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回
卻說胤礽主動提出與吳熳比劃一二, 吳熳甚是驚訝,畢竟他們夫妻向來避談此事。
男人往日演練騎射、同護(hù)院們比劃切磋,她從不參與, 蓋因二人體力、速度實(shí)在相差太大,她不愿傷男人自尊, 男人也不會上趕著找沒面兒,因略過此事便成了夫妻默契。
而今男人卻主動提起, 吳熳罕見挑眉, 調(diào)笑道:“看來這幾日大爺收獲匪淺。”話語間,透著幾分認(rèn)真。
胤礽笑笑,眸中閃過興奮和些許異樣情緒。
男人, 或得了好東西, 或長進(jìn)了,便想在心儀的女子面前顯擺一二,他亦不能免俗, 朗聲道, “想請大奶奶給為夫驗(yàn)驗(yàn)長進(jìn)了多少。”
話畢, 便見兆利猶猶豫豫捧了兩柄馬刀來, 一副想給不想給的模樣。
胤礽嗤笑, 接過刀, 分了吳熳一把, 又虛踹兆利一腳,使他帶著慕哥兒麻利靠邊兒站著去。
家中各人聞?wù)f大爺大奶奶要比試, 手上沒活兒的, 紛紛求進(jìn)院來, 美其名曰:觀摩學(xué)藝。
胤礽聞言,哼笑掃過幾人, 嚇得一個個垂眉低眼,心中自悔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大爺?shù)男υ捯哺仪疲∫粫r間進(jìn)退不得,只將眼珠子瞄向兆利,求人將他們呵斥出去。
可兆利哪里顧得他們,只一面焦心不已,這可是夫妻相殘,二位主子不小心傷著了可怎辦?一面又要細(xì)心圈住小主子,不能叫撲到那危險之地去了。
只在低首抬眉的一瞬,兆利便聞護(hù)院幾人一陣驚呼聲,就見大奶奶的身影如同疾風(fēng)一般,閃至大爺身前。
“叮!叮!叮……”刀兵相接的碰撞聲不絕于耳,兩道殘影在院中各個角落呼嘯而過,眨眼間,不知已是多少個來回。
臂間的小公子興奮得揮拳歡呼,兆利卻是愣住,心中只一個念頭,大爺何時有了這等身手?
吳熳亦是驚訝,男人的反應(yīng)及力量雖還是不及她,但同往日相比,豈止天壤之別,且還留有后手。
你來我往間,男人好幾次是接不住她招兒的,吳熳原打算不著痕跡撤手放水,不想,男人的空檔處卻兀的出現(xiàn)氣流波動,不僅將她的刀擋住了,且反震了出去!
她忖道,這氣流想不止防守之能,攻擊亦可,只男人未朝她用罷了。
吳熳陡然被激起斗志,睇了男人一眼,身法動作愈來愈快!
胤礽感受著妻子突地凜冽刀風(fēng),無奈一笑,只得退開幾步,垂下刀,使出這幾日才摸索出的招式。
十幾道常人看不見的風(fēng)刃疾馳襲去。
妻子明明也瞧不見,卻總能準(zhǔn)確判斷出來向,或避或接,轉(zhuǎn)瞬又接近他,逼得他不得不用馬刀并著風(fēng)刃格擋還擊……
半柱香后。
慕哥兒的小手掌拍得發(fā)紅,嗓子也干,讓貓兒喂了好幾回水,他爹媽方才停下來。
兆利不留神,便讓他張著雙手小跑至了院中央,撲到他娘懷里,伸手便要舞弄那馬刀。
吳熳只垂眸小心護(hù)著,并不制止,慕哥兒生來不凡,體質(zhì)也異于一般孩童,雖才兩周歲,掙扎起來,如兆利這般有功夫在身的也不一定能抱住他,既如此,便不當(dāng)同一般孩子的養(yǎng)法,他既喜歡刀劍,便依他去。
而今瞧他將這幾斤重的馬刀舞得“呼呼”作響,想是同男人一般,進(jìn)益不小。
這般想著,吳熳抬眸瞧了男人一眼,只見人溫情地望著她母子二人作耍,偶爾用刀將兒子揮斜方向的刀刃挑正,引得慕哥兒揮刀去斬他的刀,這回又換吳熳看他父子二人玩鬧。
一家三口頑至晚飯前方停下,用過飯后,慕哥兒玩狠了,累得早早歇下,夫妻盥漱后于月下對坐,一時無言。
吳熳早早便察覺到了胤礽情緒有異,只一直沒個說話時機(jī),當(dāng)下見他垂眸不語,輕笑道,“大爺實(shí)力大增,長此以往,對付那金龍大王想是不費(fèi)吹灰之力,有何可煩惱的?”
胤礽聞言,卻只抬起漆黑深沉的眸子看她,“當(dāng)真不懂我?”
吳熳又笑,探身越過兩人間的小幾,手輕輕放到他心口,又將男人的手覆在她手背上,方道,“此情此景,才配得大爺方才那句話。”
男人何時也學(xué)會了這賈寶玉式的酸話,她可受不住,這般想著,便要收回手,不想,卻被男人牢牢按住,蓬勃有力的心跳震得她手心發(fā)燙。
只聽男人低聲追問,“懂是不懂?”
吳熳不答,沉默片刻,才道,“你會舍我而去?”
“不會!”只聞男人無任何猶豫道。
吳熳便笑,“既如此,又有何可煩憂的。”不過是先行一步而已,她后續(xù)趕上也就是了。
胤礽深深看了妻子許久,才將她攬過懷中,釋然一笑,“從前奶奶修習(xí)異能,我擔(dān)心奶奶飛升成仙離我而去,不想不是奶奶離我,倒是我先一步踏進(jìn)修途。”
他實(shí)沒想到龍珠的助益這般大,這才幾日,他幾乎追上了她修行四五年的腳步,假以時日,他會走得更遠(yuǎn),說不得哪一日,他便會身不由己離了她。
一想到此,他便心緒不寧,但眼下,她知他,那他便不慌。
吳熳聞著熟悉的香味,望著空中殘月,聞著蟲鳴蛙聲,漫漫道,“暫安眼前事,哪管將來路。”他能修仙,她不可嗎?何必自擾。
胤礽靜靜聽著,啄吻回應(yīng),心中暗自打算。
接下來二月有余,他專注于為妻兒與王官兒師徒接引龍神修為,自己的修煉則極為克制。
只即便如此,他仍達(dá)到了腳踏浮萍、乘風(fēng)而起的程度,修煉速度之快,叫胡四相公這等曾經(jīng)的少年天才也為之驚嘆,且其還道,“憑此修為,拿下那魚妖,綽綽有余。”
實(shí)是對于胡四相公來說,魚妖與蛙精無甚區(qū)別。
胤礽卻聽得氣血翻涌,直想遠(yuǎn)去十里地,與那龍珠隔離開來!
又說吳熳亦收獲頗豐,火系異能達(dá)到十二階巔峰,久違的力量充盈帶來了不一樣的安全感,心情不通胤礽,格外愉悅。
王官兒師徒雖吸收頻次少,但修煉速度亦是往日之千萬倍,大有所得,每逢一次出關(guān),便對著胤礽謝之又謝。
如此,準(zhǔn)備待續(xù),吳熳、胤礽、王官兒并兩個護(hù)院便打算出發(fā)了。
只臨出門時,慕哥兒得知爹娘與先生出門不帶他,哭得稀里嘩啦,誰哄也不頂用,吳熳聽得心疼,卻也沒有心軟讓他跟著一起去。
且不說此行他們本就打算輕車從簡、快去快回,慕哥兒年紀(jì)小,受不得奔波之苦。再者,前路難測,眼下胡四相公雖斷言他們必能拿下金龍大王,可難保狗急跳墻,帶著慕哥兒靠近金龍大王老巢,萬一慕哥兒被當(dāng)老底兒抄了,他們夫婦連哭都沒地兒找去。
言及此,吳熳二人將慕哥兒獨(dú)自放在寧州也不放心,胤礽因用大把龍氣請了胡四相公看顧一段時日,這才放心離去。
而后,一行人快馬加鞭十余日,方至淮南一處名“仙澤”的小鎮(zhèn),尋了處客棧落腳,修整兩日后,方出門走動。
只鎮(zhèn)上之景況,與吳熳等想的大不相同。
原以為愈靠近金龍大王“龍宮”,應(yīng)是五通神愈猖獗肆虐之地,此鎮(zhèn)卻極為祥和,百姓不信五通,亦不知金龍大王,而是供奉一位金姓書生。
胤礽吳熳等出入茶館后,聞得這一篇典故。
傳聞這金生乃仙人轉(zhuǎn)世,年過六十,容貌猶只三十許,一生教書育人,后被一乘蓮葉而來的神女接走,返回了仙界。
據(jù)說書先生之言,此事乃鎮(zhèn)民親眼所見,流傳深遠(yuǎn),此鎮(zhèn)亦因此更名為“仙澤”,取自“仙人澤被”之意。
隨后,幾人又去逛了那極富盛名的仙人廟,出來時,胤礽望向王官兒,欲聽聽他是何看法。
王官兒卻只搖頭,無趣道,“只是一尊普通泥胎,如此旺盛之香火,卻連鬼仙或地仙都沒修成,不是投胎轉(zhuǎn)世去了,就是不堪大用、扶不上墻之輩。”
眼下之意:不成威脅,無需在意。
胤礽聞言不語,回首又瞧了一眼正殿中金生那栩栩如生的俊秀面龐,心中冒出一個奇異猜測。
后幾日,幾人打著走商名義將鎮(zhèn)子轉(zhuǎn)了個遍,又往鄉(xiāng)下去了幾趟,在金龍大王的“龍宮”附近轉(zhuǎn)了幾個來回,摸清了地形,又仔細(xì)計議了各人動手的位置。
是夜,一道似游龍,又似天幕的火光在河間熊熊燃起,映得天地間亮如白晝,周邊鬼魅精怪駭?shù)猛吮馨僬伞?br />
十二級火系異能,火焰可下沉河底,升騰十丈,綿延十里。
胤礽乘風(fēng)立于火中、懸于水上,吳熳執(zhí)劍立在西岸,王官兒擺陣坐于東岸,三人皆盯著那漆黑粼粼的河面。
倏爾,冰冷的河水似被煮沸了一般,翻涌晃動起來,陣陣波濤拍岸,又一陣陣哀嚎聲從河底傳出。
三人均是目光森冷,無動于衷,嚴(yán)陣以待。
異火只燒非人之物,遂發(fā)出聲兒來的,只能是金龍大王的親族與手下,這些精怪不是為惡者,便是既得利益者,死不足惜。
忽的,一道泛著金光的身影自水底竄出,怒目四顧,大喝道,“何人敢犯我龍宮,殺我族人?!”
第一百四十二回
卻說金龍大王近日新得了一美人, 正在熱乎頭上,因著美人喜凡間戲酒,金龍大王自然寵著, 這日夜正摟著愛妃賞戲酌酒。
不想,殿中異火驚起, 美人頃刻間便在他懷里化作灰燼,簌簌地落了他半身白, 轉(zhuǎn)眼望去, 戲子伶人、侍女仆役亦如此,宛若一個個白沙捏成之面人,撲撲落作一堆堆, 倏爾揚(yáng)起一陣陣。
此還不止, 殿外尖叫哀嚎聲驟起,妻妾子孫們傳來的尖利求救聲連綿不絕,擾得他心慌。
金龍大王緩過兩息方回神, 轉(zhuǎn)瞬便飛至宮殿上方, 只見烈火漫天, 族人與奴仆十不存一, 見了他, 如見救世主般, 紛紛跪地求救。
金龍大王見此慘狀, 強(qiáng)忍滔天怒意,一揮衣袖, 四散“龍鱗”賜予幸存者, 諸妖接過鱗片, 似得了一口喘息之機(jī),個個面露喜色, 只這生機(jī)并不長久,十幾息后,哀嚎聲又起。
金龍大王氣得渾身亂戰(zhàn),雙目腥紅,隨即甩袖背身,直沖河面,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誰,欲屠他全族!
只一見來者僅三名修道者,他更為不解,金龍全族上下皆與修行之人無仇無怨,此三人為何如此狠毒?
心之所想,自是怒而出口,“為何?!”
卻見對面之人無悲無喜,淡淡吐出二字,“五通。”
金龍大王忽聞這二字,心頭恍然,竟是為此?原來如此!
因道,“原來另三通是為爾等所殺!”
三月前,金龍大王便得了五通全滅的消息,因派小妖前去查探死因,畢竟他手下的“趁手工具”雖多,損了、缺了,填補(bǔ)上即可,但卻不容許他人隨意毀壞!
不日小妖便來回,江南竟流傳起了“食五通肉可延年益壽”之言,并有朱門、商戶大肆捕殺五通,又兼查到其中兩通又為那杭州萬氏所殺。
金龍大王氣極,這萬氏之人百年前便殺過五通食用,偏他為著天譴不能出手報復(fù),不想,如今又卷土重來!他已計議好如何小懲大戒一番,好叫他們不可再猖狂。
另小妖還查到剩余三通乃一大商戶所殺,他便只以為這家子也為畜肉,暗忖只等過了這一陣捕殺五通的風(fēng)頭,他再聚五通,必定到其家中搬空家財。
不想,其背后竟是修道之人,還查到五通與他有關(guān),又兼幾近將他滅族,如此種種,這三人今日必須死在此!
金龍大王面露狠戾,體內(nèi)法力暴漲,打算上殺招,只……
不及他出手,便有萬千凜冽風(fēng)刃結(jié)成一張大網(wǎng),朝他撲面而來,如要將“獵物”凌遲絞死一般,其中威勢、法力之雄厚令修煉數(shù)百年的金龍大王亦不住膽寒……
又說吳熳遠(yuǎn)遠(yuǎn)瞧著胤礽與那金魚妖已交上手,且高占上峰,便不再分神,專注盯著河面,大魚已浮出水面,想小魚也快了。
畢竟她的火焰遍布整條河道,“小魚”若想活命,只有逃往陸上這一條生路。
果然,耳邊“嘩嘩”聲漸起,一個個麗冠華服之男女如一條條缺氧的魚,爭相躍出水面,又見這火焰上天入水,唯兩岸遠(yuǎn)處黑黢黢,不見火光,眾妖哪作他想,霎時向兩岸逃竄。
只也不細(xì)想,來人擺下如此大的陣仗,怎能容他們走脫一妖!
吳熳望著這群不把她當(dāng)回事兒、或飛行或落地自顧自離去的妖精們,略微分神:也不知王官兒那邊是何情況,但定比她輕松。
如此胡思著,她動了動手指,那火焰天幕中,便分出數(shù)桿長槍,直沖空中的倉皇身影而去。
眾妖只覺背后一灼,胸前一痛,低頭一觀,那異火便自胸口擴(kuò)散,燃遍全身,他們也如那低等奴仆一般,瞬間化作一團(tuán)白灰,風(fēng)一動,便散了。
剩余之妖見狀,個個驚駭,飛行者慌忙著陸,本就著在地面行進(jìn)者則暗自慶幸,腳下奔走的速度更快了。
只再快,也快不過那道如鬼魅般的身影,魚妖們只覺白光閃過,便一個個轟然倒地。
吳熳回眸,見男人那頭仍是游刃有余,水面也再無“小魚”浮出,便撤出一半火焰來,瞬間鋪滿西岸方圓十里,一寸一寸搜索著藏匿、逃竄者……
直待一網(wǎng)打盡。
吳熳聞著低低的啜泣聲,信步河岸,步入林中。
火焰照得林中無一處陰影,一株巨木后,一男子俯身將受傷的女子護(hù)在懷中,仿佛如此就可阻擋火焰繼續(xù)灼燒其血肉。
吳熳持刀繞行至男女身前,見二者瑟縮恐懼,寸寸后退,直至背貼樹干,她心中無一絲憐憫之心,像極了嗜殺的惡鬼。
但見男子身處她的十二階異能中,卻無燒傷痕跡,略感奇異,動作停了那么一瞬。
再細(xì)一打量,又覺這男子極其面善,轉(zhuǎn)瞬,她便想起究竟在何處見過。
此人,不就那仙人廟里供奉的金生?
原來,鎮(zhèn)民口中被“神女”接走成仙的書生,竟真成了那盤剝百姓的金龍大王之婿。那日逛廟回來,胤礽同她談及此事,她還覺太過戲劇,許是巧合,眼下,何其諷刺。
思及此,吳熳不再猶豫,動作極快,揮劍斬下。
只劍刃將近,男人忽的挺起身,抖著聲兒質(zhì)問道,“修道之人不是以慈悲為懷、濟(jì)世為己任嗎?幾位今日屠戮了這諸多生靈,與禽獸、劊子手何異!就不怕遭天譴嗎?”
一連串發(fā)問,聽得吳熳微愕,嗤笑一聲,隨手垂下劍道,“你竟知這世上還有‘天譴’這回事?”
男人聽她語氣怪異,不解,又隱覺難堪,于是辯道,“小生為何不知!”
吳熳聽了,難得大笑,見男人瞧她紅了臉,又迅速冷下臉,道,“金秀才是吧?我聽聞你生前家境貧寒,一直靠坐館為生,不知你可知你這頭上這簪纓冠、身上這紫金緙絲蟒袍、腰間的美玉環(huán)佩、腳上的穿云履各價值幾何?你又需坐館幾輩子,方能得這么一身行頭?”
金生原被這笑靨如畫的女子迷了眼,不想轉(zhuǎn)瞬便聞女子口吐這般傷人之語,一時黑下臉來,胸中頓覺屈辱。往日,公主的那些兄弟子侄如此羞辱他也就罷了,不想這凡人小婦竟也敢如此道,簡直……簡直欺人太甚!
但眼下勢比人強(qiáng),活命要緊,金生只得收斂情緒,反問道,“閣下又何必左右言他!據(jù)小生所知,龍宮與幾位無冤無仇,如今卻遭無妄之災(zāi),幾近滅族,閣下等枉稱修行者!”
吳熳聞言,嘴中念喃了一聲“無妄之災(zāi)”,只冷笑向他道,“是不是‘左右言他’,金秀才豈會不知?”
又見人挺直腰桿,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吳熳望了望手中泛著寒光的青銅劍,方幽幽道,“妖物不事生產(chǎn)又不可無中生有,金秀才說說,你這這價值千金的行頭從何而來?”
只見這金生聞言,眼神晃動,語滯一瞬,后才忙回,“仙人自是有仙法,點(diǎn)石成金、探囊取物不在話下。”
如此,吳熳還有甚不明白的,這金生分明知曉金龍大王的財物來源,只即使被搜刮錢財、淫。辱妻女的是同族,不過刀割的不是自家的肉,便只當(dāng)是聽不見看不著,無事發(fā)生,心安理得受用罷了!
