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我愛你
七年后, 白欖聯大。
“叮鈴鈴——”
鬧鐘響了。
床上的人連滾帶爬翻身下床,室友從床上探出個睡眼朦朧的腦袋來,發出絕望的呻吟:“不是還有三十分鐘才上課嗎?你起這么早干嘛?”
那學生便翻了個白眼:“你們是不是沒看課表?今天第一堂是燕老師的公開課——不提前半個小時你搶得到位置?!”
一語驚醒夢中人, 整個宿舍頓時雞飛狗跳,脖子上掛著上衣,提著褲子就往洗漱間跑。
燕老師的課是很難搶的,一部分是他開的課有意思, 另一部分則是純粹追星了。年輕的人類學生誰沒看過當年智械之戰的錄像?蟲族誰不知道這是當年內戰提刀上戰場實打實的新朝功勛?就連人魚——因為格外莊重地交還了池澗西的尸體,他們也對他沒什么惡意。
他甚至還是這片星區的主人!
就憑《恒星協議》,他也是實打實要進歷史書的。
這樣一個傳奇人物, 誰不想過去看一眼?
“我當年就是因為他考的軍校, 又報的白欖聯大!人類活著的英雄不多, 他算最美強慘的一個。”這位同學說。“當年只恨我年紀太小,幫不了他們的忙。”
所以他的課上, 占位置那一套是行不通的。人類占的,人魚一屁股就坐下了。人魚占的,人類不好意思搶, 但蟲族不挑, 一視平等地無視。
幾人穿過茂密的林蔭道,莊嚴的行政主樓那尖而高聳的鐘塔尖就呼之欲出。那就是伊卡洛斯華美的墳墓, 來往的年輕學生不知道它的來歷,只是驚嘆于它的巧奪天工。無論是凝固在幾年前某一個時間點的鐘塔,還是由蟲族神話生物守護的墻壁, 亦或者,是那門前廣場上神圣的雕像——
那真的是一個非常有藝術性的雕像。
背生雙翼的人展翅欲飛, 他弓著背脊,將臉埋進懷里, 埋進那顆閃耀而巨大的鎏金寶石里。那顆寶石,不,或許用團來形容更為恰當。因為它是圓滾滾的、碩大的一塊地質結晶。顏色是明亮的橙色,邊緣有點點紅色的絮,一些細長的結晶則在灰撲撲的石頭上散落著,就像一枚正在熔化的太陽。
燕嶼看見它的第一眼,就覺得它很適合伊卡洛斯。
但這礦很貴,這樣大的體積、這樣剔透的質地就更為難得了。它不是燕嶼手里的礦星產的,所以要買,就要給錢。
燕嶼沒錢。
他其實是很有錢的,說富可敵國也不為過(三大文明除外)。但這錢落在建設一個自治區上,就屬于原湯化原食。沒錯!有地、有政策、有權力,那就等于有錢。招商引資是能有錢,但引進這些生蛋的母雞,前提是你得給人家一個雞窩啊。燕嶼談下了免稅政策,這里將來是要建成一個繁華的自由貿易區的,到時候錢如流水來呀!
可是這不是八字還沒一撇嘛,談下了免稅政策又如何?面對被打爛的、未開發的邊區,燕嶼再靈巧的口舌就發揮不了作用了。
只能雙手一摸兜,愁眉苦臉地開始打灰。
基礎建設,就是純燒錢。
靠著燕嶼到處要財政撥款,這攤班子才慢慢運轉了起來。買觀賞性礦石?沒這個錢。
這玩意兒立在這里,是塞基掏的錢。
他自己花錢拍下了原礦,由自己發動人脈,找到合適的匠人,一點點把那古拙天然的石頭打磨成如今的模樣。
在工匠下刀前,這雕像該是什么樣,就已經深深地印在塞基的腦海里了。神話里,背著蠟做的雙翅的伊卡洛斯,本該靠近太陽后,便因雙翼融化而墜空身亡。但他偏偏不肯,哪怕只是個雕像,他也要伊卡洛斯得償所愿,抓住了太陽,他的翅膀是永遠昂揚永遠堅強的,哪怕是太陽融化了,塞基也不肯讓他的翅膀融化!
