第 71 章
窗外日光灑進。
療養院的窗戶角度是專門設計過的, 日照通透。護士走在前面,為任克明開了門,然后退出。
“謝謝。”任克明輕微頷首。
走進房間,文躺在病床上。遠處電視中在播放中文的電影, 文回頭, 對上任克明的視線。
他笑了, 很驚喜:“哥。”
任克明回應他:“嗯。”
走近, 在臨近的木椅上坐下。
昨天上午,任克明收到療養院的消息, 說文從樹上摔下來,手臂受傷骨折, 但無大礙。
任克明看見未接來電與消息時, 正剛從黎昌身邊醒來。他的目光看著手機屏幕, 沒有波瀾。
就像當下一樣沒有波瀾。
“為什么爬樹?”他問文。
療養院已經告訴了任克明事情經過,包括播放監控錄像。錄像中是文自己攀上院落中的大樹, 緊緊抱著樹干不下來。
其實他因為疾病,肢體并不協調, 某些時候還需要輪椅代替行動,按理說, 爬樹對他而言應該是一項很難的事情。
但任克明并不關心他是怎么做到爬上樹的, 他只關心原因和結果。
文說:“因為, 樹很大。”
他智力方面存在缺陷,只對情緒十分敏感。他能看出來兄長生氣,因此一句一句地認真回答:
“現在,馬上要到……到, 圣誕。”
任克明深色的眸一動。
“圣誕?”
“圣誕。”文點頭說:“平安夜,要去, 很大的地方。”
“大?”任克明忽然覺得自己明白了什么:“……高么?”
文激動地點頭:“對!高!樹很高!”
樹很高,他要去高高的地方,在平安夜。
去干什么?
去找一個人。
找什么人?
“文,”任克明不用再問了,他直接說,“樹上不會有Rachel。”
他的聲音平靜,近趨于冰冷。
他知道,文是想在平安夜那天去高的地方尋找Rachel。
因為,平安夜是他的生日。換句話說,平安夜是Rachel的忌日。
不知道是誰給文種下的執念,說離世的親人會在忌日那天出現在最高最高的地方。任克明聽他講過很多次這個說法,但還是
第一回見他真正去尋找。
真正去到他認知里最高最高的地方,去找離世的母親。
“為什么想找她?”任克明問。
文聞言,認真的神情停了一下。
他眉頭皺起:“因為,她是媽媽。”
他很不解。
“哥,你不想,找媽媽?”
他的身量與任克明不同,偏小,但眉眼和兄長相似,遺傳的Rachel,立體、深邃。當他皺眉時,任克明也在皺眉。
媽媽?
任克明不明白。
文分明都沒見過Rachel,他僅僅是從Rachel的身體里出生,他為什么想找她?
他憑什么想找她?
“不想。”任克明回答他。
任克明不想找Rachel,因為,首先,人死不能復生,其次,是Rachel先拋棄的他。
為了文,拋棄的他。
在文出生的前一年,Rachel短暫地單身過半載。
那段歲月,是小時候的任克明最為開心的日子。一個小孩,最想要的不過是假期、玩具,以及媽媽的愛。那段時間里,Rachel會接送他上下校車,會為他講睡前故事,會在周末全天候地待在家里,陪伴他,和他讀書、做游戲。
Rachel會說:“Aaron,永遠不要離開媽媽,媽媽只有你,只會有你一個孩子。”
然而半年后,Rachel認識了新男友,不久便懷孕。媽媽有更多的人了,不止Aaron。
但Aaron不覺得有什么。
媽媽可以有更多的人,即使有更多的人,媽媽也是Aaron的媽媽,Aaron不會離開媽媽。
Aaron不會離開媽媽,可媽媽離開了Aaron——Rachel在生產中大出血去世,留下文。
留下和Aaron素不相識的文。
說好的不離開,還是離開了,為了文離開了。
雖然過去的十幾年里,任克明一直告訴自己不能這么想,Rachel的離開是無法預料的,她怎么能知道未來會發生什么?如果可以,Rachel應該也想好好活著。
但他無法阻止心中的聲音。
那聲音沒日沒夜地咆哮、失控,那聲音說:
Rachel背棄諾言,在自己與文之間,她選擇了后者。
——不。
任克明否定自己。
任克明,你停止這種想法。
你本身就是劣等基因。你是從出生起就是錯誤的人,不被選擇的人。任克明,忘了嗎?你是Rachel的痛苦源泉,Rachel離開也是應該的。
對,Rachel沒有理由信守你們之間如同玩笑的諾言。
所以,任克明,你最好撒泡尿看清自己。沒有人應該堅定地選擇你,你的一生都應該平靜地接受離去,像平靜地克制欲望一樣,不要大驚小怪,不要患得患失。
誰離開你都可以,誰拋棄你都可以,不管是Rachel,還是黎昌。你不配他們選擇,明白嗎?
你配不上。
任克明垂眸,陽光打在他的眼瞼之上,映下一片陰翳。西褲上的拳緊緊攥起,手臂攥出青筋。
可是——
無法接受,怎么辦?
就像無法克制色欲一樣。
無法克制,像在看見黎昌的第一眼就佇立一樣,無法克制,像對黎昌患得患失,不要他走,想要禁錮他一樣。
無法接受。無法接受黎昌不選擇自己,怎么辦?
無法接受黎昌離去,怎么辦?
監視他、控制他、捆束他,變態的、不變態的。愛他,占有他。不受控制地貼近他、擁抱他、親吻他。
乞求他——
“不要離婚,好不好?”
像這樣,乞求。
昨天下午,任克明沒有問出這句話,但他曾經問出過。
就在六個月前,黎昌第一次向他提出離婚。
那一晚,他收到黎昌的消息回到東郊。他們向來聚少離多,黎昌只要從劇組回家,就會發消息來告訴他。
其實他并不需要黎昌告訴,黎昌的每一個行程他都知道。
但他還是會等待,翹首等待每一條約見。
可那一次,黎昌的消息很不同。說不出來具體不同在哪,總之事實證明,任克明的第六感準得出奇。
上到二樓,進入臥室。
黎昌沒有如往常般踮腳吻他,而是在沙發上坐下。
暗黃色的落地燈打在他的側顏,沒開大燈,他如同隱沒在幽長的夜色——
“按合約,我們半年后就要分開。”
這是任克明記得最清楚的一句話。
其余的,不論是黎昌說的,還是他說的,他都不怎么記得。他知道自己有病,也不指望自己能牢記什么。
他只模糊地記得,在黎昌說完這句話后自己就不受控制了,多年未流的眼淚一瞬間奪眶而出。
黎昌對這眼淚似乎有些震驚。
他從沙發中起來,起身,走向任克明。微微踮腳,他要去擦他的淚水。
用手。
任克明卻轉頭避開,然后抬起黎昌的下巴徑直吻了下去。比起擦淚水,他只想要黎昌的唇。他不在意自己流淚不流淚,也許淚水代表一種尊嚴,但他不管。
他不在乎。
如果可以留住黎昌,他不需要什么尊嚴;如果可以留住黎昌,他甚至愿意下跪。
跪了嗎?
