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京城, 暗無天日的錦衣衛(wèi)詔獄。
施澤友把要送去牢獄里的水扣了下來。
牢里的人早已口干舌燥,好不容易得來一碗水,此刻卻被施澤友端在了手中, 然后當(dāng)面直接潑在了地上。
監(jiān)牢里,男人靜坐石床之上, 見狀反而笑了起來。
“沒法給我定罪, 也沒法對我用刑, 你施澤友,也就只有這點能耐了。”
滕越緩緩開口說了過去,施澤友臉皮抽了一抽。
自那晚滕越被他抓了之后, 他當(dāng)晚就動了刑, 卻沒能讓滕越開口認一個字的罪,反而被陜西一眾高官給他保了下來。
這一路上, 他那兩位兄弟王復(fù)響和沈言星,打著押送反王進京的名義,一直監(jiān)管著他,他也無法動手,好不容易進了京, 將人關(guān)進了錦衣衛(wèi)的詔獄里,但朝堂中好些官員上書為此子說話,連九千歲也不好直接給他定罪, 錦衣衛(wèi)上面的指揮使亦讓人暫時不要對他動手。
施澤友心煩意亂,可他才剛進錦衣衛(wèi), 這里可不是他能隨便動手的地方。
但若是滕越大鬧錦衣衛(wèi)詔獄, 這罪名可就好定多了。
自進京之后, 他就讓人將監(jiān)牢嚴加看管,所有人不得擅入。滕越根本無從得到外面如何判他的消息。
施澤友聽他篤定猜測, 這會卻也哼笑起來。
“將死之人反而總以為自己還有得活。卻不曉得,早已是砧板上的肉一片。”
他說著,朝著滕越看了過去。
“外面是有人替你說項,但說話的人越多,大太監(jiān)就越是煩,今日我過來,就是替大太監(jiān)偷偷把這煩給他解了。”
他道,“你今日若肯認罪,說不定還有的活,若是不認,那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他說這錦衣衛(wèi)的詔獄,“人關(guān)進來,不管有沒有罪,最后能出去的也沒有幾個,一不小心死在里面再尋常不過。”
他看向滕越,“你可要想好了。”
施澤友威脅而去,但他說過去,卻見滕越仍舊坐在石床邊,不急也不怕,此刻閉起了眼睛來,開口。
“比起我認罪后被放出去,你施澤友更想讓我死在這里吧?”
他一下就說中了施澤友的心思,施澤友臉皮又是一抽,卻沒有承認。
“我與你父親是有些舊怨,但他已離了人世,這筆恩怨早已勾銷。你觸怒我,是因為在華陰縣的那一箭,但你此番落難,我這口氣也算解了。”
他道,“你還年輕,不知到了我這年紀,恩恩怨怨也不必算得那么清楚,我今日讓你認罪是給你生路,日后你出去,咱們橋歸橋路歸路,恩怨就此了解。”
他說得“語重心長”,滕越簡直要笑出聲來。
施澤友或許不了解他,但他卻從少時起就活在施澤友的陰影之下,父親、兄長皆是因為施澤友而死,妹妹自幼失怙,母親日夜難安,皆是因為施澤友。
他今日,卻跟他說恩怨不必清算,就此一筆勾銷。
這是多大的笑話?!
滕越不住笑,忍不住地笑出聲來。
施澤友見他不僅不為自己的言語所動,反而大笑起來。
他臉皮亂跳,“你笑什么?”
話說過去,滕越突然抬起頭,直直地向他看了過來。
晦暗的錦衣衛(wèi)詔獄,那目光仿若彼時射在施澤友胸上的冷箭,冷光逼人。
“別以為我不知你心里算盤。只要我滕越不死,終有一天,你要死在我手里!”
他字字射到施澤友心口上。
一瞬之間,施澤友殺意騰然而起。
他恨不能直接進入監(jiān)牢之中,將此子直接殺死在牢獄里。
如若不然,怎么能安?
牢獄里血腥之氣從地縫中翻上來,墻邊的燭火幽光閃爍,幾近封閉的監(jiān)牢內(nèi)殺意四起。
但滕越氣定神閑,他知道施澤友動不了手,不然也不會等到今日。
這么多天,他也不是一點消息都得不到,他自恩華王府有意造反之后,就同孔徽的舅父、也就是京中的黃先生頗多聯(lián)絡(luò)。
如今雖然被洪氏下了牢獄,但黃先生自外面讓孔徽他們傳了消息過來,讓他定要耐住,千萬莫要認罪分毫。
恩華王舉著清除奸宦的旗號造反,而洪氏將功臣良將下獄,越發(fā)坐實奸宦作為。
也許,這正就是將那大太監(jiān)拉下來的機會!
施澤友看向滕越,滕越亦朝著他看了過去。
隔著一道監(jiān)牢之門,極度的靜默之中,仿佛有刀光劍影掠過。
然而就在這時,外面忽然有人快步前來。
腳步聲驟然打破了此間的緊繃。
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使出現(xiàn)在了監(jiān)道之中,他見施澤友正在此處,微微挑眉。
施澤友不知上司緣何親自前來,不由問去。
“鎮(zhèn)撫使大人,可是要提審此犯?”
他眼角掠過滕越,若是提審,那么滕越多半是逃不過一個罪名了。
滕越亦暗暗攥了攥手。
誰料那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使開了口。
“非是提審。”
他道,“九千歲發(fā)了話,放人。”
話音落地的瞬間,施澤友整個身子都僵在了幽光之下。
北鎮(zhèn)撫使讓人將監(jiān)牢大門打開。
牢內(nèi),滕越緩緩從石床上站了起來,他并無太多張揚情緒,高挺的身形自牢門口微微彎腰走了出來,只是在走過施澤友身邊的時候,輕聲道了一句話。
施澤友渾身血液倒流,聽見當(dāng)年滕溫禮留下的次子滕越,同他開了口。
“今日我已活,他日你必死。”
*
楊家小宅。
消息傳過來的時候,林明淑手下一顫,打翻了手里的茶盅。
“遇川今日就放出來了?!何時,何時?!”
楊二夫人聞信也激動得不得了,聽見孔徽派來的親兵回話。
“就在午間,就在這會!”
話音落地,林明淑立刻叫人套馬,朝著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使司趕了過去。
她們到的時候,孔徽、沈言星等人已經(jīng)聚在了門前,王復(fù)響進到北鎮(zhèn)撫司里面去接了滕越。
林明淑剛剛站定,就見側(cè)門打開,有人從里面緩步而出。
他衣衫上還沾著干了的血污,露在外的臉上脖頸和手上,皆有大小不一的傷口,有的結(jié)了疤,有的卻在這暑熱天氣里化了膿血。
林老夫人一眼看過去,跌跌撞撞地上了前去,喉嗓發(fā)啞。
“遇川我的孩子!”
她嗓音發(fā)啞地幾乎要撲到滕越身上,又怕弄疼了他潛在衣衫下的傷,只敢緊緊抓著他的袖子,上下打量著他,眼淚落了下來。
楊二夫人也紅了眼睛上了前來。
滕越剛從幽暗的詔獄里走出來,眼睛被天光刺了一下,這會低頭看去。
“娘?姨母?你們怎么也來了?”
他問過去,兩人皆落淚地說不出話。而孔徽、沈言星他們也都圍聚了過來,亦朝他看過來,“總算是出來了,這些日的工夫都沒白費!”
一旁的王復(fù)響接了話來,“什么叫沒白費,這叫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咱們滕將軍往后的日子好著呢!”
他一開口,再陰冷不散的游魂也跑沒了影,眾人或喜極而泣,或大笑出聲,將這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使門前都喧吵了起來。
還沒有幾個人敢在錦衣衛(wèi)門前喧鬧,路過的京中人無不朝著他們看過去。
見這些好似西北來的武人們,絲毫不在意這京中的門道規(guī)矩,就在錦衣衛(wèi)門前就大笑吵鬧了起來,甚至還有人帶了炮仗,其中一個虎背熊腰的男子親自將炮仗點了起來,錦衣衛(wèi)門口仿佛過了年。
可他們這般,錦衣衛(wèi)的人卻無有一個出來制止阻攔,只任由他們喧鬧了好一番才消停。
沈言星見滕越雖笑著,卻口干舌燥地唇角都裂出了血。
連忙叫了身邊的人,“沈修快去給他拿水囊來。”
他這一開口,滕越才看到沈修竟然回來了。
他眼眸不禁一亮,可登時也想到了什么,目光從眾人身上掠過去,卻沒見到讓他最是想念與期盼的身形。
眾人扶著他往馬車上去,他問了母親和姨母一句。
“只您二位過來了,蘊娘她 沒來嗎?”
那日他被施澤友抓去用刑,渾身是傷,吃了藥人有些昏昏沉沉,但待他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通身的傷口早已被人一一處理過了,而身上的衣裳也換了過來,換成了干凈的、他平日在家里常穿的衣裳。
誰會這樣仔細地給他清理傷口,誰會特特給他換上干凈衣裳?
滕越隱隱地想起彼時昏沉之間,好似有人一直抱著他,在藥粉煞得他傷口痛的鉆心的時候,一直摟著他的腰身,用鼻尖蹭著他的臉頰,用他都未曾聽過的細言軟語,柔聲安撫。
他剛開始還以為是做夢,畢竟她何曾跟他這樣柔聲說過話?也就只有夢里了。
可等他醒來發(fā)現(xiàn)一切料理妥當(dāng),看到床邊正就放著留下來的藥瓶的時候,他知道那不是夢,根本就不是夢。
是他的蘊娘真的來過
只是他此刻在人群中反復(fù)看了兩遍,甚至特特往人群的后面尋了去,也沒看到她的身影。
他不禁問來,見母親沒有立刻回應(yīng),表姨母則含混道了一句。
“山遙路遠,她就沒來京城。”
滕越抿了抿唇。
孔徽原本想讓他去自己準備的宅院,但楊家小宅恰離著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不遠,林老夫人又住在那處,他們干脆轉(zhuǎn)去了楊家。
眾人到了楊家,自是又熱鬧了一番。
只不過這到底是京城,似王復(fù)響他們還有差事在身,不多時就只能離了去。
倒是滕越叫了孔徽,朝他問了過來。
“我在詔獄里好些事不知道,今次能出來,你費了不少心吧?都是什么人替我說話,但凡這些幫我的人,都說給我才好。”
這樣的時候,敢替他說話的,都是他的大恩之人。滕越定要銘記在心。
孔徽把替他說項的人都列了一邊,只是說著,眉頭微微皺了皺。
“眾人都替你說了話,但前日的時候,那位大太監(jiān)還沒有松口放你出來的跡象,我舅父還說再等等,可昨日不知怎么就突然改了口風(fēng),今日就利落地把你放了。”
這里是京城到底不是陜西,孔徽的消息還沒那么靈通。
他說自己已經(jīng)派人去打聽了,昨日是不是有什么人見了大太監(jiān),又在那位太監(jiān)臉前說了什么。
“昨日的人才是關(guān)鍵,只是這會,我也還不曉得是誰。”
滕越回想施澤友的態(tài)度,可見他也不曉得大太監(jiān)改了主意,突然就放了他。
只是是誰,滕越也不曉得。
然而這時,他卻見母親略作沉吟,朝著他和孔徽看了過來。
林明淑覺得兒子終是要知道的,輕聲告訴了他。
“約莫是永昌侯章侯爺,是他替你說了話。”
這話音落地,廳里就靜了一靜。
楊二夫人看向表姐林明淑又看向外甥滕越,坐在一旁不敢隨便開口。
倒是孔徽不明就里,“永昌侯章侯爺?難不成是看在楊家的面子上,給了遇川這樣大的人情?”
楊家只是永昌侯弟弟的岳家,而滕越也只是楊二夫人的娘家外甥,還是表親。
滕越?jīng)]有似孔徽這般往確信中猜想,反而目光從緊張的表姨母臉上掠過,定在了自己母親微微沉落的眼眸中。
“永昌侯為什么會替我說話?兒子不是楊家的子弟,更不是與他章氏直接相連的姻親,他緣何替我說話?”
他問過去的聲音不大,可字字句句在這廳中異常的明晰。
這下連孔徽也不出聲了,楊二夫人更是緊攥著手不敢言語。
林老夫人被他這樣問來,一時間也沒有立刻開口。
可她越是不開口,滕越越是緊看著她。
他的目光何其銳利,仿若從黃沙里飛出來的山鷹。
林明淑知道這事總是要跟他說的,既如此,干脆就在這個時候說好了。
她深吸了一氣,向滕越看了過去。
“娘已經(jīng)打算要跟永昌侯府結(jié)親,既然要結(jié)親,那章侯爺自然是保你的。”
“結(jié)親”二字,咚咚地落在滕越耳中。
“結(jié)親?”他朝自己母親看去,“難道娘是想讓妹妹同章家結(jié)親?”
廳中越發(fā)靜若無人。
滕越見母親開了口。
“不是你妹妹 你妹妹還年幼。”
母親沒有看他,但滕越卻忽的笑了一聲,笑聲極其冷淡。
“不是妹妹,那就是 我了?”
他直盯自己母親,“娘覺得兒子有多大的能耐,還能娶兩位妻?”
他不可能同時娶兩位妻,連皇帝都不能,那么只能將其中一個人,要么貶妻為妾,要么直接一封書信就打發(fā)走。
滕越心口倏然揪了一揪,痛意彌散開來。
“蘊娘呢?”他嗓音低啞起來,只問自己的母親,“蘊娘為何沒來?是娘沒讓她來,還是娘又讓她跟兒子和離,又要把她趕走?”
他說到這里突然一頓,有什么可能驟然闖進了腦海中,他好似看到有一個人從柳明軒里收拾了簡單的行囊,從柳明軒離去,走到他府邸的門前,無人相送更無人挽留,就這么背著包袱,悄然無聲地離開了他的府邸,走進了人流川動的街道上,走入了茫茫的人海里。
“娘不會是,已經(jīng)把兒子的妻子,攆出門了吧?”
他問過去,母親緊繃的臉色微微發(fā)白,卻緊繃著沒有否認,而另一邊,表姨母的眼淚咣當(dāng)?shù)袅讼聛怼?br />
滕越立在廳中,錦衣衛(wèi)的詔獄不能令他顫抖半分,可此時卻腳下不禁發(fā)晃。
林明淑緩緩吸了一氣,從袖中掏出一封和離書來,放在了茶幾上。
“蘊娘那孩子比你明白,人家何須要娘來趕?你與她本就不是門當(dāng)戶對的良緣,只是彼時她與我們都走投無路,才勉強結(jié)締的親事。既不相配,何必要強求呢?”
林明淑看向滕越,希望他能冷靜一些,理智一些。
“好好地娶一位高門貴女,能對你助益相幫的貴女,這才是屬于你的珠聯(lián)璧合的姻緣。”
她說蘊娘不合適,“ 注定無法長久。她也比你明白得多,想把自己往后的日子過好,對你,也不似你這般,把整副身心都丟進去。”
她說他該醒醒,“好聚好散,往后興許還能再見,你若再糾纏不休,對她有什么好處,對你又有什么好處?”
她直言,“娘已經(jīng)為你定下了章家的四姑娘,眼下永昌侯保你出來了,等過些日,就去章家把你和章四姑娘的婚事說定吧。”
她正色這般說,可卻見滕越突然笑了起來,他轉(zhuǎn)頭問向楊二夫人。
“看來表姨母也知道我娘的意思了?蘊娘彼時是如何救得大表妹,姨母就是這樣回報她的?”
這話說得楊二夫人眼淚掉得更急,她慌亂地搖頭,“不是,不是,我也不想讓那小祖宗走 ”
她不似說謊,滕越見狀長長地“哦”了一聲,明白過來。
“那也就是說,果然是,娘在蘊娘進門之前,就已經(jīng)同她簽好了約定,從一開始就跟她說好,一年兩年最多三年,在那章四姑娘孝期守完前,就讓她卷了鋪蓋走人,幫我擋了災(zāi),又不耽誤我迎娶貴女 ”
他厲聲問向自己母親。
“娘回答我,是與不是?!”
這一聲冷厲如刀,而滕越的猜測幾乎正中命門。
孔徽愕然,楊二夫人也緊緊捂住了口鼻。
林明淑聽聞他忽然猜中,有那么一瞬想要跟他直接攤牌算了。
但她想到滕越的性子,想到從前一直瞞著他,就是怕他犯了勁,哪怕是契妻走了也不肯再娶貴女。
林明淑緊壓著心口亂跳,同他說不是。
“蘊娘是自己要走的,執(zhí)迷不悟的只有你,根本也沒有什么約定可言,你不要再胡亂猜疑!”
誰料她這般說去,滕越忽的一把推開廳門,向外面叫了過去。
“沈修!沈修過來!”
他甫一開口,沈修就出現(xiàn)在了門前。
“將軍。”
“你進來,你來同我也同我母親說說,你在魏嬤嬤那,問出了什么來!”
滕越聲色俱厲,沈修抬腳進到了廳中,林明淑只聽沈修是從魏嬤嬤處而來,眼皮都跳了起來。
而沈修全無拐彎抹角,直接道。
“魏嬤嬤告訴屬下,夫人在嫁進來之前,老夫人就已同夫人簽訂了契約。
“老夫人幫夫人出金州老家的泥潭,而夫人頂上將軍妻子的名頭,替將軍擋災(zāi)。契約原是三載,夫人要給將軍做妻子三年。在此期間必須保守秘密。
“契成之日,姻緣結(jié)締,契約結(jié)束,夫人要如約和離。”
“老夫人會再替將軍娶永昌侯府的貴女為妻,契妻之事,自此往后再不提及。”
沈修一口氣,把他打聽到的所有關(guān)于契約的原委都說了出來。
林老夫人腳下微慌,她不安地向著滕越看了過去。
她見滕越聞言沒有怔怔難信,也沒有驚怒發(fā)火,反而低著頭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顫著,復(fù)雜的心緒涌在笑聲里起起伏伏。
眾人無一不都向著滕越看過去,而滕越再沒留意他們?nèi)魏稳恕?br />
他只聽著方才沈修的話,在腦海中一遍一遍地響起。
契約、契妻
原來他的蘊娘,就只是他的契妻。
契成之日,她與他姻緣結(jié)締,契約結(jié)束,她要如約和離。
所謂白頭偕老,根本不會發(fā)生,所謂琴瑟相合,她根本不曾期待。
難怪,難怪 她從成婚起始就一直偽裝自己,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木訥無趣、甚至粗陋淺薄的鄉(xiāng)下女。
她不會開口跟他要任何東西,連在白鳳山被土匪威脅,也只自己想辦法自救捱過去,因為她能得到的所有,都白紙黑字地寫在契約里,由母親折成銀錢,留給她離去后養(yǎng)家糊口。
難怪她只想掙錢,去制藥去開藥鋪,去把生意經(jīng)營好。
因為他這個契約丈夫不能讓她依靠分毫,她必須要在這短暫的三年內(nèi),靠她自己把門庭支撐起來,教養(yǎng)侄女,贍養(yǎng)祖母,讓她身后的一家人都過上安穩(wěn)的日子。
而她與他之間,除了讓他看不穿這契婚的真相以外,她必得跟他保持距離。
對她而言,他只是旁人的夫君,難怪當(dāng)時在沈家,她見了那章四姑娘就一直往后躲,要跟著紅葉避到后院去,因為那貴女才是他的正頭妻。
而她這個小小契妻,怎么還敢站到人前?
滕越心頭抽痛到發(fā)慌,痛意遍布四肢百骸,卻不停地笑,越笑嗓音越低。
只是沒想到,根本就沒用到三年,母親就讓她和離走人。
第一次和離,他不肯放手,這一次,他被關(guān)在牢中,母親利落地讓她履了約——
就在這時,把他的蘊娘,生生地趕出了門去!
滕越倏然抬起頭朝著他母親看了過來。
“娘可真能瞞兒子。一張契約,從頭到尾,死死地將兒子瞞在鼓里。”
如果不是他疑心猜測,讓沈修找來魏嬤嬤打聽,他問他的母親,“娘還要瞞我多久?五年、十年、還是一輩子?”
他道,“您就覺得我會對蘊娘放手,會在她走后再娶別人,會如了您迎娶高門貴女的所謂珠聯(lián)璧合的姻緣?!”
他低聲怒問,直問得林明淑心頭顫抖不已。
“娘對蘊娘是有虧欠,可當(dāng)時的情形娘還能怎么辦?而這一次,那么多人說話,大太監(jiān)都沒動搖,而我讓四姑娘去求了她伯父永昌侯,你就被放出來了,你覺得貴女無用嗎?如果沒有這樣的姻親,施澤友只會置你于死地?”
她哭問,“若是你也死了,你讓娘還怎么辦?!”
可滕越卻只哼笑一聲。
“那么多人給我說項,娘怎么就確定是那永昌侯的話起了作用?兒子還沒娶人家的姑娘,人家憑什么在這個關(guān)頭替我說話。”
孔徽對此事也存疑,只是母子吵成這樣,他也不好說什么,但他派過去打聽的人,應(yīng)該快回來了。
誰料就在這個關(guān)頭,外面突然來報,說是孔徽派去的人回來了。
不等孔徽出口,滕越當(dāng)即開了口,“把人直接叫進來說話!”
眾人皆朝門口看去,孔徽的親兵很快快步而來,上前就把話說了。
“兩位將軍,屬下打聽到,昨日那大太監(jiān)確實見了個特別的人。”
“是誰?”滕越厲聲問去。
那親兵回道,“昨日大太監(jiān)皇上的豹房外,見到了寧豐大長公主,說了足足兩刻鐘的話。”
話音落地,整個廳里靜默無言。
楊二夫人面露驚奇,孔徽目露思索,林老夫人不敢置信。
而滕越則喃喃出聲。
“寧豐大長公主,白春甫的母親 ”
他抬手捂住了臉,心頭的絞痛難以壓制,喉嗓緊到幾乎說不出話來。
可他卻要問向自己尚且不敢相信的母親耳中。
“娘覺得大長公主為何要替我說話?白六爺同兒子又有幾分情誼?是蘊娘,是蘊娘。白春甫看的是蘊娘的面子啊 可是您呢,結(jié)束所謂的契約,親手將蘊娘趕出了門去!”
林老夫人愕然愣在原地。
她不知事情緣何是這樣的答案?
她托給了章貞慧,后者也回了她說章侯爺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怎么說動了大太監(jiān)的,反而是寧豐大長公主?!
而蘊娘
她混亂至極,卻見滕越已不想再與她分辨任何多余言語。
他只撂下了一句話,擲在地上,重響在她心間。
“我滕越此生只要蘊娘一人,所謂高門貴女珠聯(lián)璧合的姻緣我看不上,也不想看。我會把蘊娘找回來,去到天涯海角,我都會把她找回來!”
他一字一頓。
“我、只、要、她。”
話音落地,滕越大步離開了廳,沈修他們也跟了出去。
廳里只剩下落淚的楊二夫人,和仍舊震驚在原地的林明淑。
*
孔徽宿處。
他把徑直離開了楊家小宅的滕越,安置在了自己隔壁的院子里。
“你先清洗一番,換身衣裳吧。”
他從離開楊家小宅就沉默著,雙唇緊抿,低垂的眼簾下卻眸光顫動。
孔徽再沒想到,滕越那么在意的妻子,竟只是他母親給他找來的契妻。
“我讓人幫你去找弟妹,你放心,定能找到的。”
人他一定會找到,可她還愿不愿意再要他,滕越不知道。
母親做下這樣的事,蘊娘還愿意再多看他一眼嗎?
滕越低頭沉默,似一塊碎掉的冰,孔徽嘆氣半晌出了門,沈修卻又走了進來。
沈修上前,“將軍,屬下其實離開河南之后,沒有立時尋您,還去了一趟金州。”
“金州?”滕越抬起頭來。
沈修說是,“屬下去了夫人的娘家老宅,尋到了一樣?xùn)|西,或許您想看看。”
滕越登時站了起來。
“難道是 ”
“是一簍軍中的箭,滿滿的一簍。”
他自身后,將這簍箭放到了滕越面前。
滿滿的一簍箭,箭身沒有那么長,是普通官兵或者是少年將領(lǐng)會用的哪一種,后來他去寧夏戍邊,用的箭更長更利,很久沒再見過這種了。
此刻,滕越看著這簍遞到他手邊的箭,指尖隱隱有些發(fā)顫。
她說,這是她喜歡的那個人留下來的箭。
她說她那時癡心的很,每天都跟在那個人身邊,慢慢地就撿了整整一簍他的箭,留在家中,放在床邊,每天看看就歡喜不已。
而這些箭矢上,全都刻著那個人的名字,那個她癡心喜歡了很久的小將軍的名字。
滕越指尖捏到一根箭矢,想將它拔出來,手下卻一直發(fā)顫。
每個人喜歡在箭上刻名字的位置都不一樣,有人喜歡在中間,有人喜歡在尾部,有人在喜歡刻在箭頭下面。
這一簍箭的尾羽處沒有刻字,他慢慢拉起來,箭身上也沒有刻字。
滕越的手越發(fā)顫抖,行軍打仗那么多年,他拉起再重的長弓都不曾抖過手。
而此刻手抖到,幾乎拉不起這小小的短箭。
他心頭顫到止不住,他幾乎是使出心上所有氣力,將那箭矢拔了出來。
箭頭的冷鐵下,果然刻著字,刻著箭主人的名字。
是她口中最是癡心喜歡的那個人的名字。
滕越抹去眼中水光看了過去。
那里只有一個字:
越。
越。
是越
滕越拿著這一支,被他遺失在過去時光里的少年的箭,閉起了眼睛。
他忽的將整個箭簍里的箭全都倒了出來。
嘩嘩啦啦箭矢散了一桌子,每一支箭的箭頭都刻著“那個人”的名字。
越、越、越、越、越、越、越、越
全都是,越!
在金州,在他還是個不起眼的小將領(lǐng)的時候,在他從不曾察覺的身后,在他無數(shù)個自以為孤單苦修的日子里,在還未曾見過日后黎明的日夜中。
一個癡心的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把她所有剛剛萌芽的情意,全都傾注在他身上!
男人多久不曾流出眼淚,此刻咣當(dāng)砸落了下來。
她那么喜歡、那么喜歡的“越”,卻只將她娶回家,做個的契妻!
在這糟爛的世道里,他讓她做一個旁人都看不起的契妻
*
楊家小宅。
林老夫人還在驚愕之中回不過神來。
卻見滕越突然回來了。
滕越推開門,卻只站在門前沒有進來。
他雙眼發(fā)紅,向她說來。
“娘,兒子已決定了。娘走娘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這世道已然爛到無邊,那兒子就豁出這條命去,與這糟爛的世道斗到底,同那只手遮天的大太監(jiān)斗到底!”
他道,“娘既然與我不同心,那就各行各事好了,就看看到底兒子能落個什么樣的下場!”
他要斗,他要斗到底。
不管是薛家、施澤友還是大太監(jiān),這些小人已經(jīng)當(dāng)?shù)捞昧恕?br />
他要給所有替他說話的人一個交代,給慘死在小人手中的父兄一個交代,也給,也給蘊娘一個交代!
他倒要看看這青天與白日,還能不能重現(xiàn)人間!
滕越說完,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而林明淑卻在聽說他要同大太監(jiān)斗到底后,徹底僵住,此刻見他大步離去,目眥盡裂。
“ 遇川,遇川!”
第82章
林明淑一路追著滕越跑去, 但慌亂追至門口,卻見滕越連頭都沒回,翻身上馬, 打馬而去。
“遇川 ”
耳邊反復(fù)響起兒子要同那權(quán)傾朝野的大太監(jiān)斗法的話,林明淑扶著門邊兩腿發(fā)軟。
楊二夫人追過來的時候, 聽見自家表姐反反復(fù)復(fù)地說著, “他不要命了, 不要命了 人家那樣的權(quán)勢,怎么可能是他斗得倒的 ”
說話間,她臉色煞白到幾乎要暈厥過去。
楊二夫人連忙讓仆從將表姐架回了院中, 給她服了一顆定心丸, 見她雖然雙眼緊閉,但氣息平穩(wěn)了許多, 這才把人都打發(fā)了下去。
“呀,兒大不由娘,你倒是處處替遇川著想,可到底是他做官不是你做官,是他娶妻不是你娶妻。經(jīng)了紜姐兒的事我才曉得, 一味地強迫孩子做他不欲做的事,沒什么好處。”
楊二夫人邊勸邊嘆氣,她已經(jīng)明白了其中道理, 就是不知道這位表姐能不能想得明白,她道。
“你想想, 遇川本就是有主意的孩子, 你眼下將他這兩樁緊要事, 全混在了一起,他如今曉得了真相, 惱怒豈不是正常?”
“可是、可是他要去同那大太監(jiān)斗法,他以為大太監(jiān)是關(guān)外的韃子,這里是京城,有多少達官貴人盤根錯節(jié),他有幾條命能同人家斗?”