吳熳輕呵一聲,暗嘆浪費(fèi)時間,遂手一轉(zhuǎn),提劍便直沖書生面門。
只金生猶不知吳熳為何突然動手,便被懷里的妻子用力撞開,生替他受了那致命一劍,而后還用手緊緊抓住劍刃,口吐鮮血地喚他,“郎君……”
這一幅夫妻情深的場景,倒讓吳熳瞧著跟個反派似的,只不承望,預(yù)想中的“同生共死”情節(jié)并未出現(xiàn),那金生……跑了。
吳熳微愣,回首見這“公主”比她還驚訝、茫然,只利落抽劍,望著她眼中的愛意隨著生機(jī)一起慢慢消逝,最終定格悔恨。
而那逃走的身影,自始至終未回頭看過一眼。
正當(dāng)吳熳準(zhǔn)備擲劍殺他時,那金生卻自踉蹌幾步,轟然撲地,沒了氣息,竟似也死了。
吳熳垂眸看了一眼地上已化作灰燼的公主,方緩步過去查看,只見那金生原本青壯有力的身體如同被瞬間抽干了水分般,佝僂干瘦,面皮緊緊覆在骨骼上,布滿褐斑,一頭烏發(fā)亦變得花白稀疏,宛如一真正活了百余歲的老人。
她忽的想起王官兒在仙人廟門口說的那番話,看來,此人雖有得天獨(dú)厚的修行條件,卻不思進(jìn)取,能保青春全靠那魚妖公主,如今魚妖一死,他亦失了生機(jī),唯有殞命一途,此應(yīng)也算別樣的“同生共死”了。
吳熳因低嘆了句,“負(fù)心多是讀書人,下輩子眼睛擦亮些……”
話音落下,忽覺身后響動,便聞一道分辯之音傳來,“大奶奶可不能以偏概全,為夫可不負(fù)心薄幸。”
吳熳聞言笑了笑,回首走近,細(xì)細(xì)打量,見人衣冠整潔,無一絲凌亂,想是贏得十分輕松,只手上拖著的巨魚可就有慘了,魚鱗稀疏脫落得不剩幾片,魚身宛如被凌遲了一般,沒一塊好肉。
胤礽會意,輕松笑笑,故作自夸道,“爺?shù)淖蠚馍星椅闯觯?#8204;倒下了。”
此并不全是吹噓,拿下金龍大王確實(shí)比當(dāng)日對付蛙神時輕松百十倍,畢竟,他的實(shí)力不可同日而語,只有個小插曲,胤礽不打算告訴妻子。
金龍大王落敗時,竟發(fā)現(xiàn)他亦用龍珠修煉,一時想跑,又欲發(fā)訊給其他三妖,意糾結(jié)起來,一同對付他,只他沒給金龍大王機(jī)會,即時將其斬殺,斷了這隱患。
至于龍珠,他并不打算獨(dú)占,也無法將其吸干用凈,與那三妖應(yīng)暫且對不上,此事便不提也罷,省得妻子憂心。
吳熳見人如是說,也就放下心來專注己事,待異能范圍內(nèi)再無精怪,確實(shí)清理干凈了,方抬手收了異能。
隨后又同胤礽一起,將四散的妖丹收集好,便由胤礽攬著她,提著金龍大王的魚尸,到對岸與王官兒匯合。
她猜得不錯,王官兒確實(shí)比她省力得多,陣法是提前設(shè)好的,只待那起魚妖一進(jìn)陣內(nèi),便會被壇子自主吸收,一個不漏,就是耗法力了些。
夫妻二人到時,王官兒已累得仰躺在地,精神卻是不錯,一勁兒抱著那壇壇罐罐開心的緊,看來收獲頗豐,再加上胤礽贈予他的金龍大王尸身,更是叫人笑瞇了眼,嘴里不住道謝。
待其休整好,胤礽方帶著他們下了那金龍大王的龍宮。
第一百四十三回
且說不論那金龍大王的龍宮今夜之前如何華美巍峨, 此刻斷了妖力供給,已不再能窺見任何一景。
三人靠著胤礽的法力包裹到達(dá)河底時,只見二尺高的小小土穴隆起, 似與尋常魚鱉之類鉆出來的別無二致,只周圍散落著無數(shù)古董玩器、金銀器皿、珠玉寶石、綾羅綢緞等等極盡奢侈之物, 綿延了不知幾里,陷在那淤泥中, 熠熠生輝, 價值之巨,令胤礽這等見慣世面的,也不禁嘖舌。
相對而言, 金銀錠、銅錢儲量卻是少得可憐, 想是被揮霍空了。
胤礽因無奈道,“原計議將金銀運(yùn)出還與那些受五通禍害的百姓,如今可好, 還需再倒一道手, 將這些物什換成錢物才可。”
吳熳打眼瞧了瞧那株半人高鑲嵌寶石的紅珊瑚和其他無數(shù)大件兒, 深覺很是, 二人遂略一商議, 決定眼下就不費(fèi)那個勁兒, 待明日之后再派人和船只過來打撈, 古董珠玉之物直接入奇珍閣,換成錢財, 金銀器熔了, 再散出去。
只眼瞧這東西數(shù)量之巨定是散不完的, 多出者便散到受天災(zāi)之地去,也算替這數(shù)百年來被禍害的百姓們積陰德了。
既議定, 三人便開始尋找起妖丹,此次下水,一為料理這不義之財,二便是沖這“戰(zhàn)利品”。
于是,三人忙碌至四更將闌。
忽聞岸上一陣馬蹄聲響,震得水體微微顫動,又聞一耳熟之音“大爺、大爺”的急切呼喊。
吳熳與胤礽仔細(xì)一聽,竟是留守寧州保護(hù)慕哥兒的明群,夫妻二人不由心頭一緊,今日大獲全勝的喜悅一掃而空,妖丹也不尋了,帶上王官兒迅速回到岸上。
再借著微弱的天光,打眼瞧見明群一副日夜兼程的狼狽臟亂模樣,便知必然出事了!
明群也知主子心意,下了馬來,往二人身前一跪,氣兒尚且未喘勻,其余不回,且先道,“小大哥兒暫且無虞!”
此話一出,實(shí)實(shí)在在安了兩位主子之心,見王官兒也是一臉焦心,又安慰道,“幺哥兒也無礙。”
如此,王官兒亦松了氣。
胤礽見其口干舌燥、聲音嘶啞,令他起來,又帶路而來的護(hù)院拿水來,見明群灌了幾大口,方追問起經(jīng)過。
話說那日慕哥兒見父母離去不帶他,鬧了一回,次日醒來尋遍家中屋子,不見爹媽,一時癟嘴紅眼,卻也沒哭,極為乖巧,又有貓兒兆利等哄了大半日,終于喜笑顏開,后幾日里,家中眾人變著花樣引著他玩耍,也就不時時念著尋父母了。
一日,小幺照常帶了他去附近村子里尋孩子們頑,回家歇晌路上,便遇上了當(dāng)日湖邊垂釣的老翁。
慕哥兒年紀(jì)雖小,記憶力卻驚人,竟是還記得那老者,又因著在家同胡四相公鬧慣了,一時撒開了小幺的手,開心地跑去從后面勒抱住了那老翁,兆利是知道那老翁有些異處的,主子亦囑咐他多提防,因著急忙慌上去,欲將慕哥兒搶回來。
不想,才眨眼的功夫,那老翁就被慕哥兒勒得化作一只黃皮狐貍,幾近昏厥,眾人大驚,忙一擁而上,只不及小幺手段得法兒、速度更快,將那狐貍“咻”地一下,化作一縷白煙,收進(jìn)了小磁壇子里。
眾人虛驚一場,俱是手心冒汗,眼暈?zāi)_軟,皆暗自慶幸:還好!
胤礽聞及此,面色微沉,打斷明群道,“胡四相公呢?”
胡四相公曾言,有他在,那老狐貍絕對不敢靠近,那日又是何種情況?!
明群想起那老狐貍亦是憤然,但確實(shí)非胡四相公失職,因忙回,“蹊蹺便是在此,那日恰巧胡四相公族中有十分要緊之事傳來,需他親自回去處理,因派了一小狐仆隱身跟在大哥兒身邊,這么巧,就遇上了那老翁……事后,胡四相公道是‘調(diào)虎離山’之計!”
明群回完,見二位主子沒了疑問,便接著道,“我們原見那狐妖被小幺一孩子家收得容易,便以為不是甚厲害角色,只等王先生回去辨明善惡,再行處置,不想,當(dāng)夜便出了事……”
一伙死士趁夜闖進(jìn)宅子,殺了值夜的護(hù)院又奪了那裝狐妖的磁壇且不算,還欲滅口燒宅,若不是小狐仆及時喚來胡四相公,他們恐怕都得命喪黃泉。
聽得家下被殺,兒子有性命之危,胤礽忍無可忍,豁然起身,雙拳緊緊負(fù)在身后,手背青筋脹起,周身怒氣暴漲,吳熳倒還靜坐著,只從身上燃起的那丈高火焰,亦能看出其心火如何迸裂沸騰。
“然后呢?”王官兒見二人氣極又無言,代為追問道。
明群語氣頹唐又自責(zé)又自愧回道,“那些死士有備而來,見到胡四相公,一面用異法迷陣拖住胡四相公,一面讓一人帶著磁壇奔逃,待胡四相公破除障法,解決完潛入的死士和狐妖,那人已不見了蹤影。
隨后,胡四相公喚來一位身上氤氳著黑氣的將軍,請其保護(hù)大哥兒,自己追了上去,不過,沒多久就回來了……”
胡四相公回來后向他道:帶走磁壇那人有人接應(yīng),他跟了一段,欲瞧瞧究竟是何人竟連他也敢算計,不想,又突然冒出一伙人,將接應(yīng)之人全數(shù)屠滅,又將磁壇搶走了。
“……胡四相公言他觀后一伙人身上沾染著不凡氣運(yùn),就地起了一卦,卦相顯示此事事關(guān)世俗王朝,牽涉太深、因果甚重,他不便插手,遂只將那磁壇封了個嚴(yán)實(shí),叫人無法解開,便回來了。
奴才詳詢了相公所見細(xì)節(jié),得了一個訊息:頭一批死士聽令于那壇中狐妖,尊稱其為‘南翁’。”
胤礽聞言,仰面遠(yuǎn)望天際的視線倏爾收回,深深看了明群一眼,眸底波云詭譎。
“南翁”、狐貍、死士……
南山翁、北靜王府、忠慎王,會是這些人?
胤礽思緒飛速轉(zhuǎn)動,見明群言猶未盡,又讓其繼續(xù)道。
“胡四相公不能出手,奴才人手大減,亦不敢妄動,只待天明后從別地調(diào)集來人手,再謀他事,遂只著手料理眼下之事,點(diǎn)數(shù)護(hù)院人數(shù)與尸體時,發(fā)現(xiàn)少了一人……”
“誰?”胤礽哪能不明白其中之意,冷聲問道。
明群猶豫片刻,吐出一個名字,“……秦獲。”
“逃兵,還是暗子?”胤礽問。
“尚無定論,但多半是……暗子。”明群垂眸,調(diào)來人手后,他便使人去四處探訪搜尋過,無人見過秦獲,亦無其逃走的痕跡。
胤礽聞言,怒極反笑,遠(yuǎn)目自嘲道,“好啊,竟是爺被雁啄了眼!”
這秦獲乃是十年前開封水患的災(zāi)民,因緣際會,胤礽救下了他兄弟二人。
秦獲兄長從文,留在家鄉(xiāng)科舉,因?qū)以嚥坏冢阌诙?#8204;年前在府城的奇珍閣謀了個管事之職;秦獲長得粗壯,不喜讀書,便央胤礽給他碗飯吃。
胤礽觀他小小年紀(jì)行事自有一股子闖勁兒與韌性,又有練武天賦,便留下了他,沒想到……
吳熳見男人如此形狀,胸中怒火稍息,伸手鉆進(jìn)男人緊握的手心里,無聲安慰。
氣氛一時靜默,須臾,胤礽反握住妻子的細(xì)指,冷聲向明群道,“查!所有人祖宗三代、親戚五服翻開了的查,背主的、身份不明的、有異的,該清的清,該撤的撤!”
“是!”明群聽令。
胤礽又緩聲道,“明群,事不過三。”
前有楊子,明群親自帶人排查了一回,卻又冒出個秦獲,潛藏的還不知多少,可笑,他身邊竟真成了篩子不成!
明群自知失職,垂首重重應(yīng)了一聲:“是!”
東方既白,幾人方披著晨光往客棧走。
路上,胤礽仔細(xì)詢問了死去的護(hù)院的安葬、撫恤事宜,令明群將恤金再加厚了一倍,之后的打撈之事,亦由明群留下負(fù)責(zé)。
一為叫他好好休整,畢竟連日兼程而來,再隨他們加速趕回去,太耗身子;二則此地距揚(yáng)州更近,胤礽欲讓他先回揚(yáng)州,將父母身邊之人先篩一遍,確保父母安全。
沉默了半夜的吳熳靜靜聽了一路,臨進(jìn)客棧時,才開口問了明群一句,“孩子們有沒有嚇到?”
明群一愣,不經(jīng)意看了一眼王官兒,回他大奶奶道,“大哥兒一夜好睡,并不知情,因沒嚇到,只……”
他轉(zhuǎn)向王官兒,“幺哥兒需王先生回去后好好開解一番。”
王官兒立時會意,低頭輕嘆一聲,謝過明群,辭了吳熳夫婦,便回屋歇息去了。
胤礽見吳熳情緒亦不佳,便讓明群及兩名護(hù)院也去用飯休整,自個兒攬著妻子回了屋內(nèi)。
才進(jìn)門,吳熳便向胤礽確認(rèn),“南山翁?”
如此沒頭沒腦的一問,胤礽卻是聽懂了,拉她坐下,方道,“多半是了。”
據(jù)村里人所言,那老翁是兩年前來的寧州,時正值朝廷下令通緝“南山翁”,此能對上,又兼原形乃狐妖,又能號令人族死士,世間有這等本事的狐貍可是極為罕見。
吳熳得了肯定答案,略一思索,道出她的猜測,“比我們先至寧州,又定居在湖邊,必是為著龍珠而來,卻不得其法,才打算趁我們離開之際,又調(diào)走胡四相公,擄走慕哥兒,要挾于你。”
胤礽點(diǎn)頭,他估摸著也是如此。
只南山翁不知慕哥兒的奇異之處,亦不知小幺是修行之人,這才著了道兒。
至于死士……
一思及此,夫妻二人才消下去的怒火與后怕又升騰而起,恨不能眼下便飛回兒子身邊。
胤礽閉了閉眼,心中暗忖兒子的修行亦迫在眉睫,回去便安排上。
二人各自平靜了一會兒,方才接著討論。
吳熳問,“前后兩批人,你覺得背后是何人?”朝堂之事,顯然胤礽更擅長。
胤礽垂眸,手指輕點(diǎn)了點(diǎn)桌案,許久才回妻子道,“前一批北靜王府或忠慎王府,后一批皇帝。”
第一百四十四回
“北靜王府?”忽再聞這名頭, 吳熳不覺訝然出聲,原北靜王府水溶一脈不是“疫病”死絕了,怎這里頭又有他家的事?
卻聽胤礽解釋道, “且不定呢,我只是想著‘百足之蟲, 死而不僵’,北靜王府二三代皆重權(quán)在握, 如今剩下些底牌也是有的。”
平安州的私兵雖是忠慎親王所囤, 但“九山王”的出現(xiàn)卻是極為突兀的,胤礽后來問過他父親,父親與許多朝臣一般, 不知九山王李茂生背后有南山翁及北靜王府的手筆, 皆只當(dāng)是陰差陽錯,又都暗忖天不絕忠慎親王奪位之路。
又說當(dāng)日在九山王宅邸遇上那冷子興,胤礽覺他聽王官兒講故事時的面容太過生動, 像是對此毫不知情。
冷子興能為忠慎親王的私兵運(yùn)送糧草彈藥, 說明其也算得上忠慎親王心腹, 連他都不知此事, 想忠慎王多半也是不知情的。
因而, 那些死士多半原只是北靜王府的, 不過北靜王府主事人已死, 也就不知現(xiàn)兒是成了南山翁的私兵,還是已另外擇主, 比如忠慎親王這個昔日盟友等。
后一批人則好猜的很, 想對付又有能力對付忠慎的, 只當(dāng)今而已。
只是不知近日這一出是皇帝偶然為之,還是早有預(yù)謀……
一想到牽涉其中的慕哥兒及家人, 胤礽便怒不可遏,頓了頓才道,“不論如何,皇帝寧愿貿(mào)然暴露,也要搶走南山翁,想是到了下手的絕佳時機(jī)。”且后續(xù)手筆小不了。
首當(dāng)其沖便是忠慎親王,屯兵已被當(dāng)作匪寇剿滅,其在江南的錢袋也因?yàn)樨返i那回裝神弄鬼清掉了大半,大助力北靜王府又因義忠親王之事覆滅,如今只要得了南山翁口供,忠慎親王一系一擊即潰。
其次就是那些妄圖從龍之功的勛貴,皇帝又有機(jī)會連削帶打一批。
至于其他幾系,端看皇帝如何運(yùn)作了。
吳熳待胤礽分析完,理了理其中利害關(guān)系,方問他,“若忠慎親王定了謀反,那賈家?”
賈赦多半?yún)⑴c了平安州之事,光憑這一項(xiàng),就比原著中包攬詞訟、交通外官、倚勢凌弱等罪名重多了。
本朝例律:凡謀反及大逆者,不分首從,皆凌遲處死。祖父、父、子、孫、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異姓,及伯叔父兄弟及子,不限籍之同異,年十六以上,不論篤疾廢疾,皆斬;其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姊妹、若子之妻妾,給付功臣之家為奴;部曲、奴婢、財產(chǎn)皆入官。【1】
若真按律判決,榮國公賈源這一脈可能就此斷絕沒落,寧榮二府向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寧府也難保不受牽連,公公可還在寧府的五服之內(nèi)!
胤礽自也熟知這律條,只搖頭道,“判不了這么重。”
一則皇帝還需要賈元春,暫不會動榮府,寧府從始至終未參與忠慎親王一事,自然不打緊;
二來,雖是謀逆大罪,動靜卻小,忠慎之勢,皇帝已事前一步步化解,未造成大損失,且太上皇尚在,不會眼睜睜看著皇帝凌遲忠慎親王兄弟相殘,如此一來,主犯罪罰不重,從犯亦不會重到哪里去;
又有賈赦這些年退居馬廄之后,荒淫度日,不理內(nèi)外事務(wù),也是一種“認(rèn)罪”之態(tài),皇帝瞧得見。
因而,賈家雖會筋骨大傷,上下性命卻是無虞。
吳熳一聽公公及自家無礙,便立時放下心,不再過問,只催促胤礽用飯休整,抓緊返程,她擔(dān)心慕哥兒的緊。
又說吳熳夫婦并幾名護(hù)院日夜兼程趕回寧州住宅,已是掌燈時分,宅院卻是大門洞開,兩溜護(hù)院依次排開挺立,晃腳的慕哥兒并小幺湊頭坐在門檻上,不知在作甚,身后貓兒緊緊護(hù)著,以防二人后仰摔倒,一襲白衣的胡四相公及小仆則負(fù)手靜立在一旁,極目遠(yuǎn)望。
忽而聞得馬蹄聲,門檻上的一大一小動作驚奇一致,抬頭、起身,不待來人下馬,便已顛顛跨下臺階迎上前來。
吳熳低頭望向膝前伸手要抱的小小人兒,只覺眼睛澀得厲害,忙將人抱起,上下摸索檢查一番,確認(rèn)無礙,方緊緊摟住,一聲聲應(yīng)著小人兒口中的“媽媽”。
只小人兒開始且歡喜喚著,不一會子,就轉(zhuǎn)了情緒,大聲哭起來,想是母子間從未分別這許久,孩子想得厲害了,險些把吳熳的淚也哭下來,她只能一下又一下拍著孩子的后背,軟語輕聲哄著。
只這突如其來的大動靜,實(shí)在引人注目。
胤礽這頭,下馬后,見妻兒娘兒兩個靠在一處親香,心下略柔又安,便先同胡四相公見禮,不及寒暄,胡四相公便便作揖致歉起來,“是在下疏忽了。”
胤礽見狀,只避身不受,又將人虛扶起身,“相公言重了,”他先時確實(shí)氣惱,但也并非是非不分之人,“此事乃南山翁有心算計,又有小兒主動招惹,怪不得人,且小兒安然無恙,相公已兌現(xiàn)了承諾,何須如此。”
如此,一人一狐始寒暄,才起個頭,又聞慕哥兒啼哭,胡四相公又見胤礽一行車馬勞頓,便識趣告辭,相約改日再來拜訪。
胤礽也不留客,致歉一聲,將人送走,方行至妻兒身旁,難得沒吃醋兒子太黏妻子,也未和平常一樣佯訓(xùn)斥兒子,只默默陪在一旁。
許久,吳熳好容易哄得慕哥兒停下哭聲,哼哼唧唧埋在她肩頭打呵欠,方才看向不遠(yuǎn)處低聲交談的王官兒小幺師徒,看樣子,王官兒的撫慰不太見成效,小幺依舊神色黯然,周身彌漫著悲傷與自責(zé)。
眼神又掃過門前的護(hù)院,人數(shù)多了不少,熟悉的面孔卻少了好幾張,她只無聲嘆息,轉(zhuǎn)眸望了胤礽一眼,見人亦望著這些護(hù)院,神色不明,負(fù)在身后的拳頭攥得咯吱響,她只靜靜陪著,待王官兒師徒話畢,方招呼人一起進(jìn)門、用飯。
又待用飯畢,殘席撤下,兆利捧上茶來,窩在吳熳懷中的慕哥兒猶未入睡,欲閉不閉的眼睛似舍不得離開母親,一直不錯眼盯著,席間胤礽與貓兒多次想將他抱走也不依,吳熳亦不舍的很,便縱著他,又見他久久不入睡,只輕拍著他,照常與人說話。
正聽著貓兒述說他們離去這一月有余家中發(fā)生的諸事,忍耐許久的小幺終是爆發(fā)出來,站起身一壁向著主位上的二人打恭,一壁抹淚大哭道他闖禍了,“要不是我將那狐妖裝家來,鐘大叔他們就不會死了!”