那晚跪了嗎?
任克明記不清了,真的記不清了。
反正最終的結果沒有變化,黎昌的態度決絕。他執意踐行那份合約,他說:“就如我們當初說的一樣,我要的,我已經得到了,不是嗎?”
他要什么啊?
任克明腦袋發昏,他連他要的是什么都不記得了。
他瘋狂地親吻黎昌,他脫黎昌的衣服,他撫摸他,他哭著吻他,他問他“真的要走嗎”“真的要離開嗎”“可不可以不走”。
黎昌沒有后退,黎昌甚至回吻他,甚至主動容納他。
但黎昌說:“你干死我吧。”
“你干死我,就現在,我就沒法和你離婚了。”
黎昌好像也哭了。他的淚水交雜在臉頰上,仿佛惟愿時間靜止在此刻。
他在哭什么?
任克明停下動作,松開手。
“不要說這樣的話。”他退出來,他去吻他的臉頰,不住地搖頭:“你不會死。”
“我會死。”黎昌說:“每個人都會死,所以我說,你干死我,你現在在床上干死我——”
“黎昌。”任克明打斷他。
他說:“不要再說這樣的話。”
這段對話。
這段半年前的對話,到此結束,與昨天下午東郊里的對話出奇地一致。
只是在后者中,任克明沒有乞求。
他不知道為什么沒有,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解開手銬,為什么會后退,為什么會走。
為什么會離開東郊,為什么會飛到英國,為什么不敢留下,為什么不敢面對黎昌,為什么逃避,為什么不敢看他的眼睛——
“為什么?”
文抬起頭,問眼前的兄長:“為什么,哥,你不想,不想找媽媽?”
任克明被拉回現實。
緊皺的眉間倏地松開,他沉默幾秒,啟唇要回答,卻被電視聲截住話頭——
“你知道,法語的月亮怎么說嗎?”
電視中在放著華語電影,熟悉的臺詞,任克明驟然回眸看去。
“是Lune。”
“我有一個朋友,他去到了高高的月亮上。”
“他在月亮的云后,成為天使。”
《月亮云》。
文看的電影,是《月亮云》。
任克明發愣,盯著電影畫面看了好一會兒,都沒看見黎昌。或許因為這是結尾了,他不會再出場。
文看著電影,忽然說:“我知道了。”
任克明回頭看他。
“你不想找媽媽,”文笑,“因為,因為天使可以帶你,去見她。”
文叫黎昌天使,因為任克明第一次向他介紹黎昌,就是用的《月亮云》。
那時他們剛相識,結婚不久,這也是任克明看的黎昌的地一部電影。
“對嗎?”文說。
他的目光里突然帶上期待,看著兄長:“哥,天使,也帶我去。”
“不可以。”任克明拒絕。
他清楚弟弟支離的話語表達的什么意思,直截了當:
“天使不愿意。”
文呆了下。
他似乎沒懂,為什么任克明會說黎昌不愿意?
明明天使都沒在這里,他怎么知道天使會不愿意呢?
但,他只困惑了一下,就又笑了。
“好,天使不愿意。”文點頭說。
他用他清澈的眼睛看著兄長,乖乖笑開,接著,說出兄長聽過的他這輩子最流利的話語:
“那就不去。”
“我不會讓天使,做任何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第 72 章
空氣依舊濕冷, 即使有陽光,也隔著一層陰灰色的云層。
任克明結束和文的相處,走出療養院。
他的身形很高大,今天沒圍圍巾, 好像因為這兩點, 海風都往他身上吹得要多一些。
開門上車, 坐進駕駛位。沒有帶司機, 一個人的行程,他自己開車。
車門關上, 風嘯聲被隔絕。
任克明已經脫下外套,平靜地坐著, 肩膀卻緊繃。他在回想文的那句話——
“我不會讓天使, 做任何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顯然, 文是無心之言,但說者無心, 聽者有意。一時間,任克明覺得自己內心有千萬種聲音。
他緩慢深呼吸, 按開音響,嘗試著讓外部的干擾清空自己的思緒。
音響里播放的是某一個電臺的散文詩朗讀, 任克明常年調到這個頻道。今天是紀伯倫的專場。男音緩緩, 吞。吐出起伏的句調——
「When love beckons to you follow him,
Though his ways are hard and steep.
(當愛召喚你,你要跟隨他,盡管他的道路艱難而陡峭。)」
任克明看向擋風玻璃前的兩只海鷗,白色的羽毛, 翅膀抖抖。一只飛走,另一只振翅跟隨。
他開始回想, 自己是否和文所說的相反,讓天使做了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有嗎?
任克明腦海中浮現出的第一個畫面,是在國內時,某一次他去劇組找黎昌,趕到那個入藏口城市。
到劇組找黎昌的事情,他沒少做,每一次都打著公事路過的名義,“順路”而去。但實際上,沒有一次是順路的,所有看似的巧合,都是任克明刻意為之。
除了協調行程的助理外,本應沒有任何人知道。
可那一次,黎昌提前給他發來消息。
他讓他不要去劇組找他。他說,這是高海拔地區,不清楚你能不能適應,又沒有提前吃預防高反的藥物,一定不要來。
一定不要來。
任克明來了。
他刻意安排到該省省會出差,然后一刻也不停地坐上車,最終于凌晨一點四十七分,敲響黎昌房間的門。
黎昌開門,對上他眼的那一刻,愣了一下,卻沒有任克明想象中的那種意外。
他只滯了一瞬,就側身讓他進。
高原的高反確實不好受,任克明吻了下黎昌的唇,然后抱著他。
黎昌撫上他疲憊的眉,說:“我們在四千二百米的地方,你要做,先買份保險。”
任克明那時笑了,摸摸他的頭發,沒說話,也沒再繼續。就那樣抱著他睡了一整夜。
如果說讓黎昌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任克明承認這算是一件。
還有嗎?自己還有讓黎昌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嗎?