同大太監(jiān)斗法的事情,楊二夫人想想也覺得膽顫。
可是自小皇帝繼位以來,短短五年時間,那大太監(jiān)就收攏天下權(quán)柄,將朝野攪得烏煙瘴氣。
這世道本就有小人當(dāng)?shù)溃缃窀且晃度巳伺矢綑?quán)貴、捧高踩低,連自己之前都覺得,唯有如此才是出路。
楊二夫人也怕,但想了想道。
“那大太監(jiān)已然權(quán)勢太盛,連恩華王都因此造反,他還欲壓下此事,還抓了遇川想顛倒黑白,以我之見,狂妄至此,多半也到了盡頭。”
她這話,倒讓林明淑睜開眼睛看了過去。
楊二夫人對朝政只是一知半解,可內(nèi)宅里的主子仆從的事情她見得多了,但凡那些奴仆,自以為仗著主子就能處處踩人兩腳,更有甚者,連主子都不放在眼里的,那么等待而來的,要么提腳發(fā)賣,要么只有一死。
她把這話同表姐說了來,自己心里也不確定猜測會否成真,只能又道。
“但你想,這一次,遇川雖然是寧豐大長公主開口給他救出來的,可先前也有那么多朝中文武官員替他說話,那些人好些同遇川并無交集,甚至都不是陜西人士,但卻都要替遇川說兩句,人數(shù)之眾,遠超你我想象,可見這件事,已經(jīng)不只是遇川自己的事,既如此,未必不能掀起更大風(fēng)浪。”
楊二夫人把自己能想出來的道理,都向表姐說了過去,以她的淺見,能看到能想到的,也就這么多了。
林明淑聽著她所言,心下也微微平定下來。
是了,滕越能有今日,他身后有當(dāng)年的伯樂黃西清黃先生力挺,而黃西清在朝中的勢力遠不止陜西出身的朝臣這么簡單,這一次能有這么多人聯(lián)合替滕越說話,自也是黃西清的意思。
可那么多人對大太監(jiān)心有怒意,最后卻要自己兒子一馬當(dāng)先,道理林明淑能想得明白,但“揪心”二字一筆筆刻在心頭。
事已至此,楊二夫人只能勸她。
“遇川不是沖莽亂來的孩子,有孔徽、言星他們看著他,還有黃先生等人都在京中,你我就先別管了,咱們能做的,也就是別再扯了他們后腿。”
林明淑自丈夫和長子去世后,一心一意只想給次子滕越找助力,送他上青云,可沒想到繞了一圈,她這個母親反而成了要扯他后腿的人。
可她再一意孤行,就如同滕越說得那樣,母子各行各事,就只能看看他最后能落得什么下場了。
惶恐攥著她的心口,但她也不敢再亂動亂來。
倒是表妹突然問了一句。
“對了,你今日是不是派了人送重禮和銀錢給慧兒了?”她皺眉,“既然是大長公主說的情,這禮和錢合該給公主才是。就算公主看不上、不欲要,也不好再送去章家。”
林明淑顧著滕越的事,哪還管的上給章家送的禮和錢。
她捂著頭緩了緩,才道是,“這會約莫禮已經(jīng)送過去,至于錢,大抵要到晚上人少的時候。”
楊二夫人聽說禮已經(jīng)送去,皺了皺眉,不過又道。
“章侯爺素來也是體面人,如今高官在位,此番若不是他說項,這禮他自然會退回來,倒也不至于貪了。”
只是她實在沒想到,外甥女前幾日就說,侯爺已經(jīng)應(yīng)了此事,到最后反而是大長公主開口才放了人。
她正疑惑著,不想這時候外面來通傳,說章家的嬤嬤董奶娘來了。
楊二夫人一聽,心道正好問問,這就把人叫到了廳里來。
林老夫人略收情緒才見了她。
董奶娘滿臉的喜色,進了廳里見到兩位夫人就行禮道賀。
“呀,聽聞滕將軍出來了,這可真是大喜事一樁!我替我家姑娘給兩位夫人道喜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兩人一時間都沒有直接說什么,又聽這董奶娘道,“原本這樣的喜事,我們姑娘也該來的,可她是守孝的人,在侯府里更是不如先前在楊家,侯夫人規(guī)矩重,姑娘在侯夫人眼皮底下,再不敢行差踏錯半步,縱萬般欣喜,也只能讓老奴前來。”
她替自家四姑娘解釋了一句,便瞧著林明淑輕了些聲音,道。
“老夫人派人送過來的禮,我們都收到了,沒想到老夫人這般重情重信,給侯府送了這么些東西,姑娘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聽說您還安排了人到了夜間人少時,再送些雪花錢過來,真真是妥當(dāng)?shù)貌坏昧恕!?br />
林明淑求人辦事,當(dāng)人要處處考量人家的方便,不能把人架在火上烤。
可是董奶娘這話說過來,她想了想,還是問了一句。
“不知道侯爺是何時,去替犬子到大太監(jiān)面前說的話?”
人都已經(jīng)出來了,她卻突然翻賬似的問了一句,董奶娘再沒想到她還有這么疑問,愣了一愣。
“這 哦,老奴也不曉得。我們侯爺同九千歲素來親近,在何處何時相見,那都是說不好的,也未必就讓人知曉。”
她含混地打了個馬虎眼過來。
話說得雖不是沒有道理,但林明淑看著她的神色,反而多了幾分不確定。
她佯裝點頭地道了一句。
“也是。不管怎樣,此番都多謝侯爺了,我看過兩日是拜訪的吉日,就親自登門向侯爺?shù)乐x吧。”
她提及登門道謝,董奶娘眼睛飛快地眨了眨。
“呀,老夫人急什么?滕將軍才剛剛從詔獄里出來,還是好生休歇些日子。至于我家侯爺,侯爺也忙碌得很,只怕一時半刻不得閑。且我家侯爺一貫不是挾恩以報的人,我看此事不提也罷,侯爺也好,您也好,咱們自己心里有數(shù)就行。”
她勸林明淑不要立時登門,也讓林明淑不要當(dāng)面提及幫襯言語的事。別說林明淑,連楊二夫人都皺了皺眉。
先前她二人都以為,孔徽雖然只查到了寧豐大長公主,但說不定人家章侯爺,也曾言語了幾句,起沒起作用不好說。
但眼下聽董奶娘一說,兩人竟都覺得,章侯爺怕不是都不曉得此事吧?
但章四姑娘前幾日分明說,她伯父已經(jīng)應(yīng)了!
董奶娘沒說幾句話就走了,她一走,廳里林老夫人和楊二夫人,相互對了個不免狐疑的眼神。
林老夫人不時就叫了人來,詢問送禮金的事情。
下面的人來回,說禮確實送過去了,都送去了章四姑娘母親的陪嫁宅子里,至于銀錢也都安置好了,等晚間再送過去。
不過林老夫人問過去,她手下的仆從卻道了一句。
“老夫人,咱們倒是在章四姑娘母親的陪嫁宅子邊,見了個咱們家的人,這可實在是個意外。”
他說人沒說上話,但好幾個仆從都看見了。
林老夫人立時問過去,“咱們家的人?何人?”
仆從道,“是魏嬤嬤呀!好似也是來尋章四姑娘的,可惜同咱們擦身而過沒說上話,估摸著嬤嬤還不曉得您也在京里。”
魏嬤嬤帶女去了河南看病,這事林明淑是知道的,中間還讓人給魏嬤嬤送了些錢過去。
魏嬤嬤的夫婿是因著跟滕越父親在外打仗而死,她女兒又自幼有那病癥,林明淑一貫對魏嬤嬤母女多有照看。
眼下魏嬤嬤不在河南看病,也沒有回西安府里,怎么跑到京城里來,還來尋章貞慧?
楊二夫人也驚奇,兩人立時派了人去,將魏嬤嬤尋過來問話。
這日到了天擦黑的時候,仆從還真就把魏嬤嬤母女三人尋了過來。
魏嬤嬤只見自家老夫人在京里,也驚奇得不得了,跪下就是磕頭。魏嬤嬤親女羅霞和干女兒晴蕊也都給兩位夫人叩頭行禮問安。
林明淑把人都叫了起來,到了此時也不再繞圈子,直接就向魏嬤嬤問了過去。
“你怎么到京里來了?怎么來找章四姑娘?”
前一個問題,魏嬤嬤好回答。她道霞姐兒的病,在河南看了大半年一直不得好轉(zhuǎn),“就想著都出了陜西,那干脆轉(zhuǎn)到京城來找找門路。”
其實,她前段時間,聽了那西安來的“行商老鄉(xiāng)”的話,心里對那河南的醫(yī)館也起了疑,幾番留意下來,越看越像騙子。
而霞姐兒的病非但沒好不說,反而每每用了那醫(yī)館的“金丹”,就胃痛難忍,近來竟?jié)u漸添了吐血之癥,人越發(fā)消瘦,嚇得魏嬤嬤不敢再停留,想著那位“行商老鄉(xiāng)”的提醒,干脆找到了京城來,問問侯府里的貴女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實話她不好說,自然緣何來找章貞慧的理由也不好提及。
當(dāng)年,四姑娘的奶娘聯(lián)系上她,先問了霞姐的病,后來四姑娘回京又給她送來金丹,卻囑咐她不要將此事同老夫人提及,怕落得不好名聲。
魏嬤嬤對老夫人素來忠心,唯獨在這件事上,一直隱瞞。
后來老夫人給二爺找了契妻進門,她感念四姑娘的恩情,怕那契妻攥走了二爺?shù)男模瑢δ瞧跗奚俨坏妹骼锇道锴么颍戏蛉诉問過她緣何如此,她也咬定口,沒有將四姑娘跟她私下里有聯(lián)絡(luò)的話說出來。
可這會,她在京里遇上了自己老夫人,老夫人更是直接問她為何來找四姑娘。
魏嬤嬤被問得有些張不開口,左右想著才含混道,“老奴在京里再不認識任何貴人,唯獨同四姑娘還見過幾面,為著霞姐兒,只能厚著臉皮尋過來。”
可她說出口去,聽見老夫人聲音倏然冷了下來。
“你同我,也不肯說實話了嗎?”
這一問,直直問到魏嬤嬤心頭。
魏嬤嬤驚嚇抬頭看去,見老夫人眉宇低低壓下,臉色隱隱泛青,一錯不錯地盯著看著她。
魏嬤嬤心下跳了一跳。
她倒是想跟老夫人說,從一開始就有過明說的念頭。但四姑娘特特提醒她不要說,而在之后契妻的事情上,老夫人也問了她不止一次,她一次又一次遮掩隱瞞下來,謊話越說越多,如今反而不能再直言了。
她說承認自己有所隱瞞,不光四姑娘要在老夫人眼里落得不體面,自己這所謂的忠仆,又跟背叛主子有什么兩樣。
她一時間不知道要如何開口,還試圖想要說什么再次遮掩過去。
沒想到女兒霞姐徑直跪地上前,病情拖得她嗓音細弱輕顫,可她卻叩頭到林老夫人腳下,直接說了來。
“老夫人,是我娘犯了大錯,我之前吃的金丹是章家四姑娘給的,后來的醫(yī)館也是四姑娘介紹的,但四姑娘不讓我娘告訴您,娘便糊涂了,一直沒有同您直說,直到今次發(fā)現(xiàn)那醫(yī)館恐怕是行騙之地,這才無奈之下尋到了京里來 ”
霞姐一口氣,把魏嬤嬤的隱瞞與遮掩全都說了出口。
待話說完,她人重重喘了起來,晴蕊急急忙忙扶了她,魏嬤嬤只見自己老夫人臉色全都青了,砰砰磕頭到了她臉前。
“老夫人恕罪,非是老奴故意騙您,實在是老奴左右為難!而霞姐的病是我的心病,我這才 ”
她把頭磕得響亮,可林明淑周身泛寒地卻恍惚了一陣。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最信重的老仆,她只問,“董奶娘同你聯(lián)系上是什么時候?送金丹又是什么時候?”
到了此時,魏嬤嬤哪還敢不說,她緊緊攥著林老夫人的裙角,跪在她腳下。
“董奶娘同我搭話,是您剛剛對章四姑娘有意,但還沒有挑明的時候。而送金丹,是她們前腳回京,后腳就送過來了。”
是在滕越娶蘊娘進門之前。
若說前者的時間點,正好能通過魏嬤嬤打聽滕家的狀況,和林明淑的意思,那么后者,則在鄧如蘊進門前,就在鄧如蘊身邊楔下一顆釘。
林老夫人驚詫看向魏嬤嬤,“所以你兩次三番為難蘊娘?”
她直接說了出口,魏嬤嬤臉色青白不定。
可這已經(jīng)不只是魏嬤嬤不忠的事了。
連楊二夫人都咽了口吐沫,想到那位嬌嬌弱弱的外甥女,腳下有些泛涼。
那才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啊
而就在這時,晴蕊突然著急了起來。
“霞姐,霞姐 ”
她喊了起來,眾人皆朝著霞姐看過去,只見霞姐忽的一口血吐了出來,接著,雙眼上翻地抽搐倒在了楊二夫人腳上。
楊二夫人被她嚇得差點跳起來,魏嬤嬤卻當(dāng)先沖上前,用自己胳膊朝著女兒口中塞了過去,“別咬你自己,咬著娘,快咬著娘!”
林老夫人怔了一下,直接叫了人,“去請大夫!”
等大夫來的時候,霞姐已經(jīng)醒了過來,大夫看了之后,說她這羊角風(fēng)癥,一時半會是治不好的。
“但這位姑娘的吐血之癥不太對勁,”大夫道,“這怎么看怎么像是中了毒。”
魏嬤嬤一聽,整個人都抖了起來,晴蕊則立時將那“金丹”掏了出來,拿給這位大夫看。
京城的大夫可不是尋常鄉(xiāng)野的小郎中,他恰好就是藥師出身。
他將這丹藥碾碎細細看了幾遍,再瞧了一回霞姐,搖頭不止。
“這丹藥對羊角風(fēng)一點用處都沒有,只能讓患者看著平穩(wěn)的樣子,實則大傷脾胃,分明就是毒藥!”
魏嬤嬤已經(jīng)不止是顫抖了,等晴蕊把河南那醫(yī)館也說出來,說起那醫(yī)館是太醫(yī)院某位太醫(yī)的師弟開的,這位大夫更是冷笑出聲。
“你們說的那位太醫(yī),前年就因為有人冒充其師兄弟之名行騙,將人告去衙門,還特特聲明自己并無什么師兄弟,也沒有在外的醫(yī)館,京里的人都知道。這里怎么又冒出來個師弟?”
大夫直問魏嬤嬤,“你這是從哪聽來的消息?”
她問去,魏嬤嬤整個人差點癱倒在地上。
前年就曾聲明之事,京里人都知道的事,去年那位章四姑娘卻言之鑿鑿地說給了她!
而霞姐又是一口血吐了出來,赤紅遍布魏嬤嬤眼前視線,她緊攥那大夫,“這毒還能不能解?”
大夫說不好說,“你們這金丹也吃了太久了,我只能開個方子讓她試試,能不能解就另說了。”
魏嬤嬤聞言,徹底踉蹌地,終是癱坐在了地上。
“怎么會這樣?”
她想不明白,“那是永昌侯府的貴女呀,怎么能哄騙我們這些下人?!”
如果不是找來了京城,聽說了前年太醫(yī)就曾聲明的事,那么她在西安一輩子也不可能知道,就算發(fā)現(xiàn)這金丹是毒藥,那位貴女只說自己也受了蒙騙,徑直推個一干二凈,她這小小仆從又如何查證?!
這就是所謂的侯府貴女?貴女?!
魏嬤嬤看著地上女兒中毒吐出來的血,心痛到幾乎昏厥。
她這輩子唯一緊要的事情,就是給羊角風(fēng)的女兒看病,如今倒好,病沒看成,女兒被她害得吐血至此。
若毒不能解,往后是不是也活不過幾年了?!
魏嬤嬤痛哭不止,只覺自己一番聰明卻背叛主子、害了女兒,這簡直就是報應(yīng)!
林明淑和楊二夫人卻在聽了看了魏嬤嬤和霞姐的事后,都徹底沉默不言。
楊二夫人禁不住懵懵地抱了頭臉,陷入晦暗的思索中,林明淑則一陣一陣犯起了頭痛的舊疾,痛到難以忍耐。
還是仆從過來說了一句,道是天已經(jīng)黑了,路上行人也稀少了,這會就替老夫人把最后這筆重金,送去章四姑娘母親的陪嫁院中去。
可此時此刻還要送什么銀錢?
林明淑抬手。
“不要再送了。”
*
永昌侯府章家。
董奶娘等著陪嫁小宅的人來回話,這會一邊給自己四姑娘打扇,一邊同她小聲笑道。
“滕將軍就這么出來了,咱們可真是事事如愿。”
永昌侯說起滕越被關(guān)押的事情難辦之后,章貞慧便沒有再同自家伯父多言。
如果滕越徹底觸怒了大太監(jiān),人出不來了,那么這所謂的未來夫婿她可就不要了,她自然不會同伯父提及。
但若是滕越能夠憑他自己的本事出來,也分兩種情況:
一是大太監(jiān)不得不將人放出來,滕越觸怒大太監(jiān),日后路不好走,她又何必讓伯父替他說話,跳這火坑?
二是大太監(jiān)弄不了他,人不能治罪,還要返回他的平叛功勛,那么這夫婿她定要抓在手中,事后再同伯父提上兩句,也是不遲的。
至于林老夫人送的禮物銀錢,滕越要是出不來,他們滕家就此衰敗,禮物銀錢什么的也顧不上了,最多她退還一部分;
若是滕越能出來,林老夫人必認為是她伯父說項起了作用,這禮這錢就是該送到章家來的。
她是沒有爹娘的孩子,母親陪嫁不多,父親又花銷掉了不少,不管她以后嫁給誰,總是要攢一些陪嫁傍身,如果她能嫁進滕家,這錢她還不是要帶回去,滕家也不虧。
這里面的所有可能,必得樁樁件件都思量得明明白白才行,所費之心思,也是常人所不能及。
自然這最最周全的思量,除了董媽媽,旁人再不知道。
這會董媽媽只道姑娘做得很好。
“姑娘身世艱難,就該只做對咱們有利的事,旁人生死都在天老爺?shù)拿纠铮蹅兛蓻]關(guān)系。姑娘只用先緊著自己、處處替自己打算好,等尋定一門好親事,往后才能把日子過順遂。”
她說著見姑娘點著頭,微微彎起了嘴角,便是無人之時,也仍是大家閨秀的端莊溫婉模樣。
董奶娘自己也笑了起來,說重禮是一部分,但真金白銀才是最要緊的。
“這會錢應(yīng)該送到夫人的陪嫁宅子去了。老奴聽見外面有動靜,定是來報信的,我這就去問問。”
章貞慧讓她不要勞累,“媽媽也辛苦了,把人叫進來說話就是。”
她拉著董媽媽的手,讓她不要動,自己開口去叫了人上前。
兩人都想著必然是穩(wěn)妥的喜信,不想來人一開口。
“姑娘,今晚沒人送東西到夫人的陪嫁宅院里來,咱們的人到楊家打聽了一聲,說是林老夫人的人 不來了!”
*
京城,一處隱秘宅院。
太常寺卿黃西清黃先生,請了一位緊要之人在房中密談。
恩華王造反的消息傳到京城后,皇上就緊急指派了原在陜西掌過軍務(wù)的黃西清,和這位御前緊要之人,去平息寧夏邊鎮(zhèn)的叛亂。
不曾想叛亂一十八天即被平定,這兩位欽差大員才走到半路就折了回來。
如今反王一干人等都已押到京城,京中少不得又是一陣波瀾四起,再有滕越之事也掀起不小的風(fēng)波。
黃西清先前聯(lián)合文武百官施壓那大太監(jiān),原以為還得過些日,滕越才能放出來,不想大長公主也介入此事,竟然把人提前放了。
滕越一出來,他的心思就落定了,放在了更緊要的事情上。
這一次大太監(jiān)洪晉顛倒黑白,指忠為奸,他們尚且還能把人救出來,可那大太監(jiān)再這樣囂張猖狂下去,恩華王叛亂這樣的風(fēng)浪都不能令他搖動分毫,往后天下將再無青天可言。
黃西清為扳倒大太監(jiān)洪晉之事早就籌備良久,他延請這位御前緊要之人見面也好幾次了,但京中遍布大太監(jiān)眼線,今晚才終于將人請到了秘宅里來。以大太監(jiān)洪晉在皇帝面前的臉面,旁人皆不能進言,也就這位要人,才有三分可能。
兩人在房中密談,滕越、孔徽、沈言星他們都立在庭院里等候。
庭院里燈光暗淡,唯有天河之光,脈脈流淌著灑下些許。
滕越持劍立在庭中,房中已經(jīng)談了小半個時辰,夜?jié)u深了還沒有半分聲響放出來。
他從宅院墻檐,緩緩朝著西面的夜空上看去。
明亮的群星之間,有一顆閃著微藍光芒的小星時隱時現(xiàn)。它那么不易讓人察覺,可只要定定看過去,就會被那清透的藍色光芒攥住了視線。
可是它又是那般不欲現(xiàn)于人眼前,一不留神就會消失在無邊的星河波濤里。
滕越看過去,他很想那個不知隱去了何處的人。
她離開家之后去哪了?會不會連個安穩(wěn)的宿處都找不到?有沒有吃好飯、睡好覺?有沒有為了玲瑯和外祖母太過擔(dān)心?
她有沒有聽說他已經(jīng)出來了?她還愿不愿意想起他?
還是 已經(jīng)把他扔進了沙堆里,再也不要了
滕越不知道,只朝著遙遙的陜西方向,那顆閃爍的小小藍星上,不住地看去。
第83章
西安北邊, 同官縣。
暑夏的風(fēng)從白日里曬透了的石板上吹拂過來,熱熱地撲在人身上,流螢在墻角邊閃爍浮動, 一如夜空上的星。
鄧如蘊抱著一沓病例簿從庭院里走過,又在星空下的溫?zé)嵋癸L(fēng)里悄立了幾息。
同官縣偏僻, 縱然有那位孔徽手下的軍官, 每日早晚都到城門前的茶館處, 同眾人說起外面的消息,但皇城京畿距此十萬八千里,不論什么消息傳過來, 總得要六七日的工夫。
那位孔徽的軍官說, 孔將軍等一眾陜西將領(lǐng)也好,遠在京城的黃先生也罷, 都聯(lián)合了不少人為被關(guān)押的滕將軍說話。
他們說指忠為奸一旦定論,那這天下將再無黎明之時,所以越來越多的文武百官,認識不認識的,都在替滕將軍說話。可那位大太監(jiān)到底會懾于眾人之口放人, 還是反而被觸怒一意孤行、殺一儆百,就沒人知道了。
今日傍晚,那位軍官“殺一儆百”的話一出, 整個茶館都靜了下來,茶棚下的燈籠搖晃著幾欲滅掉。
鄧如蘊避在無人幽暗的小巷里,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來的。
好在她走到家門口的時候, 遇到了孫巡檢。孫巡檢開口就道, 說他聽到了京城來的消息。說是大太監(jiān)遲遲沒動被他關(guān)在牢獄里的人,也不許人隨便施刑, 在朝臣們的力壓下,人應(yīng)該快放出來了。
如果不是孫巡檢帶來的這消息,她不知自己此刻還能不能穩(wěn)穩(wěn)站在庭院中夜風(fēng)里。
鄧如蘊不禁抬頭,朝著北面的夜空上看了過去。
星河流轉(zhuǎn),無數(shù)繁星涌在星河之中,唯獨北邊有一顆明亮的星,先被云層遮掩不見,卻在云層飄過之后,巍然亮于北邊的漆黑夜空里。
毫無緣由的,鄧如蘊眼眶熱了一熱。
玲瑯和大福從廂房里跑了過來。
小丫頭帶著大狗子撲在了鄧如蘊腳邊。
“姑姑在看什么?”
小玲瑯攥著她的衣角,大福搖著尾巴繞在她腳邊,鄧如蘊從星月中收回目光。
她說,“在看明日下不下雨。”
“那明日會下雨嗎?玲瑯還想帶著大福,去城外的小河邊洗澡!”
鄧如蘊笑著摸了摸小丫頭和大狗子的腦袋。
“不下雨,都是晴天。”
一人一狗都高興得不得了,跟著鄧如蘊抱著一摞病例簿進了房里。
鄧如蘊把病例簿放在了窗下的桌案上,除此之外,桌案上還有一摞。
這些皆是白春甫給她留下來的病案。
那日他說,要她好好調(diào)整她羚翹辟毒丹的方子,如果藥丸針對此次的陜西時疫療效出眾,而藥丸又能普及開來,那么不光能救治更多的病患,也是得到朝廷的嘉獎,是玉蘊堂就此站住腳跟的大好契機。
彼時他說這話,鄧如蘊點頭應(yīng)了,卻沒想到,這是他留給她最后的叮囑,翌日他就離開了陜西回了京城。
她問竹黃,他就這樣回去了,大長公主還會再讓他出來嗎?竹黃低著頭說也許能。
也許能,就等同于也許不能。
鄧如蘊不曉得自己能做些什么,她寫了一封信,讓竹黃送去京城給白春甫,但最緊要的卻不是信,也不是白六爺眼下如何,而是他叮囑她制出針對此番時疫的藥,她一定要像他說的那般做出來。
連著幾日,她都在細細翻看他留下的病例簿。聽秦掌柜說,研春堂已然制出來一味針對此次時疫的特效之藥,藥效卓著,但所用藥材無不是珍稀藥物,售價更是高昂,一丸五兩,五丸起售。
這樣的價錢再不是平民百姓買得起的,達官貴人們或許能買上十丸八丸,一日兩丸幾日的工夫就能好轉(zhuǎn),而平民百姓們,五兩銀子都是半月的口糧,要他們?nèi)绾紊崃岁H家的口糧去買藥來,哪怕是救命之藥。
這世間于大多數(shù)人而言,藥比命貴,命比藥賤。
鄧如蘊的玉蘊堂是開在平民巷口的藥堂,她賣不了這么貴的藥,研春堂也不會告訴她藥方。但她難道就制不出有療效的平價藥了嗎?
這會兒,鄧如蘊也把桌案上的兩盞燭燈都點了起來。
玲瑯和大福見她還要挑燈夜讀,只在她腳邊轉(zhuǎn)了兩圈,就乖巧地走了。
鄧如蘊坐在窗下翻看病例簿,一不留神,夜就滑到了深處。
暑熱消散開來,裹挾著絲絲清涼的風(fēng)從門簾下鉆進來,城中街道上有更鼓聲響起。
鄧如蘊這才從桌案上抬起頭來,她抬頭看向夜空,皎月上到中天。
只是一不留神間,她又看到了北面天空的那顆星。
云層早已飄散無影,深邃夜空之中,他明亮耀眼。
*
京城。
滕越站在星空之下,向西面的藍色小星看了許久,直到密談的房中,終于有了窸窸窣窣起身出門的動靜。
房門打開,那位御前要人穿了披風(fēng)從廊下離去,黃西清親自送了他,不時轉(zhuǎn)回來,孔徽就不禁問。
“舅舅,可有說動了這位御前的要人?”
黃西清沒有急著回答,只叫了滕越他們往開闊處說話。
月色披在眾人身上,此間唯有幾人身影緊緊相隨。
黃西清說并沒有那么容易,“但此事已有苗頭。”
他此番所請的這位御前要人,非是朝臣也非是貴親戚,而是同那大太監(jiān)洪晉一樣,從皇帝兒時就伺候在身側(cè)的另一位宦官。
從前朝臣稱八位圍在皇上身邊的宦官叫做“八虎”,他們籠絡(luò)年少的帝王不思朝政,整日享樂耍玩。這內(nèi)宦“八虎”與朝臣們?nèi)徊粚Ω丁?br />
然而隨著大太監(jiān)洪晉從其中脫穎而出,漸漸執(zhí)掌大權(quán)之后,他在朝堂和宮中兩把抓,朝中排除異己,宮內(nèi)打壓其他幾虎。
如今內(nèi)外皆被他把持,小皇帝只聽信其所言,旁人皆不相信,也就只剩下其中一虎、亦是早年就伴駕身側(cè)的太監(jiān)唐永,還能在皇帝面前說上三分言語。
而這唐永與那洪晉早就不對付了,兩人之間明爭暗斗,連小皇帝也曉得兩人關(guān)系,從中調(diào)停過幾次并無作用。
不過這一次,恩華王叛亂,皇上倒是沒有再用洪晉的人,反而指了這唐永同黃西清一道,前往寧夏平叛。
兩人雖沒親自參與平叛,可在此事上卻比旁人多了一層關(guān)系。
從前朝臣們相互聯(lián)合,不知犧牲過多少人,都未能扳倒洪晉;這一次,倒不如就聯(lián)絡(luò)這位與洪晉不和、洪晉卻又干不倒的內(nèi)宦,借內(nèi)宦之間的明爭暗斗對付洪晉,借力打力。
那恩華王洋洋灑灑的一片討賊檄文,唐永自然看到了。彼時黃西清就希望他能繞過洪晉,將這檄文呈到御前。
但唐永也顧及頗多,先前就有旁的太監(jiān)被洪晉打壓而下,小皇帝顯然偏向洪晉,一味信重他,旁人的話總不那么好信,這才縱容洪晉至此。
唐永只怕自己是不能成,反而也落得凄慘下場,一直猶豫不決。
黃西清引著幾位年輕的子侄后生,走到了月下的荷塘邊。
他說這次不太一樣,“洪氏抓了遇川,想把恩華王的事徹底壓下,可卻跳出來這么多人替遇川說話。實話而言,我都沒料到會有這么多人。而這位唐內(nèi)侍也看到了遇川引來的波濤,心有意動今日才到了我這秘密宅院里來。”
他說過去,外甥孔徽問,“既如此,緣何舅舅還說,并未將他完全說動?”
