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古代宮廷1
景貞十二年冬, 皇后周氏佑榮,其懷不德,數違教令, 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綬, 賜玉京妙真仙師,廢居清陽觀。
帝京一時風聲鶴唳, 連賣人的生意都比往日清淡。
青黎頭上插了一根稻草, 跪在灑金巷的路口,頭頂日光, 身披寒風。
她有意識的時候,正被人用手掐著下巴左右打量。
“模樣是不錯, 就是可惜,”來人是名女子, 尾音有種習慣性的上揚,連嘆氣都帶著柔媚, “是個瞎子。”
青黎睜開眼, 視線里果然是一片黑暗。
掰看她五官的女人手指微頓, 語氣里帶了些驚嘆:“眼睛……倒是生得極好。”
青黎沒有動作,任她掐著臉, 等待身體里其他的感官慢慢恢復其功能, 順便梳理記憶。
小孩子的記憶很短, 意識里總是黑暗的, 連帶著對世界的認知也很模糊,還充斥著大片的饑寒。
有幸長到八歲, 她就被自己的父親賣了,賣了半貫錢。
今天是她在這里跪的第六天。
面前女人身上濃烈逼人的香氣迎著風撲過來, 嗆得青黎咳了一下,隨即五臟六腑都跟著痛——她這副身子早已經被巷口凜冽的寒風凍透了。
咳嗽被帶出,一發不可收拾。
女人忙甩開手,“喲,咳這么兇,別是個快死的。”
“那不可能,我吳老五可不敢給您看死的壞的,”身旁的男聲帶著諂笑,又一把掐住青黎的胳膊,把她從地上拽起來,嘴皮子不斷翻動:“這丫頭是瘦了點,苦人家呀,餓的,這年頭,不是家里過不下去了,哪有愿意賣人的呀……”
青黎踉蹌了下,隨即胳膊一擰一轉,輕易從男人手里脫開,卻也沒反抗遠離,反而借助他的胳膊站穩了搖搖欲墜的身體。另一只手則捂住嘴巴,竭力忍住顛倒肺腑的咳。
吳老五短暫被她的脫身驚了一下,但看這孩子沒跑,還靠著他,所以只認為自己剛才沒抓好,也沒有在意,轉頭繼續與買主交談,說得天花亂墜。
“您坊上生意興隆,只要把人養上那么幾天,保準是細皮嫩肉,您看她這長得,這臉型……”
青黎好不容易忍住咳嗽,她們已經談到了價格。
吳老五要價四貫錢,翻了八倍。
同是下九流的行當,那女人自然清楚這場生意的水深,兩人便一來一往的討價還價,間或時,又對著青黎捏胳膊捏腿,來回翻看。
像挑選一匹布,買家有些心喜顏色,但又對布上瑕疵生出芥蒂,所以拿不定主意,連砍價都含含糊糊。
青黎倒沒有因此羞憤,只是覺得天氣真冷。
她看不見,所以更加依賴耳朵,仔細聽旁邊的風和人聲,聽了好一會兒才動腳,往旁邊移了移。
移了兩次,才感覺風力變小,她伸手去摸,摸到一些木材質感的東西。
“還知道避風呢,不是個傻的,”那女人一直在看著她動作,似是覺得有趣,笑起來:“哎,你摸的是人家馬車的車轱轆,可小心點,等會兒別人的馬動了,你手都能卷進去。”
她逗弄完了,想看小孩子驚惶失措,卻見對方只是轉過頭,眼睛準確無誤地“看”向她,直直的,面無表情。
女人頓時噤聲,回神時,女孩已經恢復了原來的姿勢,茫然地面對著前方人來人往的街道。
“是瞎的嗎?”女人不禁嘀咕。
吳老五笑得更響了,說:“你看這丫頭聰明吧,要不是眼睛有問題,可不是現在這個價格。可再說了,你們坊上又不看這,臉好身子好就行,是不是……”
青黎當然已經聽出來那女子是什么身份,她忍著寒,手指輕輕感知著手下的木材,一邊在心底判斷要不要跟對方走。
她這具身體年紀還小,又有殘疾,沒有哪個府會挑選她做仆人,更不要說領養回家當自己孩子之類的了。
吳老五本來打的也是送她去風月之地的主意,奈何他在這行當不入流,沒有相熟的青樓,只能把她混在其他人里一起賣。
青黎摸著木材上緊致細密的紋理,心想,可以去妓//院,畢竟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她剛打算轉身,便聽見頭上發出響動。
車窗厚厚的擋風簾被打開,有人探出來。
青黎應聲抬頭。
她全身臟兮兮的,只臉蛋洗得干凈,雙頰還被寒天凍得很紅,下巴尖細,鼻尖挺翹,一雙眼睛確實生得漂亮,瞳孔竟是極少見的煙灰色,像浮了一層薄薄的煙云水霧。
眨一眨,那煙雨蒙蒙的色還在。
秦宸章看著車下的女孩朝她微歪頭,神色像是變了下,又像是沒變。
她想著剛才在車里聽到的對話,不禁伸出手往下探,在對方眼睛前方揮了揮,一邊問:“你真是瞎子啊?”
青黎眼睛動也不動,卻還是“看”著她,半晌,輕聲嗯了下。
秦宸章好奇:“一點都看不見?”
青黎說:“看不見。”
秦宸章又端詳了幾眼,說:“眼睛長成這種顏色,確實像有毛病。”
青黎笑了笑,說:“是啊。”
秦宸章原本的好奇心都要沒了,卻又被她坦然的態度勾起來,她手撐著下巴,停頓了一下,說:“我有一對玻璃球,跟你這兩顆眼珠子很像,但成色差點意思,我不喜歡,對比一下,還是你的眼珠子好看。”
青黎神色沒變,靜靜注視著她。
秦宸章便笑嘻嘻地問:“我給你四貫錢,買你這兩顆眼珠子,行不行啊?”
吳老五干這行當,最是警惕,一邊說話,一邊也在用余光盯著青黎,防止她溜跑。所以那車簾一開,他就注意到了,之所以沒管,是他看那女孩頭戴珠玉,衣著富貴,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存了心思想被撿個漏。
結果便聽到對方要買眼珠子。
“你個臭丫頭,亂摸什么呢,可別驚擾了貴人!”吳老五忙竄過來,一把拽開青黎細瘦的身子。
他說完也沒管秦宸章,畢竟對方再怎么看起來富貴,在吳老五眼里也只是個孩子。
卻沒想到,秦宸章一被忽視,原本的三分起意瞬間漲到五分。
“喂,賣人的!”
吳老五正提溜著青黎往回走,聞言轉過頭。
“她是瞎的,你也是聾的?聽不見我說話嗎!”秦宸章手撐著車窗,俏臉生冷。
吳老五動作停滯,面有難色。
“怎么,你還怕我付不了錢?”秦宸章覷了眼踉踉蹌蹌的青黎,繼續道:“她那對眼珠子我要了。”
隨即,她手往車內一伸,一個穿靛色衣裳的身影微閃,似是遞給了她什么東西。
啪——
一錠銀子被她扔出來落在地上,還骨碌了幾下,滾到吳老五的腳旁。
“多的當你的手工費,給我摳出來。”秦宸章頓了下,又補充:“我只要眼珠子,人還留給你。”
吳老五看著銀子咽了口唾沫,半晌,把青黎松了,撿起銀子,恭恭敬敬地要還回去:“我這兒只賣人,不賣眼珠子。小姐,夫人,小孩子不懂事,摸了您的馬車,還請您見諒。”
他揚聲叫了夫人,想來是打算讓里面的大人出來管事。
但馬車安靜的很,里面的人跟沒聽見一樣
秦宸章勾了下唇,似笑非笑,似是看透了他的意思。
不過,她也沒說其他的,轉而又摸出一錠銀子,手指一松,問:“現在賣不賣?”
吳老五立馬手忙腳亂的接了,卻又捧著,看了看車里,又看了看秦宸章頭上戴的水頭極好的翡翠珠,腦子飛快轉動,然后開口:“小姐您可能不知道,這要是把眼珠子挖出來,人就要死了,殺人的事兒我哪敢做,你要是喜歡這丫頭,要不然,您把她買回去——”
“殺人的事我也不敢做呀。”秦宸章托著下巴,說:“你把她眼珠子給我,我再多給你一錠銀子。”
吳老五吸了口氣,不禁又看向車里。
車里的人依舊不動,像是隨這女孩胡鬧一般。
吳老五訕訕:“您就別尋我的玩笑了,我這兒都是正經買賣,您若是想買人,可以讓您家大人出來相看。”
秦宸章小臉一沉:“什么大……”
正在這時,馬車正對的一家牙行店走出幾個人,秦宸章一眼就看見了,隨即閉上嘴巴,把車簾一甩,坐回車里。
吳老五愣住。
那三人都是女子,身穿靛色衣衫,翻領窄袖,舉止間十分利落。
為首兩人徑直上了馬車,最后一個應該是趕車的,在旁邊解著拴繩。
吳老五可不打算手里的銀子跑了,忙拽著青黎過去:“這位姑娘,您家小姐買了我這孩子,銀錢都付過了,這是契紙和人,您收好您收好。”
他把青黎和賣身契急急塞到女子跟前。
趕車女子嚇了一跳:“什么孩子?”
吳老五塞了人,直往后退,賠著笑:“您家小姐買人,相中的這孩子。”
趕車女子皺眉。
馬車門也開了,之前為首的人了看一眼青黎,又回頭,開口時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已經年過三十,聲音溫潤,平穩。
“小姐,這是您買的人?”
秦宸章說:“我買的是眼珠子。”
青黎只聽到身邊靜了一瞬。
青黎想了想,在這間隙時出聲:“她看中了我的眼睛,便付錢買了我。”
話音一落,秦宸章便遙遙看了青黎一眼。
似有所感般,青黎也“看”了回去。
吳老五已經退得足夠遠了,聽見青黎這么說,忙在旁附和:“對對對,您家小姐看中了她的眼睛。”
“小姐,是這樣嗎?”溫潤的聲音再次響起。
秦宸章收回視線,可有可無的嗯一聲。
“尋竹,讓她上來吧。”
“不行,車里已經夠擠了。”秦宸章微頓,又補了句:“而且她看起來又臟又臭。”
車門合上,發出一聲吱呀。
尋竹把賣身契塞進袖袋,對青黎說:“你跟我坐外面。”
青黎嗯了聲,然后說:“吳老五賣我要價四貫錢,她付了兩錠銀子。”
尋竹一愣,隨即把韁繩一甩,朝吳老五走去。
多余的銀錢一分不少地要回,尋竹坐上車轅,招呼青黎:“怎么還不上來?”
青黎說:“我看不見,勞煩姐姐拉我一下。”
尋竹又是一愣,端詳了下她的眼睛后,才伸出手。
青黎拉著她的手摸索著往前挪動,最后被尋竹一帶,直接上了馬車。
之后尋竹又把馬身上的大氅丟過去,極厚極重,直接把青黎蓋趴下。
馬車不知道往什么方向走,只聽到穿過了牙行街上的紛紛擾擾,四周逐漸安靜。
青黎隱約聽見身后有人問。
“殿下,您要買她的眼珠子,可是真心的?”
“當然是假的啊,等你們出來無聊嘛……”
懶洋洋地嬉笑聲,帶著孩子時期特有的稚氣。
青黎想著她的未來,也勾了勾唇。
在一旁總擔心小女孩會掉下去的尋竹看見她的笑,不禁問:“你笑什么呢?”
青黎說:“開心。”
很驚訝,也很開心,一下子就遇見了。
尋竹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聯想到了什么,恨恨地說:“人販子真該死!”
青黎點頭表示認可。
第102章 古代宮廷2
清陽觀位于白石山上, 白石山與作為皇家園林的靜山一脈相承,山中古木參天,松柏成林, 無論冬夏,都一片綠肥濡染。
日光融融, 照得廊下石板微熱。
一把蠶豆大小的鵝卵石突然被人灑落在地,隨著力度, 骨碌碌地四散開來。
有一顆石子長得極圓潤, 跑的最遠,順暢無比地滾出廊下的階梯, 跳到石板上,溜著平整的石面徑直撞向一雙麀皮小靴, 反彈了下,隨即在不斷震動中趨于靜止。
靴子的主人腳步一頓, 隨即抬腳,把那顆黃色的石子踩住。
廊下站的女孩穿著一身灰青, 布料像是道觀里剪裁剩下的, 縫出山下居民孩童制的樣式, 腰有些大,所以用了一根帶子扎著, 越發顯得身體瘦小。
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似是覺得所有的石子都已經停止滾動, 才開始動作。
最先撿的是棋桌下的那顆, 那顆距離她最近,一落下就碰到了桌腿, 被困在原地。
隨后是凳子下的,花盆旁邊的, 木板縫隙中的……
她一顆顆地撿,初時彎腰毫不猶豫,每次低頭,手指都能準確無誤地摸到石子,直到撿了十一二顆,才慢慢緩了動作,一邊思索,一邊俯身。
第十六顆石子是在兩個花盆中間摸到的。
第十七顆停在了柱子和圍欄之間,因為在兩個障礙物中反彈多次,基本忘了最后的落地點,她蹲在那片區域摸了好一會兒才摸到,撿回來收進口袋。
至于第十八顆——她起身,從欄桿處向前走了八步,又下兩個臺階,再走兩步,蹲下。
手伸出去,卻碰到了鞋面。
秦宸章早早就有意屏住呼吸,腳踩著石子沒動,任對方蹲在地上仰頭看她。
女孩初見時臉上被寒風吹出來的紅暈已經消失,原本蓬亂的頭發此時也梳起來,衣衫整潔,干干凈凈的模樣確實可愛,特別是一雙眼睛,宛若被云層覆蓋的月夜,溫潤而神秘。
秦宸章已經先入為主,即使對方視線直直地落到自己臉上,但距離近了,也能看出那雙眼睛是沒有焦距的,眸色空茫。
青黎做完辨認,眨了下眼睛,“殿下。”
秦宸章這才恢復正常的呼吸頻率,隨即抬腳,卻又在對方剛要伸手取石子的剎那,抬腿一踢——
咚!