任克明想不起來,也有些不敢想。
這些天,北半球步入冬季,天氣漸冷,環境與身體都發生著變化。任氏的忙碌告一段落,任克明只用思考黎昌與自己的事情。
可他只要一稍稍回想過去的半年,就覺得自己實在瘋癲過頭。
自己往黎昌身上強加了很多東西。
就比如這場婚姻、這份協議,他不要他離婚,在關鍵時刻,卻又自己次次退縮;還比如,不要黎昌接戲,不要他去法國,用手銬銬住他的手腕,逼得他說出絕望的話語。
這也是為何,落地英國后他首先給國內黎昌的經紀人打去電話——
他在嘗試糾正自己的癲狂,他告誡自己,不要再阻攔黎昌的想法。
這也是,他出國的原因。
如果看著黎昌的眼睛,如果貼著黎昌的皮膚,他無法放手。
只有這樣,只有千里相隔,他才能稍微放下內心潮涌一般的控制欲。
音響中的朗誦在繼續:
「Love gives naught but itself and takes naught but from itself.
(除了自身,愛不給予;除了自愛,愛不索取。)
Love possesses not nor would it be possessed;
(愛不占有,也不被占有;)
For love is sufficient unto love.
(因為愛之于愛,便已足夠。)」
這一切,從什么時候開始?
任克明想,自己如此的自私,一切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正如以前的相處,正如黎昌所說,任克明一直清楚自己對黎昌近乎病態的控制欲。但如此自我地束縛他、逼迫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是不是自私過分了,任克明。
你究竟是愛他,還是僅僅想要占有他?
你以為你是誰,你憑什么去約束他?
詩已經下一首,男音一點一點,蠶食著空氣——
「Love one another but make not a bond of love:
(彼此相愛,但不要讓愛成為束縛,)
Let it rather be a moving sea between the shores of your souls.
(讓愛成為奔流于你們靈魂海岸間的大海。)」
「And stand together, yet not too near together:
(應站在一起,但不要靠得太近:)
For the pillars of the temple stand apart,
(因為廊柱分立,才能撐起廟宇,)
And the oak tree and the cypress grow not in each other's shadow.
(橡樹和松柏也不能在彼此的陰影下生長。)」
……
這首詩,名叫On Marriage
《論婚姻》。
論婚姻。
任克明握緊方向盤,鋒利的眉眼深深暗下。
沒有錯,文說的沒有錯。
沒有錯,不要讓天使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任克明,你是如此罪惡可怖的人,不要再拿你恐怖的自卑心去禁錮對方。
既然是天使,那就不要束縛他的翅膀;既然是月亮,那就讓他高懸在天空之上——
罪惡的人不配碰月亮。
你本來就不配,你早該料到;
你不要意外,你放開他。
握緊方向盤的手陡然發力,手背青筋虬結,三兩秒后,又驟然松開。
任克明再次深呼吸,遙望著遠處孤零的海鷗,他垂眸,拿出手機。
手指在黎昌的電話上空懸停,最終卻轉移。
移向另一個電話,撥通。
–
黎昌放下手機。
他注視著眼前的書柜。
靠右一邊,是任克明的書,書脊上紛亂復雜的英文字母,看得他目眩卻仍不想移開視線。
方才和經紀人的電話通完后,他重新點回和任克明的聊天框,垂眸許久,但最終還是一條消息都沒發過去。
任克明在英國……英國現在幾點鐘?
是天黑吧。
他收回打字的手指,視線輕輕地落在聊天背景上。還是那個背景,英國海岸的背景,兩手交握的背景。
他忽然很想把這條項鏈找出來,再戴一下。
上次拍完這張背景后,黎昌又戴過一次這條雞蛋型的項鏈,后來在書房看劇本時,看累了,趴桌上休息,項鏈就有些硌脖子,當時取下來,順手放在了書柜里。
應該還在。
他上二樓,進到書房。
按記憶,應該放在收納劇本的那層。
果然。
橢圓形的墜子就躺在劇本上方,安安靜靜,像一塊等待開啟的懷表。
黎昌伸手,剛想取出,動作卻一滯。他的目光落向墜子下方的劇本——
那本劇本外殼竟然沒有標題。
而且仔細一看,裝訂方式與黎昌拿到的其他劇本都不一樣,但又很是眼熟。
他想了想,抽出來,翻閱。
剛翻到第一頁,黎昌就愣住了。
劇本是外文。
一排又一排的拉丁字母,附近的空白處做滿了筆跡的批注,黑色的、紅色的。
九年義務教育結束,黎昌其實能認識字母和簡單單詞,但這些批注太過流暢,字母連筆在一起,導致他什么都辨認不出。
只能確定一點,那就是,這絕非自己的字跡。
那是誰的字跡?
……這還不清楚嗎?
黎昌直覺這里面的內容與自己有關,他拿著劇本去找吳媽。
吳媽看了兩眼,說:“喔,這是我收進去的,原來不是你的嗎?”
黎昌說不是,他請她幫忙看看,他想知道這些批注里寫了什么。
吳媽接過,皺眉看了會兒,說:“這就是你前兩天讀完的那本,《劇作合集》。”
黎昌一怔。
吳媽繼續:“都是節選的一些很經典的戲劇、臺詞,你讀過應該清楚。至于旁邊的批注……就是筆記。”
“筆記內容……這樣,我直接給你整理幾頁,你上樓等著吧,很快。”
也沒管黎昌愿意不愿意,吳媽直接開了個文檔,給他謄了前幾頁的一些內容,投到書房電腦屏幕上。
黎昌在書桌前坐下,挪動鼠標,只看了一頁,整個人便呆愣住了。
確實如吳媽所說,是筆記,而且那種很純粹的閱讀筆記。黑筆是對臺詞的旁批理解,有些像做閱讀理解題,一句一句地分析作用,分析感情。
紅筆就有些不同了。
紅筆不常有,但只要出現,那就會在黑筆的分析上,再拉出一條線來,指向一串字母,夾雜數字。
格式大概是這樣:
“FGL C27”
或者是:
“YLY 23m17s-34m46s”
吳媽運用她聰明的大腦,貼心地解密出來——
