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華幼安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如鼓點擂起。
那是她愛了兩世的人,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表兄。”
她望著蘆花蕩里的人,輕輕喚出聲。
“縣君,您眼花了。”
一只手攥住她衣袖,“這里哪有您表兄?縣君,船馬上快要沉了,我們要趕緊走。”
“不,我看到他了,他就在那。”
華幼安指著遠處的蘆花蕩,泛著霧氣的眸子一片迷離。
傅書新順著她手指的地方看去,離得太遠,又是夜里,他看不清對岸是什么光景,只看到蘆花路里亮著幾支火把,似乎是世家公子在出行。
“縣君,那邊的人連臉都看不清,您怎么這般確定是您的表兄呢?”
只要涉及蘭陵蕭辭玄,華幼安便沒有理智可言,此時又是十萬火急的關頭,傅書新哪敢與她細細理論?他一邊勸華幼安,一邊扯下華幼安身上繁瑣的裝飾,“倘若真的是你的表兄,又怎會對你見死不救?”
“縣君,我們沒時間可耽誤了,現在必須馬上走。”
然而就在這時,船艙外傳來一個渾厚的聲音,“兒郎們,打起精神來,莫走漏船上一人!”
傅書新心下一驚,“朱烔之?”
朱烔之,朱煥之的兄長,沛國朱家僅次于家主的人物。
事實再明顯不過——沛國朱家狗急跳墻,定要置他們于死地,若是不然,也不會讓朱烔之來截殺他們。
傅書新手指撩起船簾一角,數條船只向他們不斷逼進,為首的船頭上站著的指揮者,赫然正是朱烔之。
朱烔之顯然是有備而來,渦河上的游船盡數被清理,只剩下他們的游船與來勢洶洶的朱家船只,敵眾我寡,月黑風高,等待他們的,似乎只剩下一個選擇——死于朱烔之之手。
傅書新手指微緊。
下意識間,他向遠處的城樓的瞭望角看去,高高的瞭望角上,依稀可見巡邏的守衛。
——只有把事情鬧大,才有希望引來巡邏的守衛。
傅書新心下一橫,朗聲喊道:“朱烔之,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謀害靈昌縣君!”
“靈昌縣君?呵,有誰可以證明?”
被傅書新認了出來,朱烔之索性不再去裝,朱家已被傅書新逼至絕路,華幼安與傅書新兩人不死,死的便是他們朱家滿門老小,到了這種生死存亡之際,比的是誰更心狠手辣——只有對他們步步緊逼的華幼安死了,他們朱家才有一線生機。
“今夜風大浪急,游船被風浪打翻乃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與我朱烔之有何關系?”
朱烔之冷聲道:“來人,架弩!”
船只上的侍從齊齊架弩。
皎皎月色下,弩/箭閃著幽冷藍光,那是被淬了毒藥的弩/箭,見血封喉,沾之即死。
傅書新徹底變了臉色,條件反射般把轎簾拉了下來。
客艙內響起一聲嘆息,“果然是表兄的手筆。”
劍拔弩張間,傅書新方才無暇顧及華幼安的臉色,此時兩人被困船艙,他這才有心思去看華幼安,大抵是圍著火盆吃烤魚的緣故,少女蒼白臉色此時泛著微微的潮紅,越發襯得漂亮的瞳孔一片霧蒙蒙,但那并不是哭過的痕跡,而是一種深陷夢境,卻又清楚知道自己深陷其中的清醒。
“朱家是蕭世子安排的?”
傅書新看了一眼華幼安,眉頭不由得蹙了起來,“可是......縣君,您還在船上,蕭世子怎能拿您去冒險?”
這句話似乎戳到了少女的痛處,少女猛然抬頭,“表兄才不會拿我去冒險。”
傅書新頭大如斗,“縣君,您是何等聰明的一個人?內有水鬼鑿船,外有劇毒箭/弩,我們不是被淹死便是被弩/箭射中毒死,倘若蕭世子果如您想象中那般在乎您——”
他看到一雙倔強著不肯認輸的眼。
她清楚知道自己的堅持毫無意義,但依舊固執著不肯承認自己錯了,自己看錯了人。
——在那位蕭世子心里,她的確是可以用來冒險的人。
傅書新的聲音戛然而止,心臟仿佛被人緊緊攥住。
他想伸手拂去少女的淚,但少女的性子乖戾又倔強,她抬頭看著他,眼底的水光硬生生被她慢慢憋回去。
眸中不再水色一片,她閉了閉眼,聲音很輕,“我知道。”
“我都知道的。”
“表兄不值得。”
“可是,愛他似乎成了我的一種習慣,隨著時光的流逝深入骨髓。”
她輕輕笑著,聲音溫柔又繾綣,“朱家人鑿船架弩是表兄的手筆,可未嘗不是我的手筆。”
“有些東西,只有得到了才能放心舍去。”
傅書新呼吸微緊,頓時緊張起來。
他終于想起,他與華幼安的相見太順利也太水到渠成,甚至他算計朱家的事情都是一氣呵成,在真源縣經營數年的沛國朱家,怎如紙糊的燈籠一般不堪一擊?
而華幼安的反應也太奇怪。
無論是在明月樓的失態,還是現在的平靜,完全不符合她深愛蕭世子的作風。
——對于蕭世子拿她冒險的事情,她甚至連失望都沒有。
她到底想做什么?
又或者說,她在謀劃著什么?
傅書新眸色微沉,“縣君,您到底做了什么?”
