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西西弗斯
《安提戈涅》。
古希臘悲劇作家索福克勒斯公元前442年的一部作品, 被公認為是戲劇史上最偉大的作品之一。
在后世不斷的再度創作和辯論中,“安提戈涅”變成了一種代表著公民依據自然法原則,依據天理和良心, 對抗惡法的符號。
很難說安提戈涅為自己取這個人類名的時候,是否有借此寄托理想的意味。但古希臘戲劇中命運般的悲劇,似乎也以這個名字為紐帶,降臨到他的身上。
讓我們把時間倒回到槍響之前。
烈日還懸在正午的時刻。
安提戈涅站在臺上, 他緊張地側頭看過來,試圖從同道者的鼓勵中汲取勇氣。圣地亞哥站在蟲群中,含笑對他鼓掌。
無數來去匆匆的工作蟲從他們之間穿梭過, 都化為剪影。
圣地亞哥就那樣從容地站在一群驕傲的、躊躇滿志的雄蟲之間。他看著被鮮花包圍的講臺, 在熱烈的加油聲與掌聲中, 含笑注視世界中心的雄蟲。
花團錦簇,烈火亨油。
安提戈涅、安提戈涅。
取這個名字的時候, 你有想過嗎?一個活著的生物,怎么能成為一個絕對正確的符號呢?
視網膜上所有的鮮花、工作蟲、設備雜物都如奶油般化開,這一刻世界中心只有烈日、安提戈涅和他。三個點構成一個三角形, 組成世界名畫的必備要素。
他微笑著, 扣下扳機。
于是子彈刺破空氣的殘影成為了視覺引導線,從靜態到動態, 從一個階段到另一個階段,從生到死的引導線。
“砰——”
*
“砰。”
白欖聯大。
清脆的一聲,是花瓶摔碎了, 塞基俯下身收拾陶瓷碎片。這種脆弱的花瓶材質比起實際用處,更多的應該是作為一種精美的復古藝術品流通在世面上。
作為東區人, 伊卡洛斯就很喜歡陶瓷。
所以現在塞基每天清晨都會去挑選鮮切花,有時也會帶回新的插花瓶, 擺放在伊卡洛斯的墓前。此時白瓷細口瓶碎了一地,里面的幾支宮燈百合與洋蘭也晃蕩著滾落在塵土中。
來往的學生好奇地看他一眼,但忙著上課,彼此推推搡搡快步離開了。
有人靠近,俯身幫他拾起花材。
是溫莎副校長。
伊卡洛斯死后,學校得以繼續運轉、招生,都是溫莎中將在支撐。溫莎一邊拍去花材上的灰塵,一邊道:“臨近蟲族的邊境最近壓力變小,智械戰場也有段時間沒看見人魚了。”
她問:“您有什么頭緒嗎?”
塞基頭也不抬,冷漠道:“我只不過一個活著的棺材,外界的事與我無關。”
溫莎中將笑了一下:“每天就挑挑花嗎?這樣的生活也不錯。”
她把宮燈百合遞過去,細而纖長的花枝上橙黃的花苞如同燈籠般吊著細細的莖,微微晃動。溫莎中將看著鼓鼓的、明亮的小花苞,笑道:“不過鮮切花,再怎么盡力維持新鮮,終究都會枯萎。為什么不試試種花呢?長長久久盛放,或許才是伊卡洛斯會喜歡的。”
塞基抬眸,蛇一樣的綠眼睛從眉骨的陰影下幽幽投來注視,顯出幾分厭世的冷淡:“或許吧。但有些花,需要切掉根,在水里重新生根。”
收拾好碎片,塞基接過溫莎中將手里的花,對她頷首致意,繞開她目不斜視地走向伊卡洛斯的墓穴。
目送他遠去,溫莎看見塞基黑色長袍在風中獵獵作響,黑紗隨風飄動。他站在人群之外冷眼旁觀,拋棄了凡塵的一切,緘默如同一道來自地下的影子。
未亡人……
溫莎轉頭看著他的背影,笑容消失,深深蹙眉。
她對副手說:“能聯系上燕嶼后立刻告訴我。”
遲疑一秒,她又狠下心下令:“做好隨時發兵的準備。”
*
演講現場。
尖叫,謾罵,疾呼。和攢動的蟲群。
在片刻的震驚之后,附近的蟲都朝著安提戈涅倒下的地方蜂蛹而去。而隱蔽開槍的圣地亞哥雙手插兜,鎮定自若地逆流而上,離開混亂中心。
如同摩西分海般的行動軌跡立刻引起了護衛雌們的注意。
“那邊!”
有誰尖聲指認。
身后傳來蟲翅高速扇動的聲音,圣地亞哥頭也不回地鉆進蟲群奔跑。附近雄蟲多,護衛雌們不敢直接開槍,只能加緊速度追過去。
但隱翅蟲卻沒這個顧忌,眼看馬上走入死路,前方沒有能掩護的蟲群了,他直接拿起槍對準蟲群扣動扳機!
“啊!”雄蟲們尖叫。
一部分雌蟲護衛們緊急轉向,去保護雄蟲。另一部分則拼了命沖過來,蟲爪伸向他的脖子。
然而出乎意料的,圣地亞哥一槍打在身后的玻璃窗上,然后張開雙臂向后仰倒——他直直墜落!
“快救他,他是雄蟲!他不會飛!”有認識圣地亞哥的雄蟲踉踉蹌蹌沖過來,扶著玻璃窗向下看。他還想說什么,突然無比震驚地哽住了。
只見雌蟲護衛們張開翅膀,如離弦的箭般沖出玻璃窗,沖向墜落的西西弗斯。
而在他們靠近的時候,從來以雄蟲身份行走的隱翅蟲大笑著,尖銳的蟲爪劃破喉嚨,噴灑的毒血腐蝕了追來的護衛,在護衛蟲凄厲的慘叫中,黑色的血水和青黃的膿水一起淅瀝瀝往下流。
“……隱翅蟲?”雄蟲喃喃。
聞言,全場嘩然!
隱翅蟲,雄保會的附屬種族!在眾目睽睽之下,暗殺了反對派的領袖!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似乎已經不言而喻。
正在徒勞地給安提戈涅做心肺復蘇的菲利普聞言猛然扭頭,他厲聲制止了試圖關閉直播的蟲:“就這樣看著,我們不怕這場演講不完美,該羞愧的不是我們!”
他身旁的雄蟲含淚推了推他,把話筒遞給他:“菲利普。”
安提戈涅死了,他就是最有威信的雄蟲,他必須頂上去!菲利普起身,接過話筒,他臨危不懼,緊盯著鏡頭,目光銳利如鷹隼:“犧牲、死亡,無論敵人如何阻撓,我們依然在追求解放的路上!而你們,正是你們的狗急跳墻,才正好證明了你們的軟弱、無力!盡管用上不了臺面的手段去虛張聲勢吧!”
他舉起鮮血淋漓的左手,用力揮拳:“——因為真理是殺不死的!”(1)
演講廳之外,圣地亞哥血流滿身,最后一個追過來的護衛雌也面目全非地被他扔下。他望著四面八萬圍過來的敵人,笑著展翅沖向高空。
烈日焚身。
隱翅蟲,永遠與雄蟲綁定的族群,永遠的替代品,永遠的社會邊緣。
第一次見面,伊卡洛斯輕飄飄投來憐憫的目光:“這樣啊,有點可憐。”他轉頭對身邊的雄蟲笑著說:“你知道我想到什么嗎?”
那個他已經忘記名字的雄蟲隨口問:“什么?”
伊卡洛斯笑道:“一個來自人類的神話。一個冒犯神明的人背負著懲罰,要一直把巨石搬上山頂,然而永遠無法成功。因為他要搬動的石頭太沉重了,在到達山頂之前,巨石就會因為重力和山坡傾斜的角度而滾落。所以他雖然空有智慧和偉力,卻只能徒勞地做無用功。”
“聽起來有點意思。”那個雄蟲點評,隨意地指了指他,隨口說:“既然這樣,那你就姓西西弗斯好了。”
圣地亞哥順從地低頭,感謝雄蟲的賜名。
伊卡洛斯又問那位雄蟲:“你覺得,西西弗斯要怎樣才能擺脫他的宿命?”
恭敬低頭的圣地亞哥余光中似乎看見,伊卡洛斯似乎在注視自己。
而那個雄蟲漫不經心回答:“不知道,懇求神明的寬恕?”他咬下一口小蛋糕,笑得可愛,“或者……殺了神?推平那座山坡?”
他一直是很聰明的蟲,他知道伊卡洛斯拉攏他的意圖。可是算了算雄保會穩定的晉升路徑和工資待遇,圣地亞哥便微笑著移開了眼。
他唯利是圖,他貪婪成性,所以在雄保會敗局顯露之前,他絕不會背叛!
什么理想,什么平等,都是騙小孩送死的謊言。
“西西弗斯”很可憐嗎?他們只有為雄蟲服務這一條路,大部分隱翅蟲為了完美地偽裝成雄蟲,明明身負蟲翼,卻終身不被允許展翅。
或許吧,但那又怎么樣呢?依附于高位的雄蟲,享受特權,狐假虎威的時候是真的爽啊!
加繆曾說:“西西弗斯無聲的全部快樂就在于:他的命運是屬于他的。他的巖石是他的事情。”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憐,無論是成為雄保會的幫兇,還是選擇背叛。都是他向上攀登的過程,他不是伊卡洛斯的棋子,只是現在到了改弦易轍的時刻了!
他相信未來不再屬于雄保會,所以此刻他選擇走向新的山坡,成為另一位棋手的棋子。
圣地亞哥·西西弗斯大笑著振翅,以從未有過的速度升空,這是他出生以來第一次高飛。
他想起塞基的話,有些花,需要切掉根才能重新生根。
那就讓我來做那個為隱翅蟲一族斷尾求生的角色吧!
他直直沖向灼灼烈日。
高飛吧,身負巨石的西西弗斯!
然后在追擊者即將趕上他的時候,鋒利的、帶著紅色不明斑點的匕首從太陽穴橫穿而過。匕首在腦中反復旋轉,以最嚴酷的手法,保證大腦被徹底破壞,絕對不會被提取到任何生前記憶。
于是在抵達最頂點的太陽前,“西西弗斯”的尸體沉重地墜落。
*
“滴!!!——”
荒星。
醫療艙傳來尖銳的警告聲,打破了古怪的沉默。
燕嶼和曼努埃爾俱是一怔,抬頭看向醫療艙的顯示屏,上面顯示出一個大大的感嘆號:“警告!警告!檢測錯誤!檢測錯誤!”
一連串他們看不懂的數據瘋狂閃過。
燕嶼神色一邊,突然五臟六腑一陣絞痛,他側頭吐出一口混雜著柔軟內臟碎片的血。
曼努埃爾緊張地湊近:“你怎么了?”
*
砰。
演播廳大樓外,墜落的西西弗斯仰面朝上,永遠不知足的雙眼望向天空。高空墜落讓他粉身碎骨,腐蝕性的毒血在身下匯聚成一個小小的湖泊。
周圍的蟲小心翼翼靠近。
“那是什么?”
有雌蟲飛到尸體上方往下看,與擴散的瞳孔對視瞬間,他突然汗毛倒豎,潛意識拉響了警報,眼睛卻還沒捕捉到異常。
“等等,看那里!”
只見像西瓜一樣四分五裂的后腦勺處,一條碩大的裂口蜿蜒到插著匕首的太陽穴。裂口先是流出暗色的毒血,但漸漸又變得鮮紅。
仔細看,那鮮紅的須正在蠕動。
*
“我不知道……可能是雄保會給我注射的試劑。”
燕嶼想到了池澗西的警告,他原以為那是普通的恐嚇,而自己已經當機立斷把那塊肉剜下來了,應當能抑制毒性擴散。
可是如今看來,雄保會用心險惡遠超他的預期。
“你的醫療箱呢?”那塊肉作為樣品被密封在內。
然而當打開醫療箱,看見里面保存下來的樣品,他們臉色陡變。
“離開這里!”燕嶼猛地推開曼努埃爾,疾聲道。
*
雌蟲飛低了點,歪頭湊近看西西弗斯頭顱上的裂口。
下一秒,他不禁毛骨悚然,理智瘋狂尖叫,幾乎是原地彈射開:“快離開這里!”
他的聲音尖銳到近乎凄厲。
——“這是柱狀絲菌!”
第122章 極限拉扯
“原來如此。”
一瞬間, 思緒通達,燕嶼已然明白了雄保會的打算。
第一層的目的是得到他的雄蟲機甲,所以最開始對付他時只派出了雪萊, 后續追擊也沒有拼盡全力。而提前為他注射試劑則是第二層,是為了避免人財兩失的保險裝置。但燕嶼幾次三番玩弄雄保會在前,就算他真的屈服于死亡,愿意向雄保會投降, 他們也不敢完全相信。
所以有了第三層,給他注射的并非什么毒藥,而是被抑生劑包裹住的柱狀絲菌, 當超過一定時間后, 孢子外的隔離薄膜和抑生劑逐漸溶解, 孢子就會開始生長,寄生雄蟲。這是必死的殺招。
而更恐怖的是孢子特有的傳染性。試想一下, 被救回去的燕嶼會去向什么地方?一定是蝶族的核心地區,總指揮官曼努埃爾的身旁。一旦寄生孢子爆發,將會對敵方造成不可磨滅的打擊。運氣好的話, 雄保會還能不戰而勝。
燕嶼閉了閉眼, 他語速很快,理智地做出安排:“我不能回去, 你帶著池澗西的遺體走。還有我的雄蟲機甲,也不能落到雄保會手上。等會你離開的時候先把它銷毀。”
雄蟲機甲能源耗盡,不能自主銷毀, 只能外部動手。他的意思不言而喻。
曼努埃爾看著他,雖然知道這是正確的做法, 但不知為何只覺得格外刺耳。他冷冷道:“然后你就坐在自己的機甲里是嗎?”
喉頭一陣腥甜,燕嶼后知后覺感受到了來自五臟六腑中, 那一陣陣奇異的、針扎似的疼痛。燕嶼不想在這個時候上演什么泰坦尼克號,說到底他們也不是那樣能夠同生共死的關系。于是他不容抗拒地道:“不然呢?理智一點,曼努埃爾。”
他看著一身戎裝的軍雌,極盡冷靜:“事已至此,是我棋差一招。我低估了雄保會的難纏程度,但是我并非沒有做好犧牲的覺悟。既然無法挽回,那么只能盡力止損。”
不同于曼努埃爾壓抑的憤怒,燕嶼反而有種不合時宜的輕松。死在蟲族的荒星,和死在人類的戰場,對他而言也沒什么兩樣,反正都是客死異鄉。他見曼努埃爾還要說什么,反而平靜到甚至帶了點無可奈何的笑:“這個時候你還要和我吵架嗎?”
曼努埃爾猛地頓住了,成熟的蝶種有一雙特殊的眼睛,純黑的瞳孔外一圈金色的日冕。第一次見面,燕嶼便覺得那很像全日食時太陽無法遮掩的光。此刻金色在眉骨下的陰影里,明滅不定地起伏。他似乎在很努力地壓抑憤怒,這憤怒不是沖著雄保會的,而是沖著燕嶼的。
他很想掐著雄蟲的脖子質問他憑什么就這樣輕易地接受了這個結局?他到底知不知道他的生命有一部分是屬于自己的?
但是他不被允許接近,他的理智、他的責任也在逼他遠離。他是一方軍團的主帥,孤身來接燕嶼本就是不理智的冒險。若非能和他勢均力敵的鞘翅目軍團長重傷還在修養,他都不該來這一趟的。他身后站著那么多信賴他、依靠他、臣服他的蟲,他不能做更不理智的事。
所以他再如何憤怒,也只能在安全距離外如同石雕般僵硬地半跪著。
燕嶼不明白他的憤怒來自何處,嘆了口氣勸道:“快走吧。婚姻一場,如果你有點不舍的話,上位后記得對人類手下留情。”
軍雌看著他,既不承諾,也不狠狠地否決。他凝視半晌,牛頭不對馬嘴地問:“你為什么要拼好那只蝴蝶?”
這話問得突然,燕嶼卻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問雜物室里被撕碎的蝴蝶標本,但其中是否還有更深的象征意義呢?燕嶼不愿去深想。
他沉默幾秒,也凝視著曼努埃爾的雙眼,慢慢笑了笑:“大概是想要你愛我吧。”
軍雌窮追不舍:“這是真話還是假話。”
燕嶼道:“你想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曼努埃爾:“……”
燕嶼于是笑了:“那它就是假話。”
軍雌看著他,嘴唇翕張兩下,說:“我不會愛你的,我討厭你。”
燕嶼平靜地、包容地看著他,在這樣溫柔的目光下,他感覺自己在一寸寸縮小,變得無比的渺小,他好像成了剛蛻殼的軟殼蟹,或者被困在蛇蛻里的小蛇。仿佛有什么無名的、不可名狀的東西站在他的面前,他只能這樣卑微地抬頭仰望,乞求不要被這個龐然大物注意到。因為祂的偉力下,一旦被注意到,便會無可奈何地被捕獲。
在混雜著悲哀的憤怒中,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擊中了他。
他還想惡狠狠地,或者滿不在乎、輕描淡寫地丟下一句“我討厭你”,但他無論心中如何醞釀語氣,大腦如何發號施令,喉結如何滑動——他做不到。舌尖仿佛生了銹,又仿佛數千攝氏度的電焊槍蠻不講理地將他的唇和舌都焊接成了一團,不然他怎么會在任何氣流經過時都感到了令他戰栗的疼痛?
蝴蝶的瞳孔縮成了細細的一點,如果靠近看,成千上萬的復眼擠在那一點里。
饑餓、饑餓。
他聽到自己問:“如果、如果你活下來,會告訴我真話嗎?”
喉結滾動,舌尖滑過上顎,猛烈襲擊大腦神經的食欲讓他幾乎要控制不住地戰栗。
“讓我吃掉你吧。”
*
燕嶼第一次接觸的蟲族,是白欖聯大的入學考核的工兵蟲。
他還記得關于這些低等蟲族的介紹——
[低等工兵在戰場上最大的作用,就是吃掉死去士兵的尸體,無論人蟲,然后它們會轉化成自身的能量,又被高等蟲族享用。所以這些工兵,又被稱為食尸蟲。與蟲族作戰,必須要趕盡殺絕,不能給它們養蠱的機會。](1)
蟲族,是會進化的。
人類的基因在出生時徹底定型,在成長中漸漸顯現出來。進化是一代一代的,通過遺傳篩選出來的,過程緩慢。
而蟲族卻截然不同,他們的進化是在單個個體的生命進程中就發生的,無比迅速。
蟲族從幼年期到成年期,身量拔高,長出蟲翼,就是一次進化。在這個過程中,只要攝取到足夠的能量和高等基因,就能魚躍龍門,甚至達到一開始達不到的基因等級。曼努埃爾返祖也是攝取蟲母基因后發生的進化。
人類無法理解這種進化進程,這簡直不像三維生命能夠做到的事。或許它更接近智械文明?智械生命能夠自主迭代進化,理論上是永生不滅的。人類也猜測過,如果蟲族得到無限的能量,是不是能夠無限進化,理論上是否存在一個不滅的終極體?人類還猜測,或許蟲母就是這樣一個終極體。
但在蟲族里生活過這么長一段時間,燕嶼卻知道這個猜想是錯誤的,它的順序顛倒了。
是先有蟲母,再有的蟲族。
就像是先有的靈魂,再有的軀體。
“還記得人魚事變那次嗎?”曼努埃爾對他短促地笑了一下,目光奇異,“那個時候你心臟被捅了一刀,又極限作戰,傷疤愈合了又裂開,還趕上了成熟期。傷口愈合需要能量,成年也需要大量的能量,而你還失血過多。”
“那是戰場中心,什么都沒有。等救援趕來,透支身體的你早就死掉了。”
燕嶼意識到了什么,輕聲問:“你做了什么?”
曼努埃爾看著他:“我讓你,吃掉了一部分我。”
“那不是我做的,至少不是我理智下做的。那個時候我只有動物性的本能,或許是出于繁育的渴求,不想在雄蟲即將可以交/配前前功盡棄。”他倔強地強調當時自己沒有理智。
“所以我再次結出了蛹。”
燕嶼沒有那段時間的記憶,他只知道醒來,巨型蝴蝶便變成了人形。他突然想起了雌蟲議會對曼努埃爾動手的最初原因——《基因法》。《基因法》對完全蟲化的蟲族趕盡殺絕,是因為完全蟲化的蟲回歸最初的獸類本性,不再被認同為高等蟲族的一員。反而會污染蟲族的基因庫。
說明這種狀態下,蟲族的理智是幾乎不可能恢復的。
他輕聲道:“我從你這里獲取到了跨越蟲族亞成年的能量,而你——曼努埃爾,你又是從何處獲取到了人形的基因?”
“從蒙昧到文明,我有重塑你嗎?”
“從被本能支配的蟲類,到正常的人形——你也吃掉了一部分我,才喚醒人類的理智。對嗎?”“
曼努埃爾反問:“你說這句話又是為了什么呢?為了強調你不欠我什么嗎?”
燕嶼啞口無言,他也不知道為什么。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在潮熱的蛹內他睜開眼,二次生長的長發纏身,順著發絲往上看,隨手披著衣衫的曼努埃爾遙遙地跪坐在角落,垂眸捻著發絲,沉默不語。在回憶里,原本模糊的畫面突然前所未有地清晰,他看見昏黃朦朧的光里,那張臉靜默如同雕塑,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眸。他身后蛹的內壁是淺淺的肉色,甚至有著血管般的紋路。
察覺到他的目光,蝴蝶抬眸,真實的他在那一瞬間融化。只剩下一個虛假的他正對雄蟲輕佻地微笑。
視線交錯。
各懷心思。
那個時候,他們誰都沒想到會有今天。
“基因,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謎題。蟲族的進化,不是簡單加一條程序,而是基因重組。所以無論雌雄,成熟期都堪稱鬼門關,需要無微不至的關懷。”就像換髓一樣,徹底摧毀舊的免疫系統,才能注入新的骨髓。“在蛹內,舊的軀體崩潰,化為富含營養的濃漿,成為新軀體的胎盤。新的我們在舊的我們尸體上蘇醒。”(2)
“這就是,蝶族。”
——向死而生,羽化登仙。
他們融為一體,“吃”掉了彼此,然后帶著彼此的一部分,重組成了新的彼此。
原來是這樣。燕嶼恍然,靈魂是蟲族的核心,身體只是靈魂的載體,可以再生。所以克隆實驗總是失敗。
曼努埃爾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年輕的雄蟲,他齒根發癢,唾液加速分泌,但還是極力克制住自己,詢問道:“你愿意嗎?”
舊的身體在結蛹后會崩潰成能量液,那么在其中寄生的柱狀絲菌也將無所依存,一同被溶解。
他就像新上任的保險推銷員,笨嘴拙舌但十分賣力地推銷著:“雖然現在能量不夠,你有可能破繭失敗徹底死亡,有可能被我吞噬,有可能被我的基因影響得面目全非——如果成功,你一定會離人類更遠一步。”
“你敢賭嗎?”
仿佛存在一種引力,讓他們不知不覺間又靠得很近。
“……但你本不必冒這個風險。”燕嶼輕聲說,急促而滾燙的鼻息打在他的臉頰,他感覺自己渾身發燒般熾熱。“為什么?”
曼努埃爾:“或許我也想讓你愛上我吧。”
燕嶼問:“這句話是真話還是假話?”
曼努埃爾笑著回答:“假話。”
于是燕嶼也笑了,輕輕柔柔的,有一絲莫名的悲傷。他說:“那等我活下來,你再告訴我真話吧。”
“我知道哪里有足夠的能量。”
雄保會的飛船,將廢棄實驗體送到母星地宮,給蛛形蟲當飼料。上面都是雄保會費盡心機克隆的雄蟲身體,沒有自主意識,只是能量的載體。
里面也有他的克隆體,這樣能夠最大程度使他保留屬于人類的那部分。
一想到著,他不知為何心底仿佛回南天般潮濕。
“你要和我一起賭嗎?”曼努埃爾語氣飄忽。
而燕嶼靠近了曼努埃爾,額頭相抵。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雌蟲的眼睛。
“我為什么不敢呢?如果失敗,你就吞噬掉我,讓我永遠活在你的軀體內,永遠地改變你,塑造你。”
荒星從未孕育過一個生命。
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他近乎僵直地聽見燕嶼的聲音在耳邊傳來,聲帶的微弱震動順著相接觸的身體傳遞到他每一個神經末梢。他感覺自己在被內部分解成一個一個獨立的細胞。
“如果成功,從此以后,我將三分之一屬于人類,三分之一屬于雄蟲。”
“——三分之一,只屬于你。”
在莫名的戰栗中,失重感倏爾擊中了他,他的心臟猛然迸發出一股強烈的酸楚。他頭暈目眩地感覺自己正在朝著一個不可預知的未來墜落。
荒星一覽無余的地平線上,氫與氦組成的天體瑰麗地流轉,遙遠的超新星激波從千萬年前的爆炸中傳來,玫瑰色的星云如同晚霞。滿天星斗都隨著這顆孤獨荒星的自轉而流淌在宇宙中。
那么龐大,那么渺小。
“那么重塑我吧。”他的伴侶指尖撫上他的臉頰,笑起來。
“曼努埃爾·阿努比斯。”
第123章 洋娃娃和大熊跳舞
另一邊, 對安提戈涅遇刺身亡這件事,不僅革新派沒想到,雄保會也猝不及防。
看見子彈穿過太陽穴的那一瞬間, 皮拉條件反射去看科梅。他似乎看見永遠不動如山的副會長身形輕微晃動了一下。
親眼目睹自己雄子死去的畫面,科梅也似乎瞬間蒼老了十歲。在他們徹底鬧掰之前,科梅也是真心實意地寵愛了他十多年的。即使最針鋒相對的時刻,他都沒有想過要對安提戈涅動手。
而其他雄保會成員那就更是丈二摸不著頭腦, 互相問來問去,是不是你小子動的手?問遍了都沒有蟲承認,雄保會一向行駛特權行使得理直氣壯, 大家都否認, 那就是真沒有。他們一下就懵了, 那這是怎么回事啊?!
怎么眨眼間我們就成用上不了臺面手段去暗殺對手的下三濫了?不對啊!不是我們動手的啊!
不對啊,隱翅蟲接到的任務不是搞砸演講, 讓安提戈涅出丑,聲望大跌嗎?怎么就一步到位直接把蟲送到太平間了?
雄保會百口莫辯,簡直想跳出來悲憤地大喊三聲“青天大老爺, 冤枉啊!”
關鍵是動手的是隱翅蟲, 雄保會的附屬種族。因為他們臭名昭著的過去,離開了雄保會庇護絕對沒有好下場, 所以沒有蟲相信隱翅蟲是背刺了雄保會。
圖啥呢?
現在背刺雄保會,難道另一邊就能容忍隱翅蟲存在嗎?
就連雄保會都在暗地里思量,不會是這小子冒進貪功, 為表忠心擅作主張吧?嘶,也不是沒可能……
但問題是當眾刺殺敵方領袖只會弄巧成拙啊!
歷史告訴他們, 歪門邪道只會進一步激化矛盾。
比如某一屆著名的總統大選,其中一個候選人當中被開槍射向頭顱, 不過他比安提戈涅幸運,子彈只擦過他的耳朵。然而這場眾目睽睽的刺殺迅速引爆全國,最有嫌疑的政敵立刻陷入眾矢之的,不得不退出競選。無論這場刺殺背后究竟怎樣的真相,但它都以山火燎原的態勢博得了公眾的同情,讓受害者徹底立于不敗之地。(1)
這還是沒成功的暗殺,活人還有陰謀論的空間。
但倘若某個理想主義的組織領袖死在任上,還是以被刺殺的絕對無辜的方式死去。
——那么他便會在死去的那一秒肉身成圣!
他會成為那個組織所有成員共同的精神圖騰,永遠地鞭策他們、激勵他們,讓他們在憤怒和仇恨中徹底蛻變。
就比如人類歷史上著名的也門HS武裝(Houthi movement),在最初名為“青年信仰者”,領袖胡賽反對阿美莉卡在本國內建立軍事基地,在如今看來,他也算溫和反對派,在他領導下的“青年信仰者”也還沒走到極端的地步。然而當他在在任時被親西方的當局殺害后,悲憤的“青年信仰者”立即滑向了極端反美、反西方、反以的激進主義,從此蛻變為幾次三番對西方國家發動恐襲的HS武裝(Houthi movement)。
他的死不僅沒有平息內戰,反而使內戰被徹底激化。(2)
雄保會一開始就沒把那群過家家的革新派放在眼里。科梅喜歡人類的一句話——資產階級的軟弱性。富裕的生活是軟弱的溫床,享受特權的蟲就不會有打破一切的勇氣。嬌生慣養的雄蟲們沒有搏命的勇氣。
擁有下墜的自由,就會失去打破天花板的動力。
事實證明,也的確如此。
就算他們擁有了雄蟲機甲,就算他們聚集在了一起,他們也并不算一方真正的武裝力量。大部分被拉攏過去的雄蟲并沒有革命的覺悟,他們知道無論是革新派贏還是雄保會贏,他們都不會有事。他們甚至有些蟲認為目前的內戰不過是示威的手段,打到雙方都耗不下去的地步,就可以開啟談判,雙方未必沒有互相妥協的余地。
然而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暗殺,擊碎了他們的幻想。
生活在象牙塔里的雄蟲們第一次徹底認識到戰爭的殘酷——在戰爭面前,雄蟲還是雌蟲都無關緊要,重要的只有你是不是我的敵人。
對待敵人,哪怕你是尊貴的高等雄蟲,照樣會迎來毫不留情的打擊。
這就是戰爭啊。
從這場死亡之后,他們終于認清現實,放棄幻想,下定了斗爭的決心。
只是科梅還在翻來覆去地思索:這真是隱翅蟲擅作主張嗎?還是有第三方、或者干脆就是蝶族玩了一手栽贓嫁禍?達成這樣的結果,是否才是這場刺殺的目的?
