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
你怎么不說讓別人把萬里疆土拱手相讓呢?
以最小的代價, 換取最大的利潤,這樣的好事誰不會想?
可問題是,旁人又不是傻子, 憑什么怎會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讓任由旁的國家的人來指導自己國家的奴隸在作亂?
這條路根本行不通。
但凡有丁點可能, 便不會輪到她來占這個便宜。
相蘊和微抬手,手指戳在商溯額頭。
稍稍用力, 將男人的額頭戳得往后仰。
“換個法子!
手指戳在男人額頭上, 相蘊和說道,“這個法子我想過了,行不通!
商溯眼皮輕輕一跳。
天下已平, 相蘊和不用再上戰場,曾經因苦練騎射功夫而磨出來的薄繭此時已消散大半, 如今的手指被養得溫軟如玉,玉似的手指落在他額頭上, 讓他眼皮輕跳間,手已攥住相蘊和的手腕。
“行得通!
他輕輕拿開相蘊和的手, 鳳目看著她眼睛, “單白是個可塑之才, 稍加點播, 便會成為我們的掌中劍!
相蘊和道, “但他故鄉的統治者不會對他的行為坐視不管。”
“縱然咱們幫有心他們, 可路途遙遠,我們鞭長莫及, 一旦統治者行血腥手段鎮壓, 我們便前功盡棄!
“單白的故鄉距我們有千里之遙, 如果那邊發生變動,只怕等異變結束之后, 我們還未必能知曉!
相蘊和嘆了口氣。
這是她最擔心的問題——距離太遠,有心無力。
商溯眉梢微挑,揶揄輕笑,“將軍的職責是打仗,不是治理天下。”
“我會想辦法掀起他們的內戰,讓他們成為大夏的一部分。”
“至于把他們打下來之后的事情,便是你需要操心的事情!
商溯道,“你精于政務,極善民生,一定會有辦法治理海外之地的!
“……”
倒也不用對我這么有信心,但凡我知道怎么治理,也不至于現在都一頭霧水。
相蘊和哭笑不得。
如果說話的是別人,她定會懷疑說話之人在陰陽怪氣,可當這個人是商溯時,她便覺得這是男人的肺腑之言。
——此人清高桀驁,從不屑于說奉承話,若非真的覺得她有手段來治理,斷然不會這般說話。
罷了罷了。
他既然有信心打下來,那她便有信心將這塊土地治理好。
進了她嘴里的肉,哪還有再吐出來的道理?
她定然會讓那些地方煥然一新,融為大夏新的領土。
相蘊和笑了笑,“好呀,只要你打得下來,我便能治理得起來!
“你開疆擴土,我治盛世太平,咱們兩個各司其職,互為倚仗!
“甚好。”
商溯眉眼飛揚,瀲滟鳳目里笑意淺淺。
石都搖頭輕笑。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皇太女與商將軍的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世間再找不到第二個比他們更契合的人。
商溯有意挑起海外之地的奴隸們的反撲,相蘊和與相豫章姜貞表明自己的態度,兩人無不贊同。
但贊同歸贊同,身為九州天下的執政者的政治敏感度還是會有的——如今剛剛結束戰亂不過三年之久的新王朝,真的有能力去遠征海外,讓海外之地盡皆俯首嗎?
姜貞與相豫章互相對視一眼,從彼此眼底看到濃濃的擔憂。
相蘊和知道他們在擔心什么,便笑著解釋說道,“三郎不大舉用兵,只選出極精銳之將士,偽裝成商隊偷偷潛入那些國家,根據當地的情況下,再決定是否動手。”
“若成了,那便是最好不過,是壯我大夏軍威,阿父阿娘其功昭昭,其德烈烈,三郎用兵如神,所向披靡。”
相蘊和聲音溫柔,但也堅定,“若不成,便只當做走了一趟絲綢之路,讓將軍們體會一下掙錢的不易,自己給自己的軍隊們掙些軍費。”
這倒是個可行的法子,沒有大舉用兵,消耗也不大,是現在的大夏能承受得起的一種籌劃。
相豫章摸了摸下巴,心里已有五分應允。
姜貞掀了下眼皮。
——值得一試。
“三郎計劃如此,不知道阿父阿娘是否愿意接受他的用兵計劃?”
相蘊和笑瞇瞇問自己的父母。
相豫章眼珠一轉,“只要不大舉用兵,就什么都好說!
“三郎準備帶什么東西上路?”
疏狂精明的帝王已在思考下一步。
姜貞拿起清晨被女官們送過來的奏折,“如今我們物資不豐,能讓三郎帶的東西并不多,左不過一些絲綢茶葉罷了!
話音剛落,看向一旁的相豫章。
夫妻兩人在這種事情上一向極有默契,兩人互相交換一下眼神,相豫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嘖嘖嘖,還得是他的貞兒,連這種事情都能想得起來。
相豫章深以姜貞為榮。
“絲綢茶葉?”
相豫章嘿嘿一笑,“我記得三郎的莊園也盛產絲綢茶葉?而且品質上乘,不輸貢品,上次他送來的茶,我覺得比咱們的茶還好喝!
“……”
您可真會給自己省錢,打的算盤珠子快要崩到我臉上了。
相蘊和哭笑不得,十分唾棄自己阿父這種讓武將自費打仗的行為。
“三郎的茶的確不錯,比貢茶更潤些,口感也更好一些!