完工后,雕像就立在這所學校的正中央,立在莊嚴的行政樓、伊卡洛斯的墳冢之前,讓所有來到這所學校的人,都要瞻仰它。
而在雕塑的下方,刻著一句對它來歷的解釋:“白欖聯大第一任校長伊卡洛斯/林洛——其伴侶塞基捐贈。”
這所學校存在一日,他們的名字便并列一日,等到這所學校倒塌了,有朝一日還會有人在廢墟里,看見石頭上他們未風化的名字。
除了使勁爆太上皇金幣以外,燕嶼也沒放過他及他的人手。他回到白欖聯大,第一件事就是架空了塞基。
新的自治區劃走了大片的星區,他們要去通知這些星區上的原住民,問問他們是跟著轉戶籍,還是遣返回國呢?還有,原本這是三大文明的地盤,三個亞空間邪神在這打生打死,小的星際文明和星盜望而生畏。現在成立新星區,不歸三大文明管了,星盜們可不就躍躍欲試了?
還有白欖星區作為三不管地帶,是很容易被走私盯上的。不想成為那種小說里常見的欲望天堂、黑色狂歡地帶,就要在一開始下狠手整治。
自治區是有軍隊的。談判通知到帝星時,溫莎就知道自己在邊區,瞞著中央開軍工廠,相蟲族輸送雄蟲機甲、瞞下蛛形蟲、調動軍隊給燕嶼壓陣的一系列豐功偉績敗露了。恐怕等使者回去,第一時間就要被送到軍事法庭啊!雖然現在看結局是好的,但法不容情,該判還是得判。
所以談判后,白欖星區成為自治區后,燕嶼邀請她跳槽過來當自衛軍,她就立刻潤了。
一個將軍對局勢是沒用的,因為將軍的權力來源于她的兵。溫莎深諳這個道理,所以她帶著她的分軍團一起跳槽了。
為了安撫這只初始軍隊,燕嶼帶著自己的蟲族親衛隊,跑到中央議會,談下了雙國籍的移民政策。
——先用雙國籍把人騙進來,再慢慢感化成自己的力量嘛!
因為優越的政策,無數投機者涌入這里。涌向商業藍海的、涌向軍隊權力的——新的星區像一個貪婪的巨獸,來者不拒。失敗者就成為它的養分,成功者就與它共生。
這群投機者是很難靠得住的,星區的未來在于大學,白欖聯大的同學們天生就是星區軍團的嫡系力量,等他們源源不斷地畢業,進入軍團,自治區才會有完美的未來。
但在這之前,他必須要用血和實打實的戰爭,守護住這些未來。
總而言之,塞基手里的兵,溫莎手里的兵,都被他要走了,再加上他從蟲族帶來的親衛隊。他就這樣帶著這一支不上不下的力量,一點一點啃下了邊境線,打退了所有居心叵測者,用無數顆敵人的頭顱奠定了白欖星區在宇宙中的地位。有段時間,空氣里都飄著血腥味。火與血重新淬煉了他,也重新淬煉了這支軍隊。
這只以血心鴿為旗幟的軍隊,漸漸也成為了一支不可小覷的力量。
但這些離白欖聯大的新生們很遠,他們現在主要考慮的是,該如何搶到靠譜教授的課——比如燕老師的公開課。
學生們穿過行政區的長廊,雖然才成立幾年,但學校的名人堂上就已經掛上了許多畫像——這些都是犧牲的學長學姐們,甚至是兼任教職工的老師們。
人類、人魚、蟲族,沒有第二個地方能夠讓他們的畫像平等地掛在一起了。每次這些學生們走過它時,內心都會泛起一股奇異的感覺。
而另一側,則是學校的榮譽墻,從第一屆軍校聯賽全體成員的合照開始,到如今,已經有三張合照了。
現在是白欖聯大成立的第七年,即將進入第八年。它經歷了三屆軍校聯賽,第一屆里,蟲族代表隊和人族代表隊兩支隊伍擠在一起,對著鏡頭露出笑容。這張照片里的人,有將近一半都已經死了。
他們沒有得到那一屆的冠軍,那一屆也沒有冠軍。
第二屆大合照里的人更多了,蟲族隊、人族隊、人魚隊,涇渭分明地站成三團,對著鏡頭揚起下巴。
因為資源分散,他們也沒能拿到冠軍。
第三屆,也就是剛結束的一屆。這次大合照里只有兩支隊伍,三個種族的選手勾肩搭背,意氣飛揚。這一次是燕嶼第一次嘗試讓三族選手混搭參賽,能讓賽事組同意,其他軍校也不反對,不光是他下了大力氣,當初那些和他并肩作戰,如今已經分散天涯的隊友們也付出了極大的心力。
不過一切都是值得的。
借由三大種族參賽的名頭,賽事組把轉播權賣到了世界盡頭。年輕的學生們共同在一個校園生活,他們跨越了陳舊的仇恨、偏見和歧視,向全世界展示了什么叫做和平。
在這之前,其實很多人都不能想象和外星異族該如何平等相處,直到親眼看見,他們才恍然明白,原來大家都是有尊嚴、有思想的智慧生命呀。
幾個軍校生搶到座位,坐下時,聽見身后有人在低聲交談:“聽說下一屆燕校長準備進行星際聯合軍校聯賽,不只是外族借著白欖聯大的平臺參與人類盛事了。”
他們豎起耳朵,沒忍住問一句:“那蟲族的軍校生參與,人類還有贏頭嗎?”
