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微君做夢也沒有想到,她和青黎在睡前互道的那句晚安,竟然會是她們相守七年里最后一次溫情。
時老爺子對小孩子之間的打鬧本來并不怎么上心,但這次明顯越界了,青黎在大庭廣眾之下動手,并且毫不留情,不少人都看得清楚。
對老爺子來說,這件事遠不止青黎傷了自己孫子那么簡單,還有打人本身背后的深意。
在所有人的認知里,青黎是時家的養女,時家培養了她,即使她還未成年,也應該要以時家馬首是瞻,可現在,她下手太狠了,噬主忤逆的意愿太過明顯,簡直是在打時家人的臉面。
老爺子并不會因為青黎是個女孩就抬抬手放過去,所以無論其中有多少對錯,他都不會再養一個對時家有可能心懷仇恨的人在身邊。
唯一的余地,不過是給她一個選擇。
這原本也是青黎所想要的結果。
“你早就做好了準備?”時老爺子穿著白色銀絲暗紋的綢緞唐裝,端坐在金色楠木的書桌之后,頭發花白,神情冷肅。
青黎并未隱瞞,頷首應是。
時老爺子聞言往后一靠,一雙因為年邁而稍顯昏黃的眼睛牢牢攫住她,顯然青黎想要離開時家的想法比打了時宴舟一頓還要令人吃驚。
青黎與這位時家的掌權人算不上十分熟悉,但待在一個屋檐下久了,總會打交道,偶爾遇上的時候,青黎也會陪著他在院子里下圍棋或者散步。
時老爺子不禁擰眉:“青黎,你在時家七年,衣食住行可有所虧?”
青黎搖頭。
“那是為什么?”時老爺子手掌習慣性地打磨著放在一旁的拐杖手柄,措辭道:“若只是因為宴舟……他欺負你了?”
青黎說:“還沒有!
時老爺子目光審視地看了看她,語氣不明喜怒:“既然并未有沖突,那你這么做就太過了。”
青黎聞言輕輕一笑,說:“時家的五少爺十幾歲時跟人打架,一刀差點把人捅死,可回來照樣風風光光地上學、上班、繼承家業。您看,被這樣的人盯上,我若等事情發生了再去反擊是不是太遲了?”
她聲音緩緩,但話音未落,時老爺子的臉色便沉了下來。
青黎所說的事在時家并不是秘密,甚至說在整個圈子里都不是秘密。所謂的豪門、世家、名流,對他們來說打了人玩個人有什么關系呢,只要能用錢權解決的都不是什么問題。
但再怎么習以為常,華服之下遮蓋的依然是見不得光的骯臟事,一旦明晃晃的說出來,就是在枉顧彼此的體面。
書房寂靜,窗外升起來的陽光透過碩大的玻璃窗穿過來,映出眼前無數塵埃翻滾。
“哐!”
這是時老爺子用手里的拐杖重重杵了下地面,多年來身處高位沉淀下的威勢在這一刻間盡數襲來,幾乎能把空氣凝結。
青黎抬眼,直面這位老人的怒意。
“好!卑肷魏,時老爺子嘴角緊繃,聲音低沉:“你既然鐵了心想走,我不攔著。不過你要知道,任何事情開了弓就沒有回頭箭,現在你選擇與時家劃清界限,那往后再來,可就再無情分可言!
青黎笑了下,說:“自然!
青黎從書房出去,客廳里正在說話的沈老太太和吳玉瑤立馬停了話頭,轉過頭來。
“怎么樣了?”相比于脊背挺直,面色難看的吳玉瑤,沈老太太顯然溫和多了。
青黎:“爺爺說這幾天會幫我辦出國的手續!