相蘊和一邊唾棄著相豫章的行為,一邊毫不猶豫加入相豫章的行為。
——如今的大夏剛剛立朝不過三年時間,正是百廢待興處處需要錢財建設補貼的時候,打仗這種事情,當然是能省一點是一點嘛。
“既如此,那便絲綢茶葉。”
姜貞一錘定音。
一家三口統一意見,接下來便是開朝會,讓文臣武將嗎踴躍發言,提提自己的意見和建議。
武將們的戰功來自于戰場之上,而文臣們則需要為武將們的遠征做充足準備,糧食,戰馬,軍餉,這些都是文臣們需要籌備的東西。
這種情況下,文臣武將們對打仗的態度截然不同,一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另一個恨不得跳起來指著武將們的鼻子罵武將窮兵黷武,好大喜功,完全不顧及百姓們的死活。
文臣武將們各抒己見,爭執不休,誰也無法說服誰。
姜貞面無表情,相豫章聽得直打哈欠。
相蘊和面帶微笑,絲毫沒被文臣武將的爭執影響心情。
一家三口無比淡定,唯一不淡定的人的是商溯。
這位脾氣不大好的將軍忍了又忍,但到底還是沒忍住,在文臣們又一次譏諷武將們站功是建立在百姓們的尸骨累累之上時,他便冷笑一聲,加入文臣武將之間的大亂斗。
“武將的戰功建立在百姓們的血淚之上?”
商溯聲音涼涼,“既如此,當戰亂來臨,外族入侵之際,百姓們縱然尸堆如山血流成河,也不該期盼能征善戰的將軍踏平亂世,一統山河,更不該祈求天賜戰將,驅除韃虜,重塑河山!
以杜滿為首的一眾武將們紛紛點頭。
對,就是這樣!他們武將才不是造成亂世的元兇,而是盛世太平的功臣!
這幫文臣著實會偷換概念,將亂世的源頭按在他們身上,簡直是胡說八道口不擇言!
武將們此起彼伏,附和商溯的話。
“商將軍說得對!”
“商將軍說出了咱們武將的心聲!”
“你們少往我們身上潑臟水,我們才不是造成亂世的元兇!”
四肢發達但嘴皮子不利索的武將們第一次在與嘴皮子極為利索的文臣們的爭吵中占了上風。
但文臣們不甘示弱。
這次若是退了,以后武將們再請戰,他們便沒有借口拒絕了——立朝之初國庫空虛民生凋零的情況下都敢出兵海外,以后哪怕內憂外患不斷,情況糟糕到即將滅國,大夏的執政者也有勇氣對外作戰。
這就是建|國第一戰給后世執政者的底氣。
——古往今來,王朝多以羸弱亡,獨大夏亡以強盛,亡以好戰。
開疆擴土是衡量一個武將是否優秀的標準,武將們才不會在乎戰爭會給百姓們帶來什么,他們只會在意自己的戰功是否赫赫,自己的威名是否遠揚,戰爭的苦與難,只有他們這些治理民生的人才會知曉。
他們斷然不會讓武將們為了一己私利,讓君主們的好大喜功再一次將剛剛過上太平日子的神州百姓再一次拖入深淵地獄。
為人臣者,若不能為民請命,那么他們站在朝堂的意義又是什么?
他們必須阻止武將們喪心病狂的野心。
阻止君主們貪得無厭的對疆土的渴望。
文臣們據理力爭,“商將軍說得好生輕巧,仿佛動輒幾萬幾十萬的兵馬糧草全是憑空出現的一樣。”
“商將軍要遠征海外,請問糧食怎么運輸?兵馬怎么抵達?”
文成冷笑不已,“單白的故鄉距我們有萬里之遙,不是商將軍幾個晝夜便能奔赴的邊疆。將軍的千里奔襲之計,只怕在那個地方行不通!”
商溯掀了下眼皮,“誰說我要幾萬幾十萬兵馬了?”
“既是遠征海外,便不可能不用重兵!
文臣道,“距離如此之遠,補給支援完全跟不上,若不帶足兵力與糧草,便是視將士們的性命如兒戲,讓。他們埋骨他鄉,無端枉死。”
“呵,只有庸碌之將才會如此!
商溯懶懶挑眉,涼涼開口,一開口便是把文臣武將一起罵了去,“我若領兵,一不用重兵,二不會讓將士無端枉死,三不會效仿夸夸其他之輩,尚未開戰,便已嚇破膽子,只敢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逞威風!
“……”
這怎么還無差別攻擊呢?
被內涵到的武將們心里頗為郁卒。
——是的他們就是商溯口中的庸碌之將,遠征海外只會用重兵的那群人。
“不用重兵?”
文臣譏諷出聲,“若不用重兵,你遠征海外做什么?看旁人在絲綢之路上賺得盆滿缽滿,所以自己也想分一杯羹?”
開什么玩笑?
商大將軍刻薄是刻薄了些,但又沒有瘋,怎會作出這種荒唐事?
更別提這位將軍霸占了會稽顧家積累了不知多少年的家資,彼時的錢財只怕比國庫里還要多,怎會為了絲綢之路的仨瓜倆棗動了心?
文臣們腹誹著,對商溯的財力有著清醒的認知。哪曾想,他們的聲音剛落,便看到男人下巴微抬,在他們的注視下點了點頭。
“不錯,我的確想分一杯絲綢之路的羹。”
商溯清冷聲音響起。
“???”
一定是我被武將們氣昏了頭,所以才會聽到這種妄語!
文臣們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與耳朵。
可事實就是如此,男人瀲滟鳳目環視著他們,清冽聲音仍在繼續,“我會抽調能兵悍將,組建一支無所不能的精銳之師,而后假扮成商人,帶著絲綢茶葉遠赴海外之地,根據他們當地的情況,再制定是強攻還是智取的方案!
“?”
海外之!仗還能這么打?
文臣們面面相覷。
仔細想了想,似乎的確可以這樣打。
花費小,動靜小,再策反一些飽受欺壓的奴隸們,便不能將那些疆域插上大夏的旌旗。
嗯,很可以,非?梢。
——只要不讓他們籌集軍費軍糧與軍馬,商溯別說要經商了,商溯自降身份當胡商他們都管不著。
“也不是不行?”
“大抵可行!
“試試?”
“試試就試試!
文臣們短暫交流之后,與商溯達成一致。
——剛剛立朝又如何?大夏武德昭昭,打得就是立朝不穩出兵海外的仗!不要他們出錢出人又出糧的那一種!