黃西清低頭笑笑,“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若是我三言兩語就能將他說服,那么托付給他只怕也不能成。”
朝中苦洪晉久矣,但四五年了,多少人費盡心思都沒能把洪晉扳倒。
“無非是還沒有讓皇上受到洪晉之威脅。皇上年幼,又是先皇早早就定下的太子,從不認為這皇位有任何不穩(wěn)與動搖。這次恩華王造反是一件大事,讓皇上有了驚怕,但寧夏太遠,戰(zhàn)亂又已平,只憑此讓皇上警醒是不夠的。”
他把這些話說完,這才一一看向幾位年輕后生。
“恩華王檄文之事,我會聯(lián)合文臣以此歷數(shù)洪晉罪狀,而我們?nèi)缃褚龅模彩悄翘苾?nèi)侍最后的疑慮,便是尋到洪晉圖謀不軌的證據(jù),切實呈到皇上面前!”
他們只管收集證據(jù),唐永看到罪證便不會再猶豫,必會繞過洪晉的監(jiān)聽,直接呈到圣前。
這便是今日密談之結(jié)果。
而黃西清愈發(fā)壓低了聲音,“唐內(nèi)侍方才跟我透漏,說那洪晉叔侄在京畿有一處鍛造兵甲火器之地,若能從此取得罪證,可就一清二楚了。”
他話音落地,滕越、孔徽和沈言星,三人相互對了個眼神。
黃西清見狀問過去,“你三人知道?”
沈言星直接開了口,“先生忘了吳老將軍之事嗎?吳老將軍正是火器營出身,在火器營里兢兢業(yè)業(yè)數(shù)十年,卻被洪氏打壓離京,又一路追殺,險些闔家身死半途。”
他道,“那洪氏叔侄之所以追殺吳老將軍一家,不只是因為吳老將軍不肯向洪氏低頭下跪,更是因為吳老將軍,他無意間知道了那火器營的地址,與內(nèi)里之事!”
吳老將軍不敢隨意說給旁人,怕給旁人引來殺身之禍,但在滕越將其闔家救下,平穩(wěn)安置之后,才把這事告訴了三人。
沈言星把這話說了,黃西清忽的笑了起來。
“真是、真是天助我等!”
本以為光尋找這火器營就要費一大番工夫,沒想得都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洪氏叔侄早在數(shù)月之前,不休地追殺吳氏滿門的時候,就為自己埋下了這顆終將引爆的火雷。
如練月色之下,滕越忽的一步上前。
他拱手朝著黃西清看去。
“先生,此事就全全交予我吧。潛入暗營,取得罪證,滕越必不辱命。”
他一字一頓。
黃西清轉(zhuǎn)頭,看向年輕將領(lǐng)的臉上,他臉上還有未愈的血痕,可一雙英眸在月光之下,凝亮如劍光。
黃西清深吸一氣,握在了滕越手臂上,緩緩點頭。
“好,你去吧,必要安穩(wěn)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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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畿傍晚下了一場疾雨,不過須臾,雨就停了下來,只剩下些積水殘留在坑洼之處,黑靴踩在上面,水花四濺。
孔徽到底是黃西清的親外甥,滕越?jīng)]讓他出面,但沈言星卻要與他同去。
那日密談,他們不敢放王復(fù)響進來。這廝知道后惱怒得很,說眾人不信他,要同他們割袍斷義。
不過這次潛入洪氏暗營,京中的百官都在那大太監(jiān)監(jiān)視之下,反而他們這剛進京的寧夏守將,大太監(jiān)沒太放在眼里,既如此,滕越和沈言星也需要人手,便就叫了王復(fù)響同行。
這莽廝一聽要潛入大太監(jiān)的兵甲火器營,渾身勁頭都泛了上來。
不過滕越和沈言星,還真就怕他莽撞被人發(fā)現(xiàn)端倪,只讓他守在外面照應(yīng)。
這廝少不得又是一陣氣惱,可有滕越鎮(zhèn)著他,氣惱也翻不出浪來
吳老將軍同幾人說起大太監(jiān)這兵甲火器營時,還畫了一張草圖示意。
此營分為兩部分,前面是來往入口,后面是鍛造之地。兩處相距較遠,也是以防鍛造的聲音傳出去。整個兵甲火器營都相當(dāng)之大,且前后各成一體。
滕越他們此番只需要拿到洪氏打造的兵甲火器幾件即可。皇上只要看到洪氏私造的這些同官軍不同的兵甲,自然明白洪晉的野心。
所以他們倒也不用往后院的鍛造處去,自前院取得樣物,就可以返回。
有吳老將軍畫的草圖,而滕越前兩日,也讓人先偷偷進去了解了一番地形走道。今日這會,他同沈言星一前一后互打掩護,順利潛進了營里。
兩刻鐘前,營里剛放了飯,兵丁們吃過飯,少不得有些松懈。
滕越本以為此間有多警惕,沒想到,不知是不是大太監(jiān)權(quán)勢通天,沒什么人敢來此地捋他胡須,兵丁們吃過飯之后十分松懈,滕越竟然不費吹灰之力,就潛入了存放兵甲的庫房營帳之中。
洪氏野心果然非是一日之心,滕越只看這庫房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存放著的兵甲和各種各樣的火器,就冷笑不止。
他立時讓人每樣都取下幾件,恰就穿戴在身上,絲毫不嫌累贅。
他自己也掂量了一把樣式精巧的火銃,留在了手邊。
前后用了不到一刻鐘,他就轉(zhuǎn)回去同沈言星接了頭。
東西都已順利拿到了,接著就看如何返回。
只不過入夜后換了防,火器營里的兵警惕了不少,眾人先在一處僻靜的營帳附近略略等了等,沈言星也派了自己的人手,先去探探路。
不想探路的人很快折返了回來,身邊帶了個王復(fù)響的兵。
滕越一見王復(fù)響的兵進來了,就挑了眉。
“你們將軍有何事?”
王復(fù)響的兵立刻道,“滕將軍、沈?qū)④姡闀x的人到營里來了,將軍派出去的斥候打探了消息急急奔過來報信,但這一來一回,眼下洪晉的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了門前。”
現(xiàn)在匆促撤出也來不及,他只能道,“我家將軍讓二位將軍先按兵不動,且看來人動向再說。”
營里又來了洪晉的人,此番竊物果然沒那么順利。
滕越和沈言星倒還沉得住氣,有了王復(fù)響的報信,心里也有了數(shù)。這會沈言星就讓自己的手下人,去探探來人是何人,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的端倪。
他又派了人手出去,但這次過了好一陣,人才折返。
來人探了一番,回來的時候,身上汗水濕透了衣領(lǐng),神色甚是緊張。
“兩位將軍,外面剛來的也是位將領(lǐng),身邊還帶了些親衛(wèi)兵,屬下只避在樹后瞧了此人一眼,聽見營里的兵將,叫他施將軍。”
這話一出,滕越就挑眉問了過去。
“施將軍?可是那干瘦的身材,仿佛是因為肩頭有傷未愈,還弓著腰?”
他問過去,沈家的兵驚奇,“是是,正是此人!”
他回了話,這次不用滕越再開口,沈言星就深吸了一氣。
“是那施澤友,他竟來往這洪氏的暗營中。”
可這還真就不算奇怪。畢竟洪晉的侄兒洪桂對他頗為看重,追殺吳老將軍最后就是派施澤友出馬,施澤友失利后,洪桂倒也沒追責(zé)他,反而將人安排進了錦衣衛(wèi),之后隨洪桂一道去寧夏料理恩華王之事。
沈言星揉了眉頭,滕越倒是嗤哼了一聲。
“施澤友此人,向上巴結(jié)素來有些本事,看來已然是那洪氏叔侄的心腹。”
說話間,沈言星派出去的另一個兵也返了回來。
來人也看到了施澤友出現(xiàn),他道,“那施澤友一來,兵營里的兵就不敢再散漫,各個打起了精神,咱們恐怕不好出去了,而那施澤友是奉洪桂的命令來鎮(zhèn)守的,要在此處暫留三日。”
若是三個時辰,他們還能等得。
但三日,眾人就算不被發(fā)現(xiàn),也要困死在了這里。
沈言星不禁朝著滕越看了過去,男人微微垂了垂眼眸。
今日是密探此處,他還不想跟施澤友兵刀相見。
他沉聲,“他若是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待夜深之后,我們伺機離開,我也與他暫且相安。但他若是發(fā)現(xiàn)了營中端倪,那么今夜我與他,就只有一人能活著離開這營地。”
此言一出,眾人皆沉默。
但隨后,報信的人又來了。
“兩位將軍,這營里突然開始點兵查帳!”
也就是說,施澤友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
沈言星緊壓了眉頭,滕越則閉起了眼睛。
他閉眼幾息,緩緩開了口。
“看來天意,是讓我今夜與此人,必做個了結(jié)了。”
話音落地,他就叫了沈言星,低聲商議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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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施澤友進了營就覺得不太對勁。
他到底是在軍中摸爬滾打過不少年的人,縱然這些年調(diào)到了不用動兵的位置,但軍營里但凡有風(fēng)吹草動,他還是感覺得到。
這會他問去營里的帶兵將領(lǐng),“兵點完了嗎?有沒有什么不對勁?”
那帶兵將領(lǐng)有點拿不定主意,“人都還如常,只是有三個人興許是如廁,有些時候沒回來,暫時還沒找到。”
他這話一說,施澤友臉色都冷了。
“你們是仗著九千歲撐腰,覺得沒人敢進來是吧?還興許?你們就是這樣守營的?!”
他立時讓人去清點庫房,自己則帶著人手往放了圖紙等物的主帳走去。
不過施澤友還是留了點心,沒有立刻進到帳中,雖然看著收帳的兵都如常站在門前,但還是繞了兩步,往后走了走。
不想他往后一走,竟然看到主帳的一個角落里,竟然隱隱等火光散出來。
他立時肅了聲,再細細往地上看去,剛下過雨的泥地上,有腳印尚在,一路往主帳側(cè)邊而去。
他當(dāng)即抬手令所有人不要再進到主帳之中。
有腳印有燈火,里面就可能正好有人在,既如此,他何不來個甕中捉鱉?
施澤友這就命令守營的兵將,先把火器營外圍守住,然后將兵力集中在了主帳周圍,如同兩個大圈,團團將主帳包圍了起來。
只是在他看不見的兩個包圍圈中間的空隙地帶,滕越早已悄悄派人手出去給王復(fù)響送了信。又派人趁著施澤友調(diào)動兵力,偷偷摻了進去。
他的所為,施澤友還全然不知。
他這邊聽說盤點營帳內(nèi)兵甲的人回來了,說是有些地方確實被人動了也少了。
但人在何處還沒找到。
施澤友聞言,直往主帳看了過去,手下眾人也都向那處看去。
施澤友見人手都已集中于此,心下一定,直接讓人近前圍了主帳,自己則抬腳大步進到門前。
他想里面喊去,“賊人敢闖此地,真以為沒人發(fā)現(xiàn)嗎?自己出來,或許還有一命!”
可他喊了過去,里間卻一點聲音都沒有。
施澤友以為里面的賊人還要負隅頑抗,不想他讓人撩簾而入,他也徑直走了進去,卻見里面什么人都沒有,只有一盞小燈,遺在帳邊。
施澤友愣了一愣,旋即直覺不對。
然而就在此時,外面忽的有紛紛倒地之聲響起,接著殺聲四起,又在幾息之內(nèi),消失了無影。
施澤友急忙沖出帳去,只見自己方才集中于大帳周圍的人手,要么已被砍殺到底,要么也被人刀架在了脖頸上。
他原以為只是個三五小賊闖進來,可此刻一眼掃過去,冷汗倍出。
他沒想到所謂“小賊”,人手如此之多,在他分兵門前和帳外兩處之后,竟然暗中突然出現(xiàn),將他身邊的人全部控住。
施澤友雖被控住圍住,卻還不至于立刻就慌了神。
他朝著看不清的夜幕中的對手開了口。
“這里可是京中那位九千歲的地盤,我不曉得你們來此何事,但總要思量思量,九千歲在這天下掌著如何的權(quán)柄,莫要一時沖動就壞了九族性命。”
大太監(jiān)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沒有幾個人敢跟他對著干。
可他話說出口,卻見控住他手下的人,竟絲毫不能為之所動。
施澤友眼下,只有五六個兵圍在他身邊,他還是沒能看清敵方為何人,只能瞇著眼睛哼笑道。
“你們眼下是控住我些許人手,可這營中并不止這點人,我方才已經(jīng)讓人去圍住大營門墻,你們真以為自己出其不意,就制勝于我了嗎?”
他此言說過去,料想對方一定會有所慌亂。
不想帳外對方的人手,竟絲毫不動,唯有一人從黑暗中緩步走了出來。
那人也笑了,也向他問了過來。
“那你猜猜,你這火器營外,會不會也圍了我的人?”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施澤友心下一跳。
方才他的人手就起了叫嚷之聲,可外圍卻沒有人及時趕來營救。
營內(nèi)為了隔開鍛造之音,以免私造兵甲之事被發(fā)現(xiàn),內(nèi)外所距甚遠,縱有兵將察覺,必也被對方留的人手所解決了。
而不管外面還有沒有此人的援兵,他在主帳前都已沒了人手。
施澤友驚心不已,再看走上前來的人,只見他身形高大挺拔,腰間配著長劍,慢步走上前來,連同方才的聲音,讓施澤友不禁后背起了冷汗。
而主帳前的燈火,已經(jīng)照亮了他的臉龐,這一刻,施澤友仿佛看到了許多年前,曾同自己并肩作戰(zhàn)的“兄弟舊友”。
但滕溫禮早已死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正是他前些日沒能除掉的年輕后輩——
滕越。
但凡是旁人,施澤友還能穩(wěn)住心神,可他在看到滕越的瞬間,耳邊驟然響起了他離開錦衣衛(wèi)詔獄時的話。
“今日我已活,他日你必死!”
必死
施澤友渾身發(fā)緊,握住了腰間的刀。
而滕越卻仍舊笑著。
“我本不想今日就與你見個真章,不料天意如此,難以違抗。”
男人一步一步走上了前來,從黑暗的夜色里,走到了火把的照映之下。
施澤友手下的兵不免替他上前掩護抵擋,卻被他三下兩下就砍倒在了地上。
“我們這些邊關(guān)的守將,可不曾養(yǎng)尊處優(yōu)一日,哪一個活著的,不是從無數(shù)次廝殺里殺出來的惡鬼修羅,你覺得是我們好殺,還是你們這些人死得快?”
他這話出口,施澤友身前另外兩個想要提刀抗衡的兵,不由地扔了兵器,再有兩個猶豫不決的,見到滕越手中的刀還滴著血,也都棄了施澤友逃了。
巍然主帳之前,只剩下施澤友還站在門口。
他看向滕越,想說什么,卻聽滕越已然先開了口。
“當(dāng)年我爹為了剿那伙韃子偽裝的匪賊,險些丟掉一條手臂,一條臂膀?qū)τ谝粋將領(lǐng)來說,那就為將生涯的所有可能,可你卻占了我爹的軍功,只用千百銀錢,就想買他一生最重的功績。”
他開口說來,施澤友心口越發(fā)驚跳。
而他又繼續(xù)道,“我娘不忍爹落到此境地,也看不慣你這等強占功勛的作為,她一氣之下將你告到軍中,軍中核查此事真?zhèn)沃螅r將你發(fā)放,可你卻未曾悔過,反而對我滕家懷恨在心。”
“你后來巴結(jié)貴人走上高位,第一個要折磨的就是我滕家。那年你欺壓我爹,不讓人給他送去山勢圖紙,滕將軍幾十口人困在山間,只等身死。大哥為了這輿圖,潛入百戶所竊取,為了能順利交給爹,他在暴雨天里拼死引開追兵,最后失了馬蹄,墜入山石之中。他還是未曾羽翼豐滿的少年,還沒有當(dāng)上他期盼的將領(lǐng),領(lǐng)兵打仗守衛(wèi)邊疆,就折翼死在了山里。”
滕越說著,還在笑,可笑聲顫抖,抖得眼中水光彌散。
他說自己也曾被他折磨,可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施澤友看著他英眸向自己緊緊看來,聽見他緩聲開口,“重要的是,你與我滕氏這仇,從未就此揭過,也從未一筆勾銷。但今日,此仇我不會再等。”
他開口重復(fù),一字一頓。
“施澤友,提劍吧。”
他還允他提劍。
施澤友手下發(fā)顫,他知道自己不論再說什么,滕溫禮之子都不會放過他。
可他勉力提劍過去,只一個回合,區(qū)區(qū)一個回合,他手中那劍徑直被滕越擊飛插入了泥中。
連滕越都不可思議。
“原來娘夙夜難安、驚怕多年的人,就只有這點本事。”
他難以置信地嗤聲搖頭。
“既如此……”
他話音沒有落下,但手中長劍卻直直扎進了施澤友肩下的傷處里。
他聽著施澤友高聲痛呼,只道。
“這一劍為我自己。”
他說完拔了出來,鮮血噴濺,又一箭刺入他腹部。
“這一劍為我娘多年寢食難安。”
施澤友渾身是血,而滕越抬手削下了施澤友耳朵。
“這一劍為我大哥!”
耳落于地,施澤友已痛呼著,癱跪在了地上。
滕越卻緩緩閉起眼睛,提劍割斷了他的喉管。
“這一劍 是為我爹。”
黑夜之中,施澤友鮮血噴濺,似鬼魅的黑色毒汁。
血染了他身前的人滿身,而滕越割下了他的頭顱。
心頭的痛意卻因此噴薄而出,男人手里提著仇人之顱,仰頭看向漫天星辰,仿佛那漫天星辰里,父親和長兄的目光一直注視著他,從來不曾離去。
他咬牙痛呼。
“爹,哥!滕越,已血世仇!”
半個時辰后。
一隊人馬闖夜而歸,拿著尋來的鐵證,馬不停蹄地直奔京城而回。
第84章 【九千大章】
施澤友在京畿洪晉的兵甲火器營里, 發(fā)現(xiàn)了有人闖入的端倪之后,他們暗中潛入營中之事就不可能完全隱匿。更不要說眼下施澤友已死,滕越和王復(fù)響他們料理了洪晉的火器營中人, 但消息最多隱瞞一日。
他們這會快馬加鞭地返回了京城,將搜來的罪證, 直接讓黃先生交給了那唐內(nèi)侍。
唐永見狀也曉得這就是最好、恐怕也是最后的機會了, 再不猶豫, 進了宮去。
滕越他們等在孔徽的落腳院里,從午間送去罪證,直到夜晚都未有任何音信傳來。
夜已經(jīng)深了, 孔徽在廊下踱步, 沈言星靜倚在樹下,王復(fù)響耐不住地一邊吃肉一邊喝酒, 滕越則站在庭院中央,抬頭向著天上繁星看去。
皎月之下,暑熱之中不知何時摻入了些許初秋的清涼。
有一片泛黃的葉子當(dāng)先飄落下來,飄飄蕩蕩地就落在了滕越腳邊,刮擦著石板, 發(fā)出細微的聲響。
而庭院里寂靜無聲,這點聲響,反而尤其地響亮。
王復(fù)響忍不住地將一盅酒仰頭倒進了喉嗓中。
“怎么還沒消息?這般鐵證呈上, 皇上還猶豫不成?”
孔徽轉(zhuǎn)頭瞥了他一眼。
“你以為是處死一個逃兵,說殺就殺?況這是京城, 不是寧夏, 皇帝在禁宮之中, 消息哪有這么快傳出來?”
王復(fù)響煩躁地去叫三人,“就這樣苦等什么時候是個頭?你們也來陪我喝呀?”
滕越不理他, 仍舊負手立在星月下。沈言星也沒說話,只嘆了口氣坐了下來。
孔徽卻道,“你這廝也別喝了,今夜總要見個分曉,都喝醉了,出事怎么辦?”
王復(fù)響被他說得氣惱,卻也沒再喝,往院中竹榻上一躺,沒幾息的工夫竟睡著了,呼嚕聲轟轟響了起來。
孔徽一陣無語,甚至有些想笑,“煩躁不安的是他,倒頭就睡的也是他,難為嫂子怎么受得了他。”
沈言星也笑了笑,“能吃能睡是福氣,興許他一覺睡醒,消息就來了,倒比咱們枯等一夜強。”
他叫著孔徽也去睡吧,孔徽從滕越被抓之后就一直忙碌,好些日沒睡個整覺,沈言星這么說,他還真有些困了,進了房里合身躺在了貴妃榻上。
沈言星起身走到了滕越身邊,“遇川不去歇息一陣?我守著消息就行了。”
滕越搖了搖頭。
施澤友雖然已經(jīng)死了,但今夜若是不能拿下大太監(jiān),他們這些人早晚逃不過一死。
一個施澤友就害得他家破人亡,母親因此驚恐難安做下錯事,蘊娘也因此走去了何處,他還沒有尋到,若是大太監(jiān)不能垮臺,接下來會怎樣?
滕越根本無法睡下,沈言星見他眉頭緊壓地站在庭中不動,便也沒再勸,只留在院中繼續(xù)陪他。
更鼓不知響了幾遍,天色似乎都有些要亮起來了,空氣里有初秋的露意隱隱降落下來。
就在這時,黃西清派人飛奔而來。
“諸位將軍,宮里下令,洪晉下獄了!”
話音一出,滕越定在原地,可雙手攥成的拳卻止不住地顫了起來。
沈言星直將來人叫到身前,“那大太監(jiān)已經(jīng)入獄了?!”
來人直直道是,說話間,王復(fù)響一個打挺從竹榻上起了身。
“下獄了?怎么說,什么時候砍那閹人的頭?!”
孔徽也從房中快步小跑出來,“舅舅怎么說?”
半個時辰后,黃西清得空親自見了四人。
他說昨夜,唐內(nèi)侍湊準近身伺候的時機,先將恩華王的檄文拿出來呈了上去。
“ 皇上看到恩華王的討賊檄文,甚是驚訝,而唐內(nèi)侍接著又把我同眾人一道擬下的洪晉十七條重罪,也呈給了皇上。”
他說皇上看了之后,一時沒有言語,“ 只道了一句‘洪晉就這么令天下人厭煩’,唐內(nèi)侍一聽這話,只怕皇上輕飄飄一句就揭了過去,可巧就在這時,那洪晉竟然問詢趕來。唐內(nèi)侍同那洪晉在皇上面前辯了起來,兩人越吵越兇,反而皇上失了興致,讓兩人到外面吵去,要睡了。”
皇上歇下之后,唐內(nèi)侍也不想再同洪晉繼續(xù)吵鬧,而那位大太監(jiān)也曉得唐永與他不對付,見皇上不想過問,還嗤笑唐永不自量力,“恩華王的討賊檄文又怎樣,還不是奈何不了咱家?但有皇上主子在,你這輩子都別想扳倒我!”
洪晉只見討賊檄文都沒讓皇上惱怒了他,越發(fā)恣意不把唐永放在眼里,轉(zhuǎn)身就走了。
可唐永卻一直候在皇上寢宮里。
而皇上只打了個盹就醒了,接著便睡不著,還問唐永,“你怎么還在這兒?還有話要說不成?”
唐永砰得就跪在了地上。
此時洪晉不在,此間再無旁人,唐永直接向皇帝問了過去。
“主子給那洪晉如此大的權(quán)柄,可曾想過他若有賊心,同那恩華王一般要坐您的龍椅,可如何是好?”
這話不知多少朝臣,在他耳邊說過多少遍,小皇帝聽了只笑了一聲。
“他若有此心,讓他坐去就是。”
他渾不在意,可唐永卻抬頭朝他看了過去。
“主子是不在意這龍椅,可主子就沒想過,若那洪晉真取您代之,他又會將您置于何地?”
并不是說,皇上不要龍椅,就能隨便去逍遙快活。
歷朝歷代,龍椅自來遍布血煞之氣,被取而代之又能善了的,能有幾人?
這話令年輕的皇帝微頓,眉頭皺了皺。
“他洪晉還真有此心不成?”
唐永先前一直沒有拿出鐵證,等著就是他這句話。
皇帝此言一出口,唐永立刻讓人將昨夜京畿急取來的東西,俱都呈了上來。
刀槍、兵甲還有火器。
唐永將那地址,與整個火器營之規(guī)模說給了皇上。
“ 那洪晉若是沒有反心,在京城附近私造此物,樣式之多,數(shù)量之眾,是想作甚?!”
這些兵甲制式同朝廷再不一樣,年輕的皇帝一樣一樣看過去,徹底沉默了下來。
殿中靜到無聲,無人再敢言語。
直到半晌,皇帝長嘆一氣。
他閉起眼睛。
“洪晉負我。”
*
一夜之間,京城風(fēng)涌云起。
大太監(jiān)洪晉被皇上下旨下獄之事,在整個京城之中瘋傳,又快馬加鞭地亦向外散去。
可大太監(jiān)只是被抓進了牢獄之中,皇上尚未決定要如何處置,不少人都以為,以洪晉在皇帝心中的情義,未必就會將他砍頭。
但只要是不被砍頭,人還活著,以洪晉之能如何不能東山再起?說不定沒兩日就從牢獄里出來,重獲盛寵。
京中靠著這位大太監(jiān)的何止一個兩個,眾人見洪晉只被下獄,卻無處置,雖有些不安,卻也覺得不會鬧出什么大浪來。
倒是永昌侯府,章貞慧聽到外面?zhèn)鬟M來的消息,皺眉支了腦袋。
自那日,林老夫人說好要送的重金卻沒有如約送來之后,章貞慧就覺得不太對。
她是端莊貞淑的侯府貴女,自然不能太過急切,便也沒有讓人再去問,又等了兩日,沒曾想還是沒都能到,甚至滕家連個說法都沒有。
她這才讓董奶娘去尋了舅母楊二夫人打聽一下,不想二舅母說,林老夫人準備直接把錢送去侯府侯爺面前,這樣更穩(wěn)妥一些。
若是直接送去侯府,那她沒有讓侯爺伯父說項的事情,可就暴露了。
章貞慧頓時就覺得大大不妙,董媽媽還想不明白林老夫人為何突然變卦,但章貞慧卻思量著,讓董媽媽把前去道賀的場景說了來。
董媽媽前后一說,章貞慧臉色就青了青。
“看來林老夫人,是對我起疑了。”
董媽媽驚奇,“就算是有旁人也幫忙說話,她們怎么就知道咱們家侯爺沒去?”
章貞慧不是很清楚內(nèi)里緣由,可眼下卻不是說這話的時候。
林老夫人如今說,要把錢送去侯府伯父面前,這話并非是真的,而只是說給她聽,敲打她讓她把東西俱都還回來,此事也算是就此揭過。
章貞慧被人這般識破,臉色自是難看的不行,她是需要更多的物品與錢財傍身,可更緊要的是她侯府貴女的高高在上的身份。
她昨日已經(jīng)有意把東西還回去了,可今日風(fēng)云突變,大太監(jiān)竟然被皇上下了獄。
董媽媽也覺得這不是個好兆頭,“那九千歲看起來不太穩(wěn)妥,要不姑娘就趕緊把滕家的禮還回去吧,咱們再尋個好些的說辭將這事遮掩過去,以如今情形來看,還是滕將軍這門親事最好。大太監(jiān)如日中天的時候,尚且不能治罪滕將軍,往后大太監(jiān)若是勢弱,滕將軍必會一躍而起。”
她道,“這才是最好的夫婿人選!”
董奶娘所言,章貞慧緣何不知?
可林老夫人已經(jīng)起疑,哪還有這么好糊弄?