第十八顆石子在空中劃出弧線,掉進旁邊的池子里。
“哈。”
秦宸章故意笑出了聲,隨即去看青黎的表情。
對方卻只是微微皺眉,然后站起身,低頭先將手里的荷包口袋扎好。
秦宸章討了個沒趣,大步朝亭子里走。
“不就一把破石子。”她說。
青黎一絲不茍地把口袋扎好,才轉身,說:“這三十顆石子我在觀里找了好幾天才找齊,要足夠圓,足夠光滑,不能扎手,還要差不多大。”
青黎上了臺階:“并不是普通的石子。”
秦宸章聞言嗤了聲,想刺她幾句,話到嘴邊卻又停住,說:“三十?我看你剛才撿可沒有三十顆。”
青黎說:“其他的都找不到了,有時候會聽不清,只剩下十八顆——”
“現在只有十七了,殿下剛剛踢進水里一顆。”
秦宸章聽完,一點沒覺得自己的行為惡劣,反而有些樂,因為對方說話時的模樣實在太一本正經了,偏偏個頭又小,臉蛋稚嫩。
她在棋桌旁坐下,抬手比劃了一下青黎的頭:“你真的八歲啊?”
青黎嗯了聲。
秦宸章收了手,嘲笑:“小屁孩。”
青黎說:“殿下也八歲。”
秦宸章哼了聲:“我能跟你一樣嗎?”
青黎默了下,作為皇宮里最受寵的公主,從小錦衣玉食地養著,身子骨長得極好,八歲已經一米三了,而青黎這具身體的個頭卻將將一米出頭。
秦宸章看她啞火,又開心了一點。
自皇宮里長大的孩子早熟得很,在以前,她才不愿意打理青黎這種小屁孩,但清陽觀太無趣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處處清規戒律,沒一點樂子。
還好可以逗小瞎子找樂。
秦宸章上下看著青黎,抬手就要去勾她裝石子的口袋。
“殿下,”青黎突然出聲,“我要回去做功課了,你自己玩吧。”
“……嗯?”秦宸章動作微頓。
青黎說完就要轉身。
秦宸章抓住她的胳膊,說:“誰讓你走的?有沒有規矩?”
青黎抿唇,煙霧般的眼睛靜靜地“看”著她,明明沒什么表情,卻因為面容年幼,看起來十分無辜。
“我讓你走你才能走,知不知道?”秦宸章擰著眉教訓。
青黎說:“我要去寫字。”
“那也不行!”秦宸章胸口起伏,語氣蠻橫起來:“我是公主,你必須聽我的!”
青黎問:“我不聽你的,你會打我嗎?”
秦宸章噎了下。
怎么說呢,自她記事起,她打的人真不少,大的小的,東宮太子都被她騎在頭上打過,可眼下被比她矮一頭的小女孩如此直白地質問,卻讓她難得冒出來一點羞恥心。
青黎確認她不會動手,掙開胳膊,轉身就走。
眼前并不是濃墨般化不開的黑,因著日頭很好,映到視網膜上,對神經傳導出一丁點閃白的光感,可這點光感又太弱小,必須集中精神才能感知到零星微末。
所幸這樣的困擾,對比曾經身體宛若被炎火炙烤的疼來說,實在好了太多。
同時,意識的清醒也讓她逐漸恢復思考的能力,初遇時的驚喜慢慢趨于平靜,甚至因為過度的黑暗,迫使她要用另一種“眼睛”看這個世界。
回溯往生,過去生命里發生的事,注定讓她成為不了一個無神論者,又或者,當科學發展到盡頭,發現神已經在那等了幾千年?
就像是被設定好的程序,她總會遇到一個人,通過她看見一段未來,或早或晚。
青黎曾經就假設過自己是一串數字,她甚至有幾個時刻會思考自己的某種行為到底是出于本心,還是被無形的“大手”控制。
可如果自己是數字,那“她”是誰呢?“她”又是被誰控制?
或許不該這么想。青黎在心底對自己發出警告:一旦自我懷疑開始,你可能很快就會被瓦解——靈魂上的。
青黎默默走著,從亭子到房間的路,她已經反復數過步子,所以一路過去并沒有磕絆。
她如今跟當初一塊回來的尋竹住在一起,尋竹剛開始還擔心照顧她麻煩,但不過幾日,便對青黎生出了十分的熱心,每天從妙真法師那里侍奉回來都要對她噓寒問暖。
妙真法師本名周佑榮,柱國大將軍獨女,在此之前做了十五年皇后,如今被廢,退于清陽觀。
這是她第一次廢后,兩年后她將復立,再過兩年,二次被廢,隨后病死在清陽觀,死后卻又遭皇帝追封圣仁德孝恭敬皇后。
兩廢三立,秦宸章人生中最重要的成長期,因身邊權利更迭的浩蕩沉浮而深陷詭譎。
后來她長大成人,殺了太子,逼死皇帝,榮登高位,而后四年,國滅。
青黎在桌子左上側取一張紙,平鋪于桌面,右手邊的硯臺和盛了清水的杯子都是尋竹之前放的,如今還在原位,她倒進一點水,化開,而后沾墨。
紙張的長寬確定,字體大小確定,字和列間距確定。
落筆。
今天默的是一卷心經,尋竹只教了她前四句,手把手帶著她在紙上寫了幾次。
不過這也足夠了,字形都記得,剩下的只需要一遍遍地練習,掌握住筆觸間的左右大小,就可以與常人寫出來的字毫無二致。
昨天晚上檢查功課,尋竹說她前三列的字都沒有重合的,只是到了第四列,因為計算錯誤,往左偏移了些,之后連帶效應,每列都多多少少有重合的。
今天要多注意些,她告訴自己。
練字最能凝神,青黎的心神卻被分成了兩半,一半浮在半空中,靜靜地注視筆下紙張,像一臺機器般精密的計算著字與字的間距;
另一半卻在盡可能地延展自己的意識,將自己平日觸摸到的一切,等比例般在腦海里構造出來,大到國土政權、山林城市,小到今天回來的路上從花叢中探出來撫摸她臉頰的新葉——如同在腦子里重復打開CAD,不斷更新,不斷補充——她不得不這么做,畢竟依照如今的醫療技術,她這雙眼睛余生都不太可能恢復光明。
在這時,從秦宸章那里看到的未來便給予了她無限幫助,畢竟那些承載記憶的畫面,對她來說就像是在腦海里觀看一場電影,她能“看”到很多人的模樣。
比如尋竹,作為妙真法師身邊的貼身宮女,青黎從沒真正見過她的模樣,卻知道她右臉頰上長了一顆很有標識性的小痣。
突然從門口傳來地一陣驚嘆:“你還真會寫字啊——”
當然還有秦宸章。
秦宸章死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風華正茂,瑰麗無雙,帝王的朝服和經年的大權在握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有種鋒芒逼人的明艷。
可她還是死了。
宮墻上飛來的一支銀箭,一箭釘在她額間。
世界泯滅,只余黑暗。
“字兒真丑。”
秦宸章已經走到桌邊,道觀畢竟不是皇宮,此處是下人的房間,為了節省地方,桌子正靠著窗戶,右側有一個小的博古架,所以秦宸章是在桌子的左側站立。
神情肯定是帶著點嫌棄的,膚色粉嫩水潤,臉上必然有奶膘,兩顆眼珠兒像黑色的琉璃,頭發也烏黑濃密又柔軟——她如今的年紀,梳得應該還是總角。
青黎在腦海里勾勒出這個時期秦宸章的模樣,同時,停筆,轉頭“看”了她一眼。
熊孩子。
第103章 古代宮廷3
秦宸章身上的“熊”貫穿了她的一生。
孩童時, 她是皇宮內外人見人頭疼的頑劣子。少年時,她是京城無數兒郎心中的蛇蝎美人。青年時,她恃寵而驕, 專持朝政,廣聚黨權, 賣爵鬻官,被無數士大夫視為悖逆。
再后來, 她成了陛下, 為了排除異己,大舉使用酷吏, 肆意殺害朝臣,致使朝堂之上血流成河, 朝堂之下人人自危。
直到叛軍兵臨城下,她都沒閑著, 先殺了那群哭喊著勸她俯首投降的陪侍宦官們,又一把火燒了皇宮。
照她的想法, 這皇宮大院是她家, 彼時窮途末路, 寧愿燒了與她陪葬,也不能便宜那些亂臣賊子。
就算青黎看不到以后, 她也能想象到未來的歷史書中, 秦宸章這位女皇必然是被列為古往今來昏君暴君中的一員。
未來的“暴君”如今還扎著總角包包頭, 卻因為還未適應皇宮窮奢極侈與道觀清寒寂寥的生活落差, 導致看什么都不順眼。
她看不順眼小瞎子寫字,更看不順眼小瞎子對她沒有俯首帖耳, 所以她二話不說,先抽出桌子上那張紙, 扔到地上狠狠踩了兩腳。
青黎開始猶豫要不要跟這個熊孩子打一架。
還沒想好,屋外來了一行人。
有兩人進了屋子,腳步聲不疾不徐。
秦宸章偃旗息鼓的特別明顯,立馬小跑過去,聲音軟甜:“娘,你怎么來了?”
周佑榮卻看都沒看她一眼,徑直走過來,伸手將地上的紙撿起,抖了抖上面鞋底沾染的土,展開。
“這是你寫的?”她聲音溫和,問著青黎。
青黎仰起頭,“看”著她點點頭。
周佑榮端詳了一下她的眼睛,倒并未問詢什么,反而頷首:“是個好孩子。”
秦宸章在后面特別不滿的哼了下。
周佑榮輕飄飄地掃了她一眼。
秦宸章轉開目光,嘴巴嘟得老高。
周佑榮看向尋竹,問:“你怎么教她這個?”
尋竹老老實實地說:“我就這個背的熟,寫的還能看。”
周佑榮笑了下,說:“小孩子初學識字,哪里看得懂這個,你該教她《蒙學》《千字文》才對。”
尋竹垂首應是。
“不過,她這字寫的也頂好。”周佑榮說著,把紙放回桌上,回身時就看見女孩的眼睛一直在跟隨她的動作轉動,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一下子還真看不出來對方目盲。
她不由得多看了兩眼,秦宸章就在旁邊插嘴:“娘,她真的是個瞎子,就是看……”
周佑榮說:“秦宸章。”
秦宸章立馬閉上嘴巴。
周佑榮面向她,姣好的眉毛皺在一起:“我還沒說你,讓你抄書做功課,你跑這兒干什么?”
秦宸章不說話。
周佑榮:“說話。”
秦宸章這才眨巴眨巴眼,說:“我不想抄書。”
周佑榮揚起尾音哦了聲,問:“那你說說,除了吃喝玩樂,你還想干什么?”
秦宸章被噎,癟癟嘴,小聲說:“我就不想抄書,抄書沒意思……娘,你先給我找個老師,我不要于姑姑那樣的,你給我找個趙太傅那種的。”
她要求得特別理直氣壯,大有沒有好老師就不進學的勢頭,聽得周佑榮額角突突直跳。
秦宸章看她臉色不好,想了想,退一步說:“要不然,你就讓于姑姑教我練武。”
周佑榮拿眼睛斜她:“教你練武好讓你去打架?”