相蘊和忍俊不禁。
“既如此,那便勞煩各位大人將海外賣得好的東西整理出目錄來,好讓三郎按照目錄來補貨,盡快湊齊去絲綢之路所需貨物!
文臣們一口應下,“殿下放心,從事交給我們,不出三日,我們必會整理出完整的目錄,供商將軍參考挑選。”
是日,君臣在出兵海外的事情上達成共識。
是夜。,文臣們加班加點準備商溯需要的東西。
又幾日,商溯挑選出精銳將士,編成商隊,整裝待發。
春風徐徐,相蘊和親自出城送商溯。
因為是偽裝成商隊,商溯與將士們并未穿盔甲,只穿著商賈們喜歡穿的錦衣華服,裝著一車又一車的貨物,在寬闊平坦的官道上駐足。
商溯與將士們如此,相蘊和也并未著宮裝,穿著家常衣服,前來送商溯。
官道上人來人往,商隊們絡繹不絕,像相蘊和與商溯這種夫君外出經商,妻子前來相送的人太多太多,他們的存在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同位商人的人會往他們的馬車上瞄一眼,好奇這支商隊兜售的什么樣的絲綢與茶葉。
商溯衣袖揚在長風里。
而那雙凌厲又艷麗的眼睛,彼時落在相蘊和身上,眸光流轉間,眼底已是一片溫柔。
“放心,打仗的事情交給我!
商溯揚眉一笑,對相蘊和說道。
相蘊和笑了起來,“我知道!
“有你領兵在外,我很放心!
“早去早回!
相蘊和抬起手,傾情整理著商溯的衣襟,“等你回來了,咱們便舉行婚禮,好不好?”
商溯溫柔眼眸一下子亮了起來,抬手捉著相蘊和的手,迫不及待問相蘊和,“你說的是真的?”
“等我凱旋,咱們便舉行婚禮?”
“當然。”
相蘊和輕點頭,“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我今年二十一,你已二十有四,已經到了可以大婚的年齡了!
相蘊和溫柔說道。
商溯欣喜若狂,重重點頭,“不錯,我們可以成親了。”
“所以你要早點回來,知不知道?”
相蘊和道。
商溯大笑,“知道,我一定早些回來!
相蘊和抬頭看著商溯的臉,男人眸間是繾綣深情,她很喜歡這種眼里滿滿都是她的樣子,嘴角止不住上揚。
真好看。
尤其是男人眼里只有她的時候,仿佛是世間的星光與水光全部聚集在他眼底,能將鐵石做的心都給融化了去。
相蘊和心中一動,手指輕撫商溯對于男人來講過于艷麗的眉眼。
溫軟的指腹落在商溯眉眼上,那種酥酥麻麻的感覺便在她的觸摸下席卷而來,讓他眼皮輕輕一跳,心臟也跟著跳了起來。
“砰——”
“砰!”
心臟砰砰狂跳著,仿佛隨時都有可能躍出胸腔。
“我等你!
女人溫柔的聲音響起。
杏眼輕輕閉上,她的腳已踮了起來,上半身微微前傾,漂亮的臉離他越來越近。
溫熱的氣息撒在他臉上,而她溫暖的吻也落在他額頭。
清清淺淺的一個吻,如蜻蜓點水一樣,一觸即分。
可如此溫柔如此清淺的一個吻,卻讓他瞳孔驟然收縮,心臟為止停止——她親了他!
“早些回來。”
相蘊和的聲音再度響起。
抓著他衣襟的手指松開,她已退后半步,與他保持著正常社交該有的距離。
——方才的那個吻,仿佛是他的幻覺一樣,是他臆想出來的東西。
可他知道,不是的,那是真實存在的,讓他為之瘋狂為之付出一切的東西。
商溯緩緩抬頭,指腹落在相蘊和剛剛吻過的額頭,然后看著她的眼,一點一點笑了起來。
“我很快便回來!
他對相蘊和道,“因為我知道,你在等我。”
有人牽掛著,便是有了家,無論去了多遠的地方,心里總是想著要回家。
——因為家里有人等著他。
自母親去世后便不復存在的家,如今在相蘊和的等待中重新建了起來。
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他們朝夕相伴的情誼,在未來的時光里可以數著這些點點滴滴,一起溫習過去的柔情蜜意。
商溯嘴角止不住上翹。
“殿下,時間到了!
相蘊和身后的石都低聲提醒。
相蘊和微頷首,目光仍在商溯身上停留,“我知道了。”
那雙眼睛里有太多的不舍與溫柔,幾乎能讓人溺死在里面,商溯睫毛輕輕一顫,不敢再與相蘊和對視。
“出發!
商溯轉身上馬,吩咐周圍扈從。
商隊出發。
相蘊和瞇眼看著漸行漸遠的商隊,輕輕長嘆一口氣。
石都眉頭微動。
“阿和舍不得三郎?”
蘭月笑著問道。
“恩,有點舍不得。”
相蘊和輕點頭,“但更多的是擔憂,擔憂他的性子,能不能做好我交代的事情!
石都忍俊不禁,“旁人交代的,商將軍未必放在心上,可若是殿下交代的,商將軍必然會全力以赴,達成殿下的心愿。”
誰說不是呢?
只要是她說過的事情,無論再小,他都會放在心里,然后在她都快要忘記了的時候,他卻突然帶著驚喜回來,身體力行詮釋著,將一個人放在心里會是什么模樣。
相蘊和溫柔笑了起來,“既如此,我等他便是。”
“等他凱旋,等他風光還朝。”
那時候的她如此年輕,也如此篤定,篤定這個世界上沒有商溯打不贏的仗,更沒有他攻不下的城堡,所以她極為放心地把海外之地交給他,然后等待他的好消息。
可是她忘了,海外之地與中原之地大不相同,飲食氣候與風土人情,沒有半點中原之地的影子。
商溯作為一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哪怕叛出家族,但錦衣玉食的生活不曾更改,他還是奢靡到隨手用金珠來打賞人的商三郎。
這樣的一個人,他經得起長途跋涉們?經得起風餐露宿們?經得起海外之地與中原之地完全不同的飲食與住宿嗎?