結果一回頭,說話的正是一位蟲族學生。
那位螳螂族學生瞪他一眼,不太高興地回答:“多找找自己原因,我們蟲族一直是這個實力的,這么多年都沒變過,想想你們人類自己有沒有努力過好吧!”
人類學生訕訕,旁邊忽然又湊近了個人魚學生,慢吞吞說:“我們教授跟我們提過,說是改革后的星際軍校聯賽會放寬對參賽方的限制,之前是統一提供設備,改革后就應該是自己準備。”
“哇,這樣好!我們和你們人魚都是科技側的,這樣能夠最大限度平衡和蟲族的實力差。”
但他忽而思維一轉:“等等,這樣的話,我怎么感覺就跟平常的戰爭沒兩樣啊?”
“校長可能是想把聯賽變成一個小型的戰場,畢竟不同文明間不可能沒有沖突,堵不如疏,有這樣一個渠道,不僅能夠讓各方及時知道自己和敵人的差距,還能讓談判解決不了的矛盾,用這種方式解決。”人魚點點頭,條理清晰地分析著。
“這樣的話,沖突便可控了。”人類學生撓了撓下巴,“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談下來,牽扯勢力太多了,涉及利益也很復雜,不知道要談多久。”
螳螂族學生默默看著他們聊起來,從抽屜里摸出一包干巴吐司開始嚼嚼嚼。
人類同窗見狀,立刻熱心遞過來一杯飲料:“看起來好噎,來來來,這是我今早上在食堂的蟲族窗口買的特色飲品,還沒喝過呢!我喝不下了,你要嗎?”
小螳螂興高采烈接過:“謝了兄弟!”
他喝了一口。
他吐了。
小螳螂震驚貓貓頭:“這什么奸商啊!這已經不是花蜜摻水了,是水里摻花蜜!這么稀跟涮鍋水有什么區別!”
人類學生大為震撼:“什么?我上次喝覺得很甜啊!都有點膩了,難道這次買到偽劣產品了?”
他也喝了一口。
他也吐了。
“好甜啊。”人類的臉皺成一團。“這是致死量的蜂蜜吧!”
蟲族學生看看人族學生,人族學生看看蟲族學生,他們的表情漸漸凝重了——現在已經不是奸商的問題了,是品味的問題!
咸黨人魚族同學亂入,一顆壞溜溜的魚魚頭探出來:“甜的嗎?那肯定難喝,不如試試人魚窗口的咸奶茶?”
現在是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愈發凝重。
他們異口同聲:“沒品的東西!”
一場莊嚴的小會議立刻鳥作獸散!分崩離析!分道揚鑣!
不止這群早起占座的學生在談論軍校聯賽改革,校長辦公室里,燕嶼和溫莎也在談論。
按理說這所大學都被伊卡洛斯傳給了燕嶼,他身披黃袍,原地登基,成為校長也沒什么。但畢竟年紀輕輕,畢業沒幾年。
掛了個名當榮譽校長,其實不怎么管學校的事,只是堅持回來講講課。他忙著建立軍權,基建、內政、外交、開發礦業、打擊走私和星盜。學校內的事務他只過目個大概,行政推給溫莎,教育扔給塞基。
最初成為自治區的時候,因為政策傾斜加上三族招生,學生數暴增,老師不夠用了。燕嶼無情地抓壯丁,把塞基從墳前抓到了講臺上。
“這是伊卡洛斯的心血,你看著辦吧。”他說。
塞基知道,這是他講雄蟲機甲出賣給科梅的懲罰。于是他便沉默地認下了,在最艱難的擴招歲月,身兼數職的塞基——畢竟是前軍團長,內政和軍事一把抓,全能型人才,什么課都能上。總之,他像任勞任怨的驢一樣,負重前行。
一大早,怨種打工人,aka原始股東溫莎就找上門:“……關于你提議的星際聯賽,人類那邊吵翻天了,南區很猶豫,他們的科技基礎不太好,差距恐怕會進一步拉大,東區很支持,中央一半一半吧。對了,你這次帶隊去智械的人魚生活區考察,智械那邊怎么說?”
“智械那邊問他們能參賽嗎?”
