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正文完
“這還用猜?”路泓慷一臉的“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我和你媽打你倆小的時候就覺得,你養(yǎng)小洲跟養(yǎng)媳婦似的。”
路嘉洋一愣:“怎么可能。”
他認真想了想:“挺正常的吧,最多就是對小洲格外好點。”
路泓慷端著飯碗笑:“你還記不記得你小學里有一回把一個高你兩三屆的小孩好一頓揍的事?”
路嘉洋想了想,認真道:“我以前好像沒少揍人。”
“你還驕傲上了?”路泓慷輕拍桌子,懶得跟路嘉洋在這會翻舊賬,拎著重點道,“就是咱們搬來海市沒多久,最多半年,有一回你們幾個孩子在學校玩,一個小男孩要喊你哥哥,你死活不讓,非要說自己有弟弟了,犟得那個小男孩當場就被你氣哭跑了。后來他親哥來找你算賬,推搡了你兩把,你直接把人臉都揍青了。”
路嘉洋經(jīng)路泓慷這么一提醒,想起來這事,他反駁道:“他當時哪是推搡我兩把,仗著比我大三屆,個高還壯,一來就直接照我臉揮拳頭,我要是老老實實站在原地任他揍,那多對不起你們每年花那么多錢丟我去道館。”
路泓慷被路嘉洋說樂了:“后來我和你媽被喊去學校,弄明白你們起紛爭的原因,我和你媽還挺納悶。你現(xiàn)在可能記不清了,在你遇到小洲前,你是從來都不介意這種稱呼啊之類的,甚至別的小朋友把你玩具都搶去玩了你也覺得很無所謂,不然你以為我和你媽當年為什么要讓你去學柔道,就是怕你脾氣太好被人欺負了。”
“我和你媽在那之前,從沒想過你會因為一句簡單的稱呼和人起爭執(zhí)。所以我們就問你啊,為什么你有小洲這個弟弟了,別人就不可以叫你哥哥了。你當時回答得特別認真,你說,因為小洲只有你,小洲只有你一個哥哥,如果你再有別的弟弟,小洲會傷心的。”
“當時我還和你媽打趣,說咱兒子以后指定是個情種。四年前小洲因為和雅出事跟著他外公外婆離開,你當時失魂落魄那樣,也就你自己看不出來了,我和你媽可比你心里門清多了。”
路嘉洋嚴重懷疑路泓慷有夸大成分,扭頭看向沈曉筠求證。
沈曉筠笑笑。
無聲勝有聲。
“好吧。”路嘉洋喝完手里的雪梨湯,放下瓷碗,“我本來還以為你們可能有兩成概率反對,所以才特地沒帶小洲一起回來,勸說說辭我都想好了。”
沈曉筠注視著路嘉洋,似是想起路嘉洋幼時,目光變得柔和。
“當年我和你爸有你時,年紀都還不大,在你出生前的那幾個月里,我們想了很久,該以怎么樣的方式來教育你。初次為人父母,我們都很害怕,怕行差踏錯影響你一生軌跡。考慮了很久我們才做下決定,我們決定最大程度地任你自由發(fā)展。我們會教你明事理、辯是非,提供給你足夠你順利快樂成長的環(huán)境,而剩下的每一步,都將由你自己決定,由你自己來走。從我們當初做下這份決定開始,就意味著你是完全自由的,你的人生不需要與我們的思想掛鉤,我們會尊重你的每一個決定。”
路嘉洋望入沈曉筠慈愛的眸,緩緩笑開。
他清楚沈曉筠話里的每一個字都并不空洞,因為他迄今為止的二十多年人生,的的確確每一份決定,沈曉筠和路泓慷都在交由他自己去做。
“媽,”他開口,笑盈盈的,“我愛你。”
路泓慷瞬間陰陽怪氣:“哦,就愛你媽唄。”
路嘉洋笑出聲:“對啊,心里有數(shù)怎么還非要自討沒趣呢路泓慷先生。”
路泓慷袖子一擼,作勢就要跟路嘉洋展開一場父子間的決斗。
沈曉筠丟過去一個嫌棄的眼神:“多大的人了。”
路泓慷瞬間偃旗息鼓,沖路嘉洋豎了個小拇指。
父子倆正私底下你來我回著,忽然又聽見沈曉筠開口。
“不過既然你做了這個決定,有些事,我還是要和你講清楚的。”
路嘉洋瞬間停下動作,認真看向沈曉筠。
沈曉筠開口:“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問你要不要讓小洲當你弟弟的事嗎?”