“FGL C27”=“《風故里》
第二十七集”
“YLY…”=“《月亮云》 23分17秒-34分46秒”
吳媽指著這里說:“他的意思應該是,這段戲劇中編排的技巧,和你的那些作品能夠對應。”
她手指在屏幕上點了一下,又收回去,喔了一聲,恍然大悟般:“任先生這是在做功課呀。”
黎昌抬頭看她。
“筆記做到這份上,只能是摯愛,但他是愛那些經典嗎?不,我看不像。那是愛你的影視劇劇本咯?也不像啊。”她停了兩秒,等黎昌反應一下,才繼續說:“這個筆記啊可以看出來,你的每一部作品,他都有認真看,認真品,甚至精確到秒了。”
“你說他愛的是什么?”她問。
說完這句話后,她就完全停下了。
不再說什么。
按了按黎昌的椅背后,她看了幾秒沉默的黎昌,然后走出書房。
為他一個人留下空間。
其實,吳媽的話并沒有說完。她本還想繼續說:
“他是愛你,所以才會精讀那些劇本。”
“他愛你,所以愛屋及烏,所以才會愛你的事業呀。”
但她沒有繼續。
因為她知道,無論這份筆記究竟代表了什么,她作為一個局外人都說了不算。
一切的一切,最終還是應該留給黎昌自己去決斷。
……
吳媽走后,黎昌獨自坐在書房里,盯著屏幕,盯到又一個天黑。
直到眼睛發澀,他才直僵僵地站起身去按開了燈。
吳媽的話他懂了。
他其實已經不生任克明的氣了,早在窩在沙發里通宵看那段分手戲的時候,他就已經不生了。
更別提看到如今的這本筆記。
一筆一劃的墨跡呈現在黎昌眼前,就像又窩回了客廳的沙發,又在反復地回看陳六的眼淚。
反復回看任克明的眼淚。
任克明疲憊的淚、擔憂的淚、恐懼離別的淚、近乎哀求的淚……
他的眼淚從來都能征服黎昌,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黎昌手指一跳,垂眸,看向桌面。
那會兒找到的蛋型項鏈被他放在了桌上。項鏈沒有被打開,還是一個完整的橢圓形,就靜靜放置在那本屬于任克明的筆記上方。
黎昌緩緩伸手,想要拿起,然而鏈墜壓著筆記,一抬起來,攤開的書頁就迅速合在了一起。泛黃的紙張中旋即出現一抹冷白,轉瞬即逝。
黎昌注意到了這抹冷白,目光乍然一凝。
他愣了一瞬,遲疑地放下墜子,改拿起筆記。拇指按著紙側,快速翻看,然后在某一頁倏地停下——
一張白紙闖入視線。
白紙就卡在兩張書頁之間,上面似乎寫滿了字,因為紙張太薄,所以略微有些洇到背面。
黎昌用手指輕輕去取,觸碰到的一瞬間暗嘆了一下。
這紙真的很薄,薄得類似化妝師曾在他微微出油時用過的那種面部吸油紙。夾在B5大小的書頁里,若不是像黎昌剛剛那樣翻頁,根本不會注意到它的存在。
黎昌的動作行到一半,卻忽然頓住,沒有繼續把這張紙翻過來。
他心里覺得有點不對勁。
一種直覺。
這張紙,以及上面的字,都不對勁。
事實證明,他的直覺無誤。
紙張翻過來,洇透的黑色墨跡出現在黎昌的眼前,那是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筆跡——
是他自己的字。
雖說是自己的字,然仔細看去,框架結構上卻又和此刻他的字跡有著細小的差別,筆鋒與架構間處處都顯得更為成熟。
黎昌只看了一眼便認定,這決計是二十八歲的自己留下的。
可是,是留給誰的?
給……任克明的嗎?
他的眉間蹙了一下。咬了咬唇邊的軟肉,停滯幾秒,他最終決定讀下去。
又是直覺,直覺在告訴他,這張紙上的內容,他非看不可。
凝眸,讀著。十幾秒過去,黎昌漂亮的眉越蹙越緊,長睫晃動,眸底騰升起濃重的不解。
紙張上是這樣寫的:
“一四年十月二十三日,初見經紀人;
一五年一月十二日,第一次試鏡;
一五年九月四日,試鏡《月亮云》;
……”
時間加事件,按先后順序排列。幾乎把黎昌十八歲后的每一件大事都記錄了上去。
一直持續到二十歲,以最后兩條為結尾——
“一六年八月八日,車禍;”
“八月十二日,登記結婚。”
黎昌看著“結婚”兩個字跡,瞳孔驟縮。記錄……記錄到自己和任克明結婚就停止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懂得了什么。
眼前的這一條條的記錄,就像一個個電影劇情節點的場外提示,提示著他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可以遇見什么人。
他停滯片刻,目光不禁緩緩下移。
果然如他猜想,在這張白紙的最最末尾,還剩下最后一句話語,以一種平靜的對話口吻,隔著不知道多少時空。
黑色的、濃墨的、熟悉的、一筆一劃的,就仿佛此刻的黎昌正伏案在書桌前,一筆一劃、鄭重地對未來的自己寫下——
“黎昌,和他過去見。”
……
咚咚。
敲門聲。
黎昌從白紙里抬眸,眸底驚詫。
“黎少爺。”門外傳進小安的聲音。
黎昌緊攥著的指節松下幾分。
“……請進。”
他的聲線很不穩,尾音小到發顫。
小安開門進入,手中拿著一份文件。看見黎昌的一刻,他呆了一下。
“您不舒服?”他問。
黎昌的臉色太白了,白得比他手中那張白紙還要夸張幾分,白紙好歹還洇著墨,而他連嘴唇都沒有血色。
“沒有……沒有。”黎昌回答。
他明顯心不在焉,不知在想著什么。手上的動作緩慢,放下紙,然后像才忽然意識到小安的在場一般,又看回他。
他問:“怎么了,有事么?”
小安看著他煞白的唇,點了下頭,上前遞上手中的文件。
他說:“這是任先生差人送來的。”
黎昌愕然。
任克明送來的?
“……是什么?”
小安搖頭,公事公辦說:“任先生只讓將這份合約交給您,并未告知是什么。”
文件袋密封完好,小安未曾打開看過。
黎昌垂眸看去,細白的手指在密封口停滯片刻,他本該去取拆信刀來,但雙腿如灌鉛一般無法行動。
小安替他拿來拆信刀。
黎昌握著小刀。
他突然覺得自己像是擁有了透視眼,不用拆,也能知道里面放著什么。
他動了動手指,關節軸得像生銹了的發條,接著一滯一滯地劃開密封的紙袋,里面的文件隨即出現在眼前——
塑料外殼,白底黑字。
如他所想。
是橫亙在他與任克明之間的那份合約。
是關于這場婚姻的合約。
黎昌看回小安,眸底有幾分不可置信:“他……他有說什么嗎?”