她眉頭越壓越深,秀美的臉蛋也因此默然扭曲了兩分,變得凌厲起來。
“不,這時候反而不能送回去了。”
董媽媽不太明白,向著自家姑娘看了過去。
*
洪晉下獄,皇上沒有親自出面,只讓朝臣去提審洪晉。
然而一眾朝臣領(lǐng)旨去提審那大太監(jiān),不想那大太監(jiān)根本無懼,哪怕是被下了牢獄,也依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九千歲的模樣。
他看著前來審問他的朝臣,冷笑連連,只問他們。
“你們哪一個,從前不曾在我手中討過好處?哪一個,不曾是我門下人?如今來審我,又以什么資身份?!”
他仍舊囂張跋扈,只是這一句,還真就把欲提審他的朝臣給鎮(zhèn)住了。誰敢說自己剛正不阿,從未曾在洪晉門下討過好處,若真有這樣的人,只怕早就被洪晉弄死。
無人有臉面站出來提審,這話沒多時就傳去了寧豐大長公主府邸。
白家二老爺白駙馬,再過三日就要啟程返回福建,他依次經(jīng)過三個兒子的院子。
長子舉業(yè)遲遲不能中第,公主殿下親自派了人督學(xué)于他,常常天不亮起身學(xué)習(xí),殿下說寒門學(xué)子都是三更燈火五更雞,似長子這般總也學(xué)不會的,更要勤勉才是。
這話說得,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的長子是什么呆笨之人,可分明他于作畫一事上天賦異稟,早些年的畫作拿去城中,匿名讓人品評,都說此畫乃是神來之筆。
可他被困在科舉里太久,畫筆都找不到了。
白駙馬看過疲累的長子,除了干干巴巴地勉力他兩句,再不知能說什么。
接著他又去看了次子,次子昨夜竟醉了整宿,至今都沒有醒來。白駙馬親自給他喂了解酒湯,他沒喝進去,反而都吐了出來。
他說,“爹,姑家表妹下月就要同人定婚了,兒子除了醉生夢死,還有別的辦法嗎?”
這話說得白駙馬眼眶發(fā)熱,他沉默地離開了次子的院落,最后進了白春甫的院中。
幺子也已起了身,今日天晴風(fēng)燥,他叫了人把房中的醫(yī)書都拿出來翻曬,等曬好了就收回箱籠里不再拿出來了。而他則坐在窗邊,似乎在看一封信,久久地看著,看得專注連他進到他房中,他都沒察覺。
“歲初在看何人的信?”
他愣了愣,這才發(fā)現(xiàn)是父親來了。
他起身行禮,“兒子在看陜西 一位友人的信。她問我在京里如何,又何時能回,兒子還沒想好如何作答。”
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他母親大長公主,不再學(xué)醫(yī),不再離京,白駙馬總覺得公主讓他不再學(xué)醫(yī)只是一時之氣,想要壓一壓他而已,但不準他離京,恐怕三年五載都不會松口。
白駙馬看看院中即將被收起來的醫(yī)書,看了看神色落寞的幺子,又想到了醉生夢死的次子,和疲憊不堪的長子,以及,一直自是順從于公主安排的自己。
他突然想,三個兒子都落到這般境地,縱然公主這個做母親的有錯,那他這個做父親就一點責(zé)任都沒有嗎?
如果他能擋在兒子們面前,在公主不合理的安排之下,勇于“反抗”,勇于“直言”,孩子們的處境會不會都不一樣?
白駙馬恍惚地立在白春甫的書房里。
白春甫不知道父親這是怎么了,神色不太對勁,正想著請他坐下,自己給他切個脈。
然而就在此時,外面的消息傳了進來。
宮中下令抓捕洪晉入獄的事情,一早公主府就知道了,公主不許人插手此事,只準備隔岸觀火。畢竟那洪晉的手再長,權(quán)再大,也不可能將大長公主這等皇室血脈壓在掌下。但大長公主也沒必要非跟他過不去。
不過白駙馬還是讓人去留意了一番,不想來人報信,說洪晉被下獄,可卻一時沒有朝臣敢審問與他。
那洪晉放出話來,“你們哪一個不曾是我門下人,我倒看看誰敢審我?!”
這話猖狂無邊,他這般猖狂不把自身下獄之事放在眼里,反而越發(fā)顯得他此番不會有事,這般,朝臣們更加不敢上前,怕他轉(zhuǎn)身又重獲榮寵。
來人把洪晉的話學(xué)出了口來。
白春甫緊壓了眉頭,可他卻看見父親忽的肅了神色。
“他如此張狂,竟問哪個不曾是他門下人?好,我不是他門下人,似我這駙馬都尉的身份,應(yīng)該審得他吧?”
他話音落地,轉(zhuǎn)身就往府外而去。
白春甫驚訝,頓了一下,又緊跟在父親身后。大哥、二哥也都被他快步離去的動靜所引,都緊跟著問了過來,再聽父親說,要以駙馬之身,親自提審那大太監(jiān),皆震驚不已。
“爹這般,殿下是不會應(yīng)允的!”
可白駙馬卻直接讓人牽了馬過來,竟不準備再去詢問公主,就要立時前往。
馬剛牽過來,公主也聞訊急急趕了過來。
“你這是犯什么病?”離著遠遠的距離,大長公主就急問過來,“洪晉的事如何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你不懂這里面的利害,就不要胡亂插手!”
可她遠遠喊過來,白駙馬只道。
“那禍害世道的奸宦,既然已經(jīng)下獄,怎么還能再留?我是不知里面利害,卻也知道鏟除朝中奸佞,還天下一個清明,原是我們這等坐享皇糧之人,該做之事。如今沒人敢去審他,那就我去,若我也不去,又同那些茍且的鼠輩有什么區(qū)別?”
他幾乎是第一次這樣跟自己的公主妻子說話,他直直向著大長公主看過去,道。
“殿下恕我無禮。但我以為殿下所做之決斷,也不盡然是對的。”他目光從三個兒子身上一一看去,“或許今次,我就該越過公主殿下,自己做一回主!”
為自己,也為三個兒子。
他說完,不等大長公主派人前來攔住他,徑直翻身上馬而去。
寧豐大長公主不敢置信地看著丈夫就這么走了,而白春甫的大哥目瞪口呆,驚詫之余,眼中卻有說不出的被點燃的火光。三哥的酒全然醒了,他一邊叫著白春甫同往,一邊也當(dāng)著母親的面,拉過馬緊隨而去。
白春甫倒是不著急,他只見自己母親急著讓人去追去攔,他卻道。
“殿下再讓人追去,恐怕也來不及了。”他忽的笑了笑,“倒不如就看看父親今次,能不能同您說得不一樣,在朝堂里立下功勛而歸。”
大長公主愕然看來,腳步頓在原地。
*
在朝臣們紛紛被洪晉喝退之后,黃西清本想上折子,由他提審洪晉。不想白駙馬先他一步,直接將那洪晉壓在了大堂里。
寧豐大長公主的白駙馬在京中素來好性兒,沒什么存在,可今次竟用雷霆手段,一番嚴審到了次日下晌,那洪晉已被拷問得意識不清,迷亂中吐出了一個宅院位置。
白駙馬登時下令搜查此宅具體在何處,若是搜出來更多鐵證,洪晉必死無疑!
京中徹底風(fēng)云變幻起來,略帶秋意的風(fēng),掃著第一波飄落的黃葉,在大街小巷里翻滾。
楊家小宅。
林明淑和楊二夫人聽到大肆搜捕的消息之后,都不由地念了聲佛。
只要能找到這宅院,翻出更多罪證,此番就能完全了結(jié)了。
然而就在兩人驚喜祈禱的時候,章貞慧的董奶娘突然前來。
她在這時前來,可不是來找楊二夫人的,她就是來尋林老夫人,她見了林明淑,也不似之前那般拐彎抹角。
她只問林明淑,準備何時向章家提親,為滕將軍迎娶四姑娘進門。
這話一出,楊二夫人都不可思議了。先前重金沒送,還敲打了她那外甥女,把貪了禮也都還回來。這便是就此一刀兩斷的意思了,怎么她這么聰明的外甥女,這一點想不明白。
更不要說,大太監(jiān)要不成了,永昌侯府與他從往過密,這個時候誰還敢再要章家的女兒?
楊二夫人還想要言語同那董奶娘說得更清晰些,好歹也是楊家的外甥女,就不要再丟人了。
可董奶娘卻道,“大太監(jiān)眼看著不成了,但凡大太監(jiān)的黨羽皆不能獨善其身。林老夫人送了這么重的禮給我們章家,不知道之后朝廷清算,滕將軍要怎么把自己摘干凈?”
她說完,只看向林老夫人,“但若是老夫人把這些只當(dāng)做給我們姑娘的聘禮,速速定下婚事,滕將軍自然不會遭遇此難。老夫人以為呢?”
她讓林明淑好生想想,想好了便差人去章貞慧母親的陪嫁宅院里傳信,四姑娘就在那里等著喜信。
董奶娘說完就走了,楊二夫人卻白了臉色。
“天爺,難怪她沒有還回那些東西,沒想到竟準備以此威脅?!”
林明淑若是不照著原先的約定,迎她過門,好讓她在永昌侯府倒下之后,還能憑借出嫁女的身份自保,那她就只能把滕家全部拖下水來。
楊二夫人難以相信,這黑心的丫頭真就是自己從前以為賢良的外甥女。
只是她轉(zhuǎn)頭看向表姐,卻見表姐落下眼簾,輕輕嗤笑了一聲。
她說她不是在笑別人,只是在笑她自己。
“我也曾以為名門貴女千般萬般的好,又想著借章家能同大太監(jiān)搭上關(guān)系,無論如何都能保得遇川官途一帆風(fēng)順,不曾想,將他指忠為奸的就是大太監(jiān),而眼下要把他一并拖下水的,更就是我看重的貴女兒媳 ”
她原先只看不上蘊娘的出身,覺得蘊娘再不能給滕越任何助益。
可滕越在寧夏被抓,是蘊娘跑前跑后為他聯(lián)絡(luò)官員,那些人她一個都不認識,卻敢登人家門;而后滕越被放出來,也是白家六郎看在蘊娘的面子上,去求的他公主母親,滕越這才早早被解救。
可她卻兩次提及將蘊娘攆走,第一次沒能成,這一次,卻直接將她攆出了門去。
難怪簫姐兒說,要與她這母親勢不兩立。
是了。似她這等看似要幫襯孩子,卻一番作為扯了孩子們后腿的母親,他們怎么能敬她愛她?
表妹見她不說話了,拉著她的袖子急問她。
“眼下還說這些有什么用,那黑心丫頭要吃人了,你可想想怎么辦吧!”
林明淑定了定,緩緩站起了身來,她抬腳向外走去。
“我自己作的孽,自然由我自己來解。”
*
章貞慧母親的陪嫁宅院。
林老夫人和楊二夫人親自來了,章貞慧親自給兩位長輩奉了茶來。
威脅的惡言都是董奶娘說出口的,她這個做姑娘的,仍是一貫的端莊貞淑貴女模樣。
不過到了這個時候,轉(zhuǎn)彎抹角也沒意思了。
林明淑沒飲她的茶水,直言。
“城內(nèi)各處都是搜查之人,那大太監(jiān)的鐵證再被尋到,他必不能善了,而永昌侯府只怕也是保不住的。你想要我履約讓你嫁過來,是為著自保,我也能理解。只不過我為滕越娶妻,是想要給他尋個有助益的貴女,若是這番下來,要娶了你這罪家之女,我也得掂量掂量。”
她說滕家就算被她拉下水,“但只憑這些禮,就能朝廷對滕越這般平叛功臣定罪,我想也沒那么容易,左不過就是我們母子往大獄走一遭,不是嗎?”
林老夫人這么一說,董奶娘就緊皺了眉頭,目光向著自己姑娘看過去。
章貞慧本以為自己讓董奶娘前去威脅,林老夫人勢必要驚慌,不說旁的,只說為著林老夫人自己的臉面,娶了她就不會再節(jié)外生枝。她以為這事多半錯不了。
沒先到這位老夫人此刻倒沒有慌亂,她送來的這么多禮都在她這院子里放著,官府來搜全是罪證,這位老夫人竟面子不要了,準備往大獄里走一遭。
她這般鎮(zhèn)定,反而讓章貞慧有些心慌意亂。
她讓自己萬萬要冷靜。
既然林老夫人不怕威脅,那不如她就來談?wù)勅⒆约哼M門的好處。
她喝了口茶水壓下心慌,不禁道。
“朝廷素來罪不及出嫁女,我也只是侯府的侄女,不是侯爺?shù)挠H女,就算侯府落敗,我沒了父親這邊的娘家人,也還有母親那邊的娘家人。”她看向舅母楊二夫人,“楊家在陜西軍中經(jīng)營多年,滕家也少不得楊家的助力吧。”
楊二夫人是楊家不怎么受寵的兒媳,楊家大房,也就是章貞慧的大舅舅家,才是楊家主事的長房。
滕家娶了她,自然比只同楊二夫人有些親緣關(guān)系,要來的近。
她說了這一處,又道,“我在京中認識的達官貴人,也遠比二位夫人都要多,交好的人家提及我,總還是比我那五妹妹要強許多。”
她在京城里的名聲,確實算得不錯,章貞慧此刻也不能全然保持貴女的矜持,她直言自己就算沒有侯府依仗,地位、名聲也都不算差,“更不要說,我爹娘也給我留下諸多產(chǎn)業(yè),陪嫁再怎樣,也比一些鄉(xiāng)下來的姑娘多得多。”
她說鄉(xiāng)下來的姑娘,自然是鄧如蘊。
林明淑見她還在此處自傲地同蘊娘的家世作比,更悔自己怎么就瞎了眼。
蘊娘進門的時候一窮二白,可短短一年,就有了自己的藥鋪,養(yǎng)起了自己的家人,她怎么跟蘊娘比?
不過這會,林老夫人沒有多言,只是佯裝思量地問向章貞慧。
“這宅子就是你母親的陪嫁吧?京城的宅院不便宜,不知有多大?”
章貞慧見她思量起了自己這宅子,只覺林老夫人還是對她有些屬意的。
她立時笑起來,說母親的陪嫁宅子原本不大,但經(jīng)過母親多年經(jīng)營,又向后闊了一個院子,“且母親留下的許多家什也都在此,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院子。”
她這樣說,林明淑抬了抬眼,“空口無憑,不若就瞧瞧吧。”
章貞慧在外面成日裝作一副沒有什么銀錢的模樣,可這些年四處得來的銀錢物什,都被她攢在了這院中。
她不怕林老夫人來看,親自帶著她們往院子里面走去。
院子門頭不大,但里面果然有些乾坤。
林老夫人一直往里面走去,也叫著楊二夫人和青萱他們都幫著瞧瞧。
這小院里確實雕梁畫棟,房中物件多半是滿滿置放的,楊二夫人想到外甥女在楊家,時常提及自己連飯都吃不飽,簡直要翻白眼。
但章貞慧也顧不得這么多了,一路帶著眾人連走了好幾間廂房,直到林老夫人的腳步,忽然停在了其中一間,滿放著滕家送來的重禮的地方。
林明淑指了過去,“我也看了不少,就在這房中坐著說說話吧。”
她要在自家東西堆放的地方坐下說話,章貞慧微微皺眉,但又想著這是自己的私宅,林老夫人還能搶了就跑,這么多東西,也拿不走不是?
她說好,讓人開了門來,眾人都走了進去。
林老夫人走進去,就前后打量起了她送來的禮,“似乎都在這兒了?”
董奶娘點頭回應(yīng)了他,不免道了一句,“您看這么多東西,您若是把我們姑娘迎進門,這些還不是照舊帶回您家里去?您還猶豫什么?”
她說完,只見林老夫人笑了一聲。
章貞慧莫名覺得這笑意有些不太對,然而下一息,她只見林明淑突然自袖中拿出一只火折子來。
她一下拔開那火折子,直接把火折子,全然扔進了禮盒之中。
呼啦一下,這房中滕家的重禮,蹭然燒了起來。
火光之下,她站在火舌邊,把青萱遞過來的一壺油,也徑直倒進了堆放禮盒上。
這些都是綢緞、茶葉、字畫、書籍,再易燃不過了。
騰然揚起的火只把林老夫人的眼眸都映出了熊熊的火光。
章貞慧全然怔住,董奶則娘大喊叫人來救火,又朝著林老夫人喊去。
“呀!這些都是好東西呀!那么多,那么貴重,就這么燒了?!”
章貞慧怔在原地還沒回過神來。
而林明淑卻在董奶娘的呼聲中,低聲笑了起來。
“我這一輩子經(jīng)營就是為了兒女,如今兒女皆同我離心,這些東西我還要來有什么用?一把火燒了,反而替他們燒斷了纏在腳上、絆腳的荊棘!”
她說著,從禮盒中取來書冊往房中另一邊也投去,轉(zhuǎn)瞬間的功夫,堆放重禮的房間完全燒了起來,眾人都在火舌舔舐下快步跑了出去。
董奶娘喊來的救火的人,也被林明淑帶著的人死死擋住。
董奶娘大喊不止,楊二夫人看著那么多東西全燒了,也有些可惜。
可她表姐卻只看著那火舌將所有重禮全部吞沒,緩緩笑起來。
“總算干凈了,我這個娘作的孽,不會再耽誤了遇川 ”
她只看著那竄天的火光,欣然而笑。
而這時,一直怔怔在旁沒有言語的章貞慧,眸色變幻了起來。
“為什么?為什么?”她盯向林老夫人,“你們?yōu)槭裁匆圬撐乙粋沒有爹娘的孩子,欺負我一個孤女?是你說好了要娶我做兒媳的,如今毀約,還要燒我宅院?為什么這般欺負我?!”
林老夫人眼見自家送來的東西都燒得差不多了,便沒再讓人阻擋章家仆從救火。
她說自己沒準備燒了章貞慧的宅院,“我只燒掉我自己的東西而已。”
說完,她也不欲再同這所謂貴女過多理論,叫著楊二夫人轉(zhuǎn)身就要離開。
可章貞慧卻一把拉住了楊二夫人。
“舅母,舅母!您就這樣看著林氏欺凌我嗎?她是你表姐,難道我就不是您外甥女?!”
她道,“外祖母嫌您糊涂,把二表妹的名聲弄壞,處處給你立規(guī)矩,我還替你到外祖母面前說話,你這樣縱著林氏,甚至同她一道欺凌我,你覺得外祖母和舅舅會怎么對你?”
她竟還要拿楊二夫人的婆婆和丈夫壓她。
楊二夫人不可思議,只覺自己原先照看的,分明就是一頭吃人的白眼狼。
但她想到這里,腦海中突然有什么事情聯(lián)系在了一起。
她沒有甩開章貞慧抓她的手,反而回頭問了來。
“你大表姐被硯山王府差點害死,是因為他家聽說了大太監(jiān)的侄女婿快要病逝,于是想要害了你大表姐,同洪氏結(jié)親。可這消息他遠在西安,怎么能提前知道?”
章貞慧只見自家這舅母,朝著她緊緊盯了過來。
“彼時,只有你剛從京城去往西安。你告訴我,他們到底是從誰口中,得到的這個消息?!”
話音落地,章貞慧腳下倏然一晃。
第85章
京城, 皇宮。
唐永在殿前踱步,又怕擾著里面本就心緒不佳的皇上,只能從廊下走出去, 一直走到離殿十丈之外,才問了一句, “到底搜沒搜到那奸人的私宅?”
白駙馬審出端倪之后, 滿京都在搜查洪晉吐出口的私宅, 但宅子能不能找到,里面又有沒有罪證,誰都不知道。
太監(jiān)唐永已來回問了五六遍了, 只要洪晉不能被徹底弄死, 他就不能心安,只怕不知何時洪晉又反撲而來。
這會他問過去, 左右小太監(jiān)皆是搖頭,尚無消息。
唐永心下不免又是一墜,到底還能不能找到?
可就在這時,有個小太監(jiān)幾乎是橫沖直撞地跑了過來,見到了唐永險些沒停住, “干爹!”
唐永一把將人薅住,“你最好給咱家說些好信來!”
那小太監(jiān)半哭半笑地立時道,“好信, 是好信!那洪晉的私宅找到了,而且里面, 確有逆物啊!”
唐永轉(zhuǎn)身就快步到了大殿門前, 繞進門去, 見到皇上就把小太監(jiān)的話原樣說了。
年輕的皇帝神色淡淡,掀起眼簾問了一句。
“什么逆物?”
他問去, 見唐永嘴巴張著卻有些難言。
他皺眉,“直說吧。”
唐永徑直跪倒在了皇帝面前。
“主子 是龍袍啊!”
*
這處私宅被找到的時候,滕越恰帶兵在附近。
洪晉勢力遍布朝野,他被下獄之后,朝中想找出干干凈凈的可用之人,反而不多,畢竟連錦衣衛(wèi)的指揮使都跪在了他腳邊,京中一時間無人可調(diào),黃西清便將滕越幾人都臨時調(diào)了來,無論如何,先把這洪晉徹底治死再論其他。
有官兵尋到了洪晉的私宅,滕越就在附近,立時帶人趕了過去。
不時沈言星他們也都到了,看著滿院被搜剿出來的逆物,皆不可思議。除了龍袍龍椅,還有無數(shù)金銀財寶如山堆放,火把光亮之中,金燦得刺著人眼。
王復(fù)響問了滕越一句,“這些玩意怎么般?要不要找個車,封箱拉進宮里,給皇上好好瞧瞧?”
孔徽扯著他的袖子,讓他別亂說話,這里可是京城不是寧夏。
滕越回了一句,“黃先生剛使人傳了信,說皇上會親自過來。”
王復(fù)響睜大了眼睛,皇上都要親自來看了,看見這滿園的金銀珠寶、謀逆之物,那洪晉必死無疑。
而說話的工夫,已經(jīng)有了唐永派的人前來清場,一眾官兵都被清在了院外,只留官員將領(lǐng)尚在庭院之中。
眾人給皇帝戍邊多年,還從沒見過皇帝的模樣,王復(fù)響從孔徽身邊,擠到滕越身側(cè),又湊到了沈言星旁,想讓沈言星給他讓讓路,方便讓他第一時間見到皇帝,不想沈言星從搜出來的洪晉私物里,看到了一把扇子。
那扇子看似常用之物,略有些舊了,但仍舊精巧奪目,沈言星拿在手里多看了兩眼。王復(fù)響低頭在他耳邊,“怎么,想偷偷藏了帶回去?”
沈言星無奈地看了這廝一眼,目光又掃過滕越。
他可沒有收藏戰(zhàn)獲的癖好
他把這把扇子,又放回到了被搜出來的紫檀木案臺上。
就在這會,外面?zhèn)髁诵艁恚粫r腳步聲近,皇上來了。
眾人自然行禮不在話下,王復(fù)響也少不得多瞧了年輕的皇帝幾眼。
他見皇上看到這滿院的謀逆之物,臉色都隱隱青了,那洪晉自幼伺候他,他對那閹人不知有多信重,一向覺得閹人最多貪點錢、貪點權(quán)罷了,卻不曾想,如此寵信之人竟然看上了他的皇位。
他目光在那龍椅龍袍前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緊抿的雙唇與發(fā)青的臉色,令王復(fù)響有種說不出的爽快感,只是這點爽度還沒讓他痛快到。
而就在這時,皇帝轉(zhuǎn)身看到了方才沈言星細瞧過的扇子。他不知怎么看住了那把扇子,多看了幾息之后,竟伸手過去想要拿起來。
誰料皇上剛一伸手,沈言星突然出言。
“皇上莫要動此扇。”
院中沒人敢說話,他這么一出聲,所有人都向他看了過來。
王復(fù)響素來覺得沈言星脾性太柔和,沒想他竟敢出言阻攔皇上。
王復(fù)響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睛,不過皇上倒沒怎樣,只是皺眉問了句,“為何?”
他問去,又道,“洪晉時常用此扇,夏日里給朕扇涼。”
遠處有蟬鳴之聲響起,暑風(fēng)吹拂而來,使得皇上這句話聽起來,有種別樣的寥落意涵。
但沈言星卻親自將此扇子拿了起來。
這扇子看起來,除了精美倒也平平無奇,誰料沈言星略微動了下扇柄處的一個凸起的雕花。
他略作旋轉(zhuǎn)又輕輕一按。
扇子底端騰得彈出一物,火把之下,那物尖利異常。
是把匕首!
匕首彈出,皇上身后的侍衛(wèi)立刻拔出了刀來,沈言星當(dāng)即將這暗藏匕首的扇子放下,放回到了案臺上。
他輕聲道了一句。
“不止此扇,此間還有多件常用之物,都暗藏機關(guān)。”
可其他物件,皇上已沒有必要再一一去看了。
他只看著這把,洪晉時常用來給他扇涼的扇子,慢慢閉起了眼睛。
院中無人敢發(fā)出半點聲響,連夏末的夜風(fēng)都透不進來。
半晌,年輕的皇帝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從牙縫里吐出幾個字來。
“洪晉,活剮三千刀。”
章貞慧母親的陪嫁院落。
楊二夫人突然到了外甥女的臉前,章貞慧腳下晃了一晃。
她沒有回答,反而朝著楊二夫人反問了回去。
“舅母這是什么意思?難道疑心我害大表姐不成?可我害大表姐有什么好處?舅母不能為了推脫一味相幫林氏的罪責(zé),就這樣倒打我一耙吧?”
她不承認,反而反問楊二夫人。
這時,外面兵荒馬亂的聲音越發(fā)響亮起來,仿佛整個京城的大街小巷灌滿了喧鬧的洪水,又朝著各處緊閉的門庭涌了進來。
不時就有了前來傳信的人。
“皇上下令,要活刮太監(jiān)洪晉,抓住其所有黨羽,此刻外面全是抓人的官兵!”
這消息一出,章貞慧臉色煞白一片。
永昌侯府是跟大太監(jiān)洪晉最是緊密的高門,他伯父更是靠著洪晉才重回貴勛前列,一路穩(wěn)升軍中高官。永昌侯府闔府的人,只怕今夜就逃不脫被捕下獄的命運。
而她這永昌侯的侄女,更是無從逃脫了。
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章貞慧再顧不得驚慌失措,也不再提方才還在質(zhì)問自家舅母,她只把楊二夫人整條胳膊都握在了手中。
“舅母,舅母,都是慧兒的錯,是我沒把您侍奉好。可是章家不成了,您也好,外祖母和舅舅們也罷,都不能眼看著我下獄吧?!”
一旦下了獄,貴女的清白就說不準了,而若是不得釋放,等待她的就只有教坊司
章貞慧簡直無法想象,分明前些日,她還穩(wěn)穩(wěn)地給自己謀劃著嫁個體面富貴的人家,嫁一個前途大好的兒郎。
但此時她只能急急抱住楊二夫人的手臂。
“舅母,求求您!我只是個沒有娘的孩子,總有些做的不周到的地方,可我一直把您當(dāng)我的母親啊!”
她說楊二夫人就是她的母親,“我和大表姐小表妹一樣,都是您的女兒啊!”
她萬萬不敢再同楊二夫人對著來,眼下能把她從火炕前撈出去的,唯有這位二舅母。
可她這話出口,林老夫人回頭看了她一眼。
楊二夫人似有所覺,轉(zhuǎn)頭問了自家表姐一句,“你不會也聽她說過,她當(dāng)你是親娘這話吧?”
真是不巧,林老夫人還真就聽過。
她看向章貞慧,搖著頭長嘆了一氣。
“你這姑娘,心思實在是太多了。”
一層套著一層,一圈纏著一圈,直把她和表妹這兩個內(nèi)宅里的經(jīng)年婦人,都套住纏住了。
林老夫人嘆氣說了這么句,含著肯定楊二夫人問話的意思,她目光怒瞪過去,幾乎要將林老夫人撕咬開來。
可她卻顧不及這些,只死死抱住楊二夫人的手臂。
“舅母,舅母,您要是見死不救,回到西安,外祖母和舅舅也不會放過你的 ”
她籠絡(luò)不成,又口出威脅。
楊二夫人恨不能直接將她摔下來,可她說得也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畢竟自己在婆家,自小女兒發(fā)癔癥鬧出事后,她就沒什么體面可言了。
不過這回,兵荒馬亂中,有人匆匆趕了過來。
來人是她和林明淑的人手,是前來護送她們早早返回的,原本她們來章貞慧的院子,就不那么穩(wěn)妥,今夜又兵荒馬亂,仆從們提前到了。
不過楊二夫人卻從自家的仆從里,一眼看到了她先前指派去,調(diào)查朱霆廣從何人口中得到消息的人。
楊二夫人當(dāng)即將人指了出來,“你到底有沒有查到,到底是什么人,告訴了朱霆廣消息,差點害死大姑娘?!”
可惜手下沒能查到具體是何人,可此人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目光落在了章貞慧臉上。
“小的只打聽到,錢側(cè)妃是在咱們楊家辦花宴那日后,就立時派人前來京城打聽詳情,可見告訴她消息的人,彼時正在咱們家的花宴里見過錢側(cè)妃。”
在楊家花宴里見過錢側(cè)妃,還能給她帶來最新的京城消息的,還有其他人嗎?!
