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翌日。
楚栩云睜開眼,難得在身旁見到了郁逞。
以往每次醒過來郁逞都不在。
郁逞的側臉很好看,熟睡的時候面容柔軟,眼睫纖長,像是兩把小小的羽扇輕遮在臉上,怎么看也不像魔修。
“醒了?”
郁逞早已察覺到楚栩云的視線,他早就醒了,只是喜歡聽楚栩云的呼吸。
昨夜是他這么多年來睡得最好的一夜,不用擔心楚栩云會在自己看不見的時候悄然離開。
楚栩云從軟榻上爬起來,清晨的陽光柔和溫暖,是適合睡懶覺的好天氣。
可是今天他有正事要做。
半晌。
郁逞捧著一張薄紙,緩緩抬起眼,有些艱難地開口,“你要帶我回家?”
薄紙上只寫了一行字——
跟我回蓬萊仙島老家。
楚栩云點點頭,稍頓片刻,又微微歪頭看向郁逞。
難道郁逞不愿意么?
“我不是不愿。”郁逞仍捧著那張薄紙,神色復雜,“我只是……”
害怕。
他從沒想過要跟楚栩云回家這種事,他知道楚栩云老家是有一位父親的,那位父親曾經到過太清宗一次,只是送來一些自家種的瓜果蔬菜便匆匆離開了。
當時他在人群中遙遙見了一面。
只那一面之緣,就讓郁逞產生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因為楚栩云的父親那次來,是來催促楚栩云盡快找個好女兒家成親的。
當時的楚栩云已是太清仙君,主掌一峰事宜,卻被楚父耳提面命,要求他必須盡快成親,還帶了一本比太清宗門規還厚的相親冊錄。
雖然楚栩云看也沒看就扔進了角落,可那件事卻像一根刺一直深深扎進郁逞的心里。
他唯恐有一日會看到楚栩云聽從父親的話和別人成親。
“仙君……”郁逞捏緊那張薄紙,低聲道,“令尊恐怕不會想看到我。”
話音落下,楚栩云從他手心抽出那張薄紙,遞上一張新的。
郁逞垂眸看去,陡然啞了嗓子。
“你確定這樣可以?”
楚栩云認真地點頭。
這就是他想出來的最好辦法,只要郁逞能夠偽裝成好學書生,不暴露魔尊身份,他阿爹一定會喜歡郁逞的。
最好還是那種高中過功名的,狀元什么的,阿爹肯定會把郁逞當成自己親生兒子一樣心疼。
對上楚栩云那雙篤定的眼睛,郁逞倏忽有些想笑。
不知怎的,他莫名覺得這樣的楚栩云有些單純可愛。
把這個詞用在楚栩云身上,郁逞越想越有趣,下意識笑出聲。
他實在有些不太適應,楚栩云和可愛二字搭在一起,他怕不是瘋了。
只是,這真的是太清仙君想出的辦法?
還是說,知父莫若子,在楚栩云心里,楚父當真就這么好應付?
郁逞抿了抿唇,忍住笑意,輕聲道,“好,我可以去。”
楚栩云松了口氣,還沒松完,又聽郁逞開了口,“但是,我必須事先說明一件事。”
什么事?
楚栩云焦急地抬眼看他。
快答應吧,郁逞,不然咱們趕不上兩天后大好日子成親了。
“就算屆時令尊不接受我,仙君與我的親事仍必須要照常進行。”郁逞只有這一點不能妥協。
萬一到時楚父不答應他們在一起,楚栩云又聽從了父親的命令,郁逞豈不是所做的一切全部白費。
話音落罷,郁逞定定地望著楚栩云,“仙君若答應我,我們立刻啟程。”
聞言,楚栩云長抒了一口氣。他還當是什么重要的事,原來是擔心這個。
阿爹不會不喜歡郁逞的,小時候阿爹就巴不得他能金榜題名。
阿爹最喜歡讀書人,尤其還是郁逞這樣長得就很道貌岸然的讀書人。
不對,道貌岸然好像不是這么用的。
總之,阿爹是莊稼漢,不懂那么多,只要郁逞隨便做兩個詩句,阿爹就會喜歡他的。
“仙君?”
郁逞的聲音在身前傳來,楚栩云猛然回神,連忙點點頭,又伸出手,輕輕勾住了郁逞的手指。
拉鉤。
拉鉤了就說定了。
郁逞眼睫微顫,腦海里浮現出多年前某個場景,楚栩云也是這樣勾住他的手指跟他約定。
“我已經不是孩子了。”
手心緩緩握住楚栩云的手,十指緊扣,郁逞輕聲叮囑,
“仙君不許再把我當孩子,要當成夫君,記清楚。”
楚栩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他的確沒考上狀元,但他只是笨了點,不是傻子。
他怎么可能把郁逞當成孩子,哪有身長九尺的孩子。
真是奇怪。
*
蓬萊仙島在極南之地,島緣常年被荷花包圍,島上的百姓以打漁為生,放眼望去皆是一片蒼茫茫的海,舳艫千里。
到達仙島時已近傍晚,此時暮色四合,云蒸霞蔚,海與天的邊界淹沒在熔金落日中,荷花含羞盛放,顏色更紅。
乘著飄搖的小船,郁逞和楚栩云靜默地欣賞漫天的美景。
直到郁逞忍不住打破寂靜,
“原來仙君的故鄉這么美,不愧為仙島之名。”
楚栩云怔忡地望著不遠處的島嶼,離得越近,反倒有些不敢相認,分明離家時的場景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可一晃過去,已經十幾年了。
童生試落榜之后,他就背著包裹行囊離開了這里,不顧阿爹的反對,去找宗主。
頓了頓,楚栩云在心底悄悄把宗主二字改成哥哥。
這里不是太清宗,他可以喊哥哥。
“如果有一日可以長住在這里就好了,一定是件愜意美事。”
郁逞的話讓楚栩云心口一顫。
從前他總以為老家把他困在這里,可仔細想來,困住他什么呢?