*
雄蟲星球。
發現了柱狀絲菌孢子蘇醒的跡象,整座星球如臨大敵,徹底陷入了混亂。
菲利普壽命于危難之際,剛接過安提戈涅的擔子,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面臨這一片爛攤子。安提戈涅的遺體第一時間被收斂好了,但望著地面的血跡,菲利普的內心還久久沉浸在一種惶然無措的茫然中。幾乎是本能支撐他在驚變中發出安排,穩定現場,發表演講,聚攏雄蟲。
看起有條不紊,其實大腦一片空白。
沒有讓情況變得更糟,但是然后呢?
一個蝶族軍雌拉住疲憊的菲利普,語氣急促中帶著幾分不明顯的譴責:“閣下,現在您必須振作起來!暗殺者大腦完全被寄生,已無法提取任生前信號。并且他以自己的尸體為養料,喂養柱狀絲菌,這座城市已經不夠安全了,繼續遲疑恐怕會造成更大的危害,請讓我們護送您立即離開!”
“您知道暗殺者生前進入過這顆星球的哪些其他城市嗎?”
菲利普知道他是擔心隱翅蟲留下了暗手,萬一其他地方也藏了孢子,一旦爆發起來就是完全的生化災難。
“不,直接撤離這顆星球。”菲利普本能地運轉大腦,作為一個常年從事一線醫護工作的雄蟲,他其實比安提戈涅更理智、果斷和有魄力。“圣地亞哥……隱翅蟲他之前作為安提戈涅最信任的蟲之一,有參與安保工作,這顆星球他每個城市都去過。”
蝶族軍雌頓了頓,面有難色:“這樣的話,恐怕我們需要確定離開這顆星球的每只蟲身上都沒有攜帶孢子。”他憤憤地罵了句:“真是居心叵測的雄保會!太陰險了!居然安插間諜!”
菲利普捕捉到關鍵詞,本就敏感的神經被觸動——安插間諜,隱翅蟲是間諜,那剩下的雄蟲有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嗎?
他打斷蝶族軍雌,道:“撤離的事刻不容緩。事急從權,這件事就麻煩你們多費心了。”
蝶族軍雌積極響應,脫口而出:“分內之事而已,我們肯定會盡最大努力輔佐雄蟲組織撤離的。”
這句打消了菲利普心中細微的異樣,他甚至反過來有些羞愧了。這是一直幫助他們的盟友啊,怎么能懷疑他們呢?你看,這個時候他們都沒想過趁機插手雄蟲內部事務,而是很有禮貌地把自己擺在了輔助位。
更何況,這也是盟友鱗翅目的大后方,他們恐怕比自己更擔心孢子傳染出去。
從內應的角度來說,比起成員全是從雄保會挖墻腳來的革新派,怎么看都是雌蟲軍團更不好滲透吧。
于是他堅定了想法,反過來握住蝶種軍雌的手,狠下心道:“不,不是輔助。這件事全權交給你們審核,越快越好,不要留情面。”他壓低聲音,“這一次不僅要審查處是否有孢子攜帶著,還需要查出是否有雄保會的內應。”
蝶族軍雌身負重任,不禁重重點頭:“交給我們吧!”
在菲利普沒看見的角落,他眼神閃爍,附近盡力維持秩序的蝶族軍雌們耳朵靈敏地動了動,視線隱蔽地交錯。
他們都有一雙屬于鳳蝶的翅膀。
*
白欖聯大。
塞基慢條斯理地侍弄花枝,他要確保伊卡洛斯的墳前四季如春。
陰影處,蝶族親衛悄無聲息出現,送上最新的消息。
他掃了一眼,再移開目光后,墨綠的眼睛閃過著微不可見的笑意。
伶仃的花枝落入纖細的瓶口,暗香盈盈。
他輕聲贊嘆:“好漂亮,雄主一定會喜歡的。”
*
星海內。
曼努埃爾為燕嶼注射完最后一支能夠抑制菌絲生長的針劑。
他一只手摟著人,一只手捏著針劑,俯下身額頭碰了碰燕嶼,進行基礎測溫,立刻被滾燙的溫度給燒到。孢子生長后,宿主立刻出現了排異癥狀,免疫系統瘋狂拉響警報,燕嶼很快因為虛弱和高燒暈了過去。其實根本不用測,只是靠在懷里就能感受到恐怖的高溫。
他閉了閉眼,也不管燕嶼現在還有意識嗎,低聲安撫:“我們已經登上了那艘飛船,很快蛹就能結成了,再堅持一會兒。”
身后死不瞑目的駕駛員證明了登陸飛船的過程絕不是他嘴上那么輕描淡寫。
趁進化還沒有完全開始,他還抽空處理了番公務。身為總指揮,即將失聯一段時間不是一件小事,尤其在戰時,必須提前做好部署。
“……這個坐標,回收上面的兩架機甲。其中雄蟲機甲中保留了一具遺體,收斂好,等我回來處理。千萬別讓科研部的那群蟲好奇心發作肢解了,不然我回來唯你是問。另外,雄保會的跟屁蟲清理干凈后,再跟著我的信號趕過來負責警戒。”
他急著去找燕嶼,脫離了后援,在荒星上本來是想等后援的,但是又突發意外,不得不立刻啟程去找有能量的星船。導致如今他與后援脫節嚴重。
進化是一只蟲出生以來最脆弱的時刻,絕對不能被敵人發現。為了避免被雄保會找到蹤跡,他找上星船的時候,都很小心地沒有觸動警報,甚至沒有改變設定的航線,生怕引起雄保會的注意。
星船的最終目的地是母星,上面除了墳墓和蛛形蟲,就沒有別的東西了。只要在落地之前,副官他們追上來,就不會有事。
他安排得周密,但下屬還是萬分抗拒:“您是總指揮!您走了我們怎么辦?!”軍雌下屬頗為不認同,甚至有幾分口不擇言:“您就那么愛赫利俄斯閣下嗎?!”
說完這句話,頻道內安靜如雞,沒有一只蟲敢說話。
畢竟所有蟲都知道,因為大阿努比斯的經歷,小阿努比斯對雄蟲和愛這兩個單詞能有多不屑就有多不屑。
自知失言,下屬咳了一聲,假裝時間倒流,重新問:“您走了,誰來坐鎮中心?”
曼努埃爾也便當做剛剛什么都沒發生過,若無其事地回答起來。但不知道是不是被那句話刺激了,今天的他格外尖酸刻薄:“我失蹤的時候杜阿爾特做的不是很好嗎?篡位綽綽有余。還有塞基,守墓都不安分。既然退休了還這么能折騰,不如回來光明正大地當他的總長。”
下屬們:汗流浹背了。
這是我們能聽的嗎?
曼努埃爾沉聲:“還有問題嗎?”
高大的軍雌們如鵪鶉般安靜,一句話都不敢說,安靜得像高中面臨老師提問的課堂。
曼努埃爾:“散會。”
他退出了頻道。
下屬們大舒一口氣,私下開小群就“老大現在的否認,到底是真的沒愛,還是死鴨子嘴硬”這個論題,展開了第八百回辯論。
不知道下屬怎么在背后蛐蛐自己的,這邊曼努埃爾結束完所有公務,把光腦和所有電子產品都扔蛹外。蛹還沒結好,但最后一支針劑已經用完了,曼努埃爾垂眸看懷里的雄蟲。燕嶼緊閉雙眼,臉上布滿不正常的潮紅,唇角有血。
這是曼努埃爾喂的。免疫系統工作需要能量,高燒也缺水。所以曼努埃爾割破手腕,把傷口懟進燕嶼嘴里,給他喂血。
摸了摸燕嶼的額頭,曼努埃爾面不改色地重新割破剛愈合的皮膚,給他再次喂血。
哪怕昏迷了,但求生的本能還在,干渴和虛弱讓昏迷的雄蟲本能地探出舌尖,甚至張開牙齒貪婪地撕咬傷口。
滾燙的舌尖舔舐,溫熱的血液涌出,曼努埃爾神色絲毫未變,他只是紋絲不動地端坐在原地,緩慢地開始蟲化。
被食欲和求生欲支配的模樣,才是他熟悉的蟲族。熟悉,就是安全。他甚至不合時宜地希望他再這樣久一點。像什么小動物一樣,瑟瑟發抖地蜷縮在自己懷里多好啊。簡單而蒙昧的情緒,才不會讓他陌生。
蛹快結好了。
他發了一秒鐘的呆。
他們即將開始一個關于生與死的賭局。死亡——亦或者進化。當蛹再次打開,要么燕嶼的全部都融化在他體內,要么燕嶼的三分之一屬于他。獨立在他個體外的三分之一,就好像掛著他名字的一塊飛地,它有著自己的歷史與愛恨,只在名義上屬于他。
他是否要像壓迫殖民地一樣,在那貧瘠的三分之一中刻薄地搜刮出每一滴油水呢?
還是愛它如同愛自己原有的國土,等待它們像鹽水和鹽水交匯一樣同化彼此呢?
他為這個不可捉摸的未來而恐懼,這是愛嗎?這是陰謀嗎?他不知道。
未知就是恐懼。
無論是什么生物,最原始、最古老的情緒都是恐懼。
說出“我想要你愛我”的燕嶼讓他恐懼,許諾出自己三分之一的燕嶼讓他恐懼,即將發生的未來也讓他恐懼。
這樣強烈的失控感幾乎要讓他有點想要嘔吐了。曼努埃爾不免有些恨說出那樣的話的燕嶼——他憑什么那么輕飄飄地說起愛,輕飄飄地割讓三分之一!他難道不懂愛就是戰爭嗎!還是說這就是他的特洛伊木馬?
他想把懷里正貪婪地朝自己索要血液的雄蟲粗暴地拉開,把他晃醒、或者用手掐、刀割或者其他,什么手段都好,只要能把他弄醒就好。
他不禁幻想要是把雄蟲弄醒后自己該如何兇惡地詰問,如何刑訊一樣逼他坦白,問他這樣做的居心何在!
但現實是,龐大的、半人半蟲的怪物低下頭,柔軟纖長的口器代替他尖銳的蟲爪,穿梭在雄蟲的發間,輕輕撫摸。就像一頭笨手笨腳的熊,在小心地擺弄他的洋娃娃。
蛹終于結好。
進化開始了。
第124章 戰報
安提戈涅的死將這場內戰推向了高潮。
當星船在宇宙中漂泊的時候, 正面戰場爆發了前所未有的沖突。
這是古地球歷的二月,大地終于從嚴寒中得到了喘息的機會。而在蟲族,這是母星一年中最靠近太陽的時間點。
烈日之下, 戰場有了新的變化,一些族群重新選定了立場,一些戰線淪陷了又被重建,一些雄蟲帶著仇恨和理想, 蒲公英般飛向了戰場。
戰場的絞肉機以最大的效率轉動起來了。
淪為戰場的星球上已經看不到除軍雌外的任何活物,每天睜眼發生的就是死亡、死亡、還是死亡。工兵蟲們迅速在地面建起一座座軍事基地,然后再下一次敵軍襲來時, 被摧毀。運氣好的話, 躲在戰壕里能等來援軍把敵軍擊退。然后隔不了幾天, 廢墟上又會建起新的軍事基地,天空又飛滿了機甲和軍艦。摧毀、重建, 千篇一律的事機械地重復著。
不過大部分蟲沒有在淪陷后還能得救的運氣,裝載了紅外線與溫感儀的自殺式無人機投入戰場的時間比機甲誕生更久,從那時起, 機械化、成建制的掃蕩戰場模式, 就無情地碾碎了漏網之魚的希望。讓死亡也成了一種流水線作業。
一批軍雌死去了,戰壕里又自動長出一批新的軍雌。
年輕蟲的生命如同割麥子一般, 一茬一茬地倒下了。
他們的麥穗到了金黃的時候嗎?他們的生命有結出過果實嗎?
生命啊,生命輕如鴻毛。
“這里淪陷了,快逃吧。”巨大的轟鳴中, 有軍雌如是說。
正在給他接斷翅的蟲頭也不抬:“我不會做逃兵的。”
軍雌拽住他的手:“您本來就不是軍蟲,您肯來到這里幫助我們本就是您的仁慈, 何必和我們一起葬送在這里呢?”
那只蟲竟赫然是一只雄蟲!雄蟲看著他說:“已經逃不了了,最后一架撤離的艦船也被擊毀了。”
雌蟲:“不, 您還可以向另一邊投降,您是雄蟲,雄蟲總有退路的。”
雄蟲卻突然帶著哭腔,激動地甩開他的手:“雄蟲總有退路——退回去再當生殖工具嗎?為什么我就不能死?我有哪里比你高貴嗎?不、你是在侮辱我!難道我沒有廉恥之心嗎?我也是會以當逃兵為恥辱的,我有武器,我有健全的肢體,我也可以戰死!”
轟——
又是一陣地動山搖,打斷了他的話。
年輕的雄蟲灰頭土臉的,發絲沾著血,凝固在臉上。這是從未有過的狼狽,他的眼睛卻很亮。雄蟲握了握雌蟲的手,低聲說:“愿我們都能在母神的懷抱里安息。”然后他后退幾步,有些生疏地敬了個軍禮:“再見,我的同胞。”
雄蟲機甲正停在他身后。
已經失去行動能力的雌蟲看著他,像是明白了什么,艱難地回禮,說:“再見,祝你好運。”
戰場短暫的相遇,甚至彼此沒有交換過姓名。一個靈魂就此揮別另一個靈魂。
幾秒后,熾熱的溫度席卷了這片土地,塵埃與硝煙的風暴伴隨著轟鳴,經久不息。遠火洗地,萬千熾熱的白光像千萬個小小的太陽般親吻地面。
在血流盡的最后一刻,雄蟲遠遠地聽見,有誰正在狂喜地呼喊:“援軍到了——”
透明的蟲翅像揉皺后重新展開的玻璃紙,勇猛的蜻蜓們呼嘯而過,隨著他們掠過戰場上空,重重疊疊的四翅鋪滿了整個天空。淺色的脈絡就像冰面碎裂的紋路,翅翼反射著光斑,天空變成了斑斕的一整塊碎玻璃。
如夢似幻。
蜻蜓目倒戈。
援軍到了。
*
邁過長長的走廊,走向會議室。蜻蜓目總長側頭對菲利普道歉:“我們晚了一步,沒帶回那位閣下。”
蜻蜓目半路倒戈,作為一支重量級戰力,被急匆匆調往淪陷星球,便是考慮到上面有雄蟲滯留。因此,沒有救回雄蟲的他專門向菲利普致歉。
菲利普:“你親自去到過那個戰場。在最后的時刻,他有怯懦地想要逃離嗎?”
蜻蜓目總長微微搖頭。
菲利普笑了笑:“那何必為此致歉呢。就像你們不會為一個英勇的軍雌犧牲而輾轉反側一樣,請不要對一個英勇的雄蟲報以任何額外的憐憫和愧疚。這本身就是對我們理想的一種侮辱。”他的笑容很淡,很淺,“世界上只有死亡是最平等的,如果雌蟲的死是輕飄飄的,那么就讓雄蟲的死也是輕飄飄的。如果雄蟲的死是莊重的,那么就讓雌蟲的死也莊重。請你注視我們,如同注視自己。這才是最大的尊重,不是嗎?”
蜻蜓目總長目送他先一步進入會議室。
然后他才慢慢走過去,落座在菲利普身旁。
身側的鳳蝶科分軍團長抬眼掃了蜻蜓目總長一眼,湊過去和菲利普小聲講話:“所有孢子都已經在昨天確認清除完畢,至于篩查內奸,屬于內政,你們還是自己動手吧。”
菲利普搖搖頭:“總歸還是要武力鎮場子,不然沒辦法查。還是得拜托你們,在徹底確定沒有雄保會內奸前,都需要你們的幫助。”
他認為這樣的安排是為了整體利益的負責,并且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能結束,在這段時間內還剛好可以借鳳蝶科的蟲幫忙培訓一下雄蟲。但他不知道,隱翅蟲本來就不是雄保會內奸,順著他這條線往下清查,查到天荒地老都沒辦法得出結果。正是給了雌蟲們一個長期插手雄蟲內部的機會。
全息星圖展開在會議室中央。杜阿爾特聽完了全程,沒有對此發表多的看法。塞基突如其來的一筆,雖然沒和蝶族商量過,但蝶族拿到了實打實的好處,便自然會為他掃尾。
他只是公事公辦地指著星圖,展開匯報:“這里,從K區(96.1.43)到K區(97.13.106)這個坐標區間的戰線昨日……還有這里,鞘翅目鎮守的B區……不過H區這一片的戰線,由小族群共同鎮守,我認為是可以爭取的……”
針對復雜的前線調動,眾軍官議論紛紛,各有想法。這個淪陷星球要不要放棄,那個軍事要點該如何奪取?最危險的地方派誰的軍團去?軍需又該如何分配?不僅要考慮己方的風險,還要揣測敵方的應對,眨眼間就能列出幾百個可能性來討論。
因為總體來看他們并不落下風,雙方還沒有投入最大的兵力,處于一種微妙的僵持狀態,甚至在蜻蜓目倒戈后,己方隱隱占據上風。因此會議室氛圍還算輕松。
但菲利普雖然位列其中,與各位權高位重的實權軍雌坐在一起,但仍然覺得煎熬。他其實基本插不上話。
缺位的軍事教育讓他甚至聽不懂大部分專有名詞,他雖然有在刻苦地補課,但怎么說呢,戰爭也看天賦。比積累和刻苦,比不過從小就耳濡目染的軍雌,比天賦,雄蟲基因就沒有相關的遺傳。
這段時間,他最大的收獲就是學會了麻木,戰報每天都在更新,密密麻麻的陣亡名單等不到第二天就換了。幸好身為醫生的經歷給了他一顆鎮定的心臟,不然在這種冷酷的高壓中,他早就不堪重負了。
他眼神復雜地看了眼身旁游刃有余的蜻蜓目總長。認出站在他身后的紅發雌蟲曾經也屬于雄保會,后來成為了赫利俄斯的護衛雌。他叫戈多,是海蒙的弟弟。
菲利普一怔。戈多既然出現在這里,恐怕蜻蜓目倒戈也有他的功勞。說不定就是赫利俄斯留的后手。
他不禁想到,要是赫利俄斯在就好了。
作為一個真的上過戰場,并戰力不俗的雄蟲,或許才能真的把這支隊伍訓練好。雄蟲們下定了決心要與雄保會抗爭到底,但他們十指不沾陽春水地長大,真的要投入絞肉機般的戰場,只有送死一條路。可是不用血和淚來證明自己的價值,只是在后方做一些無關緊要的后勤工作,他們憑什么能獲得別人真正的尊重呢?
要是赫利俄斯在就好了。
他第二次這樣想。
懷著這樣的希望,菲利普側頭問鳳蝶分軍團長:“赫利俄斯什么時候回來呀?”
*
“靠,這群雄保會的跟屁蟲也太能追了,終于甩掉了。”
星海深處,蛺蝶親衛罵了一句。
他們為了避免被發現曼努埃爾不在隊內,百般遮掩,主力軍帶著機甲殘骸離開,誤導對方以為曼努埃爾他們就在其中,已經回歸大部隊。一部分則小心翼翼藏起來,也不敢靠近老大的坐標點。直到再三確認身后沒有尾巴了,連隱藏機甲都沒有,才敢向坐標走去。
“得順著這個航線走。”
母星周圍被黑洞和隕石環繞,走錯一步就會被陷入絕境,只有固定線路是安全的。要想追到曼努埃爾他們,只能按照他的航路走。
不過——
親衛們疑惑:“前面是軍艦嗎?”
這里怎么會有活的生命?
因為和智械出品的人魚機甲斗智斗勇,蝶族們的雷達進一步升級,在他們被發現之前,先一步發現了端倪。而此時雷達顯示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紅色。
陌生目標。
觸須緊張地繃直,不知道這些蟲是否是為了總長而來。
靜靜駛向母星的小型軍艦和身側的驅逐艦突然一起轉向,銳利的尖端朝向這邊——他們被發現了。
蛺蝶親衛們悚然一驚。
“這好像是……”
“蜂族和蟻族?!”
這兩個死對頭怎么會搞到一起?!他們不是正在正面戰場外廝殺得抽不開手嗎?難道這是他們掩人耳目的借口嗎?
那……作為盟友的蝶族,長官他們知道這件事嗎?
在原本的計劃里,他們會在星船抵達目的地前追上,確保本次進化的安全。
但沒想到與偷偷摸摸來母星搞事的蟻后狹路相逢。
蛺蝶親衛們咬牙,這附近只有一條安全的航路,避無可避,恐怕是必然有一戰了。
看著氣勢洶洶襲來的艦船,副官此刻支棱了起來,冷靜命令道:“拖住他們,等會無論誰有機會脫身,就立刻離開,絕對不要回頭。無論是回去給總部傳信,還是去尋找總長,有機會就別管其他蟲的死活。”
旁邊的蛺蝶親衛們紛紛投來驚異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什么稀奇物種——哇,這還是副官嗎?天呢,他好像突然長腦子了!怎么,打贏了生死局是有智力點數加成嗎?
不過他們沒有異議,因為,敵人已經殺過來了。
副官只來得及遙遙看一眼母星,心中閃過一絲對上司的擔憂,便自顧不暇地投入戰斗。
母星……從來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啊。
第125章 意識集合體
燕嶼知道自己正在做夢。
他從一片黑暗中睜開眼, 看見滿天星河。無數散發著瑩瑩白光的半透明物體漂浮在宇宙的黑暗中。
仿佛收到了召喚,它們沿著某種特定的方向匯集。
一團白光從遠方路過他,飄向身后。燕嶼跟著它轉身, 看見了一個巨大的、散發溫和光芒的巨大光體。那分散的白光就像柳絮一樣,飄著滾著,便融成了一團。越靠近巨大光體,零散的白光便融合得越多, 最后都毫無阻礙地被光體吞噬。
一種莫名的引力連接著他,燕嶼不自覺朝那邊走了兩步,感到身體的不對勁。
他低頭, 才發現自己也是這樣的狀態。
他一怔, 環顧四周, 發現星星點點的碎光正前仆后繼朝著光體奔來。他置身其中,仿佛身處流動的銀河。
倘若此時是杜阿爾特在這里, 就會認出遠處光點最密集的那一長條便是前線戰場。而不遠處還有一群小光點正在打架,不斷有小光點也變成這樣柳絮,無意識地朝著這邊飄過來。
但燕嶼就算不知道那是什么, 也從自己的狀態中懵懵懂懂地猜出了那些是什么。
精神體, 或者說意識、靈魂,什么都可以。
他剛覺醒精神力的時候也曾見過類似的畫面。
但他沒想過那一幕意味著什么。
博爾赫斯說:“死亡, 就像水消失在水里。”
這些死去的靈魂無意識地聚攏,融為一體,小水滴匯集成了海洋。刀劍相向的同胞們, 在死后終于親密無間地和解。
在這條靜謐的、安寧的死之河流里,燕嶼只覺得大腦短暫離線了。
有沒有一種可能, 這是進化失敗后,死前的幻覺呢?他冷靜地想。
人類喜歡用顏色來形容世界, 那是基于人類眼睛的運行模式。就像人類喜歡說,死亡就是黑暗。而許多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它們的“視覺”器官往往看不見黑暗。或者說,其實人類才是原始功能退化的一方。
但看見生命的另一種存在形式是否也是人類失去的能力呢?
就像民間傳說小孩子能看見大人看不見的東西,貓貓狗狗也能看見人類看不見的東西。
燕嶼不知道。
在成年之后,他的感覺器官已經超出了人類的理解范圍。信息素、精神力,這都不是人類能夠理解的東西。人不能想象超出自己認知之外的東西,人類的意識是由大腦產生的,所以蟲族的信息素和精神力一定也是由生理基礎衍生而來的。就像人類無法理解機械脈沖如何造就一個存在于數據的生命,人類也無法理解蟲族到底如何進行精神鏈接。
燕嶼以人類的身份長大,思維也早已定型。他有時候也無法理解自己為什么能做到那些簡直“非自然”的事,只能草草地歸結為“都穿越了有什么不可能的”。
但沒辦法,趕鴨子上架直面了超越人類理解范圍內的場面,還是得面對。就算心里想著“太玄幻了吧,生物學家見了得排隊跳樓”,腦子也得艱難地開動思考。
或者說,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識到,即使有著人類的擬態,蟲族也是一個從存在方式上就有人類截然不同的異族文明。就像現在,比起看,其實倒不如說一種朦朦朧朧的感知,因為“看”這個動作,本身就是一個帶有特定生物色彩的詞語。
有眼睛、分前后、有正反面的,才是人類詞匯中的“看”。但在宇宙的尺度上,沒有原點、沒有標尺,也就沒有方位。他同時朝前也朝后,面向上也面向下。非要來說的話,就是“感受”。人類所有感覺器官的總和,就叫感受。但人類的感受也是受到限制的,現在甩脫了沉重的身體限制后,所有感官都仿佛被解放了,他赤裸地、毫無隔閡地與這個世界面對面。
燕嶼察覺不到自己的手腳、軀干和大腦,或許此刻他成為了一種抽象的形態。
他不知道。
帶著這樣迷茫的錯亂感,他就像第一次看見房間里的大象一樣,猛然意識到原來自己真的有一部分是屬于蟲族的啊。
他想到蟲族的進化,蟲母的歷史,精神鏈接與集體意識——
在蟲母時期,所有蟲都鏈接著同一片精神網絡,被蟲母這個主腦所指揮。它們就像傳統科幻文里的反派一樣,是主腦死機后就會報廢的群體性殺人機器。
那個時代的蟲族,精神網絡就是這樣不分彼此地嗎?
他看向那團巨大的光體,簡直就像一個冥界的太陽般耀眼。
這個能容納所有蟲族精神體的、吸引所有死去的蟲族靠近的光體,會是什么呢?
*
“愿他們在蟲母懷抱里安息。”
看著漂浮著殘肢斷臂的戰場,白發的淺色箭蟻蟻后面色悲憫,輕聲道。但是看著走近的胡蜂蜂后,他帶著這樣悲憫的神色,側頭問:“清理干凈了嗎?”
胡蜂蜂后:“逃了兩個,我已經讓蟲去追了。他們逃不出這段隕石帶的。”
蟻后淺到近乎透明的雙眸微微彎了彎,輕描淡寫對身后的蟻族下屬道:“你們也去幫忙追。”
明擺的不信任。
胡蜂蜂后沒吭聲。
或許是這種漠然的態度博取了蟻后的信任,淺色箭蟻道:“蝶族不應該在前線作戰嗎?怎么會來這里?你和蝶族熟,你能認出他們是哪一支的嗎?”
蜂后滴水不漏:“認不出,蝴蝶不都這樣花里胡哨嗎?”
蟻后笑了笑:“我猜也是。就是不知道他們怎么會來到這里,會不會對我們造成什么影響。”
蜂后不動聲色:“或許是有了懷疑。不管怎樣,我們得加快進度了。”他無機質的棕黃色眼瞳盯著蟻后,“你說你知道另一個安全的,讓蟲母復蘇的辦法,我才愿意跟你走著一趟的。希望你不是在騙我。”
蟻后淺色的眼睛中笑意更深了,眼底涌動著粘稠的惡意:“當然不會。蟲族,你、我還有每一只蟲,都是神的一部分。蟲族最初是作為神的工具而誕生。”他以頌詩般的語調緩緩念道:“在那蠕動的巢穴中,神誕下了祂的子民、奴隸和配偶。骨和血肉組成的軀體,神割下自己的靈魂填充。當新的輪回到來,我們將重新回到神的懷抱。”
如果燕嶼在此,他就會發現最后那句話引自蟲族的神典。他也曾聽過,只不過他把那當成《圣經》一樣的東西,沒想到以當初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蟲族整體的文化水平還不足以支撐他們進行意識流的宗教美化,全是紀實文學。
純粹就是字面意思。
沒有任何多余的內涵!
