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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章家,西廂的東間。

    陸錦秀將剛繡好的貓戲蝶拿給懷寧看。

    懷寧看了看手里栩栩如生的繡圖,再看看女兒白皙的小臉,一股悲哀上了心頭。

    "娘你怎么了?可是還在想那兩個人將你告進衙門的事?"

    才九歲的陸錦秀,已經像個小大人了。

    當下的孩子都早熟,尤其是富貴人家的女兒,早早就開始讀書識禮,早早就學著與人交際,早早就要學四大雅,還要學女功。

    富貴人家的女兒是不用洗手作羹湯的,但女紅必須要好,這是未來衡量一個女子德言容功其中的‘功’。

    陸錦秀從五歲開始拿針線,也不過四年多,繡出來的東西已經有模有樣了。

    因為不想在章家吃白飯,懷寧會繡些東西讓慶陽的侍女拿出去賣,陸錦秀為了給娘幫忙,便也幫著繡些圖樣。

    "娘沒有在想那兩個人……"

    這話一聽就是假話,不過陸錦秀也沒戳穿就是。

    "娘,你不要擔心了,八姨既然說有法子,必然有法子。再不行,你沒臉去找十三姨,我可以去,十三姨見我可憐,必然會幫我們的。"

    也難為陸錦秀小小年紀,竟如此懂事。

    她本是想安慰娘,殊不知她的這番話,讓懷寧心里更是難受。

    這般年紀的孩子,在談論到親爹親祖母談到這種糟心事,竟能如此淡定,說明她已經見怪不怪了,又或是已經經歷過人世間最悲慘的事,自然視為無物。

    懷寧撫了撫女兒鬢角,道:“真若不行,娘自己去,也不會讓你去的。"

    這時,門突然被急促地敲響了。

    不等懷寧站起來去開門,慶陽推門走了進來。

    “好消息,那事解決了。"

    懷寧詫異道:“怎么……就解決了?"

    "那能更是誰,是元貞出手了。"

    慶陽擺了擺手,讓錦繡不用給她行禮,又去了一旁椅子上坐下。“方才二叔專門回來送這個好消息,你閉門躲在屋里,自然不知。"

    "這事鬧到那宋廣福面前,他素來以元貞馬首是瞻,自然瞞不過她。我也不知中間發生了什么,總之我聽二叔說,安撫使司那已經下了命令,讓把陸家母子攆出城去,不拘他們去哪兒,總之以后不能再入這城了。你說她們連城都進不了,這事不就相當于解決了?"

    懷寧先是發愣,然后眼淚忽地一下就出來了。

    這是喜悅的淚水。

    沒人知曉這些天,她心里承擔了多大的壓力。

    慶陽說是一定會幫忙,可她實在沒臉讓章家人再為自己操勞,可她自己又動彈不得,這種時候她還是知道自己別胡亂添亂就是好的。

    如今聽見事情被解決了,她自然極為高興。

    "行了行了,快別哭了,這話是蔣家老二發下的,應該不會有錯。”慶陽連忙安慰道,以后你再也不用擔心那對母子再來攀扯你了,我也替你高興,這么高興的時候,你哭什么。”

    懷寧哭道:“我是高興的。慶陽你是不知,我有多么恨他們,尤其是陸鳴的娘。她虛偽、惡毒、刁蠻、兇悍,用人臉朝前,不用人朝后,她罵人言語之臟之粗鄙,我都羞于對旁人提及。”

    "每次他娘鬧出什么事來,陸鳴就來哄我,開始我還會被他哄住,后來越來越覺得沒有滋味,越來越想和離。"

    "可我不敢,我怕被父皇責難,怕被大臣當朝彈劾有違婦道,怕母妃抬不起頭做人,而這一切我都不敢跟你說。我只能對你說我很好,雖然他娘難纏了些,但陸鳴還算體貼,我沒想到我有一天能擺脫這母子二人。"

    "你不知我每隔一陣子都會做噩夢,夢見自己被他們推進水里,我拼命大喊,他們卻不救我,反而站在岸上哈哈大笑,說我該死……"

    懷寧說了許多,許多以前她不曾吐露過的話語。

    慶陽也隨著她,又是悲涼又是憤怒,最后全成了恨鐵不成鋼。

    "你這性子啊,說好是極好的,若是嫁個正常人家,總不至于如此,偏偏碰到這對極品母子,所幸你現在擺脫他們了。"

    她突然想起來什么,又道:“光把他們一家子攆出城還不算完,你還得寫封休書,自古以來只有公主休夫的,萬萬沒有和離的,就用義絕這一條,把休書遞到知州衙門,讓宋廣福判離,徹徹底底斷掉你與他之間的關系。"

    懷寧一愣:“這樣可行?"

    "當然行!”慶陽站了起來,“你把休書寫了,我這就找人去辦,趕在他們被攆出城前,莫拉下這事,若干年后他又來找你。"

    寫一封休書需要多久?

    大概一炷香的時間都不用。

    等懷寧把休書寫好,又補了一份陳詞,慶陽就著人把東西送到知州衙門去了。

    宋廣福收到章家遞來的陳詞和放夫書,總算明白事情為何會鬧成這樣了,合則這陸家是惡人先告狀?

    如今魏國公主那已經發了話,宋廣福著實不用再跟這樣的人家繼續糾纏,讓書吏把放夫書和陳詞拿去存檔并墨批押了印,就算是判離了。

    “那這判離書是我讓衙役送去,還是你們自己送?"

    章程想了想,拱手道:“那就勞煩知州大人了。”

    宋廣福笑瞇瞇地擺了擺手:“不勞煩不勞煩,這判離書本就該衙門發下去。”

    會詢問是否要自己去送,也是考慮到也許人家存著泄恨的想法,想親手丟在對方臉上。

    章程當然明白其中意思,只是想到公主嫂子那妹妹的性格,其實不見也好,直接就斷了吧。

    陸家母子萬萬沒想到,先是知州衙門送來一封判離書,緊接著巡檢司的人就上門了。

    二話不說,就要送他們出城。

    陸老婆子撒潑打滾都不行,巡檢司那本就提前有所準備,派來的人自然不懼這一套。

    人家也不去為難一個老婦人,押著陸鳴就往外走,陸鳴可是陸老婆子的命,自然哭著喊著追上去了。

    街坊鄰里都跑出來看熱鬧,看到這一幕,紛紛說定是這家人做了什么壞事。

    先前衙門來過人一趟,這才沒多久巡檢司又上門了,肯定是犯了什么事。

    "叫我說,定是她打著公主婆婆的幌子,四處招搖撞騙,犯到官府手里了。”劉婆子呸了一聲說。

    一旁有人接話:“可不是,咱們知州大人可是好官是清官,肯定不會冤枉人。"

    "這一家子奇奇怪怪的,要我說陳家的當初就不該把房子賃給這種人,平白壞了咱街坊的名聲。"

    此時房主一家也站在旁邊,聞言面面相覷。

    房主兒子埋怨娘,當娘的也不好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直說,會把房子這么便宜的價格賃給陸家人,全是因為那陸老婆子吹噓她兒媳是公主,有宮廷秘方,可以懷男胎。

    兒子成婚五六年了,就生了倆丫頭片子,兒媳連個孫子都沒生出來,她著急的夜夜睡不好覺,偏偏又舍不得休了兒媳。

    一來親家不好惹,二來都是普通人家,娶個媳婦要花上大半家財多年的積蓄,真把這個休了,也沒錢再娶下一個。

    更何況誰知道娶了下一個又會是個什么樣,只能在別處想法子。

    不提這邊。

    安遠侯家到底不如以往,下人只剩了零星幾個實在舍不掉的,消息自然慢。

    等這邊收到消息,陸家母子已經被逐出城了,安遠侯忙去找廣平侯。

    不同于其他人家,廣平侯家到底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家里的人丁也多,也是宣仁帝還記得這個舅家,提前就讓人給方家傳了話。

    因此他們才有機會提前做準備,恰恰也是這番傳話,致使老廣平侯直接被刺激得一命嗚呼,不得不說這也是命。

    因此,方家不光提前藏了些金銀,家中女眷也都保住了。

    可藏起來的金銀到底有限,又有這么多張嘴要吃飯,一番人吃馬嚼的,過來后還要買房子,也是

    生活日漸開始拮據起來。

    如今方家住著一個稍顯破舊的三進院里,早先安遠侯可不會把一個三進院的宅子放在眼里。

    可今非昔比。

    踏進門時,看見里面寬敞的庭院,安遠侯憔悴的臉上也不禁露出幾分艷羨之色。

    "也就是說,這事不成了?”廣平侯慢條斯理道。

    他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容長臉,長眉細目,穿著一身青色的布袍,看起來文質彬彬。

    換做以前,誰會外衫穿這種布的?

    但之前就說了,今非昔比。

    倒不是為了省銀子,他一個侯爵,一身衣裳的錢還是有的,但今非昔比,未來還沒著落,自然低調為宜。

    安遠侯看了看下人上來的茶,聞著竟沒有陳味,顯然是今年的新茶,還用的白茶。再嗅一嗅堂上的氣味,顯然點了香,雖然沒看見香爐在哪兒,不禁心中又是一股妒恨。

    妒的是,明明都是侯爵位,偏偏之前天差地別也就罷,如今遭了難,還是天差地別。

    恨朝廷無用,竟然讓北戎打進上京。

    也恨宣仁帝竟提前通知舅家藏私,而諸如像他們這樣消息不夠靈通的人家,還是事到臨頭才知道北戎人要進城了。

    這個時候,藏人已是勉強,更不用說藏物。

    如今他們一家就住在賃來的一個小院里,攏共不到兩進,卻住了一大家子人。因為地方太過狹小,這邊說句話,隔壁就能聽見,成日家中婦人就為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個沒完,

    可想而知,安遠侯過得有多憋屈,自然心中不忿。

    可再是不忿,他也不會當廣平侯表現出來,畢竟如今襄州這挑大梁的還是他,且家里以后如何,還得看廣平侯的。

    "既然不成,那就不成了吧。”廣平侯還是一副淡定模樣。

    安遠侯卻不淡定了。

    “那安撫使司那兒?”他換了個坐姿,“侯爺,你可別嫌我多嘴,這偌大基業可萬萬沒有一個女子當家的道理,她都已經出嫁了,是楊蕭氏,憑什么她當著這京西南路北路的家,一個個都唯她馬首是瞻!"

    廣平侯瞥了他一眼:“憑人家慧眼如炬,憑人家男人能帶兵打仗有本事,我這個排行十三的外甥女,素來就不是個簡單的。當初她與楊變出京來到襄州,私下里多少人風言風語,結果呢?"

    結果人家提前就看好了地方,提前就把這本來窮鄉僻壤的地方,經營得鐵桶一片。等人家把這邊的事弄停當后,還有精力去看上京那邊形勢如何。

    當初都說人家是失寵,現在來看人家哪是失寵,是早就看出上京是個漩渦之地,繼續留下去沒好處。

    那會兒才是什么時候?北戎打過來又是什么時候?人家甚至能提前近一年時間看出端倪,光這份眼力就是遠超所有人。

    “你這怎么還反倒幫上她說話了?”安遠侯有些尷尬,又道,“這種時候,可正是你這個長輩該出面做主的時候,北戎也不過是破了上京城,蕭氏的江山可還在,就算圣上不在了,這不還有七皇子?"

    "她一個外嫁女,如今把著這么多兵力還有這地方,不但不讓我們見七皇子,規矩還要按照她的來。她這是想干什么?該不會是有了不臣之心,趁著圣上遭難之際,想幫丈夫謀朝篡位吧?”

    安遠侯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瞧著廣平侯的臉色。

    果然,廣平侯聽到這話不淡定了。

    如今他能穩得住,是因為家有余糧,旁人穩不住,是家里沒多少余糧,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他能穩住,是因為眼下這江山還姓蕭,雖然丟了快一半,但總歸還是姓蕭的。

    只要還姓蕭,方家就是皇帝的舅家,是未來皇帝的長輩。如今除過那些被擄走的宗室,也就方家跟宣仁帝的關系最近。

    可如果有一天,這江山不姓蕭了呢?

    他會在這聽安遠侯說話,不就是因為這件事。

    可想了想——

    "如今慌不得,”廣平侯緩緩道,“比我們著急的大有人在,不該是我們慌的時候。"

    安遠侯只想罵娘,你是不慌吧,那蕭元貞再怎么樣還是要認你這個表叔。哪怕圣上這會兒不在了,關系卻是抹不掉。

    但他算什么?跟蕭氏一點關系都扯不上,真有哪天她蕭元貞礙于大局認了方家,會認識他是誰?

    沒人嫌銀子扎手,白養一大群人。

    但只要江山還是蕭氏的江山,還是昊國的江山,那么昊國的官員還是昊國官員,昊國的侯爵也還是昊國的侯爵,一切都不會變。

    可若不是了呢?

    “可——”

    廣平侯打斷他:“你可別忘了,京東西路和淮南東路還有一群人,該著急的不是我們,而是他們。”

    "可是一-"

    "你看誰下棋,一上來就出將的?"

    好吧,他說得確實有道理,安遠侯只能忍耐下來。

    廣平侯又道:“盯著那邊的動靜,我聽說前線又收縮了防線,已經把地方讓出來了。楊變急著逼京東兩路歸附南遷,已經露出爪牙了。那些人坐不住的,不管是出于戰局,還是出于自身安危,他們都會過來,等他們來了,再圖謀此事不晚。"

    "好,我知道了。".

    趁著忙里偷閑,元貞去看木石。

    如今木石可是大變樣,搖身一變成了火器局主事。

    其實也就掛了名兒,他才沒功夫去管那些閑事,他如今試炮已經試魔怔了,專門讓元貞在城郊給他找了個地方,用來試他的火器。

    隔三差五這里就會炸一次,聲音傳進城里,百姓都問這是怎么了,官府的解釋是為了采石修建新城。

    至于能不能唬住,那就見仁見智了,百姓也習慣了這時不時的轟響聲。

    "你給我找的鐵找來了沒?"

    一見元貞,木石就沖過來問。

    元貞皺起眉,無奈道:“能找來的鐵,我都給你找來了,總不能拆了兵卒們的甲衣兵器、又或者收了百姓家的農具菜刀,來給你融鐵?這里不產鐵礦,你是知道的。而產礦的地方,暫時不歸我管。我已經派人去幾地詢問了,能否用糧食或是銀子換,去的人還沒回來。"

    這時,又有兩人走來。

    竟是劉儉和馬安福。

    是的,他二人也逃出來了,還有馬安福的徒弟劉貴。

    徒孫三人尋了辦法混出皇宮,又找到蔣家人,后來跟著蔣家人來到襄城,只是礙于某些原因,元貞一直沒讓他們在人前露面罷了。

    "劉叔。"

    "公主來了。"

    劉儉招呼著,又笑著說,“這石頭是個犟驢,非犟著要把他的飛天威武大炮給造出來,可試了多次,那炮膛都承受不住壓力,太容易炸膛,十次炸九次,關鍵是炮膛不好做,耗時太長。"

    “他又一再說繼續加厚膛壁,把那炮造得又大又沉,幾個壯小伙都搬不動,只能用吊桿吊到車上,用牲口拉。要我說,這東西打仗的時候可用不了,機動性太差,用來守城,怕是自己就把城墻給炸了。"

    一聽見說他的想法不行,木石就急了。

    “我的飛天威武大炮一定會做出來的!不是我想錯了,是鐵不行。我跟鐵匠溝通過,普通的團鋼法煉出來的還是鐵,只有鍛鋼法煉出來的才是鋼,只有鋼來做炮膛才不會炸,但鍛鋼法太耗費鐵,現在缺鐵。"

    說來說去,就是原材料不夠,但元貞也沒辦法。

    這東西普通地方不產,只有那么幾個地方才產鐵礦,偏偏她又鞭長莫及,就算想派兵去打,也得夠得著才行。

    "要我說,他就是心氣太高,非要指著威力最強的做。”劉儉搖頭道。

    他和徒弟徒孫來到襄城后,元貞暫時不想讓他們人前露面,就尋思找個地方將他們藏起來。

    什么地方比木石用來試火器的莊子更合適?

    本是因為木石一旦試起火器,就沒日沒夜,總不能睡在荒郊野外,就給他蓋了個小莊子,用來遮掩和落腳。

    劉儉一聽說有這地方,又聽說木石就是造出震天雷給了北戎一頓痛擊的人,頓時興趣大增。

    說興趣都是假,心心念念還惦著宣仁帝是真。

    只是他不說,一切都藏在舉動里。

    在他的想法里,如果有一天,真能造出能大威力打擊北戎鐵騎的火器,說不定圣上就有回來的一天。

    元貞笑道:“他有這想法是好的,不是敢于想敢于做,有這種不瘋魔不成活的信念,他也弄不出那震天雷。”

    劉儉也贊同元貞的想法,點頭道:“倒也是。"

    木石又匆匆忙忙去弄他的炮了,這邊劉儉領著元貞去屋子里喝茶。

    元貞把廣平侯家的事說了。

    劉儉含笑道:“圣上只吩咐我,讓我自去逃命,可沒吩咐過以后該如何,要如何。老奴幸得公主庇佑,得以徒孫三人有個安身之所,已經是萬幸。至于其他的,管不了,也不想管。”

    元貞自然不是無的放矢,她今天來說是看望木石,其實真正想見的反而是劉儉。

    就是想把這事告訴對方,算是提前打個招呼。

    畢竟這襄城未來會越來越熱鬧,劉儉作為她爹身邊跟隨多年的心腹,他的身份其實能做很多事。

    元貞啜了口茶,淡淡道:“我猜現在有許多上京舊人都在暗中猜我與楊變有不臣之心,就當下情況來看,劉叔覺得這不臣之心是好,還是不好?"

    這已經不是試探了,而是明著問了。

    劉儉笑了起來,笑得格外感嘆。

    “認真說來,老奴作為無根之人,跟這世間的一切都是斷了干系的。除了徒弟和徒弟的徒弟,便是圣上了。"

    “老奴侍候了圣上一輩子,與昊國僅有的聯系,也只在圣上身上。"

    “如今圣上身陷囹圄,老奴無能為力,其實一切早在城破的那日就注定了。"

    “臣與不臣又有何妨?誰來做這個皇帝又有何妨?與我無關。與其做生,寧愿做熟,老奴只求若有一日,公主有能力,請一定要救出圣上。”

    說著,劉儉拜了下來。

    第92章

    元貞連忙去扶他,心情也分外復雜。

    這是來之前就預料到的結果,可劉儉這一番說詞依舊讓她動容。

    自打上京城破,她見過許多許多人,只有那么幾個人一直惦著想救出她爹,大多數的人都想的是自己。

    這是一種很復雜的心情,理智告訴她眼下局勢并不適合救她爹出來,只會讓本來就亂的場面更亂,她布置的一切都將功虧一簣。

    他留在北戎不會死,如此好的能夠拿捏昊國的把柄,慕容興吉不會輕舉妄動。

    甚至日子過得不會太差,畢竟昊國皇族都身嬌體弱,北戎人也都知道,一些重要的人物不會遭受太過的虐待,頂多是一些不會傷害身體的屈辱。

    前世慕容興吉就是借此拿捏她,她也是后來才明白這個道理。

    可感情上——

    她又怎可能沒想過要救出他。

    那畢竟是疼了她多年的爹爹,哪怕父女之間因為一些事有了隔閡,可從本心上來講,她依舊希望他可以好好的,順順遂遂的。

    “劉叔,我知道有些話說起來很蒼白,畢竟人心難測。我只能說,若有一日,我有了能力,必然會傾盡所能去救出爹爹。”

    劉儉拍了拍她的手,順勢站了起來。

    "好,這樣就好。老奴相信公主一定會有這份心。"

    這就是劉儉為何會說出‘臣與不臣’那番話的原因所在,其實擺在他面前的路很窄,要么他就此歸鄉,以后不再問世事,但凡他還惦著想救出宣仁帝,能選擇的只有元貞和楊變。

    皇帝的身份確實極好,但很多時候也會是一種弊端。

    他為何說做生不如做熟?

    因為若換做七皇子登基上位,且不說他年幼,很容易就被大臣左右了想法。他與宣仁帝沒有感情,哪怕有感情,也不會重到他愿意放棄皇位去救出親爹。

    前面的皇帝回來了,后面的皇帝還算皇帝嗎?

    昊國的禮法綱紀造就了兒子在爹面前天然弱勢,恐怕傻子也知道不能讓宣仁帝回來。

    而這江山易主給其他人,人家就更不會有這個想法了,巴不得在北戎那邊的宣仁帝和有皇家血脈的人早死早超生,以免自己在法理上站不住腳。

    只有元貞和楊變,從身份來說是女兒女婿,天然具有優勢,而元貞又與宣仁帝感情深厚。

    而救宣仁帝回來,并不會影響他們什么。

    楊變但凡聰明一點,就會在自己地位穩固后,把前朝的皇帝也是自己的岳父救回來,以此來宣示自己的仁德,并讓自己在法理上站穩腳跟。

    畢竟他這并不屬于謀朝篡位,只是無奈之下的力挽狂瀾。而在大勢已定的情況下,宣仁帝回來并不影響什么,反而對他來說有好處。

    元貞算計劉儉的同時,劉儉何嘗不也在算計她,只是這種算計彼此心知肚明,算是一種合則兩成的結果。

    當然此法的前提是,元貞能一直握有權柄,能制約住身為丈夫的楊變,不會像有些婦人那樣,一旦無事后就退居后宅。

    等到那時候,考驗的就是男人的良心了。

    看了看元貞的臉,劉儉暗道,看來他的悠閑日子沒嘍,也該帶著徒弟出山去盡一份力了。

    二人把情緒收拾好,再度回到椅子上坐下。

    為了找些話來說,劉儉又提到了木石,以及他造炮之事。

    “那飛天威武大炮一時半會怕是造不出來的,畢竟鐵這東西不能憑空長出來。倒是木石之前為了試驗,隨手弄出的那木炮,你倒是可以去瞧瞧。"

    木炮?