路嘉洋點頭。
“那時我跟你說,小洲是個很特別的小孩。但我當時并沒有告訴你,他為什么特別。”
路嘉洋瞬間猜到沈曉筠要說什么。
但他沒有打斷,只是安靜聽著。
“我和你爸第一次見小洲,他看向我們的眼神,完全不像是一個小孩該有的眼神,直勾勾的,像是在審視他人一般,能把人看得無比透徹。后來跟小洲接觸多了,也跟和雅有一些交流后,我們確定下來,小洲的確具有這方面的天賦,就像有人初識字就會作詩,有人連走路都尚且蹣跚卻能彈出令人動容的鋼琴,小洲天生,就對他人的善意與惡意有著非常敏銳的直覺。”
“我記得你小時候問過我,為什么小洲媽媽不會像我抱你那樣抱他,又為什么小洲媽媽不愿意陪小洲一起睡覺,陪小洲一起開心地玩耍。其實這些,在他們搬來前,都曾經(jīng)是有的。曾經(jīng)小洲也會毫無顧慮地靠在他媽媽懷里看書,夜里依偎在他媽媽身旁睡覺,像總是跟著你那樣靜靜地跟在他媽媽身旁,直到小洲四歲那年,和雅因為葉懷騁的事情加上陳年舊疾發(fā)病,產(chǎn)生幻覺,差點親手掐死小洲。”
路嘉洋愣住,心頭猛地一顫。
他忽然想起曾經(jīng)看到的日記本里,那最后被淚水模糊的話。
——對不起,小洲,媽媽對不起你,媽媽不是一個合格的媽媽。
原來是這樣。
路嘉洋心間瞬間泛開細細密密的痛。
沈曉筠繼續(xù)道:“還好當時小洲舅舅正好來找她,及時阻止了悲劇的發(fā)生。那件事以后,和雅果斷斷了與葉懷騁的聯(lián)系,帶著小洲搬來了海市。和雅覺得愧對小洲,又害怕再次發(fā)病傷害到小洲,所以一直不敢太靠近小洲,而她也能感覺到,小洲對她,也不再像從前一樣全心依賴。”
“小洲生來就和別的小孩不太一樣,從他有自主意識起,他就明顯表現(xiàn)出了對葉懷騁的不喜,而在那次和雅差點掐死他以后,他也對和雅產(chǎn)生了距離,甚至于包括是我和你爸,我們也都無法太過接近他,因為我們不管是出于什么樣的目的接近,他都能看出。他太過聰明,又無法與普通人共情,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容不下瑕疵。”
“這樣的小孩,又患有先天性心臟病,”沈曉筠話語一頓,看了路嘉洋一眼,才輕嘆一聲道,“是極其容易早夭的。”
路嘉洋心間的酸脹感逐漸膨脹。
“但偏偏就是那么剛好,他們遇見了我們,而你又非常喜歡他。你那時也還小,你的心性本就比多數(shù)小孩良善,而你又喜歡他喜歡得那么純粹。我記得我以前問過你,我問你小洲每次靜靜盯著你看的時候,你是什么樣的感覺。你說,你覺得小洲真可愛,像爺爺奶奶收留的小貓,你好喜歡。你對小洲有一種仿佛不論好壞都能盡數(shù)包容的喜歡,所以你也成了唯一一個,小洲愿意主動去接納的人。”
“我和你爸商討過,我們都覺得小洲并不是個不好的小孩,又難得你那么喜歡,你與他多接觸,對他也是件好事,所以我后來才會問你,你要不要讓小洲當你弟弟。”