蟲族文學就是如此樸實無華。
——愿你在蟲母的懷抱里安息。不是徒勞無力的祝福,而是陳述事實。
——蟲母活在每一個蟲族身上。也不是指傳遞精神之類的套話,而是陳述事實。
從人類的定義來看,蟲母時代的蟲族雖然同樣龐大,但實際上能稱為智慧生命的只有一個——蟲族這個種族整體。蟲母用自己為養料,孵化了蟲群。以工具為出發點建造的蟲族軀體是純粹的殺人機器,暴力是它們的根本屬性。而蟲母就是控制這些機器的中樞,所有蟲群的意識都來源于它。
所以它、或者說祂,作為一種意志集合體。蟲族不滅,祂便永遠不會死。
“祂活在過去、現在和未來之中。說是復活,不過是沒有一個足夠承擔所有蟲族意識的載體出現。”
這樣的載體要有多高的強度?現存的蟲族沒有一個可以做到那個載體。
但蟲族,本身為了成為靈魂的載體,在誕生之初就有“進化”的特點。
——只要給他們足夠的能量,就能進化出足夠強大的終極體。
所有蟲族對此心知肚明,所以《基因法》橫空出世。蟲族們立下嚴苛的法律,嚴刑峻法只為禁止蟲族們走向沒有終點的返祖進化之路,而曼努埃爾當初完全蟲化后失去理智被追殺,也是因為本能支配下的原始蟲族,在蟲母死后,會自動進入競爭蟲母的狀態。
向外索取能量恐怕至少要吃空一個星系,不如向內索取能量,或者說蟲母作為孕育整個蟲族的神,上一任蟲母誕下的子嗣本就會在繼位這個過程中被屠殺驅逐。
“如果你是想通過吞噬同族,返祖進化的話,那就別白費力氣了。我會第一時間殺了你。”蜂后冷冷道。
“不。”雪白如神子的蟻后抿唇微笑:“現在蟲族的基因被污染了,我們離蟲母都太遠了。我們需要能量,更需要包含原始蟲族基因的能量。”
蜂后想到了什么,面色未變:“你是說母星上的那些……”
他解開謎底:“在蟲母遺骸上筑巢的地宮之主。”
“——蛛形蟲。”
*
一陣輕微的晃動。
接著是金屬外殼與堅硬地面摩擦的聲音。
星船抵達了目的地母星。
燕嶼被驚醒,他伸手拿起衣服,這是從船艙里找到的駕駛蟲工作服,疊著放在他身邊,一睜眼就能看見。不太合身,但總比沒的好。
曼努埃爾正站在舷窗邊凝眉往外看,聞聲投來視線,目光沉沉。
燕嶼一邊披上衣服,一邊走過去,問:“怎么了?”
曼努埃爾看著他,說:“出了點意外。”
星船仿佛停在了某種地下洞窟中,不見一絲光亮。在無邊無盡的黑暗中,陡然亮起密密麻麻的綠色光點。仔細看會發現,那其實是成對排列成兩行的六只眼睛,是屬于蜘蛛的復眼。
這里是地宮。
第126章 狹路相逢
這艘星船的目的地是蛛形蟲的巢穴, 并不出他們所料。畢竟它本身就是一艘為蛛形蟲輸送口糧的運輸船。
而按照曼努埃爾一開始的安排,在把自己送進蛛形蟲的餐桌上之前,副官他們會及時趕到。這樣就能在不驚動雄保會的前提下, 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著燕嶼回家。
然而問題在于,無論是他,還是蟻后,都沒想到這么寬廣的一片星域, 還能與對方狹路相逢。
這就導致當燕嶼睜開眼,發現自己正在一群巨型蜘蛛的包圍之中。
燕嶼:……
他謹慎問:“你覺得這個星船結實嗎?”
曼努埃爾暖心回復,暖得人三級燙傷:“宇航材料, 當然結實。不過對我們似乎沒用呢。”
燕嶼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只見艙門指示燈閃爍幾秒, 正在緩緩打開。
沒想到吧,這還是全自動口糧投喂機!
燕嶼:……
他立刻開始搜刮星船上的武器, 收獲粒子槍一把,麻醉彈兩個,閃光彈兩個, 微型電磁炸彈若干。他公平地把這些武器一分為二, 除了唯一的槍支自己拿走了,其他的推給曼努埃爾。然而曼努埃爾不僅推回來了, 還額外給他塞了一把長刀,是他之前慣用那把。
“你比我危險。”他再次發出溫馨提醒,“記得我第一次給你上課時, 教給你的東西嗎——”
燕嶼一怔,他當然不會忘, 正是那次讓他不幸掉馬。因為蛛形蟲敏銳的嗅覺,和繁衍的迫切渴望讓它們嗅到了雄蟲的信息素, 迫不及待地開始發情。
仿佛是要對應曼努埃爾的話,黑暗中除了眼睛,還亮起了成片的詭譎艷麗的求偶紋。
燕嶼第三次:……
他突然很無助,就像一只因為受傷而被動保從野生地區送到人類城市內的孟加拉巨蜥。死里逃生當然是好的,城市的生活條件也是好的。但倘若該城市坐落于一個名為印度的國家,那就真的還不如爛在敵人的胃里了。
任何一個男性,哪怕再對性犯罪深惡痛絕。但因為整個群體往往是施害者那方,所以他們面對性犯罪有種不自覺的輕蔑感。雖然燕嶼并沒有那種輕蔑感,但他畢竟是生理性的男性,更是在人類之中也算武力值占據絕對優勢的一方,再如何也很難共情到這種如影隨形的恐懼。或許,只有經歷此刻的困境,一個男人才能真正榮升為婦女之友吧。
就像此刻,燕嶼已經升華了。
他麻木地問:“外面有多少蛛形蟲?”
曼努埃爾對答如流:“上一次蟲口普查顯示為三千九百七十一只。”他接著說,“我的機甲就在這條路徑外,但是很遺憾它被堵在了外面,母星地質脆弱強行突破有坍塌風險,到時候我們都會被埋在地下百米深處。所以這段路必須要我們自己殺過去。”
“準備好了嗎?”
維持著蟲化外表的雌蟲對他微笑,率先走出門。
“跟著我,殺出一條血路。”
*
蟲族母星在蟲母死后便淪為了一顆荒星。蟲族們都紛紛搬離了這顆寸草不生的星球。
它是很美的,骨白色的華美建筑層層疊疊,將它變成一顆精雕細琢、巧奪天工的象牙球。但在地表之下,是被蟲母吃空的地層,蟲母死后的骨骼支撐起了地表上的建筑,而蟲翅退化,無法離開的蛛形蟲便在其中筑巢。
“老實說,我很久沒回過母星了。”走在柔軟的路上,胡蜂蜂后臉上流露出克制不住的厭惡,“那群蜘蛛又往外擴張了?怎么滿地都是他們的蛛絲?這里甚至沒有能給他們捕獵的獵物。”
“這里什么都沒有,只有蟲母的遺骸,他們沒事做,除了織網還能做什么?”蟻后表現得格外通情達理,這里星網都沒有,還不許人家織網打發時間嗎?
“你放心,這里很安全。幾百年的地宮生活,讓他們已經失去了斗志。”蟻后說著,又挑開一簾垂落的蛛網。“只有沒有雄蟲,他們不會對我們的到來有什——”
沒說完的話卡在喉嚨。
彎彎曲曲的洞窟里,尸體與血液起飛,電光共迷煙一色。
地面上,浪涌般的蜘蛛前仆后繼朝著中心撲去,然后被殺死,后來的蜘蛛踩著前面的尸體往上爬,堆出一個陡峭的小山。洞穴穹頂上,蛛網掛著的蜘蛛貪婪地吐出蛛絲,一個吊著一個往下爬。在四面八方的夾擊中,看不清身形的闖入者正拼盡全力廝殺。
被蟻后他們的動靜所驚擾,蜘蛛們卡頓一剎那,嗅覺器官迅速分解出空氣中新的信息素。
雌蟲。
生育資源的爭奪者。
他們冷冰冰地想著,齊刷刷扭過頭。
“哇哦……”蟻后有種不祥的預感。
蜂后低罵了一聲,拽過他就跑:“它們盯上我們了!”
然而蛛網之上,沒有蟲能夠逃脫蜘蛛的捕獵。他們挪動腳步、扇動翅膀的每一寸動靜,蛛絲隨之震動,無異于將自己的目的一覽無余地袒露在捕獵者眼前。只是眨眼,來時的路就被蜘蛛們堵住了,粘稠而劇毒的絲吐出來,像白紗一樣封住了退路。
現在他們也成了甕中之鱉。
這時候蟻后他們才看清楚中間被圍攻的蟲是誰。
于是蜂族前盟友、蜂族前宿敵現盟友、蝶族前盟友現敵人,就這樣水靈靈地對上了視線。
蜂后尷尬地移開了目光。
曼努埃爾插進蛛形蟲甲殼的蟲爪一用力,伴隨著飛濺的血液,半個腦袋被擰下來了。他一邊屠殺,一邊就這樣用滲血的蟲爪笑吟吟給兩位同僚打了個招呼。
蟻后:“曼努埃爾???”
蟻后簡直覺得這只瘋蝴蝶完全不可理喻。不在前線打仗,帶雄主跑蛛形蟲巢穴來?雖然知道你討厭雄蟲,但毀尸滅跡也沒必要這么麻煩吧!
燕嶼剛好抽出長刀,甩掉上面的血,一躍從一只蜘蛛背面跳到另一只背上,聞言投來目光。
【把這些蜘蛛往他們那邊引。】他立刻在精神鏈接中與曼努埃爾道。
下一秒,他腳下發力,凌空翻身,躍向曼努埃爾身邊。而蝴蝶默契接住他,翅翼一展,化作殘暴的絞肉機,伴隨著噴濺的血液,紅影穿過前仆后繼的蟲潮,落在了蟻后的身后。
燕嶼做出這個決定可不只是純粹的禍水東引,他們是意外落入這個境地,但蟻后他們肯定是故意來的。絕不會沒準備對付蛛形蟲的武器。果不其然,淺色箭蟻蟻后狹長的雙眼瞥過,做了個攻擊的手勢。
蟻族軍雌們便訓練有素地拿出某種奇怪的槍械,不過裝載的不是子彈而是某種藥劑,曼努埃爾微微挑起眉,在扳機扣下的剎那,捂住燕嶼的口鼻,并立即起飛。果然就在下一秒,白色的水霧砰然炸開——是麻醉劑!與此同時,數道攻擊襲向他們!
雪白的蟻后舔舔唇,在茫茫白霧中笑起來,饑餓從他的雙眸中點燃:“哎呀,不愧是返祖過的高等雌蟲。”
這就意味著,曼努埃爾也是符合他要求的食物。
又是數道攻擊襲來,但這次曼努埃爾并沒有退,他恍若浴血天神,面對圍攻不退反近。他并非不會受傷,但任何傷害到他的蟲,在下一秒就會連慘叫的機會都失去。高濃度的麻醉劑讓所有蜘蛛都陷入了昏迷,只有這些雌蟲,仿佛不需要呼吸般,壓榨著肺部的潛能,在一片窒息中廝殺。
生死之間,抽不出一絲格外的思緒。他們沒有注意,在蜘蛛尸體堆之中,燕嶼被很有先見之明的曼努埃爾藏了起來。他不像高度蟲化的雌蟲們,沒有在憋氣中戰斗的能力,甚至只是屏息這么一會兒,就有點頭暈目眩了。不知道是不是麻醉劑悄悄潛入了他的體內。
他知道面對雌蟲的圍剿,自己沖出去只會幫倒忙。
但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曼努埃爾赤手空拳面對一支全副武裝的軍雌,還是在被蜘蛛們車輪戰消耗之后,時間一長,必死無疑。可是他的彈藥都已經用光了,只有手里一把長刀……
等等。
燕嶼頓了頓,他與頭頂一只蜘蛛圓圓的眼睛對上。
如果沒記錯的話,他曾經做過一個奇怪的夢,夢里有一只蛛形蟲對著他哭泣。當時他只覺得自己在做夢,現在想來,或許那就是他第一次精神鏈接。
所以這些狂暴的蜘蛛,也是能鏈接的,對嗎?
他撐起透支的身體,悄悄捧住一只蜘蛛的大腦袋。麻醉劑剝奪了它的行動能力,也撫平了它被激素操控導致的狂暴。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頭抵著頭,侵入蛛形蟲的精神海。
然后他看見了一片彼此連接的星河,個體的意識就像河底的鵝卵石一樣,雖然是彼此獨立的個體,但它們共同組成了這條河。
這和鏈接其他雌蟲不同,一點也不同。但也不像蟲母那種渾然一體的精神網絡,應該是介于這之間。總歸而言,也是一種整體性的精神網絡。
所以當燕嶼入侵后,就好像福壽螺混入蝸牛里一樣顯眼,所有意識都朝他投來了目光。
燕嶼今天第四次:……
他還來不及做點什么,就臉色一變。
地底、或者說地面層層鋪就的蛛網傳來微弱的震動,那震動由遠及近,從四面八方而來。更多蜘蛛朝這邊涌來了!這絲震動越來越強烈,燕嶼想起了曼努埃爾最初的警告——母星地質脆弱,容易坍塌。
這個洞窟,能夠承載這么多蜘蛛的重量嗎?
答案當然是不能。
他只來得及在精神海里向曼努埃爾發出警告,下一秒,地動山搖,仿佛沙漠流沙,燕嶼和蜘蛛尸體一起,向下墜落!
第127章 蜘蛛哭哭
副官正在拼命逃跑。
向前是蟻族攔路, 向后有蜂族追擊。他咬了咬牙,便沖進了旁邊的隕石帶。不知為何,沒有蟲來追他。可能是默認進入這片地區有來無回吧。
他沒看到, 蜂后遙遙投來一瞥,轉頭對蟻后說:“只逃了兩只蝴蝶。”
于是追擊的蟲拖著兩具尸體回來了。
他們一問一答:“就是這兩個逃了對吧?”
“嗯,對。任務完成了。”
副官不夠聰明,但不夠聰明的蟲有一點好, 就是野獸的直覺往往會占據上風。生死攸關的時候,這種直覺往往比軟弱的理智更有用。
就像此時,在確認安全后。他猶豫了兩秒, 在往前去支援上司, 和往后撤退去叫援兵之間, 選擇了一猛子扎進隕石帶。
這是環繞母星的隕石帶,靠近雄蟲星區那部分。
是不是很耳熟?
曼努埃爾被雌蟲議會追擊的時候, 便是通過這條險路神不知鬼不覺地繞過防線,突襲了雄保會。這條路上犧牲了很多蟲,為了避免被捕捉到信號, 他們還拋棄了一艘質量不小的軍艦, 輕兵上陣。
所以——
副官環視一圈漂浮在身側的隕石,和被戰斗波及而因為慣性做無規則高速運動的隕石, 還有偶爾張開的空間裂縫,以及隨時可能出現的蟲洞。
他現在重走這條死亡之路,是要去重啟那艘戰艦!
*
如果一定要評選蟲族戰力榜, 幾經進化后的曼努埃爾必然是第一。
洞窟內,鮮血染紅了蛛絲, 洞窟的坍塌沒有打斷他們的戰斗,反而為他們騰出了戰斗空間。熱武器不適宜在不穩定的地下使用, 那就用他們野蠻的肢體。伴隨著一聲清晰的骨裂聲,曼努埃爾左手擰斷了一只黑盾胡蜂的前肢,就又有一只黑色蟲爪從背面襲來!而他仿佛背后長了眼睛一般,頭也沒回地肩膀后傾,將黑盾胡蜂扔向偷襲者。他也無法回頭看,因為更多攻擊接踵而至!
咽下一口血沫,曼努埃爾目光森冷,心知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再強大的單體戰力,都抵不過車輪戰和群毆。
更糟糕的是,他既沒看見燕嶼,也沒找到蜂后和蟻后。蛛群也冷漠地無視了這片戰場,繞開他們朝著更深的地下涌去,它們的目標是誰不言而喻。
而每當他想要脫離戰場,去尋找伴侶,就會被悍不畏死的兩族軍雌們硬生生拖住。
不殺光他們,他是絕對不會有機會離開的!
那就來吧,曼努埃爾冰冷地想。
蟲化的痕跡在他美麗的臉龐上不斷加深,長而內壁布滿利齒的口器取代了舌頭,森白的外骨骼探出。他的攻擊變得更加狂躁和狠厲!手腕翻轉,便硬生生從蟲化的敵人胸膛折斷一根肋骨,抽出來當做武器。
沒錯,觸目所及都是他的敵人。
但觸目所及也都是他的武器和補給!
煩躁和焦急填滿了他的心,即使在戰斗的時刻,他也忍不住擔憂——不知道赫利俄斯如今是何境地?消失不見的蟻后和蜂后是不是去找他了?
他必須趕快找到他!
*
洞窟里,一片黑暗。
燕嶼滾落到更下一層,層層的蜘蛛尸體堆在他身下,但并沒有提供任何緩沖,堅硬的背甲反而讓他更疼了。
曼努埃爾和其他蟲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他們都有蟲翼,不至于像他一樣一直往下摔。甚至燕嶼也不知道自己摔到哪一層來了。
他頭暈眼花地推開壓在身上的蜘蛛尸體,晃晃腦袋,試圖讓身體的平衡系統重啟。
然后,他視線重新聚焦。
透過頭頂破開的洞里,他與無數水潤潤的大眼睛對上了。
燕嶼第五次:……
精神網絡傳來異動,鏈接了一只蜘蛛后,他仿佛也能感受到蛛網最細微的震動。比如現在,蛛網告訴他,以他為中心,每一個方向都停滿了蜘蛛。
逃不掉了。
燕嶼緩緩抽出長刀。
這似乎是某種信號,僵持的局面被這一動作打破,密密麻麻的蟲潮再一次瘋狂朝他涌來!
那么多、那么龐大的蜘蛛。一個小小的人類,還不如它的足肢高,似乎下一秒他就會被撕成碎片。
但他仿佛沒有恐懼,在高聳的蜘蛛尸體堆上一躍而起,長刀劃破空氣,而他竟也如一把雪亮的長刀,無所畏懼地劈碎一切擋在他身前的敵人!
潔白的蛛絲四面八方朝他撲來,而他凌厲地劃破蛛絲,憑借核心力量在空中轉身,落入一個蛛形蟲六只眼睛之間。落地的那一瞬間,鏗然一聲,長刀刺破外骨甲!
疼痛讓蛛形蟲瘋狂甩動頭顱,而燕嶼伸手探入傷口,死死扣住。
這么點傷口當然不致死,但他的目的原本也不是這個。
精神力借機鉆入它的大腦。
巨大的蜘蛛頓住了,它陡然轉換方向,朝著同伴砸去!
精神控制!
整體性網絡最害怕的就是病毒,當一個站點被劫持,鄰近的站點就危在旦夕。被同伴攻擊的蜘蛛嘶鳴一聲,下一秒就被如法炮制地操控了。
瘋狂的蜘蛛們悍不畏死地繼續沖上來,毫不在意地給燕嶼提供助力。難道它們是盲目愚蠢嗎?
不,而是這群狡猾的蜘蛛知道,個體的精神力是有限的!
只要需要處理的蟲超過他能夠控制的數量,他就會精神力過載!在這途中死去多少同伴也無所謂,萬一自己是剛好超載的那一個呢?哪怕自己是剛好被殺死那一個又怎樣呢?再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
搶奪吧、奔涌吧!
蛛形蟲是一個整體,你的延續即是我的延續!
滿目都是尸體,滿目都是偏執的敵人。
燕嶼殺到最后都已經麻木了,長時間的戰斗和精神力操控讓他甚至差點迷失在精神網絡里,而到達極限的操控數量帶來的后果就是但凡有一絲松懈,就會有蛛形蟲毫不猶豫地反身背刺過來。
吃了兩次虧之后,他于是拋棄了一部分外圍的蛛形蟲,直接操控他們去與其敵人共歸于盡,然后縮減操控范圍,確保身邊的防線處于絕對控制之下。
但是三千多只蛛形蟲啊。這個數量換成比它小十倍多的人,做操都能占滿一個足球場。
它們擠在地宮里,仿佛無窮無盡。
燕嶼渾身都疼,摔下來磕磕碰碰的疼,肌肉使用過度的酸痛,大腦超負荷運轉的刺痛。
握著刀的手在抖,但他還在冷靜地思考。
曼努埃爾被拖住了,沒有外援。
熱武器早就用完了,只剩一把長刀,沒有火力。
數量懸殊到一只蟲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
沒有勝算。
但我到絕路了嗎?
不。
燕嶼想,他還沒有到絕路。
在最后一個己方戰力被殺死后,燕嶼那把被血染透的長刀橫在了自己的脖頸上。
“都后退!”
此刻絕境,他已一無所有,唯有他本身,作為致勝的砝碼。
他想,在這個殘酷的蟲族社會。我羸弱、我無力、我是一只虛張聲勢的蝸牛,但沒關系,武力從來不是我夸耀的資本。托舉人類走向星海的智慧,也必將托舉我。
蛛形蟲是智慧生命——這就代表著它們可以從心理上被攻破!
任何存在知性的生命體,無法擺脫的欲望即是他們的弱點!而蛛形蟲所渴望的是繁衍,是雄蟲,所以——
燕嶼就是他們的弱點!
精神網絡里傳來一聲凄楚的哀鳴,蛛形蟲便如潮水般,被不可坑拒的引力驅趕著后退。
再一次,燕嶼贏了。
*
地下洞窟很暗,唯一的光來自明滅起伏的求偶紋。沿著斷裂的地層,抬頭向上看,會看見一只只蜘蛛腦袋擠著腦袋朝下探。很像古羅馬的露天劇院或者斗獸場。
然而在這么短的時間內,他們已經用蛛絲織出了向下的網,白茫茫一片仿佛某種舊時代的電影幕布,又或者魂幡。又使得畫面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濾鏡。
就在他們僵持的時候,蟲群突然朝兩邊分開,一只最大的蜘蛛緩緩走出,落在那片白網上。
很奇怪,雖然與世隔絕,但他們居然會蟲族通用語。只不過因為久不使用,語法混亂生澀。這只領袖般的蜘蛛問:“繁衍……不……絕對……不?”
燕嶼連蒙帶猜:拒絕繁衍,絕對拒絕?
精神鏈接中傳來肯定的情緒。
燕嶼堪稱冷酷地說:“我絕對不可能與你們繁衍。滿地的尸體可以見證,若違背我的意愿,我有終結的勇氣和決定。”
話音還沒落下,那只蜘蛛黑而圓的眼睛便滾落出淚水。
眼淚是會傳染的疫病,一瞬間周圍的蜘蛛們也都啪嗒啪嗒哭了起來。淚水快將空氣都變得咸濕。但精神鏈接里的情緒,除了海一樣的悲哀,竟然還有幾分詭異的平靜。仿佛本就知道會是這個結局,只是不甘心地做出最后掙扎。
它們的眼里好像突然沒有了雄蟲的存在,彼此靠在一起抽噎,腦袋挨著腦袋掉眼淚,肢體挨挨碰碰,傷心地竊竊私語。
大蜘蛛不知道在想什么,定定地頓在那。
幾乎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大蜘蛛終于做出了決定,他發出一聲凄厲的嘶鳴。蛛形蟲們口器張合,應和聲此起彼伏。然后從最邊緣的蜘蛛開始,它們悄然離開,沒入曲折的黑暗。
而大蜘蛛的足肢挪動,邁著小碎步靠近,在燕嶼面前低下碩大的頭顱:“你……離開……我,爬網……”
燕嶼:“我離開,你爬網送我?”
大蜘蛛一拱一拱地點頭。
燕嶼感覺自己好像路過了什么寶可夢現場,他看著蜘蛛濕潤的眼睛,不由得偏過了頭。身為智慧生命,當注視著同為智慧生命的某個族類走在末路上時,便會自然為此產生一種幸運者對不幸者的愧怍。
他剛準備組織措辭訓問曼努埃爾的坐標,眼神便凝固了。
雖然從更高的地層上垂下了白色的織網,但因為激烈的戰斗,這一層原本的蛛網反而被扯了下來,露出了原本的石壁。
以及石墻上刻畫的古地球人類文字。
燕嶼知道,曾有人類抵達過這里,那艘船叫阿芙樂爾號,船上的所有人都死于蟲族之手。可是,如果是真的,這里為什么會有人類活動的痕跡?難道蟲母抓住人類之后,沒有立刻吃掉他們嗎?
或者說,這里有可能留下先烈的遺骸嗎?
于是話音在他嘴角轉了轉,出口便變成了:“我想……去和這個有關的地方。”
第128章 阿芙樂爾號
燕嶼和阿芙樂爾號的淵源要追溯到塔斯馬尼亞星。
這具身體, 在塔斯馬尼亞空難中被發現,從此成為一個虛假的奇跡之子。
在養父死后,唯一的知情人也在人魚事變后被清查。為表誠意, 包括口供在內的所有相關資料,都打包發給了燕嶼。
他收到的時候,靜靜看著那個裝著他來歷的箱子,過了很久, 還是沒有打開。他害怕看見的真相比他想象的更丑陋。這具身體的來歷重要嗎?他只要知道自己的靈魂來自何處就夠了。
直到下定決心,要親手推進蟲族這場社會變革后,他才從帶來的一堆“嫁妝”里把它們翻了出來。
然后他看完了所有資料, 不知道該失落還是該慶幸地發現, 真相依然猶抱琵琶半遮面。
來自唯一目擊證人的口供里是這樣說的:“……飛船事故的確是意外!我不敢上報的原因, 除了擔心影響升遷,還是因為現場太詭異了!船上沒有一個人, 不、我不是在說沒有活人,是沒有人!意思是船上的乘客都不見了,地上有很多很多血, 但沒有尸體, 我沒找到——或許他們都被蟲族吃了。”
“什么?你說為什么報告里說宇航船失事后自燃,導致尸體被焚毀?打了個時間差, 讓星艦意外‘自燃’多簡單啊。”
“至于那個小孩,他是現場唯一的活人。現在想來,或許當時真的是一場蟲族的襲擊, 這個小孩就是那時候遺落的小蟲子……我當時沒想過,現在我真的明白了無視其中的可疑, 會給人類帶來多大風險,我真的后悔了, 真的……我認罪……”
這段口供讓人類飛速默認了燕嶼是蟲族遺落的孩子這個猜想。但是燕嶼知道的更多,他知道絕對不是表面上那么簡單。
他知道塔斯馬尼亞星上曾經有一只雌蟲,他去哪了?
他會不會與船上人的失蹤有關?
剩下那一半答案會在這里嗎?
地宮曲折迂回,層層蛛網仿佛迷宮的幕布。
大蜘蛛帶著他往下走,然而越往下,燕嶼的心臟就跳得越快。世界上一定存在某種夢境中的引力,不然他怎么會覺得這個地方似曾相識?
甚至走到最后,燕嶼都可以自己猜出接下來該往左還是往右拐。
而終點處,更是讓他感覺到無比地熟悉,不只是“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那種熟悉,更是他曾經看過的熟悉。
燕嶼一時間有些失聲:“……這里為什么會有工作臺?”
展現在他面前的,赫然是一個潦草而破敗的工作臺,假如它出現在星際航行主題博物館里,絕不會有任何違和感。因為這就是一個技術迭代前的宇航技術員的工作臺!
扒開周圍散落的蛛網,地上散落著許多被拆卸開的星船、星艦碎片,不是破壞而來的碎片,而是嚴格按照程序用工具拆解開的零件。這些零件不出意外就是阿芙樂爾號上的,結合當時的時代,以及這幅場景,是誰拆解的也便不言而喻了——絕對不是蟲族,當時的蟲族還處于蠻荒狀態之中。而只能是當時船上那批人類。
那么問題來了,到底是那群船員被圈養著活了下來,還是蟲族進化后得到了那些人的技能?
想到與蟲族歷史長度完全不匹配的科技水平,燕嶼突然有些明悟。
其實,只需要換位想一想,如果是地球時代的人類,捕獲到了一艘宇宙航船。那么人類一定會拆解它,分析它,從它身上探尋更高的科技。
作為蟲母,作為龐大的、臃腫的蟲母,祂看向那艘遠道而來的航船時,目光是否也帶著同樣的渴望與貪婪?
恐怕一部分船員被吞噬了,另一部分船員被留了下來,毫無尊嚴地圈養著,被迫向恐怖的敵人獻出腦海里的知識與科技。他們是自愿的嗎?他們是被迫的嗎?他們失去以死效忠的勇氣了嗎?
燕嶼不想繼續毫無根據地猜測下去了,這是一種對先烈人格的侮辱。
而就在此時,大蜘蛛來回轉了兩圈,似乎明白了燕嶼想要知道的消息,于是一段模糊的畫面順著精神鏈接傳過來。
畫面很模糊,燕嶼知道這是大蜘蛛在通過回憶的方式向自己展現記憶中的畫面。不過,記憶?他腦海里閃過一絲疑慮:蛛形蟲能活這么久嗎?
但這一絲疑問劃過他的腦海,沒有被他注意到。因為接下來的畫面已經占據了他的所有思考能力。
那大概是被圈禁的阿芙樂爾號成員被迫在地下牢籠里拆解人類科技的一天。
一個白種男人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把槍械拆成零件,嘴上抱怨著。蟲族不懂人類語言,所以蛛形蟲的回憶也是無聲的。可是很奇怪,燕嶼就是能在每個人開口的時候下意識替他們說出他們的話,隨著男人的動作,他在心底下意識配音:“倒霉,我就說選名字的時候該選卡西尼號。”
一個黃種女人嘲笑道:“你覺得阿芙樂爾號的名字不詳,卡西尼號不也沒好到哪去嗎?”