    元貞也跟木石學過幾天,知道火藥的原理,而木石所說的飛天威武大炮,靈感來自于煙花。

    在他來想,既然煙花都能利用火藥推力射到天空中,震天雷未必就不能。

    可用來觀賞的煙花,與具有殺傷力的火器,完全是兩碼事。

    首先劑量就不同,煙花不需要殺傷力,只要能升空便好。而火器卻要噴射出去,并爆發出極大威力來殺傷敵人。

    木石試過許多東西來做發射膛,俱是承受不住那股威力,后來發現最適合的還是鐵。

    可經過反復試驗,發現鐵膛也不行,太容易炸膛了,于是就發生了之前所說的死循環,造發射膛需要質量更高的鐵,而鍛鋼法太耗費鐵,而現在嚴重缺鐵。

    現在說回木炮-一

    木頭做的炮膛能承受得住那股爆炸力?

    “鐵都不能,難道木頭竟能?”元貞有些不敢置信。

    “公主去看看就知了,威力肯定不如木石設想的飛天威武大炮,但讓我來看,應該是夠用了,只可惜那石頭是個犟石頭,非得說威力不行,棄之不用。"

    見此,元貞當即命人去把木石找來,又讓木石帶著她和劉儉去看那木炮。

    "那木炮真不行,就是我為了試發射膛隨便做出來的,威力大約只有三四顆震天雷的當量。”

    一路上,木石都在說這話。

    "反正看看也不妨事,我就好奇為何木頭也能做發射膛。”

    說起這個,木石就來勁兒。

    “這就跟爆竹是一個道理,不夠結實的竹子都能用,木頭怎么不能用,就是威力有限。"

    說話間,一行人已來到擺放木炮的地方。

    它本體就像把樹鋸斷了,取了中間最粗那一截,又把木身從中掏空,大約有兩米長一尺多寬,呈斜狀架在一個鐵架上。

    炮身上箍了許多鐵箍,大概為了防止炸膛。

    "我試了給你看看。"

    讓人把木炮搬去外頭的試驗場,木石轉身又去找炮彈。

    這炮彈跟震天雷形狀差不多,也是整體呈圓球狀,但比震天雷要光滑許多,整體也更正圓一些。

    待木炮擺放好,木石將炮彈從后面塞入炮膛中。

    然后是點火。

    點完火,他就忙喊著讓元貞站遠點。

    不用他說,劉儉已經拉著元貞走到五六米開外的地方。

    幾人就見隨著一聲悶響,木炮將炮彈發射出去,落在遠處一片荒地上,之后炸了開來。

    射程大約有一百多米,威力比單個震天雷大了三倍有多。

    待爆炸聲停下,元貞快步走到木炮前。

    "這東西重嗎?"

    她甚至還上手掂了掂,大概有幾十斤,對她而言是重了,但是對男人兵卒們來說,卻算不上有多重,單手就可以提起。

    元貞眼睛開始發光。

    她和劉儉的想法差不多,火器的威力在其次,重要的是機動性。北戎騎兵太快,戰場上不可能站在那不動讓你打,所以要想攻擊到對方必然要快。

    當然若威力也不俗,那就更好了。

    上次楊變打北戎鐵塔兵,是占了提前有準備。他不光準備了拋石機,還把震天雷都串在了一起,打得就是出其不意。

    之后北戎再對上楊變,必然會想辦法克制這點。

    后來事情的發展,證明了北戎人也不蠢,兩軍若再碰上遭遇戰,北戎根本不出鐵塔兵,而是利用輕騎兵騷擾,重騎兵沖擊,楊變沒辦法再像之前那樣利用火器,只能多制定戰法,以防守為主。

    可若是有個機動性強的,隨時搬著就能挪地方的木炮,哪怕威力比不上之前那回,也是利器。

    且北戎根本防不住,誰知道這邊什么時候就從身后拽出一架木炮,對著他們的騎兵來兩炮,打完了立馬換地方再打。

    元貞已經在腦中幻想了,甚至假想了許多場面,越想越是興奮。

    她把想法告訴木石,木石一臉‘我精心打造的你不以為意,我隨手弄出來為了試驗的東西,你竟如此欣喜’的懵樣。

    可架不住元貞問得殷切,他也不得不跟著她的設想去想。

    “其實要想機動性,這炮身上的鐵箍,還可以再減減,減到重量方便搬運,又不會炸膛的地步,不過這要試過了,才知道要減下多少。而且這東西用不了幾次,大概十來次就不行了。”

    木石一臉嫌棄樣,讓他來說,這根本就算不得火器。

    元貞卻笑道:“那你有沒有想想,用鐵造多麻煩,要找大量的鐵,還得讓鐵匠千錘百煉才能造出炮膛,工期太長,勢必就不能量產。"

    "可這東西不一樣,漫山遍野都是樹,隨意取材,這種箍緊炮身的鐵箍,鐵匠隨便就能做出,省事的不止一星半點。至于用不了太多次,那就更不成問題了,反正沒什么本錢,用幾次就扔便是。"

    木石聽著,倒吸一口氣,連聲道:“我去想想,去想想。”說著,人就匆匆忙忙走了。

    元貞和劉儉見他這副癡樣,都不禁搖了搖頭。

    之后,元貞也沒多留,跟劉儉又說了一會兒話,就離開了.

    這個冬天,注定是熱鬧的。

    京東兩路本是借著境內的水網,和北戎打得有來有往。可終究還是太靠北了,天一冷,水面就結冰了。

    如此一來,北戎騎兵如入無人之境,兩路被打得節節敗退,相繼丟了濮州、齊州、鄆州、濟州等地。

    整個京東西路近乎大半疆域都被北戎打下,而京東東路那邊,雖暫時還未失城,但一旦京東西路悉數淪陷,北戎打東路就宛如關門打狗,除非跳海,不然再無生路。

    于是西路要退的話,東路也要退,還不能往東路撤,提防被人關門打狗,所以只能往南撤,撤到淮南東路。

    可如今淮南東路的日子也不好過,也是戰火紛飛。

    只是北戎主力都去打京東兩路了,暫時還沒分出多余的眼神,只有小股兵力在亳州宿州一帶騷擾。

    即便如此,也把早先都聚在亳州觀察京畿路一帶形勢的眾人,嚇得連連往后遷徙,移到了泗州。

    "楊變他就不管管,放任幾地生靈涂炭?北戎要往東打,他就不知道攔一攔?"

    堂上,坐了十多個衣衫華麗之人,俱是一臉凝重。

    旁人都沒說話,其中一人卻暴跳如雷。

    人家為何要攔?

    讓你南遷你不遷,讓你歸附你不歸附,好話說盡,你聽不進去,這會兒知道跳腳了。

    羅長青只想翻白眼。

    是的,他此刻就在泗州,本身他在亳州和這些人扯皮,誰知道戰火波及到淮南東路,他就跟著這些人一同來到亳州。

    一路上看著這些人或是強裝鎮定,或是跳腳不已,早先在亳州受的氣,這會兒早就沒了,只覺得暢快。

    當然他肯定不會把心里想法說出來,表面上一臉為難之色,道:“這也不能怪楊將軍,本就兵力有限,能固一地固不了幾地。而你們知道的,冬天就是北戎騎兵最厲害的時候,早年北韃還在時,哪一年不是一到冬天就南下打草谷?甚至當初攻打上京,不也選在了冬天?"

    為何?

    因為冬天河面結冰,昊國這邊借水防御的優勢蕩然無存。

    這個道理眾人當然懂,但感情上就是不愿聽。

    “羅大人,這里暫時沒什么事了,要不你還是先回去?"

    這是很不客氣的下逐客令了。

    但羅長青想看的戲看完了,也不想再多留了,明擺著人家就是準備商量接下來的對策,他還留著找什么不自在。

    “那我就先走了。"

    他也不顯惱怒,施施然就站了起來。

    走到門前快出去時,他還故意嗤笑了一聲,可把堂中坐著的一眾人笑得臉色發黑。

    "豎子猖狂!”有人罵道。

    "行了,別再分心這些不必要的小事,接下來我們該怎么辦?"

    “能怎么辦?你問我怎么辦?我能知道怎么辦?"

    無人去關注此人,都看向看似坐在下處,一副不敢妄占主位,實則都知道他才是這里面說話算數的中年男人。

    此人正是原同知樞密院事曹永年,淑惠公主的公公。

    當初以陳家為馬首是瞻,如今上面的‘老虎’都被北戎一掃而光,留下來的人里他算是首屈一指的人物。

    不光因為他官位最高,也是由于他本身就是濠州鳳陽人,當初僥幸逃過北戎的搜捕后,他就立馬帶著家眷回老家了。

    曹家在當地是大戶,大到什么地步?

    淮南東路四司的長官都得給曹家幾分臉面,如今曹永年回來了,又是一眾逃到淮南的人里官位最高的,可想而知是何等地位。

    其實之前就有人提議,還是再往南遷的好,楊變不是能打嗎?就讓他在前面打,他們則在后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到底昊國如今命懸一線,大家也該齊心協力。

    話從表面上沒錯,可若知道說這話的人,恰恰就是方才暴跳如雷怕死出名的武鄉侯,就懂了其中的含義了。

    說白了,就是又想藏在對方庇護下,還想借機搞點事。

    想法很好,很有利于他們這群人,無奈曹永年一直不動。

    曹永年是考慮曹家的基業都在淮南,一旦遷徙,可不是簡簡單單把人遷過去的事,傷害太大損失也太多,就一直拖著。

    如今這副局勢,還怎么拖?

    "要不就遷了吧?這地方確實太靠北了,一旦到了冬天,河面結冰,北戎趁勢而來,即使今年拖下去,明年還是要走,何不早先過去,我們這么多人,還有京東兩路那些人加在一起,未必就壓不過那魏國公主和楊變。"

    堂中一片寂靜,都在等曹永年說話。

    曹永年也知道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瀕臨有些人崩潰邊緣,到時候可不會顧忌他。等到那時候就不是他拿喬想抓緊話語權,而是被人視如敝屣。

    "那就大家都回去準備準備,看怎么個遷法。"

    一聽這話,當即有人站起來道:“我這就回去準備。"

    然后人就匆匆走了,不管被留下的其他人。

    其他人左右看看,也都紛紛站了起來,托詞說要回去準備,這可把本來還想說兩句的曹永年給氣得不輕。

    對于這邊發生的一切,元貞他們并不知道,但想來應該堅持不了多少時日了。

    又是一年的年關,今年由于楊變防守得當,也是北戎重心都在京東和淮南,所以今年這個年是寧靜的。

    京西南路的百姓未受到任何影響,大家喜笑顏開逛大集買年貨,貼窗花貼門神,一派喜氣洋洋。

    這邊元貞一直忙到臘月二十九才歇下,并給各司各衙都放了假。

    至于家里這邊,幸虧有嚴內侍鄭姑姑希筠他們提前操持,府里一應事務乃至年貨都齊備,只等著除夕吃團圓飯即可。

    楊變是三十當天回來的。

    他一回來,下面就開始準備團圓飯了。

    傍晚,團圓飯準備好了,不光正院這邊擺了幾桌,下面還專門找了兩個院子擺了十多桌,供以下人們和楊變的親兵們享用。

    正院這邊,楊變、元貞、虞夫人、劉儉等,還有蔣家人和權家人都在,都是熟面孔親近人。

    提起虞夫人就不得不說一件事,尚書內省那些女官們也逃過了一劫。

    事發時,宣仁帝特意跟劉儉說了讓他逃命的話,劉儉雖沒有明說自己要逃,但也往下頭傳了話,說圣上要開城門降了北戎。

    甚至專門讓馬安福去了尚書內省一趟,點撥了這些女官幾句。

    總之就是消息靈通有門路的,能逃出去都出去了,至于那些消息不靈通沒什么門路的,那就聽天由命了。

    人性都是自私的,真的廣而告之,下面一片混亂,到時候都走不了。

    這些女官在之后,也盡數被蔣家人找到,送到了襄城。

    如今在元貞手下,元貞專門弄個尚書內司,專門負責幫她整合處理兩地各項事務,給她省了很大的力氣。

    不說這些,總之這個團圓飯大家都吃得很開心,也很感慨。

    想想去年這個時候,再想想今天,只能說人有旦夕禍福,做人還是要多惜福。

    楊變在家里待到初三就走了。

    不是他想走,實在沒辦法。

    如今到了關鍵時候,他們確實想逼那幾個地方一把,卻也沒想讓所有人都去死,既然愿意低頭了,自然還是要護持一二,總得讓人把東西啊人啊糧食啊什么的都轉移過來。

    他臨走時帶走了新出爐的木炮,這個木炮接下來會給北戎帶來很大麻煩。

    當然,這是后話。

    作者有話說:

    那個木炮是真有這東西,非面面胡扯。我軍當初抗戰時,就有不少這種土制的木炮,大家搜搜榆木炮就知道了。那會兒用的都是黑火.藥,威力沒有現代的炸.藥威力大。總之就是威力不大,但是便攜。

    還有沒良心炮之類,都是當初為了抗戰,卻沒有物資,大家發揮想象力,造出很多看著很丑其實很實用的東西。

    第93章

    又是一年春,萬物復蘇,大地又一次煥發勃勃生機。

    對于在路上走了近三個月的人來說,只覺得天氣沒那么冷了,日子似乎好熬了許多。

    且越往南走,似乎越是寧靜,再也看不見那些神出鬼沒的北戎騎兵,也不用再擔心晚上睡著睡著,就聽見地面在震動,然后就是一夜睡不著的提心吊膽。

    "這就是樊城了!"

    所有人都看著不遠處那座城池,它有著高大巍峨的城墻,雖然比不上上京,但比起一些大城的城墻也不差。

    城門上有城樓,有垛墻垛口箭樓烽火臺,城墻上屹立著不少兵卒,看著就讓人覺得安全。

    此時這座城池的城門前,排滿了等待進城的百姓,大致分了兩隊,隨行有車的一隊,沒車的則是排另一隊。

    城門前有兵卒正查驗進城人的戶貼,若是沒有戶貼,則要被領去一旁,不光要詢問來歷,還需要同鄉佐證。

    這些人大多都是京東兩路和淮南東路的百姓,普通人都是鄉親鄰居一起走,即使遺失了戶貼,也不會缺佐證之人。

    大概是這一路受到了太多驚嚇以及磨難,車隊中有那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車隊,也無人因查驗戶貼過慢而發什么牢騷。

    淑安坐在一輛騾車上,撩了車簾往外看。

    她身邊坐著正抱著孩子的淑嘉,對面則坐著一個侍女和永福。

    侍女佳玉見公主已經喂好奶了,忙把襁褓接了過來,又道:“委屈公主了,哪有公主親自給孩子喂奶的,即便普通富裕人家,也萬萬沒有大娘子給孩子喂奶的道理。”

    佳玉打小就跟著淑嘉,后來又跟著她一起陪嫁出宮,自然心疼她又替她委屈。

    淑嘉卻不在意道:“這不也是沒趕上好時候,生侗兒的時間也不對,我兒命苦,若我這個當娘的再不對他上心些,他不是更命苦了,幸好他懂事,也不怎么鬧。”

    確實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

    淑嘉所嫁之人乃安遠侯家長房的嫡幼子韋彥,梅家和韋家關系不錯,梅賢妃也是酌量了又酌量,才把女兒嫁到韋家來。

    婚后小兩口甜甜蜜蜜,日子過得也還不錯。

    誰曾想上京城破,內城被封禁,這接踵而來的變故無疑給小夫妻的生活帶來了一層陰霾。

    這也就罷,當日宣仁帝打算開城門歸降,梅賢妃在得知消息后,迅速把小女兒淑安送出了宮。

    衛順儀也不知從哪兒得來的消息,求著梅賢妃把永福也一并送走。

    就這樣,淑安和永福來到梅家,梅家也以極快的速度把事情通知了韋家,兩家迅速把家中重要的女眷藏了起來。

    甚至抱著結果可能最壞的念頭,把家中一些年紀小的重要的男丁也藏了起來,剩下的則還待在家里不動,用以遮掩。

    就這樣,兩家逃過了一劫,雖然損失了大部分財物和一些下人,到底想保全的保全了。

    之后便是開始逃亡,梅家的祖籍在兗州,自然要往兗州去,韋家幾代都在上京,于是便隨著梅家也去了兗州。

    路上艱辛不用說。

    好不容易到了兗州,還沒過上幾天安穩日子,戰火就燒至京東西路,他們又匆匆忙忙往徐州跑,而徐州沒待上幾天,又往淮南東路的泗州遷。

    淑嘉就是在這種兵荒馬亂中懷上的,中間所承受之苦難以形容,偏偏生的時候也趕得巧,就在各家準備往襄州遷移之時。

    當時淑嘉剛生完孩子,若梅家韋家等她坐完月子再走,勢必脫離大部隊。而眼下不像之前,北戎軍隊虎視在側,沿路必然不會平靜。

    若梅家韋家兩家單獨上路,再碰上北戎騎兵,簡直不敢想象那種場面。

    那怎么辦?

    只能淑嘉坐著月子趕路,盡量把車布置得舒適些,不讓其透風,總之也只能這樣了。

    至于奶娘-一

    韋家是提前給淑嘉找了奶口的,到底也是累世勛貴,雖然遭了大難,但還有些底蘊在。

    可那會兒別說達官貴人們在逃,普通百姓也要逃,那奶娘家里要往別處去,跟韋家梅家并不順路,于是連孩子吃奶的事也攤在了淑嘉身上。

    期間種種艱辛,不必細說。總之是熬過來了,但淑嘉也虧損了許多,臉到至今還是慘白的,一絲血色也無。

    淑安聽見姐姐在和佳玉說話,放下車簾轉過頭來,伸手捏了捏襁褓里小奶娃的臉,道:“以后要是不孝順你娘,你都虧心。"

    又把桌上的紅棗茶端給淑嘉:“姐,你多喝些紅棗水,補血氣的。等進了城后穩定下來,讓韋彥多給你買些補品補補。"

    淑嘉失笑:“我可沒少吃你姐夫家補品,韋家收藏多年的老參和補藥,可都進我嘴里了。"

    路上燒水做飯都不方便怎么辦?

    那就切細細一條參須含嘴里。

    那會兒淑嘉剛生完孩子大傷元氣,又得趕路還得奶孩子,韋家好不容易存下、打算遇事時用來吊命的老參都給她吃了。

    這時,車窗被人敲響了。

    是韋彥。

    他借著窗子往里面看了看妻兒,道:“侗兒沒鬧吧,我看前面情形,等我們入城要下午了。"

    淑嘉看著丈夫的臉,這些日子下來韋彥也憔悴了許多。

    本是意氣風發的侯府嫡子,無奈世道艱難,她生產辛苦,他跟著忙前忙后,本來還有些不穩重的性格,現在倒穩重了許多。

    "侗兒聽話,沒鬧。你別擔心,有佳玉還有淑安照顧我,有事會叫人的。"

    韋彥這才點頭離開。

    淑安放下車簾,道:“她蕭圓圓倒還是不改秉性,進個城還要給人下馬威。"

    這不是下馬威嗎?

    換做以前,哪怕是上京的城門,在遇上達官貴人們,也會大開方便之門。如今倒好,竟讓他們跟那些普通百姓一同排隊入城。

    之前就有人借機鬧了一場,只可惜沒討到便宜,反而被放去了隊伍最后面,大概今天是入不了城了。

    淑嘉看著妹妹有些粗糙的小臉,嘆著氣道:“大抵最近往這里來的人多,世道本就亂,都是一路辛辛苦苦趕路過來的。我們還有車坐,那些普通人可全靠自己走,都存著怨氣,真要是區別對待,怕是城門前沒這么安靜。"

    有時候人的情緒一旦壓抑久了,會一點就爆。

    不可否認這番舉動確實有下馬威之嫌,但眼下這種處置顯然是最好,最不容易激發壓抑情緒的處置。

    “我也沒說這樣不對,我就是"

    淑安嘟著嘴,一臉別扭的模樣。

    “總之,你要改改你對上她時的脾氣。難道你還不明白,現在哪有什么公主了,你是普通人,我也是,人在屋檐下,就要學會低頭。而且——"

    說到這里,淑嘉頓了頓,心情也挺復雜的。

    “她現在大概也很難吧,就她跟她丈夫二人,卻要支撐這么大一攤子事。難民一直陸續不斷的往這里跑,你以為這么多人不吃飯不穿衣?放著不管,必然造成民亂。"

    “前線還在打仗,我們這一路來若非光化軍的護持,怕是要損一大半人,這又是一攤子事。她大概也沒功夫去管這城門上的事,又或是給誰下馬威。"

    “還有這趟跟我們同路的那些人,他們來的目的可不單純,即使有下馬威,也不是針對你我,而是他們。"

    "別人我管不了,你我得管管,可別因一時脾氣被人當槍使了,等進城后,你就留在家里陪我養身子,不要隨意外出。"

    淑安倒想反駁兩句,可看著姐姐說話有氣無力的樣子,一段話要停幾口氣來說。又想著姐姐對自己的照顧,想著如今就剩她們姐妹二人了,嗓子眼里的話被她咽了下去。

    "我知道了。"

    淑嘉輕輕地撫了撫妹妹的鬢發,這些日子淑安也吃足了苦頭,本來白皙細膩的小臉都粗糙了。

    "今非昔比,你我都要好好的,才對得起娘的一番苦心。"

    一提到梅賢妃,淑安再也忍不住濕了眼眶。

    旁邊的永福也想起衛順儀,她的年紀已經讓她能夠明白母妃被北戎人擄了去,會發生什么可怕的事,也不禁哭了起來。

    卻是用手掩著面,哭得沒有聲音。

    "好了好了,瞧瞧你自己哭了也就罷,還把永福也弄哭了。”

    淑嘉把永福拉過來,用帕子替她擦了擦臉。

    "我們三個能活著能存下來都是不易的,所以一定要好好的,不要對不起娘的一片苦心,和家里這些人的愛護。"

    果然如韋彥所言,他們是直到下午才進了城。

    進城后才發現,與他們之前預想中的樣子有些不同。

    怎么說呢?