相蘊和不知道。
她知道的是,等商溯的噩耗傳來時,已經時商溯出事的半年后,那個曾笑著對她說等他回來的男人,竟再也不能回來。
“殿下?殿下?”
耳畔響起石都的聲音,“您……節哀!
相蘊和緩緩回神,“節哀?我為什么要節哀!
“不,他沒有死,我不信他會死在外面。”
相蘊和搖頭,聲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他說過的,他會回來的。等他回來,我們便舉行婚禮,讓他成為我的皇夫——”
聲音戛然而止。
像是有什么東西緊緊扼住了她脖頸,讓她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的將軍……死了?
相蘊和愣了愣,一片空白的大腦終于開始緩緩運行。
她抬手,去拭自己眼角應該會有的淚。
可是沒有,那里很干燥,沒有半點濕氣,她半滴眼淚不曾有,只有一種眼睛酸澀心臟被掏空的感受。
但還好,還能忍受。
問題不大,她能堅持。
于是相蘊和摸到案幾上自己的茶盞,往嘴里送了一口茶。
茶盞里的水是殘茶,只剩下極淡極淡的茶香,那是商溯送的茶葉,他說這個茶的味道很好,讓她多喝些,每次喝茶的時候便能想起他。
——他希望她每天都能想起他。
他做到了,她的確每天都在想他。
相蘊和深吸一口氣,緩緩調整氣息。
不,她不信商溯就這么死了。
她要生要見人,死要見尸,絕不會因為旁人的三言兩語便讓他們斷了商溯的生死。
“事情已經過了這么久,真相未必便是當時的真相。”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帶著微微的顫意,但她努力調整著自己的氣息,好讓自己的聲音盡量平靜下來。
她的努力顯然是有用的,再開口,她的聲音已沒了顫意,只剩下萬籟皆寂的平靜——
“斥衛何在?我要見斥衛!
她平靜說道,“若事實果真如此,三郎死于海外之地的內亂之中,那么便意味著他的計策無比成功,已在那個國家掀起滔天巨浪,否則他們不會絞盡腦汁對他下手,定要他死在當地才放心!
“三郎的計策既然大獲全勝,那便是我們的機會,是我們將手伸到海外的機會!
她平靜著,發出自己的指令,“三娘何在?桌三娘另起一支商隊,繼續執行三郎的計劃。”
那是她與商溯一早便商議過的事情,倘若他身死海外,便讓三娘繼承他的遺命,繼續在海外開疆擴土。
“臣在!
嚴三娘拱手聽命,“臣立刻去準備,今夜便動身!
蘭月與石都互相對視一眼。
石都微頷首,向蘭月使了個你放心的眼神。
蘭月點了點頭。
石都拱手請命,“殿下,請容臣與三娘一同出發,奔赴海外。”
“你不能走!
相蘊和極為清醒,“你若走了,京都的事情交給誰?”
“我是三郎的未婚妻,但更是九州天下的繼承人,我要擔起江山萬里的重任,而不是為了一位將軍的死失去理智!
相蘊和平靜說道。
石都眼皮輕輕一跳!卑⒑汀
蘭月眼底閃過一絲訝然。
相蘊和微抬手,打斷蘭月尚未說完的話,”不必說了,我心里有數,知道自己該怎么做!
在這種事情上,相蘊和素來極為執拗,任誰也說不動她,蘭月嘆了口氣,只好放棄說服相蘊和的舉動。
“殺我將軍……屠我商隊……”
相蘊和手指落在地圖之上,聲音一點一點冷了起來,“海外蠻夷,竟敢這般欺我大夏?”
第 122 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顯而易見, 這是一個讓所有文臣武將都無法保持平靜的晚上。
當商溯的噩耗傳來,上至天子與皇太女,下至得到消息的臣子, 都為之震怒, 甚至憤慨——他們用兵如神的將軍,就這樣死在一個極其遙遠的邊陲小國?
這是對大夏威儀對踐踏。
更是對王朝尊嚴的一種挑釁。
——帝國思維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
當自己的國力足夠強盛, 當自己的兵馬足夠強壯, 縱然再怎樣厭惡戰爭的文官,也無法抑制自己想要向外擴張的野心。
大夏雖剛剛建立不過四年時間,但這個國家是打敗了同時代的所有諸侯才問鼎天下的, 武德極其充沛的情況下,哪怕國力與兵力并非頂級強盛, 但其驍勇善戰之風也足以讓過他們做出令人心驚的事情來。
當向外擴張的最鋒利的一把劍折在異國他鄉時,這樣的消息足以讓整個朝堂因極為憤怒而陷入癲狂狀態, 甚至連與商溯極為不對付的文官們都無法壓制自己的憤怒,諫言慷慨激昂, 要天子與皇太女給小國一個血的教訓。
朝堂之上, 文臣與武將們爭執不休。
但這一次, 他們爭吵的原因不再是出兵還是不出兵, 而是出兵多少, 給海外蠻夷一個怎樣的教訓。
激烈爭吵中, 文臣武將們并未發現從來沒有任何默契只有紛爭的他們竟在這件事情上達成了一種詭異的共識——出兵,必須出兵, 我們大夏不受這種委屈!