楊二夫人雙眼都要瞪出血了,她一把甩開了緊抱著她胳膊的外甥女。
“你還說不是你 黑心的賤丫頭,還說當(dāng)我是你娘,你是不是想要把你表姐害死,然后讓我給你當(dāng)娘?!”
章貞慧被她怒氣之下,直甩到了地上,董奶娘還沒能將她扶起來,剛過來接應(yīng)的人里,又走出一個人來。
董奶娘抬頭,看見魏嬤嬤的時候,身形顫了一顫。
而魏嬤嬤直向他們主仆問過來,“河南那醫(yī)館,分明是騙子假冒太醫(yī)師弟的,京中前年就已經(jīng)傳過此事,你們?yōu)楹芜要騙我?害我霞姐兒吃了一年毒藥,毒氣入體,吐血不止 為何?!”
楊二夫人問過來,魏嬤嬤也問了過來。
質(zhì)問層層而起,答案已然不言自明。
章貞慧摔在地上,聽著外面搜捕緝拿的喊殺聲越來越緊近,看著京城里都被大街小巷的火把光亮照亮,她再看著這些朝著她質(zhì)問過來的人。
她知道眼前這些人,已不可能再向著她,拜倒在她貴女的裙擺下。
她們只想看她落魄的下場。
她眸光顫抖著,忽的瘋笑了起來。
“好啊,都來問我、你們都為自己的兒女,不怕使錢、不怕麻煩、還不怕死活,但誰能為我如此?誰能如此為我?!”
她說她是孤女,“我娘死的早,我爹在外面納妾娶小,還要花用我娘嫁妝,伯母討厭我娘更討厭我,舅家離這十萬八千里,誰如此為我,誰又愛過我?!我為自己精打細算,就算是過了些,又到底怎么了?”
她尖聲質(zhì)問,又從地上慢慢爬了起來,一雙眼眸瘋意漸漸溢出。
她說魏嬤嬤是自己蠢笨,“你女兒那病,是你生她時帶出來的病癥,天下郎中有誰能治得好?我當(dāng)然要幫你尋醫(yī)還送你金丹,不然你怎么幫我在林氏面前說話,又怎么替我打壓那鄉(xiāng)下契妻?至于你信了這話,花錢給騙子,把假藥給你女兒吃了一年,同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是你自己真假不分,是非不明!”
她說完魏嬤嬤,又朝著楊二夫人看了過去。
從前的端莊賢淑貴女做派,此刻全都化為泡影,像是穿著人裳的鬼魅,扯下錦衣人皮,露出了她幾欲吃人的模樣。
“還有大表姐,你以為我是閑著沒事,專去害她嗎?我要在我伯父手下討生活,我自然要為我伯父排憂解難,不過就是幾句消息的事,就能讓硯山王府替我辦事,我為什么不說?”
“至于大表姐自己,她是楊家寵愛的大姑娘,你這母親對她疼愛有加,家里也早早就給她定下了門當(dāng)戶對的好親事,未婚夫同她青梅竹馬,哪怕是解了婚約也忘不掉她。
“她已經(jīng)有那么多人愛她了,還不是她自己蠢笨,嫁進王府拉攏不了婆婆、收攏不了丈夫,我隨便說兩句,就能讓她陷入死境。你們這些人不去罵她蠢笨,倒是反過來怪我狠毒?”
她看向魏嬤嬤,也看向楊二夫人,“憑什么?憑什么?就憑我是沒有爹娘護著的孩子?!”
她瘋癲起來,魏嬤嬤和楊二夫人竟一時都沒能插上話,只有董奶娘還抱著她不停哭泣。
“我可憐的姑娘 ”
但可憐不可憐,眼下已經(jīng)不重要了,因為這些人都不會真的可憐她,他們只愛他們自己的兒女,永遠都不會是她,而這一點,她早就明白了。
她說著這些,最后看向了林老夫人。
“還有你,我還真以為你是個好婆婆,善人際、懂經(jīng)營、疼兒女,會好好待我呢?結(jié)果呢,讓你趕走鄉(xiāng)下來的契妻,你猶豫不決,出了事情才想起了我,而此番大太監(jiān)剛有風(fēng)吹草動,你就要跟我撕毀約定?想要把我一腳踹了是吧?!”
林明淑被她說得一愣,沒想到在這位章四姑娘的視角里,自己原來是這般。
可她也問過去一個問題,“是確實有太多的不對之處 不過四姑娘,你知道我心急如焚只想把我滕越救出來,你收下我送的重禮,還想收了我給的銀錢,卻根本沒同你伯父提及滕越的事,但反過來告訴我,侯爺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這件事情,你要怎么說?”
林老夫人彼時上京,簡直把所有能動的貴重禮物和銀錢都帶了過來,甚至說這些東西和錢幾乎是她多年經(jīng)營,攢下來的半副家當(dāng)。但章貞慧險些一口吞了。
這會林明淑問過來,章貞慧面色變幻,她咬起牙來。
“我都說了,我是個沒有爹娘的孤女,你們這些有兒有女、有家有室的人,送我點錢怎么了?我難道不該為自己攢點傍身錢嗎?”
她并不想跟林明淑多言,只道,“我與你多說無益,因為你背信棄義,最是該死!”
話音未落,她突然拔下頭上金簪,朝著林明淑的心口徑直扎了過去。
一切就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楊二夫人尖叫起來,林明淑怔在原地,仆從們還有許多距離。
章貞慧就這么拔出金簪扎了過來,只聽一身悶響,她的金簪扎進了一片血肉之中。
魏嬤嬤滿臉痛意地,撲在了林明淑身上。
“老夫人,老奴不該背主,求您、求您原諒 ”
林明淑深吸一氣,連忙抱住了魏嬤嬤,見章貞慧的金簪,整個沒入了魏嬤嬤的后背之中。
血流了出來,弄了章貞慧纖長白皙的手滿手。
她只見自己沒能得手,還想拔出簪子再刺,卻已被林、楊兩家的仆從摁了上來。
可這里到底是章貞慧自己的宅院,她高喊著董奶娘,“反正我也好不了了,今夜就讓他們都死在這!”
院中全然亂了起來。
可這時有人闖門而入。
滕越帶著兵馬將整個章家宅院全都控了起來。
章貞慧的仆從怎么敵得過滕越的兵丁,她亦被直接按在了地上,又被五花大綁,連嘴也一并堵了。
滕越看都沒多看她一眼。
他見自己母親無事,沒同她言語,倒是魏嬤嬤為林老夫人當(dāng)下這一簪子,傷得有些深了。
滕越這便叫了人來把魏嬤嬤帶去醫(yī)館,可是魏嬤嬤卻同他連連搖頭。
“二爺不必為老奴費心了。”她說自己犯下大錯,除了背叛老夫人,害了自己女兒,“我還三翻四次地欺凌鄧夫人,仗著我是府里老仆,給沒有依仗的新夫人穿小鞋 也就是夫人心如明鏡,根本不欲同我計較,可我卻不知好歹,在老夫人面前說謊話,讓二爺誤會她,還挑撥她娘家的事,想讓她離二爺越遠越好 ”
滕越聽見這些,閉起眼睛,抿唇而默。
彼時,也確實是他未曾懷疑過魏嬤嬤和家中的仆從,也未曾想過蘊娘只是個簽了契約進門的契妻,誤會過她,訓(xùn)斥過她,還把她攆去鄉(xiāng)下的莊子里,險些釀成大錯
魏嬤嬤跪在地上,砰砰叩頭。
“從前那樣欺凌夫人,今日皆是我的報應(yīng),二爺別救了。”
可滕越卻叫了人,“把魏嬤嬤送去醫(yī)館。”
魏嬤嬤驚訝看來,他只自眼角對她一掃而過。
“莫要死在此處,還是活著回西安吧。等我找到蘊娘,你親自跪到她面前,跟她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磕頭賠罪,把你今日罪言,一字一句都跪著說在她面前。”
至于蘊娘會不會因此消一點氣,就看蘊娘自己。
魏嬤嬤痛哭,“老奴明白了 ”
滕越說完這些,當(dāng)即讓人清點章氏門下人,到了這時才看了一眼章貞慧。
“永昌侯府已經(jīng)闔府下獄,這位章家的姑娘,就直接送去大牢里。”
至于是流放、砍頭、還是沒入教坊司,她都跑不了了。
而她兢兢業(yè)業(yè)為自己之私利不惜害人謀劃來的一切,也全都落了空。
她當(dāng)即瘋癲到昏厥,被人拉了下去。
滕越還是沒多說任何話,轉(zhuǎn)身就要走。
林明淑見兒子就這么要走了,甚至都不多看自己一眼,急急跟上他身后。
“遇川 ”
他沒回頭,“您有何事?”
他都不肯叫她一聲“娘”,林明淑心下難捱。
“蘊娘,你派人去找了嗎?可找到了嗎?”
滕越已經(jīng)派了人,但找沒找到,他如今還沒有消息。
但他卻聞言轉(zhuǎn)過了頭來,看向自己的母親。
“娘總說達官貴人能為我助力,似蘊娘這般平民百姓出身,只會是兒子拖累,可這些達官貴人里面,有幾個是真的清白愛才,又有多少不過是攀附而上,我們趕走了蘊娘,去投靠他們,又跟這世上千千萬萬的攀權(quán)慕貴的人有什么區(qū)別,跟大太監(jiān)、施澤友有什么兩樣,娘就沒想過,這番行徑讓我們滕氏也變成了令人不齒的小人嗎?這還怎么對得起被他們害死的父親,怎么對得起早逝的大哥?!”
林明淑留下了淚來,她低下頭,她已不知道要怎么到地下去見自己的丈夫和長子。
滕越不想再問了,他只是道。
“兒子確實有貴人伯樂,可人家也是看在我年輕立功,往后大有前程才伸手相幫。最后落在實處的,還是自己的本事,不是所謂的家世裙帶。其實我們同蘊娘沒有差別,都是這世道上靠著自己前行的人,無非是蘊娘更加艱難無助,可越是這樣,越不該欺負她,還把她趕走。”
滕越嗓音啞了下來。
林明淑默了默,抹去眼淚。
“娘都知道了,娘也想快快回去,找回蘊娘那孩子,世道這么亂,別讓她去到不知何處。”
滕越恨不能立刻就飛回西安。
“可是就算找到了,蘊娘還肯不肯要我,我也不知道。”
他神色低落,眼眸也垂落了下來,轉(zhuǎn)頭,帶著人離開了。
*
三日不到,滿城洪氏黨羽被抓捕得只剩零星在逃。
皇帝下令凌遲處死大太監(jiān)洪晉,活刮奸宦三千刀。
百姓聚在刑場附近,一刀一刀刮下來,洪晉自痛苦尖嚎,到幾欲昏厥,耐到了第二日,便徹底耐不住了,三千刀還沒刮完,人已命歸地府。
可自他身上刮下來的肉,卻被百姓一哄而搶,人人瘋搶分食,終泄心頭之恨。
京城上空頓時清透了起來,秋風(fēng)一路自北南下,掃清城中悶熱污濁,青天初現(xiàn)。
黃西清原本還想叫著滕越他們一道,經(jīng)過這一番刀口浪尖,也該聚一聚吃頓酒。還有件重要的事,便是在滕越平反之后,也該給他正經(jīng)報上平叛的大功。
以滕越此番先平定恩華王叛亂,又找到大太監(jiān)罪證的功勞,封侯拜將已在眼前!
可孔徽卻道他有急事先回去了。
黃先生訝然,王復(fù)響則直言,“弟妹為救他走了,他哪敢再于京中停留,昨日一早天還沒亮,就快馬奔回西安去了。”
*
京中,寧豐大長公主府邸。
白駙馬此番嚴審奸宦立下大功,而朝堂正是用人之時,眾人力薦他升遷,留在京中任職。
不過駙馬還是想看看家中公主的意思。
他在院中假山亭下尋到了自己的公主妻子,把升官留任京城的事情說了來。
“ 殿下總說我不懂朝堂利害,不適合留在京里,此番京中清掉了半邊的人,不知我可否留下了?”
他問去,大長公主看了過來。
白駙馬任著妻子打量,等著她的回應(yīng)。
可她再沒說任何話,只默然轉(zhuǎn)身,離開了涼亭。
白春甫和他的兩位哥哥都從另一邊走了上來。
見公主殿下離開,都問向父親。
“殿下應(yīng)允了嗎?”
白駙馬說殿下沒有回應(yīng)。
“寒冬之冰非是一日就能消融的,但殿下未有回應(yīng),便是沒再阻攔。”
他看向三位兒子,“我以為,這總是別樣的好的開始。”
父親和大哥三哥,都朝著公主殿下離開的方向看去。
白春甫卻站在假山上,遙遙看向西面千里之外。
目力無法窮盡,只有入秋的落葉輕飄在他臉前。
某人已經(jīng)出來了,消息應(yīng)該也早就傳了回去,蘊娘應(yīng)該不用再擔(dān)心。
他也聽說那人急著離京回了陜西,不知道他會不會很快就把人找到。
但莫名地,他有些私心。
“ 或許別那么容易才好。”
*
本部分情節(jié)取材并改編自明正德五年,安化王叛亂引發(fā)的大太監(jiān)劉瑾的倒臺。
第86章
夜間一場秋雨淅淅瀝瀝地落下, 落在檐上院里,又從石板縫鉆進了房中來,天剛蒙蒙亮, 房里涼絲絲的。
鄧如蘊多拿了件衣裳披在外祖母肩頭,“今兒轉(zhuǎn)涼了, 您可得多穿些。”
外祖母朝著她彎著眼睛笑, 鄧如蘊也低頭笑著, 跟她老人家切了切脈。
舊病是難以治好,她近來又換了新方子,尚還沒有療效, 但這會給她老人家把了脈, 見她脈象還算平穩(wěn),拉了她的手。
“您今日也好著呢, 午間出太陽了,您就到院子里躺著曬曬,只是得多穿衣裳才是。”
外祖母跟她笑著點頭,“小蘊娘,會看病了。”
鄧如蘊早就會看病了, 但她老人家卻記不清。這會兒,玲瑯和大福從門簾外鉆進來。
“太婆婆,姑姑, 吃早飯了!”
這個時節(jié)在庭院里吃飯,秋高氣爽。
鄧如蘊攙了外祖母, 玲瑯和大福跑前跑后地, 這會跑在前面撩開了簾子, 鄧如蘊扶著外祖母出來,便看到涓姨和秀娘在院中樹下盛飯。
涓姨朝著她們招手, “快來吃飯了,趁著熱乎好吃。”
說著,又拿出個大碗來,讓秀娘給長星呈上滿滿一碗,“給他送過去,讓他先吃了,今兒也許多活要做呢。”
秀娘在旁嘀咕,“長星一個人能吃咱們?nèi)齻人的飯,牛也沒他吃得多,他還專門找了我,讓我每次給他多盛些。但也送了我兩盒胭脂,瞧著還不錯的樣子,也算他有孝心,沒忘了我把他從田壟上撿回來的恩情。”
這話一出,涓姨在一旁笑出聲來,鄧如蘊也不禁抿嘴而笑,又道。
“那長星還真是有‘孝心’。”
她咬了咬后面兩個字,秀娘奇怪,“難道不是嗎?”
涓姨替鄧如蘊連連道是,只催了秀娘,“你快給他送去吧。”
秀娘撓頭,卻也沒再多問地去了。
鄧如蘊扶著外祖母坐了,玲瑯這一歲長高了許多,自己就輕巧爬上來凳子,大福坐在她腳下乖巧等著,鄧如蘊擺了碗筷,讓涓姨也坐下來,一家人這才開始吃飯。
漸起的秋日清涼將前些日的暑熱盡數(shù)擊退,庭院洼處還存著昨夜的積雨,風(fēng)一吹,遍布波紋。
飯桌前,鄧如蘊給外祖母盛了碗湯,見涓姨給玲瑯拿了張餅子,自己也撿了張吃起來。
只是飯吃到一半,院門口突然吹進來一陣疾風(fēng),桌前眾人不由地都朝著門前看去。
恰這時,外面有急切的腳步聲忽至門前。
門被人一把推開了來。
鄧如蘊看過去,站起了身
柳明軒里人去院空,短短不到一月的工夫,雜草都從地縫里鉆了出來。
房中屬于她的東西都一清而空,但所有他給她淘來的醫(yī)書藥典還存留著,只是都被從書架上拿了下來,整齊地放進了書箱里。
書架旁的架子上,他戰(zhàn)勝歸來的紅綢花她留了下來,韃子手串她也沒有帶走,恩華王頭上的冠珠,她更是留在了巴掌大小的木盒里,替他存放好。
這都是他的功勛戰(zhàn)績,她仍舊給他完整地還回來。
滕越卻驀然想起了自己從前在路邊,給她捏的那個小泥人,只是他把整個房間都細看了一遍,也沒找到。
是被哪只貓兒叼走了,還是,她想著那是照著她的模樣捏成的泥人,再不該留下,所以干脆帶了去?
滕越在這空蕩到令人難以呼吸的房中,不敢停留。
可是之前去尋她的人卻道,玉蘊堂被她托管給了孫巡檢和秦掌柜整整五年,金州的老家她根本不曾回去,滿西安所有的藥房藥鋪他都讓人查了一遍,連她一片影子都沒有。
人似乎已經(jīng)不在西安城了。
金州沒有,西安城也沒有,滕越不知道她要往何處去,他只能在附近縣鎮(zhèn)里面找,又讓人回了一趟寧夏去尋。
還是副將佟盟提醒了他一聲,問夫人會不會去了稍遠一些的縣鎮(zhèn),比如西安北面的同官縣。
滕越立時覺得他所言極有道理。畢竟孫巡檢就是同官縣的巡檢,她可以顧不上她自己,卻只要顧及外祖母和玲瑯她們,既如此,必然會找個安穩(wěn)的地方落腳。
滕越念及此,立時帶著人手,親自往同官縣趕過去。
天還沒亮他們就出了城,這會趕到同官縣,見街市上已有了不少趕早集的行人。孫巡檢今日不在縣里,滕越曉得他就算知道,也只會替她保守秘密,不會告訴自己,便親自著人打聽了縣里新搬來的住戶。
同官縣城不大,就這么稍稍一打聽,就打聽到一個不久前剛搬來的人家,沒見那家有什么男子,只有幾個女人。縣城中人還道,雖然都是女人家,卻被巡檢司的人特特關(guān)照過。
滕越一聽,立時問了地址,直直趕了過去。
街口正好有耍玩的小孩,替他指了這家的宅門。
只是那宅門不知怎么半開著。
有風(fēng)在門縫間穿梭,吹得木門發(fā)出細微的吱呀聲。
聲音雖細,卻劃在滕越耳中,令他心跳急速加快。
他好似聽見了里面的聲音一樣,不由地一步上前,推開了門去。
門甫一打開,穿堂風(fēng)嗖聲而過,里面的人向門口看了過來,一時有些發(fā)愣。
“ 您是?”
滕越推門看去,只見院中空空蕩蕩,只有一個上了年歲的半百之人,在此清掃昨夜雨后的落葉,除他之外,此間再無半片人影。
滕越怔了怔,不禁問去。
“這里沒有一戶剛搬過來的人家住嗎?有上了年歲的老婆婆,也有四五歲的小姑娘?”
那掃院人眨著眼睛看了他兩眼,道。
“你說的那戶人家是姓鄧吧?”
滕越聽見這個“鄧”字,當(dāng)即點了頭,“正是,她們?nèi)四兀俊?br />
那掃院人跟他搖了搖頭。
“您來晚了,三日之前,她們剛剛搬走了。”
“搬走了?那是搬去了何處?”
掃院人只搖頭,“不知道。并沒留下只言片語,恐怕這兒也沒人知道。”
院中除了昨夜被秋雨打落下來的枯葉,還有些許殘留下來的藥草,此刻都被掃院人掃在了一堆,歸去了樹下。
滕越步入院中,仿佛看到了院中有人曾在這里暫時落腳過。
他好像看到庭院里,涓姨曾扶著外祖母夜下納涼,小玲瑯帶著大福滿園亂跑,秀娘和長星把所有帶來的箱籠都歸置好,可她卻把他們叫停下來。
他仿佛看見她拿著醫(yī)書站在廊下,說算了,說更多的東西先不用拿出來了,“這兒到底還在西安轄內(nèi),離著西安城還是太近了,過兩日我們再尋個更遠些的地方,搬過去吧 ”
滕越站在空蕩的庭院中央,心頭一陣一陣緊縮發(fā)疼。
她早已猜到,他能很快尋到此地,所以她只在這里稍微停了停,就又走了。
走去了離他更遠的地方。
她真就依照契約離開他,離開之后,再沒想過再回
出離了西安轄地的一處小鎮(zhèn)上。
鄧如蘊起身,看見秦掌柜的侄兒慌慌張張地,從門外跑了進來。
“出了什么事嗎?”她連忙問過去。
鄧如蘊自在同官縣城門茶鋪上,聽說了寧夏的滕將軍被釋放的好消息之后,只覺秋風(fēng)令人舒爽起來。
她既然已經(jīng)得到了這樣的好消息,那么同官縣倒也不必再停留下去。
這里到底還是離著西安太近了,又是孫巡檢的地盤,多想幾處就能想到,還是徹底離開西安更穩(wěn)妥一些。
不過她到底還帶著一家老小,可巧秦掌柜有位老友在一處偏遠的小鎮(zhèn)上當(dāng)里長,這里四處環(huán)山,更加偏僻,并不怎么有外人時常往來。而秦掌柜這位老友也是開藥鋪出身,鄧如蘊聽聞,便帶著闔家,三日前從同官縣搬了過來。
今日是剛落定此地的第二日。
這鎮(zhèn)上如此偏僻,一般人尋不過來,但不想竟也有人染了今歲時疫。且這一染病,居然在鎮(zhèn)上傳了二十多人。
有些人身強體健,沒兩三日就好了,有些人卻哪怕是尋大夫吃了藥,也病入膏肓,眼看著就要撒手人寰。
那位秦掌柜的老朋友趙里長,惆悵地求到了鄧如蘊面前,道是聽秦掌柜說,玉蘊堂正在賣一種叫做羚翹辟毒丹的丸藥,對此病癥頗有效用,不知能不能讓他們也制了來,救鎮(zhèn)上百姓之命。
那羚翹辟毒丹的方子,是她彼時在寧夏,同寧夏一眾醫(yī)師藥師共同擬來的,早已算不得什么秘方。可這丹藥最初為了追求效用,頗為調(diào)整著用了些貴重的藥材。
她在西安府里賣此藥,將價錢壓了又壓,平民百姓還算買得起,但這偏僻地方的村鎮(zhèn)人,如何同西安府的百姓作比?哪怕她說出方子來,鎮(zhèn)上也用不起那些貴重的藥材。
鄧如蘊只能先把隨身帶著的,玉蘊堂制的部分藥丸,分給了鎮(zhèn)上百姓。
可藥丸實在有限,患病的人也遠比想象的多。
那趙里長見還有那么多人吃不上藥,惆悵不已。
鄧如蘊想了想,將他請了過來。
“我近來觀得許多今歲時疫病例,在羚翹辟毒丹之上,大量調(diào)整了用藥,擬了幾個更加平價的方子,但效用如何,尚且未能驗證。”
她彼時向趙里長問去,“若您同眾鄰里敢信我,便用這幾個方子制藥給大家試一試。”
她說療效難以保證,“但可以確保必然不是害人的藥,亦有一定療效,且所費價錢也更為低廉,只需要大家給我?guī)蛶兔纯伞!?br />
她表示買藥制藥的錢她都可以出,“就是不知大家敢不敢試?”
這話問出口,趙里長簡直不用多思量,就替全鎮(zhèn)的病患拍了板。
“別說不要花錢,那就是花些錢,我們也愿意啊!”
他連連道愿意,不過鄧如蘊還是親自又同鎮(zhèn)上百姓做了說明,鎮(zhèn)人或有一兩個還有疑慮,但其他人皆愿意一試,至少不至于在這里等死。
昨日鄧如蘊就把藥方拿出來,照著百姓們的狀況和病情分了幾類,將幾張藥方分別制藥發(fā)給每個類別,又叫長星找人,每日兩次記錄鎮(zhèn)上百姓的狀況。
只不過人數(shù)不算多,能不能通過每日記錄,區(qū)分這幾張藥方的療效各自如何,鄧如蘊不太確定。
這事昨晚就落定了下來,但這會,秦掌柜的侄兒秦邦急急忙忙跑了進來。
鄧如蘊還以為有病人出了狀況,或者是又反了悔。
但秦邦說都不是,“是隔壁鎮(zhèn)子上來了一大群人,聽說咱們鎮(zhèn)上有了藥,立時要見您!”
隔壁鎮(zhèn)上?鄧如蘊有些懵。
涓姨則聽說來了一大群人要見鄧如蘊,連忙拉了她。
“這么多人來勢洶洶,只怕不是好事,你先別去見,看趙里長怎么說。”
鄧如蘊心里也有點打鼓,但既然是來找她,一味讓趙里長擋著,萬一出了事就不好了。
畢竟她們剛搬過來兩日,這山里小鎮(zhèn)偏僻,是個能落腳一年半載的地方,和鎮(zhèn)上的人處好關(guān)系比較好。
她想了想,安慰了涓姨兩句,叫了長星和秀娘,讓秦邦帶著她過去了。
誰料她剛一出現(xiàn)在鎮(zhèn)口,隔壁鎮(zhèn)子上的人見她來了,突然向她行起了大禮來。
鄧如蘊大吃一驚,這么多人要扶都扶不過來。
隔壁的里長上前跟她說話,“這位東家,我們鎮(zhèn)上也有數(shù)十病患,聽聞您這邊放藥給人看病,莫說不要錢,我們花些銀錢只要能買到救命藥,也成啊!”
他說來,眾人也都朝著鄧如蘊期盼地看過來。
鄧如蘊捂著方才亂跳的心口,長出了一氣。
她還以為是要上門來鬧事的,正心里打鼓得不行,到底她是個拖家?guī)Э诘耐獾厣恕2怀上耄思抑皇侵泵徘皝砬笏幍摹?br />
秦邦方才見人來勢洶洶,就拔腿去給鄧如蘊報了信,沒想到純粹是他著急忙慌弄錯了。
鄧如蘊無奈地笑看了他一眼,秦邦被東家看得臉上發(fā)燙,撓著頭跑了。
而鄧如蘊正想著,趙里長的鎮(zhèn)上,病患數(shù)量有限,眼下又來了一群人,可不正是能給她補上了驗方的病例?
鄧如蘊的玉蘊堂這大半年賺得錢,還是負擔(dān)的起幾十人的用藥,她道不要錢。
“只要大家愿意幫我試藥就行。”
她直言不要錢,眾人便沒有再不愿意的,連昨日趙里長這邊猶豫的兩人,今日也加了進來。
鄧如蘊飯都沒再吃,便同兩位里長商量著如何加速制出藥來,給病患們服用。
鄧如蘊也算是制藥的行家,兩位里長幫她尋找人手、地方,她這邊一邊讓長星秀娘他們,仍舊記錄百姓試藥的狀況,一邊準備帶著秦邦,親自去附近的縣里,采買充足的藥材回來。
這般商議好,次日他們就帶著銀錢和護送藥材的人去了縣城。
*
西安城,滕府。
林明淑在滕越回來第二日,也緊著趕了回來。
只是她回到家,卻只見到滕越來往尋人,多數(shù)時候不在家,偶爾回到家中,見到她這母親,也沒有什么話可說。
滕簫也在幫他哥哥找嫂子,可是她人手有限,除了找人,便只留在她的乘風(fēng)苑里不出來,有一次,她聽見女兒的聲音就在隔了一道墻的外面,但她尋過去,孩子已從另一邊繞道離開了。
兩個孩子皆不同她言語,只一味尋人,她自然也不再多言什么,派了人到處打聽蘊娘一家的去向。
可幾日下來,人還沒找到,她卻見滕越愈發(fā)沉默了,偶爾晚間回家,就把自己關(guān)進柳明軒的院子里,等天亮了繼續(xù)出城找人,眼眸垂著,再不多說一言。
倒是她那楊家表妹來了一回,說自己也派人尋去了,但并未有音信。又問滕家尋到?jīng)]有,聽聞未曾,直嘆氣。
“表姐可真會找人,竟找了個這么守信的小祖宗。你結(jié)束那契約,想讓她至此同遇川不再牽連,她就真走了,遠遠地走了就再不回來了。”
她說這是什么樣的母親教出來的姑娘,“我怎么就養(yǎng)不出這樣的孩子?紜兒性子太軟,綾兒性子又太戾。”
她說起自己的小女兒,“她那癔癥不知何時能好,說來皆是報應(yīng) 我準備過些日子待她去山上廟里住上一年兩年,好歹吃齋念佛,讓她消下心中躁意,也算是為往事贖罪了。”
她問林明淑,“你之后呢?”
如果那小祖宗能回來,她準備如何?