    就是外面的城墻高大嶄新,城里的房子卻十分老舊,兩者之間差異巨大。

    后來才知道,這城墻是后修的,城里的房子卻是以前的,而這里也不是傳說中的襄城,而是樊城,襄城在江對面。

    如今樊城的原住民,大多不在樊城住了,而是挪去了襄城和新城。

    襄城那邊一直在擴建新城,最近才建好,官府給的政策也好,兩城居民可以置換去新城,同樣的房子按大小新舊不等折價置換,不足的要補些銀子。

    由于官府出的是利民政策,需要補的銀子并不多,大概就相當于出了一部分的建材錢,再加上舊房子還能折價,居民們自然紛紛去置換了新房。

    至于你說舊房子拿來干什么?

    一身青袍負責解疑的差役,滿臉堆笑道:“自然是方便后來人居住。這不,你們入了城后,肯定沒地方住是不是?咱們一個營造司下有個專門的賃屋處,你們這么多人,租兩個二進院就差不多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們,要去租就早去,這地方以前的富裕人家不多,房子都小,二進院的宅子可不多,至于三進院更是鳳毛麟角。”

    一聽這話,梅家和韋家兩家男人對視了一眼,當即分出一人上前來,先塞給差役了一角碎銀子,而后就跟對方匆匆走了。

    顯然是去談賃屋之事。

    也不知是給了銀子好辦事,還是這里早就有所準備,賃屋之事辦得極快,大概過了一頓飯的時間不到,去的人就拿著兩把鑰匙和兩個木牌回來了。

    “他們似乎對新到的人都有安置,這些車和騾子住處放不下,可以賣給官府,或是交由其代管代喂。有些平民沒有家私,也可以先賃了屋來住,之后用勞力償還即可。"

    眼下也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兩家人匆匆去安置。

    安置下來,房子確實小了些,但幸好是毗鄰的兩座二進院,每家一座倒也能住下。但條件肯定不能跟之前比,畢竟房子有些年頭了。

    之后幾天,兩家男人除了安置家眷,就是在外頭打聽相關的消息。

    一番打聽下來,倒也明白了許多事。

    若論環境和安全,必然是襄城那邊最好,這也是為何樊城的原住民都寧愿掏銀子往河對岸挪。

    如今世道亂,雖然襄州還沒亂,但眼見這么多難民紛沓而至,當地百姓也不禁起了憂患意識,知曉若有一天戰火燒至附近,必然是銅墻鐵壁的襄城更安全。

    "不光如此,那些人到后,根本沒人搭理他們,也沒人認他們的身份。現在當地人只認城里新設立的幾個衙司的官員,而這些官員,有些根本不是正經路子出身,有些人甚至沒有功名,但只要考過每三個月一次的招才納賢考,就能被任職公差。"

    說到這里,韋彥的大哥韋卓苦笑道:“而且當地人十分排斥新到的這些所謂的高官勛貴,覺得這些人都是仗著以前的身份跑來占便宜的,還認不清自己身份。說吳國早就亡了,如今他們在魏國公主和楊將軍治下,要耍官威去上京城耍給北戎人看去,別擱這丟人現眼。"

    這是韋卓旁觀看來的。

    最近因為新到的人實在太多,當地居民也不是都挪走了,還有一半因各式各樣原因留了下來。

    普通百姓倒還好,新來的有些人里多少還有些沒認清當下的形勢和自己的身份,因此鬧出不少亂子,發生了好幾起當街和原住民起沖突的事情。

    雙方若只是爭吵還好,若是傷了人,頃刻巡檢司就來人了。之后該帶走帶走,該問話問話,總之討不了好。

    “那招賢納才考,每三月一次,至今未停。但我聽說,比剛開始難了許多。"

    畢竟沒有之前那么缺人手了,自然要慢慢選細細的挑。

    至于為何兩家人竟如此清楚這些事,俱因當地稍微有些本事的人,都在一門心思想考公差。

    沒有功名不怕,你會燒磚么?

    砌墻砌的比別人都好也行。

    這是最底層的公差。

    既是如此,也讓普通百姓打破了頭。這幾天兩家男人在外面打聽消息,發現新來的人里也有不少人動了心思,想去考那什么公差的。

    不說薪俸,光一條-一有公差在身,可優先置換新城的房子。甚至你本身沒房子也可,先欠著營造司的,日后再從薪俸里慢慢扣。

    這只是公差,不算正經官員。

    至于再往上的官考,那自然要難了許多,總之安撫使司那會提前把要求以及需要達到的條件列明,你自詡比旁人本事,那就可以去試試。

    "這招溫水煮蛙,倒是極其高明。”梅家大舅梅興榮感嘆道。

    他是梅賢妃的哥哥,也是梅家的掌家人。

    梅興榮素來自謙,覺得自己沒什么本事,都是仰仗了妹妹。實則只要知道他能在收到梅賢妃傳來的消息后,以極短的時間安排好所有事,并將梅家損失降到最低,還伙同了韋家一起,互為助力,就知曉不是個簡單人。

    可不是溫水煮蛙?

    煮的不光是他們這些剛來之人,還有些那些原住民,頒行的都是惠民之政,當地也是物阜民安,百姓自然都擁護。

    不拘一格取才,更是把被取的人全都綁在自己的戰車上。

    等人家布置好一切,他們來了,來干什么呢?

    當舊的利益群體來侵犯新的利益共同體,迎來的就是新的共同體一起反擊。是時根本不用上面人說話,下面的人都會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

    不然何至于一個普通百姓與他人斗嘴,都能罵出昊國已經沒了讓他們這群人去上京耍官威的話?

    若只是一個群體倒還好,關鍵是這不拘一格涉及到方方面面,有本來是平頭百姓,有以前行商的,哪怕是泥瓦匠里,也有幾個魚躍龍門的。

    這些人涉及了多少群體?可以說是千千萬萬的普通人,不再像以前那樣只局限于讀書人這一個群體。

    讀書人對付讀書人,對方忌憚什么懼怕什么在乎什么,大家都門清,所以好對付。

    可現在一一

    誰敢冒大不韙得罪整整幾座城的人?

    誰會站到你這一邊?

    這里已經是鐵桶一塊了!

    這鐵桶一塊這可不光指的是城墻,而是人心。

    梅興榮依稀已經看到一個冉冉升起的利益共同體。

    而這個共同體并不像以前那樣,單被局限在某一階層,而是比這個階層更為龐大,數量更多,可能平時其貌不揚,但聯合起來卻能煥發出無窮戰力和無限生機的人們。

    “那我們現在該怎么辦?"

    怎么辦?

    這是目前所有新來之人的迷茫。

    梅興榮嘆了口氣:“再看看形勢吧。"

    韋彥看看幾位長輩,又看看幾位兄長,道:“要不,我們也去看看那什么公差考?"

    這說法得到梅家大房的三兒子梅杰的贊同:“我覺得可行,多準備幾條路,總會有能走的路。”

    梅韋兩家長輩看了看下面幾個年輕人躍躍欲試的臉色,哪個年輕人沒有好勝之心?別人行,自己為何不行?

    而且他們這樣的人家,以前看似風光富貴,實則受限也多。大多數人家的子弟,成年后都是掛個虛銜領些俸祿,要么干脆就在家里吃家里的。

    不是沒本事,而是位置都是有數的,各家各府也都有默契,不然位置都被你一家占了,別人怎么辦?

    文官那打壓勛貴也打壓得厲害,以至于有些子弟明明也算人中龍鳳,卻不能一展抱負,只能在家中渾渾噩噩度日。

    如今有個試驗本事的機會,自然不想放過,哪怕只是去開開眼,看看那個什么公差考到底是什么呢?

    "行吧,就先這樣,做兩條路來看。”梅興榮拍板道。

    昌平侯摸了摸胡子道:“我恐怕那群人很快就會出來鬧事,自打來了后,根本沒人搭理他們,那些人心中郁氣可想而知,可別忘了在穎昌那兩天,曹家可是找到了一個人。"

    "你是說——”梅興榮皺起眉。

    昌平候點點頭:“反正離那些人遠點,我估摸著他們不會討好。"

    梅興榮失笑:“你這么想,別人可不這么想,他們大概感覺勝券在握。"

    "不管怎樣,這事不宜摻和,非常時期還是謹慎處事吧。"

    “這大概就是溫水煮蛙?借用環境,來潛移默化其他人。有了更好的東西,其他人自然不會選擇那些不好的。"

    元貞點了點頭,又道:“你說的還不夠,還有一點更重要的你沒想到。"

    蕭杞不解地皺起眉,又認真想了想,還是沒想出來,只能將不解的目光投給元貞。

    這些日子,哪怕元貞再忙,隔兩天都會抽空來詢問蕭杞的功課。

    這是一起初,后來她甚至會抽空給他講些時局,以及這么做的道理。而蕭杞在耳濡目染之下,也對當下時局有了大體的認知。

    “人都是趨利而來,不管是那些剛來的人也好,還是如今新城里的人也好。當舊的利益群體侵犯到新的利益群體,勢必會遭來反擊。所以阿姐不需要去理會那些人,他們若識趣,就照著我們的規矩來,若是不識趣,自然有不識趣的結果。”

    “我明白了。"

    可阿姐為何要跟他說這些?

    這不僅是蕭杞當下的疑惑,也是之前二人每一次對話后的疑惑,只是他至今都沒問出口。

    "行吧,今日功課就到這。阿姐還要去新城那看看,你先回去吧。"

    蕭杞看了看元貞眼下的淡青,最近因為挪新城之事,阿姐已經連著多日都沒好好休息了。

    這事他也知道,自然沒有再多說什么,行了個禮后退出這間廳堂。

    回去的路上,因為已是春天,園子里的花兒陸陸續續都開了,一片生機盎然。

    “長運,你說阿姐總跟我說這些做什么?"

    長運想了想道:“大概公主知道皇子你如今身份特殊,不想你被其他人誤導。所謂窮生奸計,那些人不想付出辛勞,就想坐享其成,也不看看當下是什么局勢,北戎依舊虎視眈眈,他們還想著爭權奪利,怕不又是要再上演一次上京城破的慘劇。"

    “而皇子你現在漸漸也大了,公主也不想蒙蔽你的視聽,與其讓你聽其他人說的,不如她把真實的情況告訴你,孰重孰輕,皇子自然清楚明白,也免得你被人蒙蔽了。"

    第94章

    可真是這樣嗎?

    蕭杞苦笑。

    恰恰就是他明白真就是這樣, 才會苦笑。

    換做其他人來處置這件事,就應該是將他幽禁在某個地方,不讓他知道外面的事, 什么也不教他,就讓他懵懂不知只知吃喝玩樂, 再用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蒙蔽他的視聽,把他教得不著五六。

    養廢了就養廢了,只有被養廢的他才最沒有威脅。

    偏偏, 不管是阿姐也好, 長運也好,包括虞夫人劉儉他們, 對他都是不遮不掩, 絲毫不避諱讓他知曉外面的情況。

    就仿佛他的身份對他們來說, 并不是那么重要, 就好像有沒有他這個昊國皇族僅剩的獨苗都可以, 因為這并不不影響什么。

    這一切都讓他在得知上京城破, 父皇及一眾兄弟都被擄走, 外面只剩了他一人后,而生出那一絲竊喜, 很快轉為了自慚形穢。

    當皇帝真有那么好嗎?

    曾經他心目中無所不能的父皇, 也無力抗爭這般局面, 最終為了保全百姓,主動開城門歸降。

    外面亂成那樣,北戎虎視在側, 偏偏昊國各地殘存還在各自為政, 各有各的心思。

    如果換做是他, 他真能應付這一切?

    他是否能做得像阿姐那么好, 像楊變那樣力挽狂瀾,與北戎軍斗智斗勇?應付得了那些宛如餓狼似的舊朝官員?

    蕭杞一次次問自己,得到的結果都是不能。

    他做不到像阿姐那樣好,每次阿姐做什么事,當時似乎不覺得,可事后去看,都讓他不得不感嘆其中的心思,那種走一步看十步的布局。

    他做不到這一切。

    他已經十五了,但每每在阿姐面前,都覺得自己還像個幼童。

    不是年齡,而是心智,他怎么也沒辦法像阿姐那樣聰明,他試過很多次,他做不到,他承認。

    這樣的一個他,真適合坐上那個位置?

    好像是不適合的。

    所以阿姐才會毫不避諱讓他知道外面的一切,讓他知道時局的嚴重,讓他了解自身之短,讓他明悟開悟,讓他做出正確的選擇。

    可是——

    阿姐你明明可以直接說的,為何要用這種隱晦的手段?

    不,這手段并不隱晦,它甚至不能說是一種手段,這是一種陽謀。

    什么是陽謀?

    就是你明知道結果,依舊會順著這個結果走下去。

    它甚至不能說是一種謀,而是本就該如此。

    蕭杞突然就有一種頹喪感,見不遠處有個大石頭,便走過去坐了下來。

    他怔怔地看著腳邊的一株小草,踢了踢,突然道:“長運,你說我有一天,會不會也像阿姐那樣聰明?”

    長運猶豫地看了他一眼。

    蕭杞苦笑,果然不能嗎?

    長運猶豫道:“皇子,你讀過那么多書,應該知道指有長短,人有美丑,有些事情吧它就是天生的。當然,這不代表說皇子就不聰明,皇子與其他人比,自然是聰明的,至少比我聰明多了,可若是跟公主比,那自是比不過的。”

    他聰明嗎?

    蕭杞默默想。

    他若是聰明也不會明知長運是阿姐的人,還覺得他說得這一番話很有道理了。

    所以他這哪是聰明的?只能說——不聰明也有不聰明的好吧。

    他站了起來,道:“走吧,快回去了。我記得那副觀鶴圖的色還沒有填完,今天一定要把它填完,不能再扔著不管了。”.

    “你說的可是真?”曹永年詫異道。

    “那還能有假?”

    武鄉侯撣了撣衣袖,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艾楚南那老小子,以前和程磐可是同年,他的隨從碰見程磐的隨從了,一問之下才知道淮南西路那邊已經決定歸附了,這趟來就是談具體事宜。”

    “據說,那邊以前是怎樣以后還是怎樣,還是照舊不變,但以后所有的稅收以及下層官員任免升調,要聽這邊的指揮。但不管怎樣,程磐那幾個可是賺大了,你再瞧瞧畢松溫遠李勢他們……”

    李勢那幾個淮南東路的官員也就罷,雖是受了些驚嚇,到底沒怎么樣。京東兩路的幾位高官可就慘了,被人像攆雞一樣四處攆。

    尤其那畢松,自以為自己是個將才,楊變能跟北戎打得有來有回,他也能。

    誰知道結果怎樣?

    之前天不冷,水面沒結冰時,確實讓他得意了兩回,北戎攻了好幾次城都沒攻破。那陣子張狂的呦,他們遠在淮南都有所耳聞。

    誰知等后來水面結冰,北戎差點沒給他來個甕中捉鱉,當時跑得那叫一個狼狽!

    名聲也壞透了,因為都知道他之所以能逃掉,是因為他是棄了城跑的。

    要知道棄城而逃,在以前就是死罪,若是武將絕對死定了,文官就算不會死,名聲也會毀于一旦。

    因為你一開始開城門投降,和打到一半棄城跑,是兩碼事。

    難啃的城池一直啃不下來,一旦被敵軍破城,對方在怒火之下,屠城的可能性極大。

    這不管對武將,還是文官來說,都是大忌!

    所以可想而知,畢松如今有多不遭人待見。

    武鄉侯正幸災樂禍,這時有人來了。

    正是他口中所說的李勢幾人。

    幾人臉色都不好,連互相施禮的過場都沒走,就開始了一通抱怨。

    “不能再這么下去了!安撫使司那提前就定了規矩,非原住民不得置換新城房屋,新城房屋不在市面售賣,要么你是原住民,要么去考那個什么公差。這明擺著就是限制我等,逼著我們向她低頭。”

    “之前羅長青在淮南時就說了,以后大致是固守以漢水長江淮水這條防線,如果真是這樣,河這邊的樊城就是個棄子,是以后的橋頭堡,即使不丟,也會年年戰火不停歇。如今我等被困在這里動彈不得,如果這么繼續這樣下去,你我指不定哪天都成了北戎刀下亡魂。”

    方才武鄉侯所說的艾楚南也在其中,他的心情肉眼可見的糟糕,因此平時還注重個禮儀和含蓄,如今什么都顧不得了。

    “曹同知,當初我們可都是以你為馬首是瞻,你說不動,我們才沒理會那羅長青。如今同為淮南路,一個一切照舊,我們卻先是逃亡再是遷徙,如今淪落到這般破地方。這可一切都是因為聽了曹同知你的,你可得給我們個交代!”

    來了來了,果然來了。

    坐在一旁的武鄉侯,看似面容如常,實則心里在幸災樂禍。

    讓你個老小子裝深沉,裝穩重,刀子是沒割在你身上,你不知疼,就讓大家暫時忍耐,再看看局勢。

    我看今天你這一套還能用!

    “諸位既知道這是明晃晃的區別對待,就該明白對方為何這么做,難道真要讓對方得逞?”

    幾人當然明白曹永年話中意思。

    說白了,故意的區別對待,就是做給人看的。

    不光給他們看,也是給后來人看。

    你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道理都懂,可問題是他們還要忍到什么時候,看局勢還要看到何時?

    艾楚南坐不住了。

    今天他話說得最多,明擺著把人得罪了,若是今天這事不說個所以然,等于他白得罪人了。

    “既然曹同知如此智珠在握,那恕艾某不能奉陪了,我這便去找我那同年程磐,哪怕舍掉面子,總能落個安穩。我可不想等戰火燒到這里,一家子全陪在這破地方。”

    說完,他拂袖就要走,卻被其他人拉住了。

    “老艾,你何必意氣用事!”

    “就是就是!”

    武鄉侯也假惺惺出來勸人,又對曹永年道:“廣平侯那到底怎么說?難道就一直沒個說法?”

    聞言,所有人都看了過來,包括本來要走的艾楚南。

    曹永年之所以一直拖著沒動,對外的借口是還想聯合廣平侯。

    在他想來,他們到底走的不是正路子,最好有個跟皇家有關系的長輩出面,才更穩妥。

    可一去這些天過去,一直沒有音訊。

    問曹永年,曹永年永遠是事情還沒商定。

    這一次,算是逼到臉前了。

    果然,曹永年臉色并不好看。

    “廣平侯那一直避著不見。”

    “避而不見?難道說,廣平侯也被收買了?”

    眾人都很詫異。

    “這怎么可能?廣平侯會坐視一個外甥女倒反天罡,亂了蕭氏的江山?”

    “他不可能會這么做!”

    曹永年黑著臉道:“難道我還騙你們不成,你們以為我最近不頭疼?恰恰就是廣平侯的異常反應,我才覺得事情不對,怕擅自出手不夠穩妥,你們真當我不著急?”

    “那怎么辦?”

    幾個人面面相覷,都不知該說什么。

    堂中靜得落針可聞。

    曹永年突然對艾楚南道:“你不說程磐等人都來了襄城?索性都在這,那就擇日不如撞日,把人都召集起來,總要讓他們給個說法。”.

    此時元貞正在和程磐幾人議事。

    程磐幾人來到襄城后,見果然如傳說中那樣,這里當家的其實是魏國公主,并非在外面的打仗的楊變。

    來之前就做了心理預期,來之后自然沒什么可多說的。

    他們這趟來,一來是走個過場,二來也是想探探情況。

    果然來之后所見所聞,無不在告訴他們一件事情,幾人雖心中有些感嘆,到底形勢不由人。

    淮南西路雖暫時沒起戰火,但前來當說客的宋浦態度十分強硬,并挑明了一句在邊界陳了兵。

    一旦談不妥,那就是要動用強硬手段了。

    所以與其說他們是被說服的,不如說是礙于局勢被迫低頭的。到底結果也算是好,眼前這位也沒有翻臉就不認人。

    因此,在這邊和諧的氣氛下,突然來稟事的差役就顯得有有些不合時宜了。

    “這——”

    程磐幾人也沒想到這差役竟如此不懂規矩,這般事就大刺刺地說出來了?不該是背地里偷偷說?

    元貞站了起來,道:“相請不如偶遇,既然如此,幾位也去看看?”

    程磐幾人面面相覷,難得有些拘謹道:“那不如就去看看?”.

    此時安撫使司的前庭,站滿了人。

    大多都是熟面孔,為首的竟是兩名女子。

    一個正是錢婉儀,一個則是淑惠。

    一見元貞從里頭走出來,淑惠二話不說上前一步道:“好啊,你還敢出來!蕭元貞你倒行逆施,表面上打著七弟的旗子號令眾人,私底下卻暗害了我七弟,還囚禁其母,如今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了,你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元貞詫異道:“你這是在唱大戲?”

    她預想了場面,但萬萬沒想到竟是如此令人忍俊不住的場面。不禁看了淑惠一眼,發現她的的變化很大,給人的感覺很憔悴,像像憑空老了十多歲。

    “唱什么大戲?你還在顧左而言他!”

    淑惠感覺到元貞那別有意味的一眼,心中更是惱怒。

    瞧瞧此人,再瞧瞧她自己,淑惠只感覺一陣憤怒上了心頭,忍不住推了旁邊的錢婉儀一把。

    錢婉儀沒有防備,直接摔了出去。

    索性也不起來了,就伏在地上痛哭出聲。

    一聲聲一句句都是在痛斥元貞是多么陰險惡毒,不光把她兒子關了起來,還把她也囚在了穎昌,若非有人經過時發現被囚的她,她定是命不久矣。

    這一聲聲痛斥,讓聞者傷心聽著流淚,都不禁感嘆實在是太慘了。

    這時,曹永年走了出來。

    “魏國公主,我等還尊稱你一聲公主,是念及你曾經是圣上最寵愛的女兒。可天為乾,地為坤,這世間萬物都是有其倫常的,我等皆知你以前便性格異于常人,總愛做些女子不該做的事情。可今非昔比,昊國如今正值危急時刻,實在經不起你胡來,國不可一日無君,還望公主你能交出七皇子,擁護其上位才是正途。”

    “曹同知說得好!”