但是出兵多少, 又有何人領兵, 這件事情讓文臣武將再次發揮自己本能的分歧,在出兵的事情上吵得不可開交, 誰也無法說服誰。
大夏最善戰的將軍埋骨他鄉,這一次,相豫章與姜貞沒有跟以前一樣高坐釣魚臺,看文臣武將們吵得恨不得打起來而自己只看熱鬧不發言,待他們吵完罵完之后再做決定,事關將軍的死與大夏的軍威受到挑戰,相豫章稍加思索,表明自己的態度——
“此次由我領兵,蘭月雷鳴為副將,千金公主為先鋒,興兵五萬,直取敵軍。”
相豫章聲音凌然。
蘭月與雷鳴對視一眼,從彼此眼底看到震驚與愕然。
以他們現在的國力,莫說只是出兵五萬了,十萬二十萬也是能出得起的。
可問題是,這次出兵的地方不是神州大地,而是距大夏有萬里之遙的海外之地,路途如此之遠,其軍費便要翻上好幾番,對外用兵五萬的軍費,是對內軍費的五倍十倍。
如此巨大的軍費開支,文臣們會答應這件事嗎?
——與其讓文臣們將出兵一事一砍到底,還不如自己先降低成本,討價還價。
與雷鳴交換一個眼神后,蘭月斟酌開口,“陛下,兵者乃國家大事,當斟酌再三——”
“不錯,當慎之又慎!
蘭月的話剛剛開口,便被文臣打斷。
蘭月心頭一涼,頓覺五萬兵力要打水漂。
別說五萬了,以文臣們對戰爭的反感,只怕出兵一萬都很難。
但下一刻,她聽到文臣聲音朗朗,擲地有聲——
“臣以為,我們現在的國力完全支撐得起我們對外出兵,既然支撐得起,便該興以重兵,直搗黃龍,取蠻夷項上人頭,以雪上將軍身死他鄉之國恥!
文臣整袖出列,手持象笏,對著相豫章一鞠到地,“臣請愿,陛下當興兵十萬取蠻夷!”
“。!”
十萬?!
蘭月瞳孔地震。
——這怕不是賭國運,成則將海外之地全部納入囊中,敗則經濟被拖垮,民生一蹶不振,讓好不容易過上太平日子的天下九州再一次陷入戰亂之中。
瞳孔地震的不止蘭月,還有雷鳴姜七悅嚴三娘等一眾武將。
武將們只是在治理天下的事情上不如文臣們擅長,但最基本的道理他們懂,窮兵黷武沒什么好下場,好大喜功的結果一定是國力急轉而下,天下紛爭四起,若在這個時候執政者沒有行休養生息以養民的國策,那么等待他們的,必然是走向滅亡。
要知道,雄心壯志如漢武帝,在晚年期間執行的國策都與自己年輕時完全不同。
年輕時是開疆擴土,野心極度膨脹,而年老之后,便是減賦稅,恩養民,讓大漢王朝這個戰爭機器走上休養生息的道路。
有呂后十五年的積累與文景之治的漢武帝尚且如此,更何況他們?
武將們大腦飛速運轉,計算大夏如今的國力與財力。
得益于每日上朝都要聽文臣們哭窮,他們對大夏如今的國力也有一個簡單的認知,以大夏現在的國力,對外出兵兩萬已是極限,若是五萬,便是與逼百姓們去死沒什么區別。
“陛下三思,絕不可兵發十萬!
嚴三娘拱手道,“海外之地遠在萬里之外,若興兵十萬,便是長距離作戰,一個兵卒需要征調最起碼五個民夫,如此一來,便是兵發四十萬!
“四十萬兵馬每日消耗的糧草是一個天文數字,其軍糧與戰馬更是不可估量。”
嚴三娘面色冷峻,憂心忡忡,“我們的國庫根本支撐不了這樣的消耗,九州百姓更擔不起這樣的賦稅。”
戰爭機器一旦運行起來,便很難以個人的意志而迅速終止。
在沒有分出絕對的勝負之前,戰爭雙方都會不斷加碼,直至自己傾家蕩產。
她是武將,沒有人比武將更能明白戰爭的殘酷。
可也正因為如此,身為武將的她的最大心愿是天下再無戰事。
當然,天下無戰事,并不意味著一味的妥協與忍讓,而是更加謹慎用兵,戰事不因個人意氣而產生,只有在國家利益被嚴重損害時,才會六軍齊發,一戰定乾坤。
“陛下縱然再怎樣心痛商將軍之死,也不該做出如此意氣之舉!
嚴三娘苦口婆心道,“陛下乃天下主,要為天下萬民謀福祉,萬不可因一時的沖動而做出致萬民于水火之中的事情來!
此話一出,武將們紛紛附和——
“是啊,陛下,您是天下人的陛下,不是商將軍一個人的!
“您心疼商將軍,但更要心疼天下人,不能為了商將軍而影響天下人!
“陛下三思。區區海外蠻夷,如何需要十萬兵馬?”
“陛下,臣愿領三千精騎,深入蠻地,蕩平蠻夷,為商將軍報仇雪恨,更壯我大夏軍威!”
武將們紛紛勸阻。
朝堂局勢完全逆轉。
以前千方百計不讓用兵的文臣們群情激昂,請求相豫章以雷霆手段施以重兵,而原本叫囂著四處征戰的武將們,卻在這一刻保持了極大的理智,苦口婆心勸相豫章三思。
韓行一與石都對視一眼,從彼此眼底看出了然神色,于是各自站在各自的位置,一個笑而不語,一個緘默無言。
文臣們的反應雖然激烈,甚至可以用反常來形容。
但萬變不離其宗,他們的舉動十分符合他們的身份,更加暴露他們精于算計的本性。
商溯死在海外之事,對于大夏是奇恥大辱,無論他們怎樣勸阻,陛下與皇太女都會出兵海外。
既如此,還不如反其道而行之,說一個讓陛下與武將們都會冷靜下來的兵力,讓陛下與武將們反過來勸他們不要出兵。
不愧是政壇老狐貍,這種事情只有他們做得出來。
但盡管如此,文官們的行為依舊讓他們刮目相看。
——原來文官不是談打仗而色變,更不是一味軟弱,為了不打仗可以做任何妥協,而是他們的精于算計之下亦有錚錚鐵骨,在必要時刻亦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文人風骨,莫過于此。他們做到了自己開蒙之時在圣賢畫像下所立誓言。
韓行一與石都看出文臣們的真正用意,姜貞亦能看得出,眉梢微挑,不動聲色看著文臣們與武將們繼續爭鋒。
相蘊和面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將一切盡收眼底。
但心思簡單的姜七悅看不出來,詭異但又無比和諧的朝堂氣氛讓她撓了撓頭,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今日的文臣為何突然發瘋。
——這是在做什么?怎么文臣武將們紛紛做了對方的事情?
