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 96 章
我離宮的那日, 蕭繹并?沒有攔我。我說我想出宮靜靜,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想些心事,蕭繹就說“好”, 雖然他?眸底似藏著千言萬語,眸光似絲縷深深纏繞在我身上?,但他?并?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并?沒有問我還會不會回來?, 會不會就此離開,再也?不歸。
我搬住到這處小院的第一天, 蕭繹也在。他說送些日常用物給我,但當?一應物事都擺放陳設好后?, 他?也?沒有立即離開,而就靜靜地站在庭中, 冷風將他衣袖吹得鼓蕩。
我也?沒有說話, 于是風冷天陰的良久沉默中,還是蕭繹先開口了, 他?說要回去處理?朝事。
我就送蕭繹到門外,讓他在宮中好生照顧自己,宮女太?監再細心侍奉,也?不及本人上?心, 朝事再忙碌,也?不能傷了身體。
蕭繹一一答應下來?,也?請我珍重自身, 而我也?微笑著頷首答應。而后?,就似無話可說了, 彼此都不知能再說什么。
越發黯沉的暮色中,蕭繹默了默道:“那我走了。”
我道:“好。”微垂下目光, 抬手將院門掩上?。
然而門后?的少年,卻沒有如他?所說離去。他?就默默地站在門外,我知道,卻也?沒有再將門打開,彎著身,緩緩地坐在了門后?的石階上?。
落水那日,當?我從?蕭繹口中聽到事情真相時,極度的震驚沖擊下,我心中全是失望與恐懼。
我曾自以?為了解謝沉,然而后?來?卻以?火燒花圃收場。我也?曾自以?為了解云崢,但結局卻是一場失敗的婚姻。那時的我,對人世感到灰心喪氣?,常覺自己所識之人終將會面目全非,只是對蕭繹,我仍是全身心信任。
故而,當?得知蕭繹一直以?來?的隱瞞欺騙時,我只覺人世荒唐透頂,心中的灰心喪氣?達到了極點,半點無法抑制心中的失望。
而蕭繹對我的愛,更加令我感到恐懼。我曾熱烈地愛過兩個人,每一次都是毫無保留地全身心地投入,如飛蛾撲火,最終使自己遍體鱗傷。
愛時越是赤誠,受傷時就越是痛苦,我不僅不想再愛了,不想再踏入任何?一段新?的感情,也?不想面對別人對我的愛,愛令我心生畏懼。
尤其這個說愛我的人,還是一個我看?著長大的孩子,一個表面溫弱聽話實?際欺騙我許多事的人。我心中的恐懼無以?言表,當?時的我只想離開,或是說逃離。
我曾不顧一切地想要逃離,只是因為意外失憶而耽擱暫停,而這場失憶結束后?,事情又像是轉回到了原點。
卻又不似是原點,不同于落水那天的我,現在的我,又多了許多的記憶,在失憶期間,與蕭繹做“夫妻”時。
我記得蕭繹日常如何?努力?做一個好丈夫,我看?明白了婚姻中的諸多細節,都是蕭繹為了維持這段婚姻的苦心,我感覺到了蕭繹心中的隱忍不甘與掙扎,他?溫靜平和的表象下,沒有一日能夠得到安寧,然他?一直努力?,希望我可以?安寧無恙。
那一日,我沒有再將門打開,蕭繹最終離去了,但之后?的日子里常來?,來?了也?并?不多說什么,就只是默默地陪在我身邊,在我煎茶時,幫我碾羅茶末,在我寫字時,幫我鋪紙研墨,安靜沉默地像是我的影子。
安靜沉默的影子,也?許暗自里也?在焦灼恐懼吧,就像從?前的蕭繹,表面云淡風輕,然心中卻藏著太?多太?多的事,暗地里的焦灼憂慮使他?日夜煎熬。
如不是蕭繹有意放出消息,云崢與謝沉怎會知道我的住處,就算他?們?有法子尋找,也?當?耗費許多時日,無法這么快就找到我這里來?。
是蕭繹有意使云崢和謝沉知曉,蕭繹……應是覺得我就要走了,覺得不管他?做什么,都無法再留住我。
蕭繹已至絕境,無能為力?,只能利用他?所討厭的人,寄希望于云崢和謝沉,希望他?們?中有人能留住我。蕭繹無法接受我永遠離開,只要我能留下就可,不管我是為誰留下,他?都可以?接受,他?都只能接受。
就似在清平郡扶風苑時,他?明知我與云崢、謝沉暗地里不清不楚,身為丈夫,卻對此緘默不言,只當?不知。
他?只能接受,因為他?離不開我,他?無法承受失去我。
落雪的天氣?,讓人分不清一日的時辰,見蕭繹的身影出現在院中時,我也?不知這會兒是午后?不久,還是已近黃昏。也?是因我自己出神太?久,心緒似沉在解不開的亂麻中,忘卻了外界的時間。
身邊的綠璃,還是沒解開九連環,她小小氣?餒了一下,就又振作了起來?,道是“明日再戰”,又轉眸看?向窗外的來?客,問我道:“小姐,要煮茶嗎?”