林明淑沒有立刻回答她。
如果蘊娘能回來,她便再沒了擔(dān)憂之事。
自己這個做母親的,自以為一心為兒女,不想?yún)s將兒女都折騰成了這般模樣,丈夫在天之靈若知曉,不知作何感想。
她與其還留在他們身邊,倒不如也遠遠離開,只要看著他們能變好就成。
*
鄧如蘊在山下的縣城里停留了兩日。
她要采買的藥材,種類和數(shù)目都不算少,有些藥縣里貨源不足,還要往旁處調(diào)過來,少不得等了些時候。
她這會只等著最后一味藥,午間送到縣里來。
閑來無事倒也在縣城里,給外祖母她們順道采買了些東西。
不想京里發(fā)生的大事,驚濤駭浪一般地從京城向外擴散開來,連這偏僻的縣城都知道了,人人都道京城里那位大太監(jiān)死了,這簡直是普天同慶的大事。
大太監(jiān)一死,樹倒猢猻散,先是京城許多高官被抓,接著各省各地都開始清理大太監(jiān)的余黨。
連他們這小小縣城的縣太爺,平日里最喜歡吃拿卡要,都因為和洪氏扯過關(guān)系,今兒一早被按察司的人帶走了。
朝堂內(nèi)外波濤四起,軍中亦有消息。
鄧如蘊這邊剛聽到路邊的酒肆,有人提及大太監(jiān)垮臺的事,幾句說完,就有人另道。
“說起來,這大太監(jiān)指忠為奸,險些害死了咱們陜西的滕將軍,這次大太監(jiān)垮了臺,咱們滕將軍是不是該升官了?”
他這么一說,就有人道,“升官不止吧?就滕將軍平叛反王的功績,封侯封伯也夠了!”
“呦!這么說咱們陜西地界又要出一位侯伯了?!天呢,滕將軍才二十出頭啊,竟就要封伯,了不得了!這往后必是封疆大吏!”
鄧如蘊站在街邊,一時間聽晃了耳朵。
她聽他們說什么侯爺伯爺,又聽他們提什么封疆大吏,有一瞬間恍惚著,都不知道他們在說何人。
那種陌生而遙遠的感覺,把曾經(jīng)熟悉的人的面目,都模糊了去。
不過她又想了回來。
她是看著這位滕將軍,一路從一個小小總旗、無名百戶,再到守邊大將、游擊將軍,就這么一路走上來的。
她本就不該同他有什么關(guān)系,如今他的模樣會在她腦海中漸漸模糊起來,本也是應(yīng)該。
因為從今往后,沒有大太監(jiān)這樣的人只手遮天,他只會更加意氣風(fēng)發(fā)。封侯拜將,建功立業(yè),名垂青史,皆不在話下!
至于她么
鄧如蘊聽著酒肆里的人熱火朝天地論起,朝廷要如何給滕將軍封賞獎勵,她只抬腳慢慢離開了去。
至于她,往后是不會再出現(xiàn)了。
不過她從情竇初開就一心喜歡的少年將領(lǐng),慢慢長成鎮(zhèn)守一方的大將,她喜歡過他那么多年,也曾陰差陽錯在他漫長的人生里,有過一息的相遇。
但她與他到底不是一路人,而她少時胡亂拜過的神樹娘娘,也沒有亂點鴛鴦譜,如今契約結(jié)束,一切都干干凈凈、清清爽爽起來。
她與他橋歸橋,路歸路,在這世間里各行各自的路,就很好。
街市上人潮涌動,鄧如蘊順在人潮里越走越遠,直到她的人影與千千萬萬的尋常世人融在一起。
但是,她會在這浩渺的人群之中,輕聲祝福滕將軍,前面的路更加廣闊,未來更有大好前程!
鄧如蘊在人群里一直走一直走,本來想在街市上給玲瑯賣些桂花糕帶回山里。
這個時節(jié)正是桂花盛開的季節(jié),她暫住的客棧窗下,恰有一顆桂花樹開出了黃瑩瑩的小花,濃郁的香氣四散開來,又總是隨風(fēng)而起,從她的窗外飄進來,輕盈駐留。
新鮮的桂花糕必然好吃,可是莫名其妙地,她竟然忘了去。
她只能先拿著從街市上采買來的其他零碎東西,回了自己的客棧。
秦邦帶著人去接藥材,她開了門進了房中。
她一開門,房中就有桂花香氣輕輕撲在她鼻尖。
可是花香之中,還有另外的一縷氣息,也突然出現(xiàn)在她鼻下。
鄧如蘊提著剛買來的東西,靜頓在了門口,她抬頭向房中看去。
男人穿著一身深棕色的錦袍,仿若石刻的臉頰上尚有血痕還留下淡淡的紅印,而血痕之下,他臉頰凹陷了下去。
一雙英眸仿佛陷進了不知名的黑潭里,此刻那潭淵之中似有幽光顫動。
而他干裂的唇微抖,他緊緊看著她,嗓音低至近乎無聲。
可他卻仿佛在跟她如常說話一樣,輕聲向她問過來。
“蘊娘回來了?”
第87章
男人立在房中, 不知道等了她多久。
此時他開了口,這一聲自他口中而出,定定掠到她耳邊, 鄧如蘊心口慌亂到幾乎不知要如何呼吸。
滕越他,怎么會在這里?
鄧如蘊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手上拎著的剛買回來的東西, 都咚咚掉在了地上。
他出來了, 果然出來了,身上那些深深淺淺的傷似也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卻顯得瘦削極了 可是他怎么能在這里, 她離開了西安府, 甚至沒在同官縣落腳,已經(jīng)到了這偏僻的山里, 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不對不對,他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
鄧如蘊身形僵硬地晃了晃,卻在下一息,轉(zhuǎn)頭就要離去。
滕越見她震驚到恍惚,剛想再跟她說句什么, 卻見她竟然轉(zhuǎn)身走開去。
她轉(zhuǎn)身就往外走,腳下越走越快,慌不擇路地甚至要跑了起來。
“蘊娘?蘊娘!”
她驚慌而逃, 這一逃只把滕越的整顆心全揪了起來,他亦慌到不行, 急步追去。
只兩步, 他就將她攔抱在了走廊上。
他的胸膛和手臂似銅墻鐵壁, 將她圈在欄桿與她之間,兩顆慌亂的心臟同時響了起來。
滕越圈著她, 不許她再逃去,低頭近到她臉龐,啞聲問去。
“你去哪?還去哪?!”
他快瘋了,他到處找她,她卻越走越遠,現(xiàn)在見了他還想走!
他問過來,鄧如蘊回答不上,只是在他靠近時,在他的鼻息撲在她耳側(cè)時,心跳越來越亂。
她在這一陣的兵荒馬亂里,看到不只是他,她還看到客棧上下,有唐侍衛(wèi)、佟副將,連同他的其他親衛(wèi)兵們,將整個客棧都圍了起來。
而她從回到客棧的那一刻起,就無處可躲了。
原本她想著留在陜西確實不那么穩(wěn)妥,還想著等時疫結(jié)束,就帶著家中人去更遠的地方。
可是他就這么出現(xiàn)在了她臉前。
男人將她半攔半抱著圈在懷里,臂膀越來越緊。
他嗓音發(fā)啞地問來。鄧如蘊不敢看他,也都不知如何回答,她只能躲著他的目光,努力讓自己分清眼下突如其來的狀況。
而她心跳的快亂之聲,咚咚響在滕越耳側(cè),他卻看著她驚慌的模樣,心頭酸脹難捱,但他不敢用強,只能抱著她不松手,又道。
“我們先回房中說話行嗎?”
鄧如蘊這才抬頭看了過去。
她已無處可躲,或許也只能如此了。
房中,窗下的桂花香氣又順著風(fēng)飄了進來。
不知是不是這花香的作用,鄧如蘊心下的慌亂稍稍散了些許,只是她還沒想好要怎么開口,他當(dāng)先直道。
他握著她的手不肯松開。
“契約的事情我都已經(jīng)知道,沈修告訴我了,娘也都承認了。”
這一句出口,鄧如蘊睜大了眼睛。
原來他什么都知道了。
男人的呼吸微重,就這么定定看著她。
不過鄧如蘊聽到契約之事他都知道了,反而漸漸鎮(zhèn)定下來。
他似是怕她再跑出去,掌心將她握得很緊,可如今這般情形,她再跑也沒什么意義。
她試圖抽出自己的手,卻也抽不出來,只能從他仿若潭淵的眼眸上看過,又錯開他低聲開口。
“既如此,將軍應(yīng)該知道,我只是你臨時娶進門的契妻,是簽了契約拿錢進門的人,眼下契約結(jié)束,本也該離開才是。”
然而話音未定,他就立時道。
“可是你與娘簽的這所謂契約,本來就是錯的,這契約從頭到尾都是錯的。”
他的話急而厲,讓鄧如蘊一時不知要怎么回應(yīng)。
或許這契約確實從一開始就不對,她本來就不該嫁給他。
但他卻好似聽到了她這一掠而過的心聲一樣,突然開口。
“不是蘊娘不該嫁給我,而是你我根本不應(yīng)該因為契約在一起,是我應(yīng)該正大光明地娶你,或許從我們都在金州的時候起,就應(yīng)該定下婚約,應(yīng)該早早就在一起!”
從金州時起?
鄧如蘊心口微停,她看向滕越,看到他低頭,從佩劍旁取下了一支短箭。
那支短箭和其他數(shù)不清的曾被鄧如蘊珍藏的短箭一樣,那么地令她熟悉。
彼時他跟她回金州老家,那一簍箭被他發(fā)現(xiàn)的時候,她還曾驚心地急忙掩藏。
可此時此刻,她卻看見其中一支箭,經(jīng)過慢慢的歲月長河的沖洗,從他的指間飛到她的身邊,藏在她枕下,又留在她家里,卻最終重新回到了他的手心里。
她看到男人握著這支短箭,摩挲著上面被那少年親手刻下、又被情竇初開的少女反復(fù)觸碰過的名字,聽見他仿佛是越過苦痛歲月的山河,跋山涉水地返回他們曾經(jīng)相遇之地,找到那個曾在他身后暗暗傾心的姑娘!
“蘊娘,那么多年我都讓你等在原地,如今我終于找到了你,回到了你的身邊,你還讓我再永遠地失去你嗎?
他說不能,一刻一息都不能。
他伸出手,將她整個抱在懷里,闊大溫?zé)岬恼菩耐兄牟鳖i,他低頭輕輕蹭在她耳邊,一如那天在監(jiān)牢里,她抱著他安撫藥散的煞痛之意。
“蘊娘,對不起,我與娘都對不起,你若生氣打我罵我都行,只是別再走那么遠,讓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這些日子,他怎么都找不到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同官縣,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提前離開了去,又躲進到了這么深山里。
好在上天有眼,當(dāng)時他救下的吳老將軍一家,就被安置在了這片深山附近,他聽到有人在縣城買藥,買那么多藥要帶回去,他一聽到了消息就覺得一定是她,急急匆匆趕過來,終于在她離開前,把她攔在了客棧。
滕越抱著她不肯松手。
鄧如蘊亦在她懷中,把眼淚都洇濕進了他的衣襟前。她努力用手去抹掉眼下的淚珠,可眼淚卻怎么都止不住。
這畢竟是她那么多年都癡心的少年啊。
可是她已經(jīng)走了,已經(jīng)離開了去。
不是她不想要他,是她實在要不起他。
他此番再建功勛,興許就要封侯封伯,往后前途不可量。
而她只是尋常制藥的藥師。先前他在寧夏出事的時候,她幫不上他分毫,只能看著他被人抓走上刑,她去替他求人,旁人問及她的姓氏出身,她根本不敢開口,只能憑著一口莽氣去求人幫他言語。
但凡他換個妻子,若是孟昭那般的出身,也不至于似她那時束手無策。
而他往后還有更多更遠的路要走,那都是與她并無關(guān)聯(lián)的路,都說夫妻是相互幫扶,她卻能幫扶他作甚?
鄧如蘊不知到底要如何。
“將軍,還是算了吧。”
不相配的姻緣,怎么能攜手到長久?
可她此言一出,雙手將他推去,滕越就著了急。
“為什么算了?!難道蘊娘也覺得你我不相配?”
他約莫猜到了她所想,直直盯著她道。
“難道你忘了我,從最開始你見到我,我也只是那金州所的小總旗、小百戶不是嗎?無非是這幾年撿了運道升得快了些,又與你有什么不同?”
她還想說什么,可他根本聽不了,只一味看著她,抱著她不肯松手。
好似略一松手,人就消失在他面前。他實在不敢。
然而鄧如蘊的思量更是無法落定,他與她之間到底要如何才好,她一時間也沒想清楚。
恰樓下隱隱有秦邦帶著人取了藥材返回的聲音。
鄧如蘊目光從窗下掃過,不由就道。
“我 我要回去了。”
她的意思,是自己回去。可男人卻直道。
“那我跟你一起走!”
鄧如蘊原本計劃好的一切,全都被他的出現(xiàn)攪亂,此刻也被他攪得腦中混亂一片。
她還是想要自己離開,至少讓她回去有了空閑,靜下來想一想再說。
她道,“不方便。”
“為什么不方便?”滕越著急道,“我不用涓姨給我做飯,我什么都可以自己來。”
不是這回事。
鄧如蘊還是搖頭。
可他卻低啞了聲音,他又蹭在她臉龐,輕輕蹭著如同無家可歸的病獸,努力乞求她的一點垂憐。
“蘊娘,我已經(jīng)沒有家了,今日我只想跟你一起回家,行嗎?”
*
鄧如蘊根本不可能把人甩掉,莫名其妙地只能將他,并他手下一眾親衛(wèi),都帶了回去。
山里的鎮(zhèn)子就這么大,他們甫一出現(xiàn),人高馬大地將鎮(zhèn)頭占滿,引來了一大群鎮(zhèn)人來看。
鄧如蘊不知道要怎么解釋,轉(zhuǎn)身抿唇往家中去。
里長族老還想跟滕越說幾句話,但男人只見妻子轉(zhuǎn)身走開,連忙就跟了過去,直道之后再同眾人正經(jīng)見禮。
鄧如蘊住的地方,算是鎮(zhèn)上一個較大的宅院,她這會走進去,就有人也跟進了門中。
院中,秀娘正用自己也識不得幾個的字,交代長星記錄病人狀況,玲瑯拿了把小梳子給大福梳尾巴上的毛,涓姨端著一簸箕的藥材從檐下經(jīng)過,而老祖母坐在檐下,瞧著玲瑯和大福正呵呵笑。
鄧如蘊回來,眾人自然高興,可一眼看到她皺著眉,身后跟著的人,全都驚訝起來。
長星手下頓住,秀娘挑了眉,玲瑯睜大眼睛看著門前高大的男人,大福遲疑地叫了一聲,涓姨干脆將簸箕放了下來,連老祖母都眨著眼睛向滕越看來。
他們是不是也同蘊娘一樣,都沒想過他會再出現(xiàn)?
鄧如蘊也不知如何解釋了,只輕嘆了一氣。
滕越在眾人目光中,羞愧地走進來。
秀娘小聲嘀咕了一句,“才來 ”,卻被自己姑娘一眼看過去,立刻閉了嘴。
但滕越卻沒有避諱,“是我來晚了。”
秀娘沒回,拉著長星走去了旁處。
滕越上前跟涓姨見禮。涓姨本下意識想照著從前,同他問一句“將軍吃飯了嗎”,可話到嘴邊,換了另一句。
“將軍到這里來,不知老夫人知不知道。”
涓姨這問話,連鄧如蘊都有些意外。
可滕越卻明白涓姨的意思,他直言,“契約一事,娘已同我說了,此番尋蘊娘,家中母親姨母與妹妹都幫襯尋及。”
他言語真切,涓姨聞言這才正經(jīng)向他看去,但卻也沒有表示更多,只輕輕地“嗯”了一聲。
滕越知道她的意思,契約的事情明了才是第一步,至于蘊娘會不會再要他,就看他自己了。
大福搖著尾巴繞到了他腳下,玲瑯仰頭向他看過來。
不知是不是讀了書知了禮,小家伙雖然臉色還是有些不太待見的樣子,但認真給滕越行了一禮。
她行了禮,就要開口叫人了。
滕越俯身,在她開口之前先道。
“玲瑯別叫我旁姑父。”
他可算知道她為什么從前叫他旁人家的姑父了,這是蘊娘教給她的吧。
他轉(zhuǎn)頭向蘊娘看去,蘊娘轉(zhuǎn)身回了房里。
倒是玲瑯確實沒叫“旁姑父”,只叫他,“將軍。”
“ ”
滕越一陣無言,只能摸了摸她的腦袋,又摸了摸大福的腦袋,走到了外祖母身前。
他正經(jīng)給外祖母行了一禮,
旁人皆對他態(tài)度有所變化,唯獨外祖母仍舊瞇著眼睛笑盈盈。
“小將軍。”
滕越微定。
老祖母之前就一直叫他“小將軍”,他思量著自己也不算十幾歲的兒郎,或許是在外祖母眼中還“小”罷了。
可她老人家今日又這么叫過來,有個念頭一閃而過。
但這時,老祖母又跟他和藹地,甚至有些欣慰地看著他開了口。
“小蘊娘的小將軍。”
話音落地的瞬間,滕越耳中靜至無聲。
原來外祖母一直叫他“小將軍”,是因為她老人家,早就認出來他,就是當(dāng)年的小蘊娘一直癡心喜歡的那個小將軍!
他就是小蘊娘的小將軍啊,而他,從沒聽出過這里面的含義
他怎會錯失的如此離譜?
滕越眼眶發(fā)燙,見過外祖母后,緊隨著鄧如蘊就要進到房里。
可她卻恰從房內(nèi)走了出來,看著山里的天色漸晚,云層陰沉沉聚攏過來,想了想道。
“這鎮(zhèn)上沒太多可住的院子,且此間不少人都患了今歲時疫,住到旁人家中也不合適。將軍帶著這么多人,還是下山另尋宿處吧。”
她還是想讓他走,可滕越絕不可能離開。
“若無宿處,我們可以在鎮(zhèn)外安營扎寨。”
就算她不想要他,他就是在她門外住帳子,也不要走。
鄧如蘊皺眉頓了頓,“可是山里夜間會下雨。”
“那也沒關(guān)系,行軍打仗的人什么陣仗沒見過,哪里都能住一夜。”他不怕。
他說什么都不肯走,只還一直將目光定在她身上。
鄧如蘊光制藥試藥這件事都忙不過來了,時疫傳的越來越廣,她和白春甫說好了,要研制出對抗今歲時疫的特效藥,哪還來得及弄清旁的事?
只是這話她沒開口,他似乎又猜到了。
他低聲向她道。
“蘊娘若是沒想好,慢慢想就行,天長日久、三年五年都行。不用急著回應(yīng)我。”
他怕她再直接開口再把他推開,無論如何都不要他,只道,“反正我眼下,只想幫你做點事而已。”
他這話說得低微,若鄧如蘊再說什么厲害的話,仿佛欺負了他似得。
不過他既然這么說了,鄧如蘊倒也松了口氣,她說自己還要去看看病人,嘆氣離開了去。
*
滕越一行還不至于跑去鎮(zhèn)外安營扎寨,里長是秦掌柜的老友,當(dāng)然也知曉這位將軍的身份,不過沒有同旁人說起罷了,但趕在天黑雨落之前,就給滕越的親兵們找到了落腳的院落。
親兵們跟著滕越跑了許多日子,都累了,有些也有了時疫的病癥,鄧如蘊去看了其中兩位癥狀略重的兵,確實不好再趕人,只能讓他們同鎮(zhèn)人一道好生歇了,分了藥過來,將他們也納入了待觀測的病例中。
只是滕越的親兵里都有染了病的人,甚至連唐佐都有些初期的癥狀。
鄧如蘊從他們落腳的院中出來,不由就看向滕越。
“你 ”
他奔波月余,身上傷勢還未痊愈,會不會也染了病?
她還沒說完,男人便道。
“我沒事,我身子強健的很,你都是知道的,蘊娘別替我擔(dān)心。”
她已不是他的妻,契妻也不是,確實沒必要再擔(dān)心。但這話出口反而奇怪,她只見他看起來精神還算好,不想染病的模樣,就抿唇不再多問,從另一邊走開了去。
滕越見她不想跟他說話,倒也沒再多言,只安靜跟著她又回了鄧家的院落。
外祖母他們都已經(jīng)睡了,秀娘給鄧如蘊打了洗漱的水放進房中,瞧著這位將軍影子似得又跟了回來,嘀咕著皺眉瞥了他一眼,下去了。
不想秀娘一走就下了雨,這淺窄的院子可沒什么游廊可言,只有短短的一截房檐,遮不住門前半寸的地方。
鄧如蘊在房中自是淋不到,可卻見站在他門外的人,沒有她的意思全然不敢進門。
此時他站在檐下,肩頭已有些濕了,他抖了抖身上的雨,看了一眼烏云密布的夜空,卻沒有準備離去的意思,反而打量著這年歲略顯久遠的小院,問了鄧如蘊一句。
“蘊娘房中漏雨了嗎?若是漏了雨,我去房頂幫你遮幾片瓦,看樣今夜還有的下。”
他問著,把外祖母涓姨她們的房頂也都打量了一遍,說話的工夫,肩頭都快濕透了。
鄧如蘊本不想多言,瞧著檐外越來越密的雨幕,也不得不開口。
“你先進房里來。”
這話一出,男人背對她的身形微頓,接著轉(zhuǎn)過身來,眼睛眨過,眸中映了她房里的燭光。
“真的嗎?”
這話問得似還有旁的含義,鄧如蘊只能補充道。
“避雨。”
可只避雨也已令他眸中光亮不息,他又撣了撣身上的雨珠,怕弄濕了她的房間似得,撣落干凈才抬腳走了進來。
小院房間淺窄,他一步走進來,高挺的身形仿佛就占據(jù)了大半邊。
鄧如蘊立在書桌旁朝他看去,可巧他亦向她看來。
四目相對之間,原本就淺窄的房間,似乎更縮近了半丈一般。
淅淅瀝瀝的雨幕下,她與他仿若交錯的呼吸可聞。
但旋即,鄧如蘊錯開了目光。
*
西安城滕府。
林明淑聽到快馬折返回來的滕越親兵的消息,道是找到蘊娘了,她不由就站了起來。
待再聽到鄧如蘊避去了一處深山里,心里說不出的感覺。
契約之事,到底是她與蘊娘定立,如今滕越雖然把人找到了,但依照蘊娘的性子,未必沒有顧慮就能跟他回來。既然是她立的,自然該由她跟蘊娘都說清楚,也許才能給滕越多點機會。
思及此,她就讓人去準備,等明早城門一開,她就前去那山里。
至少把蘊娘的后顧之憂都解決了,至于蘊娘以后如何,都只看她自己的意思。
第88章
雨夜的淺窄房中。
四目相對的瞬間, 鄧如蘊只頓了一下就別開了目光,她在房中翻找了一下剛搬過來的箱籠,翻出一把油紙傘來, 朝著他遞了過去。
只是這傘舊了些,傘面有些開裂。
“你先拿著, 等雨小一些就打傘走吧。”
她遞去, 可抬手送過去, 他卻不肯接下。
鄧如蘊轉(zhuǎn)頭看向他,他卻一步上前,他沒握住傘, 卻握住了她的手。
他指尖還有潮濕的雨意, 他站在這淺窄的房間里把鄧如蘊整個視線完全占據(jù),身上的氣息連同從外間帶來的雨意, 一并將她包圍了起來。
鄧如蘊要抽回手他卻不肯,她抬頭向他看去,看到他潭淵一般的眼眸映著她,射出目光緊緊將她鎖住,鄧如蘊心跳都快了起來, 只覺自己好心讓他進來避雨,簡直如同引狼入室。
她把傘往他懷里掖去,“你現(xiàn)在就回去。”
這次他接了傘, 卻直接將傘放去了堆疊的箱籠上,他只看住她, 又要再上前一步。
再上前, 他就要抵到她腳尖上來了。
“你站住別動。”她連忙出口。
她先是讓他打傘離開, 又讓他站著不許靠近,滕越低頭垂下了眸中光亮。
“我不想走, 我想今晚給你守夜。”
鄧如蘊又不是深閨里的小姐,她哪里用人給她守夜?
“我不需要。”
可他卻緊看著她道,“可是我需要。”
這話說得鄧如蘊一愣,她眨了一下眼睛。
這是她房里,他卻要人守夜,難不成讓他到床上,她睡地上給他守夜?
鄧如蘊抿了抿唇,卻自眼角瞥見他眸色越發(fā)沉落下來,他雖站在明亮的燈下,可身上莫名籠罩著一層晦暗的光,窗外淅淅瀝瀝的山雨似乎落在了他身上。
他嗓音亦如夜雨一般。
“蘊娘,我真的不能走,因為我會害怕。”
他是一個自少時入軍就開始隨軍搏殺的人,是名頭放到關(guān)外會讓韃子膽寒的人,是連造反奪城的賊人都能一朝之間平叛誅殺的人,他會怕什么呢?
可他說他怕,鄧如蘊不禁自眼角向他看去,看到他落寞的臉上眸光微顫。
嗓音低到與窗外的夜雨交混在一起,可字字句句都清晰落進鄧如蘊耳里。
“發(fā)現(xiàn)你走了之后,孔徽也好沈言星也好,都當(dāng)即派人傳信替我尋你。可是那么多人手,把整個西安城都翻了一遍,都找不到你半片身影。起初我在京城回不來,只恨自己不能一夜飛回西安,連做夢都在策馬而回,可每每醒來,看到的還是京城陌生的夜空。”
他說那幾日,根本無法閉眼安眠。
“然而等我快馬回來,西安附近的縣鎮(zhèn)都被翻了兩遍,還是沒有你的蹤跡,你就好像晨起的露珠,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我一下就慌了神。”
他真就慌了神,這是在外打仗都從未有過的感覺,還是佟副官提醒了他一句,去西安最北邊的同官縣尋一尋,他這才頓覺有理極了,自己怎么就忘了,他當(dāng)即就帶著人直奔同官縣。
“可是等我找到了同官縣,尋到了你落腳的宅院,急急趕去卻只見到一個打掃宅院的人,他說你已經(jīng)走了,就在三天之前就已經(jīng)走了。”
鄧如蘊聽到他說到這里的時候,鼻音都濃重了起來,他看向她,眸光的顫動連通著她的心口,也跟著顫動了起來。
“蘊娘你知道我當(dāng)時怎么想嗎?”
他啞聲開口,“我想,我會不會永遠、永遠都晚你這一步?”
他追逐的腳步,永遠錯失在她離開的腳步之后。
他再也見不到她了
話音落進滴滴答答的夜雨里,酸澀在鼻腔里蔓延而去。
她可以想象他究竟尋了多少處地方,秦掌柜偷偷讓人給她傳話,說幾乎整個西安都知道立了大功的滕將軍,卻把自己夫人丟了,日日發(fā)了瘋地找人,西安都快被他掀開抖了三遍 他怎么就,怎么就那么執(zhí)意?
鄧如蘊緊抿著唇,拭去眼角一滴悄然凝落的水珠。
她朝他看去,見他更低了頭,可眼簾卻抬著,眸光微閃地看著她。
“蘊娘能不能別再趕我走?我就是想守在你身邊而已。”
不想再一睜開眼,夢境破碎只剩下陌生的京城,也不想一轉(zhuǎn)身,她又從他的視線里消失不見。
他就這樣看過來,像受了傷的山鷹,也像找不到家的大福,他微微抿唇,亦似委屈地含了眼淚的小玲瑯。而他誰都不是,他是滕越、滕遇川。
鄧如蘊還沒想好怎么說,腦袋卻先替她點了點。
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就一下拉住了她的手。
“謝謝你蘊娘,我去把外祖母的竹榻搬過來,晚上睡在竹榻上就行!”
他說著似是怕她反悔,立刻就往窗外去,也顧不得外面山里的疾雨,三下兩下的工夫,就把外祖母的竹榻提了過來。
鄧如蘊:“ ”
他這也太迅速了吧?