    “快讓七皇子出來!”

    “你一個公主,一個女子,把正兒八經的皇位繼承人關起來,到底是想做什么?難道還想倒行逆施不成?”

    人群里,一聲聲一句句皆是譴責聲。

    程磐等人面面相覷,之前還覺得此女氣度不一般,這轉眼就被打臉了?

    一時間,不禁有人心生后悔,又怕等到時候回歸正軌,他們這些率先投誠的人會被清算,心情可謂復雜之際。

    “你們還有臉說倒行逆施!怕是你們就在倒行逆施吧。”

    謝成宜突然從一旁走了出來,道:“曹同知若我沒記錯,當初你可是主和派一員,怎么?陳相公都陪著圣上共赴北戎了,你怎么還在這!”

    這就是曹永年為何總是束手束腳的原因,這是他一生都抹不去的一個污點。

    所以他一直想身居幕后,避免與人直面起沖突。

    因為文官之間起沖突可從來都是哪里有短揭哪里,罵起人更是什么誅心罵什么,若真被人揭了此短罵起來,他一張老臉往哪兒放。

    “當日,曹某本欲赴死,誰知舊疾突然發作……”

    謝成宜直接打斷他道:“行了,別來這一套了。別人不清楚,我可太清楚你們這群主和派的厚顏無恥了。你們把好好的上京禍害沒了,圣上為了給你們背鍋,以帝王之尊屈膝向北戎歸降,只求北戎人勿要傷城中百姓。這是眼見朝廷被你們禍害沒了,如今又來禍害這里?”

    若是旁人罵,總要顧忌三分。

    可謝成宜是誰?

    當初權中青走了后,他是主戰派的標桿人物。

    這人群里,有多少當初是主和一派的?

    旁人罵不得,謝成宜能罵,還罵得眾人皆是紛紛低下了頭。

    這時,武鄉侯走了出來。

    “行了,上京城破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難道我等就不想朝廷好?難道朝廷不好了,我等就有什么好處?我可是有女兒在宮里的,我那可憐的女兒和可憐的外孫女,一旦想起此事我也心疼不止。”

    他一副悲切模樣。

    “但一碼歸一碼,如今昊國正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故中,國不可一日無君,哪怕為了江山社稷,大家也該摒棄前嫌,盡快扶持七皇子登基即位才是。而后整合所有力量,也免得被北戎鯨吞蠶食,誤了我大昊百年基業。”

    “正該如此!”

    “武鄉侯說得對!”

    “國不可一日無君,實在不宜再為了些事情彼此內斗,合該聯合起來,才能以抗北戎。”

    值此之際,錢婉儀又大呼一聲‘我兒’,并沖元貞喊道:“你快說,你是不是害了我兒?”

    淑惠也道:“蕭元貞,你若是害了我七皇弟,我定不饒你!”

    元貞懶得理會二人,轉過頭對不遠處的廊下招了招手。

    “他們都要找你,你來吧。”.

    廊下走出來的人,正是蕭杞。

    一見到蕭杞,錢婉儀就撲了上去,緊緊地抱住了他。

    “我兒啊,娘可想死你了,你是不知你這阿姐竟把我關在穎昌,我想見你,他們也不讓。”

    曹永年等人也紛紛涌了上來。

    有人甚至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抱著蕭杞的腿痛哭道:“七皇子,你受苦了,老臣來晚了!”

    蕭杞看著眼前這一張張臉,一時間只覺得自己失了聰,他看得見這些人嘴在不停地張張合合,卻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

    耳中有刺耳的蜂鳴在響。直到他好不容易掙開錢婉儀的懷抱,又推開所有人跑了出來。

    “停!你們一個個的說!”

    說著,他又對錢婉儀道:“小娘,我已經大了,你不要再對我摟摟抱抱,而且還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

    頓了頓,他又說:“你說阿姐關你,其實我知道你在穎昌,阿姐也沒有關你,不然這些人憑什么能找到你?”

    這話直接讓錢婉儀愣住了。

    她不敢置信道:“你說你知道我在穎昌,那你為何不來見我?”

    蕭杞看了她一眼,道:“因為我要讀書,因為阿姐說,我現在不適合見你,她想讓你靜靜心,等哪天你的心真靜下來了,再見也不遲。”

    “你別張口閉口的阿姐,她給你吃迷魂藥了,你連娘都不要了?”錢婉儀尖叫道,因為驚恐,也就顯得她聲音格外尖銳。

    與之相反,蕭杞倒甚為平和。

    “阿姐沒有給我吃迷魂藥,我也沒有不要小娘,我只是覺得阿姐說得很有道理,瞧瞧你如今的表現,不恰恰應了她的說法。”

    “你——”

    “七皇子……”

    “還有你們,”蕭杞轉頭面向眾人,“你們打得什么主意我都知曉,但現在昊國沒了,皇族之人盡數被北戎擄掠,只剩了我一人在外,還算什么皇家血脈?”

    “我人小,也不夠聰明,我對付不了你們這些人,也不想未來被你們左右著慫恿著,再當第二個亡國的皇帝。”

    “這世上從來是能者居之,當初父皇送我來襄州時,也沒說讓我當什么皇帝,只讓我聽阿姐的話。”

    “阿姐不是設了招賢納才考,你們若想當官,直接去考就是,實在不用抱著我的腿,又叫皇子又自詡老臣。你們這些人,若真把皇帝當皇帝,皇子當皇子,昊國大概也不會淪落到今時今日這種地步。”

    蕭杞這一番話,實在震驚了眾人。

    除了元貞,和不遠處站著的長運,包括謝成宜都沒想到他會是這一番說詞。

    “是不是蕭元貞她蠱惑了你?”

    錢婉儀的尖叫聲打破了寂靜。

    她實在承受不住這個打擊,這些日子以來,她心心念念的就是見到兒子,然后當上太后。

    可惜蕭元貞這人太毒,竟不讓她出城。

    好不容易有人來帶走她,她已經開始做夢待事成之后,自己是會是怎樣了,卻萬萬沒想到背刺她的人不是蕭元貞,而是她的親兒子。

    錢婉儀的質疑,何嘗不是眾人的質疑。

    “七皇子,定是她蠱惑了你!”

    “此女居心叵測,她不懷好意啊!你不要聽她的!”

    蕭杞搖了搖頭,道:“阿姐并沒有蠱惑我,相反你們沒來之前,我就知道你們要來了。甚至你們來后,做了什么,我也知道。”

    他甚至有些唏噓感嘆,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眾人。

    “以前,我一直覺得自己不夠聰明,長運卻說我比許多人都聰明。如今看到你們,好像我真的還算有些聰明?”

    他轉頭又看向錢婉儀:“小娘,你說阿姐若想關你,為何這些人能在穎昌帶走你,難道穎昌就沒有阿姐的人?”

    兒子的口氣讓錢婉儀莫名懼怕,不禁道:“我跑的時候,他們根本沒發現。再說了,人還有疏忽的時候。”

    蕭杞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道:“好吧,這就算巧合。”

    “那你們呢?”

    他又轉頭看向曹永年等人:“你們覺得這城堅固嗎?如此銅墻鐵壁的地方,駐兵并不少,為何你等鬧事之人就能從樊城過河來到襄城?還能進了城門,并如入無人之境地來到這里?守門的人呢?巡檢司的人呢?”

    要知道,這里可是安撫使司,可以說是全城守衛最為森嚴的地方也不為過,竟就讓他們這般闖進來了!

    他們就不覺得奇怪嗎?心中就沒有過疑惑嗎?

    “哈哈哈哈……”

    不知是誰笑出了聲。

    眾人瞧去,才發現不遠處楊變正站在那,雙手環胸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楊變上下打量了蕭杞一番,道:“你小子在你姐不辭辛苦地教導下,總算學聰明點了。”

    方才蕭杞那股視所有人為無物的氣場,突然就沒了。

    但他還在勉力堅持,僵著臉又說一句:“瞧瞧,明明戲臺子都是別人搭好的,就等著看戲,偏偏就有人主動送上門來演戲,你們要當傻子可以,但千萬別來找我,我要去讀書了。”

    說完,人就匆匆跑了。

    是的,跑了。

    如此不莊重的行舉!

    楊變卻還在笑。

    笑完,他一挑濃眉,下巴往門處揚了揚。

    “怎么?還不想走?還等著老子送你們?”

    第95章

    誰也沒想到會是這種局面。

    他們來之前設想過許多場景, 但唯獨沒有這一出。

    尤其蕭杞那一番話,可謂徹徹底底擊碎了一些人的妄念,他們再是想擁護七皇子又如何?人家正主都不想理會他們。

    “楊變你勿要囂張, 你和魏國公主倒行逆施,謀朝篡位, 你們就不怕天打五雷轟,遭世人唾棄?”有人不甘罵道。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陣沉重的腳步聲, 以及甲片相互摩擦聲, 卻是一隊甲胄分明的兵卒列隊跑了進來。

    他們手里握著兵器,一上來就把所有人都圍住了。

    “你們這是想做甚?難道還想對我等動手?”

    劉儉從里面走了出來。

    他緩步走到這位顫顫巍巍的老者面前, 拿下他指著人的手, 并拍了拍:“夏諫議啊, 你老為朝廷辛苦了一輩子, 如今朝廷沒了, 也合該回家頤養天年, 而不是在此妄動怒氣。”

    “你——劉都知!?”

    劉儉點點頭, 含笑道:“正是我。”

    一見劉儉,頓時有人沖上前來, 對劉儉述說這一攤子事, 言語中充滿了對楊變元貞二人的斥責。

    也是這一出實在讓許多人都崩不住了, 根本沒去想劉儉為何會出現在這,他又是從何處來的。

    就如方才蕭杞所言,他們來的時候難道就不質疑, 自己這群人為何能如此順利進城, 又是為何能進了這安撫使司衙門?

    難道蕭元貞是傻的?

    她既然能主導一地的所有事物, 難道就沒有自己的耳目, 難道就不防備他們這些可能搗亂的舊臣?

    自然質疑過,可一來有眾人裹挾之因,二來也是他們都清楚這是他們最后的機會了。

    也因此,明明心中有質疑,也依舊要在來此唱這出‘大戲’。

    一如此時對劉儉述說的這些人。

    他們未必不知劉儉出現得蹊蹺,可這也是他們僅存的機會了。

    劉儉面帶一貫淡笑,靜靜地聽著他們的述說。

    這一幕讓有些人心里越來越涼。

    “各位可說完了?既然諸位說完了,劉某不才,也說兩句?”

    劉儉環視眾人,道:“我這內侍監都知,因圣上垂憐,又兼了入內內侍省都都知一位。可不管是都知,還是都都知,說白了就是侍候圣上的奴婢。所幸跟隨圣上多年,圣上對老奴還是有些憐憫的,當日國將大傾,圣上為了保全內城中大多數人以及外城那些百姓,只能開城門迎北戎人進城,又憐我跟他多年,不忍我丟了性命,遂命我自去逃生。”

    說到這里,他故意停了停,讓這些人去消化這些話。

    “臨行前,圣上特意囑咐我來找魏國公主和楊將軍,并給我了一封親筆手諭,諸位可好奇其中寫的什么?”

    自然有人好奇里面寫的什么,但曹永年等人卻并不好奇,因為劉儉這一番話已經很能說明態度了。

    可他們好不好奇又有何用?

    就如之前錢婉儀和淑惠那一番唱念做打,她們難道不知這是明擺著演戲?不管元貞什么態度,總要當著眾人面把開場戲唱足了,之后的戲才能演下去。

    此番亦然。

    劉儉捋了捋衣袖,又正了正衣冠,就如他以往傳圣諭和圣旨時那般,從袖中掏出一張卷成一卷的紙張。

    “朕以涼德,纘承大統,即位以來,無所作為,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朕意與天下維新,奈何祖宗之舊,不期倚任非人,遂致韃猖寇起……

    “……以全盛之天下,文之多人,無奈夸詐得人,黨同伐異,烏煙瘴氣,實功罕覯……”①

    與其說這是一封手諭,不如說是一份罪己詔。

    期間宣仁帝歷數自己的錯誤,以及自己倚任非人,導致倚重任用的官員都是夸夸其談之輩,他們黨同伐異,把朝廷弄得烏煙瘴氣,卻一點實功未見。

    又歷數北戎之亂,以及檢討不該遵循朝廷舊制,導致文官氣焰囂張,武官畏戰懼戰,以至于大好河山,半數葬于他之手,實在無顏再見祖宗。

    “時以王朝將傾,朕無力回天,朕為民父,當勉力護之,只望虜寇,勿傷百姓……”

    “……元貞吾女,自幼聰慧,仰體朕心,曾為內尚。楊變吾婿,戰功赫赫,屢挫韃虜。朕觀二人,或能救萬民于水火,倘若不能,刀山火獄皆注吾身,望萬民安泰。”

    念畢,場上已是一片鴉雀無聲。

    這封罪己詔中,除了宣仁帝檢討自身錯誤,就是罵那些官員,唯二是正面言辭的,便是元貞和楊變兩人。

    手諭里雖沒有明說未來江山的囑托,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曹永年僵著一張臉,出聲打破寂靜。

    “劉都知,不,誠如都知所言,如今已經沒有都知都都知了。既如此,當不能僅聽你一己之言,不知這封手諭可能與我等看看?”

    劉儉一笑,兩步上前,將手諭遞出。

    曹永年接過來,細細查看。

    可怎么看,都看不出其中有任何差錯,這確實是宣仁帝筆跡,且上面用了他發手諭時一貫用的私印。

    有人急著想看,將手諭奪了過來。

    就這么你傳我我傳你,幾乎所有人都看過了。

    所有人都不出聲了,也是不知該說什么。

    這時,武鄉侯突然走出來道:“既然有圣上手諭,為何不早說,害得我等平白猜疑,還鬧得這么一場笑話!圣上既說了公主將軍有救萬民之可能,那以后我老周就跟隨公主將軍了,只望若有一日,能救回我那可憐的女兒和外孫女,也算全了我一份心。”

    元貞含笑看著對方。

    武鄉侯無利不起早,世人皆知。可他能這么混著,一直無往不利,未嘗沒有他的自己的本事。

    瞧瞧這見風轉舵的本事!

    可當下,既有人第一個跳出來為她站臺,她自然要給對方幾分顏面。

    “武鄉侯此言差矣,即便你不追隨我與將軍,等未來有一日我們有了能力反擊北戎,也會記著救回那些身陷囹圄的人。”

    “那如此便好。”武鄉侯當即一拱手道:“都知道我老周性格莽撞,還望公主見諒方才不恭之舉。”

    武鄉侯這一番作為,可把站在他身后的眾人氣得不輕。

    有人氣他恬不知恥,有人氣他突然跳反,也有人暗恨此人雞賊,竟讓他拔了個頭籌。

    要知道,歷來很多事情都是頭一個站出來,得到的好處才最大,沒想到竟就被此獠搶了個先。

    不過有人率先站出來,對于那些不求好處最大,只求有個臺階下的人來說,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紛紛有人站出來,附和了武鄉侯之言。

    一時之間,可謂熱鬧紛紛。

    相對比那些給了臺階都因之前做得太過,沒辦法下臺的幾人來說,例如曹永年,此情此景真可謂是剖心剜腑。

    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又一陣紫,卻也知道悔之晚矣,只覺得胸腹一疼,一股熱流從口中噴出,人已是人事不省。

    “曹同知吐血了!”

    “怎么就厥過去了!”

    “如今既然有了依附,就該大家聯合起來,齊聚力量共同對抗北戎。這曹同知啊,就是想不開……”

    你一句我一句,都是扼腕嘆息。

    哪里還能見到之前的同仇敵愾?

    即便有那依舊礙于臉面不愿出言之人,此時也顧不得曹永年了,而是都在想自己的后路。

    這副人情冷暖,以及這一番變局之快,都讓一旁的淑惠瞠目結舌,同時她又覺得心里爽快。

    自打上京城破,父皇母妃兄弟都遭了難,陳家也倒了,她在曹家就受得不是氣。尤其這位公公,心機之深沉手腕之狠,唆使著婆婆丈夫各種手段拿捏自己,動輒侮辱恐嚇,他也有今天!

    同時,她心里也很茫然,以后她該怎么辦?.

    另一邊,廣平侯家。

    待來人走后,方邴走出來道:“爹,難道我們真不去?要知道那曹永年不光召集了早先在京東淮南那幾地的人,之前附庸咱家的人也去了不少,連安遠侯都去了。”

    廣平侯看了兒子一眼。

    “去做什么?去當丑角?”

    “可——”方邴頓了頓,道,“可那曹永年不是有殺手锏,手里不光握著淑惠公主,還有那七皇子之母,我恐怕他們成的可能性極大。”

    廣平侯端起茶盞,緩緩啜了一口。

    “你記住,不管成與不成,都與我們無關。我方家立世,非功名,非功勛,若非你姑母爭氣,生了個好兒子,圣上也念著舊情,咱家早就敗落了。既榮辱寄于圣上一身,你說以后當家的是我外甥女好,還是那些文官好?”

    之前,劉儉悄悄來過一趟方家,等走后廣平侯才知曉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

    他不怨自己不夠清明,只怨自己差點被安遠侯那些人裹挾。

    方家跟那起子人們能一樣?

    既然不一樣,為何要攪合進這攤子事里?

    動與不動,都不影響方家地位。

    只要還有這層關系,只要那蕭元貞還認親爹,缺了誰的,也不會缺了方家的。

    與之相反,若七皇子上位,他一黃口小兒能干什么事,若是讓那些文官掌權,以前他們就不吝打壓方家,視他們為昊國蠹蟲,恨不得生啖方家的肉,以后方家能落好?

    他真是糊涂啊,差點行差踏錯。

    而劉儉的到來,也讓他看出背后深意,以及元貞的態度,更多了一層保障,他就更不會動了。

    “你只需知曉,劉儉還在的消息,至今外面都不知,便知我那外甥女你那表妹,手段有多深。這些人去了落不了好的,都是跳梁小丑。”

    “再退一步講,即使她沒有應付的手段,但只用派兵將這些人圍了,他們還能跳出五指山不成?”

    “那些個人一天天當官當癡了,還以為是以前呢,以為靠著嘴皮子就能給人定罪,辨個輸贏?殊不知,當下亂世,有武力的才是這個。”

    廣平侯比了個手勢,又罵兒子:“你以后少跟那些文官接觸,一天天把你也洗腦了,那些個人能憋出什么好事?”

    方邴一頭包道:“爹,當初不是你說讓我多與這些人接觸,這樣才于家中才有利?”

    廣平侯才不想提過去,道:“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以后少與他們接觸。”

    這時,匆匆從門外跑進來一個人。

    “侯爺,有消息傳來了,曹同知他們沒落好,先被七皇子斥了一頓,之后劉都知又拿出一封圣上的手諭,武鄉侯見勢不對率先投誠,其他人也紛紛附和,那曹同知被氣得一口老血噴出,當場暈了過去。”

    廣平侯當即站了起來。

    “竟然還有圣上的手諭?好啊,這姓劉的竟跟我藏了一手!幸虧我之前一直穩著沒動,不然可成笑話了。”

    他慶幸之余,又坐回椅子里。

    “現在我該去一趟?算了,還是穩穩再去,當初敷衍安遠侯的話是對的,哪有人下棋一上來就出將的?我這將,就該留在最后頭。”.

    元貞和楊變并肩往后宅走。

    “你怎么這時候回來了?”

    按理說,楊變此時應該在淮南,處理那邊的事情。

    楊變摸了摸鼻子,有些尷尬道:“信陽的事,我交給了權簡,反正離的也近,就回來看看你和熠兒。”

    他沒說的是,知道那些人最近肯定要鬧事,他就一直惦著家里,怕元貞應付不了那些老潑皮們,遂打算回來看看情況,誰知正好趕了個巧。

    其實讓楊變來說,直接動用強硬手段最省事,還放著這些人在下面跳什么,沒得煩人。

    偏偏元貞說,此舉不妥,當徐徐圖之。

    沒想到她的徐徐圖之也不差,不光把蕭杞那小子教得一門心思胳膊肘往外拐,劉儉也是一計殺手锏。

    “并非我不想用省事手段,但此事不宜當做一錘子買賣來看。這些人我也厭惡,但其中不乏還有可以用的人,只是有些人被裹挾了罷了。再來,有他們當做旗子,接下來其他幾地的歸附,會進行得更加順利,也免得到時候兵刃相見,分薄了對抗北戎的力量,還連累百姓受累。”

    楊變道:“還是你想的周全,我不如你。”

    又道:“反正如今大局已定了。”

    元貞瞥他一眼,道:“可不是大局已定?那接下來,給我們楊將軍封個鎮北王如何?如此才能統領境內事宜?”

    楊變知曉元貞在調侃自己,遂也調侃她:“那給我們魏國公主封個鎮北王妃如何?如此才能在鎮北王外出打仗之際,掌管后方事宜?”

    元貞失笑,又道:“我不光要當鎮北王妃,我還要當尚書令。”

    聞言,楊變一愣。

    其實昊國官制大致框架是隨了前朝的框架,也有三省,也是三省并立。

    同樣,因尚書令雖設但虛其位,所以反而是以尚書左右仆射為主,同時由于左右仆射會兼任門下侍郎和中書侍郎,是為常人口中的左相和右相。

    但實際上真正統領百官的是尚書令,左右仆射反倒是其佐貳官。

    昊國有朝以來,就沒設立過尚書令一職,如今元貞竟然提到尚書令。

    不過轉瞬楊變就明白過來了,她這是當初由于時局關系,沒當上內尚書,反而不得不嫁給他,依舊耿耿于懷呢,于是才對‘尚書’二字如此執著。

    “尚書令可是掌典領百官,鎮北王也在其中之列。”

    楊變挑了挑眉,“若是別人,我自然不愿讓他在我上頭,可若是王妃在我上頭,反正也不是沒在上頭過,我樂意之至。”

    “你油嘴滑舌!”