秦宸章說:“這地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找誰打架啊。”
周佑榮說:“怎么沒人說話,我看是沒人陪著你瘋了。”
“本來就是,就一群念經的,一天到晚地念,哪有人陪我說話,整天就我自己,還要抄書,哪兒都不能去……”秦宸章說著說著都給自己說委屈了,甩了甩胳膊。
她這副嬌憨可憐的樣子倒是比平日里能看了些,周佑榮自然也知道女兒陪自己流落到這種地方,已經是吃了好大的苦,心底的氣便逐漸消去。
“你這不是買了人了,以后讓她陪你說話。”周佑榮放緩語氣,隨即又問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秦宸章說:“小瞎子。”
周佑榮瞪她。
秦宸章悻悻閉嘴。
“我叫青黎。”
“青黎。”周佑榮默念了下,對秦宸章說,“以后讓青黎陪你。”
秦宸章抬著下巴,語氣倨傲:“我才不要跟瞎子一塊玩。”
周佑榮的耐心成功被乖女兒耗到告罄:“你不想跟人玩,你跑人家屋子里干什么?秦宸章,我告訴你,你不想人陪最好,現在就給我回去,把今天的功課抄——”
“玩玩玩,”秦宸章忙拉住周佑榮的手,一邊晃一邊拉長聲音:“娘,你怎么動不動就生我氣啊?”
“我生氣?你,”周佑榮的表情幾乎愁苦,“你就不能聽話點兒?”
秦宸章也苦著臉:“我已經很聽話了啊……”
周佑榮輕呼一口氣,心想,聽話聽話,是的,女兒確實已經足夠聽話了,至少她沒有哭著鬧著要回皇宮,也沒有怪自己把她帶到這種地方。
平復了一會兒后,周佑榮抬手摸了摸女兒的小臉,說:“你于姑姑文武練達,你想學武也不是不行,但平常的功課不能落下,也不能再隨便纏著觀里的人下山了,這樣你還愿意嗎?”
“愿意啊愿意啊。”
周佑榮看著她明顯沒經大腦思考的回答,唉了聲。
算了,就這樣吧,在宮里時不方便,如今都出來了,還管那么多做什么。
她拉著女兒的小手往外走,臨到門口了,才對尋竹說:“明天你帶青黎來,讓倆孩子一塊寫寫字。”
尋竹說:“是。”
“還有你,捉弄人也要有個度,這里是清修的地方,你要是敢惹出什么禍事,我絕不輕饒……”
“哎呀哎呀,知道了知道了……”
交談聲越來越遠,到最后完全聽不見。
初次遭遇廢后的周佑榮看起來并未有頹靡之相,她自忖已經看透帝王之心,往日榮辱都如過眼云煙,更何況,這時候她的家人都還在,父親病退居家,雙親暫時無虞,女兒也帶在了身邊。
但青黎知道,兩年后的復立之事,才是開啟她生命倒計時的開始。
青黎沒有再練字,而是走出屋子,在門檻上坐下。
日光悠遠,鳥鳴啾啾。
轉眼過了一年,又進入一個炎夏,山中草木幽綠,層林盡染,越發顯得靜謐,山人不知世事。
清陽觀的日子對青黎來說幾乎是靜止的,因為眼睛看不見,連話都變得極少,如果不是因為有秦宸章在身邊鬧騰,她甚至會生出一種不知歲月更迭的虛妄。
青黎終于默全了一本《蒙學》,默全了一本《千字文》,也默全了一遍《歸元心法》。
《歸元心法》是尋竹教她的,尋竹是于姑姑在宮里帶的徒弟。
于姑姑全名于之雅,她是跟隨周佑榮進清陽觀的七人之一,年齡也是最大的。
于之雅少時游走江湖,后來落在將軍府謀生,又陪周佑榮進過宮,多年相守共進退,如今已經是秦宸章半個親人。
但秦宸章對學武之事的態度并不認真,三分熱度過去,總要人哄著求著才肯往前挪。
好在于之雅知道她是皇家貴女,來日長大,必不可能如尋常百姓,所以在武功上對她并不苛求。
至于青黎,于之雅倒也沒有特意親自教她,只尋竹會在早上的時候指點她體內氣息如何流轉。
這個世界有江湖人,也有一些功法技藝,雖然并不是曾經看過的那般上天入地、天下無敵,但卻可以實實在在地強化身體。
就像如果有人在背后看自己,即使不回頭,自己也可以感覺到——青黎現在要做的是把這種“感覺”無限延伸,用耳朵去聽聲音,用鼻子去聞味道,用身體去感受周圍空氣流動帶出的變化。
青黎便把《歸元心法》用到了自己的感官上。
第一步自然是聽力。
一日夜深,青黎剛剛吹過燭火,秦宸章就來找她。
她似是知道尋竹還在妙真法師身邊當值,所以直接推門而入,把床上的人薅起來。
秦宸章毫不客氣:“我姥爺來了,跟我娘說話呢,我聽不清楚,你去幫我聽。”
青黎反應了下,才意識到距離廢后已經一年半了,告病多日的柱國大將軍突然私下與廢后見面,顯然是因為朝政。
“她們在談事情,”青黎身上披了件外衣,“外人肯定不能靠近,我怎么可能聽見。”
“哎呀,你快點,我給你找位置。”秦宸章一邊說一邊拽她,“你平常耳朵那么好用,快借我用用。”
秦宸章說完便一路拉著她到前院,今夜夜色極深,月亮都被云霧纏住了,周圍黑漆漆的。
小院門口有兩人守衛,見了秦宸章便俯首問好,秦宸章小手一揮,大搖大擺地進去,剛一轉彎,就拉著青黎弓著腰到一處墻角,小心翼翼地打開窗子,輕車熟路翻入。
青黎進去后聞到了空氣中殘余的檀香,就知道她們進的是書房的后隔間。
隔間與書房距離不遠,但隔著門墻、博古架,就算青黎的聽力比旁人好,也不可能聽見。
偏偏秦宸章不覺得,晃她:“聽得見嗎?”
青黎搖頭。
秦宸章不滿意,用氣聲兇她:“你認真點行不行!”
青黎說:“認真,聽不到。”
秦宸章說:“你換個姿勢,像我這樣。”
青黎問:“你什么姿勢?”
秦宸章反應過來,哎了一聲,伸手拉她,把她拉到墻根上,然后去推青黎的臉,“你把耳朵貼墻上聽。”
青黎簡直哭笑不得。
秦宸章湊近,叮囑:“好好聽,聽她們是不是在說要回宮的事。”
青黎眨了下眼睛,在虛空中看著她:“殿下想回宮了?”
“你別管。”秦宸章說完了,停頓下,又開口:“你好好表現,表現好了,我帶你一起回宮。”
青黎無聲笑了下,正想開口,就隱約聽到了兩個因為暴怒而不自覺揚起來的字眼。
“愚蠢——”
第104章 古代宮廷4
青黎說:“她們在吵架。”
秦宸章問:“吵的什么?”
青黎說:“聽不清楚。”
“啊, ”秦宸章失望,說:“你好沒用。”
青黎哦了聲,然后轉身, 說:“我走了。”
秦宸章忙拉住她:“不準走。”
青黎停下腳步,秦宸章拉住了人, 卻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著急地抓頭, 唉聲嘆氣。
青黎問:“你直接進去又怎么樣?”
秦宸章說:“我娘肯定要罵我, 然后再打發我去睡覺。”
青黎說:“那就去睡覺,反正也聽不見。”
秦宸章又拉她的胳膊, 這會兒直接把她重新拽回墻根,執拗道:“你不是聽到她們在吵架了, 再聽聽,肯定能聽見。”
青黎嘆氣, 沒再與她拉扯,索性席地坐下。
秦宸章也蹲下來, 捧著臉。
兩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 青黎開口:“下雨了。”
秦宸章聞言看了看窗外, 隨后輕手輕腳地去窗戶邊,推開一些, 伸出手試探, 又返回, 不滿地嘀咕:“你這耳朵都用不到正道上……”
夏季雨水充沛, 這雨來得急,初始只有沙沙聲, 沒一會兒就下大了,嘩啦啦地響, 和著呼嘯的風,偶爾爆裂地雷。
秦宸章靠著青黎坐下,背貼著墻,小聲說:“現在好了,雨不停哪也走不了。”
她話音一落,窗外便閃過一道刺眼的驚白,隨后是震天撼地的炸雷之聲。
暴雨瞬間傾盆。
秦宸章也不知是不是被那道雷驚到,僵了一會兒,才開口問:“青黎,你是不是害怕?”
青黎搖頭,說:“不害怕。”
秦宸章發出一聲不相信的哼,停了片刻,又不禁說:“好黑啊。”
磅礴的夜雨一來,隔間里的視野比剛剛進來時還要黑,所有的光線都被吞噬,伸手不見五指。
半晌,秦宸章在黑暗中用手指捅了捅青黎的腰:“你怎么不說話?”
青黎想了想,開口,又問了她之前的問題:“你來偷聽,是因為想回宮嗎?”
秦宸章輕咳了一下,說:“嗯。”
秦宸章舒展了下腿,說:“其實皇宮離清陽觀并不遠,坐馬車也就半天的功夫,你沒見過,哎,你也看不見。”
黑暗里,她的聲音因為懷舊比平時平緩多了,繼續道:“皇宮可比這兒好玩,里面什么都有,吃的也多,玩的也多,人也多,我以前聽嬤嬤說,皇宮里住的有上萬人,都是伺候皇帝后妃,公主皇子的。嗯,就是伺候我的。”
青黎靜靜聽著,時不時應一聲。
她清楚地知道,秦宸章生于權貴,也享受權貴,就算以后長大,她對權勢富貴的情衷也從沒有改變過。
不過青黎沒覺得這些有什么不對,聽完了,又問:“如果妙真法師不回宮,你還回嗎?”
秦宸章立馬搖頭,說:“那不行,要回去就一起回去。”
青黎說:“或許妙真法師并不想回去。”
秦宸章停頓,眨眨眼睛,看著眼前濃墨般的黑,良久,又動了動唇:“我娘若是不回去,會很危險……”
青黎轉過頭。
即使在黑暗里,秦宸章也能感覺到對方在看她,像是無形中給出疑問,秦宸章接收到了,自然而然地便對她解釋起來。
“我娘,我娘以前是皇后,但在后宮里還有很多別的妃嬪,大家都互相看不順眼,特別是袁果兒,她是太子的母親,跟我娘是生死宿敵。”
“我姥爺是柱國大將軍,在朝中扎根多年,有很多政敵,如果周家真的倒了,他們肯定要反撲。”
“現在這些人沒動手,是因為我姥爺還在,父皇也還念一點舊情。可等日子久了,他總會把我們忘了,到時候——”
秦宸章唉了一聲。
其實在她的記憶里,她的父皇母后是少年夫妻,日常相處也確實恩愛,但那又怎樣,后宮里的女人一個也沒少啊,而且父皇明顯一直在忌憚姥爺手上的兵權。
不過秦宸章沒對青黎說這些,草草結尾:“反正宮里的事特別復雜,說了你也不懂。”
青黎說:“哦。”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秦宸章換了個姿勢靠墻,再次打破沉寂:“可惜你是個瞎子,如果你是個正常人,我就帶你回宮。”
她說:“皇宮很好,但也很危險,你這樣的人可待不住。”
青黎笑了笑,沒有反駁。
外面的雷聲逐漸停了,只有密密麻麻的雨聲,沖刷著世界。
秦宸章停下話頭,雖然道觀里就她和青黎是同齡人,但兩人的關系并沒有因此而過于拉近。照秦宸章來說,應該是性格不合,玩不到一起,勉強能互相陪伴,不過是因為沒得選。
她閉上嘴,垂頭想著將軍府的事,皇宮里的事。她不說話,青黎便也沒有開口的欲望。
雨聲太大,遮掩了外界所有的聲息,更何況青黎原本也聽不到周佑榮和她父親周筑的談話,這場偷聽到現在只能不了了之。
好在如今進夏,天氣燥熱,即使夜深大雨,體感上也不會覺得冷。
兩人在隔間里待著,等雨停或者外間說話的人離開,只是往日的生物鐘早已經形成,耳邊又持續有白噪音嘩啦啦地響,宛若聽搖籃曲,沒一會兒便依偎在一起昏昏欲睡。
直到后半夜,外面突然亮起燈火。
青黎雖看不見光亮,卻能敏銳地聽見外面的腳步聲,靴子急匆匆踏著水洼,啪嗒啪嗒。
原來是照顧秦宸章的侍女起夜,終于發現床上沒人,忙起來四處尋找,最后連觀主都驚動了。
青黎把秦宸章推醒,兩個人從書房正門出去——秦宸章的姥爺早已經離開。
好在第二天,兩個人都沒受罰。
那之后,清陽觀還是跟以前一樣,從表面上看起來并無任何異常。
青黎也依舊話少,安靜,在這些人中沒什么存在感。
曾經的聽石子判斷位置,現在改為了聽黃豆,黃豆輕,個頭又小,每次灑落滿地,撿起來時都會落下那么幾顆。
或者偶爾與秦宸章玩丟沙包的游戲,規定了一定的長寬高,在區域內相互投擲,青黎可以通過物體劃破空氣的軌跡來接沙包。
不過彼此都不是很樂意跟對方玩,秦宸章是覺得游戲難度太低,青黎是覺得熊孩子脾氣壞,沙包不小心砸到人了,她兇,她要是被砸到了,更兇,人還賴皮。
倒是尋竹喜歡跟她玩,偶爾不在周佑榮身邊侍奉的時候,她能跟青黎在院子里玩一下午的丟沙包。
玩完了,兩個人便坐在廊下休息,夕陽從遠處來,由濃艷的緋紅橙黃層層稀釋出淡淡的藍,空氣都是溫暖的。
青黎趴在桌上,靜靜聽著道觀晚禱的鐘聲,和山林中被驚起的飛鳥輕鳴。
尋竹在這時便會摸摸她因為運動而泛紅的小臉,然后說:“頭發散了,我給你重新綁。”
青黎就坐直身體,任她擺弄。
尋竹平日里照顧周佑榮,手指十分靈巧,她年紀不大,對小孩子有種天然的親近,時常熱衷于給青黎綁各種小辮子,有時候還會把自己曾經的珠花拆了,重新用綢子縫出好看的頭繩,就為了給青黎綁頭發。
“謝謝尋竹姐姐。”
煙灰色的眼睛彎彎地“看”著人,聲音清甜,任誰打眼去看,都是一副正常孩童的模樣。
尋竹待她就像待自己的妹妹,每每見她這般清慧乖巧,總是忍不住心嘆,卻又不敢在言語上表現太多,擔心對女孩造成傷害,所以只是再摸摸她的小臉。
而青黎雖然目不能視,對身邊人的目光卻感受的格外敏銳,越是相熟,身邊那些同情或憐憫的情緒便收到的越多。
有時候也會挫敗,但所幸她不是真的小孩。
青黎朝尋竹道過謝,之后便重新趴到桌上,過了一會兒,又抬起頭。
尋竹看到她的神情,問:“怎么了?”