此言一出,堂上的貓兒兆利等俱紅了眼,胤礽下頷緊繃,王官兒無言嘆息,吳熳低頭看了一眼懷中懵懂茫然、伸手想要安慰小幺的慕哥兒,將人招至身旁,輕聲同他道,“若照你的說法,那頭一個有錯的是慕哥兒,他若不去同那狐貍玩鬧,你就不會發(fā)現(xiàn)那老翁是妖,亦不會捉他了,不是嗎?”
小幺聞得這說法,立馬搖頭替慕哥兒分辯道,“不是的,慕哥兒還小,不知事,他不知那是妖怪,也不能分辨好壞,我不一樣,嗚嗚……”
小幺愈發(fā)自責(zé),吳熳卻只追問,“那你就知道那狐貍會引來殺手嗎?”
小幺流淚搖頭,若是知道,他根本不會靠近那狐妖,也不會讓慕哥兒靠近!
他是乞兒,從小不知見了多少被餓死、被打死之人,這幾年又跟著師傅做過許多法事,他是不懼死亡的,但這次死的是他朝夕相處,會保護(hù)他、照顧他、帶他玩鬧吃喝的叔伯兄長,且是因著他引狼入室而死,小幺只覺萬死難辭其咎,胸腔中自責(zé)與痛苦快將他憋炸了。
卻聞大奶奶又道,“這就是了,既然你覺得慕哥兒不用為他不知事負(fù)責(zé),你也是一樣的,你亦不知那能輕松收了的狐妖會有后手,再者,你同你師父學(xué)本事,為的就是降妖驅(qū)邪,妖既在眼前,豈有不管之理,且那狐貍本就是沖著慕哥兒來的……”
小幺聞言一震,大滴大滴滾落的眼淚都停了一瞬,嘴中喃喃,“沖著慕哥兒來的?”
吳熳點(diǎn)頭,“你和慕哥兒若是沒有先制住那狐貍,那狐貍便會抓走慕哥兒,以此來要挾大爺給他們龍氣修煉,若慕哥兒被抓,我們不在身邊,護(hù)院們依然會舍命相救,傷亡也許不可預(yù)計,但這一戰(zhàn)無可避免,所以,你并未做錯什么,也未闖禍,相反,我和大爺需感謝你救了慕哥兒。
又說此事,究其根本,錯的是‘金磚’在懷卻思慮不周,未護(hù)全你和慕哥兒的我們;亦是那覬覦龍珠卻不愿正面與我們交涉,偏生出這歹意的狐妖。
知道嗎?”
小幺似懂非懂,心內(nèi)卻只覺這是大奶奶在為他強(qiáng)辯,遂并不附和,只繼續(xù)無聲自責(zé)與哀傷。
王官兒見狀亦無奈,徒弟終是年紀(jì)太小,心性未定,陡然經(jīng)歷身邊人因己身亡故,難以走出來亦是難免的,只能慢慢引導(dǎo),用時間來淡化,因接著大奶奶的話問徒弟道,“可為鐘兄弟等做過法事、念過往生經(jīng)?”
小幺點(diǎn)頭,答裝殮那日,他做了法事,亦念過一百二十遍往生經(jīng)。
吳熳聽著師徒二人的一問一答,心念一動,隨即道,“那日的法事是小幺一人的心意,可否請王先生擇日再替我夫婦及小兒做一場,以表心意。”
王官兒自是沒有不應(yīng)的,只覺得大奶奶這請求別有深意,果見她轉(zhuǎn)頭又請小幺道,“我聽王先生說你已學(xué)過請神,我要煩你幫慕哥兒請一請地府判官,供上些好祭品,為鐘護(hù)院等求個好胎。”
小幺聽了,也顧不得悲傷了,胡亂抹了兩把臉,忙問,“還可以如此嗎?”那他也可以上供的,師父也給了他不少好東西的!
王官兒在一旁聽得荒唐,小幺確實(shí)學(xué)過請神,但如何能請來地府判官?!
便是他也不行,但又見主家夫妻二人神色如常,又知這二人神通廣大,暗忖想是已想好了應(yīng)對之策,眼下帶上小幺,不過是想叫小幺減輕些負(fù)罪感罷了,王官兒遂不言語,由著小幺向那二人興奮告辭,拉他回院子挑揀供品,只臨出院子時,遙遙向那夫妻二人拱了拱手。
翌日,胤礽去湖心邀了胡四相公來,一為南山翁之事,明群轉(zhuǎn)述難免疏漏,他要聽一聽胡四相公的說法;
二就是小幺與護(hù)院之事。妻子知曉胡四相公與判官崔玨有交情,打算待做法事那日,無論小幺是否能請來崔玨,都請其來一趟,妻子欲用身上的功德?lián)Q幾個護(hù)院下輩子投個好胎。
胡四相公聽完他的請求,當(dāng)即請來了崔玨。
只崔玨一見他,面色不是很好,似乎不欲與他們夫妻沾上關(guān)系,胤礽也不吝嗇,崔玨用不了龍氣,便渡了一團(tuán)紫氣給他,如今他修煉有成,對紫氣依賴漸小,無所謂消耗。
只此舉驚得崔玨身形不穩(wěn),儒雅正直面龐因著前頭“不會徇私”的言論微微發(fā)紅。
思忖許久,崔玨終是應(yīng)了下來,只不過,“投胎之事自有生死簿定論,吾斷是不能改的,不過,吾可將尊夫人獻(xiàn)出的功德分派給這些鬼魂,有了功德庇佑,即便這些人出身不顯,也能在人生重要抉擇之時作出正確之選,一生平安順?biāo)臁!?br />
胤礽聽了,默然點(diǎn)頭,如此已很好了,這些護(hù)院護(hù)主而死,親人厚恤、身后投胎,他與妻子已做到了能做之極致,只余生者長哀,無能為力。
這日,崔玨照著與胤礽的約定,同小幺演了一出戲。
走時,帶走了吳熳獻(xiàn)出的大把功德及王官兒贈給小幺的五枚魚妖丹。
幾人望著肉眼可見開懷不少的小幺,皆松了口氣,此事便算了了。
只吳熳拍了幾巴掌世事不知的慕哥兒的小屁股,對比自責(zé)不已的小幺,這小小人可是太便宜了!
胤礽卻沒打算輕易放過他,既記憶力好得能認(rèn)出那許久不見的南山翁,那啟蒙便可提上日程,不見榮府那鳳凰蛋都能在三四歲時有數(shù)千字在腹內(nèi),想星官轉(zhuǎn)世定是會比那甚侍者轉(zhuǎn)世強(qiáng),于是乎,慕哥兒年僅兩歲,便開啟了苦學(xué)生涯。
而胤礽口中的“鳳凰蛋”,此時正在都中大出風(fēng)頭。
第一百四十五回
卻說鎮(zhèn)魘義忠親王的“邪術(shù)士”南山翁被擒獲并囚于清虛觀的消息傳出, 都中嘩然,有人歡喜有人憂。
喜的自是義忠親王一脈,尤屬義忠親王庶長子承熙郡王最甚。
蓋因義忠親王為儲君時, 其為皇長孫,極為受寵, 風(fēng)頭無兩,平反后, 雖有上皇垂憐, 但父親昔日舊屬非死即貶,其余愿如從前那般追捧親王府者,寥寥無幾, 更別提重臣勛貴之家, 這其中落差,叫人酸惱,又心有不甘。
如今, 南山翁歸案, 只要吐出罪魁禍?zhǔn)祝?義忠親王之罪便可完全洗清, 上皇與當(dāng)今亦會再加恩, 雖比不得曾經(jīng), 卻絕不會如現(xiàn)下這般, 門庭冷落,人人避如蛇蝎, 再無風(fēng)光崛起之日。
只結(jié)果并不如他意。
據(jù)承熙郡王私下打探消息, 清虛觀自南山翁入內(nèi)之日起, 妄圖劫獄的死士便沒斷過,那清修之地已是血?dú)鉀_天, 錦衣府審訊亦不順暢,陷入僵局,那起子番役甚至另辟蹊徑,尋起了異人方士協(xié)助,都中欽天監(jiān)動作亦不小。
承熙郡王聞訊焦心不已,在弟妹入府請安,陪同父親說話時,亦頻頻走神,引人側(cè)目。
義忠親王似知道他暗地里動作,在他們告退之時,意有所指訓(xùn)戒了一句,“安生度日。”
承熙郡王斗膽抬頭看了一眼父親變得渾濁的雙眼,嘴里稱是,心卻不甘:父王老了,雄心不再,他卻不屑一輩子只是普通宗室,窩囊度日。
遂在退出正堂后,留下六弟與六妹夫婦說話。
薛寶釵與馮劍英莫名對視一眼,隨即別臉分開,二人皆未想到大伯子/大舅哥竟會問這么一個問題:賈寶玉的通靈寶玉是否靈驗(yàn)?
“聽聞那玉是生而帶來,背面鐫著‘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福禍’等篆文,六弟妹家中與賈家乃姻親,又曾在榮國府小住過幾年,不知可曾親眼見過,傳言可為真?”承熙郡王目光灼灼問薛寶釵道。
薛寶釵不知承熙郡王目的,心內(nèi)忐忑,一懼大伯子查到當(dāng)年母親與姨娘謀劃“金玉良姻”之事,二則知道皇家對這種事兒的忌諱,面上卻不顯,只帶笑回道,“二者確為真,但靈驗(yàn)與否,卻是不曾見過的,也未聽說過。”
馮劍英回答亦無大異,“我曾與兄長赴過寧國府賈珍之約,恰逢賈寶玉與宴,得把玩過那玉一回,玉質(zhì)上乘,屬珍品,字也確有,賈家上下亦將那玉當(dāng)作賈寶玉的命根子,寶貝得很,除此之外,倒沒瞧出有甚稀罕之處。”
承熙郡王聽畢,不免失望,原以為賈府親近之家能得些不一樣的消息。
“兄長平白問那玉做甚么?”樂昌郡主不解。
她亦是聽過榮國府這“祥瑞”之事,不過只當(dāng)后宅婦人手段,眼下長兄煞有其事一問,她猶疑了。
承熙郡王未刻意隱瞞,也未和盤托出,只簡單解釋道:“清虛觀審訊需能人異士,底下人隨口提起過這樁異事,我也不過白問問,靈驗(yàn)最好,可助父王早日洗刷冤屈,無用,便只能干等了。”話畢,假意長嘆一口氣。
樂昌郡主與卓善輔國公卻是眼前一亮,為父王平反之事何等重要,遂向薛寶釵及馮劍英事無巨細(xì)詢問起來。
不過,并無所獲。
那通靈寶玉確實(shí)未顯過神通,姐弟二人只得攜著伴侶跟兄長告別,悻悻離去。
四人方出府門,便有人將此番談話一一報給了義忠親王。
義忠親王白發(fā)蒼顏,滿身暮氣,嘆息一聲。
許久后,方命令下跪之人道:“待老大折騰完此事后,你將剩余之人攏攏,分批送往關(guān)外,明昌那里雖苦,也好過跟著這庸才白白填命。”
“主子”地上之人哽咽,他們?nèi)舳汲纷吡耍髯泳驼鏌o人可用了。
義忠親王揮揮手,“走吧,承平盛世,何苦折騰。”
他已是油盡燈枯之相,大限在即,便是耗費(fèi)心力爭到了又如何,后繼無人,守不住的
罷了。
又說承熙郡王在自家人這里未得到有用訊息,一時竟尋不到法力高強(qiáng)之士,便將注意力轉(zhuǎn)回賈寶玉身上,私下使人去都外玄真觀尋寧國府賈敬,自忖此人曾是義忠親王的心腹,必定愿助舊主一臂之力。
不想,又碰壁了。
賈敬直言已入道門,凡塵俗事與他不相干,獻(xiàn)上一本他手抄的《道德經(jīng)》便打發(fā)人回來了。
承熙郡王恨他不識抬舉又無可奈何,索性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輾轉(zhuǎn)將賈寶玉捅到了皇帝耳邊。
靈驗(yàn)與否,試試便知!
正當(dāng)薛寶釵猶豫是否讓母親至榮國府透個信兒之際,大幻真人張道士便帶著皇帝口諭到了賈家。
自南山翁入都后,一直提心吊膽的賈赦,聞得皇帝竟讓賈寶玉去協(xié)助此案,險些當(dāng)眾厥過去。
知曉內(nèi)情的賈母,亦嚇得面色煞白,急急向張道士確認(rèn):“寶玉年幼怯弱,又無官無職,如何能擔(dān)此大任,老神仙莫不是尋錯了?”
張道士呵呵一笑,與賈家眾人引見隨他而來的二人,一位勤懋殿的內(nèi)監(jiān),一位錦衣府的百戶,待眾人互見過禮,才接道,“金口玉言,豈能有錯?老壽星、大老爺、二老爺、二爺、夫人奶奶們安心,哥兒生來帶福,此番一去,準(zhǔn)兒成大器,又請諸位放心,今兒我接了哥兒去,不論事成與否,保管將哥兒全須全尾送回來。”
言下之意,即便不成也無妨,皇帝不會因此降罪。
話都到如此份上,又有圣上旨意,賈母怎敢違抗,只忙忙使王夫人給寶玉收拾行裝、安排隨行伺候之人。
不同賈母賈赦之惶恐不安,賈政心內(nèi)憂喜交加,既喜寶玉小小年紀(jì)便入當(dāng)今之眼,得當(dāng)今欽點(diǎn)辦差,令他與賈府面上有光;又憂寶玉無德無才、那石頭亦不知有效無效,遂誠惶誠恐同張道士等人且謙且賤了一番賈寶玉,又當(dāng)堂訓(xùn)戒寶玉至清虛觀后要恭謹(jǐn)侍上、好生聽令辦差等等才罷。
因張道士等人催得急,待一打點(diǎn)完備,一眾人便乘馬登車而去。
賈府仆從遠(yuǎn)遠(yuǎn)望著那森然肅整的大隊(duì)人馬離去,具是歡天喜地,爭相同各位主子報喜,都道:瞧那重視程度,寶二爺要有大造化了!
丫鬟婆子們聽了,亦是向女主人們道喜,王夫人高興得眼角沁出淚來,拈著帕子擦不及。
只賈赦終是撐不住,暈倒在地,賈母亦是面色慘白大汗淋漓,連連后退,三四個丫鬟一同上前,才堪堪扶住。
一時間,眾人臉上喜氣散盡,愣住兩息,方慌亂起來扶人請大夫。
又說賈寶玉,路上與張道士同乘車,心生好奇,時不時搴簾瞧瞧外頭擁車前進(jìn)的非常護(hù)衛(wèi),一壁又問張道士:“張爺爺,我去了做什么呢?”
他自覺并沒有協(xié)理案件之能,當(dāng)今因何尋上他?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大姐姐薦了他?賈寶玉不由暗道。
張道士垂眸隱隱覷了一眼他胸前的瓔珞,似平常那般笑道:“哥兒去了便知道了,”又見他面上浮現(xiàn)些許不安,便湊近他,低聲安慰道,“不成也無妨,哥兒許久不曾到我們那里去了,只當(dāng)散散心,小住兩日。”
賈寶玉一聽是這個理,也就放下心來,見路還遠(yuǎn),正欲同張道士問些香客趣事,不期,“咚”的一聲震響,像是箭矢射中了車廂,嚇了二人一跳,亦驚了馬,馬車開始晃動起來。
賈寶玉不及反應(yīng),便被身側(cè)的張道士按住后頸,身子低伏在座椅上,接著,車外便哄亂起來:馬蹄聲、嘶鳴聲、護(hù)衛(wèi)的調(diào)度嘶吼聲、打斗聲以及刀兵砍中血肉的聲音,賈寶玉恍惚還聽見了茗煙鋤藥的尖叫聲。
這是怎的了?他徹底懵了。
他們一行人才出城門,往常這段路上香客不少,最是熱鬧不過,怎會鬧匪徒呢?且這些匪徒竟如此猖狂,青天白日就敢出手!
“張爺爺?”他顫著聲兒喚道,欲問問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卻見張道士手指抵在唇上,不叫他出聲,一臉戒備,似早有預(yù)料。
不及賈寶玉深思,忽的,變故又來,車簾被人粗暴撩上車頂,一滿身血?dú)獾?#8204;蒙面黑衣人伸手朝他迅猛抓來。
賈寶玉已然呆住了,目光逐漸渙散,竟是呼救聲都發(fā)不出。
一側(cè)的張道士看得心急,奈何老邁的身體速度根本不及這些死士,連閃身替賈寶玉攔一攔都無法。
然而,驚喜忽至。
那黑衣人竟在手即將觸到賈寶玉的一瞬被震飛出去,重重砸在地上,轉(zhuǎn)瞬變化為一頭黃皮狐貍,哀嚎打滾,正欲掙扎起身,便被身后殺氣彌漫的護(hù)衛(wèi)舉刀砍下腦袋。
隨之而來的便是護(hù)衛(wèi)們層層傳遞的驚喜聲,“有用!有用!”
賈寶玉不知“有用”的是甚,只呆呆望著車外頭的慘狀:尸體橫陳、血流滿地。
倏爾,車簾又被人粗魯掀下,馬車開始疾馳,車身劇烈晃動,張道士被顛得跌坐在地,賈寶玉終是“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而后,便人事不知。
第一百四十六回
卻說賈寶玉再睜眼, 仍似醒非醒,眼前一片朦朧,耳邊只小廝聞茗煙喋喋不休的抱怨。
“這起子道士和番役簡直反了天了!不由分說就敢給二爺灌那不干不凈的符水, 又強(qiáng)摘了二爺?shù)挠袢ィ强墒嵌數(shù)拿樱?要是讓老太太知道了二爺?shù)挠裨谠蹅冄燮ぷ拥紫码x身,還不知要怎生著急兼著揭咱們的皮!