沈老太太沒有驚訝,點了點頭,說:“好,出國也不錯,見見世面。”
青黎嗯了聲。
或許是因為她太過平靜,沈老太太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但最終還是說:“去吧。”
青黎沒管吳玉瑤,徑直走過去,繞過小客廳的沙發,才看見正躲在一人高的青瓷花瓶后鬼鬼祟祟偷聽的時幼君——時宴舟的親妹妹。
旁邊被時幼君拽著胳膊保持弓腰姿勢的是時微君,她身上已經換好了去學校的衣服,但腳上還套著純白色的輕薄棉拖。
昨天睡得遲,早上青黎起床的時候,時微君還沒醒,青黎動作輕沒驚動她,起床洗漱,下樓遛狗,路上的時候遇到的吳玉瑤那輛黑色路特斯。
青黎腳步頓了下,有一瞬間竟然不知道說什么。
時微君掙脫時幼君的拉扯,往前邁了一步,臉色有些白,眼睛睜得很大:“什么出國?”
青黎已經恢復自然,語氣輕松地說:“出國讀書啊!
時微君的表情有些空白,像是一直沒有反應過來,執拗的追問:“為什么出國讀書?”
“為什么?”背后傳來一聲冷笑,是吳玉瑤,“因為時家廟太小,安不下她這尊大佛!”
吳玉瑤簡直火不打一處來,她一早就跑過來,一自然是因為時宴舟在醫院已經確定沒事了,更主要的卻是因為自己兒子清醒之后竟然還沒忘記給周青黎求情!
一個無依無靠的養女,你上心就上心吧,還搞不定!還被人搞!被人搞完還給人求情!
如果不是時宴舟已經躺病床上了,她一定會親自動手再去抽兒子一頓。
而青黎,吳玉瑤早想得到,時家對她的處罰最多也就是趕出去。
吳玉瑤說:“媽,您看吧,平日里您把她養在身邊多疼她,如今人快長大了,不說銜草報恩,也不能……”
“好了,”沈老太太打斷她的話,語音加重了些,“恩情來往只在我們老一輩身上,跟她個小孩子有什么關系。至于宴舟,也算給他一個教訓,省得眼高手低慣了,真以為這世界是圍著他轉的。”
吳玉瑤瞬間憋了一口血在胸口,但眼看著沈老太太表情寡淡,也只能生生壓下來,轉而看見小女兒還在門口湊熱鬧,不由得站起來:“時幼君!都幾點了?還不去上學!”
時幼君一激靈,捂著書包往外沖:“別念我別念我,現在去……”
青黎沒怎么管她們的交鋒,她知道沈老太太確實對她感官挺好,但論起親疏遠近,整個宅子里她屬墊底。
時幼君一溜煙上了司機已經在院子里等了一小時的車,還沒忘記喊時微君:“你跟我一起上學嗎?”
時微君恍若未聞,只是伸手去拽青黎的衣角,細細的骨節用力到能把自己的手指掰斷,黑漆漆的眼睛盯著她,有茫然,有疑問,還有慢慢浮起來的驚慌和恐懼。
時幼君只好又看向青黎,一點沒有因為她打傷自己哥哥后的怨懟,反而很親切地問:“青黎姐,你還去上學嗎?”
青黎說:“去,辦手續還要幾天呢!
時幼君哦了聲,再看了看兩個人,半晌后癟癟嘴巴,說:“算了,你們倆好朋友吵架去吧,我先走了。”
時微君自然不會跟青黎吵架,她只是想不明白。
她在以后很長一段日子里,都對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表現出一種空白而茫然的情緒。
時微君只記得自己好像突然就生病了,晚上燒得厲害,吐的也厲害,家庭醫生給她打針的時候,青黎還在哄她不要亂動,但等她再次醒來,就只看見空蕩蕩的天花板。
時幼君偶爾過來找她,掐著蘭花指吃一個削過皮的蘋果,一邊說:“青黎姐出國,就算是跟咱們家一刀兩斷了,我媽說的!
時幼君又說:“沒辦法,誰讓她差點把我哥打死,嘖,青黎姐可真厲害!”