“沒什么,不過是想拿回我應得的東西罷了。”
華幼安俯身,手指打開船簾,她的臉上不見淚痕,蓮花燈映著她的溫柔淺笑,她如陷入愛河的懵懂少女,只是說的話卻與懵懂少女沒有任何關系,“刻在骨頭里的東西,要刮骨療傷才能徹底清除。”
傅書新眉頭緊蹙。
電石火光間,無數念頭涌上他心頭,但又一一被他否定。
渦水越漫越深,此時已失了他的鞋襪,他站在冰冷渦水里,蹙眉看著面前坦然面對一切的少女。
他到底忽略了什么?
下一刻,他瞳孔驟然收縮,幾乎拍案而起,“縣君,您荒唐!”
回答他的是船艙外男人的高聲呼喊,“沛國朱烔之謀害靈昌縣君!”
“全部拿下!”
“什么人?”
“林縣令?”
“不錯,正是本官。”
“朱烔之,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加害靈昌縣君!”
“你可知加害縣君是何等罪名?”
“林縣令,你莫要拿著雞毛當令箭。”
“沒我朱家的手令,你如何調得動真源縣的守衛?”
“你來得正好,真源縣早就該換一任縣令了!”
“朱烔之,你當真以為真源縣是你朱家的天下?”
“將士們聽我口諭,將此亂臣賊子速速拿下,若有抵抗,格殺勿論!”
一切昭然若揭。
攻于心計的華幼安,又怎會只找了他一人?
囂張跋扈的朱家也好,左右逢源的林縣令也罷,甚至就連那位素未蒙面的蕭世子也都是她手里的棋子。
她下了一盤棋,要朱家走投無路狗急跳墻,要林縣令黃雀在后,又要蕭世子明知她的算計卻也不得不來。
若是不來,她真的會成為渦河的冤魂——沒有朱家人的手令,林縣令的確掉不動真源縣的守衛,而今隨林縣令前來捉拿朱烔之的人,多半是蕭世子帶來的人。
她在賭蕭世子對她的在乎有幾分。
又或者說,她以一個蕭世子不得不來的局面讓蕭世子必須過來。
過來之后呢?
便是她的甕中之鱉。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蕭世子的確是在乎她的。
若是不然,也不會愿者上鉤。
可是,她在難過什么?
一切的一切都是她想要的。
一切的一切盡在她的掌握之中。
她有什么好難過的?
船艙外的戰斗已進入白熱化階段,有弩/箭射向游船,但被守在游船之外的人擋下。
傅書新知道,那是蕭世子的人,用來保護華幼安的。
——蕭世子但對華幼安的確上心。
傅書新垂眸看向華幼安。
少女倚欄而坐,面上是她一貫的清淺笑意,她笑著看向遠處的蘆花蕩,那里有著她心上的情郎。
可不知為什么,即將見到朝思暮想的人,她的笑意卻并不開懷,不僅不開心,甚至還隱隱有幾分寂寥在里面,夜風吹起她鬂間瓔珞,她精致易碎如被供奉的琉璃娃娃。
陡然間,傅書新悟了。
——在蕭世子心里,她是任□□胡鬧的妹妹,他會寵著她,由著她,唯獨不愛她。
所以她才會孤注一擲算計今夜這一幕。
只有關系產生質的變化,感情才會由模糊變得明朗。
“縣君,請。”
朱家人盡數被清理,林縣令指揮官船迎接華幼安。
“林縣令辛苦了。”
華幼安扶著汐月的手,從船頭走了下來。
岸邊軟轎早已在等候,她剛下來,軟轎便落在她腳邊,她抬眸看了眼不遠處的篝火,俯身進入軟轎。
軟轎在蘆花蕩里行得很穩。
很快,軟轎停了下來。
“恭迎靈昌縣君!”
轎外親衛們朗聲唱喏。
華幼安眉頭微動,轎簾已被素月打開,她扶著素月的手走下軟轎,天邊明月高懸,地上篝火燃燃,矜貴優雅的貴公子悠然飲著酒,他的身后,左邊立著胳膊上吊著繃帶的陸滄藍,右邊立著一臉不虞的裴丹臨。
——很顯然,這是一場鴻門宴。
華幼安眨了下眼。
像是終于覺察到她的到來,貴公子懶懶放下酒盞,瀲滟多情的桃花眼探了過來,皎皎明月映著他眼下淚痣,越發男人氣質光華,雍容卻也瀟灑。
如驕傲的鳳凰,又如天邊明月。
四目相對,華幼安呼吸靜了一瞬。
“表兄。”
華幼安輕輕喚了一聲。
“表妹。”
蕭辭玄懶抬眉,清凌目光落在少女微微發皺的衣襟上,眸間淺笑淡了一分。
傅書新無端打了個冷戰。
蕭辭玄的親衛將蕭辭玄的氅衣雙手捧到華幼安面前,“縣君,請。”
汐月接過氅衣,輕車熟路披在華幼安肩頭。
男人身材高大,華幼安卻是嬌小玲瓏,他的氅衣披在少女肩頭,如小孩穿大人衣服,只有一張小臉露在外面,而現在,那張精致病弱的臉微微抬著,明澈眸色里清楚印著男人身影。
蕭辭玄笑了一下。
“表妹好雅興,不過半年時間,便與三位郎君交往過密。”
蕭辭玄的聲音不辨喜怒,清凌眸光緩緩劃過三人,“河東裴丹臨,平原陸滄藍,真源傅書新,只是不自知,這三位郎君里,表妹而今更喜歡哪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