青黎沒說話,只是轉頭,面朝著小院的大門。
幾息之后,于之雅出現在那里,朝尋竹匆匆招了招手,尋竹走過去,兩人徑直走出院子。
尋竹問:“姑姑,出什么事了……”
于之雅壓低聲音:“皇上來了。”
現下已經是深秋,自周筑周大將軍夜訪過去不到三月。
明面上是皇帝秋闈,秋闈第一日卻又情難自已,拋下眾人前來會見廢后,訴一夜衷腸。
實際上,卻是近兩年來的兵權分解不利,周后被廢、周筑病居,按原本的打算,朝中兵權應該立刻收回皇帝手中,可中間經歷了兩次宦官監軍被殺、一起軍餉貪污案后,其軍中權柄竟然開始被朝中袁姓黨派分而劃之、大有盡收旗下的勢頭。
朝中袁氏之禍絲毫不比周差,眼看另一只“猛虎”即將顯雛形,又加上邊關不斷擾攘,內憂外患之下,迫使皇帝不得不重啟“病”臣周筑與之制衡。
此時是景貞十四年末,來年一月,周佑榮會正式復立,而后不到半年,皇帝便知道了朝中袁、周兩位的聯手,帝王大怒,遷恨于周佑榮,周后再次失寵,至此到景貞十七年五月,皇帝二次廢后。
這是皇家權臣之間的博弈。
而現在,帝王主動示弱,清陽觀因此變得十分熱鬧。
這熱鬧青黎“看”得見,卻摸不到,畢竟她還是個小孩子,而且是個身有疾的孩子。
皇帝在清陽觀待了三天,而后攜廢后周氏佑榮一同回宮。
當初周佑榮退居道觀時,只帶了自己的女兒秦宸章和七個侍從,此時回宮,自然也一個不落地全都帶了回去。
至于青黎,她暫時被清陽道觀收編,做了個外門小弟子。
第105章 古代宮廷5
清陽觀原本在京城大大小小的佛、道之間并不顯眼, 京內許多人初次聽說它的名號,都是因為廢后之事。
周佑榮退居此處兩年,離開之后, 此地香火突然旺了起來,幾乎每日都有人拜訪上香, 逢年過節時,更是熱鬧。
前來掛靠的道士也比往年多了, 還有些山下女子前來從道, 只青黎的賣身契不在自己手里,連度牒都上不了, 在清陽觀只能算得上掛名客居。
好在她年紀小,又身世可憐, 觀主留她給一口飯足矣,也基本沒人會使喚她做什么事。
清陽觀雖不大, 但內部人員職能明確,尋竹她們走了之后, 那小院里只青黎一個人住, 沒多久, 青黎也搬了出來,與觀里的素濟道長住到一處。
素濟道長二十五六歲, 主管內外莊頭, 負責道觀里一些器具的保管維修, 和花卉綠植的日常養護。
青黎跟著她, 主要還因為她是觀里唯一的醫生。
這個時代,道士行醫并不在少數, 有些大道觀里,甚至有專門的醫館。清陽觀倒不以此為主, 但觀里若是有人生病,多是找素濟道長醫治,山下就近的一些村民,若是有了急癥,也會來此處求醫。
中醫有望聞問切,青黎目盲,天然便少了“望”的能力,所以剛開始素濟道長并不歡迎她,院子里曬了不少藥材,她總擔心青黎看不見,會把藥材打翻弄混。
青黎也不急,初始只是每日過去朝素濟道長問好,她性子沉靜,極少會亂動,只偶爾才會拿幾根藥草聞一聞。
道觀里存的都是些日常藥材,來來回回不過那十幾樣,不到半月,青黎便已經熟記于心。
自忖不會出錯后,青黎便趁著素濟道長忙碌時幫她做一些分揀藥材的小事,一次兩次,對方終于慢慢放下戒心,收她在身邊做了幫手。
素濟道長的醫術師承家學,祖輩雖不是名醫,但在鎮上也有一家小小醫館,只是后來家道中落,親人相繼離世,素濟當時剛剛及笄,不愿意自家醫學典籍被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瓜分,索性背著一箱籠醫書上山出家。
中醫最講究師傳,素濟道長沒有老師,全憑幼時的一點底子和醫書自學,甚至于那些醫書也不是什么高妙秘籍,醫術自然算不上精湛,但應付普通的風寒發熱卻沒問題。
至于青黎,她曾經也經歷過病痛纏身,所以對一些醫理知識并不陌生,只是當日接觸的多為現代西方醫學,還從沒有認真學過中醫,如今想要學習,只能從頭開始。
道觀里的藥材多是從山下村民手里收來的,青黎的嗅覺能力由此用到了極致,練習分、曬了一年,每確認一種藥材,她便在紙上認真記下其味其形,還會不斷地與素濟道長確認其功能,并時常發散思維,詢問其藥用,或者是否有相似藥材可彼此替換。
素濟肚子里三分真知也被青黎催到了五分,不得不把許久未看的醫書拿出來反復翻看,以此應對青黎不斷深入的追問。
除此之外,平日素濟道長接診,青黎也會守在她身邊,大多時候只是安靜聽著,偶爾會提出把脈,觀里的道士們都認識她,自然無有不應,還經常逗她,特意問她可診出什么不對。
“道長的脈象急速,一息六至七次,屬于數脈,數脈主腑,道長得的應該是熱病。”【1】
青黎說著說著停頓一下,轉頭去“看”素濟尋求肯定。
素濟道長因少時經歷,性格嚴肅,平日里不茍言笑慣了,可此時被青黎那雙煙霧般的眼睛看著,也不禁神情放軟,輕聲問:“還有呢?”
青黎這才繼續,道:“道長的數脈在寸,寸數喘咳,又兼之口舌生瘡、皮膚紅腫,說明這是火邪內盛、毒邪外發的脈象。”【1】
“所以應先以清熱解毒為主,待熱氣清除,再行養陰生津。”【1】
青黎說完,便站在一旁等著素濟道長評判,只聽她說了句不錯,自己才放松了精神。
被切脈問診的道長也有些驚訝,笑著說:“咱們觀里又出了個小大夫呀,趕明兒都能出師了。”
青黎還沒說話,素濟就肅起臉:“你莫起哄,小孩子瞎胡鬧,她離出師還早著呢。”
話雖如此,但素濟道長對青黎卻更加用心,青黎看不了書,她便每日都給青黎讀一段醫經,平常制藥問診,也會主動提點,遇到些她治不了的疑難雜癥,還會跟青黎一起討論。
如此又過一年,時間到了景貞十七年五月,與青黎看到的未來一樣,皇后周氏佑榮再次被廢。
周佑榮一行人是在傍晚時進的清陽觀,觀里靜悄悄的,氣氛凝重。
隨她們一起來的,還有一隊禁軍,駐扎在了山下,整個清陽觀也因此被迫閉門謝客。
尋竹在三日后去找青黎。
“妙真法師要見你。”青黎正在院子里扒撿藥材,尋竹站在她身邊,隨手幫她整理挽在小臂上的衣袖,一邊又感嘆,“你怎的長大這么多,若是在外面,我都要認不得你了。”
青黎說:“才不會。”
尋竹忍不住笑了,隨即又壓低聲音囑咐:“公主留宮不在身邊,娘娘是想她了,所以才傳你過去聊以慰藉,你不要緊張,娘娘問什么,你便說什么。”
青黎點頭:“好。”
路上彼此又隨意聊了兩句近況,都是尋竹在問,青黎沒問,她這樣的身份,不便主動探聽宮里的事。
周佑榮還住在原來的院子,但不知是否因為少了個鬧騰的人兒,這院子的氛圍比曾經那時低落許多。
青黎一進室內便聞到了藥味,許是剛剛用過藥,藥氣未散。
如尋竹一樣,周佑榮看見青黎后也立時表達感嘆:“長高了,這個頭都快趕得上宸章了。”
青黎聽她這么說還挺開心的,她這幾年在飲食上有意補虧,每餐都吃好吃飽,堅持早晚做拉伸,運動量也大,睡眠充足,就是為了把握身體長高的黃金時期。
周佑榮又問她最近在做什么,可有繼續寫字。
青黎便答自己在跟著素濟道長學醫,每日都會記事寫字。
她知道周佑榮問這些,不過是想起曾經在這院里秦宸章同她一起讀書寫字的場景,所以便也主動將話題往秦宸章上引。
“素濟道長原本想收我做道童,可惜我的身契被公主帶走了,上不了度牒,所以嚴格說起來,我還算不上從道。”
周佑榮自然不知道這些小事,聞言問:“宸章當日帶不得你一起回宮,怎么沒把身契還給你?她拿著又沒用。”
青黎便說:“有一回我與公主下棋,她手執,我口述,公主明明輸了,還要耍賴,最后被我拆穿,惱羞成怒之下,便以身契為由逼我認輸,我拒絕,她就說以后都不會把身契給我。”
周佑榮聽得入神,聽完了便笑,她也不覺得青黎是在告狀,或者是說女兒壞話,畢竟這些事一聽就是自家閨女會做的。
往日她若是聽到秦宸章耍賴還威脅人,自然會生氣,可如今分開了,聽這些窘事也變成趣事,無論怎么看,都帶有萬重偏愛。
周佑榮笑完了,勉強還記得要給青黎一點安慰:“這孩子,等見到她,我一定好好說說她,讓她把身契還給你。”
青黎倒是很認真地應下:“謝謝真人,真人說話,公主肯定會聽。”
她聲音篤定,反而讓周佑榮恍然。
此番離宮,已再無往復之路,宸章,她當真還有機會再見嗎?
“咳、咳……”
原本站在旁邊侍奉的于之雅聽到動靜,忙走上前,倒了杯溫水給周佑榮遞過去。
青黎沉默了一會兒,隨后抬頭:“我最近正在學習診脈,真人可愿意讓我試探一二?”
周佑榮一愣,但看對面少女一身青灰道袍,姿容妍麗,神態坦然,被她這般問詢,無論如何也起不了唐突之心,反而對此生出無限包容。
她把杯子放回桌上,手腕隨意探出,落在青黎手側:“好啊,就給你看看。”
青黎毫不扭捏,伸出手指搭在她腕上,停頓了兩分鐘,又換了一只手診脈。
周佑榮看著她,不禁與旁邊的于之雅相視而笑,莫不覺得這小姑娘足夠認真,便也足夠可愛。
青黎把完兩只手,松開,想了一會兒,才說:“真人的脈象緩澀而弦,沉取若有若無,應是氣機郁滯、氣血不旸導致的,現當行氣活血,調理氣血。”【2】
青黎說完便聽見周佑榮笑了下:“診的不錯,之前在宮里,楊御醫也總說我氣滯、氣血不足。”
于之雅在旁也笑:“青黎還這么小,就要趕上楊御醫的水平了,這說明咱們姑娘聰慧,說不得生來便是這條路上的。”
青黎聞言卻只微微抿唇,既然是在宮里被診治過,便說明已經病了許多時日。
在秦宸章的記憶中,周佑榮是因病而逝的,但那時她不在周佑榮身邊,自然也不甚清楚其病因,只后來了解到一些,說是生前一直惡寒發熱,頭身疼痛。
這描述范圍太廣,青黎摸不清楚誘因,索性直接提了:“真人,我以后能每日過來為您診脈嗎?”