文臣武將們越吵越激烈。
激烈到讓文臣們欲幾揮老拳,武將們摩拳擦掌。
針尖對麥芒,山雨欲來風滿樓。
然而就在這時,殿外突然傳來斥衛的急報——
“報!大將軍大破蠻夷,敬呈蠻王頭顱!”
斥衛聲音朗朗,由遠及近,“海外小國俯首稱臣,大將軍不日便會凱旋!”
姜貞眼皮輕抬。
相豫章為之一驚。
相蘊和心臟忽地一跳,幾乎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但有人比她站得更快,那人是姜七悅,她猛地站起來,幾乎將面前案幾掀翻。
“商溯沒死?!”
姜七悅驚呼出聲。
——太好了,她的阿和不用傷心了!
“???”
什么什么?大將軍商溯沒死?
不僅沒死,還大獲全勝,把蠻王的頭顱都給送過來了?!
喧鬧的紫宸殿陡然安靜。
吵得差點打起來的文臣武將們瞬間失語。
吵得最激烈的幾個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臉上寫著一行字——我是小丑!
商溯怎么可能死?
那是他們的戰神,是自掌兵以來從來沒有敗績的大將軍!
他若領兵作戰,必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勢如破竹將商字帥旗插在敵軍的城樓之上。
似這樣一位驚才絕艷的將軍,怎會輕易死在海外之地?還是異常憋屈的死法?
——那必然是敵軍故意傳來的假消息,用來擾亂他們的軍心。
諷刺的是他們竟然真的信了這樣的假消息,為出兵的事情差點不顧斯文與粗魯的武將們打起來?!
文臣們吹胡子瞪眼,陰陽怪氣的聲音再也止不住,“呵,商大將軍好本事,是我等低估了商大將軍的本領!
“商大將軍只帶那點兵馬,便能讓蠻夷小國改旗易幟,此等領兵能力,又何必著急凱旋,不去其他地方再試兵鋒?”
“嘿嘿嘿,商將軍就是很厲害,以少勝多,所向披靡!
有些武將沒有聽出來文臣們的譏諷之意,還以為文臣被商溯的軍事能力所折服,便深深贊同他們的話,難得沒有與他們再次爭吵,“你們說得對,我要是商將軍,我肯定繼續打,把那些邊陲小國全部打下來,讓他們也成為咱們的一部分!
“……”
你該不會是個傻的吧?好話賴話聽不懂?
與這種聽不懂人話的人置氣,簡直是在侮辱自己!
文臣們自我安慰。
不氣不氣,犯不著。
——嘲諷歸嘲諷,但商溯沒死,他們還是很開心的。
武將們一旦領兵作戰,其軍糧與人馬的消耗都是極為可怕的。
但商溯是個例外,這廝天生為戰爭而生,以少勝多,以戰養戰,極大緩解了負責軍糧籌備與人馬運輸的他們的壓力,是每一個文臣都夢寐以求的絕世戰將。
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愿意捏著鼻子忍受商溯的刻薄與桀驁,甚至在沒有直接沖突的情況下,還愿意屈尊降貴吹捧一番這位目下無塵的大將軍。
“太好了,阿和,商溯沒死!”
姜七悅欣喜若狂,不住向相蘊和道喜。
相蘊和緊攥著的掌心慢慢舒展開來,在姜七悅的連聲道喜下一點一點笑了起來,“恩,他沒死。”
“傳斥衛!”
相豫章急聲吩咐親衛。
“傳斥衛入殿——”
小黃門聲音尖細。
斥衛快步入殿。
“陛下,大捷!”
斥衛將戰報雙手捧過頭頂,對著御案后的兩位帝王拜倒在地,“商將軍的計策大獲全勝,海外的諸多小國感懷王化,愿意歸附,協同商將軍殺了他們的王與貴族,在他們的地方立起大夏的旌旗!
文臣武將們瞳孔微微放大。
——商溯比他們想象中更加厲害,一個小國只是開胃菜,諸多小國才是他小試牛刀。
“好,好一位商大將軍將軍!”
相豫章朗聲大笑。
嚴三娘從震驚中回神,“不愧是大將軍,竟能以一千兵馬打出這樣漂亮的戰績!
“此等用兵能力,只怕我終其一生,都無法企及他的皮毛!
“不要這樣比嘛,你已經很厲害了!
左騫笑道,“你跟大將軍比軍功,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嗎?”
開什么玩笑,那可是商溯!所向披靡戰無不勝的商溯!
與他同處一個時代,是所有武將的悲哀。
他們一戰成名,威赫一方,然后在與他交戰的時候,成為他精彩戰役中仿佛蠢鈍如豬的對手。
差距如此之大,還比個什么?
不如老老實實跟在他身后,成為日光璀璨之下的星點陪襯。
然后千百年后,史書如此評價他們——
他們亦是名將,若生在其他時代,必能創下一段傳奇,可惜商溯世間無二,他們只能淪為陪襯。
左騫清楚知道自己的軍事能力連嚴三娘都及不上,所以更加不會與商溯去比較,見嚴三娘感慨不已,他還能笑著安撫。
左騫笑瞇瞇道,“換個角度想,有這么厲害的大將軍,是我們的榮幸!
“有他在,我們便能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慘勝與大敗永遠不會降臨在我們身上,讓那些追隨我們刀頭舔血的將士們,大多能平安還家,安享太平!