    饒是元貞,也有些受不住他這意有所指的調侃話了,不禁紅了臉,又捶了他一下。

    楊變順勢擁住她,道:“將軍在外兢兢業業多時,如今好不容易回來,公主可要犒勞將軍一二,以解將軍相思之苦。”

    “你……”

    不給元貞說話機會,楊變已經抱著她往正院奔去了。

    第96章

    隨著曹永年被抬下去, 該走的都走了,沒走的自然是同路人。

    武鄉侯環視了下眾人,再次感嘆自己見風轉舵轉得妙。

    如今正處于舊新轉換之際, 許多人礙于顏面,正需要領頭接洽之人, 舍他其誰。

    他也不含糊,上前與羅長青謝成宜等人攀談。

    一番交談后,雙方都很滿意。

    這時候就需要一個適合融洽場面的過程, 武鄉侯恰如其分地提出都站在這里做甚, 此乃好事喜事,他請大家去飲酒。

    謝成宜等人因還有公務, 沒有都去, 便讓宋浦叫上兩個自己人作陪去了。

    等所有人都走后, 羅長青分外感嘆。

    “此前你說這位非同一般人, 我嘴上說是, 其實心中不信, 可自打來到這里后的所見所聞, 無不在顯示你所說的非同一般還不夠。”

    這種場面這種難局,設身處地換做他來, 都不可能不傷一根毫發全身而退, 更不用說像眼下這樣, 眾人盡皆歸順,七皇子之患也已解決,日后不再會鬧出什么事。

    至于剩下那些人, 諸如曹永年之流, 他們歸不歸順并不重要。當革新的車輪往前碾壓之時, 總有一些人會被落下。

    “你說你當初若能早上一步, 這位也不定會看上那位。老實交代,你可曾后悔過?”兩人一邊往外走,羅長青用手肘撞了撞謝成宜,小聲與他說。

    謝成宜皺眉看他。

    “你成天都在想什么,這位確實很好,但男子就不能是單純的欣賞或是心悅誠服一個女子?”

    羅長青有些不信,卻又不好直說,而是道:“你歲數也不小了,換尋常人家,兒子已經能打醬油了,你打算何時成個家,也好請我喝喜酒?”

    謝成宜依舊蹙著眉,眼前卻突然出現了一張含笑望著自己的臉龐,同時一股莫名的悲哀上了心頭。

    “你羅長青以前總感嘆,有志不得疏,有才無處展,如今這么好的機會,你倒在此兒女情長起來了。少說這些無用之言,如今淮南兩路盡皆拿下,接下來你怕是閑不了……”

    “我在說你,你怎么扯上我了?”

    二人邊走邊說,春風偶爾會送來只字片語,但風一卷轉瞬就消逝不見了.

    當時除了曹永年吐血暈厥被抬下去,還有一人也被抬了下去。

    正是錢婉儀。

    也不知是不是因大起大落太過,她也厥了過去。

    這邊楊變一直拉著元貞胡天胡地到天都黑了,才消停下來又沐浴更衣出來用晚飯,這時綰鳶才把事情稟上來。

    “你說人傻了?”元貞詫異問。

    實在是哪怕是她也不得不詫異,怎么人就傻了?

    “趙御醫去看過了?”

    趙御醫是當初元貞離京時,一并跟過來的,連家眷都一并帶了來。后來上京城破,趙御醫一家一再感嘆幸虧當時來了,不然定要遭難。

    當初北戎在內城擄掠,除了皇家那些人,以及一些昊國朝廷的高官重臣,便是擄掠各種精通某些技藝的人們。

    像趙御醫這種精通醫術、且享有盛名的神醫,必然逃不掉。

    綰鳶道:“趙御醫去看過了,來來回回查看了幾遍,趙御醫的說法是——”

    元貞一挑眉:“裝的?”

    綰鳶也沒點頭,也沒搖頭。

    “趙御醫說這種有關腦子的事,他也不擅長,但一個正常人不至于受到情緒打擊,就突然傻了。且趙御醫給她把過脈,她逃走的這些日子,可沒虧待自己,身體極好,怕是我和公主都不如她,她又怎可能這么就傻了。而且她這種情況,甚至不能算是瘋,只能說是傻了。”

    所以,就更讓人起疑了。

    “我們信不信不要緊,她要的也不是我們信,而是蕭杞信。”

    綰鳶恍然大悟。

    元貞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今天時候也不早了,我明日再去看看。對了,蕭杞可過去看過了?”

    綰鳶搖了搖頭:“還沒。七皇子也是同樣說辭,說今天已經晚了,明日再去。”

    元貞說明日再去,本意是不在乎,畢竟兩者之間沒有血緣關系。可蕭杞也如此說——

    看樣子他大概是心有些亂。

    不過元貞也沒管這些就是,等晚飯擺上后,就和將熠兒抱來的楊變,一家三口用了頓晚飯。

    楊變本是想享受下天倫之樂,本來自己回來的就少,有多久沒見到兒子了,哪知剛學會說話的熠兒吃過飯后竟不走了,小手抱著娘就不撒手。

    最后,他設想的夫妻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變成了一家三口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關鍵這臭小子還非要睡中間。

    簡直是失策!太失策了!.

    翌日,元貞去看錢婉儀。

    在看到錢婉儀身邊的紅葉,她又詫異了下。

    這個宮人當初在宮里時,就跟著錢婉儀,如今隨著錢婉儀幾地折騰,都沒把人弄丟,也是難得了。

    “你真不記得自己是誰了?”元貞問。

    “你是誰?她們叫你公主,你是圣上的公主?我只知有成康徽禾慶陽懿康幾位公主,竟不知還有你。”

    坐在一旁椅子上的錢婉儀,頗有些坐立難安,手腳不停地動來動去,顯然是很緊張的。

    “我是宜春苑宮人紅鴛,敢問公主是哪位娘娘所出?”

    元貞瞧著她臉色,似乎真是傻了。

    怪不得綰鳶說她是傻了,不是瘋了,此時的錢婉儀似乎是缺失了一部分記憶,忘記了自己當初在宜春苑,利用差職之便,在父皇酒中下了藥,得來了一次臨幸。

    她是僥幸懷上了龍胎,父皇則是自那后就對宜春苑這處皇家別苑厭惡至深,甚少踏足了。

    “你既連許多事都不記得了,自然也不會知曉我母妃是誰,在此就不多說了。”元貞淡淡道,轉頭看向一旁臉色復雜的蕭杞,“其實她能忘了也好,到底單純些吧。”

    蕭杞點點頭。

    之后元貞就走了。

    走到外面還能聽見屋里蕭杞叫小娘,以及與她解釋自己是誰的聲音,她不禁失笑地搖了搖頭。

    綰鳶道:“公主,你說她真是傻了?”

    “我昨日不就說了,我們信不信不要緊,關鍵蕭杞信了就行。”

    元貞淡淡道:“不過一跳梁小丑,不足為患,她此時裝瘋賣傻,為的不過是找個臺階下,抑或是賴上我們,給自己找個未來的居所,畢竟曹家那可不會再管一個無用之人。”

    又道:“行了,不說她了,說說希筠的事,她和賀虎之間拖得也有些久了,正好最近天不錯,把他倆婚事辦了,就當是再添一份喜。”.

    蕭杞走了。

    等他走后,錢婉儀被紅葉領去了屋里。

    見只剩二人后,錢婉儀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

    “你說他們應該都信了吧?”

    紅葉不敢茍同,但又能說什么。

    “公主信不信我沒敢看,不過皇子好像信了。”

    錢婉儀罵道:“皇子肯定會信,我肚子里出來的,我難道不知?我要的是蕭元貞也信!我養了個胳膊肘往外拐還沒主見的窩囊貨,這里又不是當他家,我們要想繼續留在這,肯定要蕭元貞相信。”

    紅葉一時也被罵慌了,道:“公主既然沒說什么,肯定是信了。”

    錢婉儀想了想方才場景,覺得自己也沒出什么紕漏。

    “信了最好,信不信也只能這樣了。”

    裝瘋賣傻這種事,說起來簡單,辦起來卻很難,心力演技缺一不可,她已經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最好,不信也沒辦法。

    “不過以蕭元貞霸道的性格,她若不信,定是當場就讓人把我扔出去了,既然沒說肯定是信了。”

    如此一想,錢婉儀也放松了下來,去床上躺了下。

    方才裝了半天,她也有些累了,這會兒便又叫紅葉給她捶腿,又讓紅葉給她拿點心吃。

    之前在曹家那些日子,說起來還是世家大族,竟淪落到連點心都沒得吃。

    自打錢婉儀當了妃嬪后,嘴都被養刁了,被元貞養在穎昌時,也是好吃好喝的管夠,誰知跟曹家人走后,竟淪落到除了一日三餐,什么零嘴點心都沒有。

    她也不想想她是誰,又不是曹家自己人,尤其曹家經過這次遷徙,又人口眾多,日子也不好過,餐點都是縮減了又縮減,怎會去便宜一個外人。

    不過這些她即使知道也不會管,她只知道自己這回裝傻裝對了就行。

    “餐食衣裳這些,就用我的名義去要,若是不給,我到時候再尋七皇子,總之就不能虧待了自己。”她絮絮叨叨吩咐紅葉。

    對此,紅葉早就習慣了,自然沒什么可說的.

    門外,長遠小心翼翼地看了蕭杞一眼。

    蕭杞僵硬著身子,許久才放松下來。

    他沒有多留,一邊苦笑一邊往外走去。

    之前阿姐還安慰他,說是趙御醫醫術不錯,這病不算什么大病,就是受了些刺激,應該過陣子就好了。

    彼時,他對小娘秉性深感懷疑,卻沒多說什么。

    來之后,他觀察了又觀察,發現小娘真是傻了,竟然連他都不記得了,他還唾棄自己之前的猜忌,覺得自己枉為人子,竟因為小娘有時品行不佳,就質疑她的病。

    之前走時,他還憂心忡忡,質問自己那番所為可是對的,成全了所有人,卻逼瘋了小娘。

    哪知,他不過遺漏了些事忘了交代紅葉,轉頭又回來,卻聽到了這一番對話。

    ‘我養了個胳膊肘往外拐還沒主見的窩囊貨,這里又不是當他家……’

    沒主見的窩囊貨!?

    真是好啊,極好!

    阿姐說的對,小娘就是書中所說的那些小人,但凡見到有利可圖,必然鍥而不舍不會放過,挖空心思、手段用盡都要得到。

    若是一輩子地位低下,她也鬧不出什么大事,可一旦身居高位,這樣的人會鬧出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皇子,你沒事吧?”

    長運小心翼翼道:“那什么,錢婉儀的性格不素來就是如此,你也是知道的,實在不用為此傷心難過。”

    “素來如此?”

    長運忙解釋道:“小的并無侮辱之意,只是錢婉儀在宮里名聲一貫不好,娘娘們也就罷,她在宮人內侍里,名聲也不太好。除了是因為圣上那件事外,也因她一貫是捧高踩低,逢上比她得勢的娘娘,她多是趨炎附勢,逢上地位卑下的宮人內侍,她一貫頤指氣使。動輒斥罵。”

    他聲音越說越低。

    “下面人都說她小人得勢,不體恤同樣出身的其他人,也不如別的娘娘寬厚,就是仗了公主的勢,才敢如此。這不是小的說的,都是聽來的。”

    “是啊,她不素來就是如此。”蕭杞喃喃道。

    他又想方才錢婉儀所言,缺了什么就找七皇子要,更因此想起幼年的一些事。

    大娘待自己親厚,見自己衣衫舊了,或是其他皇子有的他沒有,就會悄悄添給他。每次他去金華殿回來,身上總是要么多個玉佩掛件,要么出門一身舊衣,回來一身新衣。

    見此,后來他每次去金華殿,小娘都會專門給他換身舊衣。

    那時他還小,不懂這樣做是為什么,等后來才明白其中意思,卻羞于人前提起。

    還有后來,阿姐每次得來什么好物,總會送一份與他,但凡小娘能用上的,她都會巧立名目要去,還慫恿自己再找阿姐要就是。

    那時,他已經讀書了,懂了一些道理。

    他給自己的解釋是,小娘是以前苦夠了,所以有些貪小東西,他還費盡心思為她遮掩。

    由小見大。

    其實她素來就是如此,只是他以前總為她解釋罷了。

    長運還在勸著:“其實皇子你也不要多想,錢婉儀性格素來如此,也許就是有口無心的。她這番作為,大概也是實在沒地方去了,才會故意裝不記得之前的事了,也許她過陣子就能好了。”

    也許過陣子就好了?

    蕭杞卻突然如釋重負。

    就這樣吧,之前她在上京,上京城破,他擔心她出事,后來證明不管何時何地,她總能如魚得水。

    既如此,以后也不用他為她多費心思了.

    這是大變后,元貞辦的第一場喜事,因為場面還算盛大。

    臨到要上花轎時,一身嫁衣的希筠哭哭啼啼,硬拉著元貞的手,說不愿意嫁了。

    可把賀虎給急的,差點沒當場把人扛走。

    還是元貞將她哄好的,說過的不順心就回來,反正地方給她留著。

    又說她這不是不愿,只是出嫁之前都會慌,因為要離開自己熟悉的環境,當初她也是,這才把希筠哄好。

    不提這些,宋浦和羅長青再度啟程。

    這次他們奔赴的是荊湖、兩浙,其實也不光二人,紀光帶著幾個志同道合的老資歷官員,一直在外奔波。

    隨著京東兩路和淮南兩路歸附,這幾地已經有松口跡象了,想來這次的事應該不會太難。

    宣仁二十七年,也是上京城破的第三年,更是新歷一年。

    大體上,整個南方已全部歸附,除了挨著大理有兩個小地方的土司有自立為王的苗頭,其他地方一片河清海晏。

    楊變并未稱帝,對外的名頭是鎮北王。

    鎮北王統管所有軍務,而政務則是以尚書省為主的三省六部。暫時并未設立九寺,一應事宜都被三省六部管轄。

    至于地方官制,還一如既往,只是官員調任選拔,采用了之前已被元貞用順手的招賢納才考。

    如今的招賢納才考,比之前劃分得更細更規制,分為了匠考、差考、吏考、明法科、明算科、明經科以及進士考。

    前兩者取底層公差,比如匠考,選的都是手藝出眾的匠人,你打鐵手藝好會做鎧甲弓弩你就去軍械局,你會做煙花造火藥,可以去火器局。

    差考范圍更廣,涉及到各個衙門的公差、衙役,乃至巡檢司。

    吏考則是以時務為主,考的是文字及時務,對應的是各衙司底層吏員。

    明法科則考的是對律法的熟知,對應的是刑名典獄類的差職。明算考的是算法,可以去戶部,以及各地常平司、漕運,用的上算法的地方極多。

    至于明經科和進士考,不再像以前那樣,一遭得中,不管你通不通時務,就能魚躍龍門。

    而是主要以時務為主,經義次之,詞賦暫罷,日后可能會啟用,但啟用之日不知。

    前幾科考中之人,若是還想精進至更高層位的官職,可再試明經科和進士考。

    而明經進士兩科若得中后,想被授予官職,還需在明法、明算、明書這些中常科之中選一科,同樣也中了以后,才會被授予實職。

    常科每年一次,目前還在增加科類,想來以后會更全面。

    而明經和進士則是制科,三年一次,取的人數極少。

    這是由新歷一年第一次開制科,觀察所取人數得到的結果。只取了一百人不到,要知道往年有個三百進士的說法,顧名思義就是要取三百人。

    且不管什么官職,都不再免稅賦。

    最后一點才是主要,夾雜在熱鬧轟烈的制科考常科考里,其實元貞主要是對稅制下手了。

    如今她在尚書省,也是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女尚書令。

    按理說,歷朝歷代以來,對稅制下手的人,結果都不會好,一般都會無疾而終,畢竟動的是士大夫階層的利益。

    可惜如今王朝崩壞,戰火并未平息,從西北、北邊往南遷徙的人,大多都剛遭了難,別說稅賦,屬于自己的田地都沒了,還談什么稅?

    而南方各地至今安泰,雖是不愿,但架不住沒有兵權。再加上新啟用的常科考和制科考,是對士大夫階層一次摧毀式的打擊。

    往日他們只需要欺負民便好,如今民也可成為官,不再被界定在某一圈層里,他們若是反對,面對的就是新的利益群體的共同抵制。

    種種原因結合下,暫時還沒因為這事鬧出什么亂子來。

    也是元貞考慮到既然不免稅了,所收的田稅極低,暫時還沒讓這些人感覺到肉疼,沒到必須要爆發的界點。

    同時也把賦稅中對普通百姓來說,甚為沉重的徭役給免了,改為了官府以錢糧募用制度。

    尤其是后者,往日每年還要給官府做兩三個月不等的苦力,如今竟然不用干了,即使去干,也是拿錢干。

    這一行舉迎來了各地百姓的擁護,人數之多之廣,你要是敢反對這個賦稅制,估計明天家沒了人也沒了。

    另一邊,由于新朝廷這收縮了防線,改為以漢水長江淮水為界,而北戎騎兵不通水戰,屢屢挫敗于江前。

    前線戰事逐漸減少,似乎北戎也打算暫時修身養息,想先把占來的地方經營好,再圖謀繼續南攻的后事。

    只有慕容興吉依舊鍥而不舍想打到河對岸,卻由于楊變這的火器花樣頻出,竟沒占到什么便宜,反而吃了幾次悶虧。

    再加上北戎在原上京城建立了副都,用以管轄中原地帶的事務,從都城那過來了許多人。

    人多嘴雜,他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一言堂了,于是雙方便僵持在這了。

    所以曾經被擄到北戎都城的那些人,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來的上京,這其中就有宣仁帝。

    不得不說,這也是一種命運。

    “你也算不得是個什么梟雄,只能算是個有點小聰明的廢物,只可惜你費盡心思留了一個兒子在外頭,卻未曾想被女兒女婿挾天子以令諸侯,反倒奪了你的基業。如今那人還未稱帝,怕是還顧忌著你還活著吧。”

    坐在高位上的慕容興吉,看著下方的宣仁帝,緩緩說道。

    宣仁帝穿著一身布衫,經過這兩年多的時間,以及兩次長途跋涉的遷移,他如今比之前更瘦了,也更佝僂了,頭發花白了大半,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樣。

    明明慕容興吉諷刺意味明顯,他卻只訥訥不言,仿佛已經失去了帝王之尊,也失去了做人的尊嚴。

    “皇子問你話,為何不說話?”

    一旁的侍衛推搡了宣仁帝一下。

    推得也不重,只讓他踉蹌了下,不過倒也讓他開口了。

    “我不過是個階下囚,外界如何,與我也沒什么關系了,皇子又何必與我說這些。”他苦笑道。

    侍衛罵道:“我什么我?當著皇子也敢自稱我?你不過是個階下囚,是個賤民,幾日不罵你,你似乎又忘了這些。”

    慕容興吉抬了抬手:“行了,帶他下去吧。”

    等他走后,哈擦十分好奇皇子為何讓人把他帶來,如今話沒說到卻又讓帶下去,卻又不敢詢問。

    慕容興吉看了看他的臉色,道:“他到底做過皇帝,自然不像我方才所言是個真正的廢物,有些話多說多錯,讓他察覺出什么端倪來,怕是會有誤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

    第97章

    哈擦很是不甘心, 道:“皇子,難道真要照著那些人說的那樣,挑一個有昊國皇家血脈的人放回去?”

    “之前這里都是皇子做主, 這些人從都城來后,就各種指手畫腳, 明擺著是想奪皇子的權。那完顏家,明明大皇子的死與皇子無關,完顏家自己人也是能作證的, 偏偏他們就是硬按在皇子頭上, 如今竟投向了四皇子,與皇子做對。皇子耗費了那么多, 才做下這樣的局面, 陛下不記皇子功勞, 反而縱容這些人給皇子添亂……”

    打從哈擦開始說, 慕容興吉就一直蹙著眉。

    哈擦是從小就跟他的親衛, 其家族本身也是他母妃烏古倫家的親從一族, 關系自是不同一般。

    若是換做別人, 如此多言多語,慕容興吉早就發作了。

    他知道哈擦是在替他叫屈, 這陣子哈擦跟著他看到的太多, 偏偏又不能隨著性子發作, 只能隱忍,眼下也是一齊都爆發了出來。

    “父親并非有功不賞,只是他年紀大了, 便也開始學漢人的那一套。”

    慕容興吉緩緩說著。

    “父親總說漢人多思慮, 不如戎國人驍勇, 男兒當以武立世, 可英雄也會遲暮,當年勇猛無敵帶著族人南征北戰的虎,現在變得年老羸弱,而早年幼小的兒子們一個個都已長成,成了可以威脅自己地位的存在,為了不讓這群年輕力壯的兒子搶奪自己的權利,自然要讓他們彼此相斗。”

    “父親總說漢人善于內斗,才給我們戎國制造了機會,可即便明白又如何,他也在走同樣一條路,一條誰都明白,誰都依舊會走下去的路。”

    所以戎國的人都說三皇子路走偏了,跟漢人接觸多了,也學起漢人那一套。實際上不過是慕容興吉早就洞悉了這一切,便去觀中原王朝的歷史,以史為鏡來照己身。

    旁人都說三皇子越來越深沉,殊不知這也是他背靠著八大貴族中早已墊底、甚至差點被剔除八大貴族的烏古倫家,走到今時今日地位的原因之一。

    比他背后勢力大的兄弟大有人在,卻遠不如他今時今日的位置。

    哈擦聽不懂這些,但并不妨礙他知道皇子有這么做的道理。

    “那放一個人回去,真就能讓昊國自己內斗起來?”