阿芙樂爾號取自二戰時的阿芙樂爾號巡洋艦,在十月革命中用一聲炮響,擊碎了沙俄的美夢,但在紅色帝國解體后,它甚至一度淪為色/情片的拍攝地點。而卡西尼號取自卡西尼-惠更斯號探測器,這個自1997年10月15日前往土星系執行任務的探測器,在耗盡最后一滴燃料后,受控墜落向土星。
阿芙樂爾號的理想破碎,卡西尼號無法返航。都不是什么好結局。
黑人船員撇嘴:“不如叫哈庫拉瑪塔塔號,”
“好的,辛巴。”(1)
“那怎么不叫蝙蝠俠號。”又有人抗議,怪模怪樣地壓低嗓音,模仿經典場面,“I am vengeance, I am the night, I am Batman!”(2)
一說完,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他們都穿著臟而破舊的宇航服,上面凝固著不知道是誰的血,臉色白得像死人,額頭的皮膚鼓起,呈細條狀蠕動。這讓燕嶼想起一件事——聽說軟體蟲和寄生蟲是在雌尊時代才被屠殺絕跡的。
但面對這樣的絕境,都不妨礙他們依然樂觀地談笑風生。
黃種女人一邊忙碌一邊道:“從歷史中重新啟用的名字,都一樣沾滿了歷史的塵埃。我們這一批中,最好的探索艦船名應該是春燕號。”
“等等,這個話題似曾相識,我們之前在船上是不是就討論過了?”
“是的白癡,不僅討論過,我還記得春燕號的意思,”白皮男翻了個白眼,學著記憶里的解釋說,“燕子冬天南遷,春天就會返回故鄉。”
“如果能再回到地球,我愿意當一只燕子。”有人喃喃。
苦中作樂的笑終于從他們臉上褪去了,命運蒼白的蛛網如奔喪的麻布,蒙住了他們的臉,讓這群活著的傀儡臉上透出死人的光彩來。
那人突然扭頭,黯淡灰白的眼睛直勾勾對上燕嶼的眼睛:“你有回家嗎?”
燕嶼沒有察覺,不知不覺間,隨著他與蛛形蟲精神網絡的鏈接加深,精神觸手不知不覺間順著蛛網朝更深的地方爬去。
燕嶼忽視了一個問題——他入侵蛛形蟲精神海前,蛛形蟲們的意識就已經相互鏈接成網絡了。現在的蟲族需要雄蟲作為中轉站,它們卻不需要。明明蛛形蟲也沒有其他的特別,那么為什么?
——當然是因為作為原始蟲族,蛛形蟲的精神網絡依然與“蟲母”所鏈接著呀。
所以當他與蛛形蟲的精神鏈接加深,與這顆星球、這個集體意識體共存亡了上千年的蛛形蟲們,也將他拉入了其中!
意識是什么?超越身體、超越生死、超越時間,作為一段物理學無法涉足的波頻,以三維生命難以捕捉的形式存在。千年來死去的靈魂轟然傾瀉,無數混亂的、破碎的記憶洪水般沖刷過他。
“呼叫塔臺,呼叫塔臺——”
“燃料耗盡的時候,春天、返航。”
“回家,回家——太陽系——媽媽……”
“這里是阿芙樂爾號,我們的使命是探索新的棲息地。”
“1167、1281……1409……陣亡,陣亡。”
他看見星球般龐大的蟲母朝他低下頭,七彩泡泡般斑斕的復眼有種令人不適的美麗。
他看見無盡的血海涌入祂的口器,祂咀嚼著,貪婪地品味著,文明的科技造物在祂身側,祂感到無比的饑餓——祂想要占有、想要吞噬,然而無重力的宇宙中,祂能移動的距離和速度都有限,祂已經很久沒找到新的食物了。
人類,多么孱弱的生命。
星際遠航船,多么偉大的造物!
祂如此篤定,這就是祂突破壁壘的階梯!
于是新的生命誕生了,祂給予子民智慧,讓他們得以學會人類的科技。
他一邊聽到蟲母的饑餓,一邊聽到被脅迫的人類內心憎恨與嘲諷的交織曲。
“我們是阿芙樂爾號,就讓我們做阿芙樂爾號該做的事吧!”有人在回憶的碎片里大笑。
——傳播文明、傳播科技也傳播人性、傳播平等與反抗的火種!
就像十月革命里那艘阿芙樂爾號一樣,給文明以蠻荒,用一聲炮響點燃革命的火焰!
傲慢的蟲母啊,你難道不知道,科技水平與社會文明發展水平不協調,只會導致內部坍塌嗎?!
造出能移動蟲母如此龐大的艦船,蟲星附近的星系的資源根本不支持。祂只能通過派遣自己的子民去征伐。想要更進一步獲得人類的科技,就只能給祂的子民以智慧,而獲得智慧的蟲族在接收科技的同時也必定會接收他們傳播出的思想!
反正星船已經被蟲族繳獲,與其讓蟲族進化出智慧,慢慢研究發展成不可控的形式,不如讓這場進化由他們掌握方向!人類無法擊潰蟲母掌控下團結的殺人機器蟲族,那就讓蟲族變成“人類”。智慧生命的戰場,人類絕不會輸!
這就是這群“茍且偷生”船員的陽謀!
是的,他即是祂,祂即是他。
可是任何智慧生命!必定會不可抗拒地被自由的引力所捕獲!
他看見蟲母的尸體轟然倒下,蟲族們啃咬著祂的身體,自由而貪婪地進化,在血水中,最后一個蒼老的探索者高高舉起同伴的頭骨,在這場漫長的星際任務中的終點,發出一聲哀嚎般,如泣如訴的大笑聲!
[收到請回復,人類,這里是阿芙樂爾號。]
[我已無法返航]
第129章 我是誰?(二更)
這是阿芙樂爾號的過去——
那我呢?
我是誰?
在這樣龐大的“蟲母”下, 個體的意識就像燭火直面太陽,關于自我、關于記憶、關于過去的記憶就像烤爐上的雪一樣飛速融化了。就像水在海里,是認識不到自己是一滴水那樣, 他也認識不到自己是誰。
他茫然地站在歷史的呼嘯而過的倒影中,試圖抓住什么來支撐自己,于是他開始拼命回憶過去。
他記得,他來自地球、他來自21世紀、他來自……他來自哪?
他如夢初醒般, 突然發現玻璃窗蒙上了一層水霧,透過玻璃,他看見窗外的戰爭的濃煙、世紀末倒塌的高塔、無人機群向烏鴉掠過墳地一樣掠過天空、□□在黑夜里傾灑如流星。還有、還有居民樓的旱金蓮、紫斑風鈴和醡漿草, 這是他家鄉窗臺的景色——他的家?
他的家在哪?
明明記憶里充滿了煙火氣息, 學校、鄉音、平凡的每一天——可是為什么他想不起來到底是哪個城市哪條街道?
記憶恍若完好地寄存在腦海里, 可是直到此刻,他拼命回想, 也想不清楚鄉音是哪個鄉音,度過的大學是哪個大學,爸爸媽媽叫什么名字, 有沒有過關系好的朋友。他甚至也不記得自己到底是多少年出生的!
很多時候, 人明明記得自己有這段回憶,“我記得記憶里有這么一幕”, 但當某一天想要看清他的時候,才發現那不過是一段模糊的剪影。
來到異世后,燕嶼害怕自己被無法抵達的故鄉給困住, 生活的秘訣就是不要去思考悲傷的東西,含糊著, 也就過去了。只是在偶爾的夜晚,他才會翻找出一些記憶的碎片拿出來品味。
可是現在當他試圖探索碎片之外的回憶, 卻發現那其實只是栩栩如生的背景板。
他的回憶真的存在嗎?
他的家鄉、他自己,真的存在過嗎?
他聽見無數囈語從耳邊滑過,熟悉的景色與事件,都以另一個人為主語重演。
那些碎片繞過他,飛向更遙遠的深處。燕嶼追過去,眨眼間,場景又是一變。
玻璃窗又變成了星船的舷窗,窗外綠意盎然的塔斯馬尼亞星正在黑暗中安靜地自轉,而星船內來來往往的乘客正在歡聲笑語。
這是“4.13”特大星際航船事故之前的場景!他立刻意識到。
可是蟲族的意識體內,為什么會有這段記憶?
他想轉頭去看乘客的臉,卻在轉頭的一剎那目睹了一場爆炸——旅行船不慎撞上了隕石,在猛烈的碰撞后,航行事故爆發了。
這一刻,燕嶼什么都沒想,一切都離他遠去了。
在一片火海里,燕嶼開始狂奔——他在哪?
此刻的他,那個小小的嬰兒,在這里嗎?
集體性的記憶是無序的,這艘船在記憶里重塑后,往上也是往下,往前也是往后。他一間間艙室找過去,卻只覺得沒有盡頭。
“砰!”
是門被劈碎的聲音。
然后越來越近的動靜,是足肢正劃過甲板,涉過血紅的、流淌的地面。
它停在燕嶼的身后。
不知這是誰的記憶,讓記憶中的世界開始絕望而恐懼地顫抖起來——胸膛一涼。
燕嶼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胸膛被釘穿了。
不、那不是他的胸膛!眼前再一晃,他以另一個視角,看見因為出游精心打扮的女士被猙獰的蟲族剖開,那只蟲正埋頭在血肉模糊的胸口啃食。
那只蟲不像現存的任何一支蟲族,蟲母的時代,蟲族種類都是為當前問題而量身定做的。這只蟲族也是如此,它有完美的、人的外型。
——這是當時船上乘客所看見的東西!
所以救援趕來時,才除了一地血,什么也沒有發現。
他閉了閉眼睛,然后主動走向那只雌蟲,他想要知道它是如何來到這里,又是如何離開……以及它和自己的關系。
*
塔斯馬尼亞星。
失去蟲母指令的雌蟲茫然地在地下進入假死狀態,陷入沉眠。
直到星船事故后,解體的部分穿過大氣層,撞向它休眠的地面。
就像一陣春雷,喚醒了它。
通過假死沉眠,是為了節省能量。可此刻它嗅到了濃重的、食物的味道。
[我該進食了。]它朦朦朧朧地想。
蟲母死后的雌蟲,按照基因程序,自動進入競爭上位的流程。進食、攢夠能量、然后……繁衍。
于是它登上了那艘船。
好多的人類,好多的死亡。
血鋪平了甲板。
它感到饑餓。
——而“他”在憤怒!
阿芙樂爾號最后的駕駛員臨死前,曾在甲板上留下線索,告訴后來者,他死前曾經歷過什么。試圖返航報信的駕駛員被蟲族所蒙騙,讓一只偽裝成人類的蟲族混上了星船,半途發現后,決心不能讓人類坐標暴露的駕駛員在憤怒與絕望之中,啟動了自毀裝置。
每一個能執行星際遠航任務的探索員,都是人類精英中的精英。他沒有那么容易被蒙騙。
探索員以為那是他的同伴。
必定通過了科技和交流的雙重驗證,星艦有基本的面部識別和生物驗證。更何況漫長的星際航線讓探索者們無比熟悉彼此,倘若沒有那些記憶,和基本的人類常識,探索者立刻就能意識到不對。
但是最后的駕駛員還是被蒙蔽了。
這說明那只蟲占據了某位船員的身份,甚至記憶。
即使是蟲母,也不可能移植走別人的記憶。
但是沒有人類的記憶就沒辦法混入星船,混不上星船就找不到人類的坐標,沒有坐標,茫茫星海,蟲母又該從何處尋找呢?
所以祂精心設計了一個新的蟲族。
它吞噬、或者說寄生了其中的一位探索者。并保留了極大一部分人的基因,以蒙蔽阿芙樂爾號的監測系統。
人類的意識,會在死后消散。但腦死亡后很長一段時間,科學家依舊能捕捉到意識的頻段。蟲母便將那些碎片一起縫合進那只蟲族的意識里。
寄生單個個體人類,祂不放心。
——看,這樣就既可以騙取人類的信任,又不用擔心它有人類的思維和情感,背叛蟲族了!
然后在幾百年后的一場屠殺里,同胞的血和哭嚎使“他們”共振,幾百年前已經葬身星海的英靈也流出血淚。
曼努埃爾救燕嶼的時候,是不是說過?蟲族是靈魂決定身體,血肉組織依附于意識產生。
于是當這只吃空了整個旅游船的蟲族在本能的指引下開始進化,被縫合的記憶滲出灼熱的血水,人類英靈的碎片尖嘯著震動,進化的蛹內翻江倒海——
來自人的自我認知塑造了新的身體。
有人匆匆趕來,在短暫的震驚后,從血泊里殘破的蛹內,抱起了唯一“幸存”的孩子。
他帶著恐懼和僥幸,向世界宣布:“看啊!這是奇跡之子!”
他是誕生于人類骯臟欲望與謊言中虛假的奇跡之子。
他是誕生于大航海時代最崇高的愛中的奇跡之子!
*
走出孤兒院的時候,工作人員對養父說:“這么久了,這孩子都不怎么會說話,對外界也沒什么反應,可能小時候的經歷在潛意識里一直影響著他。您確定要領養他嗎?如果后悔了退養恐怕會對小孩造成更大的傷害。”
養父說:“我確定。”
他們以為這個年紀的小孩聽不懂,便沒避著他。
而燕嶼當時心想,我才穿來幾天呢,之前那個自閉小孩又不是我,被退養就退養唄,現在的芯子是個成年人了,才不在乎呢。
實際上是大腦終于重新發育足夠,接收了所有記憶后,按照邏輯自動排序、并補充,形成了新的記憶。大腦讓他忽略了其中的違和,把那些記憶碎片拼湊成了一個完整的過去。
記憶決定了人。
第一批宇宙探索者的記憶離這個時代太久遠了,甚至好些人還是舊世紀的見證者,所以他有著舊日的記憶。
那些模糊的記憶讓他以為,自己是來自于21世紀的地球人。也讓他成為一個成熟的、勇敢的、人類主義的人。
一個過去的、不存在的幽靈在這幅軀殼里,眺望著新時代的光景,他看見藍色的天空如海,美麗的宇宙星船劃過天幕,以宇宙的廣度而言,它們就像一個個隨著地質運動緩慢漂流的小小島嶼。
就像阿芙樂爾號。
奇怪?
為什么會突然冒出這么一個名字?
他以為是自己在哪看過這個說法,并沒有在意。
養父俯下身,夾著嗓子問他:“你好呀,你叫什么名字呢?”
燕嶼看著他,努力用幼童的聲線表達出成人的成熟。
他回答道:“我叫燕嶼,燕是春天會回家的燕子,島嶼的嶼。”
記憶告訴他,這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名字。
第130章 匯合!
“嗒。”
毛骨悚然的危機感讓他掙脫出回憶, 幾乎是本能在操控身體,燕嶼原地一個翻滾。余光看見棕黃的影子與自己擦身而過。而蛛形蟲立刻威脅地揚起前肢。
“嗯?雄蟲的身手這么好嗎?”蜂后疑惑。
他渾身都是血,胸前身后都是傷口, 看起來剛剛經歷了一番血戰。
看見燕嶼重新站穩,在蛛形蟲身上持刀而立。他便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惡意。
“如你所見,我和蟻后鬧掰了。”他指指身上的傷口,“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現在我們是一邊的。”
雖然心靈還處于久久不能平息的震撼中,燕嶼的大腦也一片空白,但這并不妨礙他本能地反駁:“是嗎?剛剛你的動作可不像好意。”
蜂后扯扯嘴角, 格外誠實:“哦, 我是想找曼努埃爾合作, 準備來抓你籌碼的。”
“不過……”他掃了眼呈保護姿態的蛛形蟲,意思很明顯, 雄蟲好欺負,但加上蛛形蟲就很難對付了,所以他干脆地放棄了這個打算。
燕嶼冷冰冰道:“滾。”
雌蟲看著他, 歪了歪頭, 平鋪直敘:“不,你會對我說的話感興趣的。”
他語氣篤定:“蟻后那個瘋子來這里, 是為了復活蟲母的。我沒記錯的話,你就是那個人類世界長大的雄蟲對吧?那么你也不會想看到蟲母復蘇的。”
復活蟲母?!
阿芙樂爾號的悲劇歷歷在目,燕嶼不由得握緊了手中的長刀, 嘴上卻依舊不松口:“你和他一起來到這里,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他的打算, 說明你一開始也是想這么做的。我不相信你。”
蜂后沉默片刻:“……我沒想到他那么瘋。”
*
蜂后和蟻后的散伙還要從蜂后被拉上賊船開始講起。
蜂后:“蜂族和蟻族的生活模式就是復刻的蟲母模式。以蜂后的親緣關系為等級劃分,□□權原則上只有蜂后有, 沒有蜂后的許可,蜂族不會去和雄蟲相親。”
這是一種更極端團結的制度,也是這樣的制度,讓膜翅目屹立不倒。
然而新世紀的來臨,所謂的“平等”和“自由”必將沖擊膜翅目賴以生存的社會關系。反對派的雌蟲難道不渴望推翻雄保會嗎?要知道,半覺醒的雄蟲是最好吃到嘴的。
然而他們更敏銳地知道,一旦“平等”的觀念廣泛普及,原本的雌蟲勢力也會大受打擊。現在的雌蟲社會是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目族之間群居而居,只聽本族高層的命令,本質上也是軍閥式割據的社會構成。
而新時代這種局面還能存在嗎?曼努埃爾、或者說塞基,兩代鱗翅目總長嘔心瀝血的謀劃,難道只是為了當軍閥中的老大嗎?
蟻后對蜂后說:“他想要的是徹底的統治權,他想要成為政治上的蟲母。”
平等、自由,這不是人類的口號嗎?
蝶族跟人類接觸得太深了,他們會不會也想要成為一個人類式的政府呢?蜂后長久地審視過人類的社會結構,無疑,一個中央政府的存在,比蟲族各族為政的方式更利于社會統籌和提高綜合實力。但本族內說一不二的特權,誰甘心就這樣放棄呢?
所以三大目中,鞘翅目負隅頑抗,膜翅目含糊其辭。
小的族群看見了新的機遇,朝著蝶族靠攏,但大族目卻積重難返。
但這其實不是蜂后愿意和蟻后一起來到母星的原因。他只是很難想象那個未來。蟲族在違抗自己的本能,那是正確的嗎?人類的路就適合蟲族嗎?
遵循著蟲母模式的蜂族不能理解。
他們近乎垂死掙扎地想著,先看看另一條路吧。
但看看只是看看,從放走副官的細節就可以看出,他并不完全和蟻后是一條心的。蜂族內對蟻族依舊保持著警惕,他跟著蟻后來到母星,實際上是一種對合作方的考察和評估。要是評估結果不合適,他們才會接受命運。
比如現在。
蜂后臉色蒼白,下意識摸了摸傷口,澀然道:“我承認他口中的復活蟲母引起了我的興趣。但沒有誰能夠成功的,一旦泄露,現在正在打仗的兩方都會掉過頭來先摧毀蟻族。我只是想給蜂族找個出路,我又不是真的瘋子,都混到蜂后的地位了,還想給自己找個主子。”
他頓了頓,仿佛幽魂一樣看向燕嶼:“可是蟻后是真的瘋子。”
“按照他的計劃,吃掉所有蛛形蟲后,的確有可能獲得載體的資質。”
然后蜂后當機立斷背刺了,但是:“我沒想到他們一開始打的主意就不是合作,從頭到尾他只是想吃掉我。”
蜂后無機質的眼睛幾乎要淌出血淚,聲音滲出鐵銹味:“為了掩護我逃走,我的所有親衛都死在了他手上。”
燕嶼知道重頭戲來了:“那你來找我是為了什么?”
蜂后冰冷地說:“我是去找曼努埃爾的,我要殺了那個瘋子。”
只不過路上意外嗅到了燕嶼的氣味,便轉頭想抓雄蟲,給自己增加點談判籌碼而已。不過現在……
他看著明顯聽雄蟲話的蛛形蟲,心想,或許可以直接換個蟲談判。
“蜂族駐守的邊界線和人類領地有接壤,等事情結束了,如果你想回人類世界,我可以幫忙。”他直接開出條件。畢竟事情結束后,無論革命成功還是失敗,除了死,燕嶼都很難再有回到故鄉的機會。
蜂后冷靜地評估,從現場的痕跡分析,這里是古人類俘虜的遺跡,燕嶼在這種危急關頭,不去找自己的雌蟲,跑來這里,必定是對人類世界心存留念。他不缺錢也不缺權,只有這個條件能打動他了。
然而蜂后卻見來自人類的那只雄蟲沉默幾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回神:“……不用了,你欠我一件事吧。”
其實,燕嶼想的是,回到人類世界?他還能回去嗎?他要以什么樣的身份回去呢?
轉頭凝視幾秒地上屬于人類的痕跡,他平靜地說:“就這樣吧,事不宜遲,帶我們去找蟻后吧。”無論如何,總不能讓蟲母重現人間。
身下的蛛形蟲應和般地嘶鳴一聲。
見合作達成,蜂后才松了口氣,想來知道了蟻后的目標是屠族,這群蛛形蟲怎么也不會坐以待斃吧?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那只瘋子注定實現不了他的狂想。
不過,蜂后歪了歪頭,出于合作伙伴的友好關系,他問出了第一眼就想問的話:“要擦擦嗎?”
燕嶼一怔:“什么?”
蜂后指了指臉。
燕嶼伸手,指尖觸碰到濡濕的皮膚,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淚流滿面。他兩三下擦干凈,轉頭對蜂后笑笑:“謝謝。我們快走吧。”
[while the world I inhibits,in some respects,counterfeit,there nothing fake about myself.
即使我生活在一個虛構的世界里,但我本身卻是真實的。
It isn''t not always Shakespeare,but it''s genius.
雖然未必是杰作,但如假包換。
It''s a life.
這是生活的實錄。](1)
還有那么多難關需要他克服呢。
*
另一邊。
曼努埃爾殺光了所有攔著他的蟲,隨手扔掉不知道從哪個蟲化倒霉蛋身上掰斷的肋骨,前翼赤紅如血,后翅上不詳的紋路染上了猩紅,更加妖異。
他冷眼看著蛛形蟲不知從何處冒出來,拖走了一地的尸體。
嗅了嗅空氣中的氣味,他毫不猶豫地朝著一個方向殺出。他嗅到了來自于另一個方向的濃重的,血的味道——那是蟻后的方位。
淡色箭蟻,還有個名字叫透明箭蟻,大部分時間他們都淺淡如白色,但此刻呈現在他眼前的蟻后,上半身依舊是人形,下半身已經是純粹的蟻形。此刻淺色的腹部外甲下透出一片艷麗的血紅色。
正在優雅進食后的蟻后擦擦嘴角,對他微微一笑。
頃刻間,幾枚電磁脈沖彈閃爍著冰冷的藍光,拖出長長的尾弧,射向曼努埃爾的坐標!
——做好了萬全準備的蟻后,帶來了一艘星艦的后援和火力!
他根本不在乎地宮會不會坍塌,會不會有傷亡。因為無所顧忌,所以才格外棘手。
這是一場硬戰,曼努埃爾只用一眼,就判斷出蟻后正在準備進化前的能量,雖然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敵人的打算,破壞就對了。
似乎無窮無盡的自巡航電磁武器朝著他涌來,曼努埃爾雖然已經傷痕累累,但某種野獸的直覺卻在阻止他離開!
他手中甚至沒有武器,面對敵方的火力壓制,暫避鋒芒,休整好后重來才應該是正確的選擇。但對于危險的直覺卻讓他逆流而上。面對威脅,絕對不能把先機留給敵人!
看著面前的槍林彈雨,曼努埃爾嗤笑一聲:“劣等品。”雄保會鋪滿整個星球天空的銀色浪潮都沒拖住他的腳步,只是這種程度的話 ——紅影一閃而過,只是一個翻身急轉,幾枚自巡航電磁彈就拐彎不及甩進了石壁內,還有幾枚彼此糾纏著互相攔截爆炸了 。
曼努埃爾也并非絲毫沒有受傷,但即使傷口愈合了又裂開,鮮血反復地沖刷皮膚,他也面不改色地超前——前進!兩頭猛獸的生死博弈,最后能夠站立的數量只有一或者零。朝著敵人前進!在咬斷他的喉嚨前,在啜飲他的鮮血前,絕不能停下!
蒼白的蟲爪幾乎被血浸透,滴著血液的蟲爪穿越了重重火線,在一個難以捕捉的間隙,幽靈般殺向端坐在原地的蟻后。
潔白的蟻后巍然不動,含笑看著他。
黑暗中,一縷銀色閃爍,高濃度麻醉劑沖著蝴蝶的動脈襲來。而全身心都在攻擊蟻后的蝴蝶似乎沒有注意到——
“嗡!”
不,不是沒注意到!
寒光閃過,雪亮的長刀穿過黑暗,刀尖撞上麻醉劑,過快的速度代表更大的力,中途橫加的力使麻醉劑的方向偏移,甚至被帶著扎進了石壁內。
另一處入口,燕嶼收回手。
蟻后終于動了,他猛然退后,訝異:“啊,是精神鏈接。沒想到你這么信任一只雄蟲?”
沒有蟲搭理他,只有更加猛烈的攻擊,蜂后加入,為曼努埃爾分擔了壓力。他語速很快:“必須把蟻后解決在地下,外面還有一艘蟻族的軍艦,隨時可以地毯式火力傾瀉!絕不能給蟻后向外傳遞指令的機會!”
而燕嶼從大蜘蛛身上跳下來,俯下身與它溝通。
地宮是蛛形蟲的地盤,蟻后要殺蛛形蟲,必定會引發蛛形蟲的反抗。有它們的助力,絕對可以扼殺蟻后預謀于搖籃之中!
他們都這么想著。
然而蟻后卻笑了起來,他笑得越來越大聲,那笑聲像底下洞穴里簌簌掉下的石塊,砸落在地面上,沉悶、沉重、回聲陣陣 ,一陣一陣的回聲在一輪一輪的折返中面目全非,就像穿越時空的囈語。
第131章 神圣獻祭
蟻后第一次聽說蟲母的傳說, 是在很小的時候。
在書桌上,由雌父娓娓道來。
蟻后的雌父也是蟻后。軍閥式割據的社會構成,決定了每一個族目內部都是相當封閉且高度自治的。規矩是給普通階層遵守的, 即使是雄保會也不能強行要求特權雌蟲們對雄蟲守貞,畢竟雌蟲軍團長們是真的有一支軍隊啊。否則塞基也不可能在發現伊卡洛斯沒有生育能力后,重新出入交際場所。
相反,雖然明面上是雄尊, 但畢竟促進高等基因的繁衍才是第一準則。只要不鬧到公眾眼前,動搖雄保會對更下層的威懾力,他們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像大阿努比斯那種戀愛腦才少得令人望而生畏。
雄蟲們花心濫情, 不樂意結婚。級別高一些的雌蟲軍官們也不愿意讓雄保會借著《雄蟲保護法》里的婚姻條例, 插手自己的財產和領地。
像燕嶼這種, 結了婚收益比付出大的雄蟲畢竟是少數。腥風血雨里爬上位的雌蟲軍官們比誰都清醒,越是高位, 他們越不愿意結婚。
蟻族和蜂族是少數高層普及婚姻的族群,甚至每一支分軍團蟻后都有婚配。因為對復刻著蟲母模式的他們而言,繁衍權本身就是展示地位的一種方式。蟲母時代只有蟲母可以繁衍, 而如今, 只要高位者的允許,下位者也可以與雄蟲會面。
蟻后還是小螞蟻的時候, 也短暫好奇過那些外來的雄蟲,他們都是如出一轍的蒼白,像一道影子。就算有些雄蟲一開始鮮活到令人討厭, 但后面也會褪色成這樣。
封閉且保守主義盛行的蟻族,注定容不下雄蟲的尊嚴。蟲母時代雄蟲有尊嚴嗎?沒有。那你何必要求你本就不該有的東西呢?
他們不是蟲母的狂信徒, 他們只是認為蟲母的模式才是最適合蟲族天性的。
不然為什么,時代變遷, 膜翅目依舊屹立不倒呢?
他們堅信這才是正確的路。
蟻后也是如此堅信著。
他小的時候,總是仰頭問雌父:“為什么這就是對的呢?我們還走在路上,您怎么知道終點是成功還是毀滅呢?”
雌父便笑起來,他也是純白的長發,剔透淺淡的眼睛,像白化病人,但肢體又充滿野性的力量,這讓他更像什么山神。
“如果審視自己得不出結論,那么就透過別的文明重新尋找答案吧。”
于是蟻后就開始探索。
宇宙無垠,無數文明林立。蟻后喜歡研究那些失敗的文明,因為從定義上來說,蟲母的統治也以失敗告終。
古地球時期,人類有一個關于文明與外星人的猜想,叫費米悖論。悖論的主要觀點在于,以宇宙的尺度和存在的時間而言,就算孕育智慧生命是一個極小概率的事情,也應該存在于能夠星際探索的外星人。但與此相悖的事實是,人類從沒有發現過外星人。(1)
基于這個悖論,人類提出了很多猜想。其中有一個,叫大過濾器假說。
提出該理論的羅賓·漢森將文明的進程劃分成如下9個階段:合適的行星系統(存在有機物以及可能宜居的行星)、可自我復制的分子(比如RNA)、簡單(原核)單細胞生命、復雜(真核)單細胞生命、有性生殖、多細胞生命、腦量較大、使用工具的動物、我們目前這個階段、星際殖民擴張。
在這9個,甚至更多個細分的階段里,有什么難度被低估了的環節,使文明的演進中斷,無法抵達第9個階段。這個環節被稱為“大過濾器”。(2)
那些進入星際時代失敗的文明,就是被過濾掉了。在正式進入星際時代后,人類在大過濾器理論的基礎上,修改了第九個階段,將“星際殖民擴張”修改為“星際航行”。其中細分為三個階段,一個是“星際殖民擴張”,一個是“多文明星際的戰爭”,還有一個是“穩定的文明發展空間”,即清除宇宙中的外部文明威脅。(3)
人類是從最下面一個階段,爬到第九個階段的。而蟲族,不算蟲母的話,剛一誕生就在第九個階段。從這個角度來看,也不外乎蟲族對其他文明的傲慢態度了。
可是——
看完蟲族歷史和游歷過被篩選下去的失敗品文明遺址后,蟻后想。
走在第九階段的蟲族,是蟲母的蟲族。不是現在的蟲族。
真空航行、強大的能量轉換率、高維意識、制造族群——蟲母的存在,就是完全為“星際殖民擴張”而設計的。蟲族的存在,也是蟲母向外擴張的一部分。
可是蟲母死了。
失去能夠不斷擴張吞噬,以此進化整個族群的蟲母,蟲族基因等級逐步下跌。
現在的蟲族,原本點滿的繁衍速度和身體強度數值,逐漸轉讓給了科技。
科技,說到依靠科技進入宇宙的碳基文明,你會想到誰?