他從來都是一個資質平平的人。
沒什么野心,也沒有什么大能力,他最大的心愿,是怎么把將士們帶回去,便怎么把將士們帶回來,不會在走在路上的時候,突然有白發蒼蒼老人或著抱著孩子牽著孩子的女人問他,他回來了,他們的兒子與夫君為何沒有回來?
他回答不了這樣的問題,更不敢回答。
那一雙雙絕望而悲傷的淚眼,是他在午夜里都會被驚醒的噩夢。
可若是有了商溯,這樣的情況便會少很多,他不再日夜被愧疚折磨,而是終于能睡一個好覺。
他從未奢求過自己在史書上留下極為濃重的一筆。
他只無比慶幸,自己與商溯生在同一個時代,更加慶幸的,是他與商溯身處同一個陣營,能享受商溯從無敗績的余澤。
“商……不對,大將軍什么時候回來?”
話剛出口,姜七悅便改了稱呼,連聲問斥衛。
斥衛道,“從邊陲小國到大夏有萬里之遙,最起碼要三個月的路程。”
“比我想象中還要遠?”
姜七悅看了一眼相蘊和,有些心疼她的阿和還要再等三個月。
“算了,等三個月就等三個月吧!
姜七悅嘆了口氣,“只要大將軍能回來,多長時間都值得等!
那是阿和心尖尖上的人,怎能死在萬里之外的蠻夷之地?連尸首都無法運回大夏的京都?
幸好幸好,他是商溯,他沒有死,他還活著。
他知道阿和在等他凱旋,所以萬丈懸崖之上走鋼絲也要立下不世戰功,用來作為他送給阿和的新婚禮物。
斥衛忍不住笑了起來,“公主殿下,您聽我說完!
“捷報發出之際,戰場已經結束,大將軍正在收拾戰利品,準備隨時啟程。”
“也就是說,他很快便能回來了?”
姜七悅大喜。
斥衛點點頭,“不錯,快則十日,慢則月余時間,大將軍必能凱旋!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姜七悅欣喜若狂。
“阿和,你聽到了嗎?大將軍很快必能回來了!”
若不是彼時在上朝,姜七悅現在便想奔到相蘊和面前,將這天大的喜訊說給她聽。
相蘊和忍俊不禁,“我聽到了!
她的三郎很快便回來了。
帶著武將們無可企及的戰功,帶著海外之地的臣民,回到這個他心心念念的京都——回到她身邊。
相蘊和無比期待那一日的到來。
懸了多日的心終于放下,相蘊和微抬眼,視線越過文臣與武將,再越過殿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禁衛,悠遠而繾綣的眸光仿佛穿過千山萬水,看到她的將軍英姿勃發,緩緩而來。
她的將軍戰功彪炳,而她的政績也足夠出色。
在她的協同治理下,京都百姓安居樂業,絲綢之路的商貿欣欣向榮,與大夏接壤的國家感懷王化,紛紛稱臣入朝。
幼年的貧苦經歷讓她從不做虧本買賣。
面對周圍小國的俯首稱臣,她并未與歷史上的王朝一樣對他們大肆賞賜,而是直接派駐官員,將那些地方與九州大地一樣去治理。
她要的是徹徹底底的臣服。
而不是今日看大夏強盛,便夾著尾巴做人,認大夏為宗主國,待某日大夏衰敗了,他們便迫不及待反咬一口,從孱弱的大夏身上狠狠咬下一塊肉,加速大夏的滅亡。
她不養那種白眼狼。
她既然養,便養徹徹底底愿意接受同化的土地與臣民。
繁忙的政務仍在繼續,每一日都有數不清的事情要處理。
但她喜歡這種忙碌,因為她在做有意義的事情,她在努力讓神州大地變好,讓那些愿意融入大夏的百姓們過上豐衣足食的日子。
沒有什么比這更有意義。
她一邊忙碌著,一邊等待商溯。
那位為軍事而生的將軍,彼時也該抵達他夢到無數次的京都。
“報——”
“大將軍的戰船已經抵達,不日便能回到京都!”
“報!”
“大將軍距京都只剩十日路程!”
“五日!”
“三日!”
大概是怕她擔心,商溯每日都派斥衛傳送消息,他的回程路線與情況,被斥衛們事無巨細報給她,仿佛生怕再跟上一次一樣,海外傳來的假消息讓她險些失態。
每次有斥衛匯報消息的時候,她都會放下手里的奏折,一邊聽斥衛的話,一邊看向四角天空之外的遠方。
快了,真的很快了。
她馬上就能與商溯重逢,然后舉行他們的婚禮。
——在得到商溯大捷消息的那一日,她與商溯的婚禮便開始籌辦,只待商溯凱旋,他們便能舉行典禮,成為彼此的唯一。
每次想到這件事,笑意便會從相蘊和的眼底漫出來,縱是想藏也藏不住。
“阿和又想三郎了?”
蘭月忍不住打趣兒。
嚴三娘跟著說笑,“殿下必是想大將軍了。”
“只有在想大將軍的時候,殿下才會這般笑!
“對哦。”
姜七悅雙手托腮,看著手里拿著奏折的相蘊和,“這個時候的阿和會笑得很甜,跟吃了好吃的點心一樣。”
相蘊和撲哧一笑,被三人逗樂了,“你們少來打趣兒我。”
“我笑便笑了,能與平時有什么兩樣?”
“分明是你們胡說八道,故意拿我取樂。”
相蘊和佯怒道。
嚴三娘笑道,“殿下,您千萬別這么說。”
“您是九州天下的皇太女,大夏的儲君,誰敢取笑您?”
“對,我們說的都是實話!
老實人姜七悅點頭道。
蘭月樂不可支,“旁人會騙你,你蘭姨會騙你嗎?”
“就是就是,蘭姨才不會騙阿和。”
姜七悅重重點頭,“蘭姨說的都是真的,阿和跟平時真的不一樣!