她方才那一下軟了心,這會又有了引狼入室的感覺。
但書案上還放著一摞病案尚未看完,鄧如蘊轉(zhuǎn)身便不想再管他,坐回到了書案旁邊。
她挑亮了案上的燈看病案。
滕越見她不說話了,倒也不出言打擾,先是把自己的竹榻收拾好,不敢把竹榻擺的離她的床太近,卻也放到了一眼能看到她的地方。
只是剛放過去,房頂上咕咕嚕嚕地竟落下了一串水來,正就落在了鄧如蘊的書案上。
鄧如蘊的書案放滿了紙張書簿,這一落雨立時兵荒馬亂起來。
男人倒是眼疾手快,連忙拿了個茶壺放到了漏雨之處,接著便道,“我去屋頂遮瓦,一會就不漏了。”
外面雨下的正大,鄧如蘊想說算了,可他已然出了門進到了雨幕里,他伸手連利,鎮(zhèn)上房子又不高,沒多少會就給她遮好了瓦片,又去涓姨她們處看了看,涓姨的房間也漏了雨,順道一并修了。
但等人回來的時候,渾身上下濕了個透。
他倒是不在意,抹了一把臉上的雨,將濕透的長袍褪了下來,掛到了一旁,挺拔的身形只著了一身素色中衣站在房中央。可他但里間的中衣也濕了不少,他完全不當(dāng)一回事,反而問鄧如蘊冷不冷。
“要不要喝點熱茶?我給你燒去。”
鄧如蘊不用,說自己不冷,剛想讓他找條巾子將身上擦干,卻見他把杯中的冷茶一仰頭都飲了,似還意猶未盡。
鄧如蘊見狀不由就開口。
“入秋時節(jié),你又是淋雨又喝冷茶,必然是要染了時疫的。”
可他卻完全不在意她的提醒,只眨著眼睛看向她,“蘊娘是擔(dān)心我了嗎?”
他自己說著,臉上就揚起了笑意,“這算什么?我沒事的!”
不知是不是表現(xiàn)他確實沒事,先見她手邊的硯臺上墨不多了,給她添水磨了墨,又見她忙碌,一時不準備睡下,又給她拿了件衣裳披在肩頭。
鄧如蘊見他給她忙個沒完,不得不道。
“你不用做這些。”
可他卻道。
“蘊娘,我特別樂意。”
從前皆是她悄悄跟在他身后,在他以為寂寞無人之時,陪他度過無數(shù)日與夜,如今也該輪到他陪在她身邊,若她愿意,他可以使出所有力量,托她直上青云!
等到夜深到整個山間小鎮(zhèn)都寂靜無聲的時候,鄧如蘊房里才熄了燈火。
房里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見,可莫名地,鄧如蘊卻覺得竹床上的人似乎不肯睡下,一直朝著她的帳邊看來。
他的目光仿佛就這么縈繞在她帳邊不肯離去,直到她漸漸困倦,沉入了黑鄉(xiāng)里,那目光縈繞的感覺還未消失
翌日雨還沒停,可山上的樹葉似是一夜之間染了秋黃,搖搖飄飄地落了滿地。
鄧如蘊是送不走這個人了,只能由著他給自己挑傘,去把服了試用藥丸的病患,看了一遍。又去臨時搭建的制藥的藥房,細看了一下制作的成藥。
藥丸才剛制作起來,約莫還要等些日子才能初見療效。不過鄧如蘊還是忙碌的不輕,在藥坊與囤藥的庫房與病患間來回穿梭。
滕越一直跟在她身邊,卻也不敢打擾她,只是到了快入夜的時分,隱隱聽著鎮(zhèn)口路上有動靜,不時就有親兵來報。
“將軍,老夫人和姑娘來了。”
母親和阿簫。
滕越見鄧如蘊正盤點庫房里的藥材,沒有打擾她,自己先去了鎮(zhèn)口。
*
鎮(zhèn)口。
林老夫人從西安城過來,沒想到此間如此偏僻,恰昨夜又下了雨,馬車繞了好一番山路才進到了鎮(zhèn)上。
這會剛從馬車上下來,滕越就走了過來。
她還沒開口,倒是一路上都不曾同她言語的女兒,急著問了過去。
“哥,嫂子呢?”
滕越說蘊娘在忙,回應(yīng)了妹妹兩句,看向自己的母親。
“娘過來了?”
林明淑連忙點頭,又低了些聲音問想滕越。
“蘊娘她,不肯跟你回家嗎?”
滕越?jīng)]有回答母親這話,只默然嘆了一氣。
滕簫卻在這時說了一句,“不知道嫂子見了娘,會不會更不愿意回家?”
話音落下,林明淑默然看了看自己的兒子,又看了看女兒。
不管怎樣,她總要先把話給蘊娘說清楚,躲著或者避著不見蘊娘,才是斷了滕越與蘊娘之間被扯到只剩下一根細絲的紅線。
等到事情結(jié)束,她也該同表妹那般,住到山上廟里去,不再耽誤孩子們各自的前程。
但鄧如蘊這會兒在忙碌,林明淑也不好過去打擾,她讓人搬了些東西,“先去拜見蘊娘的外祖母和姨母吧。”
林明淑素來禮數(shù)周道。
只不過原先,她幾乎沒怎么見過鄧如蘊的外祖母和涓姨,彼時認為契約的關(guān)系也沒有必要過多接觸。
但眼下全然不同。
一番趕路少不得顛簸風(fēng)塵,林明淑先換了一身衣裳,趁著雨勢輕了些許,親自帶著禮登門去拜見。
涓姨剛給鄧如蘊的外祖母熬了藥,陪著她老人家喝了。聽見外面有敲門聲,還以為是鎮(zhèn)上人,只讓玲瑯帶著大福跑過去瞧一眼。
可是玲瑯很快跑了回來,小臉有些發(fā)緊。涓姨沒等她開口,就連忙推窗看去,看到了站在院門前的林老夫人。
涓姨并沒把人拒之門外,但也先把外祖母的藥碗收拾了一下,才出了門去。
林明淑見涓姨走過來,再不敢怠慢,連忙上前道,“親家姨母。”
涓姨道不敢當(dāng),“老夫人客氣了,您此番前來是 ?”
到了這個時候,林明淑也就直接挑明了。
涓姨將她引到了房里來,老祖母坐在上首,雖然認不清堂下的人,卻也安靜地等著她自己開口。
林明淑再無辯解之意。
“ 從前那契約之事是我犯了糊涂,讓蘊娘吃了許多苦,我心里后悔不已。”
涓姨朝她看去,見她確實目露愧色,這般高門婦人,尊貴風(fēng)光,先前她甚至無緣見過,此刻卻垂頭嘆氣,蒼老之意隱隱出現(xiàn)在了鬢角。
她聽她道,“我先前只想給滕越結(jié)一門高貴的親事,從未把蘊娘當(dāng)作他的良配,可我繞了這大大的一圈,才曉得所謂名門貴女未必有多少實意真心,而落在枯草里的珍珠,哪怕暫時蒙塵,卻依然價值千金。”
她道,“蘊娘,便是那千金的珍寶。”
她此番話皆自心中的悔恨,此言出口,房中靜了靜。
房外滕越和滕簫兄妹站在門外,一個微抽了鼻子,一個長長嘆了一氣。
而房中,涓姨原本多少有些對林老夫人的芥蒂,她的契約是幫過鄧家走出困境,可蘊娘在滕家起初的日子卻算不上好過,這一年,她們也抓住機會在西安府開起了自己的藥鋪,然而錢財不能與抵消人受過的內(nèi)心的委屈與難言。
或許蘊娘不覺得委屈,從她父母兄嫂過世之后,她直把關(guān)于自己的一切都放到了最低最低的位置。
她們這些她的家人排在她前面,她的養(yǎng)家糊口的家業(yè)也排在她前面,以及林老夫人跟她簽訂的那契約,蘊娘更不曾任憑自己的心意隨便撕毀僭越。
她把她自己放得太低了,低到她自己如何不重要,心里所想也不重要,還有那些年,她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就滿心喜歡那個少年將軍的心意,也不重要。
可是她這個做姨母的,甚至說是做“母親”的人,卻在意。
她見林明淑起身,想要請求她們的原諒,想讓她們再給滕越一點機會。
可涓姨卻沒有直接應(yīng)下。
“老夫人,我們都只看蘊娘的意思,只要她覺得好的,我們也覺得好,但若是她不愿意,我們再不會多言。”
她不會隨意松口,連些微的意思都不肯隨便透漏。
林明淑卻不敢多說什么,她點頭說好,“親家姨母說得是,她還愿不愿意接受滕越,我們看蘊娘的意思。”
涓姨不再說話了,林明淑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正想著既如此,她就暫時先不打擾了,等蘊娘忙完再說。
只是目光從涓姨身上掠過,又落在了鄧如蘊的外祖母身上。
老人家坐在上首一直不曾開口,只是神色慈愛和悅地看著她們言語。
此刻林明淑看過去,老人家朝著她輕輕點頭地笑了笑,那花白的長發(fā)下柔和舒展的眉目,令林明淑一時間看住了眼神。
這時外間的雨又下了起來,房檐下遮不住人,涓姨開口讓滕越和滕簫都進來。
不過滕越道是要去看看蘊娘,抬腳往外面去了,只有滕簫走進了房里。
雨下著,房中越發(fā)昏暗,林明淑原本想走,再這大雨里倒也不知怎么走,天色黑沉下來,房中只有一盞小燈亮著。
涓姨要去再點兩盞,但林明淑的目光從滕簫身上掠過,再次看到靜靜坐在上首的鄧如蘊的外祖母的時候,一種莫名熟悉的感覺闖入了腦海中。
她看看滕簫,又看向蘊娘的外祖母,老人家臉上的和悅與舒展并未改變,可她坐在那小燈之下的模樣,令林明淑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個雨夜,彼時她抱著尚不會說話的女兒,趕去田莊,想要賣掉自己的幾處陪嫁田產(chǎn),來給丈夫的兵將們換些藥材。
彼時亦是雨夜,滕簫跟著她趕路發(fā)了高燒,她急得團團亂轉(zhuǎn),卻被困在客棧里不知如何是好。
客棧的掌柜跟她說找不到大夫,但一樓住了個剛采買了藥材從此路過的客人,興許懂得醫(yī)理。
她敲響了人家的門,將人從睡夢里叫了出來。
那晚,那人陪了她整整一夜,她陪她照看服了藥的孩子,她們跟掌柜的要了酒,在那漫長的雨夜里,陪她一起喝酒,陪著她一起怒罵施澤友那小人,和這糟亂的世間所有仗勢欺人的小人!
她幫她治療孩子,囑咐她那年要有時疫,還給了她一筆算不上多,卻也能頂?shù)靡挥玫腻X。
她已經(jīng)太久沒見過這樣仗義疏財、心胸坦蕩的人。
她厭惡似施澤友一般的小人,彼時,她想要跟這樣的人義結(jié)金蘭,日后相扶相幫,最是世間情義。
她那時還問了她一句,“同妹妹喝了一夜的酒,還不知道妹妹叫什么?”
她亦醉了,但還是回了她一句。
“葉秋 ”
葉秋,她記下了這個名字,想等著天明之后,就同她正兒八經(jīng)地結(jié)交一番,不曾想那也天剛亮,家中的噩耗傳來。
長子墜馬山間,她帶著滕簫急奔而回,至此再沒見過萍水相逢的那人。
她似乎不是金州人,卻也有些金州口音。后來,她在金州到處打聽,卻怎么找都找不到。
葉秋,葉秋,她是誰的女兒,又是誰的母親?
林明淑還想著,就算人家不愿意同她結(jié)拜,那一晚的相幫,也值得她十倍百倍奉還,而若是她與她的孩子也陷入了困境,她必然伸手,毫不猶豫!
可是四下里找這位姓葉的女醫(yī)師,多年下來毫無音信,這幾年,她都放棄尋找了。
然而此時此刻,時疫流行的雨夜里,她帶著滕簫趕路來到此地,她看著上面安靜坐著的那位老祖母,看到她和悅的神色中,目光像雨中望去,隱隱喊著對這世間的善意與悲憫。
眉目之間,在這一瞬,仿佛與林明淑記憶深處的那位萍水相逢的有人,重疊在了一起。
她慌亂地騰得站起了身來。
她突然近到了老祖母身前,蹲身到老祖母身下,緊緊拉著她老人家的手急急問去。
“您的女兒,就是蘊娘的母親,她不是姓孟嗎?她夫婿姓鄧不是嗎?難道她還有別的姓氏?”
林明淑問過去,她之前是專門打聽過的,蘊娘的母親不姓葉,隨她外祖父姓孟。而他們家也沒有姓葉的人。
但此刻,林明淑拉著老祖母的手,近在她身前看向老人家,忽的想到了什么,又問了過去。
“您的女兒,您還記不記得,她叫什么名字?”
她這句問去,老祖母眼眸里漸漸露出了迷惑的神色。
林明淑這才想起來她老人家早就記不清事情,神智混亂多年了。
她剛要轉(zhuǎn)過身,去同蘊娘的涓姨再問個明白。可老祖母卻喃喃了起來。
林明淑向她老人家看去,見她蒼蒼白發(fā)之下,眼眸里溢出了晃動的水光。
她的目光不知落向何處,仿佛在尋找好久好久都沒有見到的人。
而她輕輕張口,仿佛在呼喚。
“我的孩子,葉秋 ”
話音輕飄著,如同風(fēng)中的落葉盤旋久久不下。
林明淑踉蹌著險些摔倒。
葉秋,葉秋,孟氏葉秋
此時院中恰有了腳步聲,林明淑轉(zhuǎn)頭向外看去,看到了雨中滕越剛剛挑著傘接回來的人。
雨幕令來人看不清晰模樣,可她快步走來,就仿佛記憶里幾乎遠去的那個人的身影,全然重合在一處。
林明淑恍惚地看著走上前來的人,她心頭驚跳至極。
她忽的從房中跑了出去,直接跑進了漫天瓢潑的大雨里。
她在雨中踩著滿園積水,直直奔向鄧如蘊眼前。
她滿臉落雨與淚珠交錯,發(fā)抖地不知要怎么觸碰蘊娘,手伸出去,卻只敢緊緊攥住她的袖擺。
“蘊娘!蘊娘!”
原來她就是葉秋的孩子,是她苦苦尋找的葉秋的孩子!
可是她卻跟她簽下那錯亂的契約,又一次次趕她離去,直到她跑到這偏僻的深山里!
“對不起對不起,蘊娘對不起 ”
第89章
窗外的秋雨還在下, 林明淑把過去的事都跟鄧如蘊說了。
房中只有林明淑、滕越和鄧如蘊三個人,秋風(fēng)搖晃著窗欞發(fā)出吱吱呀呀的響聲,尤其在林老夫人落了話音之后, 這種吱呀聲尤其明晰。
滕越捏住眉心深深地閉起了眼睛,對于自己的母親, 他實在不知道還能說什么。
鄧如蘊不似林老夫人那般情緒難以平復(fù), 也不像滕越似得頭疼到無法言語, 她只突然從旁人口中憶起自己的母親,似遙遠的思念這一刻盤桓到了心間。
她愣怔了怔,目光從窗欞看向庭院的雨幕。
“ 我娘是這樣的, 不只是您, 她見到旁人遇難亦會伸手相幫,正因如此不太喜歡報上自己姓氏, 怕有施恩圖報之嫌。”
她是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獨生女兒,父親就是在外做生意的時候,錢財被人偷凈后遇到了撿他回家的母親。涓姨也是一樣,在失了孩子又被夫家打得遍體鱗傷的時候,她娘家的兄弟不管她, 是母親親自驅(qū)車將她帶來了金州
母親這樣的性子,鄧如蘊自認為沒有傳到她身上,倒是她哥哥肖似母親。可母親也好, 哥哥也罷,他們都已經(jīng)離她遠去了。
鄧如蘊看著臉上泛著羞慚神情的林老夫人, 緩緩笑了笑。
“我娘都沒想過施恩圖報, 您也就不必太在意。”
她還安慰了一句, 可林明淑抬頭看向鄧如蘊,看向這個跟她簽了契約的姑娘, 看向她曾多年尋找的葉秋的孩子,見她從始至終神色淡淡,唯有想起自己的母親,眼眶才微微紅了紅。
那些年,鄧家遭遇禍事的時候,自己不曾尋去鄧家?guī)鸵r,而姑娘年紀輕輕失去母親的時候,她也不曾出現(xiàn),而后闔家被叔父和惡霸欺凌的時候,她倒是出現(xiàn)了,卻拿出了一張契約來
悔恨之意如同絞蛇在她心頭上攀爬,她看著神色安靜坐在身前的姑娘,仿佛看到了葉秋,看到葉秋也在這雨夜里,向她靜靜看來。
林明淑心頭酸脹難捱,可她此時還能再說什么。
她看過徹底沉默了的滕越,又小心地看向蘊娘。
“就如同遇川說的那般,我自以為對的契約,其實從始至終是錯的。”
她開了口,滕越和鄧如蘊都向她看去,見她從袖中取出了一張紙契來。
這張契約白紙黑字,各自簽字按上手印,鄧如蘊自然再熟悉不過了,她沒有太多表示。
只是滕越看過去,呼吸深重起伏。
他說不清自己對這契約是如何復(fù)雜的心緒,或許沒有它自己早已在街頭的千百次擦肩而過時,錯過了他的蘊娘,可時至如今,這契約卻也成了擋在他與蘊娘之間的高聳關(guān)墻。
他壓緊眉頭看向母親,看到母親端過桌邊的蠟燭,將這白紙黑字的契約,徑直投進了火光里。
火光在這一瞬間,蹭然高亮,幾乎將整個昏暗的室內(nèi)陡然照亮。
契約,燒了。
鄧如蘊抬頭看向林老夫人,林老夫人卻半垂下了眼眸。
她只輕聲叫她,“蘊娘,這錯亂的契約已徹底了結(jié),我也好,滕越也好,還有簫姐兒,我們都真的希望你還能回來。但是這都看你自己的意思。”
她目光掃過滕越,她當(dāng)然希望滕越還能尋回蘊娘,可是
“蘊娘,首先是你自己要過得好。”
如果葉秋還在,也一定想要看著自己的女兒,首先把自己照顧好!
這雨又下了一整夜,到了翌日清晨總算是停了下來,而山里濃重的秋意也在雨中悄然到來。
鄧如蘊推開窗子,院中金黃色的落葉,濕噠噠地鋪了滿地。清涼中冷意漸至的風(fēng),裹挾著雨后的潮濕,呼啦吹了進來。
有人從院外進來,剛一步踏入庭院,目光就跟鄧如蘊撞了個正著。
他跟她眨了眼睛,“蘊娘醒了?”
鄧如蘊微頓,看到他濕掉的靴面和袍擺。
“你 一早出門了?”
滕越跟她點了點頭,“去送了娘下山。”
林老夫人沒再打擾鄧如蘊在鎮(zhèn)上的忙碌,今日天剛亮就走了。
不過她走之前,叫了滕越和滕簫說話。
彼時滕簫見她這就要走,還沒等把嫂子接到馬車上、帶回家就要走,一雙眉頭急皺,滿臉的不滿。
林老夫人猜到了女兒所想,可她一直留在這里,反而是給蘊娘壓力,有迫使之嫌。
她只道,“你們兄妹都留下吧,今次只我離開。”
滕越一愣,微訝挑眉。
滕越卻有些明白,“娘準備去往何處?”
他對自己的母親還是要更懂一些。
林老夫人看著他,心下難言,兒子懂她,她卻不那么懂兒子。
她低頭笑了笑。
“倒也不去什么旁的地方,我只是聽說你楊家姨母想要帶著綾姐兒,去山里吃齋念佛靜養(yǎng)。那孩子自去歲得了癔癥,發(fā)病的時候你姨母也未必照看得了,我就想著叫著她們母女往咱們金州老家去,金州城外也有一座山中寺院,平素因著偏僻甚是安靜,我也同她們一道去山里靜修,相互也算是個照應(yīng)。”
母親要回離開西安城,回金州老家了。
滕越?jīng)]有太多意外,滕簫卻不太敢相信。
“娘真不留在西安?那您、那我 ”
她一時不知怎么問,林明淑先開了口。
“娘要同你姨母她們?nèi)ド嚼镬o修養(yǎng)病,你就不必來了。”她道,“但讓你一個人留在西安府里也不太多。”
她看向女兒,“我知道你不喜歡西安城里的攀比應(yīng)酬,喜歡那些巧妙絕倫的機關(guān)器械,以前都是我不好,總逼著你去旁人家的學(xué)堂學(xué)什么琴棋書畫,做什么高門貴女。但我如今不這般想了。”
那些富貴門庭之事千好萬好,但若不適合,就是半分都不好。
她說到這里頓了一下,靜靜看著女兒。
“你去西安城外尋你師父吧。”
她說沈潤身體不好,“等你去尋了她,就正經(jīng)拜她為師,我也修書一封遞過去,只要她愿意,你就在師父身邊好生進學(xué)服侍。”
這話出口,滕簫簡直不敢相信。
她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至少是從母親嘴里說出來的這番話,令她好像做夢一樣。
她拉了滕越的袖子,“哥,娘說的是真的嗎?”
滕越反手拍了拍她的胳膊,跟她認真點了頭。
可滕簫還有些難以相信,從前母親那般不讓她做的事,今日竟就這樣答應(yīng)了?!
她震驚,林明淑鼻頭發(fā)酸。
她從前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讓孩子對她竟如此不敢相信。
她只能又跟女兒確定了一遍,“ 有事弟子服其勞,等你過去,一定把你的師父照顧好。”
直到她這樣說了,女兒才怔了怔,緩緩看了她一眼。
“那娘你呢?”
林明淑說自己沒什么,“娘身子好的很,不用你操心了。”
滕簫還有些恍惚,滕越則長長嘆了一氣。
“您真要回老家了?”
林明淑點頭,滕越叫了人來。
“那我讓人護送您回去吧。”
林明淑說好,再沒多言,只看著自己的一雙兒女,在雨后的天光下,在樹影婆娑中,在山間的清風(fēng)里,不知何時都已長大。
她緣何一直抓著不放,就沒想過早早放手呢?
她搖頭收回了回頭探看他們的目光,安心地坐回車中,下了山去
只是母親的到來與離去,沒能讓滕越多幾分尋回蘊娘的信心。
他反而覺得心頭沉甸甸的,在母親說出她與蘊娘母親之間的關(guān)系后,在親眼看到那張白紙黑字的契約后,他突然有些不知道要怎么面對蘊娘。
或許蘊娘根本不在意,可是他在意,十分在意。
此刻他看著蘊娘恰推窗看了過來,隔著滿地的落葉,看到他濕掉的靴子與袍擺,就知道他早早出了門,又向他問了過來。
她越是這般,越是讓他不敢直言求她回去。
不過他愿意等,他可以一直等,等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等她一輩子。
等她再次愿意允他靠近的時候
這會他只輕輕地看著窗子里的人,跟她說母親已經(jīng)走了。
“但阿簫還在,你知道她不喜歡城里那些人和事,就讓她留在山里給秀娘他們幫忙,可好?”
鄧如蘊沒想到林老夫人一早就走了,但又把滕越滕簫都留了下來。
滕越這話說完,滕簫就從他身后冒出了腦袋,她不似滕越那般站在院中,似乎有些顧慮似得,沒有像前兩日般大步上前。
滕簫直接跑到了她窗下,揚著一張驚喜的臉同她道。
“嫂子嫂子!娘讓我拜師父當(dāng)師父了!”
這話有點繞,但鄧如蘊一下就聽懂了,她睜大了眼睛。
“真的?既是拜師,可要好生備一份拜師禮!也把你近幾年做的機關(guān)器械,都拿給師父看看。”
鄧如蘊也跟著她揚起了心緒。
滕簫當(dāng)即就盤點起來,自己要把什么拿給師父過目,還同鄧如蘊商量,要不要把鄧如蘊給她的可以放在暗器里的藥也給師父瞧瞧。
但鄧如蘊一個藥師去制毒,可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她連忙道這個就算了,只說先前改良的袖箭,就是最好的作品。
兩人臨窗商量得不便,滕簫轉(zhuǎn)身就跑進了鄧如蘊的房里來。
只不過她站在窗邊,又看向庭院里的男人。
他還是沒有大步走過來,只隔著半邊庭院,輕聲同她道。
“蘊娘忙吧,我先把院中的落葉掃了。”
他說完就拿起了掃帚,但方才那嗓音輕得,好像怕把什么高閣里的薄胎瓷瓶碰碎了一般。
鄧如蘊眨了眨眼,奇怪地多瞧了他一眼。
*
約莫過了六七日,鄧如蘊新改進的藥就有了初步的成果。
她淘汰了效用平平的,將那效果好的,仔仔細細翻看了幾遍秀娘他們記錄下來的病例。
原本秀娘和長星識字都不多,鎮(zhèn)里人也沒有幾個識字的,但滕越來了以后,把親兵里識字的挑了出來給鄧如蘊幫忙,滕簫也加入了進去。
她還偷偷跟鄧如蘊說,“嫂子,我突然發(fā)現(xiàn)識字這事么,還是有些用處的。”
鄧如蘊好笑得不行,倒也沒糾正她的稱呼,只笑問她。
“那要不,簫姐兒還是留在府里讀書?”
“要不得,要不得!”
滕簫驚怕連連擺手,但手里的毛筆墨汁一甩,竟甩了路過的滕越一身,有一滴甚至掛到了他高挺的鼻梁上。
男人朝著妹妹轉(zhuǎn)頭瞪了過來,但又在目光觸及鄧如蘊的時候,微微抿唇低了頭。
還是玲瑯帶著大福過來給眾人送紙張,才把這一瞬的奇怪氛圍打破了去。
滕簫趕緊拉了玲瑯火速逃離了現(xiàn)場,鄧如蘊還想問下被殃及一身墨汁的某人,要不要先擦一下鼻梁上的那滴。
可她還沒開口,他就已經(jīng)道,“我去那邊清洗一下。”
說著垂眸從旁離開了去,他莫名地沉默,一連幾日皆是這般。
但晚間鄧如蘊說自己不用人守夜,讓他回到親兵的院落安穩(wěn)去睡,他又不肯,只一味霸占著外祖母曬太陽的竹榻。
有一日他忘了搬出來,外祖母站在院子里,看著樹下的空蕩,怎么都想不起來,“這兒是不是,少了什么東西?”
他這才臉色微紅,連忙把外祖母的竹榻搬出來。
但到了晚間還是要搬回她房里去。
他奇奇怪怪,鄧如蘊卻也沒有閑暇管他。
這會試藥有了初步的成效,她立時提筆寫了封信,把調(diào)整的藥方同試藥的各種結(jié)果,一并寫了下來,厚厚寫了好幾頁。
滕越來的時候,見她寫的認真,給她倒了杯茶端過去的時候,才開口問了一句。
“這是給誰寫的信?”
寫這么多頁,那得是什么重要的人?
鄧如蘊沒抬頭,只回了他。
“是給白六爺。”
誰?
滕越端茶碗的手頓了頓。
可他在京城可是欠了白六一個巨大的人情,這人情大到他這輩子恐怕都還不清了,眼下聽見蘊娘說這封厚厚的信是給白六的,他可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滕越泄了氣地悶坐在她身后。
她根本沒有察覺,還在繼續(xù)寫信。
滕越只能看著她寫,寫了些什么,他也不好意思去細究,只能默默看著她又寫了兩頁,終于把筆放了下來。
鄧如蘊小心地把紙頁上的墨跡吹干,正想著不知道竹黃什么時候能回來,不然她就得回西安把信送去西安城的白府里。
她正想著,有人突然在她身后開了口。
“你把信給我吧,我找人替你給他送去。”
這一句雖然冷不丁冒出來,但悶聲悶氣地像是藏在云層深處的悶雷。
鄧如蘊轉(zhuǎn)頭瞧這人,她都不曉得他在她身后坐了多久,但這個人愿意幫她送信,她眨著眼問了一句,“真可以嗎?”
這問法多少透著些不太相信的意涵,滕越雙唇都抿成了一條長線。
他默了一下才開口,“那當(dāng)然。”
好像受了點委屈又不敢辯解,只仍舊神色沉落地問她。
“還有旁的東西要給他嗎?”
鄧如蘊倒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只把做出來的成藥,給白春甫送去兩盒。
男人見唯有成藥,倒也松了口氣。
“那我讓人這就送去,等到他回了信再折回來,這樣快一些。”
有人能專門送信,鄧如蘊簡直不敢想那得多有效率。
她特特看了男人一眼。
“那多謝滕將軍。”
這話一出,滕越心都墜去了崖底。
原本叫“將軍”都夠生疏了,如今她連姓都叫上了。這還和孔將軍、沈?qū)④姟⑼鯇④娪惺裁磪^(qū)別?