“有的。”小安看著他,緩慢說:
“他說這份合約全權交由您安排,如何處理,看您意愿。”
黎昌拿著文件的手指逐漸收緊。
小安繼續說:“任先生還說,倘若您想同律師商議,我即刻為您聯系就行。他聽從您的想法,不必在場……”
不必在場。
聽從黎昌的想法。
意思就是,無論黎昌想保留這份合約還是廢除,任克明都同意,都接受。
意思是,無論黎昌想留在他身邊還是想和他離婚,他都不干涉。
他沒有怨言,他放他走。
“我……”
黎昌覺得耳邊轟了一聲,像一道銳利無比的閃電掠過。
他不知所措。
他的眉間皺緊,目光慌張而漫無目的,從手中的合約橫拉到書桌,滑過電腦屏幕、滑過蛋型鏈墜、滑過黑紅交錯的墨跡,最后落到那張薄薄的白紙上。
落到自己的筆跡上。
呆滯兩秒,他抬眼:“我,我給他打個電話。”
不像在和身旁的小安說話,像在和自己對話。
給他打個電話,對,給任克明打個電話。
打電話。好,說什么?不知道,不知道也要打,就是要打給他。
電話嘟了兩聲,接通。
無聲兩秒,熟悉的那個男聲傳來。
猶豫、遲疑、低輕:
“黎昌。”
黎昌呼吸瞬間顫抖:
“老公,我……”
一瞬間,他有好多話要講。
他想對他說,說自己不生氣,說自己不離婚;說你不要哭了,說你不要自卑啊,說你快回來吧,說你回到我身邊來,說我不會離開你。
他想說,真的,任克明,你信我,我真的永遠不會離開你——
卻一句都說不出來。
不是他不想說,而是他的手陡然失力了,猛然間天旋地轉、胸疼、耳鳴,人中滑落了什么液體,他伸手去摸,摸到暗紅色的血液。
他又流鼻血了。
手機滑落,摔落在地,黎昌看見小安神色突變上前,聽見他叫:“黎少爺——”
然后,他便什么也再聽不清。
第 73 章
燕子掠過, 眨眼春二月,陽光灑進湛藍色調的病房。
門被打開,護士聞聲抬頭,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進。
是一個男人。
男人身形高大, 穿著一件棕色大衣, 得體簡約, 懷中抱有一束花朵, 顏色淡紫,花瓣上殘留著晶瑩水珠, 仿佛捎帶進了一些室外的料峭春寒。
護士打聲招呼:“任先生。”
男人停步,微微頷首回應。
護士拿起物品, 退出病房, 為他與病床上的病人留下相處空間。
病人雙眼輕閉, 靜靜躺著,燦白的日光灑落在他的面頰上, 長睫映出一小片陰影。
門落鎖聲傳出,男人卻依舊站在原地。
他注視著那片陰影許久, 直到自己的眼睛生理性地眨動一瞬,才終于重新抬步走近。
將花放在床頭, 他拉開椅子坐下, 然后垂落視線, 繼續注視那片陰影。注視著,他忽然伸手,輕輕撫摸上,指尖傳來柔軟、傳來體溫。
這正常的柔軟與體溫告訴著他——
他的愛人還活著。
雖然不會醒來, 但還活著。
摩挲兩秒,大手收回。
男人的眼睛里已泛起淚光, 與他冷峻的外表十分不匹配,卻又足以叫任何人動容。
“黎昌。”他開口,聲音沉沉。
他在喚病床上的人。
他期待著,期待著對方在聽見自己聲音后能睜開眼醒來,哪怕沒有醒來,即使是動一動睫毛或者手指也行;期待著他能有回應,即使是最最微小的回應。
可,什么都沒有。
一分鐘過去,病床上那漂亮的面孔依舊靜靜安躺,神情舒緩,仿若進入一個香甜深夢。
男人抬手,用方才摩挲柔軟肌膚的手指拭了一下自己眼角的淚。
令他落淚的人還在,但已沒人為他擦淚了。
他只能自己拭去淚滴。
淚其實并不多,男人如今已能控制。過去一年零兩個月中,他奔波輾轉各國,進出醫院,從一開始的坐在車上掌控不住地掉淚,到如今的只會在病床前、在那張面孔前失態,背后是他上百個日夜的克制與壓抑。
對當下的他而言,還能夠再見到眼前的這張臉、這個人,就已經足夠。
他不敢奢求太多。
“今天是二月十三號,明天就是情人節。”他稍稍起身,從床頭的花中拿出一封信。
信紙被展開,空氣中泛出紫羅蘭的清香。
“黎昌,”他說,“生日快樂。”
這封信,嚴格按照格式書寫,即便是收信之人無法看見,寫信之人也未有半分懈怠。
從第一行讀起——
「
My dearest darling moon:
生日快樂。
今天的你三十歲了,我們又一起走過了一年,這是最令我開心的事情。我想,在這一天,我應該寫一封信給你。
首先,我想同你聊聊好消息。
昨晚我收到德國一支醫療團隊的聯系,你的病情會得到新的幫助,進展良好的話,也許在三十歲的第一個月你就能醒來。
我認為,這是上天送給我的一份禮物。對,是給我,不是給你,因為前天晚上,我又夢見你了。
我夢見在東郊的那個下午,你問我有沒有在意過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先要道歉,對不起。
過去的我實在太過笨拙,太過自我,只懂得強加我的想法,因而忽略了你的感受。
這是我的錯。
現在,回到你問我的那個問題上。
過去的一年里,我們輾轉過許多國家,見過許多醫生,可是你的眼睛依舊緊閉,你依舊沒有醒來。
所以做完這個夢后,重新聽你問出這個問題后,我忽然想——
會不會是你不愿意睜眼?
黎昌,你是不是不愿意醒來?
我猜對了么?
如果沒對的話,也許你要笑我了,一年過去,我還是如此的不了解你在想什么。
那么,此刻的你,究竟在想什么?你想要什么?你可以容許我的笨拙,睜開眼睛親口告訴我嗎?
接下來,我會倒數三個數,如果你沒有告訴我你心中所想的,那我就默認剛才確實是我猜錯了;我就默認,你是想醒來的,好嗎?
三。
二。
一。
嗯,看來我猜錯了。
好,既然你想醒來,那我就等你。
雖然并不知道你在哪里,在做什么,不過沒有關系,我會一直等你,就像你一直等我、包容我一樣。一直。
其實,關于“包容”這一點,我也同樣一直想為自己做一個辯解,你聽一聽,如果覺得不對勁,就睜開眼反駁我,我聽。
首先,尼采,你聽說過么?
應該聽過。一個偉大的哲學家,不管是失憶的你還是失憶前的你,都應該聽過他。他的觀點:“愛是一種偉大的自私。”我深表贊同。因為,我對你的自私,正是由于我過于愛你。
我愛你,你知道嗎?你相信嗎?我愛你。
曾經的我以為,愛不需要多么濃烈的話語說出口,不需要過分強調,不需要展現,現在我對此只想說,去他媽的。
對,我剛剛說了臟話,抱歉。但是——
去他媽的,我就是愛你。
我愛你,我就是要做,我理應說出口,我每天必須對你說起碼三百遍我愛你才夠格。
我愛你,我的月亮,我愛你。
所以我的失控,我的不理智,我需要你包容的一切,我都要為他們找一個理由,理由就是我愛你。
我太愛你。
Quand c'est de mon me entière que je t'aime,comment saurais-je distinguer entre mon intelligence et mon cur
這段話你可能無法聽懂,但我動筆到此,就想寫下它。
它的意思是——
我用整個靈魂在愛你,你要我如何區分心與理智?
是的,這就是我失去理智的原因,是我需要你包容的原因。你認同我的話嗎?你是否覺得它不合理?