怕相蘊和不相信自己的話,說話間,她又仔細觀察相蘊和的神態。
那張精致的小臉洋溢著清澈的笑意,漂亮的杏仁眼里處處透著期許,而點了口脂的唇,彼時止不住上翹,微微翹著的弧度壓都壓不住。
這樣的模樣與她平時的沉靜內斂完全不同,像是一朵完全盛開的花,等待著蜜蜂來采她的花蜜。
這樣的阿和真好看。
書中的傾城傾國與天香國色,大概就是阿和現在的模樣?
“恩……現在的阿和比吃甜點心還要甜!
姜七悅彎眼一笑,忍不住又補上一句,“阿和整個人像是泡在蜜罐里,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甜甜的氣息!
相蘊和忍俊不禁,“七悅,你跟著蘭姨三娘學壞了,現在連你都開始取笑我!
“這哪是取笑?”
姜七悅道,“是說大實話,心里的話!
一邊說,一邊起身往相蘊和的方向走。
她與相蘊和是至交好友,情同姐妹,君臣之間的尊卑有別在她們之間幾乎不存在,只有在上朝或著朝中大臣在場的時候,她才是相蘊和的臣子,平時時間,她是相蘊和最好的姐妹。
——商溯沒有死,她比相蘊和更開心便是最直接的證明。
她希望她的阿和開開心心,幸福安樂。
所謂的備受世人矚目的皇太女,所謂的未來的千古一帝,在她這樣的期許只會讓阿和壓力極大,變得越來越忙碌,越來越不像自己。
怎么辦呢?
優秀的儲君與千古一帝很重要,可是阿和的開心與幸福,也是同樣重要的。
姜七悅走到相蘊和身邊,貼著她坐下,雙手攬著她肩膀,把頭枕在她肩頭,以一種極其依戀的姿勢靠著她。
這樣的動作姜七悅做了無數次,以至于姜七悅剛站起來的時候,相蘊和便放下了手里的奏折,等姜七悅靠著她坐下的時候,她已調整好自己的姿勢,讓姜七悅靠得更舒服一些。
姜七悅的確很舒服,雙手環抱著她,臉還在她身上蹭了蹭,像是剛剛出生的纏人小奶貓,對于自己身邊的人有著盲目且沒有任何理智的信任。
“阿和,我真的很開心,你能這么開心!
姜七悅脆生生的聲音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溫柔溫和,“你開心,我也就開心了,比我打了勝仗還開心的那一種。”
“雖然我不喜歡商溯的性格,可是你喜歡,那就夠了。”
姜七悅努力說服自己,“你這么優秀,他又這么能打,你們兩個的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其實這句話是假的,是她有史以來第一次對阿和說了謊話。
在她心里,她的阿和是最最優秀的人,任何人都配不上,商溯也不例外。
可是怎么辦呢?
她的阿和喜歡商溯,那她便只能捏著鼻子接受,接受那個脾氣極爛但在阿和面前脾氣卻變得極好的人與阿和共度一生。
不對,還有她。
她與阿和會永遠在一起,不會因為商溯的存在而受絲毫影響。
而且她無比篤定,如果她與商溯一同遇到意外,她的阿和絕對會先救她。
“真是難得,你竟然會說我的好話。”
男人清冷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他一貫揶揄,無比清晰響在大殿里。
“?”
這不是那個討厭的商溯的聲音嗎?
他不是后日才回來嗎?
怎么突然有了他的聲音?
姜七悅有些詫異,條件反射般往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
彼時已是隆冬季節,大雪紛紛揚揚,給世界披上一層銀裝。
而著急趕路的人,因不曾躲避風雪,肩頭已落上薄薄雪衣,仿佛是琉璃世界里的神祇。
姜七悅撇了撇嘴。
——行吧,的確好看,也難怪阿和會喜歡他。
“我當然會說你的好話!
姜七悅道,“你哪次立戰功,我哪次沒有稱贊你?”
這是大實話。
姜七悅向來恩怨分明,在不涉及相蘊和的情況下,商溯對她來講是需要頂禮膜拜的絕世戰將,可當牽扯到相蘊和,商溯便是怎么看怎么不順眼的該死男人,那張過于漂亮的臉都無法讓她說出夸贊的話。
可阿和喜歡,她便只能捏著鼻子接受。
姜七悅戀戀不舍松開相蘊和,“阿和,商溯回來了!
“我知道。”
她聽到阿和的聲音有著不易察覺的激動。
唔,激動就激動吧,商溯的所作所為的確值得阿和激動。
——八百里加急的斥衛是換馬不換人,不分晝夜奔赴京都送戰報,商溯竟能趕在最后一班斥衛抵達京都之前來到阿和面前,可見他的確把阿和放在了心里,竟能比斥衛還要快,還要風餐露宿與星夜兼程。
姜七悅松開自己,相蘊和慢慢站了起來。
殿外廊下,男人錦衣華服,負手而立。
冷冽的寒風掀起男人氅一角,他略顯散亂的發也跟著散在風中,盡顯一路疾馳的風塵仆仆。
可是這種風塵仆仆不僅沒有損耗他眉眼間的精致,反而給清雋無儔的容顏平添一種凌亂美,讓人望之驚艷,一眼萬年。
蘭月與嚴三娘極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姜七悅看看相蘊和,再看看緩緩走入殿中的商溯,最終在蘭月與嚴三娘的催促下一同離開。
偌大宮殿,眨眼間只剩相蘊和與商溯兩個人。
“相蘊和,我回來了。”
看著那張自己日思夜想的臉,商溯聲音很輕。
相蘊和笑了起來,“我知道。”
輕輕抬起手,做出一個擁抱的姿勢。
殿里的男人眉頭微動,駐足的靴子在這一刻再次抬了起來。
云氣紋的靴子踩在繡著喜上眉梢圖的錦毯,他的人已來到相蘊和面前,緊緊將人擁在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