    慕容興吉想了想,說:“那昊國的皇帝先前留了一手,留了個年紀小最不受寵也是最不惹眼的兒子在外,因此我們當時竟忽略了此人。”

    其實也是宣仁帝既然這么做了,自然在其中做了手腳,所以當初北戎按照昊國玉牒點名拿人時,竟把蕭杞就給遺漏了。

    而而當時事從緊急,慕容興吉雖有前世記憶,但他只知被蕭元貞放走的那個皇子是信王。

    具體姓名不知,甚至連面相都記不清,因為此人當初在北榮軍營里,實在太不顯眼,他偶爾在元貞帳中見到對方,對方也是低著頭唯唯諾諾的模樣。

    又急著要撤離,所哪怕他心中有些質疑,在遍尋‘信王’也不見時,便也沒有繼續為此事再拖延。

    果然沒過多久,就通過探子得知,昊國南邊竟然出現了一位七皇子,正是前世那個軟弱無能的信王,也是前世南昊的皇帝。

    昊國殘存竟就靠著這位七皇子,豎起了一面大旗,正在統合剩余殘存。

    消息傳回北戎都城,慕容興吉本來萬全的‘絕戶計’出了紕漏,本來有功,變成了功勞折半。

    幸虧沒有多久,就又有消息傳來,說此子年幼,捏著此子的楊變和魏國公主有不臣之心,昊國殘存亂象畢現,并無用處。

    所以他們趁機打下了昊國的京東兩路,以及淮南東路的半數,以及西北幾地,算是抹平了此事對慕容興吉的影響,又讓他的聲勢赫然而立起來。

    再之后就發生了天佑帝決定建立副都,并派了四、五兩位皇子以及一些文臣和武將前來協助的事情。

    說是協助,不如說是分權。

    據悉,天佑帝得知上京城繁華,其皇宮及皇家別苑建得格外奢靡輝煌,是北戎都城所在那苦寒之地不能比的,竟有想遷都過來的意思。

    但由于昊國亡國還歷歷在目,此地非易守難攻之地,且兩國之間如今界線已大致劃明了,以后此地必然處于前線,遂作罷只作為了副都。

    以前慕容興吉是不信命的,可自打重活一世后,他就變得有些信命了。

    前世因為楊變,于是昊國和北戎分南北對峙之勢,一直持續到父皇即將龍御歸天之時,眼下這般情況,讓他有種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之感。

    唯一紕漏就是,這一世南北對峙的局面出現得比前世更早,而元貞也不在他身邊。

    慕容興吉甚至懷疑,既然他能重活,是否元貞也能重活?

    不然她為何能提前知曉上京即將淪陷,先一步離開了這里,并去了襄城——前世這個讓他咬牙切齒的地方。

    自然他也懷疑過楊變,因為前世在后面才會出現的火器,讓戎國吃了許多悶虧的火器,這一世竟提前幾年出現了。

    慕容興吉不得而知,也分辨不出二人之間到底是誰出了問題。

    到底是元貞重活,于是提前布置了這一切,還是那個楊變重活了回來,提前奪走了元貞,又弄出這一切。

    這些都需要試探,才能讓他知道答案,所以他沒有反對那些人提出的從內部瓦解昊國的計策。

    “漢人善內斗,反正已經遺漏了一個在外面了,再放一個回去也不影響什么。只是怎么放,放誰回去,還需要斟酌。”

    “既然皇子覺得這法子好,那哈擦就不說什么了。”.

    另一邊,宣仁帝被侍衛領了下去。

    他所在的地方,正是原皇宮東北角一處寒室中,以前這里住的都是宮人內侍,現在用來關他。

    至于寒室?

    比起他以前在這皇宮里所享用的一切,自然稱得上是寒室了。

    但比之前在北戎時,要好過太多太多了,至少這里的春天是暖和的,而外面的花兒都開了。

    宣仁帝被推進屋里后,門就被人從外面鎖了上。

    他來到窗下一個破舊的蒲團上坐了下。

    這里是整間屋子僅有的光源,只能照到這窗下的一小塊地方。

    宣仁帝一再慶幸,早年有人報上來,說宮人內侍所住的屋子低矮潮濕,于宮人內侍的身體不宜,他便下命讓人把這里重修了。

    雖然因為住的人多,每間屋子逼仄了些,到底不再潮濕,每間屋子都有窗,能見光。好點兒的只要時辰對了,還會有陽光從外面傾斜進來,就譬如此刻。

    當時自己一時道貌岸然地善心之舉,如今竟然惠及了自己,不得不說這命運真是奇妙。

    宣仁帝就坐在那蒲團上,閉目仰面任窗外投來的陽光,傾斜在自己的臉上。

    就這么坐著坐著,他竟無聲地笑了起來。

    “這是眼見圓圓和楊變聲勢太大,懼怕了嗎?你們打算放誰回去?”

    其實宣仁帝并不知曉他那幾個兒子里還剩誰,妃嬪又還剩了誰,他一直是被單獨關起來的。

    但他是可以知道一些外部消息的,每次北戎軍在南面吃了什么虧,都會反應在看守他的人身上。

    輕則一頓辱罵,重則今天就忘記給他送飯了。但也不會餓他太久,他們也怕把他餓死了。

    從那些辱罵里,他也得知了南面如今一片形勢大好,反正北戎南征的步子是戛然而止了。

    “不過朕的那幾個兒子,看似有個樣兒,其實都是窩囊廢,不然何至于被那些臣子拿捏住,包括太子……”

    近乎無聲的低語,漸漸消弭。

    溫暖的光依舊照耀著這里,照耀著這間暗室中的小小一隅.

    自打挪到新城后,辦公的官署就和住處分了開。

    如今的安撫使司自然沒了,一分為二,一個成了鎮北王府,一個變成了如今的三省。

    也因此,每天元貞都要去三省點卯,到了下值時還要回家。

    最近這些日子楊變很閑,因此每天到點時都是他來接元貞歸家的。

    “你倒是比更漏還準時。”

    楊變懶懶挑眉:“我要是不來盯著我們的尚書令,怕是又要等到天黑你才會回去。”

    這是常有的事,元貞經常忙著忙著就忘了時間,尤其新朝初建,事情也多。

    “那你怎么不說我還有沒到點就回去的時候?”元貞說。

    “一個月能有兩次?”

    其中一次還是熠兒突然發熱,綰鳶讓人來稟了她,她才匆匆回去的。

    “不說這個了,你最近倒是挺閑的。”

    楊變接過她手里裝著幾冊卷宗的提籃,道:“不是你跟我說凡事事必親躬會很累,有些事就該交給下面人去做?”

    然后,他學會了,她卻沒學會。

    這言下之意不用明說,元貞就懂。

    見丈夫抱怨,她歉然道:“如今新的規制剛建立起來,事情本來就多,等以后進入正軌,我慢慢就會閑下來了。”.

    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往回走。

    因為新城是提前規制過,所以三省官署所在的地方離鎮北王府并不遠,走路一盞茶的時間就到了,所以平時元貞都是走著回去。

    楊變來接她時,亦然。

    這里多是幾個衙司官署所在,路上行人并不多,即使碰見了人,也多是穿著官袍,離得遠遠就對這邊拱手為禮,而后匆匆離去。

    到了鎮北王府,剛進正院大門,熠兒就撲了上來。

    這小子已經三歲多了,按虛的來算就是四歲多,如今生得是虎頭虎腦,又體格壯實,撞過來像顆小炮彈。

    元貞一見他往自己身上撲,就連忙避了開,相反楊變側移了一步迎了上去。

    于是小炮彈撞進了他爹懷里,不但沒有香香軟軟,反而被撞得鼻子腦門生疼,當即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你還知道哭!”

    楊變將他翻過來,就提在手里,打了下屁股。

    “都跟你說了,不要撞你娘,你娘什么身板,經得起你這么撞?上次將你娘撞倒,是誰說的以后再也不這樣了?”

    其實也是沒有防備,當時元貞正邊走邊跟身邊人說話,誰知這小子突然撞了過來。她反射性抱住兒子,卻沒穩住腳,當場仰面摔了過來。

    之后被人扶起來,不光半天緩不過來神兒,后腦勺也迅速起了一個大包。

    綰鳶嚇得忙叫來趙御醫,趙御醫來看了,說這次是僥幸,若是當時后面有石頭臺階之類的硬物,怕是……

    總之就是挺驚險的,沒兩天楊變就收到消息從外面趕回來了,狠狠地把這臭小子收拾了一頓。

    “不撞了,以后會記得。”

    熠兒忙道,也是怕爹又揍小屁屁。

    人家都認錯了,當爹的總不能揪著不放,楊變只能無奈地將他放了起來。

    果然,他一落地,又去抱元貞的腿。

    “娘。”

    元貞用帕子擦了擦他臟兮兮的小臉,俯身將他抱起來。

    “是想娘了?”

    “熠兒想娘了。”

    “不是早上才見過,娘還和熠兒一同用了早飯。”

    “用了也想。”

    楊變挑眉看兒子那諂媚樣,不禁道:“男子漢大丈夫,哪有這么多婆婆媽媽的事,當男子漢就是要堅強些,成天抱著娘不丟,以后怎么當大丈夫?”

    “可爹一回來,就抱著娘不丟,不也是大丈夫?”

    楊變頓時囧了。

    孩子大了,一天一個樣,也許之前還能忽悠他的道理,現在忽悠不了了,還學會了反問。

    元貞挑眉看他,一副揶揄之色。

    楊變對她挑挑眉,又肅顏正色面向兒子,道:“那你跟我不一樣,你娘是我媳婦,媳婦不算是婆婆媽媽事,懂了嗎?”

    好吧,這話熠兒不懂,歪著小腦袋想了半天都沒想明白,為何抱著媳婦媳婦就不是婆婆媽媽,抱著娘就是。

    兩人進了屋里,元貞總算能放下孩子了。這小子最近又沉了不少,她是越來越抱不動了。

    “對了,權簡來信與我說,安插在上京的探子傳信回來,說北戎有與我們和談的跡象。”

    元貞正張羅叫人把熠兒的小臟手洗洗,這手臟得把她裙子都抱臟了,幸虧她現在穿的衣衫大多都是深色,倒是不顯。

    聞言,她轉頭看過來道:“和談什么?”

    是啊,和談什么?

    和談的前提是有一方勢弱,便想求著強的那一方和談。可當下的局勢是,他們這邊根本就不需要用求和來茍全己身。

    收縮防線看似丟了一些土地,但好處卻是長遠的。

    穩固了以長江淮水為險的防線,又有襄城穩定荊襄一帶,左右策應,也就是說當下的形勢是——也許反攻是力不從心,但是自保絕對不難。

    既如此,還和談什么?

    “怎么?北戎是準備把京畿路京東路太原西北乃至幽州等地還回來,打算回他們的北境去?”元貞譏諷道。

    這自然也是妄想,既如此那和談什么?

    楊變攤了攤手:“我也不知,你也知道安插過去的探子,到了不了對方中樞,只能在邊角探得一些細枝末節的消息,只知道他們最近提及我們的次數很多。”

    “恨不得生啖其肉嚼穿齦血的對象,自然提的多。”元貞一邊凈著手一邊道:“不過權簡肯定不會無的放矢,既然這么說了,肯定是有這個跡象。”

    “那我們假設一下,對方想找我們和談,必然我們身上有他們謀求的東西,我們有什么值得北戎謀求?又或是他們開出什么樣的條件,才會讓我們愿意坐到一個桌上與他們談?”

    首先,能雙方坐到一個桌前去談,就是一件很難的事。

    他們這邊毋庸置疑是仇恨著北戎的,現在又沒有什么能求到北戎的地方,又怎會愿意和對方談。

    難道是——

    大散關?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想到一個地方去了。

    如今,沿著長江漢水淮水的江淮和荊襄等地,由于有江水為天塹,暫時防守壓力不大,反正北戎打過來,是絕對討不了好。

    可往西去的巴蜀和關中防線,卻壓力甚大。

    當初北戎眼見江淮荊襄這邊占不到任何便宜,便調頭去打西北了,西北那邊因為有楊變的提前布置,早就連著當地百姓往關中一帶撤去,一直撤到秦嶺北麓的大散關,才算是穩住了防線。

    這大散關位置不言而喻,自古以來就是就關中入巴蜀漢中的咽喉。古籍上有云:南不得此,無以圖關中,北不得此,無以啟梁益。

    顧名思義,你若是想從漢中巴蜀北上關中,必須要奪得此地,同樣你從關中入漢中巴蜀,也得奪得此地,地位與重要性等同如今的襄城。

    又因為此地無水做天險,也就是說是陸地戰,因此楊變這邊的優勢蕩然無存,相反有利于北戎騎兵。

    如今大散關一帶是裴家父子領兵鎮守,暫時此地是大戰沒有,小戰不斷,全靠這邊送去的火器才能據關鎮守。

    楊變一直猜測北戎在暗中積蓄力量,準備一舉拿下大散關,再從漢中巴蜀折道來攻荊襄,所以他暗中也做了很多準備,提防著時刻開啟的大戰。

    若北戎想找他們和談,最有可能就是拿此事來做文章。

    可為何要和談呢?

    問題又回到之前,北戎占著優勢,竟然想和談,這簡直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對方打著什么主意,我們暫且還不得知,但只要我們做了萬全準備,自然不怕任何陰謀詭計。”元貞想了想后道。

    楊變也差不多是同樣的想法。

    之后飯擺好,一家三口便去用晚飯了。

    不提這些,又過了半個月,終于有明面的消息傳來。

    北戎意欲與他們和談,借口果然是大散關。

    按照北戎那邊的說法,兩國交戰多時,一直拖延不下,為了兩邊的民生和百姓,他們愿意和這邊進行和談。

    為了表現誠意,他們愿意放還一部分被囚在北戎的人,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一部分原昊國的皇族之人。

    消息傳回來后,引起一片嘩然。

    第98章

    三省的公廨都在一座大院子里。

    說是三省, 其實主要還是尚書省,職差也有了很大的更改。

    除了尚書令外,只保留了中書侍郎和門下侍郎各一, 中書侍郎領六部,門下侍郎領六部給事中, 其上則是尚書令。

    另外都察院、審刑院以及五監的監官,則直接對應尚書令。

    此時,尚書省的議事堂中, 中書侍郎羅長青、門下侍郎謝成宜, 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紀光、右都御史宋浦等人都在。

    謝成宜皺眉道:“北戎此舉明顯打著想挑起內斗的主意,這是眼見從外攻不破, 便從內制造矛盾。”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

    如今在座的, 都算得上元貞一手提拔起來的, 算是她為自己組建的第一批班底。諸如此類人還有許多, 此時坐在這里的, 不過是位于中樞出謀劃策能拿主意的幾個。

    “北戎即使放還一些人又如何?如今整體框架已經建立完善, 只差細枝末節需要拾遺補闕, 北戎那邊不可能放回來太多人,只放回來幾個, 其勢力并不一定存在, 又能妨礙什么。”

    說這話的是宋浦。

    認真來說, 他算是這些人里最清白干凈的一個。

    這個所謂的清白干凈,指的不是字面意義的,而是在此之前, 上京城未破之前, 他已無任何差職在身, 宋家算是有罪在身的人家, 既沒有食君俸祿,自然與舊朝廷無甚牽扯。

    而其他人就不一樣了,此前他們都是舊朝官員,官位或大或小,反正是有關聯的。哪怕是謝成宜這個主戰黨,當初被排擠在家,也有閑職掛在身上。

    都明白北戎此舉是為何意,但像宋浦能這么明晃晃說出來,并點出其中利弊的,還屬他是第一人。

    元貞當然知道其他人在顧忌什么。

    要說在座的人還心向著舊朝廷,自是不可能。她提拔的人,她自然知曉其來歷,對對方有過深入了解。

    這些人以前大多被排擠在中樞之外,又或者干脆領著閑差度日,與舊朝勢力毫無牽扯,又怎會向著舊朝廷?

    他們顧忌的是法理。

    所謂法理,用通俗點話來講,就是君權神授,順天應命,順理成章。

    聽起來似乎有些含糊,但它確實也挺含糊的。

    大體來說,就是繼承皇位的合理性。

    比方說,皇位是承繼親爹親祖父親叔叔的,這都是合理性,也是合乎法理的。

    為何史書中,總有記載某地某處出現什么祥瑞,當朝皇帝如何如何。

    那皇帝難道不知,一個代表著祥瑞的氣象或是動物就能代表是祥瑞,是上天對自己以及朝廷的祝福,這整件事難道不荒謬嗎?

    他當然知道這是荒謬的,但他就是要昭告天下,以此來證明自己乃正統,乃上天萬神都庇佑之人。

    騙明眼人騙不過,但這世上其實沒那么多明眼人,來忽悠他們卻是足夠了。

    一次不夠,再多來幾次呢?

    總會對人們產生深刻的印象,陛下是至高無上的,是真龍,是天子。

    還有些地方諸侯漸漸做大,為何總喜歡在史書中在早已滅亡的舊朝里,給出身貧寒的自己尋一個‘祖宗’?

    他難道就喜歡給人當孫子?

    并非如此,只是為了給自己尋一個名義罷了。

    就譬如史書中總有人打著‘匡扶漢室’的旗子去起義,去割據一方,說白了就是給自己尋一個合理的法理性。

    這東西看似無謂,但當你有了這個東西以后,別人若想來打你,就需要更高一等的法理來壓制你,才能師出有名。

    而沒有這個東西,隨便一個人都可以罵你逆賊反賊,打著誅反賊的旗子來討伐你。

    就譬如許多人在每次大戰前,都會寫一封檄文。

    檄文是用來做什么的?

    自己人寫給自己人看的陳詞濫調?

    當然并非如此,除了鼓舞士氣外,更多的還是昭告天下,自己此番挑起戰火,是師出有名的,是為正道。

    回歸正題。

    元貞如今建立的這個新朝,其實并不具備法理性。

    當初解決那些舊朝廷官員勛貴,是以勢壓人,是劉儉拿出的那封含糊不清的手諭。

    那封手諭里,宣仁帝雖贊了元貞和楊變,但并沒有明說將皇位傳給二人。

    當然,手諭是為假,元貞完全可以寫一封將皇位傳給二人的手諭,可如此一來,手諭的真實性就大大降低了,太容易讓人質疑。

    歷來就沒有把家業傳給女兒女婿的,更何況是一片江山,哪怕這片江山已千瘡百孔,急需人來縫補。

    說給尋常百姓聽,百姓都不信,更何況是那些人精。

    所以只是一封臨時托付的手諭,彼時才最能取信于人。

    這也是當初為何元貞一直等到最后,才讓劉儉拿出那封手諭出面定局的原因,之前還要耐著性子看那些人唱大戲,不過是因勢利導罷了。

    此番,北戎打著和談的旗子,要放一些原昊國皇族之人回來,完全就是為了膈應元貞和楊變來的。

    因是當著天下的面,眾目睽睽之下,他們無法從根源上直接殺掉那些人來解決問題。

    而一旦讓這些人回來,底下那些被她已經壓下去的人,此番恐怕又要再起心思。

    眼前這些坐在堂上的人,元貞有信心不會背叛。

    不光是提拔的恩情,也是都是既得利益者。

    可這里才多少人?

    底下那么多人,其中有沒有不服被他們這些人占據了高位的,會不會想再來一次擁護之功,以此將這些高位者都拉下來,換自己上去坐?

    歷來,復雜的從來不是事情,而是人心。

    此番北戎誅的就是人心。

    這是在座之人都明白的道理,因此他們才心中顧忌不敢多言。

    畢竟,從始至終元貞楊變都沒有說要自立為帝,還是打著鎮北王的名頭。建立新朝廷時也含糊其辭,從沒有說明這個新朝廷到底是昊國的新朝廷,還是其他的新朝廷。

    北戎此舉等于把人逼到臺面上了。

    要么是楊變元貞冒天下之大不韙自立為帝,要么就是等著迎人回來,現成的桃子給他人摘,說不定這個摘桃子的人早已被北戎策反。

    而若是楊變和元貞自立為帝,人家更有法子對付你了。

    完全可以放個皇子出來,北戎來出兵力以討伐的名義打你,打得更名正言順,彼時就不是入侵其他國家了,而是誅反賊。

    所以這是個兩難之局。

    “我們可以不跟他們談!”有人道。

    連和談桌都不上,自然沒有后續了。

    “人家打著為兩國百姓之福祉減少戰亂的旗子,你若不談,不是將自己放在天下人口誅筆伐之中?”

    本就不具有法理性,再來個為了一己私欲,禍亂天下。

    好吧,等于元貞為了眼前付出的一腔心血,全部付之東流。

    然后別說挨著大理那兩個小土司要自立為王了,恐怕各地都要冒出不少類似這種事。

    傷害倒不大,就是膈應人,給百姓一種新朝廷即將完蛋的感覺,于安定與百姓民生有很大的影響。

    “所以就是說,必須要談了?”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元貞。

    說到底,這里她才是那個做主之人,他們顧忌的也是她。

    元貞穿了件尚書令的紫色官袍,并未戴官帽,一頭烏發在頭上梳了個獨髻,發髻用兩指來寬的玉冠束著。

    本來女性的柔美,在這身裝束下,淡化了其柔美之意,增添了幾分中性的俊朗與威嚴。

    見眾人望過來,她神色淡淡道:“他們既想談,那就談談吧。”

    “可——”

    羅長青暗中拉了謝成宜一把,止住了他接下來的話語。

    元貞站了起來:“行吧,你們各自去忙,車到山前必有路,這才哪兒到哪兒,慌什么。”

    說完,她就走了,留下眾人面面相覷。

    難道真要去談?

    可——

    “蕭相既然這么說了,必然早有決斷。”

    如今也只能暫時這樣了。

    眾人各自散去.