你有沒有想要反駁我?
如果你想,你能不能睜開眼,對我說一句反駁的話?
不想嗎?
沒關系,那就代表你接受了我的辯解。既然如此,那么接下來的每一天,你都必須聽我對你說“我愛你”了,不許拒絕,除非你睜眼。
還是不睜嗎?
好,我知道了。我愛你,黎昌。我用整個靈魂在愛你,不要叫我區分心與理智,我無法區分。
寫到這里,其實我已經不理智,我有些難過。
不,我很難過。
因為你沒有睜眼。
如果你睜眼了,你就不會聽見我的難過,可是你沒有睜,所以我的信一直念到了這里。
這就是我要和你聊的壞消息。
你已經在病床上躺了很久,就如我們所知道的,一年零兩個月,具體來講,是四百一十七天。這四百一十七天里,文來探望過你,他說,你不睜眼是因為在天上,因為你是天使。
我第一次讓他閉嘴。
你是天使和你不睜眼沒有絲毫聯系,我不會再允許他來見你了。
這期間,還有人對我說,你可能不會再醒來。這次我沒有讓他們閉嘴。因為他們是醫生,是科學角度上講最了解你情況的人。
但是,你相信嗎?你認同他們的話嗎?你要不要反駁一下他們?
不要嗎?
你現在是不是想問,我為什么一直問你要不要反駁誰?因為我想看你醒來。
我想看見你的眼睛,我想聽你說話,我想你啊。
黎昌,我的月亮,我好想你。
黎昌,我愛你。
我的語言是不是很貧瘠?用你的話來說,我是不是總車轱轆話來回地轉?可我就只有這一句話,我就只有這一個想法,我無法說出什么花樣。
我想你,我愛你,你能不能睜眼看我?我什么時候能夠同你對視?什么時候能夠再次親吻你?你能不能告訴我?
不能的話,沒關系,我等你。
還是那句話,我會一直等你,像你等我、包容我一樣。
到這里,我要再次向你說一聲生日快樂,然后,我將回過頭嘗試。
嘗試讓我貧瘠的語言開出一些花樣。
是的,我馬上要說一些你會覺得非常肉麻的話。我知道你過去總說我的話肉麻,可是沒有辦法,誰叫我太愛你?
誰叫你不睜眼來反駁我?
所以,我所有肉麻的話,你都要聽下去。
除非你現在睜開眼睛。
首先,再一次,我要祝你三十歲生日快樂。
然后再一次,我要說我愛你。
親愛的黎昌,我愛你。
洋蔥、年輪,歲月在我眼中是包裹而非更替。相信我,二十九歲的你并沒有遠去,而是在等待著嶄新的三十歲的你。這意味著,此刻的你有著十八歲的無畏、二十歲的堅毅,也未曾丟失九年來為無知的我而作的恒久忍耐,你是最獨一無二的存在。
謝謝你,親愛的黎昌,謝謝你的一切,我愛你。
最后,我必須要請你相信,年齡僅僅是一串數字,它能代表的很少。不論是十八歲的你,還是其他任何時候的你,都是最為豐盛的、最為美麗的。
對的,是的,沒有任何錯。
數字的紀年會流逝,但你的美麗永不磨滅。
那么,親愛的黎昌,美麗的黎昌,我的月亮,我已經寫到這里,能否請你睜開眼來告訴我,我的語言還貧瘠嗎?
不論如何,不論如何。
我愛你。黎昌,我的月亮,我愛你。
最后,真的是最后。最后,我要祝你生日快樂。
我要用我所有的生命祝福你。
我的月亮,祝你生日快樂。
黎昌,祝你歲歲長安。
任克明
February 12, 2026」
……
“二零一六年八月八日。”
“天氣晴,微風。”
狹窄的房間里,青年寫著日記。
半小時后,他會騎上自行車,白色襯衫在夏日的陽光下發出颼颼風聲,郊區街道的樹木途徑他。
然后按下剎車,停在那個去過很多很多次的十字路口。
泊油路好似一望無際,蟬鳴聲中,等待的黑色車輛停下,駕駛座下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不是他要等的人。
后座門開。
他等的人來了。
三分鐘后,巨大的鐵器轟鳴聲響徹云霄。
他向他所等待的人伸出手。
四目交接,兩手相扣。
二十分鐘后,救護車抵達現場。
坐上車,他說:
“我叫黎昌,你叫什么?”
被等待的人說:
“任克明。”
就這樣,他與他相識了。
事實上,懷中的日記本早已記錄下這一段記憶。
倘若打開,你會發現已經風干的黑色墨跡書寫——
“一六年八月八日。”
“今天是,去見他的日子。”
第 74 章【正文完】
病房床頭放著一束紫色的花。
紫羅蘭。
黎昌坐在輪椅上, 盯著自己被包裹著的腳踝出神。
這是他車禍后入院的第二天。
“怎么出這么個事兒呢,”一旁的經紀人說,“那再等兩天就是《月亮云》的首映禮了,這節骨眼上。”
黎昌抬眸看她, 說:“意外, 我也沒料到。”
經紀人盯著他, 瞇了瞇眼。
“嘖, ”她問,“你是不是在笑?”
黎昌頓了下, 彎彎眼睛。
“沒有呀。”
“嚯。”經紀人說:“還‘沒有呀’,你就是在笑!你這語氣詞是哪來的?前兩天不還愁眉苦臉的, 怎么現在受傷了反倒還心情變好了?”
“嗯。”黎昌扭回頭再看了眼自己的腳踝, 小聲說:“因為前兩天擔心的事情, 現在順利完成了。”
經紀人一愣,不明白他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昨天接到黎昌的電話時已是天黑, 她慌里慌張趕到醫院來,按照給的地址走, 沒想到最后竟然走進一間VIP病房。
一開門進去,就見黎昌躺在床上玩手指, 而他的床邊站著一個從未見過的男人。
男人一身正裝, 眉眼鋒利, 遠遠看去氣場強大。
經紀人心上一抖,這是誰啊?
黎昌這時叫了她一聲:“姐,進來呀。”
她這才徹底走進。
走到床邊,終于看清那位陌生男人的長相。
近看起來, 他似乎與黎昌差不多大,五官間的氣場雖然生人勿近, 但她那雙閱人無數的眼睛還是能從中看出幾分藏得很深的青澀。
總之不是什么普通人。
待后面走出病房后,她收到對方秘書的聯系,這才知道了對方的身份。
原來那是任氏集團的大公子,任克明。
任氏的名號,經紀人早有耳聞,這種級別的資本,圈子里的誰要能傍上,那是一輩子榮華富貴都被包圓了。
所以,黎昌這場飛來橫禍,就是為了救他么?