現(xiàn)下又只送進(jìn)這些粗茶爛飯來, 就是咱們家散給窮人的都比這好, 糟踐誰呢!還不叫輕易進(jìn)出這院子,怎的,當(dāng)咱們是囚犯嗎?等回了府, 我一定稟明老爺老太太, 呈給宮里娘娘做主,看他們還囂張不囂張……”
“行了,少說幾句吧祖宗!”又聽他奶哥哥李貴低聲訓(xùn)道。
茗煙不服, 嘟嘟囔囔了兩句才不說了, 賈寶玉這才清醒少許, 直覺嘴里難受, 叫了聲“水”, 凈室內(nèi)幾人方一擁而上, 七手八腳伺候起來。
另一頭, 取了通靈寶玉去的幾人正聚在一處研究這玉有何奇特之處,尚無定論, 便聽人來回賈寶玉醒了, 上坐之人乃錦衣府指揮同知韓玉州, 桃花眼半斂,吩咐道, “尋大夫給他瞧瞧,再請張真人去陪著,好生安撫,好教他盡快起身。”
來回之人卻面露難色,“大人,張真人路上傷了腰,且下不了榻”
韓玉州正欲開口換個人,左下手便有人起身道,“我去吧。”
此人乃定城侯之孫謝鯨,原任京營游擊將軍,近日方升入錦衣府任指揮僉事,南山翁一案便是由他與韓玉州主事。
韓玉州怔了一息后笑道,“是了,合你去!你們二家世交,必是相熟,再合適不過。”話畢,讓謝鯨將通靈寶玉也一并帶了去,物歸原主。
待人走后,朝廷供奉的幾位能人方士繼續(xù)討論。
眾人都聽護(hù)衛(wèi)賈寶玉之人描述過路上見聞,知其確有驅(qū)除邪祟之能,原以為乃是這生而帶來的“寶玉”所致,便想直接借來用,也省了等這嬌弱的公子哥兒醒來的時間,不想,白浪費(fèi)這半日功夫,這玉離了賈寶玉,便如一塊凡石,氣蘊(yùn)全無,也無效用。
眼下別無他法,只能干等。
原自南山翁送入都中,已一月有余,欽天監(jiān)與幾位供奉想盡法子卻對磁壇上的封印無可奈何,南山翁便倚仗于此,一面與他們大談條件,以期皇帝能妥協(xié)放走他,一面又有死士、狐貍不斷來“劫獄”,其死傷不論的決絕及數(shù)量之多,何其挑戰(zhàn)帝王底線,帝王絲毫不讓,于是雙方僵持。
此外,朝廷另下詔尋了許多能人異士亦無進(jìn)展。
曾有人向皇帝進(jìn)言解鈴還須系鈴人,請求尋來封印之人,皇帝則在聽聞封印之人不止千年道行后,恐引狼入室,畢竟誰也說不準(zhǔn)此妖會不會成為下一個“南山翁”,因駁回,稱不到萬不得已不考慮此法,又責(zé)令錦衣府另尋他法,盡快拿下南山翁,只因那小壇子日復(fù)一日化著狐妖,說不得哪日那老狐貍就成一灘水了,皇帝可不容許廢了一番周折才得來的“人證”變成一場空。
因此,眾人皆是緊鑼密鼓地忙活,好容易遇上賈寶玉這么一個意外之人,即便還不見成效,好歹多條路子,也叫幾人有些希望,因輕松些許,難得開起小差,談?wù)撈疬@賈寶玉。
其中一位擅望氣之術(shù)的供奉撫須,奇道,“這位賈公子也真真是奇怪,明明面如滿月,天庭豐滿,目若點(diǎn)漆,鼻若懸膽,耳厚而堅,唇闊有棱,盡是顯貴之相,但一取下那玉,周身氣運(yùn)便大減,僅剩原本之一二成,根本不足以支撐他這場富貴命盤”
其他略通之人亦是交相點(diǎn)頭贊同,他們也覺奇怪。
韓玉州聽了,眸色深沉,支頤似閑問道,“那依諸位看,這是何緣故?”
只聽幾人一人一句論著,得出結(jié)論,“兩種可能,一這位賈公子在轉(zhuǎn)世投胎前,將自身氣運(yùn)與功德多壓入玉中,因而二者一體,合則圓滿;二則此玉乃是賈公子前世機(jī)緣,借此玉運(yùn)道方得投入富貴之家,因本身功德氣運(yùn)并不足,所以玉一離身,氣場便不足。”
“諸位傾向哪一種?”韓玉州又問。
眾人卻意見不同,善相面者因其富貴之相,傾向前者;余者則認(rèn)為長相傳自父母,不可一概而論,其氣運(yùn)實(shí)在太差,因而傾向后者。
但不論是何種猜測,眾人看法一致的是:一賈寶玉前世不凡,今生有這寶玉加持亦不會差;二通靈寶玉只在賈寶玉身上方能發(fā)揮奇效。
“專屬之物”韓玉州低喃一句,不知想的甚么。
凈室內(nèi),賈寶玉精神依舊恍惚,一閉眼便可重見尸山血海,嚇得不住顫抖,瞧見謝鯨,眼中聚起絲絲亮采,一把揮開把脈的老大夫,打挺起身,抓住謝鯨不斷央求道:“謝大哥哥,我要家去,送我家去!”
謝鯨見他目光呆直,臉色紫脹,一壁將他的玉交給小廝收好,一壁皺眉問大夫,“他這是怎的了?”昏著時,臉色也不見這般難看。
老大夫面色卻不好,躬身回道,“回大人,這位公子受了驚嚇,一劑安神湯下去,明日便能好。”
謝鯨這才放心,按住賈寶玉躺下,好生同他道,“你好生喝藥,明日隨我一道兒去瞧瞧情況,不成,便送你家去。”
“那要是‘成’呢?”
謝鯨話音才落,便聽一旁捧著玉的小廝急急插嘴問道。
他瞧了眼似聽了他的話安靜下來的賈寶玉,道,“成了,自是結(jié)案之后。你們來時也瞧見了,此案很是兇險,若叫幕后之人知曉寶兄協(xié)助有功,或會出手報復(fù),你們離開也不安全,不如就留在山上,這里有重重護(hù)衛(wèi),那些人闖不上來。”
一番話聽得茗煙李貴等兩股戰(zhàn)戰(zhàn)、冷汗直流,這一家子主仆都被路上的血腥場面嚇怕了,哪里遭得上再來一回,現(xiàn)下回去不敢,留下也害怕,俱是彷徨無措,一時間,竟都無神聽謝鯨說話。
謝鯨見狀不禁搖頭,又安慰幾句,不見賈寶玉反應(yīng),陪坐了片刻,待人送來安神湯,又等賈寶玉服下,方才離去,同韓玉州說情賈寶玉明日才能參與審訊。
韓玉州雖不滿公務(wù)延遲,但諒在這嬌生慣養(yǎng)的小公子才經(jīng)歷過殺人場面,也便沒說什么,轉(zhuǎn)而問起山上布防之事,難保那些死士今日還來不來。
哪知,他難得寬容一回,次日賈寶玉竟是連床都下不了了。
韓玉州與謝鯨聞訊去瞧人,才到院門口,便聽里頭小廝理論道,“我們二爺病了,每次需得養(yǎng)上十天半月才見起色,哪里說一日就能起身的,更別提還要勞累我們爺去辦事!”
進(jìn)門后,二人又見老大夫急得面紅耳赤,見他們來了,忙忙過來回道,“二位大人,賈公子昨日喝過供奉真人的收驚符水,因并未起熱,又服用過安神湯,飽睡了一覺,現(xiàn)下神完氣足,已是大好之相!”
他并未誤診呀!
老大夫任職錦衣府,平日里瞧病的都是糙漢子,傷口扎起就可上職,哪里曾見過這等沒病還要養(yǎng)半月的金貴小公子,因無故被臊了一頓。
韓玉州聞言擺手,叫他不必著急,行至床邊瞧了一眼眼睛直直盯著帳頂?shù)馁Z寶玉,喚了聲,“賈二爺?”
見其聞言眼珠活泛一瞬,眼底閃過驚艷。
韓玉州沒忍住嗤笑一聲,又見其臉頰泛紅,暗嘲榮國府的情報果然不假,這就是個慣會裝瘋賣傻的色胚。
只不論是個甚樣兒,膽敢耽誤他的事,就是活膩歪了!
緊隨其后的謝鯨也瞧見了這一幕,只覺額際青筋一跳,面色難看:賈寶玉這是鬧的什么?昨日他的話沒說明白不成?
謝鯨哪里能想到,賈寶玉好睡一覺醒來,心神稍安,將這一遭事在腦子里一轉(zhuǎn),便覺不對勁,說是教他協(xié)助辦案,可既不對他追根查問,困在這清虛觀中更無勘查其他案件跡象,唯有一種可能:他是來陪同審訊犯人的!
賈寶玉雖不事俗務(wù),但素聞錦衣府“大名”,知曉他們刑訊手段殘忍,又聯(lián)想來時那血腥作嘔的場面,一時心寒膽顫,極不愿沾染這冤孽,索性打定主意裝病不去,反正張道士和謝鯨俱告知過他:此事成不成都無妨,他本無心仕途,那便如此混過去了事!
只他欲逃脫干系,韓玉州卻不許,面色沉靜向外頭吩咐道,“命道沖真人及蔣千戶帶人將那位‘請’過來。”山不就我,我來就山。
賈寶玉不明所以,便見茗煙等皆被驅(qū)逐出去,正想出口阻攔,卻見謝鯨目光沉沉望著他,驚得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放棄躺下。
少頃,便聞一道笑聲進(jìn)院,“日日待在供桌上受神光照耀不好受吧?今兒老道們帶你出來透透氣,松快松快!”
轉(zhuǎn)眼見一溜道士進(jìn)門,為首之人呈一托盤,盤上置一插著小旗的黑壇子,那道人面上笑意不減,話似是對著那壇子說的,略顯怪異,屋中眾人卻無多大反應(yīng)。
賈寶玉只瞧那道人竟帶著小壇靠近他,直覺不好又不敢大動作,往床里縮了寸許,但那道士動作并不止,將那詭異小壇放他身側(cè)不算,還欲往他身上放!
賈寶玉大驚,抬眼欲向謝鯨求助,卻忽聞那壇子中有聲音傳出,“小輩,爾等到底意欲何為?”
賈寶玉嚇得仰坐起,伸手便想將壇子撣下身,卻被道士按住手,動彈不得,只聽他問:“小友,昨日你是如何驅(qū)除那狐妖的,可否叫我等開開眼?”
說畢,指了指壇子。
壇子中是狐妖?賈寶玉不由雙腿顫顫。
抖得老狐妖恥笑,“小輩黔驢技窮,竟抓個娃娃作弄?且不如老朽先前提議,各退一步如何?”
道士卻不理,只滿眼期待對上賈寶玉,賈寶玉惶恐又不解,“我不會!”他怎不知自己有驅(qū)除狐妖之能!見道士不信,賈寶玉又向謝鯨道,“謝家大哥哥,你知道的,我們家里哪里去學(xué)這些!”
謝鯨無奈:是,他們這樣的人家不會學(xué)這些旁門左道,這不是你生來有異嗎?
謝鯨不言語,任賈寶玉在道士引導(dǎo)下嘗試攻擊壇子,卻是一無所獲。其余幾位道長見狀亦圍了過來,將通靈寶玉拿起又放回觀察了幾次,相互耳語幾句,便帶著壇子離了榻邊。
而后向主事人韓玉州回道,“……一來一回氣場均有變化,說明玉確實(shí)在作用,只不過瞧這情形,主人無法控制、妖邪靠近亦未主動攻擊,或許只能被動防御,亦或許……只在性命之憂時方能起效。”
這頭話音才落下,便聽那頭賈寶玉忽然“噯呦”一聲,捂住肚子倒在床上,疼呼不止,而壇子卻“咕嚕咕嚕”從床滾落腳踏,又跌在地上。
原是不及眾人反應(yīng),韓玉州便奪過道士手上的壇子朝賈寶玉砸了過去,意圖攻其不備,瞧瞧那玉會不會護(hù)主。
“看來這法子是無用了。”眾人只聞韓玉州的“失落”之聲。
謝鯨卻是閉了閉眼,費(fèi)力忽略其語氣中的惡趣,暗忖賈寶玉自討苦吃,得罪誰不好,非給這“閻王”找麻煩,今日不脫層皮哪里過得去。
果然……
“來人,貼加官。”他只聞韓玉州氣定神閑吩咐道。
眾道士俱是一驚,道沖忙勸道,“大人,那玉除的是‘邪祟’,方才您也試了,雖說用的是壇子,但這力是您使的,便無作用,想來,人為制造的性命之憂定也是無用的……”何苦折騰這小哥兒!
韓玉州卻笑,“諸位真人并不能確定不是嗎?如此,試試又何妨?”
謝鯨轉(zhuǎn)眼就見外頭遞進(jìn)來桑紙、黃酒,亦上前勸阻,“賈妃有孕在身,賈寶玉若在我等手上有個好歹,不好交代。”
韓玉州卻只輕輕撥開他,彎腰將那壇子撿起,拋到賈寶玉身上,“謝僉事放心,出了任何事,本官一力承擔(dān)。”
賈寶玉不知何為“貼加官”,只是被那面若桃花男人話中的陰戾氣息嚇到,接著便見兩名司員上前,一人按住他,一人取了一張黃紙覆在他臉上,賈寶玉驚恐,“你們做甚么?”
一面說,一面搖頭,試圖將那紙晃下臉去。
不想,被按住。
酒氣撲鼻而來,暈濕的黃紙糊住了他的口鼻,賈寶玉害怕,大口吸氣,又驚慌向謝鯨求救。
謝鯨這回不再應(yīng),昨日為賈寶玉說情休息一日,方才又勸了韓玉州一回,已是他念及兩家祖上舊情,但也僅到此為止了,再幫他,就是置定城侯府于不顧。
蓋因他調(diào)入錦衣府乃上皇之意,專為北靜王府及南山翁謀反、或者說忠慎親王謀反一案而來。若忠慎親王坐實(shí)謀反,當(dāng)今便能收攏更多權(quán)力,此讓上皇感到威脅,所以即便當(dāng)今明知哪些官員參與其中,仍需南山翁的口供鐵證來堵上皇之口。
而他,是上皇的眼睛。
謝鯨有預(yù)感,這一局當(dāng)今贏面更大,謝家本無意,卻被上皇拉入局,若他再對天子心腹韓玉州多加阻撓,必會得罪當(dāng)今,得不償失。
所以,賈寶玉還是自求多福罷。
謝鯨出神時,桑紙已貼到了三張,賈寶玉的聲音被悶在紙里,只得瘋狂蹬腿。
供奉們瞧著不忍,偏過頭去,眼睛卻盯著他胸前的玉和懷里的壇子,仍不見動靜。
道沖再次開口,“大人,這只怕是真不成,再想法子吧!”
韓玉州卻不理,只令道:“加!”
司員遂又加了一張,韓玉州沒再下令,靜靜瞧著賈寶玉仰起的脖頸青筋畢露,四肢奮力掙扎。
壇子中,南山翁已然知道他們在做甚,只一徑笑話他們,“偏是你們?nèi)俗宥迷趺凑勰ネ?#8204;類,聽聽,這可憐見兒的。”
“大人。”按住賈寶玉的司員出聲提醒,賈寶玉的脖頸由紅泛紫,掙扎力度也開始減弱。
“廢物!”韓玉州冷笑道,尋常人貼五張才到極限,這小色胚才四張就不行了!
“算……”
呼——
韓玉州正打算放棄,一陣裹著臭味兒的狂風(fēng)涌灌進(jìn)門,將那粘濕的桑紙高高吹起,又重重落在地上,砸作一團(tuán)。
眾人只覺眼前一晃,兩道身影便立在凈室中央,并喝道,“修道之人,何故草菅人命!”
其余人等猶在晃神,只韓玉州眼睛發(fā)亮,拊掌大笑道,“道沖真人,此法可行的!”這不就來了!
道沖忙回神,定睛一瞧,來人乃一僧一道,一癩頭一跣足,衣裳襤褸,骨骼清奇,如此法子顯現(xiàn)人前,可見二人法力之高深,忙問其來歷。
二人卻故作玄虛,不肯正面應(yīng)答。
期間,韓玉州聽明門外千戶來報,這二人如同鬼魅般上山,并未觸動捉妖驅(qū)邪的法陣,駐軍護(hù)衛(wèi)亦無法碰到他二人衣角。
韓玉州又瞧二人極為關(guān)注賈寶玉,見人一面喘一面咳,確實(shí)無礙,方肉眼可見松了口氣,便抬手打斷道沖,笑問道,“二位為何而來?”
只聽和尚正色回,“游歷至此,見有不平之事,不忍袖手旁觀,特來相救!”
韓玉州卻謔笑,“世間不平事多了去,怎的偏往我這里來,二位不見這山上山下駐守著多少兵衛(wèi),不問擅闖,是想劫獄還是造反?”
“這……”二人頓住,一時無言。
他二人亦是無奈,此番風(fēng)流孽鬼歷劫,處處有變數(shù),神瑛侍者這里亦然,命數(shù)里本該由家宅不安引出的小鬼鎮(zhèn)魘之災(zāi)不復(fù)存在,卻有妖邪害命,雖靠補(bǔ)天石躲過,二人又突然占到其被害命之情景,只得匆匆趕來。
韓玉州見狀又笑,“看來二位是專為這銜玉落草的賈家二爺而來,既來了,也不著急走,我這里有樁事須得煩勞賈二爺,但賈二爺瞧著著實(shí)解決不了,不知二位可愿相助?”
一僧一道不應(yīng),韓玉州也不理論,只管說道,“若不幫也無妨,本官便只得繼續(xù)在賈二爺身上下功夫了,所幸錦衣府別的還有限,就是刑罰手段多,再不濟(jì),我們這山上刺殺偷襲便沒斷過,一二個人死了傷了也是常有的事……”
一壁說著,一壁笑著瞧向床上奄奄一息的賈寶玉,死傷者將是誰,不言而喻。
一僧一道俱是吸氣,二人對視一眼,許久,道人動了,行至賈寶玉床前,拿起他胸前的通靈寶玉摩弄一番,嘴皮翕動,喃喃低語,似在跟那玉交流。
忽的,玉上閃過一道七彩寶光,室內(nèi)便響起南山翁撕心裂肺的獸嗥。
賈寶玉在一連串折磨下,驚得白眼一翻,暈了過去,余者雖也被吵得不行,但面上皆是又驚又奇。
韓玉州嘴角掛笑,滿眼興致望向賈寶玉,這可就有趣了。
渺渺真人與茫茫大士見神瑛之困已解,便想離去,不想韓玉州卻不放人,收起笑,閑閑道:“二位被征召了。”
一月前,欽天監(jiān)并僧錄司、道錄司下令征召各州府縣下屬各司能人異士,此二人不應(yīng)征召令來也就罷了,神不知鬼不覺的,豈料竟會冒頭為賈寶玉出頭,那就怪不了人,若不想惹上官司,必須等此案了結(jié)了再走!
韓玉州又道,“二位法力高深,悄無聲息走了,本官也攔不住,但賈二爺、榮國府賈家,本官還是能拿捏一二。”
話畢,也不理二人反應(yīng),帶著磁壇及其他人撤出了賈寶玉的院子。
而被忽略已久的南山翁,只覺倏爾便置身業(yè)火之中,寸寸肌革都燃起火苗,幾欲被燃燼,此可比磁壇的煉化之能、神像前的神光普照痛苦千萬倍,且磁壇煉化速度變快了,南山翁只覺自身修為正在快速消散,下肢亦在煉化!