船靠了岸,荷花開的茂盛,幾乎讓人看不見倒影,郁逞率先下了船,規矩地伸手扶楚栩云下來。
甫一下船,周遭的漁夫們盡皆朝他們投來目光。
蓬萊仙島靈氣蓬勃異常,凡人難以靠近,更不要提外人,只有土生土長的蓬萊島人體質特殊,沒有靈氣法力也能生存在這里。
“楚家阿栩?”
有人認出了楚栩云的模樣,緊接著其他人都反應過來,激動地圍上前來。
“真的是阿栩呀,聽說你現在已經是太清仙君,真出息,老楚家有兩個這么厲害的兒子可真是撞大運了!”
楚栩云霎時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從前就不太擅長跟熱情的村民們交流,大家也沒有介意,只當他是年紀小怕生不愛說話。
“這位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好奇地看向他身邊的郁逞,楚栩云腦海空白了一瞬,他修了無言道,要怎么解釋?
“我是仙君的好友,名叫郁逞。”
郁逞聲音很平靜,把楚栩云心中的波瀾也奇異地撫慰平整。
在沒有成親之前,他們現在的確算得上是好友吧。
“原來如此,你也是太清仙宗的弟子?”沒有修為的人很難進入仙島。
郁逞頷首,一并應下。
見楚栩云一直一言不發,有人識趣地揚聲道,“快別攔著阿栩了,趕緊讓阿栩回家跟老楚團圓啊!”
漁民們笑著答應,漸漸散去。
楚栩云終于松下一口氣,緩緩牽住身側郁逞的手,才發現郁逞的手心也微微冒了些細汗。
原來郁逞也不擅長應付這種事。
郁逞其實并未在意方才的村民問了什么,他是緊張。
馬上就要見到楚栩云的父親,第一句先說什么?
楚家的茅草小屋門前,楚栩云推開門,回眸看向郁逞。
“進去吧,我準備好了。”郁逞淡聲道。
楚栩云信以為真地點點頭,走進家中,郁逞就緊隨其后。
小院的梧桐古樹下,一張搖椅在樹蔭下吱吱嘎嘎地搖晃,搖椅邊幾只嫩黃色毛茸茸的小雞正在啄米吃。
男人躺在搖椅里,臉上蒙著一只比頭還大的蒲扇。
“誰?”
一道蒼勁聲音響起,明明沒有摘下蒲扇,卻能察覺到楚栩云和郁逞的靠近。
郁逞猶豫片刻,在楚栩云堅定地目光中,緩緩開口,“見過伯父。”
話音落下,楚父猛地把蒲扇從臉上扯下,眸光如鷹,卻沒有看向郁逞,而是緊緊盯住了楚栩云。
“我問你把誰帶回來了?”
楚栩云身形一僵,糾結片刻,還是忍住沒有開口。
“啞巴了?”
楚栩云無助地抬眼看向郁逞。
郁逞立刻會意,低聲解釋道,“我叫郁逞,此行前來是有要事要與伯父商量。仙君修煉了無言道,不到萬不得已不能開口說話,伯父問我即是。”
話音落下,楚父終于把目光投向了郁逞,淡淡道,“你身上為何會有魔氣。”
郁逞一時啞然。
楚家人難道天生都會修煉?
他來之前已經事先掩蓋了魔氣,居然還是被發現了。
“或許是在跟仙君除魔時不小心沾染上的。”郁逞臉不紅心不跳地回答。
楚父默了默,不知信是沒信,起身走進屋中,撩開茅草簾子,“進來吧。”
楚栩云跟郁逞對視一眼,兩人跟著走進了小屋內。
小屋的陳設簡單而古樸,處處透露著主人的節儉干凈。
“坐。”
郁逞和楚栩云規規矩矩坐在楚父對面,恭敬地接過楚父沏的茶水,忽聽楚父又開了口。
“郁逞,我怎么沒在太清宗見過你?”
當時郁逞在人群中,楚父沒見到他也屬正常。
郁逞從善如流地回道,“我現在已經不在太清宗了。”
聞言,楚父挑了挑眉,抿一口茶道,“是么,那你如今在哪高就?”
郁逞眉頭微皺,還沒來得及想出答復,就見楚栩云突然從懷里取出一本書,遞到了楚父的手心。
“你是狀元郎?”楚父眼前一亮,連茶水都擱下不再喝了,看向郁逞的眼神瞬間不一樣起來。
郁逞不明所以地愣了愣,只見楚父翻過那本書來,書上赫然寫著一行大字。
《郁氏春秋——新科狀元郁逞所著》
郁逞:……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