經紀人咋舌,這……
她扶上黎昌的輪椅靠背,狀若無意問:“昨天那個任先生,他今天……”
今天還來不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看岔眼,反正經過昨天那短暫的一瞥,她總覺得黎昌和那任大少爺兩人之間,有一種奇奇怪怪的感覺。
這種感覺也能稱之為,曖昧不清。
從昨晚得知任克明的身份起她就在想,如果黎昌能夠……
“他怎么?”
黎昌抬頭問她。
經紀人對上他的視線,怔了一下。
“……沒事。”她說。
還是算了。
這孩子比白紙還干凈,不能拿那些腌臜事去污染他。
就當白做了件好人好事吧。
黎昌這時卻回答了她沒問出的話:
“他今天要來。”
他笑得很乖,黑色的順毛柔柔軟軟的,仰臉看她。
“因為有一個問題,他還沒有給我答復。”
經紀人聞言怔愣,問:“什么問題?”
黎昌默了幾秒,輕輕說:“秘密。”
昨天他被送進病房后,處理完一切,已經到半夜。
黎昌先是找到手機給經紀人報了個平安。他當時就如現在一般,坐在輪椅上。
電話掛斷,身后傳來開門聲,他回頭,和剛走進來的任克明對視。
任克明已經換了一套衣服,和下午那套不太一樣。
應該是因為下午那套臟了。
“任克明。”黎昌叫了他一聲。
像是在確認。
任克明的腳步循聲頓了一瞬,回應了一聲很淺的嗯。
然后就站在離黎昌大約七步的距離,沒再上前。
黎昌看著他,笑了。
“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啊?”他問。
任克明答:“你說。”
黎昌一點沒有客氣:“把我抱到床上去唄。”
任克明眼底陡然動了一下。
黎昌看得清清楚楚。
他解釋:“我自己上不去。”
任克明盯著他幾秒,點了下頭說:“我去叫護士。”
“不要啊。”黎昌說:“我剛剛看了,沒看見男護士,不想麻煩女孩子……我看你應該力氣挺大的,我一百二出頭,你能抱得起吧?”
任克明沒說話。
黎昌極微小地挑了下眉。
頓了兩秒,他說:
“啊,是不是我太重了?如果抱不起的話就算了……我就在這椅子上坐著吧,待會醫院換班說不定能等來一個男護士,到時候再說吧——”
“可以抱。”任克明打斷他。
黎昌:“啊?”
“你很輕,不重。”任克明說。
說完,他終于走近黎昌,在和黎昌對視一眼確認后,俯身。
黎昌當即就環上了他的脖子,熟練得像環過上百次,任克明的身形僵了一下,就一下,緊接著發力抱起他。
真的如他所說,可以抱。
他抱黎昌,就跟抱束花似的,動作順暢,沒有一點吃力。
從窗邊到床上,估摸著就那么十幾步距離吧,黎昌就一直盯著他看,看完眼睛看鼻子,看完鼻子看嘴巴,看完嘴巴看耳朵。
最后被放下的時候,他瞧見任克明的耳尖似乎紅了。
粉粉的。
黎昌心情好極了,笑著問他:“你有什么要說的嗎?”
任克明:“嗯?”
“你有什么想和我說的嗎?”黎昌耐心重復。
他的眼睛亮亮的,都快含上星星,就像篤定任克明有什么要說。
任克明同他對視一眼,微微移開視線。
“你救了我。”他說。
黎昌點頭:“對。”
聲音聽起來期待得不行。
任克明眉頭忽然輕蹙了下,重新對回他的眼睛,問:
“你想要什么補償?”
這句話問得有點突兀,但簡直正中黎昌下懷。
他笑出很淺很淺的梨渦,回答得很快:
“你可以給我什么?”
任克明的眼睛黑漆極了,深不見底。
他說:“我能給的,都會給。”
“那好。”黎昌毫不客氣:“既然這樣,我有兩個想要的。”
任克明的眸色更深了,夾雜著類似于失望的情緒,但卻沒有駁回黎昌的話,而是說:
“你說。”
黎昌朝前坐了坐。
“第一個,”他靠近他,“我想要你捧紅我。”
任克明對這個要求并不意外:“可以。”
在方才的幾小時里,他已經摸清眼前這個青年的所有底細,知曉他是演員,名氣不溫不火。
“第二個……”
黎昌抬眸,看向他的嘴唇,放小聲音:
“我想要你上我。”
任克明的眸驟然一縮,眉間鎖起。
黎昌沒有停下,他探進他的眼睛,追問:
“可以嗎?”
這話太越線了。
黎昌不是不知道,但他就是要問。
雖說他與任克明從陌不相識到說出這句話不過幾小時,但凡換個人恐怕都能報警告他性騷擾。
可是,任克明又不是“換個人”。
這可是任克明啊。
親口說出“我看見你第一眼就硬了”的,任克明啊。
說來黎昌有些后悔,下午他向任克明伸手時忘記掃一眼對方**,以至于他現在看見任克明這副默不作聲的反應,真開始有點懷疑對方到底是不是如未來所說的,邦邦硬。
“喂。”黎昌說:“你說話啊。”
任克明像是被他的聲音拉回來,終于動了動唇,好像要回答了。
這時病房的門卻突然響起。
然后就是經紀人的出現。
于是,任克明直到離開病房,都沒再和黎昌說一句話。
他甚至都沒再和黎昌對視。
所以黎昌要等的答復就是這個。他在等任克明回答,可以。
等任克明說,可以,我可以上你。
他堅信今天任克明一定會來,他了解他。
這人忍不了多久的。
果然。
就在經紀人要離開時,病房的門被敲響了。
經紀人詫異地看過去,黎昌卻早已料到,云淡風輕地說:“請進。”
來的卻不是任克明,而是小安,以及提著公文包的律師。
“黎先生,您好,我們昨天見過。”小安說。
黎昌點點頭。
小安沒再多言,開門見山遞上一份文件。
“這是任先生的體檢報告。”
黎昌接過,經紀人圍觀,詫異更深。
小安兀自繼續:“任先生將在十七分鐘后結束會議,屆時會來到醫院與您共同商議事宜。”
黎昌垂眸翻看手中的體檢報告,輕輕嗯了一聲。
經紀人終于忍不住打斷問:“什么事宜?”
小安看向她,表情平淡沒有情緒:
“結婚事宜。”
“……”
“啊?”
經紀人懵了,看向黎昌:“結婚?誰?你?……你和誰?……任克明?”
黎昌還在看報告,半點沒抬頭。他只又輕輕嗯了一聲:“好像是。”
“啊?!”經紀人啊聲一片,說:“啊!什么意思……你們倆結婚?怎么結?不是……這么大個事兒,我現在才知道,你怎么沒告訴我一聲?”