我點點頭,綠璃就撩起門簾往偏房燒水煮茶去了。一會兒后?門簾又抬起,蕭繹走進房中,他?就站在門邊看?著我,也?不說話,等我請他?過來?一下,他?方才朝我走了過來?。
我問蕭繹:“身上?的傷好了嗎?”
蕭繹點頭,道:“快好了。”
我仍不放心,讓蕭繹解開衣裳看?看?,見他?身上?那道原先駭得我心驚肉跳的傷口已經結痂了,只能從?疤痕長度判斷,當?時蕭繹為求所謂刺殺逼真,對他?自己下手有多狠。
寒冷的天氣?,我幫蕭繹將衣裳攬穿上?,垂著眼道:“是好了。”
蕭繹默了默,輕輕“嗯”了一聲。
我手搭在他?身前,又說道:“以?后?都不要再這樣了。”
良久沉默后?,蕭繹又輕輕“嗯”了一聲,說道:“不會了。”
我說綠璃茶還沒煮好,問蕭繹要不要隨我到外面走走,蕭繹隨我走至飄雪的院中,我望著雪中的那株老梅,同蕭繹道:“我想和你說一件事。”
蕭繹似知道我想說什么事,紛飛的白雪中,面色亦雪白近透明,似是琉璃易碎。他?的聲音落在雪中,像是已經碎裂的浮冰,他?在我說出那件事前,先啞聲說道:“我也?有句話想對你說,早該說了的。”
蕭繹轉看?向我,眸中愧悔難當?,“我總說旁人會使你傷心,只有我不會傷害你,可我實?際并?沒有做到。我從?前對你的欺騙和隱瞞,我對你責任心和擔憂心的利用,一直是我對你的傷害。這樣的傷害,并?不比旁人淺。”
并?未說許多情意切切的話,蕭繹為曾經的隱瞞欺騙向我誠摯道歉后?,就靜默不語,他?沉默地等著我說出那件事,像是在等待被宣判、被行刑。
我朝蕭繹走近了些,引他?看?院中那株老梅,“我剛來?這小院時,還以?為這樹是賞看?的紅梅白梅之類,后?來?才發現,這是一株樹齡還小的青梅樹。”
蕭繹未想到我會說這個,一時怔在當?場時,我繼續說道:“青梅會在寒冬初春時會開花,春夏之交時結果。”
蕭繹愧悔悲沉的眸中浮起茫然,顫顫的,似想要有所希冀,但又不敢,怕那片刻的幻覺會使他?自己跌入更冰冷的深淵。
我凝看?著蕭繹,含笑對他?道:“說好了要給你做紫蘇梅子姜的,在江南有事耽誤了,沒做成,等明年青梅開花結果,一定讓你吃上?,我得守諾。”
蕭繹唇顫動著,像是有話想問、有話想說,卻又不敢,怕他?所聽到看?到的,其實?只是幻覺,而他?的聲音會擊碎比現實?要溫暖的幻境。
我將目光移向那尚未開花的青梅樹,望著那道道橫斜的玉雪瓊枝,望著樹下石桌上?覆積的白雪,道:“我想了想,我和謝沉糾纏了好幾年,與云崢也?糾纏了好幾年,與你成親還不到一年,也?許是時間不夠,我也?不是在一開始就愛上?了他?們?,況且從?前我也?不是真正了解你,我們?再走兩年看?看?如何??”
悲沉的絕望與不敢懷有希冀的忐忑在眸中顫碎成無數星光,蕭繹緊抿著唇,似因心中的感動與激動太?過洶涌,不克制些就會引起狂瀾。
我笑對蕭繹道:“我且在這兒住兩年,要是在此期間,你突然發現你并?不喜歡我,又或是喜歡上?別的女子,要直接和我說呀。”
蕭繹終于說出話來?,“不會的”,他?嗓音輕顫地說著,手靠近前來?,挽住我的手。
我曾說過若是蕭繹有過,我也?會再給他?一次機會,在隱晦地勸他?寬恕云崢謝沉時。蕭繹定也?記得這事,但他?并?沒拿這事來?開口要我留下。
我望著身前的少年,抬起另一只手,為他?撣了撣發上?的落雪,我看?著他?,他?亦看?著我,在漫天的飛雪中,在老梅石桌旁,蕭繹微低頭在我眉心落下溫涼的一吻。
身后?屋中,綠璃叫著茶煮好了,吆喝我們?快些進屋趁熱喝茶。是得進屋,天冷,不能這時就在這樹下石桌處飲茶觀雪。
也?不急,花尚未開,來?日方長,石桌四四方方擺在樹下,并?不會生腿跑了,待到時節合適時,自可在此愜意停歇,飲茶也?好,對弈也?好,打葉子牌也?好,諸事皆宜,只等雪化了,等花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