人類。
蟲族越來越像人類了。
可是人類走到今天,科技與人文相輔相成,走錯一步,內部的失衡就足以摧毀這個文明。他們一步步爬過了第八階段到第九階段的天塹。
而蟲族一步都沒走過。
他們移植了人類的科技,卻沒有對應的社會文明水平。蟲族存在的時間已漫長到不可考,可是能稱為文明的時間,甚至不足一千年。從蟲母時代的奴隸社會,一路摸爬滾打,雌尊軍閥割據,大屠殺、滅族絕種,雄尊初期才有了第一部法律文獻,但依然是失衡的產業構成,能源開采和軍工產業是社會支柱,這讓蟲族變成了無法停下的戰車。為了爭奪話語權,雄尊時代,雄保會第一次開創了娛樂欄目,金融業、娛樂業、商業以及一些民生產業跨越式發展。
一部分軍/國主義、一部分封建主義,一部分原始奴隸色彩以及一部分不倫不類的文明,這就是蟲族。
蟻后想,其實我們是一群動物,懵懵懂懂地闖入了文明世界,學著人家像模像樣地開起了學校、法院、議會。
可實際上,從文明的尺度上而言,我們就是一群動物,一群被揠苗助長的動物。
動物就該回到它們的森林,因為城市不是屬于他們的。
這條路是屬于人類的,不是屬于蟲族的。
他們是戰爭機器,是天生為侵略和掠奪設計的生物武器!披著文明的衣服,只會束手束腳,畫虎不成反成犬類。
從這條路走下去,失去了蟲族本身蠻橫的武力,也沒有人類漫長歲月里的科技與文明積累。他們最終只會什么也撈不到,淪為星際中普通小文明的一員,甚至更糟,面臨滅頂之災。
——他們走錯路了!
第一次悄悄繞開所有蟲的注意,回到母星時。蟻后跪在地宮的最深處,深深俯下身,想要貼近蟲母的遺骸。他無比痛苦地意識到:屬于蟲族的大過濾器,就在第九階段,就在他們眼前。而他們早就深陷其中,無法挽回。
那么多走錯路的文明,連名字都沒有留下,只有星際殖民者極其偶然的路過,才有可能發現他們留下的痕跡。而短暫的,甚至沒自己思考過的蟲族,能留下什么呢?
他像嬰兒蜷縮在子宮里一樣,蜷縮在蟲母尸骸的懷抱里。年輕的蟻后孩子一樣哭泣,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對這悲哀的命運。
在黑暗里,他看見了同為智慧生命的、原始的、蛛形蟲。
……
蛛網層層疊疊,從穹頂垂落,就像冥冥之中的某種天啟。
年輕的蟻后呆呆地看著,恍惚想:啊,生門。
母神慈悲。
他這一刻淪陷于蟲母的智慧,這個死去的、從未離去的、蟲族傳說里的影子,祂幾乎與蟲族存在的時間等長。祂見過文明的廢墟,或許也曾親手摧毀過某個星球上弱小的文明,祂貪婪、傲慢,卻也謹慎。
蛛形蟲為什么有智慧?雄蟲為什么與人類無異?
雌蟲族群不會截流自己族群內誕生的雄蟲私下繁衍,第一點是因為雄蟲很難養,第二點則是他們也在極力避免近親結合。而蟲母也會獲取外來基因進化。而每當獲得新基因后,為了不被外來的基因污染,祂會新生一批蟲族,集中外來基因于這批蟲族身上,以此來觀察這批新基因的優劣,倘若不利于蟲族進化,祂就會毫不猶豫地拋棄所有帶這批基因的子民。
而雄蟲作為蟲族繁衍工具,承載了大部分外來基因,顯性外在就是完全類人的外表。雖然燕嶼不知道,但這種設定就是他醒來后,外在表現為雄蟲混血的原因之一。人類基因占比達到一定比例,導致蟲族基因識別后,在人類意識的主導下重組成了如今的模樣。
或者說,無論是在哪個種族里,雄性都是繁衍過程中“外來”基因的主要攜帶者。雌性的線粒體是穩定遺傳的,雄性與其相配,不合適的便被自然篩選掉。(4)
總而言之,倘若蟲母還活著,還在掌控全局,在察覺走錯路之前,就會及時剎車原路返回。祂本身就是蟲族試錯的底氣。原本雄蟲作為外來基因的載體,這種方式就可以控制本族接收外來基因的程度。
可是當蟲母死去,活著的蟲族們便別無選擇。
蟻后想,可是蟲母是不會死的呀,祂就是蟲族,蟲族就是祂。我們還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只要掌舵手重新握住蟲族這艘失控的船舵。
地宮里,雪白的蟻后眼睛里涌出眼淚,他悲憫地凝望著他的敵人:“你說我自私,為了復活蟲母不考慮子民的未來。可是卡爾洛,作為蜂后,你怎么可以忘記你手中權力的來源——子民因為你能夠率領族群前進的才能而擁立你,全身心匍匐在你的腳下。現在蟲族也需要真正的領袖帶領我們穿過文明的考驗,正如蜂族需要你一般,蟲族需要我們的母神啊。”
“是你們不愿意放棄現在擁有的一切,寧愿眼睜睜看著蟲族走向末路!”他幾乎是在凄楚地指控了。
他不是為了自己的欲望,不是為了世俗的權力和金錢,犯下復辟的罪過。
蟲母是蟲族的集體意識,一旦降臨于個體身上,那個蟲的一切自我意識都會徹底消失。無論是否成功,他都必死無疑,蟻后比任何蟲都清楚這件事。
可是,可是假如你看過那些死去的文明,看過它們驚心動魄的遺址,你就會明白,宇宙是多么宏偉而殘酷,它是一個無垠的墳墓,裝載著正無窮的絕唱。
他一只蟲和蟲族比起來,多么渺小。
蟲族一個文明和宇宙比起來,又是多么渺小。
在這樣的宏偉之下,他只感覺惶恐,他害怕蟲族最后也只剩下一片斷壁殘桓,被他們的敵人以自己的方式隨意取個稱呼。然后就此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里。
倘若能夠讓蟲族在宇宙的尺度上,多留下一毫米的痕跡,那么請帶走我吧。我將獻上我的一切,我的軀體、我的靈魂、我的愛和信念。
他后退一步,純白的睫毛垂下,閉上雙眼。骨頭碰撞擠壓的恐怖聲響傳來,下一秒,從人中線上,皮膚被猙獰的外骨甲撕裂!
——獻祭我。
讓您復活。
*
“這是……徹底蟲化!”
燕嶼猛然轉頭,他看見曲折幽深的地宮隧道里,密密麻麻的蛛形蟲涌出。
然而這些原本他們以為的助力,以獻祭的姿態朝著蟻后涌去。有些還叼著尸體,是曼努埃爾殺掉的那些蟻族和蜂族親衛。
它們、或者說他們,虔誠地朝以后靠攏。
被箭蟻鋒利的口器咬碎咀嚼的時候,他們毫不掙扎,乖順地走向死亡。
燕嶼突然發現了自己遺漏的地方——蟻后既然是蓄謀已久來屠殺蛛形蟲的,還帶上了身為獵物的蜂后。又怎么會只帶上與蜂后相差無幾的兵力?
除非他知道對付蛛形蟲不需要多余的力量。
*
年輕的蟻后問蛛形蟲:“我愿意為了一個可能去死,那你呢?你想解脫嗎?”
仿佛一個世紀那么長的沉默。
蛛形蟲屈起第一對足肢,對著蟻后低下了頭。
近千年的黑暗與孤獨,是時候畫上終止符號了。死亡,死亡,你是永恒的安寧。
*
求偶失敗后,蛛形蟲精神鏈接中,除了悲傷,為什么還會有釋然呢?燕嶼想,恐怕他們早就做出了赴死的準備,求偶不過是不死心的最后掙扎。
當最后的希望破滅,他們也將釋然地走向安眠。
而此刻,阻撓他們死亡獻祭的燕嶼等人,才是整座地宮蛛形蟲的敵人!
第132章 打架打架
燕嶼聽過雷暴的聲音。
軍校時, 機甲操作課里有一個模擬極端環境的環節。駕駛員需要獨自駕駛機甲,保持在一定的損毀率之下,從萬丈雷霆中逃出生天。
沒有親身體驗過的人, 很難想象那種恐懼。
雷海環繞身側的時候,雷達失靈,機械失準,除了雷光什么也看不見。找不到方向, 甚至會引發空間迷向,身體無法分清上下。這種情況下,即使明知道自己在機甲內, 也無法獲得絲毫安全感。
“就像鐵皮材質的壓縮罐頭, 被放進了微波爐, 隨時會炸開。”有軍校生這樣回憶。
燕嶼覺得,現在的聲音就和當時在駕駛艙聽到的很像。
蛛形蟲沉重的身軀行走在隧道里, 足肢是尖銳的,但清脆的腳步聲在彎曲幽深的地宮隧道里不斷來回,層層聲波折返, 讓它變得沉悶、沉重、沉痛。
蟲母將這顆星球變成了祂的巢穴, 當祂死后,星球變得空蕩而脆弱。當回聲從四面八方震動起來, 整顆星球似乎也在共振。
和舊時代一起被拋棄在原地的蛛形蟲們,在經歷了漫長的等待與掙扎后,終于選擇了結束這一切。
它們悍不畏死, 或者說它們的悍不畏死正是為了求死。
而這里,只有兩個傷痕累累的高等雌蟲, 和一個脆皮雄蟲。
蜂后面無表情地罵了句蟲族臟話:“早知道就該直接逃走。”
曼努埃爾嘲笑:“逃出地宮去面對軍艦是嗎?”
除非他們也有一艘軍艦開路,否則就算逃出地宮了, 也是被軍艦堵路的結果。前有狼后有虎,他們只能搏命!蜂后一拳砸碎一只蜘蛛的腦殼,又心如死灰地罵了句臟話。曼努埃爾踩著蜘蛛的背甲,伸手抽出了深深插進石壁的長刀。
——這是他們唯一的武器。
一只蛛形蟲螯肢滴著毒液,張開咬合力驚人的口器,就沖著正在抽刀的那只手腕咬過去——它要趁機廢掉這只手!
然而曼努埃爾只是余光掃過,手腕一抖,一道雪亮的刀光自下而上閃過!幾滴毒液飛濺上蛛網,蛛絲立刻發生劇烈的化學反應,被毒液融成一片冒著氣泡的液體。
而曼努埃爾手臂發力,變刀向上,深深扎穿蛛形蟲的大腦,借著這個固定的施力點,一躍而上,沉膝落到了蜘蛛的頭顱上方。而隨著他的方位變化,刀尖從蛛形蟲的口器中央往上,像剪開蟹殼一樣硬生生把腦殼的外骨甲切成了兩半,顱內積液和血泄洪一般往下流。
而始作俑者沒有對此分出一絲注意力。
洞窟內空間狹小,大半被蛛形蟲塞滿,蛛絲更是密集,根本無法展翅。曼努埃爾只能一路踩著敵人的頭顱,不斷往上翻越——面對量級碾壓的敵人,絕對不能讓出制高點!否則只會被淹死!
更何況,他冷靜地知道,他要殺的根本不是這些蛛形蟲,而是體型正在不斷膨脹的蟻后!
無數雙復眼齊齊朝向了他。燕嶼身邊的大蜘蛛沒有參與圍剿,卻在此時發出了嘶鳴聲。
它識破了曼努埃爾的意圖!
殺了他!
足肢靈巧地攀上蛛絲,一只爬到穹頂上倒吊的蜘蛛朝他撲來!不、不是一只,而是前仆后繼的蛛形蟲!
前后夾擊!
面對倒吊著俯沖向自己的龐然大物,曼努埃爾沒有停,他壓住手腕,橫刀向前,加速沖刺,然后——
鏗噌!
先是一陣連環車禍般碰撞的轟鳴,接著是利器與堅硬如鐵的外骨骼相擊的聲音。
原來那是燕嶼及時精神控制了幾只蛛形蟲,讓它們暫時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力,然后在慣性下他們轟然相撞。而配合默契的曼努埃爾頭也沒回,反而在那一瞬間提速,化作一道殘影,從前方攔路的蛛形蟲身下飛過。
蛛形蟲龐大的身軀反而成了他的安全隧道!
那金戈相擊的清鳴,正是高速之下,蛛形蟲一側的足肢被齊齊切斷時的聲音!
甚至刀鋒劃過堅硬的足肢,巨大的摩擦力讓黑暗的地宮中陡然亮起幾點火星。
借著這點火星,微光視力一般的燕嶼終于能通過自己的眼睛捕捉到畫面。
他的瞳孔猛地一縮!
【別從腹下出來!】
他在精神鏈接中大聲指揮!
因為那只被他當作屏障的蛛形蟲腹部微抬,尾端輕輕顫動。那是絲腺的位置,它要吐絲!
蝴蝶一直在蜘蛛的食譜上!黏膩的蛛絲一旦纏住蝴蝶,就會把它拖入死亡之中!舊的蛛絲還好,隨手可以撥弄開,可是如今在這個危急時刻,任何細節的淪陷都會導致滿盤皆輸。如果曼努埃爾的翅膀被蛛絲纏上,失去制空權的蝴蝶面對密密麻麻的敵人又該如何獲勝!
幾乎是在燕嶼發出預警的同一刻,蝴蝶對天敵刻在基因里的警惕發揮了作用,他一刀向上釘進蜘蛛的腹部,止住慣性,然后如法炮制最初的操作,從側面翻上蛛形蟲的背部。
就在同一刻,他原本所在的方位,被噴灑的蛛絲所淹沒!
而曼努埃爾趁著這個微妙而短暫的時間差,從最高處朝著蟻后一躍而下,刀尖劃破空氣,所有蟲幾乎都聽到了音爆的聲音。
“——”
尖銳的嘯聲回蕩在耳邊。
然后,在長刀染上血色前,電光炸開了。
這一次電磁的光讓洞窟變成了幽暗的藍色,燕嶼茫然地看著蜂后的身體從空中墜落,落下后又飛快被蛛形蟲們咬碎,只有一團血霧停留在他剛才的位置。
曼努埃爾蒼白的臉上沾滿了蒙蒙的血霧,臉上一片空白。
剛剛,就在他即將成功的時候,已經完全蟲化的蟻后抬起沒有瞳仁的、純白的眼睛。按理說,沒有瞳仁只有眼白的眼睛應當看不出視線焦點的,但曼努埃爾就是知道它在注視自己。
然后碩大而猙獰的頭顱上緩緩地、緩緩地綻開一個毛骨悚然的笑。
然后光學隱形的電磁炸彈突然在他身后炸開,崩裂的電弧讓他有一瞬間的麻痹,但緊接著就有蟲從身后狠狠推開了他——是蜂后!
接二連三炸開的電磁炸彈讓地宮蒙上一層藍色,蜂后全身蒙上了一層凄厲的血色。
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他死死盯著曼努埃爾,血霧蒙在他的臉上,凝成血珠,血珠又匯成一行行細細的血淚:“我不知道我的選擇是對是錯……但是曼努埃爾,不管你的新時代是什么樣的制度,你必須保證有我們膜翅目的一席之地!”
在話音落地前,爭先恐后的蜘蛛們就已經拖著他,將他粉身碎骨。
勉強穩住身形的曼努埃爾望過去,他閉了閉眼,低聲說:“只要我能活著回去,我保證。”
再睜眼時,他又成了戰場上冷血的殺戮機器。曼努埃爾撇去心底的一切雜念,思緒轉回戰場,冷靜地思考起剛剛發生的一切。
不對,太不對了。
完全蟲化的蟲族應該沒有絲毫意識才對啊!
剛剛的蟻后卻明顯還有著智慧,這怎么可能?!
……除非,那不是蟻后的智慧。
脆弱的地層傳來不詳的脆響,從蟻后軀體與上方地層相觸碰的那一個點開始,漆黑的裂縫正在不斷擴大,大大小小的碎石塊滾落。
它站起來了。
它正在劇烈地生長,外骨骼不斷被撐開,碎裂的骨骼和關節深深扎進體內,血和透明的液體從中流出,但新的很快長好,和錯亂斷裂的肢體拼接在一起,丑陋而古怪。基因不斷崩潰,又不斷重組。這應當是個極度痛苦的過程,它的淚腺也條件反射地分泌淚水,可是它的神情卻是一種平靜的安寧。
天崩地裂一般的晃動中,曼努埃爾仰頭看著它。
燕嶼在精神鏈接中對他說:【它可能與盤旋在這顆星球上的集體意識鏈接上了。】
曼努埃爾“嗯”了一聲,沒追問他是怎么知道的,而是先問了一句:【你怎么樣?】
燕嶼短促地回答:【安全。】
然后曼努埃爾才問:【能打斷鏈接嗎?】
燕嶼:【不能,我也只是猜測,蟲母有點太唯心了,我想象不了。】
【那就只能強殺它了。】曼努埃爾淡淡道。
燕嶼:【能做到嗎?】
曼努埃爾平靜道:【總要試試。】
而此刻,地下的震動波傳到地面,本就脆弱的地層更是層層坍塌,直接露出了地面,光從缺口照進來,照在潔白的、淺淡的、剔透的蟻后身上。
母星的地表是雕梁畫棟的雄蟲墳墓,雄尊后雄保會將死去的雄蟲都埋葬在母星,建立起華美的宮殿昭示地位。
宗教風濃重的建筑,大面積的白漆和富有隱喻意味的壁畫。
在這樣的背景下,蟻后前所未有地圣潔。
曼努埃爾難免也恍惚了一下。
或許蟻后是對的。可是想到他身邊的一切,追隨、信賴他的下屬、族人,這樣的想法就被揮散了。無論蟻后是對還是錯,他怎么能就這樣輕率而傲慢地替這些蟲決定他們的生死?
曼努埃爾重新握住了刀柄,蝶翼展開,再一次,揮刀而上!
第133章 副官的支援
事后回想起來, 如果要為這場殊死搏斗做一幅畫并命名,那必定是《副官正在趕路》。
畫上就是此刻的戰場中心,曼努埃爾在生死危機, 燕嶼在遠程輔助。看客會問:“副官呢?”
副官正在趕路。(1)
他好不容易爬上了被遺棄在隕石群里的軍艦,對著復雜的軍艦操作系統滿頭大汗,現場跟著艦載ai開始學開星艦。
斥力場,打開!
跟引擎有關的按鍵, 啪啪啪,都打開!
有什么開什么!
副官就像一個沒有駕駛證的新手一腳踩著大卡車沖進了高速。會不會撞到人?沒關系!會不會引發連環車禍?沒關系!反正撞上大卡車只有對方倒霉的份!
于是蟻族留在外面斷后的幾位駕駛員正緊張地觀察地表呢,一扭頭發現無數自□□和粒子武器冒著藍火就刷地就突然出現了。
蟻族軍雌們:?
軍雌們:!
他們連忙大叫一聲:“敵襲!”反制系統立刻啟動, 現場立刻炸成一片, 都到這個地步了, 沒有蟲還計較能量損耗,他們也是有什么武器發射什么武器。
兩艘絕對量級的軍艦正面相遇, 一切戰術都失去了意義,只有火力壓制才是唯一的解題方法!在一片狂轟濫炸中,損毀的機械表層、報廢的武器碎片以及被波及的隕石, 都被沖擊力炸地以天女散花的架勢, 高速向四周飛射!
在令蟲眼花繚亂的軍火秀中,沒有誰注意到有架趴在隕石碎片后面, 鬼鬼祟祟地假裝成報廢的宇宙垃圾,以絕對速度沖進了母星的大氣層!
至于現在是誰在和蟻族軍雌們打?
軍艦:我free咯。
智能反擊系統,啟動!
高速進入大氣層, 機甲字面意義上的火燒屁股,副官鎖定地表唯一可見的活動生物——蟻后。
這是什么?母星什么時候背著我們進化出新品種了?是敵人嗎?我就這樣撞上去, 萬一是友軍怎么辦?會嘎吧?
副官一邊火燒屁股,一邊惴惴不安, 最后干脆兩眼一閉,就像對地導彈一樣嗖地發射過去了。
沒事的,出蟲命了也是老大擔責。
他鎮定地想。
——然后轟然一聲,半塊陸地都在震顫,沉重的機甲在重力作用下,以一個恐怖的加速度撞向了地面。
蟻后發出一聲憤怒的哀鳴,它半邊頭顱被砸爛了,血水噴濺出十幾米高,瞬間把地面的白色墓群染得血紅。
副官頓時心如死灰:“我靠我靠,完蛋了,雄保會看見一定會發瘋的,嗚嗚嗚雌父我對不起嗚嗚嗚我們螳螂家的血脈今天就要斷了嗚嗚嗚……”
誒?我們好像在革雄保會的命來著?
那沒事了。
蟻后還沒死,或者說此時的它已經不能被稱為蟻后了,濃艷的血流過一會兒后,就開始流出濃稠的漿。它現在實質上就已經是一枚正在成型的蛹,它的皮正是蛹殼,血肉則正在坍縮成孵化新生命的能量濃漿。
它張開口器,蛛形蟲便爭先恐后把自己塞進去,隨著進食補充能量,蛹的缺口被迅速補好。
副官一邊目瞪口呆,一邊打開了機甲的音頻外放開關。他沒找到上司的蹤影,想了想便決定采用一些原始的手段——用喇叭喊。
“老大——你們在哪——啊——我來支援你們了——!”
本來地層被重擊,缺口瞬間擴大,層層斷裂,向地下通道墜落,沉重的地層崩裂成大大小小的碎片,下了一場恐怖的石頭雨。此刻音波共振更是雪上加霜,本就難以閃避的落石更加密集。
地下的曼努埃爾:……
不知為何,一股淡淡的尷尬油然而生。
“老大——我把軍艦開過來了——正在外面和蟻族軍艦打——你聽見了嗎老大——”
曼努埃爾一邊在落石的縫隙間騰挪,一邊踩住它們借力向上躍,長刀轉成銀色的傘面,擊飛一些無法避開的稀碎落石。
他越過層層地道,從最深處的黑暗里躍向光,手中長刀劈開一切阻攔。
蛛形蟲翅膀已經完全退化,它們只能一邊吐絲一邊順著蟻后龐大的身軀往上爬,密密麻麻的紫黑色蜘蛛就像陰暗角落霉斑一樣迅速朝上增生。
它們構成了一層堅硬的盔甲,讓曼努埃爾無從下手。并織起層層蛛網,封死了他的去路,蝶翼不敢沾染上蛛網,只能先破壞出一條足夠寬敞的道路。可是蛛網柔韌,絞不盡,斬不斷,只會纏在刀上,以柔克剛,不外于此。更可怕的是,倘若想襲擊蟻后的致命部位,那么鐵鉗似的口器就等著他。
自然界絕對的體型差就代表了絕對的優勢。
不完全蟲化的話,他別想闖出生路。但倘若蟲化,無論是被吃還是吃掉對方,都正中蟻后下懷。它根本不在意到底是誰作為它的培養基。
所幸,這早已不是原始的大自然。
科技,永遠是以弱勝強的絕對
曼努埃爾發出幾聲尖銳的哨音,特定頻率的哨音被副官及時捕捉,這是蝶族軍團常用的暗號,表示方位以及請求火力援助。
【已確定方位。】
機甲智能匯報。
援助、援助,蛛絲這種生物材料最怕的是什么來著?
火。
從動物到智慧生命跨越的第一道門檻。
□□拖著長長的曳尾呼嘯而來,撒下的白磷粉末白茫茫如霧。在狹小的空間中,高密度的面粉尚能夠引發爆炸,更何況燃點低的白磷?
張牙舞爪的火光炸開,空氣在劇烈燃燒中扭曲,瞬間飆升到一千度以上的溫度足以融化一切。高溫和強光讓常年生活在地底的蛛形蟲們不適的避讓,嚴密的掩護赫然出現了漏洞!
白磷具有強烈的刺激性,劇毒,能腐蝕皮肉。但它是無差別傷害,曼努埃爾屏住呼吸、忍著疼痛穿過火海,有如雷霆狂怒,直擊要害!
他知道,這樣的機會只有一次!
伴隨著跳動的火花,能量濃漿混著血飛濺,淋了曼努埃爾一身。鋒利的蟲爪順著長刀開出的口子往里伸,狠狠一握,掏出半枚心臟。
這次總該死了吧?
曼努埃爾捏碎那半枚心臟。
他從未如此狼狽過,燒傷、刮痕、刺傷、摔傷,半邊身體都被爆炸燒得血肉模糊。這對于蟲族來說并不是什么不可逆的傷勢,但看起來卻格外驚心動魄。
然而傷勢并不算什么,令人絕望的是,付出了這么大代價,蟻后依然沒有倒下。
它還在進食,源源不斷地進食。
有能量,就能夠繼續生長,這就是蟲族的特性。
曼努埃爾抽出斷刀。在剛剛的孤注一擲中,刀也斷了。適應了光熱的蛛形蟲們蜂擁而至,試圖留下他,而副官已經及時趕到,曼努埃爾朝后一跳,就落在了機甲的肩上。
“冷兵器不行,必須得用機甲。”駕駛艙打開一條縫隙,曼努埃爾鉆進來,神色冷凝。他一進來,就有些脫力地踉蹌一步。
“能量補充劑和醫療針劑。”他簡短地下達指令。
副官連忙遞過去:“您沒事吧?”
曼努埃爾眨了眨眼睛,血流進了眼里,污染了眼白,他現在看起來格外驚悚:“還好。”
實際上是一點也不好,非常不好,鐵打的蟲也受不了被幾十只高等雌蟲和上前蛛形蟲一起群毆,而且還是車輪戰。
甚至因為敵方的種族特性,曼努埃爾的制空優勢還被ban了。這種劣勢下,能夠活到現在,并做出一定的有效反擊,純粹是憑他的意志力在強撐。
副官疑惑:“您的機甲呢?已經損毀了嗎?”
曼努埃爾的機甲隨著他們進來的星船,停在一個比較開闊的地下洞窟里。一開始他們是準備殺過去,進入機甲離開。然而意外撞見蟻后等蟲后,情況急轉直下。
幾次坍塌之后,他不僅找不到機甲的方位,更不知道它是否還存活。或許已經被掩埋在坍塌的地層里,又或許已經被蛛形蟲們摧毀了。
總而言之,無法指望了 。
凝望著又開始恢復的蟻后,曼努埃爾臉色有些沉重。反思幾次反擊無功而返的原因,他總結:“不能讓他繼續吃下去了,先斷補給才有可能殺了它。”
他打起精神計算起機載火力,突然一頓 。
要攔住這些蛛形蟲,或許可以借助雄蟲的力量。畢竟燕嶼可以短暫地精神控制蛛形蟲,只要能再創造出一個沒有進食的間隙,曼努埃爾堅信駕駛機甲的自己能夠殺了它。
可是……
曼努埃爾心臟停跳一拍,他后知后覺發現,在副官到達后,燕嶼便再沒有出聲過,他們之間的精神鏈接也不知何時便斷開。
他悄然消失了。
第134章 點燃太陽!
指揮的第一門課, 就是時刻保持懷疑。
因為權力和責任總是相互依存的。士兵服從指揮的決定,通過“服從”將權力交到指揮手里,那指揮就要承擔起士兵的命。當一個人的話可以影響到一群人的命運時, 任何錯付的信任都將導致毀滅性的結果。
所以他們被要求吝嗇于信賴,慷慨于懷疑。
感情在信任危機里是最不值一提的籌碼,只有利益,只有利益才是決定雙方關系的關鍵。
燕嶼想, 大部分時刻,我和曼努埃爾的利益是一致的,但是在蟲母這件事上, 我們的利益真的一致嗎?
他們都以阻止蟲母復活為目標, 然而將他們導向這個目標的出發點卻截然不同。曼努埃爾代表的是新蟲族, 他的核心訴求是不能讓現在的生活被打破。但蟲母問題之所以會出現,根本原因在于蟲族的發展方向出了問題。在解決迫在眉睫的生存問題后, 整個種族生死存亡的根本問題勢必會重新進入蟲族視野。到時候他們會怎么選呢?