周佑榮有些驚訝,停頓半刻后卻也應了。
青黎得到應允,此后每日便都會過來診脈。
她也不單單只給周佑榮看,道觀里許多人不管有病還是沒病,都被她探過脈——畢竟學以致用,實踐才能出真知。
所幸她性格沉靜乖巧,模樣生的也好,整個道觀幾乎沒人不讓著她。
第106章 古代宮廷6
景貞帝算不得一個殺伐決斷的合格帝王, 要不然也不會將一國后位來來回回復立這么多次。
先帝在時,后宮長至成年的皇子有五位,景貞帝在其中排行第三, 原本在一眾弟兄中并不顯眼,后來先太子病逝, 太孫尚在襁褓,先帝便把目光轉向其他幾個孩子, 他這才走到幕前。
景貞帝的母族不算顯赫, 彼時先皇也沒有強勢要為其做支持的意愿,他便主動為自己尋來了一位強有力的姻親加大奪位的砝碼。
當然, 周佑榮最后嫁給他,除了政治聯姻外, 也確實有很多個人的情感因素在里面。
自古以來,廢后多為幽居深宮, 鮮少有可以退出宮外的,周佑榮能兩次求得在道觀隱居, 其中余情, 可見一斑。
但無論曾經如何情深, 一旦涉及權政,情愛之事總是排在次一等的位置。
清陽觀因山下一隊禁軍而變得更加沉寂, 雖沒有嚴禁百姓上山, 但往日香客唯恐沾染皇家是非, 紛紛選擇避退, 觀中道士也謹小慎微,除了日常募化采購外, 輕易不再外出。
青黎原本也不常出道觀,所以影響甚微, 就連醫術之事,也暫時輪不到擔心閉門造車。
她在這里的生活一直都不算繁雜,只是因為目不能視,每一件看起來簡單的事,都需要花費她很多精力。
除了與素濟道長學習診脈、辨認藥材,日日向周佑榮請安外,青黎做的最多的還有鍛煉身體對這個世界的敏感度。
她會有意識地控制自己的眨眼頻率,會在聽到人聲后強迫自己去“直視”對方的臉,在夜深時的黑暗里,她要不厭其煩地于眼前幾寸處點燃蠟燭、吹滅蠟燭,以此來精準捕捉自己眼前那一點微不足道的光感。
與此同時,她在睡前會堅持打坐,練習《歸元心法》。也會在房內梁上垂掛幾個圓球,每日挑撥使其相互碰撞擺動,而后走入其中,聽其擺動時風聲的遠近急緩而躲避退讓。
她在清晨時,會深入道觀后的山林,摸索路行,探聽萬物之音,并辨認方向,其中泉水叮咚,鳥兒私語,游蛇蟲蟻爬過破碎的枯枝,露珠從嫩綠的葉尖滾落……
她還要不斷去延展自己的潛意識,去感受來來往往的風,感受身邊空氣微妙的流動,感受氣流在一往無前時遇到障礙、破開障礙,又重新合攏。
但還是會不小心撞到樹,會被樹根磕絆,會摔倒,甚至還會迷失方向,分辨不出聲音,找不到來路。
有一回山里下雨,晾過幾天,路上還是有些濕。青黎那天入了一條小道,腳下石板錯落,因長日沒經人踩踏生了許多毛茸茸的苔蘚,她過于留心腳下,想要回去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走的有些遠,又遇到岔路,左右躊躇。
猶豫半晌,免不了氣悶,最后索性坐在石板上,一邊聽音,一邊平復心緒。
剛巧遇到周佑榮和于之雅也在外散步,遙遙看見青黎坐在地上,還以為出了什么事,忙穿過林子過去尋她。
青黎解釋:“我在等觀里的燒香鼓,鼓聲一響,我才知道走哪條路回去。”
“那也不該坐在地上。”或許是因為移情,如今秦宸章不在身邊,周佑榮面對與女兒同齡的青黎時便很親切,言語間帶著關心:“你眼睛不方便,怎么一個人出來?還走這么遠。”
青黎說:“道觀里的路摸全了,就想探探外面的路。”
周佑榮聞言輕嘆,卻也不忍苛責。
三人慢慢往回走。
青黎落后兩步走在后面,明明她才是身體有疾不良于行的人,于之雅卻只能盡心攙著周佑榮。
此時燒香鼓還沒敲,說明時間足夠早,天剛蒙蒙亮,青黎聽著周佑榮時不時加重的呼吸聲,不知她們在外面散步多久,但想來此時周佑榮的睡眠已經很淺,睡眠時長也縮短的厲害。
從小道拐出去,是相對寬敞些的山路。
三人并行,周佑榮逐漸提起話頭,問了青黎一些小時候的事。
青黎言簡意賅,將這具身體幼時的記事一一說了。
青黎說:“若不是公主搭救,或許我就要被買回去做盲妓。”
“盲妓?”周佑榮重復了下,她生在京城,少時將軍府并不過于拘束她,但也從沒聽聞過這類下九流行當的職業。
青黎點頭,神情淡淡,好像彼此都在說一個很平常的事。
周佑榮不禁道:“你身世如此坎坷,卻能長成現在這般模樣,實屬難得。”
青黎說:“不過是生成普通人罷了。”
周佑榮聞言微怔,半晌,轉頭對于之雅道:“我之前還跟我爹說,只想與宸章做普通人。那時他勃然大怒,說我這一生未嘗脫離過富貴二字,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還說我年年親耕禮,但凡碰一碰耒耜,回去都要躺三天,他想不明白我哪只眼睛看見普通人過得比我好了——”
周佑榮說著說著笑了,聲音卻哽咽:“其實他說得都對,普通人的生活哪有我想的那般簡單。”
“大將軍那是關心娘娘,”于之雅在旁小聲勸道,“娘娘千萬要愛惜身體,大將軍若泉下有知,見您這般苛待自己,必然會心疼的。”
周佑榮搖了搖頭,不再說話,呼吸聲卻越發粗重。
年前冬日大寒,柱國大將軍周筑“舊疾復發”,逝于家中,周佑榮聽聞后也大病了一場,吃過湯藥,表面上看起來是慢慢好了,卻總感覺已經無法根治干凈。
三人走進清陽觀,燒香鼓剛起,早上道士們需在大殿誦經,誦經之后才一起吃早飯。
周佑榮自然可以不在其列,青黎都不算道士,自然也可以不參加。
“青黎來,陪我一起用膳。”
青黎沒有拒絕,周佑榮雖是廢后,但清陽觀觀主卻對她十分尊敬,日常吃穿用度在觀里都是獨一份的。
用餐前,青黎慣常給她把脈。
診過脈后,周佑榮卻連問也不問一句,便宣布開席。
吃過飯,周佑榮去靜堂看書。
青黎叫住于之雅:“于姑姑,宮中有無數妙醫圣手,如今大將軍都不在了,妙真法師與皇帝近二十年夫妻,您為何不去信一封,讓皇帝派御醫來?”
于之雅有些驚訝,可青黎表情實在坦然,讓人不禁疑惑她是不知帝后已經反目,還是真的覺得只要廢后開口,皇帝便會派遣御醫前來為周佑榮診治。
于之雅不答,反問青黎:“依你看,娘娘的身體如今到什么程度了?”
青黎搖頭,說:“我才疏學淺,不敢隨意下判斷,但絕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于姑姑,生命很重要,如果為了賭氣或者自尊,而罔顧……”
青黎蹙了下眉,沒繼續說下去,她清楚這世上千人千面,很多時候,言語是很蒼白的東西。
于之雅卻是苦笑,含糊開口:“到這個地步,娘娘絕不會向那人低頭的。”
青黎問:“那秦宸章呢?”
于之雅一愣。
青黎反應過來,改口道:“那公主呢?如果妙真法師不在了,公主會很傷心。”
耳邊好一會兒都沒聽到聲音。
良久,才響起低喃:“也許,也許娘娘覺得她不在了對公主會更好……”
青黎慢慢往回走。
其實周佑榮很了解景貞帝,她死之后,景貞帝確實對秦宸章更加寵愛,也可以稱得上縱容。
又或者說,對秦宸章的好,已經成為他緬懷亡妻的一種方式,也是他彰顯自己癡情的工具,甚至于,他沉溺這種“癡情”的人設——兩次廢后,死后還要追封其為皇后,并親自扶棺下葬,在墓前痛哭不止——便是在史書歷代皇帝中也稱得上“癡情”典范了吧。
秦宸章恣意而放肆的未來,確實也有一大部分得益于他的這種縱容。
但無論青黎如何作為,都擋不住周佑榮的身體日漸萎靡。
如果單論治病,青黎不是天才,沒有辦法靠幾本醫書和身旁人指點就能成為妙醫圣手,素濟道長也一樣。
青黎只好去請觀主,但愿意上山給廢后治病的醫者寥寥。
當然最重要的,是病人自己已經放棄。
等到這年冬天,青黎已經能窺探到周佑榮的生機搖搖欲墜,她時常昏沉,偶爾醒來時,會拉住青黎的手,卻也不說什么話,只是摸摸她的臉和頭頂。
過了一個春節,比秦宸章給的記憶里延長了三個月,但周佑榮還是死了。
清陽觀在天色將亮時敲起鐘。
秦宸章曾經說,清陽觀距離皇宮不遠,坐馬車也只要半天。
消息在清晨送出去,未時三刻便有人來到清陽觀。
馬蹄聲急,來人蠻橫地撞開門,打斷了道士們的送往誦經。
有人前去行禮:“公主……”
“滾——”
聲嘶力竭。
“滾!滾開!你們都給我滾出去!”
門被緊緊關上,侍從和道士們被關在門外,卻不敢發一言。
春寒料峭,白石山上,凜冬的蕭瑟還未走遠,日光明媚,卻也無法驅散空氣中的寒意。
秦宸章在房里一直待到晚上。
于之雅悄悄進去查看,又無聲出來,靜靜地關上門。
彎月高懸,清冷的月光掠過低垂的亂云,夜霧從山中彌漫,悄無聲息地從四面八方涌過來,穿過虬松勁柏,瓦礫屋檐。
殘風簌簌,蟲吟蕭疏。
青黎坐在廊下的臺階上,手里拿著一只小小的木塤,停了許久,才放在唇邊,手指按上孔洞。
傾瀉的塤聲樸拙抱素,低沉空靈,像在對某人訴說一個上古塵封的故事,悠揚中帶著深深的悲涼。
第107章 古代宮廷7
第二日巳末。
被禁軍鑾駕簇擁著的景貞帝進入清陽觀, 觀內道士紛紛于院外恭迎。
青黎隔著重重人影,聽見一聲痛哭,隨即是無數宮人的勸慰, 聲音繁雜,紛紛擾擾。
秦宸章一言未發。
至午時, 帝王悲悸不止,揮退眾人。
秦宸章走出房門, 屋外陽光正盛, 照得滿目瘡白,一觀道士坐于院前, 低聲誦經。
她被層層涌來的吟誦沖得有些暈眩,有一瞬間甚至要站不住。
于之雅擔憂地看著她, 想要上前攙扶,卻被其撫開。
秦宸章站穩身形, 回頭看了眼被宦官關上的門,眼底因為充血而帶出戾氣。
“公主……”
秦宸章收回視線, 長久未開口的聲帶嘶啞:“帶我去換斬缞。”
于之雅深深垂下頭:“是。”
午時的陽光近乎直射, 檐下被遮攔, 陰影重重,可一步踏進光里, 才發現那日光不過是看著熾烈, 本身并沒有溫度。
秦宸章穿過那些面容悲憫的道士們, 臉上毫無表情, 甚至冰冷。
青黎在觀里并未掛名,落在人群的最后面, 隨著眾人盤坐于地,身上是件霜白的麻衣, 在一片青灰的道服之中幾乎刺眼。
秦宸章走到她身邊時微微一頓。
青黎抬頭“看”她。
青黎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聽到對方彎腰,將她放在腿側的那只木塤拿了起來,隨即起身離開。
清陽觀誦經七七四十九日,周佑榮以皇后位葬入皇陵。
往事如浮塵。
尋竹隨著秦宸章回宮,于之雅卻留下來,在清陽觀上了度牒,出家從道。
沒過多久,道觀重開,來的香客卻寥寥,越發顯得山中清凈。
青黎開始隨素濟道長一同為人看病,觀中每每有人生疾,素濟道長都會讓青黎先去診脈,自己則從旁輔助。
有一日晚,青黎送走因錯食而腹痛不止的觀內化主,剛剛坐定,想把今日問診詳情記錄一遍,就聽素濟道長在旁嘆氣。
“我幼時若有你現在三分勤勞,也不至于如此不濟。”
青黎停筆,微微歪頭,望向她。
素濟道長坐到青黎面前,聲音坦誠:“你如今已經勝我良多,我沒什么可教你的了。”
她這話倒不是夸張或自貶,于醫術上,她確實只能算入門,這些年又一直待在山上,人見的都不多,更何況是病人,能經手的也都是最普通常見的病情,稍微復雜些的,她都要束手無措。
青黎聽了,一時沒說話。
這幾年下來,素濟道長手里的醫書她已經倒背如流,但因為都是些基礎書,甚至有許多方子都是殘卷,委實算不上高明。很多時候,因著沒有可參考的病例,就算她診脈診出什么不對,也沒辦法給出對應的方案。
青黎想了想,放下筆:“道長,我們下山行醫吧。”
素濟道長一愣。
青黎說:“我原先聽您讀醫經,曾講鮑仙姑于鄉野之間采萍用于抗瘧,又有紅腳艾,可將人臉上的贅瘤熏灼脫落,十分神奇。只是很可惜,這些醫理在清陽觀卻沒有用武之地。”
“道長,我總覺得您心中其實有很多醫術可用,只是因為清陽觀居于山林,少見于人,才不能將諸多醫術施于眾人,久而久之,或許就連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都會些什么了。”
素濟道長沒說話。
青黎便又開口:“醫者講懸壺濟世,行醫治——”
“好了,”素濟道長打斷她的話,呼了口氣,說:“別說了,我懂你想說什么。”
青黎哦了一聲,垂下頭,隨即又拿起筆,老老實實地繼續寫字。
素濟道長沉吟了好半晌,抬頭便看清黎姿容安靜,筆下卻一豎豎清麗字墨,不過一會兒,便已經覆蓋大半張紙。
素濟道長不自覺地揚起唇,說:“那便下山吧。”
青黎抬起頭,說:“好。”
素濟道長說:“你我若下山,便只能做游醫郎中,到時候你可莫要嫌苦怕累。”
青黎笑了笑,說:“不嫌苦,不怕累。”
這個時代,道士云游是很平常的事,一邊云游,一邊從醫的道士也并不少見,甚至在那些江湖郎中里占了大多數。
她們也并不走遠,只在京城附近,一來回道觀方便,二來畢竟是天子腳下,治安比別處更好些,至少沒有明目張膽做搶劫的山匪。
素濟道長為此也做足了準備,買了兩頭毛驢,還準備了招幡、挎兜、鈴鐺,還有防身的刀呢。
驪京城外下轄的縣城有十二個,縣下又分鄉鎮,鎮下又有無數村落,富庶有之,家貧者更多。
兩人先去的是白石山下的村落,沿路到了村口,便搖響鈴鐺。
初時,那些村人并沒有理會,甚至頻頻投來好奇的目光,概因素濟真人一身道服,卻儼然是位道姑模樣,這時節,做游醫的女子實在是太少見了。
更何況還有青黎,雖穿著利落的窄袖短打,頭發簡單束成馬尾,但也明顯是個姑娘。
好在沒一會兒,便有以前上山拜香過的婦人認出來她們是清陽觀的道士,如同發現新大陸般,熱情地跳出來為她們做擔保,吹得天花亂墜。
“道長的醫術好著哩,我嬸子之前發熱,燒了三天,眼看就要過去了,就是扛到清陽觀給治好的。”
“你們別不信,道士行醫救人,那叫修行,是做大好事呢,可不像以前那些黑心郎中,您說是吧道長?”