溫莎的臉色一瞬間變得很扭曲。
“我讓他們去當裁判,或者當個關底BOSS,也算有個參與感。他們就高興地同意了。”
溫莎對此不發表任何評價,把厚厚的文件一推:“還有,這屆聯賽的影響很大,有許多小文明來問學校對他們的孩子招生嗎?”
“不痛不癢的試探。”燕嶼說。
溫莎點頭:“他們其實想問的是《恒星協議》。”
“不敢大步試探是很正常的,飯要一口一口吃,我們慢慢來,總有一天達成目標。”燕嶼溫聲道。
“今年招生季結束了?”他沉思幾秒,“給教務處說一聲,今年在十月前都開通特招渠道,給那些有意示好的小文明。”
“還有什么事嗎?”燕嶼見事情說完了,溫莎還沒走,有些疑惑。“我還有二十分鐘去上課。”
溫莎吭哧吭哧幾秒,說:“星際聯賽,蟲族那邊怎么說?”
燕嶼:“我問過曼努埃爾,他說會派專項組來和我們對接。如果談攏了,下一次我就該帶隊去蟲族實地考察了。”說著,他不自覺露出一絲笑意。
也不怪他心心念念想著再回去蟲族,兩屆軍校聯賽過去了,三年一屆,他忙著把白欖自治區的攤子支起來,曼努埃爾忙著改革——對軍權動手,一群軍閥們毫不意外地反了。剛打完內戰又是內戰,他馬不停蹄地出入在戰場。兩人都抽不出身來,還隔著時差,只能在全息世界里相會。
全息世界能做什么呢?
主要就是純做,剩下的時間就是和愛人相依偎著補覺。有很大一部分的相會時間,就是一個人守著另一個人休息。
他們實在是都太忙了。
他只能借著公務的理由,才有機會去看看曼努埃爾。
不知為何,溫莎的表情看起來更難以言喻了,她扣扣手指,又點點頭,說:“挺好,挺好。”
她說:“星港給了我通知,專項組今天就到了。”
燕嶼驚訝:“這么快?”但他沒多想,“你先去接待就行了,我等會兒有課。”
我不該繼續在這里。溫莎臉上閃過一絲痛苦,敷衍地點點頭,拔腿就走。到門口了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還是忍不住回頭:“那個……”
“什么?”
“行政樓花壇里都是塞基親手種的珍惜花卉,自費。”她試圖委婉,但失敗了,“很貴,真的很貴,摘了要賠的。”
燕嶼不明所以地敲了個問號。
溫莎更尷尬地走了。
然而似乎是難得抓到他在學校的時間似的,門又被敲響了。
他蹙了蹙眉,一邊在心里盤算著自己到底還有多少公務沒處理,一邊心不在焉地打開門。來者似乎很高,撒下一片長長的陰影,把他籠罩住。但逆光中,軍禮服上的勛功章依舊閃爍著明亮的光芒。
非常非常多的勛功章,每一個都沉默地昭示這一段艱難而榮耀的歲月。
也將來者變成了一棵可笑而可愛、英姿勃發的開屏圣誕樹。
燕嶼的心突然開始狂跳,在他理智做出判斷前,潛意識已經先一步開始震動。
他帶著山呼海嘯的心跳抬頭看。
啊,是曼努埃爾啊。
他情不自禁微笑。
時間似乎沒有在他們之間留下痕跡,打開門,好像相見還是昨天。
美麗的軍雌抱著很大一束花,那原本是一束燃燒的玫瑰,可是走到行政樓下,他看見爭奇斗艷、千姿百態的花壇,又忽而狐疑玫瑰太庸常,怎么配得上他的愛人呢。愛就是常覺虧欠,他就覺得這樣的重逢是很不與自己的愛相配的。
這些美好的東西,合該都是愛人的!
蠻不講理的軍雌便搶走了塞基的花,扎出了好大一捧、把門都塞得滿滿的花。
逆光中,愛人的眼睛像湖泊,愛意緩緩流淌而出,蜿蜒在空氣中。每一根發絲都閃閃發光的蝴蝶注視著他,忽而忘記了準備好的所有臺詞,他不自覺地開口,任由本能支配著他。
他輕聲說:“【我愛你】。”
這是一句漢語的告白。
燕嶼說這是他故鄉的語言,曼努埃爾就學了好多年。
第一個音節嘴唇要圓圓的,像一枚戒指。第二個音節是人類還是嬰兒時就學會的天然音節,唇角像一個含蓄的微笑。第三個音節輕而快,舌尖抵住上顎,又在氣流通過的剎那離開。
我愛你。
——這是希望再次重逢的人,離別之前要說的話。這意味著祝福我們再續前緣。
這也是不舍得分離的人,在久別重逢后要說的話。這意味著人海萬千,我終將回到你身邊。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