其實燕嶼完全認可蟻后的看法。
當局者迷,這方面,或許敵人更有發言權。
從人類的角度出發, 蟻后設想里的那個蟲母蟲族遠比現在的蟲族更令人望而生畏。倘若是那個蟲族, 不會有派系斗爭,不會有內部分裂, 更不會有和談、和親,甚至無法與人類進行溝通。在蟲母的絕對掌控之下,或許真的會有科幻作品里那樣恐怖的生物戰艦誕生。比起現在這種社會化程度相當高的蟲族, 那才是真正的噩夢。
但如果他是蟲族,他既不會讓蟲母徹底復蘇, 又不會讓蟲母的載體死去,最好囚禁住那個載體, 在他身上進行生物實驗,直到找到一個平衡為止。
或許蟻后必須斬草除根,但蛛形蟲一定不能絕種。
等等,燕嶼感覺自己模模糊糊抓住了什么——作為現存的唯一一支依舊與集體意識鏈接的原始蟲族,這會不會才是它們存活至今的原因呢?
就像保護生物庫多樣性一樣,將他們圈養起來?
任何事情都有原因,雄保會愿意費時費力地保證蛛形蟲的存活,絕不是因為善良。他想起來雄保會按時按點投喂的實驗廢料,那負責投喂的實驗室的關鍵詞,和蛛形蟲違背常理的、近乎千年的存在時間,一個猜想呼之欲出。
雄保會最想要的,就是推進雄蟲群體的擴大。為此他們成立了生物實驗室,在后天制造蟲卵失敗后,轉向研究克隆。而克隆技術遲遲得不到進展,正是因為蟲族軀體依附于靈魂的特性,靈魂是唯一的,無法克隆。
可是即使一直失敗,雄保會為什么依舊堅持這個方向?甚至把燕嶼的基因樣本也投入其中。他們為什么對此懷抱著希望?
在看見蛛形蟲記憶里人類幸存者的畫面時,產生的疑惑此刻又浮現在腦海里——蛛形蟲能活這么久嗎?
人類是身體產生意識,所以完全一樣的克隆體,會產生“我是誰”的倫理問題。而蟲族正好相反,理論上,意識決定軀體,就代表軀體具有可替代性。
這種可替代性,讓意識轉移成為了可能。
電光火石間,燕嶼想明白了一切。
“你們也是實驗品嗎?”他在意識里問蛛形蟲。
大蜘蛛脈脈無語,精神鏈接里卻又有許多記憶片段閃回。淺綠色的培養液、慘白而熾熱的燈、復雜的數字和符號、實驗室屏幕上的DNA雙螺旋就像詛咒一樣糾纏不休。
所以——蛛形蟲沒有雄蟲進行繁衍,依舊延續到今天。他們以另一種方式,讓種族“延續”。
最初同意參與克隆實驗,是因為它們心懷希望。只需要一次雄蟲的青睞,讓人的基因混入其中。他們就能重新追趕上時代。
然而雄蟲不會愿意和龐大的蟲子交/配,雌蟲們也不會允許最后的純種基因被污染。
每一次從死亡中睜眼,焦灼的希望就焚燒著它們的心臟。每一次進入下一個“輪回”,絕望也同樣粉碎了它們的心臟。荒蕪的、牢籠般的母星,一日復一日的等待,即使雌蟲們用一千種方式向它們承諾會提供雄蟲的基因,最后都會有一萬零一個理由去違背它。
太漫長了,漫長到最初堅持的理由都模糊了,只剩下痛苦、痛苦、和數不盡的痛苦。所以曾如何飛蛾撲火般尋求機會的蛛形蟲們,就同樣飛蛾撲火般,尋找終結的可能。
就這樣吧,不要再去追逐根本不存在的希望了,走進了才會發現,那根本不是光明,那只是焚燒的自己。
燕嶼靠近了大蜘蛛,他半蹲下來,捧著它的頭顱。面對天敵的生物本能,讓他的手有點抖,但他克制住了生理反應,語速很快,但語氣平穩:“你看見了,曼努埃爾——那只蝴蝶的支援來了,蟻后可能會在帶走你們所有蟲之前就死掉。無論是處于蟲族的整體利益還是別的什么,到時候他絕對不會允許你們——現存最接近蟲母的原始蟲族絕種。一旦他脫險,聯系上雄保會或者其他什么生物實驗室,你們就永無寧日了。”
蛛形蟲六只大眼睛,黑洞洞地轉動,盯著他。
燕嶼卻心底一松,知道自己猜對了。
蛛形蟲選擇被蟻后吞噬的方法尋求解脫,恐怕是被動了什么手腳,無法自我了斷。全息的技術基礎——意識可視化出現后,思想就不再是隱私。在當時,基于它的自殺干預也在人類社會掀起過一場激烈的思想辯論。當然,如果幫助蟻后純粹是因為蛛形蟲想報復社會的話,他也另有說辭。
“和我合作吧。”他眼底閃爍起幽幽的火焰,有什么風暴正在醞釀中。
為了人類的未來,他要蛛形蟲死絕,他要斷了這條蟲母歸來的捷徑。
這就是燕嶼和曼努埃爾之間勢必存在的分歧!
他鄭重其事:“我給不了你們新生,就讓我給你們終結。”
*
副官問:“糟了,赫利俄斯閣下是不是出事了?!”
曼努埃爾一邊擦去臉上的血,一邊冷冷道:“恐怕要出事的不是他。”
副官一怔:“那是誰?”
是啊,那會是誰呢?曼努埃爾合了眼,思緒百轉千回。他不擔心燕嶼的安危,不愿載體繼續被人類基因污染,這些蟲不會吃他的。就算真的出事了,以燕嶼的素質也不至于連一聲提醒都發不出。
一定是燕嶼主動離開的。
他睜開眼,被血浸透的雙眸凝視著虛空中的一點。赫利俄斯、不,是燕嶼,在這個關頭到底會做什么呢?又能做什么呢?
*
地宮某個出口處,狹管效應讓氣流加劇變化。罡風獵獵,燕嶼的發梢被吹得凌亂。
他爬上機甲——對地宮里的一切了如指掌的蛛形蟲帶他找到了曼努埃爾失蹤的那輛機甲,他有權限,可以啟動它。但艙門關閉前,他拉著艙門的手突然用力,青筋暴起一瞬,某種不知名的情緒促使他回頭問:“你們真的決定了嗎?其實我有一片私人星區——”
沒等他說完,大蜘蛛的瑩潤的黑色眼睛便流下眼淚,那六只圓圓的大眼睛,就像月亮在水中的影子,它是如此哀痛,任何有同理心的人看見了都會被它的眼淚所感染。說到多年無望的等待時,它古井無波,卻在面對一句輕飄飄的、或許根本無法兌現的善意時,落下淚來。
“你們都不猶豫嗎?這是最后活著離開的機會。”
蛛形蟲輕輕搖了搖頭。
【如果不能飛,要翅膀有什么用的?】
蛛形蟲有蟲翅,但因為常年在狹窄陰暗的地宮生活,蟲翅退化成了偽足。它們有翅膀,卻不能飛。他們是智慧生命,卻活如動物。
燕嶼沉默地深深回頭看了一眼,目光如鴻翼,從眼前拂到天際線的盡頭。然后,他斂去所有神色,無情地啟動機甲。
——目標,太空。
*
天邊滑過一道殘影,像是逆行的流星。
認出那是機甲,副官撓撓頭,看向曼努埃爾。老大,你對象好像跑路了誒。
曼努埃爾卻想到什么似的,臉色陡變:“你之前說,你把軍艦開過來了,在哪?!”
副官疑惑又慌張地睜大眼睛:“就在母星引力場范圍邊緣……”
*
地球的北美洲上,舊秩序解體前還被稱為墨西哥的土地內,有一個半島名叫尤卡塔,它的名字和來歷都無關緊要。但它上面有一個平均直徑約180公里的隕石坑,使它成為地球史上無法繞過的地名。
希克蘇魯伯隕石坑。
當一顆直徑約10公里的隕石撞擊向地球,伴隨著地震、海嘯、火山爆發以及核子冬天,它成為地球永恒的傷疤。
科學界猜測,6500萬年前,正是它造成了恐龍的滅絕。
一顆直徑10公里的隕石,撞擊后完全蒸發,釋出高達5.0×10^23焦耳的能量,相當于九十五萬多億噸T/N/T炸藥,是人類歷史上殺傷力最大的人造爆裂物沙皇氫/彈(大伊萬)的200萬倍,是廣島核彈的10億倍。(1)
巨大的沖擊力將會在一瞬間接連引發海嘯和地震,撞擊體的碎片和被撞擊產生的噴出物在冷卻前就會回流回地球,再加上撞擊波引發的火山爆發,于是地表頃刻間便會被火焰所覆蓋,火風暴、火雨席卷整個天空。大量的塵埃、硫磺和石油從巖層中噴射出來,使黑沉沉的天空燒得通紅,硫酸和石油氣溶膠會沿著平流層擴散,形成一個厚重的油煙層覆蓋住全球地表——核冬天來了。
但是毀滅一顆星球表面的文明,甚至用不到這么大的隕石。
而能在宇宙長途航行的軍艦,根據職能劃分大小不一,但因為身負遠航的職責,再加上曲率引擎,驅逐艦、探索艦、護衛艦等小型功能艦大約在0.7-2.8公里左右。主艦級更是接近的移動小行星,一艘主艦至少要掏空一個星系的資源。最大的星際艦隊,應該是智械生命的神之瞳號。傳說中,作為最初的智械生命,那艘星際戰艦即是祂的載體,能夠裝載一整個文明在上面流浪。
而當初蝶族是去雌蟲議會述職時遭到暗算的,作為下一任首領出席正式對公眾發出信號,情況特殊,為表重視,他們選擇了中型艦,而蟻后則是為了將蟲母載體帶出母星,也謹慎地選擇了綜合型的中型艦。(2)
通體高密度宇航合金帶來的質量,超級引擎提供的加速度,看著這兩個關鍵詞,在結合上文,你會想到什么?
燕嶼在聽到副官的大喇叭喊到軍艦停留在外的時刻,就突然冒出了一個莫名的想法——如果當初的阿芙樂爾號沒有試圖返航報信,而是自殺式撞擊蟲族母星,如今又會是怎樣的結局呢?
他在狹窄的地宮隧道里,聽見自己的心跳越跳越快,越跳越大聲,大聲到他聽見來自四面八方的回音。
不是一顆心在他的胸膛跳動,是阿芙樂爾號2216顆心臟,正在與他共振。
穿過大氣層、穿過激烈的宇宙戰場、穿過識別到己方機甲而被艦載智能派出的掩護機群,進入軍艦后,跳下停機坪,狂奔向主控臺。他沒有這艘軍艦的生物權限,但在短暫獲得蝶族總指揮權的那段時間,他拿到了特殊密匙,可以繞過生物驗證強行接管軍艦。
操縱軍艦不是指揮的課程,燕嶼也沒學過,智能系統正在一板一眼教學,可他耳邊似乎還有另一道聲音,難以分清男女,也無法辨認年紀,那道聲音在他靈魂深處回響。
能量分配——全部配給護盾和引擎系統。
目標方位——蟲族母星。
警告,引力捕獲風險——無視。
路徑規劃——直線。
危險!前方敵方軍艦,是否更改路徑——取消。
鈷藍的數據框不斷彈出,燕嶼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冷靜過,幾乎是閑庭自若地完成所有設置,然后他的手放在引擎裝置上——
他好像不是握著冰冷的引擎裝置,而是一雙屬于人類的、涼而柔軟的手、掌心和關節都是疤痕和老繭。那只手與他十指相扣,就像一支舊時代的舞,輕輕地、不容置喙地,向前一伸。
【嗡——】
軍艦轟鳴著、咆哮著、尖嘯著,攜帶著雷霆之勢,像一顆發射于八百多年前的子彈,終于跨越時空,朝著蟲族的心臟射出!
這一刻,不只是這艘軍艦在嘯鳴,是阿芙樂爾號駛向黑洞、是卡西尼號焚毀于土星、是伽利略號向木星墜毀、是旅行者號無法停歇地遠離地球、是羅塞塔號隨著彗星杳無音信地流浪……是所有人類航空史上探索者的絕響!(3)
極限的速度讓燕嶼耳朵嗡鳴一聲后短暫地失去了聽覺,不出意外是驟然增大的壓強讓耳膜瞬間破裂。這樣的速率,讓血肉做的身體開始不堪重負尖叫。
他聽不見自己是在哭還是在笑,也聽不見敵方蟻族兵荒馬亂崩潰地大叫:“啊啊啊啊啊對面自殺式襲擊!有病吧啊啊啊啊啊快逃啊啊啊!”
兩輛軍艦如果相向而撞,所有蟲都會瞬間在爆炸中汽化。為了避免來不及逃到安全距離就被汽化,他們一邊尖叫發瘋一邊打開斥力場,并讓己方軍艦和對方呈同速同向行使,為逃生爭取最大的時間。
再視死如歸的戰士,遇見這種莫名其妙的瘋子也會產生猶豫。死在戰場上是榮耀,不明不白死在瘋子手上可算恥辱了!
燕嶼沒逃,他必須保證這艘船在進入大氣前不偏移軌道。他盯著前方的蟻族軍艦,把斥力場關閉,增強引力場。這個質量的物體本身就有引力,沿途隕石受到牽引,朝著這個方向偏移了角度。更重要的是蟻族軍艦無法通過斥力順利擺脫追擊艦。
然后所有自巡/航/導/彈打開,這些不耗能的預制武器朝著前方軍艦的引擎狂轟濫炸。然后在它受到干擾的時候猛地一撞——在瘋狂尖叫的引擎報錯聲中,失去駕駛員的蟻族軍艦循著慣性,在重力的作用下不斷加速,失控地撞進大氣層。
燕嶼也撞進來了。
初始速度、重力加速度、引擎推動速度——軍艦變成了一顆滾滾燃燒的火球。宇航材料在大氣層劇烈的摩擦中迅速損耗,它是在太快了,快得宇航材料也無濟于事。
天空中,燃起兩顆滾滾的火球,三日同天。
然而兩顆燃燒的金屬太陽,卻投下了將近一個大陸大小的陰影,在陰影籠罩的地面,曼努埃爾發出高昂而短促的聲音:
“快逃!”
他根本來不及管蟻后,猛地拉開副官,親自極限操作機甲,猛地提速,在音爆聲中拼命逃離母星。
大氣層中,燕嶼轉身朝停機坪跑去,金屬導熱,火球的內部再怎么用隔熱材料,也會有若有若無的炙熱烘烤著他。或許那是錯覺,或許只是他太過緊張了。
隕石進入星球后,首先是大氣層摩擦,下一步就是低空解體,然后就是撞擊,他會在撞擊的一瞬間汽化。他必須在這之前逃出去。
狂奔、跳進駕駛艙、關艙門、觸發逃生模式——彈射出艦體艙室!
他浴火而出。
然后機甲帶著他向上。
燃燒的軍艦向下。
在留有熾熱余溫的駕駛艙內,他離地面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三秒后,他進入太空,從宇宙的視角,蟲星像一個工麗而精致的象牙球,散發著瑩瑩的白光。
這個宇宙靜謐、幽深、沉默,從宏觀的角度而言,幾千萬年前和幾千萬年后,也沒什么區別。一個人、一個生命、一個物種的興衰和毀滅都無足輕重。
燕嶼漂浮在無重力的宇宙中,在這片死寂墳場里,他好像短暫地不屬于這個世界了。
軍艦與地面接觸的那一瞬間,他突然抬起雙手,捂住臉。
燕嶼發出一聲很低很低的、哭泣的聲音。
*
2217枚心臟,是否可以點燃太陽?
巨大的鋼鐵隕石撞擊地面,剎那間,蟲星就像一個爆發的火山,從接觸面開始,噴出物高高拋起。整顆星球都開始劇烈震動。地表上圣潔的雄蟲宮殿墓群首先被摧毀,接著是地宮。落點上的蟻后還沒來得及補充能量,就和軍艦一起汽化了。蟲星脆弱的表層化作碎片,被沖擊波揚出大氣層,在降溫前回落。沖擊波隨著地層碎片和巖層噴出物一起,有形地擴散。三十秒后,整個星球陷入了火風暴和火雨之中,極速升高的溫度和地層內的巖漿噴涌,讓堅硬的地層變得火紅。(4)
火風暴、火雨、巖漿、氫氣、石油氣溶膠……
從底下看,天空是黑色的。可是從外太空看,有那么一段時間,它通體金紅。
真的好像一顆短暫燃燒的、暮年的太陽。
【星歷1056年,2月3日,立春,阿芙樂爾號最終任務執行完畢。】
【晚安,地球。】
——【卷二·希臘蝴蝶】完——
第135章 我是誰?
“嘶。”
尖利的蟲爪死死掐住燕嶼的脖子, 把他按在墻上。燕嶼吃痛地側過頭,但很快被掰正。
他對上一雙燃燒著鬼火的雙眸。
“赫、利、俄、斯——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
曼努埃爾的理智幾乎快和母星一起被焚燒殆盡,聲帶生了銹般生澀而劇烈地摩擦, 這陰沉至極的話就是磨出的鐵屑。
一般形容人氣瘋了,那只是夸張的修辭手法,但此刻卻成了白描。
很難有人能夠直面母星的毀滅而保持理智。
不說別的,要是有誰給地球來了這么一下, 燕嶼自己都要發瘋。
失算了,燕嶼心想。他執行這個計劃的時候,就沒打算讓曼努埃爾活著。目擊者都一起汽化了, 那他們一路經歷了什么不就任他胡編亂造了?燕嶼到時候連夜編一段催人淚下的愛情小故事——
為什么曼努埃爾作為蟲族top級戰力死了, 而自己這個弱不禁風的雄蟲卻活了下來?這就不得不從我們夫夫定情開始說起了……
什么?曼努埃爾不可能喜歡雄蟲?或許遇到我之前是這樣的, 但我想這次他為我的犧牲已經證明了一切……(擦眼淚)
反正死人不會說話,死蟲也不會, 情感類狗血謠言粘上了還想洗清?到時候他身穿喪衣、淚眼朦朧,站那就是先帝遺孀,誰敢對他發難!憑借死鬼前夫不存在的一腔癡情, 還能繼承他的政治遺產。頭七哭完靈, 一抹眼淚,爺們就是要戰斗, 喊著繼承伴侶遺志的口號,投身雄保會革新派,不出意外的話打幾場戰役就能成功奪權。一套絲滑小連招下來, 不僅水靈靈插手蟲族歷史大事件,還能在戰后世界重建里享有不低的話語權。
當然, 不管是為了政治遺產的合法性,還是對死鬼前夫的愧疚, 燕嶼不會再組建家庭。
想法是很好的,但是人生不總是靠plan A就能一路通關。
命運摸摸他的腦袋,溫柔地扇過來,說,你想得美。
所以飄在宇宙中的燕嶼一抬頭,同頻道內就傳來一聲陰森森的、壓抑著暴怒的“開門。”
同軍團機甲就是這點不好,沒有隱私,不僅隊友頻道靠近就自動連接,上級權限還可以強制插手下級的智能設備。燕嶼駕駛的不是他自己的機甲,而是曼努埃爾的,同樣遵循這個規律。
憤怒的目擊證人兼苦主找上門來了。
燕嶼幽幽嘆了口氣,把他放了進來。
一進來,目睹母星被毀的雌蟲就氣瘋了一般,粗魯地把雄蟲按在艙室的墻體上。聽見他吃痛的悶哼時,掐住脖子的手不自覺松了松,但察覺到自己下意識的動作后,更深一層的憤怒涌了上來。
他怎么、怎么能這么對蟲族?怎么能這么對……我的母星?!
我居然還憐惜他?我憑什么憐惜他?!
他多有能耐啊,不聲不響就摧毀了一顆星球!曼努埃爾甚至覺得自己這樣的憐惜簡直就是對他的輕視——哈,而自己,居然憐惜一個徹頭徹尾的冷血動物,他都覺得自己有些低賤了。
“你去死吧。”他說。
雖然現在死,也算死而無憾,但燕嶼還是想掙扎一下的。他彎彎眼睛,平靜到有幾分溫柔,仿佛很不解似的:“你為什么真生氣?”
他怎么敢這么問?!
母星就在目之所及處燃燒,他怎么敢這樣問!
這樣的平靜反而加劇了曼努埃爾的憤怒。母星燃燒的光透過舷窗打在他們的側臉上,靜謐而慘烈。他四肢百骸都在隨著母星一起燃燒,此刻他根本不想繼續聽任何狡辯之詞,他只想讓罪魁禍首去死:“我要殺了你。”
燕嶼卻看著他,輕輕柔柔地說:“是因為我摧毀了蟲族母星嗎?可是曼努埃爾·阿努比斯——我是誰?告訴我我是誰?”
曼努埃爾一滯,他想說你是赫利俄斯,可是他又知道赫利俄斯根本不是對方的名字,比起名字,那更像一個代號,一個針對蟲族的代號。
“你是「燕嶼」,你是……”他極其極其輕微地發起抖來,他自己沒察覺,燕嶼卻發現了。
“你是人類。”他聽見曼努埃爾這樣說。
仿佛古寺銅鐘敲響在胸膛,震人心魄的嗡鳴沉靜地、沉著的、沉重地擴散。燕嶼的心在這一刻和他一起極其極其輕微地發起抖來。
他低聲說:“是啊,我是人類。”
他明明已經提前構思好了話術,自詡能夠周全地演完一整場。此刻卻突然難過起來,這完全超出了他的預計,準備摧毀蟲族母星時、準備讓曼努埃爾一起陪葬時,他都沒有像現在這樣難過。
這算什么?討封嗎?
虛假的過去、錯亂的記憶、復雜的血脈,他也不知道自己算個什么東西,茫茫宇宙,他找不到自己的塔臺,錨點也早已失散。為之戰斗的一切都不屬于自己,那他到底算什么?
然后他朝自己的敵人問了一句:“我是誰?”
敵人回答道:“你是人類。”
燕嶼原本以為他會說自己是赫利俄斯、是雄蟲、或者是三分之一的蟲族,這樣他就可以反駁然后辯論——可他偏偏只說了人類。
他怎么能只說我是人類呢?
曼努埃爾,他在這個世界上最緊密的生命。他們接過吻、做過愛,有過超越生死的血肉交融,也有過虛偽的利益算計。他們在彼此的傷口上啜飲,貪婪地試圖從對方身上謀取更多,用對方的退讓和疼痛來填補自己。甚至前不久,燕嶼謀劃著送曼努埃爾去死。而現在,曼努埃爾的手在燕嶼的脖子上,掐得他快窒息。但不可否認,他的確是燕嶼全世界最親密的生命。
我的情人、盟友、共犯,和永遠的敵人。曼努埃爾,你怎么可以只說我是人類呢?
我明明只有三分之一的人類身體、虛假的人類記憶和蟲族特性的靈魂。一萬個蟲族看了,一萬個蟲族會說我是蟲族,一萬個人類看了,一萬零一個人類會說我是蟲族。
你怎么能說我是人類呢?
燕嶼的心臟劇烈地跳動一下,宿命般的悲傷狂風驟雨般席卷了他。在這一刻,燕嶼突然意識到,或許曼努埃爾真的有一點愛自己。倘若一個人不愛另一個人,怎么會看見他的靈魂?倘若曼努埃爾沒有愛,又怎么會比燕嶼本人都更堅定地說——你是人類,你只是人類。
只是燕嶼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于是他們便胡亂地把這份虛弱的愛當做了博弈的欲望。
一瞬間,涌上來的不是生存概率增加、籌碼增大的狂喜,而是一種復雜的、慌亂的、迷茫的悲傷。仿佛赤手伸向火石,還沒碰到,就已經提前感到了灼傷的疼痛。
他無比痛苦地想,你怎么能真的愛我?
第136章 共享罪與責
屁股決定腦袋, 立場決定手段。身為人類的燕嶼為了人類的利益,如何殘忍地對待蟲族都是合理的。
但是、但是……
你明明說過有三分之一屬于我的!曼努埃爾憤懣地想。是你先許下了諾言,是你說你永遠有三分之一屬于我, 你憑什么自說自話地反悔?在你為了人類利益,毫不猶豫撞向蟲星時,你到底有沒有想到過那是我的母星,有沒有想過你說過的話?!
理想信念就是這樣冷酷的東西, 宏觀的愛永遠凌駕于微觀的愛之上。它曾這樣摧毀了雌父的愛,又要摧毀他嗎?科梅為了雄蟲的利益,毫不猶豫背叛了大阿努比斯, 如今他也要重蹈覆轍嗎?他也會成為那樣自己曾最憎恨的可憐蟲嗎?
曼努埃爾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變成了巖漿, 流過四肢百骸的每一寸, 都被這股命運的偉力摧枯拉朽地熔化。
你怎么能這樣對我?
可是曼努埃爾是決計不可能把這句控訴說出口的,甚至他反應過來自己的憤怒竟然大部分來源于此, 他又覺得自己這份憤怒變了質,政治聯姻中互相背刺算不了什么大事,沒有背刺風險才是大事, 這代表你身上無利可圖了。
我在做什么?我為什么會因為紙一樣單薄的甜言蜜語而憤怒?這樣的憤怒甚至令曼努埃爾覺得自己變得好輕賤。
明明他早已過了相信諾言、相信雄蟲的年紀了。他怎么能像個孩子一樣, 為失信而委屈憤怒呢?
所以曼努埃爾嘴唇翕合幾下,質問涌到嘴邊又咽下, 半晌只醞釀出一聲無力的:“是,你是人類,所以你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
正確與錯誤都是人造的觀念, 所以它是相對的。從人類的立場上,燕嶼的一切都無可指摘, 只有從曼努埃爾……從愛的立場上,他虧欠了太多。
但曼努埃爾寧死也不會承認這件事, 于是他甚至連可以指摘的立場也沒有。只能對應著燕嶼的正確,說出蟲族的正確:“所以我殺了你,蟲族殺死人類,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他只看到燕嶼望向他的眼神,一瞬間那么復雜,又那么悲哀。只一眼,他也跟著肝腸寸斷。
愛是藏不住的。再如何刀光劍影的對峙、再如何曲折迷離的局面,愛只需要一個不經意的眼神,就會毫無保留地泄露出來。
甚至在他們彼此看清楚之前,身體就先一步分泌出悲哀的激素。
蟲族不談論愛,曼努埃爾也不懂愛,那是庸人自尋的死路。可是為什么對視的剎那,他會心如刀絞?
他找不到原因,就只好把它歸結為憤怒,只好妄圖通過恨來消解、逃避痛苦。他恨不得現在就把燕嶼殺死。
而燕嶼凝視著他,不管內心如何翻江倒海,也強忍著情緒,在窒息的眩暈中,仍然一絲不茍地執行一開始就想好的話術:“你怪我,可是我只是做了你也想做的事——如果你不愿意看到這個局面,一開始又何必對他動手呢。曼努埃爾,你現在的憤怒,幾分是真的不認可我,幾分是想轉移責任?”
詭辯,純粹的詭辯。
曼努埃爾蒼白的臉因憤怒燒紅,他陡然拉進了兩人的距離,呼吸交纏中,他近乎顫抖地詰問:“燕嶼,你有心嗎?”
燕嶼想,他破防了。
憤怒會讓人失去思考能力,他想要從曼努埃爾手里活下來,就不能讓他被純粹的憤怒主宰。荒誕的詭辯會轉移重點,摧毀蟲星是他百口莫辯的罪,他只能偷換概念、模糊重點,以此爭取一個重新交換利益的機會。
燕嶼選擇的切入口也不是胡亂攀咬,而是精準地切中了人性。說到底,曼努埃爾為什么會憤怒?是因為燕嶼毀掉了蟲族母星,毀掉了蟲族的退路。這的確是天大的事,但這件事的外在表現為何是憤怒?
因為他在恐懼。
回到蟲母的路上,還是繼續這條未知的路?決定蟲族命運的關口居然就站著他們幾個。兩條路,無論走哪條,背后都是血淋淋的犧牲。曼努埃爾不是神,他不知道未來,也不知道哪條路是正確的,哪條路會帶著蟲族走向終結。如果僅僅是殺死蟻后,留下蛛形蟲,他們還有一點重新來過的可能。然而燕嶼毫不留情地摧毀了這段希望,將整個蟲族推向了無法回頭的路上。
這條路通向天堂還是地獄?
蟲族會走向毀滅還是繁榮?
曼努埃爾不知道。
未知就是恐懼。
這樣龐大的恐懼和迷茫,面對罪魁禍首,便演化為憤怒。只要火燒得夠旺,就看不見薪柴下有什么。
而燕嶼之所以說他“轉移責任”,是因為這個過程中,無論有意還是無意,曼努埃爾本蟲都是板上釘釘的幫兇。他帶燕嶼來到了母星、他救了燕嶼、他拖住了蟻后給了燕嶼行動的機會,他也想殺了蟻后,甚至那艘軍艦,也是他留在附近的。哪怕法庭無法以此判定他的罪,可是曼努埃爾怎么能毫無心理負擔地認為事情到了這一步與他無關?