    楊變從外面走進來,就看見元貞一身官袍未脫,半闔著目靠在貴妃榻上。

    他走過去,將她腳上的靴子扯了,扔在一旁地上。

    “怎么沒換身衣裳?”

    要知道她素來最是講究,回到家中以后,必然要換一身干凈的家常衣裳,在外面穿的衣裳則會讓侍女們拿下去。

    今天倒好,就這么靠在她那干凈整潔的貴妃榻上。

    “給忘了。”

    元貞站了起來,這才叫人服侍她更衣。

    也沒進里面去,而是就把外衫脫了,僅穿著中衣外面隨意套一件袍子,又把發髻給拆了,隨意披散下來。

    “是因為和談之事發愁?”

    這是毋庸置疑的,楊變也是剛從兵部回來,自然也知道這件事。

    元貞想了想,道:“倒不至于發愁,退一萬步來講,他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這世上沒有解決不了的事。真若是將人放回來了,若是識趣也就罷,若不識趣,我有一千種辦法讓那些人消失得無聲無息,即使之后有些小亂子,壓住也就罷。”

    可這是最后的辦法,輕易動用不得,太過于不折手段,一旦沾上,就是一輩子的污點洗不去。

    以后誰來罵元貞,都能罵她弒兄殺弟,日后史書上必然會記她一筆,給她按一個惡人名頭。

    與日后新朝廷也不利,就如一個當下官的,不想讓上峰覺得自己是個心機深沉,為達目的不折手段的人。同樣一個上位者,也不想讓下面人看見自己不仁慈心狠手辣的一幕。

    當時解決的是痛快,后續帶來的連鎖壞處是無窮無盡的。

    自古以來,暴君皆不得長久,俱是因長久以來他給人的印象便是心狠毒辣,專權獨斷,手段殘暴。

    這樣一個人,下面人因懼怕,不敢說也不敢做。

    偌大一個王朝,皇帝一人的耳目必然是閉塞的,沒有言路,官員不敢承擔不敢做事,必然弊政橫行,貪腐成風,這些壞處都會在某些時日突然集中爆發出來,然后王朝頃刻分崩離析。

    聽了元貞的話,楊變面色哂然。

    元貞見之,不禁疑惑挑了挑眉。

    楊變摸了摸鼻子,道:“我本打算若是不行,到時候我來挑這個名頭,總不至于讓你擔個殘害親人之名,沒想到你自己已經提前想好了。”

    “怎么?懼怕了?”

    “怕了怕了,”他故意做出懼怕神色,道,“我怕不知何時招惹了我們蕭相,蕭相也用她那一千種辦法,讓我消失得無聲無息。”

    這明顯就是調笑。

    其實‘蕭相’一詞,倒不是元貞指使下面人讓他們這么稱呼自己的,開這個頭的應該是謝成宜。

    他這么一本正經叫了幾次,其他人才陸陸續續這么叫起來。

    結合當下事情來看,謝成宜明擺著是在幫她淡化‘公主’這個名頭,著重申明她尚書令這個身份。

    所以說,有一個觀察入微心思細膩的下屬就是好,給她省了很多的事。

    “行了,不說笑了。”

    元貞打起精神來,道:“這些都是我們的預設。事情到底如何,還沒談過,都只是猜測罷了,只有和北戎談過,才能對癥下藥,如今說這些還早。”

    楊變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你既明白就行,剩下的我就不多說了,反正到時候需要背黑鍋時,你與我說便是,我才不怕眾人唾罵。”

    “說的好像我怕似的。”

    “你是不怕,但總不能事都讓你做,罵名還讓你來擔,我坐享其成吧。”

    元貞換了個坐姿,躺了下來,頭枕在他腿上。

    楊變也不再言語,默默地順著她的長發。

    許久——

    “有時候會想,什么時候能扔掉這個破攤子,就你我帶著熠兒,四處游山玩水,怕是也極為快活吧。”楊變有些感嘆說。

    曾經他以為他是喜歡打仗的,后來才發現他哪是喜歡,只是以前他的生命里除了打仗還是打仗,他便以為自己喜歡。

    而現在,他有了妻和子,有了親人朋友,關鍵總是打仗沒完,而且各種事情層出不窮,就會格外厭煩。

    尤其成天看著她為這些破事忙碌煩擾,就更厭煩了。

    元貞拉著他的手,磨蹭著上面的薄繭。

    “想要游山玩水,也得國泰民安,國不泰民不安怎么游山玩水?怕是剛到一地,當地打起仗來,就得逃命。”

    頓了頓,她又道:“會有這么一天的。”.

    說是要和談,其實其中夾雜了無數問題。

    怎么談,在哪兒談,什么人來談,是上你那去,還是你到我這來,這都是問題。

    這次北戎為了展現誠意,竟是他們三皇子親自出面,相對應的這邊自然要出個重要人物。

    羅長青謝成宜等人本是要毛遂自薦,無奈北戎那邊慕容興吉不同意,說他這般主事人物都出面了,何必派一些蝦兵蟹將敷衍他。

    言下之意,必然要出個同樣重量的人物。

    那只有兩個人選——楊變或是元貞。

    楊變自告奮勇,元貞不同意,說他是軍隊的主心骨,是定海神針,軍隊的統一和強大,才是如今南邊安穩的本質。

    可讓元貞去,楊變也不同意,說她是中樞的腦,也是定海神針,否則如今南邊還是一盤散沙,她的那些文官手下可不會聽他的。

    最終結果是元貞去。

    至于楊變,元貞已經用她的方式讓他屈服了。

    臨走的那日清晨,楊變光著上身躺在榻上,下面蓋了條絲綢薄被,十分不甘道:“蕭元貞,你卑鄙無恥,為何學我用我的法子?”

    此時,晨光熹微,室中還有些昏暗。

    元貞已經起來了,也沒叫人進來服侍,而是自己穿著衣裳。

    “你我既棋逢敵手,那就要看誰的本事了。”

    大致就是,雙方相持不下,又實在無計可施了,就想用自己的法子來解決對方,想讓對方松口答應讓自己去。

    只可惜楊變沒提防元貞會對他使了美人計,一時暈了頭答應的話脫口而出。

    話既出口,那就是一口唾沫一個坑,不容反悔了。

    “那是我神志不清時說的,不算。”楊變耍賴道。

    元貞穿好衣裳,走到床前來。

    “行了,別鬧了,你是知道的,他們為了展現誠意,選了穰縣作為和談之地,此番雖有利于我們,但外面還是需要有人領兵布置,提防一個不對兵刃相見。”

    也就是,其實楊變也會去,只是不會進去罷了。

    “你還不起來,再賴著,一會兒就不帶你去了,我帶賀虎去。”

    楊變當即一個鯉魚打挺起來了.

    穰縣之北如今屬于北戎的地界,之南則屬于新朝廷。

    雙方選了兩國交接之地,作為和談的地方。

    而此地被群水環繞。這也是元貞為何說此地利于己方,因為他們水軍力量并不差,相反這對北戎來說是弱勢。

    這趟元貞就是坐著船來的,走水路只花了半個時辰不到。

    此時核心之地已經搭起了一個營地,被彼此雙方的兵馬圍了起來。

    北戎那邊是將士林立,甲胄分明。

    而這邊絲毫不輸對面,甚至因工匠更為精良,做出的鎧甲只從外表就能看出之間還是有一定差距的。

    按照提前談好的,雙方只能各出五十人,進入營地之中。且都不能帶兵器和火器,甚至連鎧甲都不能穿,雙方彼此互相檢查,無誤后方可進入。

    元貞到時,慕容興吉已經在此候著了。

    這是二人重生以來,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相見,慕容興吉的眸子幾乎膠著在元貞身上。

    與之相反,元貞倒是很平靜,似乎并不認得對方。

    “你我之間還算有些緣分?若非當初你昊國不守信用,此番你應該是本王的王妃。”

    元貞諷笑了笑:“三皇子何必自欺欺人?敵我之間,和親不過是折辱對方的手段,既已兵戎相見,又何談是什么緣分?當日戎國提出和親,不過是為了拖延,為了故布迷障,迷惑我朝罷了。同樣,我們假意答應和親,實則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不過是同等手段回應罷了。”

    這人還沒進去,就在門前吵起來了。

    這邊還只是言語爭鋒,另一邊負責守衛的將士們則紛紛拔出刀來,頗有一番一言不合兵刃相見的緊張感。

    “我是該稱呼你元貞…公主,還是魏國公主?”

    元貞淡淡道:“你可以稱呼我為蕭尚書。”

    慕容興吉微微一哂:“既如此,你我不過初至,蕭尚書我們不如進里面去談,也免得在此影響了他人,再鬧出什么誤會就不好了。”

    元貞自然沒什么可說的。

    之后雙方經過彼此互相檢查,輪到慕容興吉時,楊變不客氣地命人上前檢查他身上可藏了什么利器。

    輪到元貞時,慕容興吉倒甚是大度,說蕭尚書一弱女子,自然不可能藏利器,算是免了此事。

    臨到要進去時,楊變拉著元貞不丟。

    眾目睽睽之下,元貞也不好對他說什么,只是暗暗捏了捏他的手。

    這邊,慕容興吉看到這一幕,又見楊變轉頭對他怒目,本來心中質疑那個重活之人是元貞的,現在則又傾向那個人其實是楊變。

    想到這里,他嘴角微動,回望過去的眼神中帶著一絲挑釁。

    可這時,楊變反而收回了怒視,變成了面無表情。

    這讓慕容興吉頗有種挑釁落在空地的羞惱之感,同時心里又開始搖擺不定了。

    難道楊變才是那重活一世的人?

    第99章

    99

    這個營地搭建的并不小,加起來有幾十個營帳。

    彼此之間涇渭分明,各據一方。

    正中那座最大的營帳,便是和談之地。

    此時已經是近正午了,慕容興吉并未當即進入正題,反而說要設宴邀元貞等人飲宴。

    此前新朝廷這邊負責與北戎接洽的官員就預測過,這次和談打底也需要三日,因此所謂的雙方各進五十人中,也包含了負責這幾日各自吃食的廚子。

    包括肉菜米糧等食材,也經過查檢一并送了進來,所以元貞倒不意外慕容興吉會如此說。

    “三皇子倒不用如此客氣,戎國與我朝之間彼此兩看相厭,又互相提防,何必共同飲宴,增添不必要的麻煩。”

    慕容興吉一哂,道:“我以為蕭尚書雖為女子,到底也是一朝之相,當會顧全大局,既然來到這地方,說明是愿意跟我國和談的,既如此又何必說這種不顧全大局的話?”

    元貞停下腳步,譏諷地勾起唇角看向他。

    “和談是戎國自己找上門的,之前負責此事的官員是職責所在,所以忍辱負重,愿意與你等虛與委蛇。我既沒有職責,也就不用忍辱負重,且三皇子既提出要地位相等之人出面和談,就該預料到對方不會因地位不對等,而懼怕于你,所以什么是顧全大局,什么又是不顧全大局呢?”

    對于元貞這番言語,慕容興吉是失笑,相反他身邊的護衛卻是怒目相向。

    而元貞這邊也有護衛,正是賀虎帶頭領著人。

    他體格本就生得高大粗壯,雖一臉絡腮胡早就因當初想親近希筠給刮掉了,但此時與對面護衛一樣瞪著銅鈴大的眼睛,倒是氣勢一點不弱于人。

    慕容興吉微微抬了抬手,止住了護衛的舉動,看向元貞道:“看樣子蕭尚書是怕了。”

    元貞失笑:“既然三皇子覺得我是怕,那就是怕了吧。”

    可她的言語她的神態,卻一點沒有懼怕的意思,相反譏諷味兒十足。偏偏你又挑不出她的錯,你說人家怕了,人家也承認自己的是怕了,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這軟釘子吃的,讓慕容興吉分外不是滋味。

    “你昊國儒家有云,唯女子和”

    元貞打斷他:“三皇子既也讀過一些圣賢書,當知曉此言乃后人斷章取義所言,難道三皇子是讀書時沒學全,只讀了一半的?”

    這話實在太不客氣了。

    慕容興吉怒極反笑:“看來蕭尚書確實是怕了,這是當著戎國的面,都難掩自己的不臣之心,所以一意要破壞兩國和談?如此說來,本王想促成兩國和談,表現誠意,反而為蕭尚書所厭惡,不知貴國百姓可知曉蕭尚書所為?”

    “他們不會知曉,也沒興趣知曉。”

    元貞神色淡淡道:“看來三皇子居于高位,是沒有體察過民間民情,于那些飽受戰亂之苦食不果腹的百姓來說,他們其實并不關心誰來當這個上位者,關心這件事的人應該是三皇子自己吧。”

    “你又何必嘴硬?”

    元貞只是一笑,不再說話,譏諷意味甚濃。

    見一進來,雙方就談成了這樣,明顯是要僵局了。

    北戎那邊一個明顯是文官的人忙站了出來,道:“雙方也算舟車勞頓,不如都先去歇息再說后續?”

    這邊也站出一名官員,正是因和談之事匆忙就任的鴻臚寺少卿。

    “既如此,那就先去歇息之后再說。”

    雙方互相圓場,算是緩和了氣氛,沒讓事情變成一碰面就崩潰的局面。

    兩邊各自向己方營帳走去。

    這趟謝成宜也跟來了,行走之間他略有些擔憂地看了元貞一眼。進了營帳后,他當即說道:“要不,接下來的事,由下官來談如何?”

    這一說法,獲得了其他幾位官員的贊同。

    都看得出蕭相有多么討厭那位三皇子,就照這么個方式談下去,前來和談的初衷就變了。

    他們本意是不想來和談的,但北戎那邊把前后路都堵死了,逼得他們不得不來。可即便如此,也不該一上來就把局面搞得如此之僵,如此一來可就正中了那慕容興吉所言,是因為這邊有不臣之心,才故意弄砸和談。

    就算想弄砸,也該是徐徐圖之,最好以合適的理由且還是北戎之故才弄砸,如此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元貞看了看眾人,倒也沒拒絕。

    如此,謝成宜當即帶著其他人離開了這處營帳,很體貼地給元貞留下獨處空間,讓她自己去平復心情。

    對此,元貞很敏銳地察覺到了,可她能說自己的心情并不差?

    之所以會表現得如此尖銳,完全是為了蒙蔽慕容興吉之故,也是為了隱藏自己也是重生之人的事情。

    整件事顯得很詭異,利用手中握有的人質,來挑得他們內斗,確實是慕容興吉會使用的手段。

    可此事他完全可以派別人來做,實在沒必要親自上陣,甚至還要求要地位相等之人來與他談。

    這就是禿子頭上找虱子,明擺是沖著她或楊變而來。

    為何沖著他二人而來?

    結合自己去猜測慕容興吉的重生,對方為何就不能猜測她?

    她能借由提前出現的鐵塔兵,算出他有異,對方難道就不能借由提前出現的大威力火器來猜測他們?只是他大概還沒弄明白到底是她還是楊變重活了一世,所以才會想找機會試探。

    所以反向思維,她自然要蒙蔽對方視聽。

    前世的元貞公主和今世的蕭元貞,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人。也可以這么說,她前世就沒在他面前顯露自己的真性情過。

    就讓他猜吧,一直猜不到才最好。

    下午,是由謝成宜帶著人與北戎那邊談的。

    果然沒有任何結果,據謝成宜所言,慕容興吉見她沒露面,便也沒有露面,而北戎那邊的官員也一直繞著圈子,只說表面話,一直沒進入正題。

    第二天依舊如此。

    如此這般,所有人都看出來了,這北戎三皇子明擺著是沖著蕭尚書而來,又或是故意針對她,難道是因為此前和親之事的緣故?

    當晚,元貞正準備歇下時,楊變來了。

    “你怎么摸進來了?”

    好吧,她不該質疑他潛入的能力,皇宮他能進去,北戎當初打進上京時,他也能摸進對方的營地,甚至前世都不用說了,這看似守衛森嚴的營地,對他來說自然不在話下。

    “我就來看看你。”

    他說得很隨意,但元貞又怎會看不懂藏在隨意面孔下的真意,估計是聽說了慕容興吉故意針對她,才會摸進來看她。

    “此事你不用理會,一個被皇帝重視的皇子,心眼如此之小,若他便是戎國皇帝選定的未來繼承人,怕是北戎要完。”元貞故意道,為此不惜抹黑慕容興吉。

    “你說得有理,讓我看北戎也是要完。”楊變說,“只是他這般處事,怕是接下來很難談下去了。”

    “談不下去不是正好?”

    楊變一怔,反應過來,失笑道:“確實正好。”

    兩人說了幾句話,元貞便看著他示意他趕緊走,也免得被人發現了。

    “就不走了,我還是放心不下你,我都能潛進來,別人也能,晚上你一個人在這營帳里,我怎么放心?不用擔心北戎那邊發現,我一路過來,我們自己人都沒發覺,還怕他們會發覺?”

    之后二人便歇下了。

    楊變什么也沒干,似乎真就是過來陪元貞的。

    待她睡著后,本來閉著眼睛的他突然睜開了眼睛,借著帳中一角彌散過來的微光,看了看熟睡中的她。

    接下來兩天,一如之前那樣。

    似乎慕容興吉跟元貞杠上了,她不露面,他也就不露面,就使著手下官員去談。

    談到最后,北戎的官員已用盡繞圈子的辦法,根本沒話說了,而這邊的官員對談不下去樂見其成,那就雙方大眼對小眼干坐著唄,就比著誰更用耐心。

    顯然這邊的耐心要更好一些。

    如是又過去兩天,慕容興吉終于發話了。

    說和談氣氛著實不太好,戎國向來以武立世以武服人,不如雙方來一場比武。

    若戎國贏,昊國就老老實實擺正態度,把和談之事進行下去。若是昊國這邊贏了,和談依舊,但是戎國這邊的誠心之舉就暫時不談了。

    也就是說,只要新朝廷這邊贏了,北戎就暫時不往回放還人了。

    此舉對元貞他們來說,自然是有利的。

    可北戎人又為何要如此做?

    別說元貞看出端倪,如今所有人都看出這其中的詭異之處,明明是一場陽謀,現在倒弄得像鬧劇。

    倒是元貞看出了一些機鋒,但她并不確定,因為在她的印象里,慕容興吉并非如此不冷靜的人。

    此人說話做事素來不會無的放矢,都是有目的,弄清了到底誰是那個重生之人又如何?

    對當下局勢能起到什么作用?難道說她死了以后,又發生了什么事,才致使他如此執著?

    果然之后他又邀了楊變前來觀看,說是久聞鎮北王驍勇善戰,武力驚人,也讓他看看戎國的男兒如何。

    此事與己有利,楊變自然不會拒絕,于是經過一番布置后,這場比武又過了一天就上演了。

    到了當日,北戎很是做了一番場面,開場就派了幾十個戎國勇士表演了一場相撲。

    所謂相撲又叫爭交,或角抵,在昊國也很是盛行,民間有許多相撲社,甚至許多瓦子里有專門表演相撲的,因此還滋生了博戲,也就是賭錢。

    這相撲之風,其實是從軍中傳出來的,軍中底層士卒的升遷,除了靠戰功外,便是平時不定時舉行的全軍大演武。

    除了比相撲,還比拳腳和騎射。

    不巧的是,此法北戎人也很擅長,他們以前還在部落時,都是以此法來選出部落中最勇猛的勇士。

    不過他們那不叫相撲,而是叫摔跤。

    “鎮北王,你看我戎國勇士們如何?”

    今日場面非同一般,因此楊變也穿得很正式。

    一身袒臂袍甲,金色麒麟肩吞,配著金色軟甲和金繡暗紋玄衣,腳踩黑色云紋戰靴,肩上披著大紅猩猩里子外繡麒麟暗紋的披風。

    不光尊貴雍容,也顯得很威武,絲毫不落坐在一旁慕容興吉的下風。

    聞言,他矜持地頷了頷首:“還不錯。”

    這明顯有些言不由衷,慕容興吉倒也沒嘲諷,道:“那你說你我雙方比什么好?是摔跤,還是騎射?抑或是拳腳搏斗?”

    楊變不傻,知道這話里埋著陷阱,他若不選摔跤,不是顯得方才他那句不錯是強撐面子之詞?

    明擺著這些上場表演摔跤的北戎人,一個個體格高大,還很十分壯實,從體型上就能看出彼此雙方的差別。

    為何慕容興吉一開場不讓人表演別的,就表演摔跤,顯然是等在這呢。

    “讓我來選比什么,三皇子面上不說,心中大抵不愿,可讓三皇子來選,我也同樣不愿。既如此,不如這三種里你我雙方各選其一來比試?”

    楊變這說法不說正中慕容興吉下懷,但也沒超出他的預計。

    讓他來說,哪怕是三者都比,昊國也不是北戎的對手,明顯論起單體,昊國人要比天生體格就大的戎國人小了一圈。

    “既如此,那鎮北王先選吧。”

    楊變當然知道慕容興吉為何如此大度,摔跤之前已經說了,正是北戎人擅長的,騎射不用說,北戎人從小就是在馬背上長大的。

    “搏斗。”他說,“不限制兵器,百無禁忌。”

    “那本王就選摔跤吧,騎射日日都看,未免太乏味。”說著,慕容興吉又饒有興味道:“只選兩場,不用三局兩勝?”

    一旁的元貞道:“難道三皇子沒有自信能兩場都贏?”

    慕容興吉笑了起來。

    他深深地看了元貞一眼,道:“雖然蕭尚書這激將法太過明顯,但我戎國勇士自然是不懼任何挑戰的,明著說兩戰全勝,未免太過狂妄,那就請蕭尚書且看吧。”

    說著,他又道:“難道蕭尚書就篤信這一局,你們一定能贏?”