正值其在痛苦之中不斷思忖如何自保時,卻被帶離了那煉獄。
只剛得休憩片刻,便聞壇外小兒問,“如何,南翁可愿招了?”
南山翁暗恨那莫名出現(xiàn)的一僧一道平白壞他計劃!
韓玉州不聞老狐妖回答,便同謝鯨笑道,“看來還得送去陪陪那賈二爺。”
“別!”南山翁低頭瞧了瞧已化去半截的下肢,咬牙阻止道。
而后,耽擱了一月有余的審訊終于開始。
又說凈室內(nèi),茗煙李貴等終于被放進(jìn)來,見賈寶玉癱軟不醒,室內(nèi)狼藉,只余那老大夫摸脈開方,一僧一道二個邋遢人無奈靜立,皆為賈寶玉抱屈,大哭大嚷起來,“二爺受苦了,回去定讓娘娘治他們的罪!”
賈寶玉夜間方才迷迷糊糊醒來,忽見茗煙等親近人守著他,眼睛還腫得跟核桃似的,亦是沒忍住委屈,大哭起來,因有人縱著哄著,遂一把將胸前的通靈寶玉扯下摔到地上,“又是為的這勞什子!”
這一回,心里是真真切切恨上了,等茗煙撿起那石頭又摔、撿起又摔,直鬧騰了半個晚上,還不叫將那石頭掖在床上睡。
才被洗去粉漬脂痕的補(bǔ)天石亦多有委屈,不能同賈寶玉訴說,只得去尋那一僧一道,質(zhì)問道:“白日里,二位大師言神瑛帶我見識了一番風(fēng)流富貴,我今日當(dāng)償還他這一場恩債,助他一份前程,可他卻如此待我!”
原來,白日里這僧道二人不愿沾染世俗朝廷之重因重果,才出手凈化了被聲色所迷的補(bǔ)天石,并忽悠它收拾那狐妖,幫助賈寶玉。
眼下見補(bǔ)天石委屈,二人心虛又負(fù)疚,忙忙安慰,并承諾次日會告誡神瑛它之重要性,方才將石頭哄住。
卻說清虛觀有一僧一道及通靈寶玉坐鎮(zhèn),審訊之事事半功倍。雖南山翁也有耍心眼不老實(shí)的時候,但韓玉州將它送去賈寶玉身邊待了幾回,將這一人一狐都折騰得死去活來,也就老實(shí)了。
賈寶玉滯留清虛觀的第三日,劫獄之事再次發(fā)生,此次聲勢之大碾壓前一月之?dāng)?shù),想來是南山翁手下不知從何處得知了它處境不好,竟是孤注一擲,放手一搏,雙方因死傷慘重。
這一日后,朝中亦有大動作。
消息靈通者如承熙郡王,得知皇帝私下分派欽差出京,便知賈寶玉起到作用了,一味拊掌高樂,心底對那通靈寶玉也起了些心思;消息閉塞如榮寧二府等,在忠慎親王府被錦衣府圍困時,也知曉了。
賈赦自賈寶玉離去之日便一病不起,得了這消息,又氣暈過去,暗自仰天大嘯:誰承望,他脖頸上這鍘刀竟是親侄子親手架上去的!
賈母也因那日出了汗又吹了風(fēng)病倒了,對外卻只敢道是賈寶玉出息了,她興過頭,年紀(jì)大沒承受住,太醫(yī)也不敢請,只尋民間大夫開了幾劑藥應(yīng)付著,又因日夜提心吊膽,生恐滅門之禍降臨,病得愈發(fā)嚴(yán)重。
眼見母子二人日漸憔悴卻言不開口,賈政王夫人、賈璉王熙鳳等便覺必是大事,心內(nèi)俱忐忑,再加之賈寶玉一去便沒了消息,更是不安。
賈璉本欲外出打探消息,卻被多年不管事的賈敬派人堵了回來,除囑咐他緊閉府門,不許到處串聯(lián)打聽消息外,還留了句“未到生死存亡之際”的莫名話語。
好在賈母聽了這話,心寬許多,少少能進(jìn)些粥水,到底扛住了。
此后一月,都中朱門大戶家家閉門,不時便聽說有獲罪下獄的,四王八公中有三家遭了殃,賈珍心也慌,無奈賈敬遣人看住了他,不許他外出,故只能到榮府打聽消息,沒想到一向穩(wěn)重的老祖宗比他還慌,賈珍恍惚猜到些內(nèi)情,嚇得回府閉門,再不敢出。
一月后,都外犯官及其家眷亦陸續(xù)押解入京,賈寶玉方被護(hù)送歸家。
賈家上下見他瘦得脫了相,未及說話就嚎啕大哭起來,便知道在外吃苦受委屈了,一家子父母兄嫂姐妹亦跟著泣哭,丫鬟仆人們也都抹起眼淚。
不過,“苦后回甘”。
忠慎親王被定謀反、抄家圈禁后,賈寶玉參與審訊有功的消息四散傳開,有人喜歡有人恨。
隨之而來的便是皇帝重賞,除去大量財物玩器及賈母的補(bǔ)身藥材,還賜下一個龍禁衛(wèi)名額,賈寶玉年滿十六即可上任。
這可與蠲來的那等不同,入了當(dāng)今青眼,日常在御前行走,一旦立功或得賞,便可往武官路子上走,且同僚或是青年才俊或?yàn)楦吖儋F戚之子,將來人脈不愁,除去賈政略惋惜賈寶玉不能科舉出仕外,真是色色令人滿意。
賈寶玉出息了,最高興的莫過于賈母,精氣神回來了,病自然好得快了。而賈赦見賈寶玉得賞,自身遲遲沒事,暗自僥幸:許是錦衣府并未查到他之事?遂亦振奮起來,病氣去了大半。
而賈寶玉在長輩、姊妹、丫鬟們的安撫下,漸次忘卻了那一日差點(diǎn)兒窒息而亡的恐懼及這一月來的高壓威嚇,尤其往日對他非打即罵的父親竟也慈愛起來,不再追著他讀書寫字,因而漸漸安樂起來。
身子養(yǎng)好后,父親居然催促他外出交友赴會,加之近來宴會竟也色色合他心意,不再是那些吵鬧的戲酒、低俗的淫。樂,多是詩會、文會、賞花會,才子佳人、風(fēng)流文雅,賈寶玉再歡喜高樂不過。
只他不知,此都是外頭那些人專門迎合他的喜好弄出來的。
這一等人乃因他自南山翁一案入了皇帝眼,特來結(jié)交、示好;另一等是聽聞他之“破案才名”,慕名而來;
還有一等則是專來酬謝的,南山翁一案,北靜王遺黨、忠慎親王一系等多名官員被問罪,朝堂中空出不少官位,雖有皇帝心腹,卻不滿額,因此升遷的不在少數(shù),不少人家記了恩,便命家中次子幼子等與會,贈些謝禮。
不想,這等官家子弟見了這“大功臣”,不免有些失望,賈寶玉生得靈秀、性情溫和,有幾分詩才卻不通時政,聞人打聽立功之事,每每避而不談,除去保密之名,竟有些心虛及恐懼,問得深了,還尋借口遁逃,讓人不由疑惑這“功臣”之名到底屬不屬實(shí)。
由此,便有些“名不符實(shí)”的名聲傳出,越是如此,越有人求證,賈寶玉每每被人問得憶起那日將死之時的恐懼,漸漸地不愛出門了。
因得不到證實(shí),流言便也越演越烈,直至一日圣旨下,提賈赦質(zhì)審后,達(dá)到高。潮。
原平安州節(jié)度使李敏達(dá)獲罪后供述,他與賈赦內(nèi)外勾結(jié),多次包攬詞訟、賣官鬻爵,賈赦因被封存家產(chǎn),下獄質(zhì)審。
賈赦雖未定罪,但李敏達(dá)由南山翁一案下獄,賈赦又由李敏達(dá)牽出,一時間,賈寶玉踩著伯父上位的流言甚囂塵上。
賈寶玉聲名遂兩極分化。
榮國府中亦如此,即便有賈母、王夫人,也彈壓不住,邢夫人及身邊伺候的諸如王善寶家的、賈赦的姬妾丫鬟等,日日在東院不避諱地叫罵,每當(dāng)賈母將邢夫人叫去訓(xùn)斥一頓,便消停會子,過后又繼續(xù),兩房伺候之人更因此事別了不少苗頭,鬧得府中雞犬不寧。
賈寶玉、賈璉、探春、迎春等姊妹間也生了嫌隙,迎春更是日日落淚,見了賈寶玉也不大理了,賈寶玉見此又羞又愧,門也不出了,只呆呆傻傻地念叨著往日姐妹和樂的場景,念叨著離開多時的林妹妹和云妹妹。
賈璉坐在房前的石磯上,茫然失措。
賈敬只許他打點(diǎn)父親獄中吃住,不準(zhǔn)尋人打聽或求情,老太太和太太亦不入宮求見娘娘,他便只能白捱日子,等著“鍘刀”落下。
賈璉不知坐了多久,忽覺身邊多了個人,原是王熙鳳,只聽她道,“二爺,我越想越覺著老太太不對勁兒!你想想那日她說的話……”
——混賬行子,你祖宗、老子留給你的錢不夠花嗎?攬這些爛事兒,去掙那些個昧良心的錢!就為這幾個錢,賈家?guī)纵呑拥挠⒚冀心?#8204;給毀了!
“勾結(jié)外官、包攬詞訟,往說輕了是結(jié)黨營私,往重了說,那可是意圖謀逆的大罪,尤其平安州節(jié)度使在外掌兵,這可是大忌,可老太太卻一直指著錢說話……”
其中或許有替大老爺辯駁之意,但說句不孝的話,王熙鳳覺著老太太那日好似并不著急,甚至還有些歡喜。
她悄聲同賈璉一說,賈璉依舊沉默,不知聽進(jìn)去沒有。
說起賈母,她確實(shí)高興。
昔年,榮國公賈代善對李敏達(dá)有提攜舉薦之恩,因而當(dāng)年李敏達(dá)發(fā)現(xiàn)賈赦參與平安州屯兵之事后,迅速出手幫他掃了尾,作為回報,賈赦用印鑒幫李敏達(dá)平過幾回事,又給李家子弟及李敏達(dá)親信寫過舉薦信,如此有來有往,兩人便聯(lián)系起來,這才有了后來的一樁樁包攬詞訟及賣官鬻爵之事。
這些年,賈赦避居?xùn)|院不管事,賈母常常憂心終有事發(fā)之日會禍及滿門,而今卻只定了包攬詞訟、賣官鬻爵等罪名,與謀反相比,這些算得了甚么!
她不管是皇上沒查到,還是看在娘娘有孕,亦或者寶玉立功的份兒上不追究,只要榮國府還在,大兒子定罪也就定了,所以,那日她才會那般高興,那般提醒賈赦:咬死了為錢才行錯路,絕無謀反之事。
賈赦在獄中亦發(fā)現(xiàn)當(dāng)今并不追究此事,因而主動認(rèn)罪,只他在獄中日子并不好過,忠慎親王謀反牽連了太多人,獲罪之人皆以為拜賈寶玉所賜,也不管他這個大伯是不是因侄子進(jìn)來的,獄卒一錯眼,便會捱一頓毒打,賈璉打點(diǎn)的吃食日常被掀翻,被褥亦常常被打濕,可謂是饑寒交迫,著實(shí)受了一番罪。
數(shù)日后,判決下,賈赦發(fā)配充軍,收繳非法所得,剩余發(fā)還,原包攬詞訟本該判處褫奪世職,但因榮國府早早由賈璉襲爵,皇帝念及賈璉不知情,便免除了這一項(xiàng),但賈璉其侍父不嚴(yán),爵降一等,以示懲戒。
皇帝這一番輕拿輕放,在外人眼中,賈家連傷筋動骨都算不上,皆暗暗衡量起賈妃同賈寶玉的份量。
賈璉帶著闔府領(lǐng)旨謝恩后,在地上跪了許久,他也覺慶幸,慶幸未被父親之罪株連;又深感無力,榮國公府的爵位便只到他這一代了,若將來有了兒子,需得另謀出路。
不同賈家的跌宕起伏,承熙郡王忙活一氣,卻只得上皇、皇帝賜了些財物補(bǔ)償,權(quán)力、差事一樣不見,承熙郡王急了,在義忠親王面前不免抱怨。
義忠親王只目光沉沉望著他,“老大,起事那年你已過弱冠,一直跟在我身邊,為父何時叫你覺得行事瘋魔,似被鎮(zhèn)魘了?”
承熙郡王一時哽住,思忖片刻,驚訝望向他父親,“如果……您沒有,那祖父和四叔為何?”
“為何?”一種親王嘆息一聲。
“為你老邁多病的父親不郁郁而終,為了你們這些不成器的孫子孫女不一輩子困守在一座小小的宅院里!”
承熙郡王愣怔,喃喃道,“不,不是這樣的!”是祖父有愧!是四叔得位不正!是他們欠我們的!
義忠親王見他這副魔怔模樣,越發(fā)不悔將手下人都抽去給了明昌。
待承熙郡王發(fā)現(xiàn)義忠親王收走了他手下之人,不甘之后,亦不在意了,南山翁一案,叫他看到了另一種可能,原本嗤之以鼻的旁門左道竟有這般力量。
如此,他也不糾結(jié)父親手下那些個老仆了,自個兒蓄養(yǎng)能人方士更為方便,亦不招人眼,一舉兩得,還有賈寶玉那塊通靈寶玉,他得了確切消息,確是件至寶,亦入了皇帝四叔的眼,若能謀得,至寶在手不說,還能壓皇帝一頭,何樂而不為!
卻說都中腥風(fēng)血雨,胤礽也沒閑著。
南山翁一伙殺他好幾個護(hù)院,皇帝漁翁得利,他很記仇,誰都別想好過。
第一百四十七回
話說中秋過后, 金陵街市上花燈雖撤了,熱鬧卻不減,仍舊人馬簇簇, 叫賣聲不絕,其中一處耍猴戲一處賣藝最是吸引人, 層層疊疊圍得滿滿的。
吳熳頭戴帷帽,抱著慕哥兒, 在胤礽的圍護(hù)下, 擠進(jìn)去瞧了一回小猴兒斟茶奉茶作揖討賞。
慕哥兒喜歡極了,待猴兒舉著鑼到面前討賞時,當(dāng)下就將手上的糖人遞去喂那猴兒吃了, 猴兒也很歡喜, 悄摸拉了下慕哥兒的手又別過臉去,狀似害羞,惹得周圍一陣哄笑, 兆利也跟著笑, 又在主子示意下往猴兒的鑼里撒了兩把錢。
動作間, 余光掃見一行人, 忙湊近自家大爺耳語了一句, 便聽大爺跟奶奶、哥兒道, “猴兒看了, 咱們上那邊瞧瞧。”
哥兒雖不舍那猴兒,但遠(yuǎn)遠(yuǎn)見另一頭有人將刀槍棍棒耍得虎虎生威, 圍觀者喝彩連連, 瞬間被吸引了目光, 小嘴微張,不住發(fā)出“嗚哇嗚哇”的聲音, 小手小腳也跟著揮舞,險些打掉奶奶的帷帽,兆利正欲將小主子接過來,卻被大爺搶了先。
大爺還順手教訓(xùn)了兩下哥兒的屁股,稍稍打斷了哥兒的興致,哥兒也不示弱,反手給大爺?shù)暮蟛鳖i來了一下,大爺怒目,哥兒又瞬間低眉。
這一來一回的,瞧得兆利好笑,忙捂嘴憋笑隨著。
很快,慕哥兒又被場中央賣藝的女尼引了注意力,再顧不得同“老父親”置氣。
胤礽和吳熳卻在細(xì)細(xì)打量不遠(yuǎn)處被仆從小廝圍護(hù)著的公子哥兒,也是他們此行的目的之一——甄家甄寶玉。
盡管已有妻子提示,胤礽還是略有些吃驚,他沒想到豪無血緣關(guān)系兩人竟會如此相似。
甄寶玉的身形打扮、行為舉止幾乎與賈寶玉一模一樣,甚至連面容都有三四分相像,眼下瞧那年輕女尼滿是憐惜的神態(tài),也與賈寶玉像極了。
竟真是鏡像不成?胤礽思忖。
場中,待女尼耍完一套槍法,向眾人直言無趣,欲邀人上場比劃時,甄寶玉忙出言攔住躍躍欲試之人,又令小廝取出兩錠銀子,奉與那女尼道,“不知法師尊號、又在何處出家,今只能略盡綿薄之力,法師帶著這幾兩碎銀安心回廟焚修去吧,若日后還有艱難,只管每月往我們府里來,再不必如此風(fēng)吹日曬為生活計。”
話音落下,現(xiàn)場寂然片刻,多人面面相覷,轉(zhuǎn)瞬又喧闐起來。
有人贊他憐弱惜貧、尊佛敬道,有人為不識君者介紹其生平,也有不對付者嗤笑他錢多沒地兒花、冤大頭等等,女尼始終神色平靜,合掌道謝并婉拒道:“多謝施主慷慨,只貧尼以武技入道,來此弄藝,只為展示所學(xué)、向習(xí)武之人求教,并不為化緣。”
此番話一出,霎時羞得甄寶玉紅了臉,不禁自愧自以為是,他的小廝們見這女尼“不識好歹”,正欲理論,又被甄寶玉攔下。
女尼似對這主仆一行人之為并不十分在意,再向在場之人求教。
或有技癢、好斗者早已按耐不住性子,見甄寶玉不再出頭,便無顧忌上場了。
只一人接一人,竟無人能在那小女尼手下過上兩招,現(xiàn)場不由驚嘆連連。
甄寶玉忍著羞看了一會子,見女尼確實(shí)不會受傷,放下心來,悄然離去了。
胤礽與吳熳二人一直不著痕跡觀察著他,見人走了才作罷,吳熳問胤礽:“記住了嗎?”