所以曼努埃爾必然會被這一句話擊破心理防線。
一切都在按計劃中進行,曼努埃爾的情緒已經從宏觀的罪,轉移到個人的出發點上了。他編造了一個吊詭的自證陷阱給曼努埃爾,任何人被扣上這樣的帽子,都會忍不住為自己辯駁。這就讓燕嶼硬生生找到了一點聊勝于無的主動權。
雖然仍然是在走鋼絲,但他借此有了繼續說話的機會。茍延殘喘的每一秒,詭辯的每一秒,都是他活下去的機會。
——如果沒發現曼努埃爾愛他,這該多么完美啊。
被扼住的咽喉火燒火燎地痛,但窒息不應該有反胃的并發癥,他為什么會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欲望?胃是情緒器官,它在代替心臟痙攣。
燕嶼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冷酷地繼續說下去的:“木已成舟,蟲族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既然要走向這條路,與其閉門造車,不如與這條路上走了幾千年的人類學……”
曼努埃爾哭了。
燕嶼猛然住嘴。
政治博弈總以冷酷和貪婪自得,但人類卻以愛為種族最美好的核心。
愛。
人類存在了一千年,就用一千零一年去歌頌它。哪怕宇宙只剩下最后一個人類,他也會為自己擁有愛的能力而驕傲。
看看曼努埃爾流淚的眼睛,他怎么能繼續說下去?他代表的到底是什么正義?教會一頭野獸什么是愛后,讓他有了弱點,又踐踏他的愛——這簡直是世間最令人不恥的事了!
燕嶼閉了閉眼,他唇齒間似乎也沾了淚意,讓每個字都如同被打濕般沉重。
“……對不起。”他說。
室內陡然陷入了難熬的沉默,只有兩聲越來越急促的呼吸。
“……”曼努埃爾不懂,為什么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如風霜刀劍,摧肝斷腸。他甚至沒發現自己什么時候已經流出了眼淚——他從未如此恨過一個人,恨他恨到想要把他扒皮拆骨,用最酷烈的手段把他生吞活剝。
但就像疼痛達到一定程度后身體會屏蔽痛覺,這沸騰的恨意濃重到一定程度后,卻讓他渾身冷了下來。
“你怎么不繼續說了?”他輕聲問。
“你怎么不繼續辯解,繼續用威逼利誘了?”他真的是世界上最懂燕嶼的人了,他知道以語言做刀,這場博弈里絕不該有“對不起”。燕嶼該繼續以絕對的利益逼他不得不理智才對,這句道歉直接打亂了整場謀劃。
為什么?
他難道不知道,自己是處于何等危險的境地嗎?一句道歉,無異于認罪。在這種情況下認罪,他難道不是自尋死路嗎?
他是在為我愧疚嗎?還是說,他那人類的可悲的同理心此刻發作,讓他可憐起自己來了?曼努埃爾簡直覺得有些魔幻現實主義的可笑了。
生死的對弈中,進攻的遲疑就是認輸。認輸就是死。曼努埃爾同樣擁有敏銳的嗅覺,他那么了解自己的枕邊人,以至于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了這句“對不起”背后的可憐、愧疚和妥協。
難道他以為,用自己的死就可以一筆勾銷了嗎?他憑什么就這樣從這樣的罪和責任中輕飄飄脫身?
掐著燕嶼的手微微松開,燕嶼立刻大口呼吸,他差點就真的窒息而死了。而曼努埃爾的另一只手向下,拽住燕嶼的手,逼他觸碰自己的傷口。
——一路血戰,新傷疊舊傷,就算是蟲族的自愈能力,也難以恢復。最初護著燕嶼在蛛形蟲內殺出一條血路時的傷倒是已經愈合了,但曼努埃爾不知出于怎樣自虐的復雜心理,又把傷疤撕開。
“這是我為你受的傷,你要記得,永遠記得。”他冷冷道。
手指深入滾燙的傷口內,肌肉神經生理性地蠕動,細胞增殖,手指陷在快速彌合的傷口里,有一種毛骨悚然的幻覺——我正在被他的血肉吞噬。
缺氧的潮紅已經從燕嶼臉上褪去,他臉色鬼一樣蒼白,甚至隨著手指不斷被迫深入傷口而愈發發白,勉強道:“你像是在道德綁架我似的。”
“是啊,我就是在道德綁架你,你要恨我嗎?”曼努埃爾諷刺般笑了笑。
他從那一句道歉中,嗅到了燕嶼的虛弱。
原來他也是會痛的。原來我的疼痛也是能夠讓他痛的。他似笑似哭地想。
所以他報復性地、帶著一種近乎可憐的惡意,用自己的疼痛和狼狽,以及人類的同理心和愛,去反方向傷害愛的人。
幾秒的沉默后。
面色慘白的燕嶼慢慢說:“那你再多為我受點傷吧,讓我記得更深一點。讓我再也忘不掉你。”
曼努埃爾眼睛瞬間就紅了,他掰過燕嶼的臉,就這樣吻下去。他身上是半干的血,硝煙和灰塵,剛死里逃生的雌蟲仍處于應激狀態,蝶翼恐嚇般張開,蟲爪、外骨甲和口器都是蟲化狀態。
細而長的柔軟口器伸進人類的口腔,靈活地纏繞過舌根,摩擦過上顎,激起一片戰栗,荷爾蒙在未完全消退腎上腺素中激烈地迸發。口器順著口腔內壁往更深處探索,硬腭、軟腭、腭垂——喉管。
濃重的非人感和身體本能的反胃一起傳來,燕嶼想要扭頭吐出來,但曼努埃爾不許,他強硬地掰著燕嶼的下顎,逼他無法逃開。
性的欲望和反胃的不適感混合在一起,太奇怪了。
燕嶼掙扎無果,狠下心張嘴就咬,咬唇瓣,咬口器,曼努埃爾另一只手捧著他的臉,大拇指順著縫隙卡進去,剛剛恢復點人形的手指又被咬出了血。
但曼努埃爾就是不肯松手。
比起親吻,這更像兩只野獸在互相撕咬,帶著無比的憎恨、進攻欲和占有欲,簡直恨不得咬的是對方的咽喉。
好不容易兩個人才從失控的情緒中緩過來,曼努埃爾收回貼著喉管內壁攪動的口器,燕嶼也便溫順下來,舔了舔曼努埃爾手指上被自己咬出的傷口。不再接吻了,可是擁抱更緊密了。
分不清是誰在激烈地心跳,是誰在細細地顫抖。
他們好像變成了小動物,學不會人類世界復雜的語言,用親吻、啃咬、舔舐和肢體接觸來表達情緒。
曼努埃爾說:“你永遠也別想逃開,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你永遠、永遠要背負著這個責任!”
燕嶼手指順著他的脊椎往上,插進發根處,安撫地摸:“我知道。”
曼努埃爾:“我恨你。”
燕嶼卻道:“別害怕。”
他們抱得很緊,像兩塊鑲嵌的拼圖。交頸相擁的姿勢能感受到對方說話時,肌肉發力的走向,呼吸頻率最細微的變化,血流的速度和溫度。但唯獨看不見表情。
但燕嶼知道,曼努埃爾一定是流淚了。
因為他也已經滿臉冰涼。
這個宇宙多么浩瀚無垠啊!
地球只是太陽的一百三十萬分之一,而銀河中有千億個如太陽般的恒星。但如此龐大的銀河系,歸屬的室女座超星系團又覆蓋著一塊直徑約為1.1億光年的區域,是在可觀測宇宙中數以百萬計的超星系團中的一個。而它的中心區域距離地球約有6000萬光年——當光年作為基本單位,這是一個多么令人絕望的距離!
但這已樣龐大到超出人類想象的室女座超星系團也不過是拉尼亞凱亞超星系團的一部分。這個范圍大約為5.2億光年的超星系團,質量相當于太陽的1*10^17倍,或者是銀河系的10萬倍。而在它更上一層的星系細絲雙魚-鯨魚座超星系團復合體,尺度大約是10億光年長,1億5千萬光年寬。
但在宇宙的尺度上,它和13億7千萬光年的史隆長城、20億光年的克勞斯-坎普薩諾超大類星體群、25億光年的U1.11LQG 、40億光年的巨型超大類星體群和100億光年的武仙-北冕座長城一樣,都只是茫茫星海中一個不起眼的小點。而地球,在這張縮略圖上甚至占據不了一個像素點。
更宏大一點,可觀測宇宙在宇宙中,也不過一個小點。(1)
這個宇宙,龐大得令人絕望。
渺小的人類、渺小的蟲族、渺小的所有智慧生命,窮盡一切也不過是渴望留下更牢固一點的痕跡,等文明坍塌時,能夠遲一點被歲月風化。
誰又敢篤定自己的絕對正確?誰又敢、誰又有資格為文明選擇未來?
沒有的。
沒有誰可以承擔起這樣的責任。
所以他們迷茫,他們恐懼,他們惶然不知前路在何方。
曼努埃爾一字一頓:“這是你的責任,你要用一輩子去背負。”
“我知道。”
燕嶼閉上眼睛。
“不要害怕,我會在你身邊。”
第137章 風雨前夜
母星的毀滅不出意外在蟲族引起了軒然大波, 前線戰事甚至一度停滯。目擊者幾乎盡數死亡,蟲族們紛紛茫然地互相詢問緣由。
但始終沒有蟲傳出一絲一毫的消息,只留下各種離奇的猜想。
“也不是所有目擊者都死了。”燕嶼說。“有幾名蟻族的軍艦駕駛員逃走了。”
“可是外界沒有消息。”曼努埃爾立刻會意, 在激烈的沖突之后,他們之間好像更復雜了一點。但畢竟他們都具有極高的素養,不會讓情緒干擾正事,只要不再談論那個話題, 也就若無其事地翻篇了。
逃走的蟻族駕駛員,目睹了前因后果,卻沒有半點消息傳出來。這無疑表明了蟻族上層的態度。
“我們先去蟻族一趟。”他果斷改道。
事實上, 他們的猜測完全正確。蟻族扣留了逃走的駕駛員們, 沒有讓消息傳出去。沒有哪一支種族敢公然違背《基因法》, 要是成功了,法律就是一疊廢紙, 誰讓他們失敗了呢,失敗就會被清算,這是理所應當。
——所以身為敵對方的蟻族, 以一種格外謙卑的姿態專門出來迎接曼努埃爾一行。
不知道他們進行了怎樣的利益交換, 總而言之,在曼努埃爾親自與蟻族高層進行了秘密會談后, 蟻族無比絲滑地宣布他們正式跳反了。
蟻族的跳反,不僅是為革新派增加了一員猛將,更重要的是解放了被拖在后方的蜂族。代表著膜翅目的完全體, 正式加入正面戰場。
并且,由于母星的消息被曼努埃爾和蟻族聯手封鎖, 遲遲得不到后續的蟲族們不由得被新消息轉移了視線——蜂族蟻族這么多年來,為了爭誰是膜翅目正統, 腦漿都快打出來了。居然還有看見他們聯手的一天?
老天奶,我不會吃到菌子了吧!
這件事帶來的沖擊,以及膜翅目軍團加入后陡然激烈起來的戰局,讓不少蟲無暇去思考母星的異樣——反正上層會去探查的。
而且母星是在地方戰線后的,說不定就是敵人做的。總不能是我們的誰穿過防線,進入雄保會的大后方去炸了母星吧!有那個功夫,肯定去炸了狼蛛星啊。
所以肯定是敵人做的!
太壞了雄保會!太壞了鞘翅目!太壞了頑固派!
無辜被扣黑鍋的雄保會面對洶涌的輿情和越發壯大的敵方勢力,連問號都來不及敲。
——因為許久不曾現身的曼努埃爾不知為何說服了蟻族跳反,讓本就艱難的前線雪上加霜。他們只能咬牙堅持,不斷尋找外援。
又過了幾個月,靠著人魚援軍加大的支援力量,各式新武器入場,才勉強維持了原本的局勢。而這背后,雄保會到底又支付了什么樣的報酬,就不得而知了。
并且,誰都知道這樣的平衡只是鏡中月水中花,隨時會被打破。
所有蟲都嗅到了大戰來臨前的氣息。
*
蝶族主艦。
作為主力軍和總指揮所在的星艦,它理所應當成為了革命陣營的核心。在僵持了半個月后,他們在上面召開了一場大會議,與會者包括反抗陣營的所有勢力代表。
曼努埃爾其實不想讓燕嶼參與的。
可大會議自然也包括雄蟲勢力。此時就能看出身份政治的落后性了,只要特殊群體內部協商好了,誰也沒有理由攔著他參加。
雄蟲革新派對于燕嶼的歸來大多是驚喜的,尤其是接管安提戈涅位置的菲利普,可謂大松一口氣:“天吶,謝天謝地你回來了!”
缺位的軍事教育和先天劣勢的軍事素養,讓雄蟲始終在這場戰爭中處于一個尷尬的地位。菲利普深知,在蟲族社會里,只有拳頭爭取來的地位才是真正的地位。而他們的確在這方面有極大的欠缺。作為實打實軍旅出身的赫利俄斯,無疑能填補他們的空白。
正好燕嶼也需要加大自己在蟲族內的影響力。別看他在蟲族上層攪風弄雨,但階級社會導致了上層信息不向下流通,所以即使是在雄蟲內部,知道他的都很少。
他心中有一個計劃,而擴大影響力,是這個計劃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亂世出英雄,他這輩子很難再遇到這樣的機會了。蟲族慕強,達爾文主義盛行,那他就只能用血的功績來征服他們。
所以在大會上,他主動提出要負責先遣隊。
滿堂嘩然,蜂族總指揮第一個反對:“雄蟲不應該被浪費在前線——”
“我們還沒廢物到需要雄蟲搏命吧!”
“戰場不是兒戲,各位閣下生命安全重于一切,請閣下們放心,我們會誓死捍衛各位閣下!”
還有蟲頻頻對杜阿爾特使眼色:讓你們老大管管他的雄蟲啊!
杜阿爾特眼觀鼻鼻觀心,只當沒看見。
蝶族軍官們和赫利俄斯共事已久,該震驚的早就震驚完了,對此適應良好,甚至看其他族的不知情軍官震驚嘩然的樣子,一股奇異的優越感油然而生。
哈,沒見識!
曼努埃爾皺眉,流露出一絲抗拒。他不是不信任燕嶼的能力,相反,他就是太相信燕嶼搞事的能力了——燃燒的母星足以證明一切。
雖然不知道燕嶼又有什么目的,但他本能地對此報以高度警惕。具體表現就在于他準備拒絕一切能夠幫助燕嶼在蟲族爭取權力的要求。因為未來的利益而放燕嶼一條生路,不代表真的能容忍燕嶼繼續為了人類的利益,在蟲族謀劃。
是的,他們是說好了成為共犯,一起承擔起蟲族文明的重任。
但在他的設想里,最好燕嶼不再插手任何實際的事情。留在他身邊當一個謀士就好,他可以用人類的經驗和視角來幫助蟲族社會發展,但謀士的意見只是意見,不是命令。每一條建言都需要經過謀主的審核,在慎重的考慮下再交由蟲族權力機構執行。
種族的利益那么鮮明而突兀地橫隔在他們之間。
將燕嶼與權力隔開,沒有風險他才能放任自己靠近。
在他回絕之前,燕嶼搶先道:“首先,狼蛛星意義不同,作為雄蟲的政治中心,雌蟲攻破和雄蟲攻破,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情況。”
雄保會是雄蟲們從雌尊時代艱難建立起來的,是代表著他們終于擺脫了成為禁臠和性/奴隸的歷史性組織。倘若由雌蟲大軍推翻它,讓雄蟲怎么想?
“別忘了雄保會方還有一群頑固派雄蟲。”這句話暗含警告。
若是讓這些雄蟲認為歷史正在重蹈覆轍,未來黯淡無光,說不定他們就能復刻一次雌尊時代的集體自殺事件。
“現在還執迷不悟的頑固派,能有幾個好鳥?恐怕不肯歸順,只是害怕遭到清算,死了又如何?”有激進派的雌蟲滿不在乎地嘟囔。
他還想說什么,抬眼卻對上了赫利俄斯鋒利的眼神。那位雄蟲代表一拍桌子,疾聲反駁:“先不說雄保會在戰爭初期轉移走了多少不知情雄蟲!就說這些頑固派,哪怕真的要死,也不能是自殺!必須要由法律審判!”
“如果他們不明不白地死了,你讓己方雄蟲怎么想?唇亡齒寒的道理還要我教你嗎!”
滿座鴉雀無聲。
激進派和溫和派一起被他一番疾言厲色給威懾到了,錯失了反駁的機會,只能像一群探頭探腦的狐獴,呆呆地聽他繼續辯駁。
“所以,從招安和內部團結的角度上,絕對不能給別有用心之徒以歪曲和攻訐的余地!革命是一件長期的事,不是說這場戰爭勝利了就是革命勝利。哪怕反動派全部死光了,革命的理念沒有貫徹到底,那也是失敗。如果在關鍵戰役上落人話柄,那就是給新政體埋下了禍根。不能像無組織無紀律的土匪一樣,只想著殺,不想著未來治理。”
本質是野蠻軍閥土地主的各位雌蟲軍官們:……
好像被罵了,不確定,再聽聽。
燕嶼說得口干舌燥,伸手去拿水杯,但因為剛剛拍桌子用力過猛,水杯被嚇得滑了一點,他伸手的距離預估錯誤,第一次還沒撈到。
坐在旁邊的雌蟲立刻恭敬中帶著一絲敬畏地雙手遞過去。
喝了一口后,反應過來的燕嶼:……
安靜如雞的雌蟲們:……
他假裝剛剛什么也沒發生,神色自然地接著道:“再者,從正統的意義上,我們是革命,不是造反。以正義的旗號開槍,就不能做違背正義的事。否則理念失去公信力,接著就是政權失去凝聚力,而沒有民眾擁護的政權只是紙老虎。我想,這一點,雄保會的內部分裂已經通過實踐驗證了 。”
正統的意義就在于穩定民心,讓所有人相信新政體推翻舊政體是合理的,是因為舊政體殘暴。既然你敢批判舊政體,那么你肯定要做得比新政體好吧?!不然大家干嘛為你拼命?
以自由和平等為革命的旗幟,批判雄尊和雌尊的特權社會,那么明面上就必須堅決維護法律的尊嚴。
“雄保會這個組織,不僅僅是物理上的壟斷,更是由百年的洗腦式宣傳,深深扎根在了蟲族心里。讓雄蟲去推翻它,在意義上,自然變會被定義為正義的革故鼎新。要維護我們新政體的正當性,推動它健康、和諧、穩定、持久發展,這樣小心的選擇是必然的。”
“總之,從個方面而言,讓雄蟲作為主導者,參與對狼蛛星的軍事行動,是必不可少的一環。”
下完最后的結論,他對雌蟲們點頭示意,鎮定自若地坐下。
現場起碼有十秒的寂靜。
五千年的政體更迭經驗簡直降維打擊,尤其是先進的革命思維,給了這群落后軍閥們極大的震撼。
他說得怎么那么有道理?雌蟲軍官們發自內心地想。
半晌,找不到邏輯漏洞的激進派蟲才想出一個盤外招:“那科梅·哈雷,也要扣留待審嗎?”
好陰險的招!諸位軍官心中不約而同地掠過這句話。
登先為首功,哪支軍團不想爭?但誰都知道總指揮和雄保會前副會長之間的血仇,這才默認把這份任務交給蝶族,也算賣了個好。若是曼努埃爾不介意,他們自然也沒有話可說。
好了,現在一邊是雌父的仇,一邊是自己的雄蟲。不知道總指揮會怎么抉擇。
一時間,連搶功勞都不香了,雌蟲軍官們的觸須刷刷起立,豎起耳朵聽八卦。
燕嶼面不改色,冷冷道:“惡首更當受到審判,以示新政體的公正和正當性。”
正方辯手發言完畢,法官請發言。無數雙眼睛齊刷刷轉過去,看上首的曼努埃爾。
曼努埃爾:……
他默了默,不冷不熱道:“你先能抓住他再說吧,恐怕他也是這樣想的。”
燕嶼不動聲色哄道:“是啊,讓雄蟲以其阻礙雄蟲發展的罪名審判他,否定他的理想信念,用他的死塑造新政體的威嚴和正義——以科梅的驕傲,恐怕這樣比殺了他還難受,說是千刀萬剮也不為過。說不定城破之時,就是他自刎之時。到時候怎么及時把他繩之以法,就得靠總指揮了。您覺得呢?”
曼努埃爾覺得人類的嘴果然是騙人的鬼。
要是副官盡職盡責一點,就該充當抹眼角欣慰說“少爺好久沒這么笑過了”的角色,可惜他情商有限,剛剛的辯論又燒掉了他的CPU。所以此刻努力繃著一張臉反復復盤那一大段話的副官,沒有看見自家壞脾氣上司不太明顯上翹的嘴角。
大局為重,曼努埃爾默認下這件事,只說:“到時候再說吧,現在就篤定勝局未免太輕敵了。不知道雄保會到底和智械文明有什么交易——現在只有智械的附屬種族人魚下場,智械本體還沒有下場,我們需要保持最大的警惕。”
座下軍官們的觸須都快打結了,一看就是在悄悄八卦。但一講到正事,他們又嚴肅起來。
若是沒有人魚外援,以目前的戰力懸殊,早就勝局已定。
但人魚、或者說他們背后的智械文明,又讓勝負成了謎題。
只是不知道,雄保會會狠得下心,引狼入室嗎?
第138章 雄保會的抉擇
要不要讓智械生命加入戰場呢?
這個問題, 雄保會也在思考。
“為什么不呢?”身前圓滾滾的機械發出笑聲,刻意說得輕柔:“主動權一直在你們手里呀。害怕請神容易送神難嗎?可是我們想要的一直都很明確,我們只要你們實驗室里意識轉移的數據, 你們把它捏得死死的,隨時可以以此制裁我們呀。”
是的,追溯以往,人魚和雄保會的交易, 是借伊卡洛斯的聯系報復人類。但人魚和雄保會扯上關系,中間的紐帶又是智械生命。
在最開始,就是智械生命和雄保會展開了交際。
當第一例蛛形蟲復生實驗成功, 這群游蕩的電子幽靈的視線就被吸引過來。最初雙方是如何磕磕絆絆地試探、交流, 并最終達成同盟的, 暫且不談。
只說讓雄保會逐漸站穩腳跟的尖端科技,就有不少來源于智械生命。而他們死磕雄蟲克隆與意識轉移, 除了蛛形蟲的成功案例,也有智械生命的因素。
狡詐的雄蟲們不信任異族,智械給予的科技, 他們只當研究材料, 絕不直接使用。而智械渴望的生物實驗資料,他們更是藏得死死的。
如果不是這場戰爭, 智械別想插手蟲族一點。
就算這名智械如此低姿態地表示愿意伸出援手,科梅也警惕依舊——以智械的隱蔽性,一但放入境內, 后患無窮。
“那你就只能親眼看著你奉獻了一切的雄保會就此坍塌了。”智械說。
科梅:“那也是我們蟲族內部的事。”
智械毫不氣餒,循循善誘:“那不如這樣, 我們繼續提供技術——那個未成形的中央智腦,當初只差最后一步就能投入使用, 我們可以幫你解決最后的程序部分,以這么多年雄保會暗中鋪設的設備,一旦完成,各大軍團的族地豈不是立刻會淪陷?局勢逆轉,只在您一念之間。你知道的,我們只需要你們繼續提供實驗,從利益的角度而言,我們很可靠,不是嗎?”
他說的是雄保會當年試圖推出的中央智腦,在設想里,它應該是一個監控整個蟲族的中樞,根據法律判定甚至提前預判犯罪行為,并予以處置。只要它成功投入使用,雄蟲便會借助科技掌握暴力,徹底成為特權階級。但這個計劃付諸東流,是因為在測試階段,他們發現它無法正確識別敵人。只會按照法律一板一眼地執行,真讓它成功了,恐怕上層挨個槍斃都不夠。
但是這對于智械生命而言,不過是小問題,隨手便能解決。
——要重啟它嗎?
科梅長久地沉默。
血肉苦弱,機械飛升。
孱弱的碳基生命,終究會將欲望訴諸科技。
他們唯一的救贖之路,就在其中。
他眸光閃動,明顯在經歷劇烈的思想斗爭。不同意這筆交易,那就是輸。同意,那便是引狼入室。不要看現在說得多好聽,一但給電子幽靈進入內部的機會,剩下的主動權就不在碳基生命手中了。
那個系統,雄保會曾經報以很大希望,借著雄蟲信息素檢測劑的名義,配套的監控和武器系統鋪遍了每個角落。被明令禁止后,私下也沒停過對相關技術壁壘的攻克。
這就是雄保會最后的底牌。
一旦發出去,就是蟲族全領域的無差別襲擊,尤其是各軍團的后方老家,必定傷亡慘重。無論是用作圍魏救趙的威脅,還是最后掙扎的自殺式襲擊,都能瞬間使局勢反轉。
——只是需要智械生命的幫助而已。
可是說得好聽,智械生命真的能忍住不插手,讓整個蟲族成為一個試驗場嗎?他敢把蟲族的命運拿上賭桌嗎?
而且,這樣不顧一切的極端之舉,難道不是斬斷了雄蟲的退路嗎?如果失敗了,后來的雄蟲們又該如何自處?會讓他們更加艱難嗎?
科梅絞緊了手指,臉色發白。智械正準備加把火,卻突然有位年輕雄蟲匆匆走了進來。
“副會長閣下,塞基閣下發來了通話請求。”
科梅一怔。
*
皮拉不知道那天塞基和科梅談了些什么,掛掉通訊后,科梅又和另外兩位副會長談了什么。
當密談結束,他硬著頭皮走進去,沒看見智械的傳聲小圓球,只看見孤獨的前任雄保會副會長跪背對著他,朝著落地窗跪坐。
“閣下,前線的新消息……”他一邊靠近,一邊試探地匯報。
然后話音猛地卡在喉嚨里。
皮拉驚愕地看見科梅跪在落地窗前,雙手交握,呈祈禱狀,頭顱深深低下。雙手很用力,骨節泛白,小臂和手背繃出青筋,他臉上的肌肉也很用力地緊繃著,像是在莫大的痛苦中掙扎。
他像是在祈禱,又像是在懺悔,更像手握著看不見的圣劍在引咎自刎。
他的眼睛里源源不斷地涌出淚水,整個人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堪稱猙獰的痛苦。
皮拉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能讓科梅這樣冷血的蟲如此痛苦,又或許答案正明晃晃地擺在他面前。心有所悟似的,皮拉止住了腳步,緊張地低頭,不敢繼續看下去。
只不過——那扇落地窗朝向的方向,是母星吧?
*
對雄蟲而言,蟲族母星絕不是一個美好的地方。
無論是蟲母時代還是雌尊時代,母星所代表的,都是屈辱的歷史。
不過在雄尊時代后,它的意義又有所改變。所有為雄蟲崛起而死的先輩,墳冢都矗立在那里。很多都是衣冠冢,雄保會建立起后去遺跡中刨墳,也只能找到殘肢斷臂,更多的是尸骨無存。
于是他們在母星上修建起華美高聳的墓群,給這個雄蟲的苦難之地、蟲族的原初起點打上雄蟲的標記。
狼蛛星是宜居星球中最接近母星的一顆,這里曾屬于螳螂族,如今屬于雄蟲,讓他們得以沐浴在英靈的注視下。這也是屬于雄保會的勛章,他們能走到今天,絕不只是靠著雌蟲的憐憫——憐憫?蟲族沒有憐憫。
可是母星已經毀滅在了滅世的火雨里。
科梅想起那一天,萬里無云,只有烈日璀璨的天空,突然亮起一顆星星。他曾千百次凝視過那個方向,但當時抬頭看向陡然明亮的星辰,大腦卻一片茫然。
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他的潛意識先一步捕捉到了某種不詳的訊息。
在烈日之下,他輕輕地、輕輕地,不自覺打了個冷顫。
光抵達眼底,需要跨越漫長的距離,所以人實際看到的都是過去的剪影。雄保會的輝煌、雄保會的正確,雄保會帶著雄蟲們艱難朝前走的歲月,也都是過去的剪影。
或許那個時候,他便朦朦朧朧明白了。
他的時代一去不復返。
科梅深深地閉上眼睛,緩緩喊道:“皮拉。”
神色因為用力緊繃而顯得無比痛苦,甚至有幾分猙獰,但他的語氣卻仍然那么平靜、鎮定,以至于和他的表情產生了極大的錯亂感,讓人能感覺到他平靜的語調下,隱藏著近乎狂亂的撕裂感。
他慢慢道:“讓護衛軍準備頂上第一弧線,序列A至序列C的實驗室全部終止,準備銷毀實驗記錄,提前準備好應急計劃……”
隨著他對于前線規劃、后方安撫、乃至于明顯不是勝利該有的財政轉移,皮拉內心震動——何至于此!
雖然頹勢已顯,但事態還沒有發展到那個地步,甚至雄保會還捏著一張足以翻盤的底牌。
可是科梅、或者說三位副會長在剛剛短暫的通話后,已經在偉大的利益和更偉大的利益之間做出了抉擇。他們不能給智械插手蟲族的機會,貪婪的電子病毒會為了生物實驗數據做出什么,誰也不敢保證。
為了雄蟲的利益,給外族大開方便之門,這與通敵叛國何異!