黎昌終于抬頭看向她。
“因為,”他回答她的問題,語氣無辜,“我也是剛知道啊。”
經紀人差點沒被他的無辜刺瞎眼,還想說什么,卻讓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給打斷。
她嘶了一聲,掏出手機接通。
……
“我說過了,叫那群狗仔滾,你們安保干什么的?再這樣下去別合作了。”經紀人對著電話說。
對面的聲音討好:“哎喲姐,今晚黎老師拿下國際影帝桂冠,加上前幾天已婚的傳聞,就是再強的安保也壓不住媒體八卦的心吶。”
經紀人懶得跟他多費口舌,掛斷電話。
她望了眼外面夜色。
今晚他們參加的是國際的電影節,海濱主題,可建筑物外海浪前抱著相機的那一眾身影,分明都是亞裔面孔,嘴里說的也都是中文。
說白了,都是在蹲黎昌。
即使此刻外面正下著雨,他們也分毫沒有打算撤離。
經紀人嘖了一聲,轉過頭對身后的人說:“沒轍了,你就只能這樣出去了。”
身后的黎昌走上前,眺了眼外面,回頭朝她笑,安撫道:“沒關系,我打電話叫他別來。”
“恐怕不行,你看那輛車。”經紀人往靠近海岸邊的那片夜色里指了指:“他已經來了。”
黎昌怔然抬眸。
一輛黑色轎車隱在淅淅瀝瀝的夜雨之中,若是不仔細去看,無人會注意。
毫無疑問,車里坐著他的愛人。
今晚是黎昌久病復出后第一次拿獎,如此重大的場合,即使頒獎禮是在國外,他的愛人也不愿意錯過。
黎昌頗為無奈:“那我換個門走吧。”
“也不行,”經紀人說,“都堵死了,并且我們如果現在叫人再派車來,也起碼得等到三小時后才能得到反應。”
黎昌沉默兩秒,盯著那輛車看了許久。
他最終回頭,嘆了口氣:“真的只能走這里?”
經紀人點頭:“只能走這里。”
黎昌重新看回門外蹲守的狗仔,以及他們手中的相機。對藝人來講,面對鏡頭并不是什么難事,黎昌本不該如此抗拒。
但他的愛人又不是藝人。
并且,他的愛人不喜拍照,厭惡出現在除他以外任何人的鏡頭里。
黎昌此刻若是走出這扇門,走上那輛車,車門一旦打開,在場所有的鏡頭必定都將對準車內。
他的愛人會難受的。
更別提,那些記者可能還會問一些難以回答的問題。
比如問他們是什么關系,問他們結婚多久了,問黎昌此前消失的一年零兩個月是怎么回事,問黎昌究竟生了什么病……
“我還是叫他先走吧。”
黎昌做下決定。
他說:“姐你現在去叫車來吧,等多久都沒關系……”
話未說完,門外忽然傳來躁動。
黎昌回頭看去,只見車門已開,熟悉的身影下車,撐起一把黑色雨傘,無視所有鏡頭,朝這邊走來。
黎昌捏著獎杯,看見這幕,怔在原地。
經紀人率先反應過來,輕輕拉了他一把,推到門邊。
下一秒,黑傘撐到黎昌身前。
幾日未見,愛人的眼睛依舊漆黑如墨,卻又盛著月色星點。
閃光燈霎時此起彼伏。
“……怎么下車了。”黎昌終于回神,輕輕問身前撐傘的人。
“接你回家。”對方說。
語氣溫柔輕緩,像點落在傘衣上的夜雨。
黎昌聞言,笑了。他點頭,跟著他走出。
環繞的娛記頓時加快快門速度,都想拍下最清晰的照片。
但又都一致沒有過分上前。
因為直覺告訴他們,能得到一張沒有面孔的半身照,就已經是黎昌身邊那個男人最寬容的結果。
不能再上前了。
可不管什么時候都有不怕死的人。
當傘下的黎昌走到車門旁,擁擠的人墻里終于有人高聲提問——
“黎老師,請問這位是您的愛人嗎?”
黎昌怔了下,首先抬眸看了眼傘下的那雙眼睛。
觸及一片柔軟。
他于是笑開,轉頭回復:“是。”
人聲瞬間涌動。
撐傘的人為他打開車門,還未坐進,緊接著身后又有人發問:
“黎老師,可以告知我們您消失的一年多里的具體動向嗎?”
——這是在頒獎禮后的提問環節里黎昌沒有回答的問題。
黎昌復出已半年,在復出前宣稱生病靜養,可全世界都只知道他病了,卻無一人知道他究竟得了什么病。
越是不透風的墻就越有人好奇,當事人越不回答,他們就越要追問。
黎昌聽清這個問題,神情頓然滯了一下。
他能感受到身旁愛人也與自己一樣有片刻僵硬。
他于是牽起他的手,捏了捏,準備上車。
他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
然而,一向回避這段過往的愛人竟然在這時轉身。他將黎昌護在身后,然后遮擋面部的那柄傘被稍稍撐起。
他允許自己暴露在鏡頭面前。
霎時間,閃光燈閃到夜雨泛白。
人群中有人認出了他的身份,不禁倒吸涼氣:“這是任……”
消息瞬間傳開。
閃光燈逐漸停下,無人敢再舉起相機。因為他們清楚,即使拍了,明天也不一定能發出去。
傘下那個男人卻直視著鏡頭,鋒利的五官神色冷冽。
他說:
“他和我在一起。”
“一年零兩個月,四百多天,都和我在一起。”
沉靜的聲音落在雨滴之中。
人群呆滯。
他說完,于無言中回身,護黎昌上了車,然后也緊隨坐進。
車門關閉,點火啟動。
呆滯的人群終于傳出些許動靜,有膽子大的率先舉起相機,對準車窗按下快門。
咔嚓一聲——
這張照片于第二日登上頭條。
照片里,遠處的海水映出波瀾,夜雨絲絲,點落在車窗玻璃上。
某記者配文:【他們的愛,是海平面下不可丈量的深。】
可當透過車窗,將要窺見最為隱秘的私人領域之時——
一束紫色的花朵阻擋了所有人的視線。
什么都無法窺見,什么都了解不到,圍觀網友笑說這場愛情確實如記者所言,是不可丈量之深,不過不在海平面下,而是在那束紫羅蘭后。
所以紫羅蘭花束后是什么光景?
猜也能猜到,是兩個相愛的人在交換親吻。
是失而復得、攜手伴過名利、歲月與生死后,相融的淚滴。
是一個人靜靜等待另一個人用手拭去他的眼淚,等了很久,很久。
終于等到他睜開眼,等到他的唇拂過臉頰,等到他為自己拭去眼淚。
等到他也哭泣。
然后聽見他因沉睡而微微沙啞的聲音在耳畔,對自己輕輕說:
“老公,別哭了。”
“我也愛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