“再后來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小洲的身體情況逐漸穩(wěn)定,甚至連性格都變得比幼時有人情味許多,和雅一面欣喜于你對小洲產(chǎn)生的影響,一面又忍不住擔心,怕長此以往,會埋下禍端。”
“你已經(jīng)長到這個年紀,你也應該多少能感覺到,人的感情,是會在成長過程中變質(zhì)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在幼年時期感情最為真摯濃烈,而后隨著不斷長大,隨著生活里穿插進各種瑣碎,真摯的感情會被不斷淡化稀釋,最終歸于飄渺。可小洲,卻恰恰相反。他生來感情淡薄,對你的感情幾乎是在日積月累間不斷增加的。和雅那時候總是怕,怕等你們再長大些,你淡了對小洲的感情,而小洲無法輕易釋懷,會對你做出什么偏激的事情。”
沈曉筠看著路嘉洋:“我知道我兒子不會輕易做下莽撞的決定,但你對小洲又太過特別,所以這些話,我肯定還是要早跟你說清楚。”
路嘉洋緩釋著心間的酸脹,許久,對沈曉筠輕笑。
“媽,你應該也知道,小洲有一套他人絕對無法撼動的自我準則吧。”
沈曉筠輕應一聲。
路嘉洋的笑容忽然變得自嘲起來:“這套準則連江阿姨都無法輕易撼動,唯獨我,只要我一句話,小洲就能拋下一切為我做出改變。四年前他準備跟他外公外婆離開時,我就是清楚的,我清楚只要我說一句讓他留下的話,他就一定會留下。”
“我那時比誰都清楚,他出國能擁有全世界最頂尖的治療團隊,他離開的生存幾率比留下要高出至少百分之二十。可是當時,我遠遠地看了一眼他外公外婆,我就知道,他外公外婆一旦帶他離開,就不會再輕易放他回來。他離開了,我們也許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又也許再見會是根本不知道多少年后的哪一天,久到也許我們已經(jīng)成了陌路人。”
“一面是我的私心,一面是他的生命,而我當時就差那么一點,就開口讓他留下了。”
路嘉洋抬手掩面:“我又是什么好人,我甚至比他更可能,做出偏激的事情來。”
短暫的安靜。
路泓慷湊到沈曉筠身旁小聲道:“我以前沒說錯吧,咱兒子果真是情種,嘿嘿,像我。”
路嘉洋被路泓慷的嘀咕聲逗笑。
他放下手,再次看向沈曉筠道:“以后的事誰都無法預料,但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小洲的人,一定是我。”
沈曉筠輕舒出一口氣,對路嘉洋笑了笑:“知道了,吃飯吧。”
路泓慷在一旁湊熱鬧:“就是,趕緊吃,菜都要涼了,你爸我今天難得廚藝超常發(fā)揮。”
說著給路嘉洋夾了一筷子紅燒肉。
餐桌上的氛圍恢復平常。
路嘉洋吃完飯時,剛好收到江元洲消息。
【哥不在家?】
路嘉洋拿起手機回復。
【嗯,回了趟爸媽這,你回家了?】
【嗯,哥什么時候回來?】
路嘉洋短暫思索,回了個“馬上”。
路泓慷正收盤子,就見路嘉洋其起身道:“爸,媽,我先回去了。”
“真就回來吃頓飯?”路泓慷看向他,逗他,“著急回去見媳婦呢?”