胤礽點(diǎn)頭,反笑問她,“要不要上去試試。”
吳熳搖頭,拒了。
她本是野路子出身,一招一式憑的是速度與力道,打擊的都是致命之處,跟妖邪切磋還好些,傷了也就傷了,這女尼顯見是正統(tǒng)修行之人,武技雖已入臻化境,但于修行一途來說,只是個新手,并不是她的對手,吳熳不愿勝之不武,且若有誤傷就不好了。
她不愿上場,卻不禁護(hù)院們,有意的都允他們?nèi)ピ囋嚒?br />
于是,一眾人摩拳擦掌上去,被人打得落花流水下來,惹得兆利大笑不已。
熱鬧過后,夫婦二人帶著慕哥兒,踩點(diǎn)兒進(jìn)了金陵最好的酒樓,一面點(diǎn)菜用飯,一面等待甄家另幾位爺?shù)牡絹怼?br />
你問今日種種為何,當(dāng)然是報當(dāng)日之仇。
又說當(dāng)日參與劫走南山翁的狐妖,一為南山翁糾結(jié)聚集而來,一為胡四相公族中叛徒。
后者,胡四相公出面保下他們性命,并承諾會將其投入地獄受刑百年,胤礽對這懲處方式勉強(qiáng)接受,便不再追究;
前者則連同南山翁手下的死士在內(nèi),一并在追蹤中,但效果不盡如人意。
因著狐妖手段之故,胤礽手下之人總會叫其脫手,好在這起子人與狐對南山翁并不放棄,一路追殺皇帝的護(hù)送隊(duì)伍,至了清虛觀也樂此不疲,胤礽索性學(xué)皇帝坐山觀虎斗,任由他們拼殺,他的人遠(yuǎn)遠(yuǎn)墜在后頭,截殺漏網(wǎng)之魚,偶爾會放走一兩個,循著他們蹤跡尋找其余黨,只不管人或狐,一到金陵附近便不見蹤跡,再尋不到。
護(hù)院傳回消息,胤礽思慮許久,決定帶著妻兒走金陵這一遭,不僅為親自尋找南山翁老巢,還為著算計皇帝一回。
對付皇帝,胤礽不能一殺了之。
一則前世今生兄弟之情,他們之間不到必須你死我方能活的地步;
二則皇帝也算得上清明之君,若取他性命,皇位之爭引發(fā)動亂,波及民生,他可就成了罪人;若說明目張膽與一國之君為敵,胤礽也沒有如此狂妄與本事。
因而,只能采取些迂回的手段給他找找麻煩。
在寧州給慕哥兒啟蒙的時日里,胤礽沒閑著,用大把龍氣向胡四相公學(xué)了門技藝——織夢。
他預(yù)備去給甄老太妃織個皇帝清算甄家的夢境,讓忠遠(yuǎn)親王及甄家出力對付皇帝。
甄家失了北靜王府這個姻親,實(shí)難成氣候,也就能給皇帝添添堵、使幾個絆子的程度,但也盡夠了。
而織夢如要真實(shí)、欲讓人深信不疑,對細(xì)節(jié)要求便高些,辟如夢中人的面容,于是,借著今日帶兒子出門游逛的便宜,有了這一遭。
其中,甄家當(dāng)家人甄應(yīng)嘉與甄家的寶貝蛋甄寶玉乃重中之重,余者,有今日在酒樓設(shè)宴的這幾位嫡支紈绔且夠用了。
胤礽深若寒潭的眼眸不時瞥向樓下或下馬或下轎之人,耳邊聽著提前趕至金陵打探消息之護(hù)院的介紹,將甄家人一一對上號。
而后,便專心陪妻兒用膳,盡興方歸。
次日,胤礽約了他五叔家的堂弟去郊外看地。
名為如此,實(shí)際打算親去探探南山翁手下消失的地方有無貓膩。
堂弟不知情,路上同胤礽道,“不過一百多畝地,兄長使人捎個口信兒來,弟弟就辦了,何須大老遠(yuǎn)的跑一趟!”
胤礽只笑,“原是父親的意思,”
他打的是為族中人口增補(bǔ)祭田數(shù)目的名義,這些年,賈氏新生兒及嫁進(jìn)來的新婦共增一百多口,確實(shí)當(dāng)添補(bǔ)了。
“且也要帶著你嫂子侄兒娘兒兩個來認(rèn)認(rèn)老宅,免得過路不識。”
他如此說,堂弟便知他不嫌跑金陵一趟麻煩,一徑任勞任怨帶著他往看好的地界去。
只兩人帶著人跑了好幾處都不甚滿意,不是地太薄,就是離原賈家祭田太遠(yuǎn),不便管理。
期間,胤礽還引著堂弟往護(hù)院上報的地方轉(zhuǎn)了轉(zhuǎn),并未發(fā)現(xiàn)什么。
一通忙下來,可謂是“兩頭空”,一無所獲。
堂弟身形微胖,一路騎馬下來顛得骨肉都疼,待到自家祭田附近,便央著胤礽下馬走走歇歇,胤礽應(yīng)了,一路走,一路同他閑聊,問些金陵族中現(xiàn)狀。
路上瞧見自家祭田不遠(yuǎn)處的田地亦不錯,便問堂弟那地誰家的,“不拘多出價錢,或是在別處多買肥地同他換也可。”
卻見堂弟望著那地,嘴角揚(yáng)起諷笑,“若早個一二年,兄長這法子興許可行,現(xiàn)下可是沒可能了!”
胤礽難得見他這副模樣,好奇道,“誰家的?”竟連地頭蛇賈家也動不得了?
堂弟不懷好意笑道,“兄長猜猜。”
眼下閑著沒事兒,胤礽樂得配合他,“在金陵,賈家不便動的,也就甄家了。”
卻見堂弟故作神秘?fù)u頭,“錯!是‘自家人’。”
胤礽正想哪個賈家人,便聽身后護(hù)院提到:是金陵知府家的。
金陵知府?
胤礽恍然,賈雨村?!
胤礽笑,他這二年忙的,都快將此人忘記了。
“你不喜此人?”胤礽問堂弟。
否則,不會提起來就這般怪模怪樣的。
只聽堂弟不屑道,“一個四處鉆營的小人!”
這倒是奇了,胤礽記得他這堂弟最是隨分從時,何時竟如此尖刻地鄙薄起人來了。
展眼,便聽他解釋道,“自那年他同榮府政老爺連了宗,補(bǔ)到金陵來,便年年隨著咱家祭祖,也不知他家祖宗會不會在夢里教訓(xùn)這個數(shù)典忘祖的野崽子!
又因著一上任便斷了薛家大傻子那案子,薛家給他送了不少銀子、田地,前年把妻兒都接來了,打眼瞧著是打算在金陵落地生根,同咱們聚族而居,但他那正室乃微末相識,外出交際總是差幾分,王家旁支轉(zhuǎn)眼便送了個姑娘進(jìn)他府里,助著那夫人辦了不少事,外頭便有人戲說‘又一樁賈王聯(lián)姻’,簡直不夠丟人的!”堂弟啐了一口。
胤礽聞言也頓了頓,“王家族人沒個說法?”
一地顯赫大族的姑娘送去與一來歷不明之人作妾,整族都丟臉,縱是王子滕看重賈雨村,也不值當(dāng)如此。
“怎會沒有,”堂弟嘆息,“有也架不住姑娘一家子歡天喜地的愿意,且有王子滕在背后仗腰子。”
“若僅是如此也就算了,咱們幾家好歹一個鼻孔出氣兒,名聲難聽也就難聽了,沒人敢現(xiàn)到眼前,可這小人竟去攀甄家,隔三岔五便打著甄寶玉座師的名頭上甄家走動!”
堂弟實(shí)在氣不過,語氣重了兩分,“這二年,咱們同甄家明里暗里的不對付,主支遠(yuǎn)在都中鞭長莫及,甄應(yīng)嘉高低是個官兒,因壓著一頭,族里沒少吃虧,這巧言令色的畜生兩頭和稀泥,偏族里不少人吃他這套,真真氣死個人!”
話畢,堂弟忽的壓低了聲音,問胤礽,“聽說王子滕將保本,這廝要升了?”
胤礽想了想近日朝中局勢,笑道,“大有可能。”
王子滕需要臂膀,賈史王薛族中卻無能人,賈雨村品性不佳但才干優(yōu)長,是王子滕眼下最好的選擇。
堂弟聞言又“啐”了一口,“我看政老爺和王子滕十有八。九要栽到這兩面三刀的小人身上。”
胤礽驚奇地看向他,打趣道,“這話很有見地,看來你這二年學(xué)識見長,下科可有打算下場試試?”
堂弟身子一僵,打哈哈道,“兄長,我歇夠了,咱們快些回城吧。”
說著,立時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胤礽望著他的背影無奈笑笑,而后也上馬跟上他。
只兩人才到家門口,正欲分手,便聞人急急來報說,哥兒在學(xué)里打架了。
第一百四十八回
卻說胤礽到時, 只見自家護(hù)院持槍持棍將族學(xué)圍了個嚴(yán)實(shí),許進(jìn)不許出。
學(xué)里,院中央掌塾因腿疾獨(dú)坐, 五叔、族老、先生等聚頭或商量或爭執(zhí)。
妻子頭戴帷帽立在右側(cè),兆利抱著慕哥兒站在她身后, 一面對著慕哥兒的小手吹氣揉弄,一面低聲輕哄, 顯見沒大礙。
而左側(cè), 一婦人攬著一哭鬧耍賴的孩童又哭又哄,四周圍了一圈關(guān)切的丫鬟仆婦,另有一梳著婦人髻的年輕女子看看那母子二人, 又望向妻子, 狀似為難。
胤礽走近,不及親近妻子、詢問因果,賈家族老便招他過去, 擺手免了請安甚的, 急急推他道, “快勸勸你媳婦兒!”
卻聞妻子冷聲, “先時我就說了, 叔伯長輩、先生們不必再勸, 今兒就是小孩子家的淘氣頑鬧, 先生們的處置很是得當(dāng),現(xiàn)下只要知府家的公子挨了這五下手心板子, 兩個孩子互道一句歉, 這事兒就算了了。”
族老們聞言卻不住嘆氣搖頭, 極為不滿這小輩兒媳婦子油鹽不進(jìn),但又不好直接訓(xùn)斥, 只恨鐵不成鋼地瞪著胤礽,催促他快去。
胤礽好笑,這些人憑甚認(rèn)為他會不站自個兒妻子而傾向他們的,隨即行至妻子身旁站定,暗地里向妻子表態(tài),而后才道,“不知哪位得空,給我講講來龍去脈。”
貓兒適時上前。
原是今日慕哥兒跟著他五叔祖家的三個小堂兄來上學(xué),因著年紀(jì)小又乖巧,受了許多小蒙童照顧,引得素來眾星拱月的賈雨村之子不滿。
又因著慕哥兒記憶力上佳,三百千爛熟于心,幾位先生抽背時均表現(xiàn)不錯,大贊他有父祖天資,又奪了知府家“才子”公子的光彩。
一日里幾番積怨下來,知府公子便令小廝大仆在外攔住兆利與貓兒,自個兒帶著伴讀尋慕哥兒麻煩。
先是言語刻薄,因見慕哥兒未戴項(xiàng)圈金玉等,便言一家子窮酸鬼云云,當(dāng)然,這等話慕哥兒是聽不懂的,因而,當(dāng)時與之爭執(zhí)的主要是慕哥兒的三個小堂哥。
而后便從言語上升到手腳,那賈小公子一把扯住慕哥兒裝著龍鱗的荷包,要瞧里頭裝的甚么“窮酸”物件兒。
慕哥兒被母親叮囑過荷包誰也不能給,便同賈小公子爭搶,因著那荷包如壓襟一般縫掛在肩窩處的,這樣拉拉扯扯,慕哥兒衣襟被扯開,衣領(lǐng)子勒了脖子,眼見龍鱗就要連同衣服一起被搶去,慕哥兒便怒了,一把推倒賈小公子,坐在人身上開揍。
二歲多的小娃兒生生將六歲的大孩子打得哇哇大哭、身上青紫,而后先生和掌塾便來了。
掌塾公正,因二人皆有錯,罰各打五個手心。
孰料,慕哥兒先受完罰,那賈小公子卻耍賴反悔,知府家的小廝仆人們也倚勢要走,兆利氣極,一面將人堵了,一面托五叔家人將大奶奶請來。
吳熳來了,見學(xué)里的幾位先生態(tài)度偏頗,竟言因知府公子傷得重,便要抵了那五個手心,讓她后退一步。只吳熳冷硬不依,讓護(hù)院堵了門,堅持要叫賈小公子受了這五個手心,才準(zhǔn)離去。
知府家人要強(qiáng)走,她便吩咐人教訓(xùn)了一頓,又許他們其中一人回家尋來能主事之人,賈雨村的這一妻一妾便來了,族老們也聞訊趕至。
只人越來越多,事情卻毫無進(jìn)展。
賈雨村夫人心疼孩子受傷還要挨罰,堅決不叫受,那妾室王家姑娘為著賈雨村的知府臉面不肯輕易低頭,便放手等賈家族老勸服吳熳。
于是,便僵持到了現(xiàn)在。
聽完貓兒敘述,胤礽軟語向妻子道,“放心,定叫他受。”
話畢,命兆利把慕哥兒抱來,仔細(xì)檢查了他脖頸上的紅痕和手心里的紅印,沉沉的眸光中閃過心疼與怒氣,難得哄了幾句。
慕哥兒卻得寸進(jìn)尺,非伸手到他父親嘴邊吹吹才好,胤礽瞧著他紅紅的眼眶,低頭輕輕吹了吹,慕哥兒高興了,扭著上身去尋他母親,亦要他母親吹吹。
胤礽看了會親親熱熱的妻兒,才冷冷轉(zhuǎn)向那對母子,“時候也不早了,賈小公子若堅持不受,我們只好去府衙請知府大人來說說理了。”
果然,此話一出,王家姑娘臉色一變。
不論賈雨村是否知曉此事,他是決計不肯來的,一府父母官欺壓一個兩歲娃娃,若是傳出去,官聲體面都不要了。
只賈雨村這夫人卻是不通,恨恨道,“你們將我兒打成這樣,還找我家老爺說理?這是哪來的理兒!”
那頭族老們或畏懼或倚仗賈雨村的威勢,又想上來勸,胤礽卻不給他們開口機(jī)會,答非所問對賈雨村夫人道,“夫人可要想好了,今日這五個手心受了,那就是小孩子家打鬧,出了這院門,諸事既往不咎,可若令公子今日不認(rèn)錯,那便是賈知府教子無方,我們來日方長!”
胤礽了解妻子的心思,她只當(dāng)此是孩子頑鬧,縱是賈雨村之子品性不佳、挑事在先,但念其年幼,慕哥兒又無大礙,她只想還孩子一個公道后,小事化了。
可惜,對方不愿領(lǐng)情!
熳娘總是這樣心軟,胤礽嘆息。
“你們想怎么‘來日方長’?!”那頭嬌杏氣急尖叫。
這夫妻二人到底有何底氣如此囂張,他們那狠毒孩子把她的兒子打得滿身青腫,她不追究也就罷了,怎還不斷蹬鼻子上臉!
只對方接下來的話,將她的怒火澆了個滅。
“夫人遇上好時候了,若在前朝,賈知府以妾為妻,要徒一年半;今朝律法卻只定了‘妻在,以妾為妻者,杖九十’,據(jù)我所知,賈知府是在原配仙逝后,才扶正的夫人,倒是不涉法,只不知賈知府可想做今朝杜佑、李齊運(yùn)?我可送他一程!”
嬌杏、王姑娘不識字、不懂法,亦不知道“杜佑、李齊運(yùn)”是誰,但她二人會看臉色,原向著她們的賈家族老忽的面色鐵青,其中一二位先生面露鄙夷。
二人不由心頭一緊。
王家姑娘只一想今日之事可能為老爺惹禍,望向賈小公子的眸子便寒光閃爍。
深思后,如往常一般識大體勸解嬌杏,“夫人,本就是孩子玩鬧,哥兒都是叫身邊拜高踩低的小廝們調(diào)唆壞了,才會說出那等粗鄙之語、又行欺辱族弟之事,現(xiàn)下正好有機(jī)會,請先生們教導(dǎo)公子一二也是好的,回去再打發(fā)了這起子小人也就罷了。”
受,必須受!
五下不輕不重的小孩手心板子算甚么,早些回去稟告老爺才是正經(jīng)!
嬌杏一面暗啐王氏心狠,疼得不是她的兒子,一面又膽戰(zhàn)心驚,她真怕“以妾為妻”之事影響賈雨村仕途,如若真引出事來,賈雨村不會輕易放過她的!
嬌杏不禁打了個冷顫,只好好聲哄著兒子受了罰,領(lǐng)著一眾人匆匆家去。
學(xué)里,族老們對胤礽那兩番威脅之語亦是不滿,正欲教訓(xùn),卻聽胤礽打斷道,“各位叔伯太爺,賈雨村之子道我家是‘窮酸鬼’,”一語未了,他諷謔的眼神掃過幾人,冷冷道,“若連我家都算窮酸鬼,那族里其他人家在他賈雨村眼中是什么?”
幾位族老聽了此話,沉下臉,抬眼便見賈放(胤礽五叔)看向他們的眼神也由憤怒變成冷冷淡淡的。
雖不知賈代儀這一支的真實(shí)家底,但賈敦及賈放對族中不少艱難人家有恩,只憑這份恩義,便與“窮酸”二字沾不上邊兒。
今日他們因賈雨村官位偏幫,叫族人知道了,面上不說什么,背地里難免要啐他們“忘恩負(fù)義”!
“不過稚子之言,當(dāng)不得真!”有人黑著臉反駁道。
胤礽卻只笑笑,賈雨村如何忘恩負(fù)義從甄士隱一家遭遇中便可窺見大半,一頭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罷了,若賈家于他無用,說不得下場比甄士隱更慘。
又聽一位叔伯緊張問道,“琛兒,你與你父不會真要想法子彈劾雨村吧?”
另一位亦道,“千萬不可!雨村早與族中連宗,都是一家子骨肉,何至于此!”
胤礽低頭諷笑這些人舍不得賈雨村之權(quán)勢帶給賈氏的虛假榮光,只道,“孩子的事兒說了了就是了了,出了這個門,我夫妻二人同賈知府無冤無仇,自不會給他添堵,但若是他先出手,叔伯們也別怪我們不依不饒。”
現(xiàn)下料理賈雨村,并不能將其一擊按死,不如再等等,站得越高,摔得才狠!
說罷,胤礽不打算再理,攬著妻兒、請了他五叔,便回了。
路上,胤礽謝過他五叔,初到時他便聽見五叔護(hù)著他妻兒與族老們據(jù)理力爭。
只見五叔擺擺手,“你媳婦兒是個能耐的,我沒出上力,當(dāng)不得你這聲謝,時候也不早了,快些回去歇著吧。”
胤礽吳熳遂告辭家去。
另一頭,賈雨村極為不悅,沒想到賈氏族中還有如此下他面子之人,聽得杜佑之言,心生警惕之際,又覺此人應(yīng)當(dāng)是個有本事的,忙問是賈氏哪一支哪一家。
嬌杏、王氏還不及打探,只模糊回憶道,“說是放老爺?shù)?#8204;侄兒。”
賈放的侄兒?
賈雨村踱步思來想去,賈放的侄兒中敢如此大放厥詞的,也只他兄長賈敦之獨(dú)子了!
思及賈敦的人脈,賈雨村不禁握拳,原就聽說此子到了金陵,本打算通過賈氏族人聯(lián)系一二,只這幾日忙于下屬與金陵各大家的中秋還席,一時沒騰出時間,不想,兒子就給他捅了這么大個窟窿!
眼見哭鬧不止的兒子,賈雨村略微不耐,往日的喜愛減去幾分,皺眉問妻妾道,“你們不曾得罪他夫人罷?”
王氏忙搖頭,“當(dāng)著那許多人,我和夫人怎好讓老爺失了體面,多是族老們在勸,只那位夫人分毫不讓,非要哥兒受罰才行。”
“那就好。”賈雨村連連點(diǎn)頭。
如今,忠順親王最得皇上重用,千萬不能得罪,他之義女也一樣。
問畢,賈雨村又吩咐嬌杏及王氏,“明日備上厚禮,你二人帶上哥兒再去致歉,只說是我讓的。”
身為朝廷命官怎好向一舉人低頭,架子放太低也叫人瞧不上,妻妾走這一趟盡夠代表他之態(tài)度,若此子識相,便當(dāng)主動投帖來拜訪他!