    “能不能贏,三皇子看下去就知,何必在此多費口舌。”

    說話間,下面已經安排人上了。

    對于什么情況該派誰出戰,雙方彼此都深諳在心,北戎這邊派出的并非方才表演摔跤的那些人其中之一,而是一個比方才那些人體格更大的壯漢。

    顯然北戎這邊早就有所準備,把此人當暗棋藏起來了。

    而楊變元貞這邊,雖然也選了個體格高大的壯漢,可這壯漢和壯漢相比,彼此還是有些差距的。

    兩人都是脫了上衣,先張開雙臂給觀看眾人查看,以此來表示自己并沒有藏任何利器或偷襲之物。

    這也是方才楊變為何選了搏斗,還是無限制的。

    因為相撲是有規矩的,且規矩挺多,單憑硬碰硬,他們這邊肯定不是北戎人的對手,可若是無限制搏斗,這就是他們的機會。

    果然,隨著一陣時間不短的互相試探和角抵后,北戎勝了。

    這邊本就沒把希望寄托在摔跤之上,且也能明顯看出派出的人已是拼盡全力,倒也無人奚落責怪什么的,反而安慰那輸了的人。

    只是北戎那邊不免有些哄鬧和示威,讓這邊顯得氣勢很低迷,所有人的臉色也很凝重。

    “何遷。”賀虎喊道。

    矮小精悍的何遷,從隊伍里走了出來。

    “虎哥不用說了,我懂。”

    賀虎拍了拍他肩膀,道:“就看你的了!但還是不要太有壓力,盡力就行,老大不是說了,就算輸了,他還有別的辦法。”

    “我知道,但我一定不會輸。”

    雙方來到場中。

    一見何遷如此瘦小的身材都被派了上來,一旁圍觀的北戎士兵紛紛嘲笑了起來。

    昊國是沒人了嗎?

    竟把這樣的人派了出來!

    場面有些亂,可素來演武之時都是這樣的氣氛,被人嘲笑了知恥而后勇,素來就是軍中的規矩,所以也不好出言制止,只能受著。

    “就你這樣的,我一拳頭可以打死三個!”這個手提著彎刀,生得五大三粗皮膚黝黑的北戎壯漢,對何遷示威道。

    何遷并未說話。

    他手里也提著刀,卻是兩把,并比對方的刀短小了不少,算是鴛鴦刀,但整體弧度卻偏向彎刀。

    “我的刀比我的拳頭更利,你跟我比刀,怕是選錯了。”壯漢又道。

    “少廢話。”

    何遷微微壓低了身子,這是他準備進攻的姿勢。

    北戎人并不知曉,何遷看似體格瘦小,實則暗藏精悍,他是斥候的好苗子,曾經在西軍里,不止一次奪得大演武中無限制搏斗中的頭名。

    他可不是靠人讓的,而是靠他手里這兩把刀。

    若論拳腳,比他厲害的大有人在,可比拳腳是點到即止,不傷人命。但戰場上拼的就是誰的殺人技更厲害。

    尤其是斥候,單槍匹馬在野外很容易就遭遇敵人,這時就需要在第一時間解決對方,才能不走漏自己的行跡。

    因此西軍不像其他軍中那樣,他們大演武不光比拳腳、騎射、相撲、行軍,還比無限制搏斗。

    無限制搏斗才是生死場。

    贏了的人不光可以升官,還能發財,一場下來光賞銀就不少。

    隨著銅鑼被擊響的瞬間,雙方已經短兵相接數次。

    并非這個北戎壯漢沖過來和何遷打,而是何遷以極快的速度攻向對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砍了對方數十刀。

    對方根本反應不過來,全靠在戰場廝殺多年的身體反應擋下幾刀,卻還漏了幾刀,因此開場不過幾息時間,場上已經見血了。

    “好!”

    眾人紛紛為何遷叫好,不光下面的那些兵卒們,連那些負責和談的官員們也不禁露出幾分喜色。

    與之相反,戎國眾人卻面色凝重,包括慕容興吉。

    他已經看出來了,這個兵卒不簡單。

    何止不簡單,接下來何遷打得對方根本沒有還手之力,那壯漢就仿佛憑空笨拙了許多,只能被動去防守。

    實則并非對方笨拙,摔跤厲害的并不代表騎射和刀上功夫好,敢說自己用刀厲害的,必然不會身手笨拙。

    只是何遷的速度太快了,快到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也已因此就顯得對方極為笨拙。

    這下輪到楊變嘲笑慕容興吉了。

    “三皇子,你看我這手下的刀如何?”

    慕容興吉僵著嘴角:“還不錯。”

    不一樣的場面同樣的處境,在此時此刻降臨在慕容興吉的身上,可想而知他這話說得有多不情愿。

    “看來三皇子所想的兩戰全勝,怕是要落空了。”

    一旁,元貞笑著補刀。

    若只是楊變,慕容興吉還能穩住,若只是元貞,他也能穩住。偏偏這般一面倒的局面,再配合這夫妻齊心對付他的刺眼場面,致使他壓抑不住心中怒火。

    “蕭尚書何必逞口舌之快?”

    他連連冷笑:“你不知,難道鎮北王也不知,這么快的速度全靠體力撐著,他為了保持速度,刀必然要輕薄不能太重,所以看似我戎國勇士受傷了,其實傷勢并不重阿努枳也并非毫無還手之力,只要他能穩住,相反隨著時間過去,此人體力不支,速度必然會減慢,等到那時候就是阿努枳扯掉他頭顱的時候!”

    元貞沒有去詢問楊變,這種場合就是輸人不輸陣,問了就代表她也不確定了。

    “那三皇子又何必逞口舌之勇,且看下去就是。”

    楊變也出聲力挺妻子:“那三皇子又怎知,你這勇士是否能堅持到那時候,一個不慎,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們,就是身死的下場。”

    此時場中,阿努枳似乎也看出其中關鍵,他收起之前狂妄的神色,神情變得凝重而專注。

    說到底,能在戰場上廝殺多年并活下來的,沒幾個是有勇無腦之人。

    也許光有匹夫之勇,你能活下來一次兩次三次,但后面總有一次會因為愚蠢狂妄而死。

    所謂狂妄,不過是故意激怒對方的手段罷了。

    可眼前這個人實在太快了,他根本不知對方會從何處攻過來,他能支撐到現在一直沒亂陣腳,全是戰場上廝殺多年的積累。

    何遷確實在消耗體力,但阿努枳何嘗不也是如此,他甚至因為頻頻受傷——雖然傷口淺,但架不住持續不斷的受傷以及失血。

    失血是其次,疼痛也是其次,重要的是一次次的受傷,和那冰涼刀口帶來的冷意,給他造成的心理壓力。

    他的呼吸越來越沉重,步子挪動得也越來越慢。

    “看來,你戎國勇士已經不行了。”楊變道。

    隨著話語聲,一道寒光劃過阿努枳的眼前,他下意識閃躲,卻未曾想那道寒光又極速在下方也來了一道。

    他看見了,明明看見了,卻躲不掉,只感覺喉嚨一涼,下一刻有什么東西噴涌而出,再接下來他已經沒有知覺。

    滿場都是歡呼聲。

    這一切發生太快,甚至讓慕容興吉失態地站了起來。

    楊變態度并不誠懇地拱了拱手:“承讓,承讓。”

    慕容興吉強撐著笑,坐了回去道:“莫怕鎮北王忘了,只有兩局,也就是打平了。我不算輸,你也不算贏!”

    “怎么?那你的意思是還要再比過?”楊變挑眉。

    “本王倒是不懼,就怕鎮北王不敢。”

    這話又將楊變架在了架子上,說到底比武比武比的就是武力,比來比去就比那幾種,還能比什么?

    之前楊變已經選了對他們來說,最具有優勢的無限制搏斗,剩下的即使再選,怕是最終結果都會是北戎贏。

    他們的先天條件就不如戎國人,這是事實,得承認。

    “何必這么麻煩,三皇子主動提出比武,不就是想展示武力?何必再費勁巴拉使了他人上,有本事你我二人比過!”

    楊變站了起來。

    “你這是在逼本王下場?”慕容興吉冷笑。

    相比楊變態度肆意得多,道:“又何談是逼,愿不愿意下場三皇子自己決定。”

    可當著這么多人面被人挑戰,于昊國人來說,此舉無疑粗蠻,可對戎國人來說,卻像打了雞血一般。

    戎國尚武,從來能壓在他們頭上的,只有武力。

    那些將領是靠武力壓著手下之人,同樣將領的將領也是。

    戎國可從來沒有軟弱之人,以前在部落時,他們的規矩是不可拒絕旁人的挑戰,不然就要把勇士的名頭讓給別人。

    而對他們來說,勇士的名頭大于自己的生命,只有一場又一場的戰斗,才是他們保持如此勇武的本質。

    慕容興吉能拒戰嗎?

    就如他給元貞楊變設的這局一樣,這是陽謀。

    “你當本王怕你?”

    慕容興吉站了起來,扯掉身上的披風扔了開。

    楊變同樣扯了身上的披風。

    第100章

    100

    見此情形,一旁兩國的其他官員俱是大驚失色。

    “鎮北王,萬萬不可!”

    “三皇子,此舉萬萬不行。”

    可他們的聲音太小,下面場中的聲音又著實鼓噪,以至于根本沒人理會。

    “你想怎么比?”

    楊變懶懶一揚眉,道:“真刀真槍我怕你丟命,到時候兩國當場開戰,還是比拳腳吧。”

    慕容興吉冷笑:“你倒不用在此激將我。”

    “那要不就真刀真槍?”

    慕容興吉也看出來了,跟此人斗嘴,除非你能與他一樣不要臉面,不然鐵定占不了上風,所以他也不再言語,直接去了場上。

    楊變隨后跟了過去。

    “你應該阻止這場爭斗。”

    看著下方場上的兩人,謝成宜憂心道。

    元貞也看著那里:“鎮北王既然這么做了,必然有他的目的。你難道沒想過,方才那般收場確實我們既不會失了顏面,北戎也沒占到什么便宜,但等于又回到之前,還要在此與他們纏磨下去,沒完沒了,楊變他是想尋一個突破口,徹底解決這件事。”

    由于還有其他人在,兩人也沒有多說。

    而場上,就在他們對話這短短時間里,雙方已經過了好幾招了。

    所謂拳腳,不同于騎射相撲,無法借助外力也沒有規則可以利用,完全是拼雙方的身體素質。

    拳與拳的相撞,骨與骨的相碰。

    兩人都是身材高大的那一類,大致就是高大卻不會顯得太過壯碩,但若是以為二人不如那些比他們更高大更壯碩的人那就錯了。

    在武藝上有這么一說,先練皮再練肉再是練筋骨。

    太過側重練皮肉,就會導致體格壯碩,這時候就該去練筋骨來平衡。但能練到筋骨的人,十中無一,也不是誰想練就能練的。

    慕容興吉甫一和楊變交上手,就發現此人與自己一樣,也是筋骨大成。

    前世他死在楊變手里,卻是在戰場上,戰場上能導致一個人死亡的原因太多,戰局的變幻,某一處的失利,都會導致局勢大變,而后裹挾所有人。

    此番與楊變交上手,他才知曉前世自己死在楊變手里,并不冤枉。

    不過他會一雪前恥的!

    慕容興吉并非那種知曉自己弱點,便去規避它遮掩它的人,相反他骨子里跟大多數北戎人一樣,是有狼性是有不屈的。

    越挫才越勇!

    不戰勝自己的心魔,豈非要成自己一輩子的心病,讓對方成為自己一生的夢魘?

    只有戰勝它、碾碎它,才能打破這一切。

    慕容興吉越打越興奮,越打攻勢越猛。

    與外表總是給人很深沉的感覺不同,他與人搏斗起來竟是兇相畢現,甚是瘋狂。

    與之相比,楊變反倒是大開大合那一類,見招拆招,慕容興吉猛烈的攻勢,竟都一一被他擋了下來,甚至游刃有余。

    “怎么?堂堂鎮北王也會認慫?你不是要跟我打嗎?”

    慕容興吉一拳砸過來,冷笑著。

    楊變用手臂擋住,雙方的手臂碰撞在一起時,明明發出了勁聲,彼此身體卻水波不驚。

    “這不正在跟你打,難道要學你跟個瘋狗似的?”

    “瘋狗?”

    除了拳,還有腿。

    慕容興吉持續進攻,一招比一招狠,一招比一招來勢兇猛。

    “若鎮北王只有這般能力,怕是要當著這么多人面輸個徹徹底底了。怎么?你想當著她面輸給我?”

    “她?”

    楊變很敏銳地抓住這個詞。

    慕容興吉冷笑,又是一拳砸來。

    “你給我說清楚是哪個她,男他還是女她,要是女她,咱們可就要說道說道清楚了。”

    楊變回擊。

    這是他上場以來,第一次沒有采取守勢,而是展開攻擊。

    慕容興吉見一個‘她’字,就能刺激得對方面色大變,心中更是篤定那個重生之人必是楊變。

    是的,經過多日試探,慕容興吉心里已經確定元貞并非那個重生之人。

    性格相差太大,反應也不對。

    對此,慕容興吉即使知曉元貞前世肯定在他面前隱藏了很多東西,但她絕不該是此種反應。

    就仿佛看到一個陌生人,哪怕是針鋒相對,她對他也是厭惡排斥仇恨,似乎僅是國恨家仇,并不摻雜任何多余情緒。

    相反,楊變給他的感覺卻十分熟悉。

    之前幾次,在二人都在場時,他進行言語試探,元貞對他的反擊是就事論事,不夾帶其他情緒,相反楊變卻看他的眼神很不對,哪怕他遮掩了,卻還是藏不住那股警惕。

    就比如,他不過說了個‘她’,他就面色大變,不依不饒。

    就像他養的那只說是狗其實是狼的狗,護食時警惕地看著所有人一模一樣,生怕被人搶了它的肉骨頭。

    兩人平生未識,此番也是三人第一次正式見面。之前在汲縣那次不算,根本沒有任何言語交談。

    楊變為何警惕自己覬覦她?

    只是因之前他提過和親之事?可都知道那只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甚至包括元貞本人都是這么認為的。

    所以只有一個可能,前世之因,導致今日之果。

    慕容興吉并不傻,相反他做事就如元貞所言,但凡有所舉動必然有其目的。

    此番看似他被激將下場,實則在他心里,他是一定會贏的。

    他不光要當著她的面贏,還要狠狠地羞辱楊變,以解前世殞命之仇,同時破除‘心魔’,從此念頭通達。

    當然后續還有針對昊國這邊的一系列手段,這里且不提。

    總之,他是贏定了。

    ······

    這些念頭說起來慢,其實不過是一瞬間。

    而就在須臾之間,雙方已經又來回過了十幾招。

    “你要與我說道什么?”

    “楊變,你還是改不掉秉性,前世你與她并無相關,大概心底早就傾慕于她,卻未曾想被你心心念念的絕世佳人,竟淪為我的禁臠,所以你前世一直盯著本王咬,真像一條瘋狗。”

    慕容興吉笑得嘲諷,手上攻勢卻不減。

    而楊變由于他這番話,竟一時亂了陣腳,不光胸口受了一記崩拳,臉上也挨了一下。

    所以就他這樣,怎么跟他贏!

    慕容興吉大笑,趁勝追擊,直撲而去,這次去沖著楊變太陽穴去了。

    此時場外都屏著呼吸看著這一幕,包括不遠處的臺上。

    見到這驚險的一幕,元貞下意識手中一緊,握住椅子的扶手。

    下一刻,楊變伸手擋住了這次錘擊。

    他揩了揩嘴角血跡,突然笑了。

    “你給我說清楚,什么叫瘋狗?”

    慕容興吉也笑了。

    “難道不像瘋狗?是不是每每想到她承歡本王身下,你就噬心蝕骨般的痛苦?鎮北王啊鎮北王,枉你英雄一世,竟覬覦本王的女人”

    “你一生不娶,是不是就是一直想等著救回她?你想救回她的時候,她可日日都與本王共枕”

    這會兒楊變是真瘋了。

    肉眼可見,他一改之前穩扎穩打之態,攻勢越來越猛,就仿佛方才二人形勢倒置,成了他宛如瘋了一般,而慕容興吉閑庭信步。

    見此,慕容興吉更是不吝刺激他。

    “堂堂昊國最受寵的公主,竟成了本王的禁臠,你就算盯著本王咬又如何,還不是要看著心愛的女子承歡旁人身下”

    ·····

    因為離著距離,二人說話的聲音又不大,所以場外的人并不知他們在說什么。

    但都知道楊變受到了影響,一改方才的優勢。

    元貞皺起了眉,謝成宜等幾個官員甚至站了起來。

    與之相比,北戎那邊一改方才輸了的頹勢,四周的兵卒們更是鼓噪著,沸反盈天。

    直到一記重拳砸在慕容興吉臉上。

    “你說誰是瘋狗?誰是?”

    楊變獰笑著,渾身骨節發出咔咔響聲,一拳接著一拳砸了過去。

    而慕容興吉沒有防備,他根本沒想到楊變在受到這般刺激下,還能攻擊到他。

    這肯定是意外,一定是他疏忽所致。

    他終于閉上了嘴,開始專注起來。

    可所謂一步錯步步錯,若他只一門心思專注與楊變對陣,楊變并不一定能這么快抓到他的疏漏,兩人至少還要拉鋸一些時間。

    只可惜他心思沒用在正路上,以為楊變受了刺激,必然方寸大亂,殊不知楊變此人骨子里才是真瘋。

    他是那種你不刺激他,還是個正常人,一旦受到刺激,就會進入瘋狂模式。

    旁人受傷受挫,都會呈現頹勢,他不是,他則是會就像打了雞血一般。

    楊變這一生,不到三十載,年紀雖輕,經歷的戰事卻無數,無數次險死還生之際,都沒弄死他,反而成了他的一身戰功的踏腳石。

    以前還在西北時,權中青打過他無數次軍棍,皆因他那會兒是真年少輕狂,什么都敢干什么都敢做,夜行軍奇襲之所以能被他玩出花來,俱是因此。

    也因此,自慕容興吉被他擊中一拳開始,利用對方錯愕那不到半息的時間,他已經成功把劣勢拉回來了。

    并讓之后數拳一拳沒落,全部轟在慕容興吉的身上臉上。

    慕容興吉毫無還手之力,他下意識往后退,想先拉開距離,再來尋找優勢都不能,就宛如疾風暴雨一般,全部傾斜于他身上。

    而他直接被這陣疾風驟雨打懵了。

    “我讓你嘴賤!嘴臭!什么叫禁臠?”

    慕容興吉并不知,楊變曾潛入過北戎軍營一次,見到過他私藏的那副畫像。

    之前壓在心中的種種疑問,都在這一刻聽到他話的后有了答案,同時更讓楊變無比憤怒。

    為何元貞曾經在上京所有人都沉浸在繁華若夢之時,便提前說出會國亡城破之言,為何她汲汲營營,拼盡了全力都在逆轉局勢?

    為何來到襄州以后,她依舊不能安穩,日日都讓自己沉浸在忙碌之中,每次午夜夢回,楊變都能看見妻子無意識緊皺的眉。

    他不知該說什么,也不知如何才能安撫她,他只能去做。

    她覺得怎樣好,怎樣對他們有利,他便去做什么。

    開始他以為她只是想救昊國,后來來到襄州,她積存力量、她絞盡腦汁,他依舊這么想。

    直到上京城破,直到那些皇族被擄,直到后面發生的一切一切。

    他才明白,她只是想自保。

    難道嫁給他,也無法給她安全感?她就那么懼怕嗎?

    現在他都明白了!

    只聽慕容興吉嘴里一口一個禁臠,他便知曉對方所說的什么前世,元貞的日子一定不好過。

    她那樣一個人,你以為她張揚跋扈,其實她骨子里恬靜清淡,當你以為她性格恬靜時,她其實骨子里還藏著一股剛節和傲氣。

    這樣一個人,是如何在國破家亡自己被送與敵人的局面中存活下來的?

    楊變比元貞的想象中,更了解她。

    所以他幾乎能想象當時會是什么樣的局面,她又會經歷什么,才導致這一切,也許別人她不一定在乎,但她那個爹爹,她是一定不可能扔下不管的。

    那樣的局面,那樣的亂世,所有人都不中用了,男人也都不中用了,她一個弱女子

    “你還是個人,你還是個東西?”

    楊變咬著牙,眼珠子發紅。

    “你除了欺負女人,還會干什么?你以為說這些,會激怒我?”

    隨著話語聲,又是一拳正中。

    “你錯了!你大錯特錯!”

    打從場上發生逆轉時,所有人就愣住了。

    直到看見慕容興吉被人一拳拳砸成了死狗,竟毫無還手之力,北戎那些官員都慌了,忙叫人去阻止場面的惡化,卻被謝成宜帶著人制止。

    雙方經過一輪舌戰,再到終于派了人過去,卻根本近不得身,直到這邊又商量出辦法,雙方都派人多派些人去制止,到終于制止成功。

    而此時慕容興吉已經被打成了一條死狗,除了那身衣裳還讓人熟識,整張臉已經面目全非。

    見到這一幕,北戎官員憤怒道:“你們昊國這是想開戰!”

    謝成宜淡淡道:“何必如此憤怒,比武場上,拳腳無眼,是貴國皇子自己要是上場的,輸了又怪誰?”

    元貞冷笑道:“要戰就戰!”

    說完,她就匆匆幾步來到正在揉手的楊變身邊。

    楊變見她來了,一把拉過她。

    來不及彼此之間說話,他捏了捏她手暗示他沒事,便對那邊道:“要戰就戰,,廢話一籮筐!”

    又對一旁看似暈過去了,實則沒暈其實是被打懵了的慕容興吉道:“到底要不要開戰,說句話!”

    這時,慕容興吉才回過神來了。

    在看清四周情形后,他爆發出一聲怒吼。

    “楊變!”

    “喊什么喊?到底要不要戰?”

    一口鮮血噴射而出,這下慕容興吉終于暈過去了。

    哈擦大驚失色,忙將人扶起便要離開,又匆匆叫人去找大夫。

    一時間,場上亂得不可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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