時幼君感嘆了一會兒,又走過來,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顛三倒四地勸她:“你也不要太傷心了,她又不是咱們家的人,也不是你親姐,不至于。你看我,我雖然也挺舍不得她的,可我就沒什么事,本來我、我哥,那才是跟你有血緣關系呢……”
時微君的身體陷在過于寬大軟綿的床上,意識昏昏沉沉,旁邊喋喋不休的聒噪聲好像化成了無數小蟲子,不停地涌進她的身體里叮咬,慢慢地咬出了一個巨大的缺口,轉而又被另一種深深的絕望所覆蓋。
她知道,她被拋棄了。
時微君也是這時候才恍然,縱然青黎在平日里對她那樣好,近乎無微不至,但其實從未把她放在心上過。
在她心里,自己與時家的其他人,毫無區別。
她說要離開,便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阻攔。
時微君身體不好,但并不常生病,如今這一病,反倒像被勾出了病引子,斷斷續續的發燒、嘔吐、頭疼……等慢慢被調理好了,竟然已經過去了兩個月。
她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下巴尖細,越發顯得一雙漂亮的眼睛大而漆黑,陰沉沉的,沒有一點反光。
但總的來說,時間確實會慢慢治愈一些陣痛,等心理醫生來的頻率漸漸降下去,時微君還是可以繼續學業生活,就跟以前一樣。
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有一天開始習慣去青黎以前住的那個房間。
大多是在晚上,夜色那么長,整個院子空蕩而靜悄,她有時候只是單純地坐小沙發上待一會兒,有時候會去翻那些沒被帶走的書,有時候躺在那張床上瞪著眼睛看上方因為沒有開燈而顯得古怪昏暗的天花板,或者只是游蕩,從這個小空間走到那個小空間,細碎的腳步聲來回地晃,晃到她耳朵里,形成一種熱鬧的殘音。
趙阿姨很快就發現了,忐忑不安地跟時北恒和老太太報備。
青黎也有跟她打過電話,聲音穿過奇怪的電流在耳邊響起,很難讓她想象對方已經遠離在萬里之外。
而時微君自己對她這種形式的勸慰并沒有生出任何期待和愉悅,只是語氣很淡地打斷她的話,說:“你不要我了,我也一樣!
“微君,你長大了,不是……”
略顯嘆息的聲音被輕易掐斷。
時微君隨手把手機放在床邊,然后闔上眼,腦子里自然地浮現出那些片段式的場景。
她說的,出國的事,其實跟五哥和爺爺的關系不大,她原本便早有打算。
她還說,飛鳥辭籠,游魚脫網,人長大了也是一樣,就會有自己的生活。
她還說,分離是人生的必修課,每個人都會經歷,沒有人會永遠陪著誰,微君,這是自然而然的事啊。
分離。
時微君斷斷續續地開始做夢,一條盤旋得沒有盡頭的公路,慘白猶如流螢般飛速掠過去的路燈,兩邊漆黑的叢林如若深淵巨口。
她有一瞬間懷疑自己正在一個怪物的食道里挪動,而隨著不停地往前飛駛,耳邊逐漸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嗡嗡的,像蜘蛛網一樣裹著心臟,吵得人心煩,只想讓它趕快停下來,但這聲音卻并不如人意,反而慢慢變大,最后竟然變成了一個女人聲嘶力竭的謾罵,尖銳凄厲,如同夜梟啼鳴。
好吵,好吵!好吵!
時微君想要轉頭讓那個女人不要再說話,不要再哭,不要再發出動靜,但身體卻早已被控制,就算她用盡全身力氣也沒有辦法有一絲一毫的挪動,只能死死地盯著那條沒有盡頭的公路。
下一秒,有人狠狠推了她一下,夜梟就像被掐了喉嚨,緊接著是視野里的天旋地覆。
許久之后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站在地上,面前車燈慘白,冷風呼嘯。
“微君!
那是時微君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分離代表的情緒,也是第一次真正認知到身邊有青黎這個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