素濟道長訕訕,頗有些招架不住。
但經她這么一打包票后,逐漸有人敢嘗試著引她們去家里看病,如在山上一樣,多是些風寒或因農活過重而腰肌勞損的小病。
素濟道長診上兩個,慢慢有了信心,心里便沉靜許多。
青黎眼睛看不見,剛開始并不插手,只牢牢跟在素濟道長的身后,耳聽八方,保證自己不摔倒。
旁人只當她安靜,但跟得久了,也會有人察覺出不對,卻又不敢確認。
“……她眼睛長得跟別人都不一樣,剛才她都沒看見鋤頭,離那么近……”
“那也不可能,她會寫字,會寫字怎么可能是瞎子……”
“可她就是很奇怪啊,她一開始還差點碰到墻呢……”
青黎聽著門外兩個孩童壓低聲音的猜測,手上不停,另起一列,繼續:粳米三合,大棗十二枚。上六味,以水一斗二升,煮取六升,溫服一升,日三夜一服。【1】
一筆落下,青黎拿起紙,輕吹了一下,才遞給旁邊的素濟真人。
左前側已經伸出手的農家漢子被無視,也沒惱怒,只以為還要經道長核對。
素濟真人也確實上下看了看,才遞出去:“按此藥案抓藥,服用七天就可以了。”
農家漢子小心翼翼地將紙收起來,連連道謝。
兩人收了診金,從屋內出來,那兩個孩童還對青黎好奇的不得了,跟在后面。
青黎便停頓了下,回身,眼睛“看”向其中一個。
她都沒說話,那小丫頭就立馬噤聲了,躲在另一個小孩后面。
青黎的眼珠隨著她的動作移動,開口道:“你眼睛真好,觀察得很仔細,我確實是個瞎子。”
她聲音誠心實意,卻不想那倆小孩一聽,嚇得扭頭就跑。
青黎目送她們小小的身影,半晌才轉身。
素濟道長有些擔憂:“青黎,你……”
青黎笑了笑,說:“只是覺得好玩,逗逗她們。”
素濟道長左右觀察了下青黎的神色,確認她真的沒有因此煩悶,才稍稍放心。
晚上時,兩人便歇在村子里,第二天繼續行醫。
如此走走停停,青黎逐漸比初時放得開了,沒有一開始那么小心翼翼,偶爾磕碰什么的,也不會放在心上。
與之對應的,是她對陌生環境的接受能力變得越來越好,身體對外界的反饋也越來越敏銳,有時候如同直覺一般,即便身旁沒有聲音指引,她也能提前感覺到身前或許有障礙物。
素濟道長的話也變多了,鄉間熄燈很早,她也不閑著,自己口述,讓青黎在一片黑暗里給她記下各種新奇的病癥。
說起來,記筆記的習慣還是青黎給她帶起來的,她們每次出行,都帶著許多紙墨,就是為了記下沿路的一切。
青黎每次寫完一沓后,素濟道長便會用針線幫她粗略裝訂起來,一邊裝訂一邊回溯,每次都有新的發現,還會發現一些規律。
比如根據四季節令可以備不同的藥,比如農忙之后,跌打損傷的藥丸總是需求巨大,又比如某地朝南,村中太陽病較反復,所以出發前可以相應做一些成藥。
慢慢的,她們二人在鄉間也有了些名氣,路上還會碰到同行,有相互看不上眼的,也遇到過可以相互切磋的。
但無論如何,彼此的醫術都在一次次的行醫中突飛猛進。
不行醫的時候,兩人便回清陽觀休整,因為有了忙碌的對比,倒是顯得在道觀的日子難得清閑。
初春時,周佑榮的忌日前后,青黎會在清陽觀遇到秦宸章。
景貞帝每年初春都會前往皇陵,民間多是說他情深,為了亡妻,直到現在,皇后的位置都是空的。
秦宸章倒是很少去皇陵緬懷。
這幾年,青黎在外也聽到了些她的傳聞,秦宸章如今年紀還小,能傳到民間的,多是她的美麗和聰慧。較深一點的,是說帝王對她很是寵愛,如今整個后宮,掌權的根本不是袁貴妃,而是公主。再深的,便是說她的驕奢和跋扈了,甚至太子在她面前都要隱忍三分。
在清陽觀的秦宸章與傳聞相比安靜了些,但性情卻有些陰冷。
秦宸章第一次來的時候,像小時候一樣,對青黎沒什么話說,只是留她在身邊吹塤——就是當初她拿走的那只。
青黎吹了一會兒,累了便停下來,她也沒說什么,直接揮手讓她離開。
秦宸章第二次來的時候,依舊讓人把她叫去,吃飯,聽曲。
秦宸章第三次來的時候,青黎從屋外走進去,對方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隨即嗤笑。
“你裝得真是越來越厲害,如今看起來,竟跟正常人一模一樣。”
秦宸章第四次來的時候,青黎正與素濟道長在外行醫,一列身穿黑甲的禁軍疾行而來,嚇得村民兩股戰戰,最后卻只是單純把青黎帶回清陽觀。
青黎回去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
秦宸章喝了許多酒,看見青黎便踉蹌著走過去,滿臉不悅,伸手就去掐她的脖子。
青黎皺著眉,把她推開。
秦宸章近乎爛醉,一推就倒,摔在地上,頭發披散著鋪在地板上。
青黎停了一會兒,只聽見對方開始平緩的呼吸聲。
她走過去,蹲下,伸手按她的百會穴。
秦宸章被迫醒過來,聲音近乎呻//吟:“嗯……”
“找我干什么?”青黎問她。
秦宸章睜大眼睛,眼珠上布滿血絲,她像是想了好久,才想起來,含糊的說:“我開府了……”
第108章 古代宮廷8
景貞二十二年春, 皇四女宸章,才明夙賦,深得帝心, 進冊昭義郡公主,實封千戶, 賜開府,置官屬。
自燕以來, 皇帝之女多有明確的封邑, 但一般為虛封,封地也會避開軍事要位或富庶之城, 而秦宸章名下的昭義郡位于東南,距驪京五百余里, 下轄郡縣有十個,是燕國境內少有的大郡。
更遑論開府置官, 在以前,向來都是皇子們的專權。
宮中后妃袁果兒, 被一個小輩皇女壓了四年, 如今眼看秦宸章終于要出宮, 未來即將撥云見日,倒沒有像以往那般多加阻攔。
又或者, 令她與太子更安心一些的, 是皇帝不僅給秦宸章賜開府, 還賜給她一門婚事。
秦宸章沒有拒絕, 在她看來,她是公主, 年齡到了,自然要招駙馬, 就如同皇子成年要有皇妃一樣渾然天成。
再則,按當代宗法,宮中無論皇子皇女,唯有成婚才有資格在外開府。基于此,猶豫是否要有駙馬、駙馬是誰、有沒有情誼都不過是附屬問題,開府置官才是重中之重。
晨光熹微。
清陽觀只在齋醮日才遵循晨鐘暮鼓的規矩,平日清晨只敲燒香鼓,燒香鼓位于大殿之前,每日卯時一過,便有道士敲鼓。
鼓聲深沉,一聲接一聲,輕易便穿透稀薄的霧靄,驚起山林之中無數飛鳥。
秦宸章昨夜宿醉,大清早又乍然被鼓聲驚醒,一時間頭痛欲裂。
鄭意聽到動靜,敲門進來。
秦宸章身上還是中衣,坐在床邊,垂著頭緩了好一會兒,才問:“青黎回來了嗎?”
鄭意說:“昨晚就回了,還來拜見過,您不記得了?”
秦宸章難受的蹙著眉心,腦海里剎那間閃過青黎的臉,夾雜著燭火搖曳,光線迷離,只一雙眼睛似落了星辰,清冷冷的,但其他的卻又模糊不清。
她沒強迫自己去想,用手指揉著眉心,隨口道:“把她叫過來。”
鄭意應下:“是。”
秦宸章昨日上山只帶了鄭意,其他隨軍侍從都在山下等候。
她這會兒身邊沒人伺候,連動也不想動,坐在床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揉著頭。
直到青黎進來,她才換個姿勢,手肘撐著膝蓋,抬眼。
又一年沒見,這個人看起來跟去年沒什么變化。
穿的還是那么素,粗糙的質地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料子,顏色暗沉,是一種灰突突的霧青色,可偏偏人的身形頎長,體態挺直,纖薄的肩背服帖,袖口做得窄,腰也很窄,用同色的腰帶扎著,顯得整個人比例極好。
她也沒有時下娘子的常有裝扮,烏黑的頭發全攏起來束成馬尾,露出一張白凈的臉和一截柔軟的脖頸,周身上下沒有任何裝飾,簡單到了極致,總讓人聯想起明月或者青竹之類的東西。
她還有雙奇異的、煙灰色的眼睛,眼珠剔透,甚至有些過于精致,看起來不似真人,倒像是漂亮的琉璃珠子。
秦宸章一時沒說話,便看對方眼睫微眨,神情露出些疑惑。
“公主?”
秦宸章回過神,這才轉開視線。
“……頭疼。”她隨口道,聲帶還帶著宿醉的啞,說完了,才想起對方看不見,又轉回視線,肆無忌憚地對著她的臉瞧。
青黎似沒有察覺,淡淡回道:“應該沒什么事,你昨夜喝了太多酒,等會兒可以讓人煮一些草果茶。”
秦宸章可有可無的嗯一聲,片刻后站起來:“我不是讓你來給我看病的。”
“你收拾下,等會兒跟我一塊下山回公主府。”鄭意已經送來了洗漱的清水,秦宸章走過去,一邊洗手,一邊道:“對了,你聽說了嗎?我已經在驪京開公主府邸,封地在昭義。”
“聽說了,”青黎點頭,一邊在旁邊的桌前坐下,說:“恭喜。”
秦宸章笑了一下,笑聲短促:“皇帝的圣旨前兩天剛發,你聽誰說的?”