路嘉洋反應兩秒,笑開:“嗯,著急回去見媳婦。”
他輕晃手里的車鑰匙,轉(zhuǎn)身對兩人揮手道:“改天帶媳婦來見你們,記得準備點見面禮。”
路泓慷樂了,罵了他一句:“臭小子。”
回去比來時快了至少要十分鐘。
路嘉洋直接將車開進地下車庫。
進到電梯,看著電梯顯示屏上不斷上行的數(shù)字,他想起餐桌上與沈曉筠的對話。
他說他最了解江元洲。
朝夕相伴,同被同枕,他又怎么會不了解。
怎么會不了解江元洲究竟是什么樣的性子,怎么會不了解江元洲漂亮皮囊下究竟是怎樣的內(nèi)里。
也許他幼時曾經(jīng)思考過,為什么江元洲擁有著這樣一副易碎的身軀,卻總是能巧妙避過他人的刁難。
可當一次又一次站在急救室前,一次又一次看同斷線風箏一般的小孩隨時要隨風遠去,他慢慢地什么也不想想了。
他這一生做過無數(shù)決定。
他最擅長做決定,自然也最擅長,抓住他最渴望的。
他最渴望將這漂亮的風箏牢牢綁在身邊,那么其余一切,都將變得無足輕重。
風箏是什么樣的風箏,都沒關(guān)系。
江元洲給他看什么,他便信什么。
而這一點,江元洲也同樣清楚。
“叮”一聲響,電梯到達12層。
路嘉洋走出電梯,行至家門前,輸入密碼。
推開門,客廳一片暖陽。
廚房里傳來切菜聲響,燉鍋咕嘟咕嘟響,飄出蓮藕燉排骨的清香。
參加完班級春游活動的路嘉洋卸下書包,“噔噔噔”跑上二樓臥室,卻沒在臥室里見到想見的人。
他快速跑下樓,鉆進廚房,詢問正在做飯的沈曉筠:“媽媽,你見到小洲了嗎?”
“沒有,不過我看小洲好像在客廳茶幾上給你留了張紙條。”
路嘉洋迅速跑回客廳,在茶幾中央看到一張寫滿數(shù)字的紙條。
沈曉筠詢問的聲音從廚房傳出:“怎么樣?有告訴你他去哪了嗎?”
路嘉洋拿起紙條,在茶幾前坐下,翻出書包里的筆笑應:“嗯!小洲跟我玩捉迷藏呢!”
解出紙條上的數(shù)字,根據(jù)方位,找到藏在電視下方的盒子。
路嘉洋一步步,照著江元洲留下的線索,尋到了房頂?shù)拈w樓。
拉開閣樓小門,粉雕玉琢的小孩正坐在閣樓天窗前,低頭靜靜看書。
“江小洲!”路嘉洋上前抱住小孩,“穿這么點,還開著窗,萬一我找不到你,你感冒了怎么辦?”
小孩乖順地由他抱著,揚起腦袋看他。
陽光下漂亮的黑眸反著細碎金光,小孩望著路嘉洋,軟糯出聲:“會找到的。”
他靜靜的,用陳述事實的語調(diào):“哥哥是最聰明的。”
路嘉洋揉了兩把他臉,將小孩撈進懷里。
脫下外套給小孩披上,他轉(zhuǎn)身,笑道:“上來,哥背你下去。”
小孩蓋上手里的書,乖順爬上他后背。
路嘉洋背起他,踩著一地金光,抬手將門推開。
門后陽光滿室。
坐在沙發(fā)上的少年聽見響動,轉(zhuǎn)身朝他看來。
因為清楚路嘉洋不會輕易懷疑,所以少年拙劣偽裝,遍地留痕。
只需路嘉洋輕觸到其中一道痕跡,聰明如路嘉洋,剩下的一切就會如推倒多米諾骨牌一般,盡數(shù)攤開在路嘉洋面前。
少年盛著陽光朝路嘉洋奔來。
眷戀地將路嘉洋圈入懷中。
身后一地碎痕,盡數(shù)是他愛的證明。
“哥。”
少年將路嘉洋抱起,黑眸蕩漾熱烈愛意:“想你。”
路嘉洋輕撫少年臉龐,低頭親吻少年。
“嗯,我愛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