至于威脅壞他官聲之事,賈雨村眼中閃過陰狠,心內(nèi)記了一筆。
只他計劃得美,被計劃之人卻不配合。
吳熳直接閉門謝客,拜帖甚的一概不理,對外只道專心為孩子調(diào)養(yǎng)身體,胤礽則趁便御風(fēng)去了一趟都中,二日便回,除去妻兒,無人知曉他曾離開過。
宮墻內(nèi),甄老太妃噩夢驚醒,冷汗津津。
第一百四十九回
話說甄老太妃驚醒, 呆坐一會兒,非叫女使倒碗冷茶來與她吃。
概因那夢中所見之景實(shí)在駭人:一會子是自個兒才薨逝,甄家便因任上虧空被抄了, 慌慌張張使人送財物與各處世交藏匿,侄孫兒一家子押解進(jìn)京候?qū)彛?后應(yīng)嘉判了流放,不久便死在瓊州, 其妻妾兒孫給付功臣之家, 世代為奴;
一會子是兒孫受甄家牽連,屢屢因“驕奢淫逸”被皇帝戒飭、削爵,日漸沒落;
一會子又是韃靼犯邊, 寶玉隨軍出征, 戰(zhàn)死在西北……
只心悸稍稍壓下,甄老太妃靜靜出了一回神,又覺這夢荒誕可笑。
且不說甄家任上虧空乃江南接駕之故, 上皇曾幾番為甄家遮掩, 特許慢慢填補(bǔ), 滿朝皆知, 又怎會因此受審又累及忠遠(yuǎn)王府;
更遑論韃靼犯邊, 明昌郡主才和親幾年, 兩國盟誓, 豈能輕易損毀,再者大興日益兵強(qiáng)馬壯, 韃靼何敢?
甄老太妃自想:定是這幾日聽多了哪位大臣又被下獄、哪地的官員又被押解進(jìn)都, 又兼著兒子中秋宮宴請安時, 抱怨了幾句被下獄官員中有幾個他親信,因日有所思, 方夜有所夢。
只她亦不得不未雨綢繆,眼見皇帝將大權(quán)獨(dú)攬,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必會使心腹坐鎮(zhèn)金陵體仁院,甄家需早尋他處才是。
否則,難保皇帝不會用那荒誕罪名踢開甄家!
如此想著,甄老太妃又沉沉睡去。
此后時日,便同忠遠(yuǎn)親王籌劃起如何借南山翁一案,予甄應(yīng)嘉往上走一走。
忙碌起來,早將這夢拋之腦后。
直至一日,忠遠(yuǎn)親王借孫女進(jìn)宮請安之名,匆匆?guī)нM(jìn)消息來,才又驚得她一身冷汗。
原是早前甄應(yīng)嘉密信至都,西北一走私鹽鐵的私市發(fā)生械斗,甄家“摻股”的商隊(duì)卷入其中,現(xiàn)所有人都被秦州巡撫下獄。
甄應(yīng)嘉先于都中收到消息,依他之意,他遠(yuǎn)在江南,秦州無可十分信任之人,竟請忠遠(yuǎn)親王出手,能救則救,不能救則就地滅口。
忠遠(yuǎn)親王本就沒打算救。
西北原是北靜王藩地,那年其下屬私販軍餉事發(fā),北靜王府圈禁,涉事之人下獄入罪,皇帝另指巡撫與節(jié)度使接任秦州,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秦地官員固然有不與北靜王府同流合污者,但畢竟少數(shù),糾察下來,中下層官員波及者甚少,皇帝唯恐嘩變,引邊境不穩(wěn),遂不能大動,皇帝心腹亦只能徐徐圖之。
哪知這等人跟著北靜王撈慣了好處,如今斷了來源,自是難受,便待風(fēng)聲過后,便起不法之心,另設(shè)一處馬市,抽分雖比官馬市高兩層,卻許商戶走私經(jīng)營違禁之物,如鹽鐵等,且私下派兵護(hù)持。
如此大規(guī)模地頭蛇相相掩護(hù),竟生生在巡撫及節(jié)度使眼皮子下?lián)v起了鬼。
此一遭事發(fā),純是意外。
韃靼可汗之堂弟扮作一小貴族,隨商隊(duì)到邊境頑耍,原他父親差點(diǎn)兒登上可汗之位,如今亦可與可汗分庭抗禮,自是橫行跋扈,想要甚,或有人主動獻(xiàn)上或明搶,那私市竟要抽去他商隊(duì)好些分成,這同從他口中奪食有何分別,當(dāng)下大怒,私市中管理者亦是囂張慣了的,雙方一言不合,便動上了手。
動靜太大,叫人察覺,密報給了巡撫。
秦州巡撫及節(jié)度使自是大喜,正愁沒有口子動這起子小人,便派人將那馬市圍了,不論是大興人或韃靼人,先按下再論。
忠遠(yuǎn)親王深知罪名當(dāng)前,皇帝必會大做文章,雖說商戶們?yōu)橹易逵H眷,不敢攀咬背后之人,但難保不露馬腳,所以還是徹底閉口的好。
只忠遠(yuǎn)親王沒想到,他前后派出兩批人,一去不回不說,竟連消息都未回傳,他便知是出事了,這才急急來知會甄老太妃。
正巧,朝中亦得了消息,秦州巡撫查到被捕商人竟是各大商之二管家,商隊(duì)一同至秦州,路上一分為二,大隊(duì)至官馬市正常貿(mào)易,小隊(duì)悄然前往私市,巡撫遂先斬后奏,將涉事之人均羈押處置,馬市亦隨之關(guān)閉,待鹽鐵走私結(jié)案之后再行開放。
韃靼可汗及王叔國書先后而至,可汗言走私乃邊境小部族首領(lǐng)私自行事,他并不知情,且已懲處,請重開秦州馬市,另馬價近年持續(xù)走低,韃靼臣民不滿,建言大興,重議馬價;王叔則讓大興送還他的小兒子,自言大興內(nèi)。政之事,與他兒子不相干。
朝堂之上,部份大臣看過這二封國書,激忿填膺,紛紛怒斥韃靼狼子野心,絕不可姑息,奏請皇帝長期關(guān)閉馬市,以示懲戒,亦有人不贊同,怕貿(mào)然關(guān)市,韃靼物質(zhì)不足,南下掠關(guān)。
雙方各執(zhí)一詞,皇帝未輕下定論,只容后再議。
甄老太妃將前朝消息與密報一整合,久久愣怔,夢中韃靼扣邊竟非空穴來風(fēng)!
那夢中余者種種,亦是讖記?
她將年壽不永,甄家會因區(qū)區(qū)三十余兩被抄家,兒孫因奢靡無度,又少了甄家供給,日漸沒落……
皇帝何敢!甄老太妃氣極欲淚,他這是不給甄家活路啊!
不行,不能坐以待斃!甄老太妃強(qiáng)撐精神,瞇了瞇眼。
又說金陵,胤礽當(dāng)日歸家后,并未對此事表現(xiàn)出特別關(guān)心之意,自顧按計劃行事。
既一時半會尋不到南山翁手下藏身之所,他亦不折騰堂弟,挑了一處不太遠(yuǎn)的中等地買下。五百畝的莊子,交上一百多畝給族里,其他備著,人口新增時再量過去,轉(zhuǎn)手便交予五叔打理,他不再管。
期間,賈雨村妻妾兩次拜訪,吳熳都未曾相見,賈雨村又借族中作東,胤礽亦不理,族老說和,只當(dāng)耳旁風(fēng)。
賈雨村亦惱了,不愿再俯就,心內(nèi)記下一筆,拂袖轉(zhuǎn)身,專注高升之事。
胤礽謔笑,想想他為賈雨村準(zhǔn)備的“厚禮”,亦將之拋諸腦后。
后便同吳熳時常帶著兒子外出尋山訪跡,一壁游玩,一壁尋找死士蹤跡。
只荒山野地、廢屋破廟,甚至深澗墳地,狐妖慣常藏身之地,遍尋不見,胤礽不由懷疑是否尋錯了方向,其老巢并不在金陵府。
每每此時,他便同吳熳感慨,不知王先生師徒那頭可結(jié)束了,何時才能至金陵?若有王先生的占卜之術(shù),尋人之事豈非手到擒來。
原是他們臨行前,王官兒師徒接到一樁驅(qū)邪請求,不好見死不救,只讓他們一家先行,師徒二人隨后趕上,只至今不見人,想是事件棘手。
胤礽正欲遣人去探探,卻先接到了揚(yáng)州來信。
九月初三,林如海突患急病,險些去世,好在林黛玉求得風(fēng)月寶鑒相助、賈敦又及時拿出吳熳留給他們備用的靈藥,讓其服下,方險險逃過一劫。
“中毒嗎?”吳熳蹙眉,九月初三,這個日子實(shí)在太巧了。
胤礽卻搖頭,“不,確是突發(fā)急病,非外力所致。”
“劇情矯正嗎?”吳熳喃喃著起身,翻找起近幾日都中信件,果然在一份呈報寧榮二府瑣事的信紙中,尋到驗(yàn)證。
秦可卿自縊被救下。
信中未探得緣由,只道神武將軍馮唐長孫周歲,寧府賈珍賈蓉攜妻赴宴,宴上秦可卿與樂昌郡主私下起了爭執(zhí),回來當(dāng)晚便上了吊,好在及時被丫鬟發(fā)現(xiàn),喊人救了下來。
胤礽接過信瞧了瞧,“她的時間也能對上?”
吳熳點(diǎn)頭,原著中,賈璉遣人向王熙鳳報喪,時秦可卿五七不到,揚(yáng)州至都中需花費(fèi)一月左右時日,因而兩人之死應(yīng)是相差不遠(yuǎn)。
她怒道,“明明各人命運(yùn)已然改變,卻仍有莫名死劫,當(dāng)日那道士怎好意思張口讓我們勿動他人因果,妄動的分明是他們!”
秦可卿且不說,畢竟情況不明,但林如海,身子好好的,一日便病重垂死,算怎么一回事!
而被吳熳不齒的緲緲真人、茫茫大士彼時正因救賈寶玉,被困在清虛觀,警幻仙姑花費(fèi)大力才得蒙蔽天機(jī)兩息,悄然出手,只為將絳珠與兼美之命撥向正道,卻因二人被困,后繼無力維持而失敗。
只能無奈干嘆:天意弄人!
胤礽仔細(xì)瞧了瞧信,見二人都已轉(zhuǎn)危為安,說明死劫可破,此乃好事,細(xì)言撫平妻子怒氣后,方去信姑蘇,讓姑蘇管事向黃翁購靈藥,一則補(bǔ)上父母所缺,二則給林家父女備用,畢竟二人身子都太孱弱。
不過,信上亦有好消息,皇帝獲悉林如海大病,贊他為君分憂、勞苦功高,待病好之后,便可回京述職,擢升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正三品,算是因禍得福。
“秦可卿之事,需要查一查嗎?”吳熳問胤礽。
胤礽搖頭,“不用,與咱們不相干。”
以前他雖未在妻子面前提起,但卻著人查過秦氏。
秦氏之母原是義忠親王的侍妾,還算得寵,懷孕八月時被抓到與太子府一小管事私會,管事當(dāng)即被杖殺,秦氏之母驚得小產(chǎn),生下孩子后,大出血而亡。
原無法確認(rèn)秦氏生父究竟是誰,皇室血脈不可混淆,秦氏本該被處死,是義忠親王饒了她一命,令人送到養(yǎng)生堂,直至五六歲,模樣生得與樂昌等幾位不同母的小郡主有幾分相似,方遣秦業(yè)收養(yǎng)了她,派人教養(yǎng)。
后不知怎的被賈珍知曉了身份,迎進(jìn)了寧國府。
上吊這一遭,不用細(xì)查,胤礽也能猜到緣由,不過是叫樂昌郡主知道了她的身份,或知曉她同賈珍之事,言語侮辱之下,羞愧難當(dāng),便欲自盡。
未查之前,他懷著幾分祈愿,也許他當(dāng)年圈禁時早亡的格格阿哥亦被送了出去,只可惜他的毓慶宮,不同于他朝太子府,絕不可能有這般事……
所以,秦氏如何,確實(shí)與他不相干。
吳熳見男人不在意也不愿查,亦不強(qiáng)求,只去信黛玉,好生安撫了一番,后便同胤礽繼續(xù)找尋狐妖蹤跡。
直至一月多后,賈寶玉歸家之時,王官兒亦到來多時,他們亦無結(jié)果。
但甄老太妃之事,成果卻喜人。
都中傳信上皇近日恩寵忠恂郡王,常招入宮中伴駕,并特許其支領(lǐng)官物時,胤礽正同王官兒下棋,黑子落下,王官兒被殺得片甲不留。
胤礽漆黑的眼眸里泛著光,大笑同王官兒道,“先生,這一局,是我贏了!”
一語雙關(guān)。
老四,上輩子吃過的苦,這輩子沒吃怎能行!
此方世界中,你皇位坐得太早,竟連爭位的兄弟們都沒料理干凈,這如何能行,二哥送十四弟陪你玩玩!
這一局,是他勝了,胤礽又笑。
給甄老太妃織夢時,都中不少能人異士,胤礽為不叫她起疑,便只織了一次,又為使她能驗(yàn)證且深信不疑,計劃令人將私市走私之事捅給秦州巡撫,甄家參與其中,她必能收到消息。
他的商隊(duì)亦常往秦州去,早已發(fā)現(xiàn)那私市存在。
哪承望,天都助他!
私市正好暴。亂,動靜更大,省了他一番力,正好將人轉(zhuǎn)去保護(hù)那些走私之人,忠遠(yuǎn)親王前后兩批人都是他下令伏殺的。
而老十四,則是他將前世之事當(dāng)作細(xì)枝末節(jié)編在了夢中。
甄寶玉被給付到忠恂郡王府上為奴,并隨侍忠恂郡王出征;忠恂郡王出征之時,上皇愛重,特許持天子大纛,代天子出征,以揚(yáng)天。朝上國之威,王公大臣集聚午門外送行……
此舉既將老十四送至甄老太妃眼前,亦是暗示她,上皇對皇帝幾番大動作、日漸收攏大權(quán)不滿,既如此,為保住忠遠(yuǎn)親王府及甄家,她必會想法子將忠恂郡王推至上皇面前。
從龍之功也好,忠遠(yuǎn)親王謀逆上位也罷,她都得趁上皇健在才能施行,一旦上皇駕崩,皇帝大權(quán)獨(dú)攬,別說上皇之子沒機(jī)會,便是忠遠(yuǎn)親王府亦成旁系宗親,只能日漸邊緣沒落。
事實(shí)亦如胤礽算計的那般,忠慎親王一系獲罪,皇帝趁亂打擊了不少上皇心腹,上皇急了,便接住了甄老太妃推來的忠恂郡王,寵得人盡皆知。
皇帝也忙得左支右絀,朝堂、各地空了不少官員亟待任命,忠慎親王一系未清算完畢,上皇就將胞弟推出來同他打擂臺,又以仁政之名,命他赦免四王八公中那三家功臣之后,韃靼亦不安分,還有藏在商戶后頭那起子賣國賊!
總言之,皇帝焦頭爛額,胤礽目標(biāo)達(dá)成!
第一百五十回
且說胤礽久尋南山翁余黨不見, 正取一卷金陵輿圖研究,欲將他們這些時日曾去過的地方都圈掉,縮小范圍, 瞧瞧哪里還能藏身。
卻聽兆利來報,“回大爺, 好消息,王先生尋到了!”
胤礽詫異抬頭, “在何處?”
“行宮。”
胤礽再低頭瞧那輿圖上之園林, 此乃昔年太上皇下江南時,甄家專為接駕修建而成,如今亦由甄家維護(hù)打理, 竟是鉆進(jìn)了這里頭。
他嘆了一聲, “竟是燈下黑!”
兆利道,“原是王先生帶著幺哥兒上街游逛,路遇甄家寶玉, 言說連日不得結(jié)果, 本想跟著這面相不凡之人, 瞧瞧可有其他的機(jī)遇, 一路尾隨至了郊外行宮, 竟發(fā)現(xiàn)行宮氤氳的氣韻之中混雜邪氣, 王先生便在周圍轉(zhuǎn)了一圈, 不料真發(fā)現(xiàn)了死士。”
胤礽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行宮所在,怪道, “甄家為何勾結(jié)南山翁, 于他并無益的……”
他思索了一會子, 又問兆利,“王先生何在?”
“尚在行宮附近盯梢。”兆利回。
胤礽點(diǎn)頭, 命人備馬,他親自去瞧一瞧。
打馬至?xí)r,便見王官兒手托羅盤,四處轉(zhuǎn)悠,仿若一位好奇行宮風(fēng)水的先生,別無異處。
見了胤礽來,王官兒低聲道,“大爺,這里頭還住了人。”
這人,自然不是指南山翁手下死士。
“可是行宮內(nèi)原有的奴仆,亦或是甄家人膽大竊居?”胤礽問。
王官兒猜測應(yīng)是后者,“甄家公子出府門時帶了些補(bǔ)品,來時又在街上淘了些小玩意兒,進(jìn)出一趟,東西便沒了,應(yīng)是贈與其中居住之人。”
能得甄寶玉如此用心以待之人,甄家亦不多。
胤礽當(dāng)即著人去查,甄家誰人不在金陵城內(nèi)。
自己便同王官兒轉(zhuǎn)起這行宮,若不想再有漏網(wǎng)之魚,須得知悉全部密道密徑,一一封堵,以絕后患。
回城探查消息之人回來得極快,竟回,“甄家嫡系并無在外居住者。”
“這倒是奇了。”胤礽遠(yuǎn)目,望著那瓊樓玉宇,又向王官兒道,“王先生,今夜你我二人走一遭罷。”
王官兒應(yīng)下,胤礽便著人知會妻子今日將晚歸。
王官兒欲教徒弟隨護(hù)院一同回城休息,不料小幺拒絕,直言要參與其中,為逝去的叔伯兄長們報仇。
王官兒拗不過他,便留下了。
至夜,胤礽施法將三人隱去身形,大搖大擺走了進(jìn)去。
行宮極大,卻各處布有狐族的幻陣與障眼法,若常人進(jìn)來根本瞧不見里頭守衛(wèi)的死士及四處活動的狐妖。
三人并未一處處搜尋,徑直往燈火最通明之處去,兵分兩路,小幺去后院,胤礽和王官兒至前院。
一刻鐘后匯合,小幺回道,“后院乃一位婦人并一個不知幾月大的嬰兒,及伺候的丫鬟婆子奶娘若干。”
王官兒同胤礽一道去了,只見一衣著華貴之清俊男子同人議事,又見賈家大爺表情怪異,似認(rèn)得此人,也不問,靜待安排。
胤礽一言難盡,許久才道,“先回,擇日再來。”
見小幺不滿,欲殺上幾只狐妖才罷休,他難得耐心勸道,“殺狐妖易,只拿下這些死士卻會弄出動靜,打草驚蛇不說,且引來甄家或官兵,于咱們不便。”
小幺無奈作罷,三人悄無聲息離去。
出行宮后,胤礽便同王官兒和小幺道不必在此守著,等過些日子才動手,又令留下盯梢的護(hù)院都離遠(yuǎn)些,只要留意這一伙賊子不轉(zhuǎn)移便可。
于是,三人回城。
胤礽盥沐進(jìn)了房,見妻子未就寢,倚在床頭等他,難言道,“奶奶可知那行宮中住著誰?”
“誰?”吳熳配合他問。
“水溶。”
“北靜王?還活著?”吳熳驚訝。
胤礽亦是感慨,“皇帝借疫病之名殺人滅口,北靜王竟還能金蟬脫殼,這水溶可真是難殺!”
能得甄家這般幫襯,后院居住之人必是北靜王妃甄家二姑娘。
“他倒是兩不耽誤!”胤礽又同妻子道,后嗣都有了。
吳熳回想了想,“你當(dāng)初便預(yù)料到會有此等結(jié)果了吧?否則不會問兆利甄家大姑娘可去瞧過尸身。”
她記得兆利道錦鄉(xiāng)侯府大奶奶泣不成聲,男人才放下心的。
胤礽道,“有南山翁在,多少奇異手段都不稀奇,不過當(dāng)年我的確以為他死了,不想,竟是甄家的一場大戲。”
“現(xiàn)下你打算如何?”