“但我們絕不會投降!如果想奪走雄保會的權力,就讓他們自己殺到我面前來證明自己吧。”
他語調平穩、平靜、平和。
“這就是最后一場戰爭了。”
第139章 意識上傳
塞基掛斷通訊, 漫步在校園之中。
早在伊卡洛斯和親時,為了顯示誠意,當時還是無名邊塞星區的白欖星區就被劃給了伊卡洛斯。在兩族和談后, 作為誠意,這片星區才以法律文件的形式,真正作為私人星區送給了伊卡洛斯,為他提供了舉辦學校的基本條件。
在伊卡洛斯死前, 他簽署了轉讓協議。
在丹尼格林家族以及多重因素的共同推動下,它沒有被收回,仍然是以私人星區的形式存在。只不過擁有者更迭為了燕嶼。又因為燕嶼和當初熱血而天真, 主動要求奉獻的伊卡洛斯不同, 他們還安撫性地多劃了幾顆礦星和能源星給燕嶼。這其中又有多復雜的博弈就不談了, 總而言之,目前白欖星區作為私人星域, 性質上作為和親嫁妝,在實際擁有者不在的情況下,上一任主人的愛人, 塞基是目前的代理人。
所以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攔他在白欖聯大里自由行動。
他自然地踏入一棟教學樓, 這棟樓顯然很不凡,它的每一扇門都需要生物驗證。塞基正準備按程序驗證, 門卻從內打開了。
溫莎中將站在門內,靜靜看著他。
她雙目湛湛,意味深長:“我以為您一心青燈古佛, 守著伊卡洛斯閣下的墳冢了此殘生呢。”
目光相接,一片刀光劍影。
陰影處, 鳳蝶親衛和人類下屬悄無聲息出現。
在緊張的氛圍內,溫莎先一步讓出路, 笑道:“您是來看看這里的蟲族嗎?聽說它是難得的蟲形智慧生命呢,不過——”溫莎勾唇,慢條斯理:“前不久教職員工發現它有躁動的跡象,可能會對正常教學造成不良影響,所以按照伊卡洛斯校長定下的規矩,已經由人類進行收押。”
這段話的重音落在“伊卡洛斯校長”上,暗含的意味不言而喻。
塞基沉默片刻,知道他們來晚了一步。世界上最后一只原始蟲族,還是落在了人類手里。
他后退一步,到底是低了頭:“既然是按照規則行事,那我便放心了。”
曼努埃爾給他傳了消息,讓他一定要在人類反應過來之前把最后的蛛形蟲留在手中。哪怕殺了,也不能留在人類手里,否則以燕嶼等人的狡猾,還指不定能借此做出什么事來。
可惜,他到底晚來一步。
離去后,下屬有些躊躇不安:“我們就這么走了嗎?”
塞基面若平湖:“已經夠了。”
借著人類的視線在蛛形蟲的爭奪上,他已經拿到想要的東西了。不過,這件事不能被人類發現,所以他們還得想方設法讓人類分不出精力在其他地方。
下屬會意地點頭——這就是說,要私下謀取蛛形蟲。
低情商的說法就是去偷去搶。
這還不簡單!
當初伊卡洛斯設局,從人類手中奪走了一半安防權,這部分依然捏在塞基手里。他能確信那只蛛形蟲依舊在白欖星區內部。
這就給了他們的空間。
下屬帶著下崗再就業的興奮,摩拳擦掌地消失在陰影里。
而另一邊,溫莎凝視著塞基離開的背影,按了按耳邊的實時通訊設備:“不出你所料,塞基果然來了。”
耳麥里傳來燕嶼沉靜的聲音:“他畢竟是鱗翅目軍團長,伊卡洛斯死后,能管住他的只剩下他的執念。”
就算在一開始他也忽略了這位影子般消失在權力中心的角色,在安提戈涅慘烈而盛大的死亡之后,也不得不打起萬分警惕。
他甚至能想象這位權高位重的冷血雌蟲是如何一邊溫情脈脈地用鮮花裝點愛人的墳墓,一邊輕描淡寫地吐露出殺機。
世界上有兩個鱗翅目總長。
誰也不知道,在他心中,愛和責任的界限在何處。別忘了,他愿意去愛伊卡洛斯的前提,是因為在伊卡洛斯的計劃里,他們的利益是相同的。縱然愛最后失控地焚毀了他的后半生,使他心甘情愿畫地為牢,用余生去守護愛人死后的安寧。
但也能看出,塞基本性是多么的“蟲族”。
在伊卡洛斯的遺愿之外,蟲族的責任便是第一權重。
所以塞基會來,并不出燕嶼的意料。
在回歸前線的機甲上,在他們彼此沉默擁抱的時刻,燕嶼就想起了最后的蛛形蟲。于是在能聯系上學校的第一時間,他就通知了溫莎,讓她早做準備。恐怕曼努埃爾那邊也同樣如此。
從某種程度上,這何嘗不是一種默契。
燕嶼扯扯嘴角。
“接下來塞基肯定還會有動作,麻煩你了。”
溫莎問:“為什么不把它送走,送到人類境內就安全了。”
“不!”燕嶼立刻制止,生怕溫莎自作主張。他一字一頓強調,“不能把它帶出白欖星區!我需要它在我的地盤。”
讓人類得到了這么一個蟲族的軟肋,誰知道會發生什么?他從來不敢看輕人類的貪婪。而白欖星區,法律意義上屬于他,目前的代理者塞基和溫莎旗鼓相當,達成了某種平衡。
溫莎沉默了一秒:“你知道我的軍銜比你高很多吧?你也知道我背著中央替你瞞下來,是要上軍事法庭的對吧?你知道一旦暴露我和我的下屬都得死對吧?”
燕嶼說:“我只知道您想要人類變得更好,而我能做到。”
溫莎:“我能感覺到你心底有一個危險而龐大的計劃,你想讓我跟著你走,就必須告訴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燕嶼默了默:“等條件成熟一些后,自然會告訴你的。你應該明白,我不會做對人類不利的事。”
溫莎閉了閉眼。她腳下的土地沉睡著一個無法魂歸故里的人類,他是天才少年,是英雄,是叛徒。人類可以譴責他死前的報復,人類卻不能污蔑他的初心。
她想,至少他確實帶來了一段時間的和平。
至少他的接班人也用自己的獻身帶來了和平。
“……我知道了,這邊的問題我會解決的。”
掛斷了通訊,她側頭對副官說:“準備好的那條軍工廠走私線,就停用吧,不用把那頭蟲族轉移了。”
“還有,”她頓了頓,想起燕嶼的指示。“在不驚動中央的前提下,和東區以及南區聯系一下。”
下屬正要點頭,突然一愣,看向光腦:“咦?”
她驚訝道:“中將,是東區來信,信號源是——地球。”
*
另一邊,燕嶼摘下耳麥。
他正在一個隱蔽的前線荒星。
這顆荒星是前線某個哨點,他們不在上面修軍事設施,基建缺失,條件艱苦。燕嶼自告奮勇來的時候,還收獲了一群雌蟲雄蟲的敬畏之心。
不過他要的就是基建缺失。
這年頭,基建就代表智能化,要找一個完全原始的地方不算簡單。而他專門挑了這么一個地方,當然是別有所求的。
確認完全斷網后,燕嶼小心翼翼拿出了一枚芯片。這是他為池澗西收殮尸體時,意外從對方鱗片下發現的。他懷疑這是池澗西特意留下的線索,于是悄悄藏起來,帶了回來。
因為擔心藏有智械的病毒,所以他很小心地確定切斷了任何電子傳播途徑,這才開始小心地讀取芯片。
系統顯示需要密碼。
燕嶼一怔,他不知道是什么密碼,難道是他會錯了意?
密碼是數字形式,八位數。如果真的是給他留的信息,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密碼——
他輸入“10551127”。
密碼正確,讀取成功。
猜對了密碼,燕嶼反而一怔。因為那是他們參加軍校聯賽,贏下倒數第二場比賽時,大家不分種族和來歷,一起歡歡喜喜慶祝那天。
也是那天,他送池澗西回房間時,人魚借著醉意對他說:“我今天真的很快樂,隊長,我會永遠記住這一天的。”
過去這么久,他才終于逐漸品出了這句話背后的東西。現在回想起來,才恍然發現,一切命運的急轉直下都早有伏筆。
燕嶼回過神,發現芯片內只有一段音頻。
【……嗡……嗡……】
先是一段安靜的雜音,很耳熟。燕嶼蹙眉,仔細辨認——這是機甲運轉的聲音!
而在平穩的運行后,是激烈的戰斗,某些動靜越聽越熟悉。聽得燕嶼一怔。
這難道是池澗西死前的錄音?
很快,錄音播放完最激烈的一段,池澗西重傷瀕死,在一段冗長的死寂后,正當燕嶼以為播放已經結束時,微弱的聲音傳來:【不要再翻我的大腦了,埃尼阿克。】!
什么意思?智械生命的技術已經達到了這個地步嗎?
燕嶼原本以為,他那最后一擊就直接給了池澗西了斷,沒想到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還發生了這么一段劇情。
【我知道你在看,埃尼阿克。】
【如果我們之間,有半分友誼,我懇求你——】
【不要上傳我。】
——上傳。
火光電石間,一縷靈光過電般竄過他的脊椎,燕嶼頭皮發麻,渾身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
意識上傳、人魚的機械化改造、搖籃1946星上的實驗體、智械生命違反常識的生物科技水平、雄保會和智械生命的合作、克隆、蛛形蟲的意識轉移——
有一個詞出現的頻率太高了!
意識。
如果一個詞在你的生活里出現的頻率太高,那么絕對不是巧合,一定是命運的提示。
凡走過必有痕跡,智械生命是邏輯的生命,他們的追求就在他們的行動中,毫無遮掩地袒露出來。
全息游戲的基礎就是源于智械生命意識可視化的技術;搖籃1946星上密密麻麻的實驗體,研究的也是意識上傳;和智械生命有聯系的雄保會投入了大量資金在克隆體間的意識轉移。
而且,一定是生物的意識。
不是硅基生命的意識,而是生物的、有血有肉的生物。這才能解釋祂們為何擁有全宇宙最尖端的生命科技,才能解釋為何祂們會大費周章對人魚伸出援手(這完全是虧本買賣),才能解釋為何他們會和雄保會有聯系,卻在蟲族戰爭中表現出了違反常理的克制。
燕嶼一直疑惑,到底是什么驅動著智械生命孜孜不倦地探索生物的奧秘?眾所周知,有需求才會有科研動力。一群電子幽靈又怎會有如此強烈的生物研究需求?
燕嶼不知道,但他也不必知道。
不論是祂們想要把碳基生命轉化為硅基生命,還是祂們試圖借這個方式延續某個弱小文明的壽命,都無所謂。都可以留給未來慢慢探索。
而現在,在蟲族才是主要矛盾的現在。他只需要知道智械文明這些舉動中,透露出來的、極為渴切的欲望到底是什么就好。
還是那句真理,任何智慧生命的欲望都是他們的弱點!
只要找到了關鍵點,雄保會怎么和智械生命合作的,他就可以怎么和智械生命合作!沒有誰是不可以求同存異,合作共贏的!
恐怕雄保會和智械生命合作的關鍵點,便在于蛛形蟲意識在克隆體之間的成功轉移!而這是由于蛛形蟲的特殊性導致的,在其他克隆體上從未復刻。
——世界上最后一只蛛形蟲的含金量還在上升!
當然,燕嶼并不準備重復雄保會的違禁實驗,但這張牌在他手里,就足夠令蟲族和智械生命投鼠忌器了。但既然不準備重復實驗,那它只能為燕嶼提供一個和智械生命平等交流的機會。
如果想達成燕嶼的構想,就還需要創造出一件可持續發展,滿足雙方利益的項目。
燕嶼認為,既然已經找到方向了,那么遲早有一天可以達到它。搞定蟲族后,他可以用漫長的時間去尋找。就算他想不出來,人類聯盟大批人才,集思廣益也能創造出一條新的路。
但他沒想到,它會那么快、那么及時又恰到好處地出現。
幾乎就在他敲定主意的后腳。
*
讓我們把時間往前拉,拉到燕嶼他們還在母星的時候。
然后讓我們把視線從蟲族母星上移開,跨越幾乎整個星圖,來到人類聯盟的大后方,來到人類母星——地球上。
這是探索隊用腳步丈量母星的不知道多少天之后,大地仍然滿是冰霜,他們已經順著川藏線,來到了原本的青藏高原。
在路過一片山脊時,探測器響了。
夏凜月“咦”了一聲,根據探測器顯示,這片山脊內應當有相當密集的建筑。可是,這里……?
他直覺其中有古怪。夏凜月回頭,和隊友們打了個手勢,小心翼翼地走向探測器顯示的坐標。
當破開山體外面厚厚的冰層、以及堅硬的山體后,他們看見了此生難忘的一幕——只見被打空的山脊內,無數連接著數據線和各種管道的休眠艙就像貨架里的水果罐頭一樣,被整整齊齊地排列在石壁上,而休眠艙內,許多“人”緊閉雙眼,面色安詳,猶如陷入了安靜的睡眠。
所有人齊齊一滯,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還在運轉,應該是太陽能,或者是核能。”
“是制冷裝置——我猜是絕對零度的構想?”
理論上,絕對零度能夠讓肉身不腐,在科幻作品里,往往有類似于“將絕癥病人冰凍,等到科技水平足夠時,再解凍治愈”的幻想。
立刻有專業隊友解釋:“不過以當年地球的技術成功率很低。”他用了一個保守的詞,其實不應該說成功率很低,而應該說幾乎沒有成功的可能。但他和當初的人類一樣,仍然懷有微薄的希望
“根據東區的歷史記載,這應該是當初留在地球的那批人。”他們小心翼翼走在其中,聲音壓得很低,似乎是怕驚擾了什么。
二戰時,人們把飛行員比作“比和他等重的金子更珍貴的人才”。每一個飛行員都是需要層層選拔,要最強壯的人類精英才能勝任。加速度幾乎能把人的五臟六腑震碎,更何況壓強變化對心臟以及大腦的壓迫,能讓人瞬間昏厥。更別提難度更高的星際遠航。
它的要求只會更嚴苛,即使人們想方設法降低門檻,在當時的技術也會篩選出一大部分不合格的人。
航天航空領域象征著人類向著星空進化,一切不合格的劣等人類都會被殘忍地淘汰。
那這群無可奈何滯留的人難道就任由他們等死嗎?
當然不。
“當初聯合政府一部分前往星空探索,一部分留在地球,嘗試其他路。”雖然星際探索也不一定能夠成功,但怎么看也比和一群老弱病殘一起留在資源枯竭、輻射和污染橫行的地球好,所以聯合政府中留下來的人,反而是最勇敢、最無私、最有奉獻精神的。
無恥之徒可以毫無負擔地拋棄國民,而有道德負擔和理想信念的政府卻選擇為了大部分百姓而留在地球。這也是東區在星際時代最初沒有占據優勢的主要原因。
留下來的人類沒有坐以待斃,反而在地球不斷探索其他路。可惜,等后面星際探索派在宇宙中找到另一個棲息地后,再回到地球時,只剩一片冰封,再無生命跡象。
很明顯他們失敗了。
東區再次回到地球后,就一直在搜尋那些遺民的蹤跡,在人類的最后時刻,幸存者應該圍繞在留守的聯合政府附近,那么大一批人,怎么會毫無征兆地消失呢?
在母星被拋在腦后快一千年后,人類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重新用雙腳丈量,最終還是找到了同胞的蹤跡。
有人不自覺潸然淚下,只覺得如夢似幻:“天吶……原來他們在最后一刻,仍然在自救。”
如果地球毀滅,人類該如何逃離?
從這個命題誕生的第一天起,人們便沒有停止過對它的解答。主流的“諾亞方舟”式解題思路,主張棄地球而乘坐星艦流浪于星際,它主宰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好萊塢科幻電影。而隨著信息技術的發展,意識上傳也逐漸進入了人們的視野,但因為倫理問題,相關技術只停留于理論。一個是向外尋找出路,一個是向內探索。
人類是一種很奇妙的生物,越到絕境,反而越閃爍出人性的光輝。在母星枯竭、氣候異常的文明末期,他們尋找了各種方法,在人數再次銳減一半,徹底走投無路后。他們進行了公投,留在地球的三億人共同表決,最終以微弱的優勢,通過了集體意識數據化的提案。
為了避免極端天氣下兩極融化,淹沒數據庫。這項工程最終由聯合政府中最有實力且最有責任心的一方接手。不同的膚色、不同人種、不同性別的人,最終都沉思在這片離天空最近的世界屋脊上。
在這純凈的、寒冷的、神圣的,帶著無盡神秘意義的雪原上,三億人的意識數據靜靜封存著。與那些都已經陳舊的歷史、割裂、仇恨和愛一起,安靜地沉睡在風雪里。
大雪如蓋,狂風就這樣刮了一千年。
晝夜不停,從未斷絕。
第140章 求同存異
“愛是什么?”
“愛……愛是在一切開始前, 就已經提前為離別而悲傷。”
書房內,投屏的電影里正播放到談論愛的片段。這正是雄保會為伊卡洛斯拍攝的紀錄片,里面雖然摻雜了大量洗腦的私貨, 但為了增加這個幻夢的吸引力,雄保會的確是下了大功夫去刻畫伊卡洛斯口中的愛。
曼努埃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就把它翻出來了,或許是因為他和燕嶼之前約定好要一起看,而現在他已經冥冥中預知到, 這個約定或許沒有兌現的機會了。
不僅是因為前線的戰事緊張,還是因為……燕嶼似乎有準備回到人族的打算。
曼努埃爾敏感的神經,就像妻子抓丈夫出軌一樣, 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讓他疑神疑鬼。他也的確發現了一些影子, 關于燕嶼和人類方聯系的。
不只是提前一步通知人類扣下絕版蛛形蟲的事, 還有更多痕跡,可他沒有證據, 也就問不出口。
樓下傳來細微的動靜,應該是燕嶼回來了。他立刻手忙腳亂關掉電影,收拾好一切, 假裝自己一直在工作。
否則他該怎么解釋看愛情電影這件事呢?
愛——愛——這個字眼都那么燙嘴。
隨著腳步聲漸漸靠近, 曼努埃爾的心跳聲也越來越大。在燕嶼走到書房之前,就已經有一百條開場詞正在他喉嚨處預熱了。
門敲響了。
書房重地, 是需要身份認證才能進入的,否則會觸發警報。燕嶼其實也有這份權限,但出于尊重, 也出于避嫌,他一向會提前向曼努埃爾申請。
“請進。”曼努埃爾謹慎地挑選了最端莊的開場詞。
這是為了后發制人, 給對方開口表露目的的機會,這樣才能更好地掌握主動權。他對自己嚴肅地說。
燕嶼隨口先談起了前線的戰事:“現在的形勢一片大好, 人魚的支援已經到了盡頭,他們畢竟不能為了異族打空自己的家底,我想大舉進攻就在不久后了吧?”
原來是談公事。曼努埃爾不自覺松了口氣。
但他這口氣松得太早了,因為燕嶼接下來的話幾乎把心思擺在了他的臉上:“那結束之后呢?新政體你有一個構想了嗎?”
談完了我未來的規劃,是不是就可以順勢說出你的未來規劃——回人族?
曼努埃爾輕微地偏了偏頭,視線移開一秒,但下一秒又若無其事、有條不紊地回答:“的確想過。外族那些軍團長認為我想合并雄保會和雌蟲議會,建立起一個權威的蟲族議會。不過我想改的不止這些。”他頓了頓,“我想重組軍團,按照職能、分門別類,由中央機構任命。而不是按照血緣與種族組成軍團。”
燕嶼訝然:“中央集權?”
是的,削弱地方(放在蟲族就是族目)的軍權,把任命、調遣軍官的權力集中在中央,這就是典型的加強中央集權措施。讓士兵從認將領不認雌蟲議會,轉變為認系統性的命令,而不認私人的將領。若說原本是一姓(族)之軍,軍制改革后,才能稱為蟲族之軍。
燕嶼拿軍閥來形容蟲族軍團,曼努埃爾竟然就真的敢拿對付地方割據勢力的手段來對付他們。這真是……太大膽了!
“這會很難,就算是現在跟著你的盟友——甚至鱗翅目內部都會有很大意見。”
畢竟動軍權,這不就是在動掌權者們的命根子?!更何況蟲族這樣,集武裝組織、割據勢力、民間政府、血緣宗族、生理性排異等一系列buff于一體的封建糟粕集合體,單獨拿出一個來,都夠人類頭大個幾十年的。全部加在一起那還得了,這是養蠱養出個超級病毒來了。
碰一下就要爆炸的東西,曼努埃爾居然想直接下狠手鏟斷?!
誰看了不說一句年輕人就是敢想啊!
“不過,這的確是個好機會。如果在新政體成立之初都不能徹底改革,那之后就更別想有機會了。”
只是,看樣子等徹底推翻舊勢力后,蟲族內部還有得亂。燕嶼若有所思。
前不久,他收到地球傳來的消息后,幾乎是立刻有了想法。人類、蟲族、智械,目前星際三大勢力之一。而現在他手中幾乎有每一方渴望的東西,豈不是大有利用空間?
這些天,他就是在忙著和東區對接。
想知道那些意識數據是否有價值,要等地球的專業人士驗證,這需要時間。他實時跟著進度,在得知有價值后,立刻聯系了夏凜月,讓他封鎖消息。
夏凜月沒有這個權限,但他能夠聯系到東區最高領導者。
這些天,他就是在忙著和夏諶密談,基本已經談攏。而今天過來,則是想打探一下蟲族的后續,方便調整一下自己的規劃。
曼努埃爾敏銳地聽出了點什么,盯著他問:“那你呢,你要回人族了?”
燕嶼直覺這話里多少有點情緒,但不太確定,因此謹慎地觀察他的神色,試探性:“我以為你不會想讓我繼續留在蟲族,至少在新政權穩定之前應該會想讓我避嫌……不是嗎?”
曼努埃爾冷冷道:“是嗎?你還知道避嫌呢。”
陰陽怪氣屬實溝通的一大困難,大大增加了溝通成本,比如現在燕嶼就有點摸不準曼努埃爾陰晴不定的情緒。
但想到某個他刻意忽略的事,他又有所明悟,恐怕曼努埃爾的確是想讓自己留下來,這是愛的本能。可燕嶼只能故作不知:“你我都清楚。如果我留在蟲族,一旦有機會,我還是會做手腳的。”
曼努埃爾冷言冷語:“那就讓你沒有做手腳的機會,囚禁、廢掉行動能力——這不是很簡單嗎?”他站了起來,心煩意亂,居高臨下命令道:“你不許走,在你還清你對母星犯過的罪之前,你別想解脫。”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惡劣冰冷,輕車熟路地威脅:“更何況,如果你不留在這里看著,誰知道我會不會用外部戰爭轉移內部改革的矛盾呢?這一套,你也熟悉,對吧?”
誅心之語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脫口而出,但釋放的毒汁,卻沒有帶來預想中惡意的快感,反而更煩躁了。他對自己說,是燕嶼幾次三番違背諾言在先,他用任何手段討債都是應該的。
就在他拂袖而去的時候,身后傳來一聲無奈的呼喚:“……曼努埃爾。”
燕嶼是真的無奈,就像結婚之初他最初對曼努埃爾說的那樣,這是一段純粹的政治聯姻,為利益聚合在一起,也終有為利益而分開這一天。因此在這場婚姻里再如何機關算盡,他也毫無負擔。
可是如今摻雜了不清不楚的愛、虧欠和憐惜,就變得含糊不清了。
他知道他們彼此在一起不算世俗上的良配,他們的人生中,比愛更重要的東西多了去了。就連曼努埃爾想要留下他,也只能用冰冷的利益當做理由。
愛甚至不足以說服他們自己。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曼努埃爾能找到更好的另一半。享受真正健康的愛,而不是陷入泥潭一樣的、畸形的、丑陋的關系。這混合了憎恨的東西,真的算愛嗎?
那他對曼努埃爾有愛嗎?他想應該是有的,正因如此,正因為他知道正常的愛是怎樣的,正因為他希望曼努埃爾幸福,所以他反而希望他們分開。
但曼努埃爾卻正好相反。他根本不知道愛是什么,更何況健康的愛。他見過的愛是什么呢?雌父的無望的愛,前任首領塞基奉獻與逼迫并存的愛。
正因為他不懂愛,他不知道愛擁有如何摧枯拉朽的偉力,所以他看不見未來,他只想要盲目地滿足現在的欲望。
親密的欲望,陪伴的欲望,占有的欲望。
他是一頭蒙昧的野獸,野獸才不會考慮未來。但人類怎么能不去看、不去想?倘若無視未來的風險,就這樣閉著眼睛愛一天是一天,等以后風云變幻,假以時日人類和蟲族再起爭端,他又該如何面對曼努埃爾?他真的不會借用他們的愛去為人類謀取利益嗎?到那個時候,只會讓曼努埃爾傷得更深,只會讓他重蹈他雌父的悲劇。
他不想考驗人性,不想考驗愛,更不想有朝一日自己變得那么狼狽。
有時候相愛不一定要在一起,他們這樣的關系,分開或許才能避免愛注定腐敗的未來。
燕嶼前所未有的誠懇:“我們需要聊一聊。”
曼努埃爾不想聽,頭也不回地往外走,而燕嶼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嘴上不停:“關于我們的未來——我不可能繼續留在蟲族,你有你對未來的規劃,我也有。我答應過你,會和你共同承擔蟲族未來的責任。曼努,我沒想過逃,今天來找你就是為了和你說說我的想法,你聽一下好嗎?”
曼努埃爾雖然沒有回頭,但也沒有繼續走。和他緊扣的那只手就像大象腳上的鐐銬,大象可以輕易掙脫,但在它心里,那是世界上最牢固的東西。
燕嶼便繼續輕聲說:“你還記得白欖聯大嗎?”
曼努埃爾耳朵動了動,他當然記得。白欖聯大所處的白欖星區,位于蟲族與人族的交界線,作為迎回雄蟲的補償,人類劃了一片星球進去,蟲族也劃了一部分。
“現在那片星區在法律上屬于我,如果我屬于人類,那它也屬于人類;我屬于蟲族,它就屬于蟲族。但如果拒絕加入兩邊籍貫,那我就是無政府人士,法律上那片星區也就是屬于無政府的獨立星區。”
“新政體和人類要重新展開一輪和平談判,如果順利的話,把兩族剩下的接壤邊區一起劃進來,那它就會成為一個——”
“戰略緩沖帶。”曼努埃爾冷冷接話。
燕嶼默認了。
戰略緩沖帶是什么意思呢?
緩沖地帶,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對外擴張大國,在力量處于相對平衡時期,為避免彼此間直接的武裝沖突,擅將介于它們之間的小國劃作緩沖地帶。比如波蘭就是德和蘇的戰略緩沖區,烏就是俄和北約的戰略緩沖區,外蒙就是中和俄的戰略緩沖區。(1)
有了緩沖地帶,一個大國想要進攻另一個大國,就必須經過它,這就留給了另一方反應的時間。并且如果雙方都沒有談判余地,那么戰爭很有可能就發生在緩沖地帶上。
對雙方而言,戰爭不是發生在本土,不需要自己去善后,也不用擔心自己的平民百姓死在戰場上。這其實是一件很有利的事,但對于緩沖地帶本身而言,它是很無奈的,和平時還好,只是發展受到制約,一旦戰爭爆發就會淪為第一戰場。
但如果緩沖帶本身就是從兩國身上劃出來的一片地,上面生活著兩國的子民,那情況其實也沒那么危機,反而會成為雙方的潤滑劑。
要燕嶼來說,這應該是互市和戰略緩沖區的結合品。
縱然危險,但如果坐鎮其中的主事人與兩國高層關系密切,風險也是可控的。這就是他最近費盡心思提高自己在蟲族影響力的原因。
曼努埃爾的關注點不在于對于大局而言,這個決定多么正確、多么偉大。他只注意到燕嶼的未竟之言——要推動這個危險的緩沖帶完成,他必須以自身擔保。也就是說燕嶼絕不會留在蟲族了。
感覺到拽住曼努埃爾的手不知何時被反客為主地抓住,越收越緊,燕嶼不動聲色安撫性反握:“這只是其中一個決定,最主要的是我認為白欖聯大需要繼續開辦下去。”
“蟲族需要學習社會建設的經驗,人類也需要修生養息。我想要的不是人類霸權。盛極必衰,沒有哪個文明可以長長久久地霸權。戰爭只會導致兩敗俱傷,合作共贏才是正確的路——求同存異,和平發展。宇宙很大,容得下兩個文明。”
——除此之外,這也是燕嶼盡最大努力在私人情感和家國大義中找到的平衡了。其中蘊含了太多無法明說的妥協。
“而這,需要兩族人民彌消偏見、共同努力才能達成的。”
“但兩族矛盾由來已久,更別提蟲族侵略擴張的本性了。只靠我一個人的影響力,哪怕加上你,要拉住兩個文明的韁繩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白欖聯大的擴張勢在必行。百年大計,教育為本。讓大學作為歷史的先鋒、交流的窗口,孕育出新的思想浪潮,我想這是最根本的措施。”
他說的好正確,好官方,好正義凜然。
可是這個完美的計劃里,沒有曼努埃爾的余地。
在燕嶼的設想里,他是什么?恐怕只是“蟲族高層和合作者”吧。他憑什么自顧自決定好離去,又規劃好他們互不交叉的未來!
曼努埃爾猛然轉身,把還在分析好處的燕嶼摜在墻上,他冷冰冰問:“你就只想說這些?我想聽的只有這些嗎?”
他一字一頓道:“我不同意,聽見了嗎?燕嶼,你的計劃我不認可,你別想蟲族配合你的計劃——你也別想離開,你就該一輩子留在蟲族、留在我身邊用一生償還你的罪!”
又一次,他們不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