青黎說:“昨晚你說的。”
秦宸章微挑了下眉,又想了想,對昨晚還是沒什么印象,索性直接問:“我昨晚還說什么了?”
青黎搖頭,“沒有了,之后你就在地上睡著了。”
“地上?”秦宸章微愣,回頭。
青黎神情坦然,說:“嗯。”
秦宸章沒再說話,洗漱的水聲斷斷續續的撩動,過了一會兒,似是覺得不可思議,她忍不住再次開口:“你就讓我在地上睡?”
青黎說:“你喝醉了,酒品又不好,我搬不動。”
“你,”秦宸章一時咬牙。
青黎說:“我走之后,想來是鄭姑娘把你弄上床了。”
秦宸章冷笑,說:“呵,你倒是一點不居功。”
青黎不答,隨手在桌上拿起一個杯子,倒了杯茶,手指觸碰杯沿的時候才發現茶水是隔夜的,她沒喝,只端起來聞了聞,茶香極濃,很香,又透著一股冷。
秦宸章一大早洗洗涮涮,費了一會兒功夫才終于要整理好自己,又開口道:“也恭喜你件好事。”
青黎轉過頭,問:“恭喜我什么?”
秦宸章說:“你跟我回公主府,做我府上的醫官。”
青黎聞言動作一頓,問:“你昨晚讓禁軍把我帶回來,就為了說這個?”
“對啊。”秦宸章理所當然,回頭看她:“你不會不愿意吧。”
青黎微微皺眉。
秦宸章對她的表情一怔。
她如今既然開府,第一件事便是招兵買馬。
青黎在她那倒算不上一個兵,但秦宸章當年買了她,周佑榮彌留之際,她又一直隨侍在側,又兼之彼此間那點虛無縹緲的情誼,所以秦宸章在很早以前就已經把她歸到自己羽翼之下。
對于自己人,秦宸章厭煩被忤逆,而青黎這種的,更是被她劃分到那類可以對其毫不掩飾情緒的人里。
秦宸章把手里的巾布重重扔到水盆里,勾了下唇,聲音卻沒一絲溫度:“怎么,江湖郎中還做上癮了?”
青黎一下就聽出來她聲音里的惡意。
恰好這時鄭意走進來,端了一碗醒酒湯。
鄭意放下湯出去之后,秦宸章的情緒又重新緩回來,面對青黎坐到桌前,折騰許久,身上還是那身單薄的中衣,她用瓷勺晃了晃碗里湛清的湯水,繼續道:“你眼睛看不見,何苦勞心勞力去做行醫,既不安全也不方便,而且——”
她往前湊了湊,問:“你現在這副模樣進出鄉野荒村,不會有危險嗎?沒遇到過地痞流氓?”
青黎眨了下眼睛,說:“他們打不過我。”
秦宸章一聽就笑了,對著她笑了好一會兒,才止住,說:“那就是遇到過了。”
青黎嗯了聲。
“在哪里遇到的?”秦宸章緊跟著就問。
青黎問:“你要做什么?”
秦宸章說:“隨便問問。”
沉默片刻,青黎開口:“我跟你回公主府。”
秦宸章點點頭,同時默契的不再提之前的話,說:“公主府上有醫正八人,都是太醫院出來的,醫術可比你那個師傅好,你要是還想從醫,到時候跟他們學。”
青黎說:“好。”
“沒規矩,”秦宸章瞥了她一眼,抬了抬下巴,道:“應該說謝恩。”
青黎對這些小事從善如流,頷首道:“謝謝公主。”
秦宸章哼一聲,也沒指正她的敷衍,手指繼續撥著小勺子在瓷白的碗中不停晃蕩,勺子碰到內壁,發出細碎的響聲。
青黎說:“別攪了,快喝。”
秦宸章終于停下,隨即將碗里的醒酒湯一飲而盡,放下時眉心皺著:“怎么這么苦?”
青黎沒答,聽她喝完了便徑直站起來,說:“我先回去了。”
秦宸章也沒在意,揮揮手。
等青黎走了,秦宸章才想起來,她該問問青黎遇到地痞流氓是怎么打的,畢竟她一直都那么無趣,不會附和,也不會說好話,既沒規矩又目中無人,整天就知道修行自己,跟人打架應該算是發生在她身上為數不多有意思的事兒了。
素濟道長對青黎要去公主府做醫官的事接受良好,甚至也覺得是條很不錯的出路。
其實就算沒有秦宸章,她也早有打算讓青黎停下來。早兩年也就罷了,清瘦的身形加上過于利落的衣衫,青黎雖然一直未做男子打扮,但氣質很偏英氣,可現在她長開了,身體發育良好,女子的秀美完全占了上風。
青黎眼睛看不見,素濟道長卻是能看見的,偶爾在鄉間遇到些男人,他們看青黎的目光簡直令她作嘔,更有甚者,還會因此發生沖突。
即便遇到的好人家占了多數,可一百個人里碰見一個惡意糾纏的,都已經足夠讓人心灰意冷。
青黎與素濟道長道別,又去見了于之雅和觀主,而后才去找秦宸章。
秦宸章像前幾年一樣,在大殿上為亡母請香,隨后三人便往山下去。
秦宸章繼續問她打架的事。
青黎對下山的路極為熟悉,臺階路段也如履平地,想了想,說:“大多是卸胳膊,若是遇到過分的,也會動刀。”
“卸胳膊?”秦宸章有些驚訝,“怎么卸?”
青黎伸出手,在虛空中隨手做了個一拉一拽的動作。
秦宸章沒看太明白,但覺得還挺好玩,剛到山下就隨便找了個人,讓青黎現場卸胳膊給她看。
青黎沒動作,神色甚至有些冷。
秦宸章原本沒反應過來,意識到后神色也逐漸變冷,半晌,揮手讓那侍從離開。
鄭意給青黎找了匹馬,一行人因著主子突如其來的陰郁而不發一言,直接翻身上馬,疾馳回京。
住進公主府的第一天,彼此都沒有交流。
第109章 古代宮廷9
“你就不會哄著她點?”
晚上尋竹抽了個空過來找青黎, 聲音無奈。
青黎要給她倒茶,被尋竹截住,提在手中傾倒, 隨著潺潺水聲,蘭桂般的茶香彌漫開來。
“你啊, 明知道她是公主,又何必跟她對著干, 徒惹這些個麻煩。”尋竹一邊說著, 一邊將茶杯放在她面前。
青黎端起抿了口,茶水微燙, 浸潤薄紅的唇,語氣淡淡地:“是她不喜歡我。”
她話音一落, 尋竹便說:“你若是主動想讓她喜歡,必然不會像現在這樣。”
青黎微歪頭:“嗯?”
尋竹說:“自小你便乖巧聰慧, 在清陽觀的時候,無論是對娘娘、觀主, 還是灑水的阿婆, 都有無數耐心, 可怎么一碰到公主就不行了呢?”
她說到最后已經委實不解。
青黎眼睫低垂,手指默默摸著杯子的外壁, 沒承認也沒反駁。
尋竹停頓了下, 繼續道:“以前還能說年紀小不懂事, 可現在你和她都長大了, 她是公主,我們作為下人, 哄著她讓著她都是應該的。”
“其實她雖然任性了些,但也重感情, 公主如今開府,我們這些曾經跟在娘娘身邊的人,她能帶出來的都帶出來了。”
“就像今天這樣,你若是不愿意,在她面前討個巧服個軟,她也不會逼你。”尋竹如同一個體貼的長輩,循循善誘:“我可不信你不知道怎么做才最好。”
青黎一直靜靜聽著,面容在蠟燭的暖光中滿是溫和。
尋竹給她續了茶,勸誡道:“下次可不能這么硬碰硬了。”
青黎知道她是擔心自己,笑了笑:“好。”
尋竹這才放心,嘆道:“你從小就聰明,討公主喜歡這種事對你來說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怕都花費不了一成心思……”
兩人許久沒見,敘舊到了夜深,尋竹臨走前,還仔細看了看她的住處,留心記下幾個短缺的物什,打算讓人第二天補過來。
青黎把她送走,卻并沒有多少睡意,開了窗戶,倚在窗邊吹了會兒夜風。
其實尋竹說的也不是不對,自來到這個世界,她與秦宸章已經相識十年,彼此卻一直不冷不熱,其中確實有她故意冷淡的因素。
細究起來,大概是因為青黎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去插手秦宸章的命運。在她看來,秦宸章這一生過得不錯,有舍有得,墜入過低谷,也登上過高位,即使未來結局慘淡,也算不上凄慘或不公,原本就不需要她插手做什么。
又或者,是因為一直心懷疑慮,不知道她是誰,不明白為什么與她一起參與了這場“游戲”,不確定當一個人的記憶被完全覆蓋,性情被不同的生長環境重塑,最終長成的還算不算同一個人。
還有些其他的,也可能是覺得如果自己與幼時的秦宸章太過親密,會有種以大“誘”小的不公平感,是成年人在欺負小孩子。
但無論有著諸多原因,青黎總歸是沒想過要離開。
公主府浸潤在無邊的夜色之中,她看不見月亮,便靜靜聆聽蟲鳥輕鳴,后來終于覺得累了,才關上窗。
此后幾日,她也沒做別的,就是在公主府內四處走動,對這座院子做了大致摸索。
公主府位于驪京中平坊內,早在幾年前就被景貞帝選定要給秦宸章住,工部為此將原址向東擴了一倍,如今占地已經超過四百畝,是中平坊一帶最大的府邸。
青黎倒也不需要走遍公主府的每一處,但為了以后行事方便,總要知道大門、側門的位置,還要知道大廳、外院、過廳、內院,何處有山,何處有池,何處為車行官道,何處是小路崎嶇……
青黎一邊用腳步丈量,一邊與秦宸章的記憶結合,很快便在腦子里繪出公主府主體建筑布局圖。
也好在秦宸章開府的圣旨才下達不久,公主府還很空,路上沒遇到什么人去阻止她亂逛。
如今這偌大一座府邸,除了秦宸章出宮自帶的仆從外,宗室該為其配備的令、丞、錄事、主簿等官屬都還在陸續上任,就連府上的侍衛也是由禁軍暫代。
原本是沒有這么慢的,只是秦宸章在這方面并不打算像以前的那些公主一樣全權由宗室包辦,反而是親自去各處要人。
太子秦元良與秦宸章的恩怨結于幼時,中間又夾雜著周家傾倒、周佑榮去世的事,還有景貞帝在背后做推手,如今能保持面上和平不過是束縛于皇家顏面。
秦元良比秦宸章大三歲,東宮一應屬官早已齊全,但他最看不得秦宸章出風頭,索性連這事也要插上一腳。
秦宸章毫不羞惱,她生性好斗,爭人這種事,有人跟她搶,她更興致盎然。
來回數個交鋒,秦宸章完全沒心思去想青黎。
一直到春深,京內這時節向來多起風寒,公主府內也有諸多侍從有恙,尋竹便按照以往慣例,將半月一次的請脈改為三日一次。
短時間內連續幾回,秦宸章一大清早就不得不面對臉若皺橘的白胡子老頭,這才記起青黎來。
青黎被她封作醫官,“醫官”一職在太醫院的體系中是正經官位,屬于正六品。除她之外,公主府另外八個醫正,分為御醫兩名,侍醫四名,醫女兩名。
青黎作為空降,以往履歷還是不入流的游醫,與這些正統路子出身的醫正們有相當堅厚的壁壘,即便彼此沒有多大惡意,一時半會兒也融入不到一起去。
所幸青黎從不會為此所困,日常便各做各的事兒,直到秦宸章指定她去做請脈。
公主府里春日開的花主要是牡丹和雪青杜鵑,其中又夾雜著金黃色的迎春,經由花匠打理,今年花期時節各色花都開得極好,花朵蓬松優美,隨著一陣風,幽香陣陣。
青黎快走兩步,在檐下側身讓開,迎面兩名侍女也避在一旁,擦肩而過。
秦宸章剛剛洗漱過,看見青黎時還愣了下,隨即上下打量,說:“終于像個人樣了。”
青黎聞言也不惱。
秦宸章作為這個世界頂級權閥堆里的一員,青黎現在跟著她就等于抱上了個極粗的大腿,又得一份非常不錯的工作,身邊還配了丫鬟伺候,一應吃穿用度自然不像在山里那般潦草。
“怎么樣,沒人欺負你吧?”秦宸章在桌前坐下,上次的不愉快早拋之腦后,隨口問道。
青黎把脈忱放在案上,搖頭:“沒有。”
“那就好。”秦宸章伸出手,寬大的衣袖下滑,露出一截白皙的腕子。
青黎的手指輕輕搭上去。
觸感明顯,秦宸章微微垂目,她以往都沒有發現,對方的手竟長得極好看,并沒有她以為的干燥粗糙,反而很柔軟,手指纖長,皮肉細潤,像白玉雕琢般干凈秀美。
她不禁細看了下,才在指尖處看到一些細小的傷口,似是被主人精心養護過,那些傷口并不坑洼,只是泛著淡淡的紅。
“換另一只。”
平靜清寒的聲線,聽不出來任何情緒。
秦宸章順從地換了只胳膊,視線從青黎的手轉到她臉上。
幾息后,秦宸章突然問:“外面下雨了?”