他突然意識到孟昭叫那莽廝“王莽”,這是多么親昵的稱謂。
但自己在蘊娘這里,只是個“滕將軍”
他想讓她別這么叫,卻也不敢迫使她一點半分,只得默默地朝著她一直看去。
他就這么一直看她,直把鄧如蘊看得渾身上下都不得勁,她才清咳一聲道。
“那麻煩你。”
不是什么疏遠的稱謂,是“你”。
滕越這才覺得墜入崖底的心又提上來些許。
他也不敢從她那里要更多了,拿起她封好的信,捏了捏,走了
這樣送信確實快,半月的工夫,信從京城回來,鄧如蘊的試藥更有了明顯的進展。
鄧如蘊原本對于自己的新方子,哪怕有了初步療效,也不敢直接投放到廣闊的病人群里去。有些藥理醫(yī)理方面的東西,她但凡不太確定的,都在上一封厚厚的信里問了白春甫的意思。
白春甫也給她回了一封長信,厚厚一沓寫滿的信紙,只把某人看得臉色都黑了。
不過他在信里把鄧如蘊的不確定之處,全部一一做了解答,他甚至還讓太醫(yī)院的朋友幫著看著這成藥,都道若是可以在試藥中持續(xù)生效,完全可以大量鋪開來。
信到的時候,鄧如蘊這邊的結(jié)果也都出來了。
鄧如蘊將秦掌柜專門叫到了山里,她讓秦掌柜看看,以如今玉蘊堂的能力,這新藥能在短時間內(nèi)制出來多少。
秦掌柜先看了這新的羚翹辟毒丹試藥的藥效,險些驚掉下巴,接著又細細看了方子和做法,直道沒問題。
“東家,咱們這新藥和研春堂那寶藥可完全不一樣。”
他說西安城里的研春堂,前段時間就上了一種眾人稱呼為寶藥的藥丸,是專門針對此次時疫的特效之藥。這寶藥一丸五兩,五丸起售,貴的沒邊沒譜,但藥效確實是好,尋常百姓是買不起的,但是達官貴人們吃上五丸十丸,還是不在話下。
且這研春堂是秦王府的產(chǎn)業(yè),有秦王府坐鎮(zhèn),一時間西安城里的高門,沒有哪家不爭相備上二三十丸,而陜西行省其他各個府縣的權(quán)貴人家,也無一不趕考似得,催促家人到西安府里買藥。
這兩月,研春堂憑著這寶藥,穩(wěn)穩(wěn)賺了一大筆錢。
可這會,秦掌柜瞧著自己東家的新藥,連聲道。
“他們那寶藥用的多半都是極其昂貴的藥材,一來珍貴藥材有限,二來工序也復(fù)雜,想要一時半會鋪開不可能。但咱們卻不一樣,東家這新方子幾乎用的全是尋常草藥,制法亦不復(fù)雜,咱們只要把手頭上其他成藥都暫停了,新藥很快就能買到藥鋪里去!”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秦掌柜看新藥的試藥效果,雖不如研春堂的寶藥厲害,但也是直追其后。
試藥的人還少,他不太敢確定,卻同鄧如蘊道。
“這可是大事,雖說能做,但沒有東家在我身后坐鎮(zhèn),我實在是發(fā)怯啊。”
萬一藥效不好,鋪開這么大的量,多半要賠本,但若是藥效太好,真就擋了研春堂的財路,那可是秦王府的產(chǎn)業(yè),豈能放過了他們?
秦掌柜巴巴地看著自家東家,見東家皺眉,又朝著一旁的滕將軍看了過去。
滕越略略頓了頓,而后開了口。
“蘊娘,先回西安吧。”
他輕聲說了過去,鄧如蘊抬頭對上了他的目光。
“好。”
*
西安城。
天氣一天冷似一天,但研春堂門口的人卻越來越多,火熱得幾乎要將門檻踏破。
研春堂的大掌柜和二掌柜過來瞧了一眼,都對這番火熱之勢滿意得不得了。眼下時疫越傳越廣,向東向南都傳播開來,不只是陜西行省,各省都漸漸都有了病人,有一人就能傳許多人,身強體健的能不吃藥扛下來,但凡不那么健壯的,還是要吃藥的。
而他們研春堂是最先研制出“寶藥”的藥鋪,又在西安這等四通八達之地,各省逐漸都有了人上門求藥。
不過寶藥賣的確實貴,家底稍微淺些的人家,就用不上了。
這半月,藥堂里都在商議此事,如今有了新章程,但卻要有上面的人替他們拍板才行。
西安人都知道研春堂是秦王府的產(chǎn)業(yè),不過研春堂在秦王府嫡枝本府占得不算多,秦王藩下各個王府,多少也都占了些,不過其中占得最多的,乃是硯山王府。
并非是硯山王府眼光獨道,敢于往研春堂投錢,恰恰相反,硯山王府幾乎沒有往研春堂里投過什么錢,可硯山王府卻養(yǎng)著一批藥師,這些藥師制的藥,幾乎包攬了研春堂一大半的賺錢好藥。
這會大掌柜和二掌柜從自家藥鋪離去,聯(lián)袂去了硯山王府。
他們提前就已跟王府里遞了牌子,到了門后就直接被人領(lǐng)了進去。
硯山王爺一直身子不好閉門謝客,上了年歲更不見人,世子只管花錢,不管這些庶務(wù),而大掌柜二掌柜此番見到的,乃是硯山王家的幺子,鎮(zhèn)國將軍朱霆廣。
朱霆廣已在花廳等著兩人,見他們上前跟他行禮,瞧著二人笑了一聲。
“看來研春堂生意越發(fā)好了?賺的盆滿缽滿?”
他問去,兩位掌柜都道乃是王府的功勞,然后就讓人把上月結(jié)出的銀子,奉到了朱霆廣手邊。
朱霆廣瞧了一眼,挑了眉。
“怎么沒有我以為得多?”
照著他的以為,應(yīng)該在此基礎(chǔ)上再翻一倍。
而他先前為了巴結(jié)大太監(jiān),娶大太監(jiān)的寡婦侄女為妻,往京城里可送去了大筆的錢財,誰料人還沒娶到,大太監(jiān)竟然一夕之間倒了。
他送去的錢全被朝廷查抄了不說,還有可能在清算中牽扯到自身。
彼時朱霆廣得到消息魂都飛了,他欲聯(lián)姻大太監(jiān),是想坐上硯山王的座位,可不想反而被大太監(jiān)拉下去,貶稱庶人。
更不要說恩華王造反之事后,朝廷對各地藩王越加嚴密監(jiān)察。
他幾乎把剩下的所有錢都送了出去,只為在清算之前,和大太監(jiān)速速斷絕關(guān)系。
這兩撥錢一送,他連去酒樓請客吃酒的錢都快沒了,就等著研春堂給他把錢送來。
研春堂先給他送了兩撥,但這一次的,他冷哼了一聲。
“太少了吧?”
朱霆廣一揮袖打翻了茶碗,茶碗翻倒,茶水灑了一桌又滴滴答答落到地上,他又哼一聲。
“若沒有我們硯山王府的藥師,你研春堂能有今日盛景?不說旁的,只說彼時白六在西安嚴查,研春堂就要關(guān)門了,是誰想辦法保了你們?”
他瞥向兩人,“還有今歲時疫的寶藥,這寶藥是誰制出來的,更不要我說了吧!”
他說著不用他說,卻道,“要不是我?guī)Щ貋淼哪侨耍扑幖妓嚦海M有這寶藥在時疫開始不久,就買到了你研春堂的柜子上?你們還在我這處克扣分紅?”
他說話間就要惱火起來。
兩位掌柜皆連連上前給他賠不是。
朱霆廣說得話,二人皆點頭,二掌柜道,“正是您帶來的那位藥師,才有研春堂今日財神降臨,我們?nèi)f萬不敢貪功!”
他這么說,大掌柜則道,“實在是陜西有錢的人家該買的都買的差不多了,旁處路遠的貴人一時又過不來。咱們這寶藥又實在貴了些,這才導(dǎo)致該賺的沒怎么賺夠。”
他說著,向朱霆廣直言,“您看,要不要咱們用些低價藥材替代,然后降些價錢再出一種便宜些的藥,也好賣的更多更廣!”
有了寶藥在前打響名聲,再有“平價”些的便宜藥賣得更多,這才能越賺越滿。
朱霆廣聽二人這么說,方才升起來的躁怒,才消下些許。
“那也不能太便宜了吧?”他可是需要錢的。
兩人都道不會,“研春堂不賣便宜藥。”
但大掌柜道,“雖然比不上寶藥,但還是想請您那位藥師幫忙把把關(guān),療效別太差才行。”
但那位藥師是朱霆廣的人,沒有他的應(yīng)允旁人可見不到,連兩位掌柜攏共也沒見過幾面,只能先聽朱霆廣的意思。
朱霆廣聞言倒沒駁回,點了頭。
“成吧,明日我讓人帶你們過去。”
研春堂兩位掌柜見他應(yīng)了,安下心來,這會聽見他又問二人能否確保掙錢。
兩人連道,“您放心,這市面上還沒有誰家的藥,藥效如咱們一般好,只要咱們肯降一點價錢,寶藥一丸五兩,咱們新藥改成三兩,寶藥五丸起售,新藥改成三丸起售,必然無人能與研春堂抗衡!”
兩位掌柜把定價說了來,朱霆廣聽見降得不多,這才滿意地點了頭。
“那我可信了你們的,莫要再出岔子。”
兩人連聲道是,“絕不會出岔子,請您萬萬放心!”
第90章
鄧如蘊還是回了西安城。
比起山里的諸多不便, 西安城還是要便捷的多。只不過外祖母和玲瑯她們,跟著她東奔西走搬了好幾次家,總是讓鄧如蘊有些過意不去。
尤其玲瑯前幾日也染了時疫, 小人兒家難受得緊,偏鄧如蘊又忙得脫不開身, 還是滕簫從早到晚陪著她, 又有大福來來回回繞在床邊, 才很快好了起來。
這次回西安城也甚是急促,滕越當(dāng)先就問了她,要不要跟他回府, 把外祖母她們也都接到府里, 正好都安頓下來。
可鄧如蘊已讓秦掌柜替她找了院子,而恰好秦掌柜提及孫巡檢家中, 有一處小宅正在往外典租,離著玉蘊堂也不算遠,她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
她跟滕越說她要搬去那小宅的時候,見男人眸色如同瞬間入夜,暗了下來。
“那我也跟你過去。”
鄧如蘊本想說不用, 但看著他低頭抿著唇,把一雙唇壓成了一條長長的線,這話就沒說出口。
但等到新搬去的院里東西都收拾得差不多, 天也黑透了,鄧如蘊見旁人都走得差不多, 他卻還留在院子里幫她拾掇家什, 她便叫了他。
“這些明日慢慢弄就行, 你也累了,回府休歇去吧。”
可他卻放下手里提著的一箱子書, 問她。
“蘊娘想讓我走?”
這話說得
山間路不好走,除了隨身的東西,一些大些的家什明后日才能折返回來,他今晚可沒有竹床可用,但睡了那么長時間的竹床,哪有不累的道理。
鄧如蘊輕聲跟他解釋了兩句,“ 我的意思就是讓你回家歇歇而已。”
但她又不跟他回家,滕越回得這個“家”又有什么意義?
他一時沒有回應(yīng),只是提著這箱書放到了她房中,又把她近來常翻的幾本挑出來,疊放在她案頭。
鄧如蘊跟在他身后,見他只悶聲干活不說話,拿不住這人的意思,直到見他默默把她的書冊都收拾好,才聽見他開了口。
“你能保證,不會突然消失嗎?”
鄧如蘊一頓,抬眼看到他的唇微微有些發(fā)干,那雙英眸看著她,仿佛要看到她心底。
她心頭快跳了一下,“不會的。”
可他還盯著她,“你再跟我確定一遍。”
鄧如蘊心想他干脆拿了紙,讓她簽字畫押算了。
她眨眼瞥了這個人,見他這個反復(fù)讓人作保的,反而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樣。
鄧如蘊:“ ”
“我保證,”她道,“我哪也不去,你快回去好生歇了吧。”
如此這般說了,他又在她房中轉(zhuǎn)了兩圈,見各處都穩(wěn)妥,又叫了親兵夜間守好院子,這才依她所言離開。
然而鄧如蘊這一覺,一直睡到口干舌燥地,想要起身給自己倒完茶潤潤口的時候,險些被繡墩絆倒在地上。
她被這一絆,身子不由向前傾去,她慌亂地連忙想要在這漆黑的房中扶上什么,可手邊還沒觸碰到任何物什,人卻被攔腰抱住,穩(wěn)住了身形。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房中,突然有人在她房里抱了她,鄧如蘊差點叫出聲來。
但堅實的臂膀、強勁的力道、熟悉的氣息,鄧如蘊被抱進一個滾燙的懷中,她略喘了兩口,平息了三分。
“你怎么沒回去?”
她搞不清他是沒回去,還是又回了來,但漆黑的房間里,幾乎半點光亮都沒有,她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只聽到他的聲音。
“蘊娘,我想你了。”
這一句,像是在風(fēng)雪里走了一整夜的人,敲響了歸途的門扉。
它咚咚地叩響在鄧如蘊的心門上。
她沒有推開他,也沒有說一句推拒的言語。她就這樣安靜地任由他抱著。
滕越本來確實聽著她的話回了家,可他回到了他們的柳明軒里,但看著滿室的空蕩,心里又一陣陣發(fā)慌。
他睡不下,只能又回到了她院里來。他原想就站在她床邊看看她就好,不想她卻醒了,又撞進了他懷里來。
此刻,她由著他抱著沒有半分推拒,滕越反而怔了怔,但下一息,他直接將人想懷里緊了過來。
鄧如蘊有一種要被他嵌進胸膛中的感覺,可她還是沒說什么,就順著他這力道,伏到了他的胸膛前。
無月的夜,暗黑從每片磚石的縫隙里鉆出來,將人的視線全蒙在黑暗的幕布里。
可這熾熱的男人的胸膛,卻像是黑暗里的火把,將目之所及的一切全部照亮。
他們雖然早已有過比此刻更加親密的過去,可彼時她只是他臨時的契妻,或許親密卻始終隔著那張契約。
然而此時,那所謂契約早已被一簇火燒成了灰末,他們之間再無任何相隔,只就這樣緊緊地相貼在一起。
她不再是他的契妻,只是金州來的開藥堂的姑娘,而他也不再是人人仰望的大將軍,只是夜晚還要出現(xiàn)在她床邊的男人。
鄧如蘊不適應(yīng)與他之間變幻的嶄新的關(guān)系,卻又有些想在這新關(guān)系中摸索探尋。
或許,她與他之間,從未有過她以為的遙遠的距離……
她被他箍著伏在他胸前,心跳的每一下都在奇奇怪怪亂跳,而臉上隱隱發(fā)燙起來。
她沒往后退,也沒再前進,只是由著他攬著,慢慢閉起了自己的眼睛。
可她沒往后退,滕越就已是驚喜不已。
他攬緊她纖細的腰身,低頭輕輕貼向她臉龐。她身上薄薄的藥氣,連同屬于她的溫軟氣息,在這一瞬將他鼻尖全然包裹。
而他終于貼到了她柔嫩的臉頰,那臉頰不似他料想的一般,泛著些微涼,反而在清冷秋夜中,悄悄地散著火苗似的熱意。
她與他呼吸交錯糾纏,可她還是沒有推開他,就任由他拾取她的柔軟與溫?zé)帷?br />
滕越起伏不安了半夜的心,在這一刻倏然間暫時落定了下來。
只是他不敢開口說話,怕驚擾了這一息的安寧,也不敢側(cè)過臉,似從前一般直接親吻到她臉上,怕她還沒完全接受他,又生出推拒之意。
他只敢這樣用側(cè)臉感受著她側(cè)臉的溫?zé)幔羌廨p輕觸碰她碎發(fā)下的小耳,又在她沒有察覺的地方,偷偷用唇抵過去,吻在她的三千發(fā)絲里。
不想就在這時,有什么從月影下鉆到了房中,沖著二人突然出了一聲——
“汪!”
這一聲突如其來,鄧如蘊倏然睜開眼,驚得心都要從嗓中跳出來。
她被嚇到了,輕叫了一聲。
滕越趕緊攬了她的頭在懷中,他掌心安撫地摩挲著她的腦袋。
“沒事沒事,別怕,是大福跑進來了。”
他開口,大福又叫了一聲,“汪!”
鄧如蘊知道是大福了,哥哥的好大福。
可是就算大福是只狗子不是個人,但冷不丁地出現(xiàn)在這里,尤其出現(xiàn)在半夜漆黑的房中,她與他莫名相貼的時候。
鄧如蘊只覺自己的臉騰得熱了起來,她感覺自己像在偷情!
這種感覺讓她順著臉龐,到耳朵到脖頸都燒了起來。
鄧如蘊不禁慌亂,在大福的注視下,急忙推開了滕越。
男人還舍不得松手,但察覺得到她推他的力道不輕,是真的要推開,他只能無奈地松了抱著她的手。
大福饒有興致地搖著尾巴,瞧向這兩個半夜不睡覺的奇怪的人。
鄧如蘊被它瞧得更加口干舌燥,這才想起來自己是起夜喝水的,這樁緊要事沒做,卻扯出了旁的事情來。
她連忙轉(zhuǎn)去桌邊,倒了碗茶水喝了下去,又重重清了一下嗓子,沒敢看去站在她床榻側(cè)邊的那個人,雖然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見。
但她盡量肅了聲,道,“我要睡覺了。”
她下了逐客令。
可滕越今夜卻得到了他根本沒敢期盼的驚喜,就算被大福一聲“汪”打住,也心跳輕快地停不下來。
他應(yīng)聲說好,“約莫還有一個時辰天才亮,你快再睡會吧。”
他這次到?jīng)]再提什么守夜的事,只道,“我去后院給蒼駒喂點草料,你若有事隨時叫我就行。”
他說完沒再反復(fù)耽擱,這就叫著大福一起走了,但走到門口的時候,腳下又頓住,回身看了她一眼。
鄧如蘊連忙放下帳子隔了他的視線,這才聽見他走出了門去。
可她耳臉燙得像鍋底,這剩下的一個時辰要怎么睡下,她可真就不知道
待這日天亮,興許是夜里沒睡好,又興許是旁的原因,鄧如蘊一整日都沒同某個人說話。
他卻完全不介意,替她收拾著院中的東西,還同她往玉蘊堂走了兩趟。
整整一日,他根本看不出是昨夜沒睡覺的人,行走之間衣擺帶風(fēng),半絲疲倦都無。
*
玉蘊堂大量籌備新藥的事,研春堂自然當(dāng)天就獲知。
二掌柜跟大掌柜提了一嘴,但后者都快把玉蘊堂這小藥鋪給忘了,略想了一番才道。
“玉蘊堂先前那羚翹辟毒丹,效用比咱們寶藥差多了,價格又算不上太便宜,我看那位白六爺一走,這玉蘊堂根本翻不出什么浪。等這時疫過去,就趕緊鏟了算了。”
研春堂的藥是好,但也不能每樣都是好藥,都能賣的上高價。
可若是下面這些小藥鋪都倒得倒,散的散,或者老老實實聽著研春堂的意思做事,那么就算是再尋常的藥,但凡研春堂一聲令下,價錢就能瞬間抬起。
換句話說,只要壟斷了西安乃至半個陜西的藥市,研春堂能賺的錢可是無可限量的。
而研春堂可是秦王府的產(chǎn)業(yè),除了似白六爺這等人敢捋虎須,旁人誰敢動他們?但眼下么,這位白六爺可已經(jīng)回了京城,下次什么時候再來,可就說不好了。
因為大掌柜更沒把玉蘊堂要上的新藥放在心上,這會只叫著二掌柜,跟著朱霆廣指派的人,去見了那位制藥技藝超群的藥師。
朱霆廣的父王,也就是硯山王爺,自年輕的時候就沉迷丹藥,招了不少藥師為其制藥煉藥,朱霆廣亦為其父尋了不少藥師,但技藝參差不齊。
且硯山王要的丹藥,多半是行歡愉之事的用途,要么吃上一丸往床上躺去,飄飄然如同升仙,要么便是引用藥品,壯其精氣,夜御數(shù)女,貪歡一晌。
可正經(jīng)有本事的藥師,誰愿意將畢生所學(xué)傾注于此處?只有那些妄圖行騙的人才巴結(jié)上門。
但朱霆廣前幾年,從西面關(guān)口帶來的這位藥師卻不一樣。
此人被朱霆廣藏得深,看守極其嚴密,旁人輕易見不到,亦不知其真正姓甚名誰,只能聽出他有些金州口音,便就都叫他“金先生”。
兩位掌柜這幾年也沒見過他幾回,但這次牽連著硯山王府想要大筆的分紅,鎮(zhèn)國將軍朱霆廣這才松口讓兩人見了人。
兩人七拐八拐才進到這處院中,由朱霆廣的近身侍衛(wèi)引著才進了金先生的院子。
他們到的時候,金先生正指揮著藥童翻曬院中草藥。
男人身形清瘦,穿著布衣長袍,背身立著頗有幾分讀書人的清骨風(fēng)貌。只是他聽到兩人的腳步聲,轉(zhuǎn)頭看過來,暗嗤一聲。
“呦,稀客。”
兩位大掌柜走在大街上沒人不上前點頭哈腰的孝敬,除了對秦王藩下各位宗室主子客氣些,還沒有人敢這么同兩人說話。
可這幾年研春堂最好的成藥,幾乎都是這位金先生制出來的,兩人到了他面前,哪怕他呵斥上兩句,二位大掌柜也只能賠笑。
這會他陰陽怪氣地道了這么一句,兩人只能聽著,把給他帶的禮客客氣氣地拿上來,他沒看,卻也沒再多言,往廳堂里坐了。
兩位掌柜見狀便把來意同他講了明白,說著把“寶藥”的平價替代藥的藥方,和一盒樣藥,拿出來給他仔細過目。
金先生對制藥從不馬虎,彼時時疫剛起,兩位掌柜求上門來,他連著熬了好幾夜,就將寶藥最初的方子定了下來,后又連番調(diào)整了多次,才有今日效用出奇的寶藥。
這會金先生將研春堂的平價替代藥細看了,才道。
“這平價藥用料確實節(jié)省許多,至于藥效,約莫也能達到八成,勉強算是能救人的東西。”
兩位掌柜聽見他點頭認可了,高興得不得了,看要這低價只要可以上藥架開賣了,大筆銀錢進賬就在眼前。
不過兩位掌柜人都來了,可不只是讓金先生看一眼的意思。
大掌柜直接道。
“金先生于制藥之事,天賦異稟,非是常人能比擬。我們便也直接同您說了。”他道,“其實研春堂還想要再出一批,價錢更低廉的針對時疫的藥。但想要更便宜,就只能用那些市面上常見的賤藥材。”
他說眼下研春堂的藥師們,還沒有人能用低廉的藥材,制出哪怕僅有寶藥七成藥效的便宜成藥。
兩人向金先生看過來。
“旁人就算不能,您也一定能行。”
大掌柜當(dāng)即說起了千家萬戶的百姓來,“您若是能制出更低廉的時疫成藥,千萬百姓都要叩謝您大恩大德啊!”
話說得冠冕堂皇,連千萬百姓都扯了上來。
可男人聽了卻哼笑了一聲。
“若真有這價錢低廉的藥,不知研春堂定價幾何啊?”
二掌柜道,“那自是比眼下的低價藥,還要再便宜,低到一兩一丸也不是不行。”
寶藥五兩一丸都有這么多高門貴胄競相購置,若是一兩一丸,但凡是能在西安府開的起鋪面的,那也都吃得起,可就賣得更多了。
然而二掌柜這么說,卻聽這位金先生笑了起來。
“一兩一丸?二位可曉得,一兩銀子能夠一家農(nóng)戶吃上幾日的飯?難不成這些農(nóng)戶就不算千萬百姓了?”
他一連幾句問過來,問得兩位掌柜皆有些尷尬。
大掌柜清了一下嗓子,只能道了一句。
“研春堂可是秦王府的藥堂,自是不能賤價賣藥,擠得城里的小藥鋪子吃不上飯。”
這話說得又是尊貴體面。
男人卻哼哼笑了兩聲。
他沒再提方才的問題,只是突然瞧著兩人道了一句。
“其實我前幾日,已經(jīng)擬出了一個低價的藥方,成本只有你們擬的低價藥的二分之一,效用卻比它更加一成。”
再加一成,就是有寶藥九成的效用,而制藥成本卻低到可以忽略不計!
兩位掌柜眼睛都亮了,兩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這位金先生。
男人亦沖著二人一笑,可卻開口道。
“可我不給你們。”
話音落地,兩個掌柜齊齊愣住。
這位金州來的先生的目光,卻越過二人,越過房中,這被里里外外嚴加看守的院落,看向西安城的廣闊天空上。
他就不信,西安府乃至整個陜西行省,有那么多藥師,就沒有一個人能做出遏制時疫的、尋常百姓都能用得起的特效之藥?
這個人一定會有。
這個藥研春堂不肯低價售賣,也一定會在世面上出現(xiàn)。
只是不曉得,還要等多久。
*
兩位掌柜冷臉而歸,但他們自己擬定的一丸三兩、三丸起售的所謂平價成藥,也是能延續(xù)寶藥繼續(xù)大賣賺錢的。
研春堂便開始大舉制這種新的三兩藥,過了沒幾日,他們得到了消息,道是玉蘊堂羚翹辟毒丹的新方子,制出來的新藥準備的差不多了,馬上就要賣去各個小藥鋪里。
大掌柜根本不放在眼里,倒是二掌柜問了一句,定價幾何。
下面人回,“說是一兩五丸,一丸就賣!”
這價錢聽得二掌柜挑眉,大掌柜更不當(dāng)回事了,“真真是賤藥,也就那急急巴巴住在小巷子里的人才買,能不能治病就另說了。”
治病這一點上,還是讓二掌柜有些驚心。畢竟之前玉蘊堂的羚翹辟毒丹就有不錯的效用,此番新藥效用必然在舊方子之上。而價格又如此低廉,讓人有點不安。
可大掌柜卻一揮手,“不用去管他,我就不信這玉蘊堂沒了白六爺,還能翻出浪來。”
這話說完第二天,玉蘊堂的羚翹辟毒丹新方藥就開始售賣了。藥是玉蘊堂的藥,但卻不只擺在玉蘊堂的柜臺上售賣,從前但凡是賣過玉蘊堂成藥的小藥鋪,只要信用沒問題的,此番都可以取得一部分新藥,上到自己的藥柜上。
這一日,西安城大街小巷的十多家小藥鋪,齊齊上了新制的羚翹辟毒丹。一時之間,各家門前全都排起了隊。
研春堂的兩位掌柜也聽說了這盛況。
大掌柜很是驚訝,“這玉蘊堂什么時候有這么大的名聲了?”
二掌柜不免皺眉,“畢竟舊方就藥效不錯,又這么便宜 會不會影響了咱們的三兩新藥?”
小小玉蘊堂能影響大名鼎鼎的研春堂?
大掌柜就算是驚訝,也不至于害怕。
他道,“就先讓那玉蘊堂賺兩日的錢,等后日咱們新藥一上,我只看他們是怎么哭。到時候,這玉蘊堂新藥賣不出去,可別怪我低價抄了他家藥鋪。”
研春堂自然為自家的新藥提前造了勢,待到開賣的那一日,也是門前長龍排起,門檻踏破。
大掌柜捋著胡子安心,覺得這樣就可以給秦王府的各位主子,尤其是硯山王府的那位鎮(zhèn)國將軍朱霆廣交差了。
二掌柜也小小松了口氣。
誰想到,研春堂門前的火熱沒持續(xù)三日,門前突然門可羅雀起來。
恰恰相反的是,大掌柜口中玉蘊堂的賤藥,竟然越賣越好,滿城那些他原本全都打壓過的小藥鋪,門前等著買玉蘊堂新辟毒丹的人絡(luò)繹不絕,人人都說這藥效好極了。
玉蘊堂見這么多人來買,竟然直接打起了八折,一時之間,西安府里的藥市全都傳一句話。
大掌柜朝人問了過去,“傳什么話?”
下面的人回答。
“他們都說,玉蘊堂這新藥,堪比研春堂的寶藥啊!”
但價錢,是連街上擺攤的小販都能買得起的價格。
這話一經(jīng)瘋傳,研春堂的寶藥竟都沒了生意,大掌柜一口氣沒上來,差點抽了過去,二掌柜看著小巷子里排隊的小藥鋪們,怔怔發(fā)呆。
*
西安藥市上到處瘋傳的話,哪怕是里三層外三層看管得再嚴密,連只鳥都飛不出去,也傳到了那幽靜的“金先生”的小院中。
男人又問了一遍,“市面上真有這樣的藥了?叫什么名字?”
藥童回答,“喚作羚翹辟毒丹。”
這名字起得平平無奇,但男人卻有種莫名熟悉的感覺。
他又問了一句,“那這羚翹辟毒丹,是哪家藥坊的藥?”
能制出這好東西的,必是不小的藥坊。
但藥童卻撓頭想了一下,才想起來。
“回先生,那藥坊好似是個新開的藥坊,喚作 哦,玉蘊堂!”
話音落地,男人忽的定在了庭院中央。
他腳下恍惚,隱隱天旋地轉(zhuǎn),耳邊亦鳴響了起來。
他在這恍惚之中,好像聽到了許多許多年前,有一人在他耳邊說過的話。
那聲音又清又脆又靈,一直回蕩在他耳邊。
“哥哥,若是日后我自立門戶開個藥堂,你猜我叫什么?”
“是什么?”他笑著問過去。
她嘻嘻地拉著他的手,一雙小柳葉眉下眼眸锃亮。
“我就叫‘玉蘊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