青黎說:“小雨。”
秦宸章轉頭看了眼窗外,確實是很小的雨,像是空中起了一層霧,朦朦朧朧地籠罩著天地,悄無聲息的。
青黎走到前院的時候雨才開始下,她從廊下穿過,衣衫上不免沾了些,很輕薄的一片,剛進屋便融了,只發絲上還有些,倒也不算狼狽。
秦宸章看著她額邊細碎的絨發上殘留的一點白茫雨霧,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些水汽,總覺得她整個人都似帶著涼意,垂眸沉思時,好像沒有人的感情一樣。
“脈象相對平和,略有浮躁,但無大礙。”青黎收回手,說:“最近變天,晝夜溫差比較大,注意保暖就好了。”
秦宸章可有可無的應了聲,片刻后,冷不丁想起來似的,說:“之前聽尋竹說,我娘在清陽觀時,你每天都會給她診脈。”
青黎將脈忱放回醫箱中,說:“嗯。”
秦宸章問:“你那時怎么突然想學醫的?”
青黎聞言抬眼“看”了她一下,煙灰色的眸光像水銀般,在纖長的眼睫下流動了一瞬。
“想給自己找點事情做。”
她聲音淡淡的,卻并不是托詞或者敷衍。
她生來便有很多疑問,走的越久卻越不知如何下手,連方向都看不到,孑然一身,面前只有黑暗的世界,無邊無際。
她不得不給自己找事情做依托,否則,她擔心自己會被那些虛無消磨。
“人生于世,總要有立身之本。”青黎隨口補充了句,手指扣上醫箱的暗扣。
秦宸章沒有驚訝,甚至了然,畢竟在她的記憶里,青黎確實是這種,一直讓自己有目標,并且會堅定不移地朝著目標前進的人。
她沒說話,視線卻不由自主地追著青黎的眉眼——其實也不是第一次,彼此相識久了,總會對她那雙漂亮的眼睛卻目不能視而覺得惋惜。
“殿下。”
鄭意走進來,身上帶著點濕氣,問:“這會兒雨下得有些急了,早膳要在外間用嗎?”
“嗯,好。”秦宸章收回目光,攏了攏袖子,余光看見對面的青黎起身,正要做請辭。
她也站起來,起身走向外間,一邊問:“青黎,我娘那時候是不是經常留你一起吃早飯?”
“并不經常,”青黎說,“只偶爾會。”
秦宸章一聽便呵了聲,因為她的木訥和冷淡。
甚至還會覺得煩躁。
第110章 古代宮廷10
因著她這番回話, 秦宸章原本要留她一起用膳的想法瞬間就沒了,青黎請辭,她便揮揮手。
外面的雨霧已經變成了細蒙的沙沙聲, 青黎走出去,站在檐下停了一會兒。
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 衣衫布料發出細微的窸窣,侍女們從她身旁走過, 靜悄悄地進了室內。
轉而又有一道腳步聲出來, 步履沉穩。
青黎轉過頭,看向來人。
鄭意遞來一把傘, 又說:“雨天路滑,我讓人送你回去吧。”
青黎道謝, 接過傘:“不用麻煩了,我可以自己回去。”
鄭意沒有堅持。
她回到房間里, 侍女們正在外間圓桌上布膳,秦宸章被人侍候著凈手, 一邊擦拭, 一邊看向窗外。
驪京春時雨水充沛, 院外天地都被細水茫茫籠著,如同在一頁紙上打翻了水墨, 所有的顏色都被浸潤, 煙雨朦朧。
青黎撐著一把油紙傘, 周身絲毫沒有被外界的風雨打擾, 每一步落腳依舊穩穩當當,就連石板縫隙間的水洼都可以被她提前避開, 唯有來往的風,輕易捉住些衣衫, 在半空中蹁躚飛蕩。
公主府內的醫所在后院,她剛剛拐到小路上,就聽見有人迎過來。
是府上給她指派的侍女應小禾。
“姑娘,我正要去前面接你呢。”應小禾聲線微細,因才十五六歲,青黎又不拘著她,所以有些活潑。
應小禾接過青黎手上的醫箱,脆聲道:“你看吧,下次還是要帶上我,我別的干不了,但是可以給你看路呀。”
青黎笑了笑,說:“下次帶你。”
應小禾聞言立馬歡呼了一下,若按照職場等級劃分,她應該算這府上最低等的仆從,沒有應召,連內院也不能隨便進去,更不要說能見到公主真容了。
在這片小天地里,所有人的榮辱興衰都指掛著秦宸章,她讓人生便生,她讓人死便死,即便是律法金科,在皇家這種絕對的統治者面對也不過爾爾。
青黎原本在幾位醫正中間沉寂的很,但不過得了秦宸章親自指定,地位瞬間飆升,除了兩名老大夫,其他幾人都一改平日冷漠,對她客客氣氣起來。
青黎自然從善如流,還趁機把以前行醫的一些筆記拿出來交流。
在這個時代,沒有專門學醫的院校,能從醫的大夫多是依靠祖上留下來的經驗或者醫書方子,所以越是底蘊深厚、傳承深遠的名家出身,醫術越是好,或許鄉間郎中里也能出些名醫,但概率極小。
青黎做游醫幾年,雖然積累下不少經驗,在鄉間有些名氣,可也遇到過不少能脈出不對,卻無所下手的重癥難題。
公主府醫所的正經主子就秦宸章一個,底下仆從們若是有恙也會到此求醫,只是不多,好些人得病了第一反應都是先扛著,扛不住了才會上門,所以她們這些大夫算不上忙,一日里大半時間都在研習看書,晾藥制藥,青黎拿出來的許多病例剛好給她們用來打發時間。
至于秦宸章,她身體康健的很,體質甚至比一般人更好,其三日一次的請脈不過是依從宮中慣例,就像平日里吃飯喝水一樣自然而然。
青黎為其請脈半月,基本診不出什么不對,每次去去就回,若是遇到秦宸章睡懶覺,她就在外面等等,總體來說十分例行公事。
唯有一次,青黎辰時過去,鄭意直接把她引到內緯。
一進去就聞到了絲絲血腥味。
由女醫請脈的好處凸顯了出來,秦宸章整個人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從床帳里探出頭,斥責的聲音都不像平日那般有活力:“你怎么來這么慢。”
青黎沒理會,徑直給她把脈,“來月事了。”
秦宸章沒好氣的嗯了聲,然后說:“給我開藥。”
青黎剛想開口,秦宸章就好像知道她要說什么,直接道:“我不要那什么活血行氣的,要能立馬止痛的藥。”
她語氣有些蠻橫,讓青黎微微一頓,沉吟了下,才開口:“月信期腰腹疼痛、下腹墜脹是正常現象,你的脈象沒什么大問題,應該只是輕微的脹痛,活血行氣已經足夠。”
“輕微?”秦宸章提高了點音調。
青黎看著她的臉,點頭:“嗯,你聲音響亮有力,脈象沉快微弦,確實沒有大礙。”
秦宸章幾乎咬牙,用力瞪著她。
青黎恍若未聞,轉頭對鄭意說:“照例給她煮四物湯就可以了。”
鄭意看看青黎,又看看秦宸章,半晌才低聲應了,轉身走出去。
秦宸章氣的用力捶了下被子,一翻身坐起來,“青黎!”
青黎便說:“月信期受激素影響,易怒、焦躁、情緒不穩定也是正常現象,你稍微忍……”
“你大膽!”秦宸章打斷她的話,怒目,“你敢指責本宮情緒不穩定?”
冷不丁地,竟然連尊稱都冒出來了。
青黎難得沉默了一瞬,在心里衡量了下彼此的身份地位,輕易選擇低頭。
“我的錯,”青黎聲音誠懇,眼睛直直的落在秦宸章臉上,甚至主動提出懲戒,“你罰我俸祿吧。”
“罰、罰俸祿?”
秦宸章都要被她這反應給氣笑了,剛想呵斥,就感覺身下涌出一股熱流,忙挺直了身體。
幾息后,她從床上跳下來,也顧不上青黎了,趿拉著鞋子去圍床后面。
一番收拾,秦宸章出來,有些萎靡的撲到床上。
青黎在床邊站了一會兒,終于俯身,“手給我。”
秦宸章白了她一眼:“干嗎?”
“我給你按按。”
秦宸章抿唇,手伸出來。
青黎拉過她的手,摸到合谷穴。
雖然正在失血,但秦宸章的手依舊很暖,她錦衣玉食的長大,日常養護的極好,體內氣血也很足,掌心細嫩,虎口下的肉柔軟。
她手嫩又薄,青黎并未太用力,揉了一會兒,才問:“好點了嗎?”
秦宸章不答,拉過一個軟枕抱在懷里,頭貼著絲滑的枕面,眼睛看著青黎。
當初買下她的時候,就聽見那個女人說她模樣生得好,這幾年每次見她,總覺得她沒變,但其實只是她的態度、神情沒有變,而她整個人,早已從青蔥稚嫩長成純美秀麗,眉眼低垂時,像極了仕女圖中的美人。
自幼相識的情誼畢竟是不一樣的,她還是那么個對她無所求的人,但怎么想,彼此之間的溫情時候都很少,以前在清陽觀,后來每年去山上請香,總是淡淡的。
她不像其他人那樣哄著自己,那自己又何必要跟她玩。
青黎沒得到反饋,加重力氣捏了下,追問:“嗯?”
秦宸章眼睫微閃,輕咳,說:“好,好一點……你別問,接著按就行了。”
沒一會兒,鄭意端著煮好的四物湯進來,還冒著熱氣。
秦宸章看見了,漆黑的眼珠兒一轉,抬抬下巴,給她示意床邊的青黎。
鄭意接到啞謎,愣了愣。
秦宸章擠眼。
鄭意無奈,只好開口:“青黎姑娘,四物湯煮好了,麻煩你喂給殿下喝。”
青黎聞言也愣了下,隨即就感受到秦宸章抽回手,還翻了個身,布料摩擦窸窸窣窣,像是在調整自己的姿勢,后背倚上床靠。
不用想,那張明艷的臉上肯定是看好戲的表情。
鄭意把玉碗遞到青黎面前,提醒了句:“小心燙。”
青黎沒說什么,穩穩接過碗,確實是剛煮好不久,溫度通過瓷器傳過來,溫燙。
她手指摸到瓷勺,舀了一勺湯水,熱氣帶出一股夾雜著藥香的甘甜。
秦宸章看著她動作,便說:“你燙到自己就算了,可不能燙到我。”
話音剛落,青黎便輕吹一下,而后勺子精準地落到她唇邊。
秦宸章一下子抿緊唇,片刻后才動了動,湊過去,瓷勺配合著她的動作傾斜。
喝完了一口,她舔舔唇,想找碴,但想想,又覺得算了。
青黎繼續喂她。
若往常,秦宸章早不耐煩一勺勺喂了,可今兒也不知道怎么的,她覺得青黎手法真好,節奏不快也不慢,喂她的時候也不會讓湯藥從唇角溢出來,甚至一滴都沒灑。
到后面,秦宸章都生出好奇了。
“你怎么知道我嘴巴在哪里的?”
青黎說:“因為你一直在說話。”
秦宸章立馬閉上嘴巴。
再次沉默的喝了一口后,秦宸章索性伸手一攬,把青黎手中的碗奪回來,將剩下的那點一飲而盡。
她把空碗遞給一旁的鄭意,然后對青黎說:“你喂得太慢了。”
青黎的神情沒有因為她指責的話而有絲毫變化,只嗯一聲。
“今天就先放了你,”秦宸章左手揉了揉右手剛剛被按過的地方,“下次你要是再敢這么放肆,絕不輕饒。”
青黎又嗯一聲。
秦宸章看了她一眼,隨后掀開被子下床,對鄭意說:“下午去宮里會見到袁果兒,今天穿紅的。”
鄭意聽出她的隱意,不禁笑了下,“是。”
外面逐漸有侍女進來,捧了一些洗漱的物什。
青黎適時在旁請辭:“我回去了。”
秦宸章伸著手讓人給她穿衣,懶洋洋地說:“嗯,回吧。”
青黎走到院外,應小禾正老老實實地待著門口一個不起眼的地方等,她位卑言輕膽子小,小半個月了,一來到內院就像只鵪鶉,謹遵其他人給她灌輸的不聽不看不說話原則,唯有看見青黎,才敢沖出來。
她幫青黎拿醫箱,又忍不住小聲問:“今天好久哦,公主沒事吧?”
青黎搖搖頭,“沒事。”
應小禾松了口氣:“那就好。”
也確實一天都沒事,直到晚上夜深,圓月高掛。
內院派人喊門。
“公主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