即便吳熳不懂權(quán)斗,也知北靜王這一步棋不能浪費(fèi)。
胤礽賣了個關(guān)子,“明日便知。”
說罷,攬著人睡了下去。
翌日,胤礽傳令明群,教他放消息給杭州吳先河。
一則吳先河離得近又能用,二則助吳家及吳貴妃三皇子復(fù)起,也教皇帝面前這灘水更混些,叔叔、兄弟、兒子齊上陣才熱鬧不是?
吳熳聽著男人布置,疑惑道,“吳先河不會通知甄家?畢竟這二家曾聯(lián)手對付過榮國府,現(xiàn)今也有利益在。”
胤礽搖頭道,“吳先河遭貶黜,正四處活動,尋找復(fù)起之機(jī),拿下水溶帶給他的好處,甄家可給不了。”
甄家且在想法子往別處動,可沒能力助吳先河高升。
“且先試試,不行另換人。”反正他們已盯住了人,這回跑不了的。
胤礽雖是如此說,卻極為自信,幾日后果然等到了吳先河的消息。
胤礽吳熳當(dāng)即叫上王官兒小幺,點(diǎn)齊人馬出發(fā)埋伏。
先由胤礽進(jìn)行宮內(nèi)在飲水中投入迷藥,藥性發(fā)作之時,吳熳便用異能灼燒整座行宮,先誅妖邪,胤礽再破陣法,縱有修為高深者,一時不死,亦有他夫妻二人圍堵,王官兒壓陣、小幺對付。
一旦狐妖身亡、死士暈倒,必會驚動未中藥之死士與水溶,這些人便留與趕至的吳先河人馬對付,賈家護(hù)院只在外圍“捕殺”漏網(wǎng)之魚。
計劃有條不紊實(shí)施,胤礽吳熳一行無聲無息又無縫與吳先河銜接。
吳先河雖自大,但不是無腦子,帶兵沖進(jìn)行宮時,見到被迷暈的死士便知自己被利用了。
雖不知是誰,但那又如何,立功才是頭等要事!
手下人將水溶及其妻子拿下后,吳先河仔細(xì)驗(yàn)明正身,確認(rèn)此人確實(shí)乃前北靜王,驚喜萬分,大笑出聲,當(dāng)即令人取來紙筆,上奏皇帝,彈劾甄家竊據(jù)行宮,用以窩藏欽犯,豢養(yǎng)私兵死士,意圖謀反。
甄應(yīng)嘉遠(yuǎn)在城中,待吳先河拿下行宮后方收到消息,一時嚇得心驚肉跳,思忖片刻,其目露狠戾,一面寫奏折,彈劾吳先河私自調(diào)兵、擅離駐地,并用前北靜王替身誣陷甄家,意圖造反;一面令人暗殺水溶一家三口。
雖是親女與親外孫,但危及甄家安危,便也留不得了。
甄應(yīng)嘉只暗悔,早知今日,便該在南山翁攜二女夫婦來投時狠心滅口。
他此時已忘了當(dāng)日因覬覦南山翁手段及北靜王人手而留下北靜王夫婦一事。
胤礽這頭,見吳先河已將行宮內(nèi)之人盡數(shù)拿下,他們亦清理了所有漏網(wǎng)之魚,便帶著人功成身退,此后之事,便不再插手。
至此,南山翁欲劫持慕哥兒一事,方算完全了結(jié)。
小幺斬殺了不少狐妖后,心中悔恨方消解下去一些。
都中,皇帝收到兩份奏報,震怒又心悸。
水溶竟有如此手段!
看來宮中只有護(hù)衛(wèi)不行,雖有龍氣庇佑,其余防護(hù)也當(dāng)更用心!
又命人嚴(yán)審南山翁,查清水溶之事是否為其所為,可還有同黨。
朝會上,朝臣亦大為震驚,前北靜王竟有如此野心,皇帝行宮也敢竊據(jù)?甄家知情且為其遮掩,何等膽大包天!
眾臣紛紛請奏嚴(yán)查甄家。
甄老太妃忽聞此訊,險些驚厥,忙向上皇宮中求情。
上皇斟酌再三,允甄應(yīng)嘉進(jìn)京自辯。
另著杭州將軍吳先河押解前北靜王一家進(jìn)京,與甄應(yīng)嘉對質(zhì)。
這一路便是甄家與吳家爭奪水溶一家三口性命之爭。
甄老太妃求完情,又憶起那夢中自己年將不永之事,便病了。
忠遠(yuǎn)親王多次請旨往宮里去,問遍御醫(yī),都隱隱道是郁結(jié)于心、時日無多,不敢多說。
甄老太妃一聽,越發(fā)覺那夢應(yīng)驗(yàn)了,不想死亦不能死。
她在一日,上皇念著舊情不動甄家一日,若她閉了眼,甄家就是滅門之禍,兒孫的好日子也到頭了,因每日令太醫(yī)用人參等物吊著命。
甄應(yīng)嘉一路膽戰(zhàn)心驚,連連催促家下劫殺水溶,但吳先河立功心切,防護(hù)嚴(yán)密,強(qiáng)殺、下藥均未得手。
甄家人也未閑著,四處活動,托請各家相救。
寧榮二府的男人們坐在一處商議。
賈璉道,“他們還敢求上門來,那年薔哥兒及那二萬兩銀子之事忘了不成!再者,與水溶一伙的南山翁還是寶玉幫著審出來的,于情于理,此事求不到我們頭上。”
賈珍則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他心動于甄家奉上之珍寶,幫不幫的無所謂,錢財收下,只道是盡力了,甄家又能如何?
于是,緘默無言,待回去之后,見了那甄家管事,將送來之物盡數(shù)收下,打發(fā)人走了。
榮府這頭,賈璉不見人,甄家女人們帶著東西走偏門,運(yùn)進(jìn)了王夫人房里。
轉(zhuǎn)頭便有人報到王熙鳳耳中,王熙鳳使人告知賈璉,又同平兒道,“自個兒作死,咱們管不了。人家有娘娘,咱們有甚,只做個瞎子聾子罷了。”
可見榮府兩房分裂。
而后,水溶平安進(jìn)京,皇帝多番派人驗(yàn)實(shí)正身又審訊后,將甄應(yīng)嘉收押質(zhì)審。
吳先河戴罪立功,升任平安州節(jié)度使。
金陵甄家轉(zhuǎn)而如原著中,開始請各家?guī)兔Σ啬浼邑敗?br />
與此同時,吳熳收到林黛玉的信,她打算隨父進(jìn)京述職。
林海此次急病之事嚇住了她,信上記人生無常,重要之人也許下一刻便不在了,她想多陪伴父親,揚(yáng)州之事交由史湘云負(fù)責(zé),又托吳熳看顧,她回京之后,會繼續(xù)同樣之事,幫助更多可憐女子。
信至吳熳手中時,林家船只已過了金陵,送別不及,吳熳只能虛嘆兩聲。
平靜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翻過年,元宵過后,甄老太妃薨逝。
甄家窩藏欽犯、謀反、走私鹽鐵、任上虧空……數(shù)罪并罰,獲罪抄家,族人押解進(jìn)京候?qū)彛缂揖痛烁矞纭?br />
江南很是動亂了一陣兒,利益重新分配后方恢復(fù)平靜。
胤礽與吳熳專注育兒與修煉,諸事不問。
及至四月,賈敬賓天消息傳至金陵,金陵族人悲泣之余,計劃入京吊唁之事。
胤礽亦收到父親來信,命他代父前往,另在信上怒罵賈敬精明了一輩子,竟死得這般丟臉。
胤礽笑了笑,命人打點(diǎn)行囊,提前回都。
第一百五十一回
卻說因甄家早早定罪, 甄太妃亦提前薨逝,賈敬之葬禮便未撞上國喪,較之原著隆重、完備許多。
胤礽與吳熳進(jìn)都時, 賈敬已從玄真觀迎回寧府,停靈多日, 胤礽獨(dú)自上寧府上香燒紙,按禮寬慰了賈珍父子兩句, 見其父子二人守靈心不誠, 亦未管,便退了出來。
路上竟遇賈源賈演二位國公英靈,金色的身形竟是淡了許多, 胤礽忙渡了些紫氣過去, 賈源卻抬手拒絕,“不必了,大廈將傾, 無意義了。”
藏匿犯官財物、國喪聚眾淫賭、父喪聚麀……如此子孫早沒落早好, 免得墮了祖宗清白!
又見胤礽身上氣息內(nèi)斂氣勢更甚, 欣慰道, “你又長進(jìn)了。”
胤礽不好在此無故停留自言自語, 便邀了二位回家再敘。
二位卻搖頭拒絕, 隱去了身形。
胤礽便回了家。
及至家中, 吳熳亦不在,她去了榮府, 探望王熙鳳。
去歲因賈赦獲罪之事, 兩房之間便有了間隙, 賈璉爵位一降再降,也無甚幫助皇妃撐場面的心了, 家中太大太亂,賈璉不問王夫人,便自行裁減了不少家奴,王熙鳳因省了不少樁事。
原本該落的胎,竟是保下來了。
眼下,已誕下一個哥兒,正在坐月子。
王熙鳳多年方得子,自是欣喜,雖生產(chǎn)時受了罪,但精神不錯。
吳熳和她閑話幾句,又湊近搖籃輕搖了搖,孩子很健康。
又見平兒引著執(zhí)事媳婦在外頭等著回話,便囑咐她多注意保養(yǎng),“事兒再急,不急在月子這兩日,累出病來才難治。”
“你竟也是老了不成,說這樣的話!”王熙鳳撇嘴,她不愛聽。
兩人又說起林黛玉的成長,王熙鳳嘆道,“林妹妹真是長進(jìn)了,竟一人撐起了林姑父的燒尾宴,沒出一點(diǎn)兒錯,”又贊了一嘴吳熳的婆婆,“還是敦太太會調(diào)教人。”
話畢,又嘆了一口迎春,“我們家這位二姑娘根本戳不動,眼瞅著年歲上來了,我和她哥哥要給她尋個人家,便帶在身邊教一教,我問她這事兒怎么看、那事兒如何,總是‘我并沒有什么看法,聽嫂子’、‘循舊例罷’,鬧得我和平兒都沒脾氣了。這性子出門子非讓人欺負(fù)死不可!”
王熙鳳捶了一下手心,又看向吳熳。
“打什么主意?”吳熳好笑瞧她。
王熙鳳道,“敦老爺桃李滿天下,性情溫和的學(xué)生總有幾個,國公府的小姐配個舉人進(jìn)士的不差罷?”
吳熳笑道,“做媒我可不會,只能幫你問問,不過,也需等明年孝期過后再說了。”
“這個自然。”王熙鳳見她應(yīng)了便行。
王熙鳳忙,吳熳不好多待,沒多大會兒也告辭回家了。
接下來幾日,便是往親友各家分送從江南帶來的土儀。
及至賈敬出殯之日,胤礽跟著賈氏族人送至城外鐵檻寺又回來,這場喪事方算完了。
胤礽與吳熳正商議從陸路還是水路去往寧州時,都中又一大事傳開,明昌郡主將帶女兒與韃靼國書入都,商討馬市之事。
去年馬市之亂結(jié)束之后,走私者臺前身后之人皆獲罪,朝廷封閉了一段時日馬市,重開之后收緊貨物進(jìn)出,韃靼臣民去歲因此日子艱難,遂命明昌郡主前往商談,其女同行。
原明昌郡主和親后,與韃靼王共誕下一子一女,只其子體弱多病,無法遠(yuǎn)行,方只帶了女兒。
吳熳得了消息,還未開口,胤礽便主動道在都中留一段時日。
吳熳感謝了一番他的貼心。
七月初八,韃靼王后的車馬輿從浩浩湯湯進(jìn)都,圍觀者數(shù)萬。
吳熳沒去湊熱鬧,一直在家等待。
明昌郡主極忙,入朝覲見、兩國和談、見父親、見官員……及至八月十五中秋宴后,方傳出不日將啟程,吳熳方遞了帖子,帶著慕哥兒登了會國館。
二人時隔十年再相見,明昌郡主面上帶了風(fēng)霜。
塞外風(fēng)沙大,她常在外料理國事、騎馬游獵,曬黑了不少,打眼望上去年歲更長,身上氣勢亦更甚。
“漫娘,多年不見,你更好看了。”明昌郡主調(diào)戲吳熳道。
吳熳亦回,“郡主也是,風(fēng)華更甚。”
二人相視而笑,話語熟稔,仿佛從未分離。
見過禮后,又引兩個孩子相識,打發(fā)他們出門頑蹴鞠,便不再管,自顧聊天。
兩人聊了許多,明昌郡主給吳熳講塞外風(fēng)情、講兩國差異、講她如何適應(yīng)、如何一步步掌權(quán),便是最私密之事也未隱瞞吳熳。
吳熳亦是,講她混沌時在吳家受的委屈,講她與胤礽的相遇、他們夫妻一起行過的路、看過的風(fēng)景、遇到的妖邪……
明昌郡主感慨,“好在當(dāng)年我未將你帶走,否則你何來這場好姻緣!”
吳熳卻笑,“若是有緣,便是我同郡主去了塞外,也能遇上,那樣,我還能多陪郡主幾年。”
明昌郡主調(diào)笑吳熳她可不做壞人姻緣之事,又道,“我聽聞水溶是你們動的手?”
父親的人手幾乎都到了她手中,近年來都中之事亦知之不少,忽見這消息,可是震驚了明昌,不過一舉人,竟能做到如此地步,可見不凡。
吳熳點(diǎn)頭。
也算得上從頭到尾都有他們的手筆。
明昌郡主拊掌,“作死的畜生,竟讓他活這許多年,便宜他了!如今,方算是大快人心!”
當(dāng)年她與吳熳被故意調(diào)戲又無奈不能追究之事,她可記得清楚,如今水溶族滅,她可是痛快得很。
兩人又聊了許久,方到院中看孩子們踢蹴鞠。
明昌郡主見三歲的慕哥兒居然與七歲的女兒踢得有來有回,毫不吃力,大為驚異,因此對慕哥兒喜愛更上一層。
吳熳見了,從袖中摸出一個瓷瓶,遞與明昌郡主,“狐族的靈藥,包治百病,郡主可尋人試試。”
這是先時胤礽命管事向黃翁求購而來備用的,聽聞明昌郡主之子體弱多病,他夫婦二人不約而同便想到了這瓶藥。
明昌郡主接過,并無訝色,畢竟已從交談中得知了吳熳的奇遇,如此,她有些常人沒有的東西也是有的。
當(dāng)即打開,丟了一粒進(jìn)嘴里,當(dāng)糖丸一般嚼了,對吳熳之信任可見一斑。
吳熳亦并未驚慌,仿佛知道她會這般做。
二人向來心照不宣、默契十足。
明昌郡主咽下藥不過幾息功夫,便覺通體舒泰,她產(chǎn)后有些女子病,這會子竟感覺不到了,興奮贊道,“好東西!”
吸了口氣舒緩情緒后,又向吳熳道,“我兒身子不好,不知如了多少人的意,如今有他姨母這藥,便可教他們瞧瞧我們的厲害了!”
吳熳見她意氣風(fēng)發(fā),自然高興。
又待兩個孩子玩夠了,明昌郡主命人帶他們擦了身上的汗、換了衣服,方用膳。
而后,吳熳陪明昌郡主盡興而歸。
到家時,胤礽都被她身上驚人的酒氣嚇到了,慕哥兒被白荷抱著跟在身后,早已睡熟。
胤礽便讓白荷先帶慕哥兒回房歇息,自個兒將人抱起,慢慢在院里來回走。
“這么有興致?”他問她。
吳熳靠在肩上點(diǎn)頭,“郡主酒量大漲,見我也能喝,便拉我喝到現(xiàn)在。”
“開心嗎?”胤礽感受到了她的情緒,問道。
“嗯,高興!”
郡主是這一世除了祖父母以外,第一個無條件對她好的人。
如今再見郡主,了卻了她的一樁心事。
又似想到男人想知道什么,吳熳道,“郡主在塞外亦過得開心,韃靼王后本就勢大,郡主發(fā)展多年,如今大權(quán)在握,繼承人身體不成問題后,便可大展拳腳,郡主定是下一位蕭太后。”
胤礽聽了,長嘆一口氣,若是他的三格格亦能如此便好了。
夫婦二人在院中轉(zhuǎn)了幾圈,待吳熳酒氣散盡后,方回房盥沐歇息。
這日后,明昌郡主常命人來請吳熳帶慕哥兒一塊兒出去玩耍,直至回程的前一日方止。
這一日,郡主設(shè)下辭行宴,將義忠親王、吳熳及其兄弟姐妹都請了來。
因乃家宴,便未分男女,義忠親王與吳熳分坐左右次席。
承熙郡王見狀,入席后怒摔酒盞,指責(zé)明昌不懂尊卑:讓父親坐次位,更讓吳熳這個卑賤之人凌駕王子皇孫之上。
實(shí)則是借機(jī)發(fā)泄不滿,父王把人手都給了明昌,這些日子他意欲交好明昌,多次上拜帖,卻被拒絕,如若明昌公務(wù)繁忙也就算了,可她不過同一個“婢女”玩樂罷了,可曾將他這個兄長放在眼里!
明昌見狀,并不生氣,聲音不疾不徐道,“大哥才是,這么多年都沒長進(jìn)。從前大哥為長孫,我雖為嫡,卻也讓你三分,你多得寸進(jìn)尺,我從不計較;而今我乃一國王后,與你的王妃可不同,我的貴客亦與常人不同,何為尊、何為卑,大哥不懂嗎?”
話畢,眼神凌厲射向承熙郡王,將人逼坐下,再無言語。
而后,又轉(zhuǎn)向席間眾人,“今日讓你們來,是為著認(rèn)認(rèn)臉。我和親多年,你們都長大了,變樣兒了,今日若不設(shè)這一席,走在大街上我都不認(rèn)得你們,這樣不好,免得來日你們落難了,我不好撈你們!”
眾兄弟姊妹一時語塞,這是什么話。
只聽人還在繼續(xù),“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時衣。郡王、郡主、國公,這是你們的分家飯、嫁時衣,若想有出息,便別指這個一輩子,自個兒建功立業(yè)往上爬;若是覺得爵位還行,別無他求,便安生度日,千萬別連這碗分家飯都端不穩(wěn),平白教父王擔(dān)心。若有一天犯事兒了,爭取流放到秦州,三姐能撈你們一把!”
話畢,又向義忠親王道,“父王也是,兒孫自有兒孫福,您已蔭庇他們到如此地步,足夠了,多顧著些自個兒的身體,安享天倫才是。”
義忠親王大悅,應(yīng)了聲是。
其余人等卻笑不出來,他們竟不知三姊這究竟是好話還是歹話。
明昌郡主卻不管,舉杯,豪氣道,“來,喝!”
眾人只得陪飲。
這一宴盡興之人盡興,不悅之人不悅,不論如何,此乃最后一聚,此生可能再不復(fù)相見了,未免有些傷感。
宴尾,幾位郡主、國公年幼時與明昌郡主感情甚篤,都不舍落下淚來。
次日,王駕出京,吳熳站在一處高樓上目送。
只聽胤礽在她耳邊道,“以我們之力,你隨時可去看她,不必不舍。”
吳熳點(diǎn)頭,笑了笑。
第一百五十二回
明昌郡主走后, 吳熳夫妻也命人打點(diǎn)行裝準(zhǔn)備離京,恰逢賈元春誕下的小公主百日,因著甄老太妃孝期不好大辦, 但應(yīng)有的賀禮當(dāng)是要有的。
慕哥兒百日、周歲,賈元春皆有“賞賜”, 怎么也該還回去,吳熳遂比著“賞賜”備下一份厚禮, 送往榮國府, 由榮府一并帶入宮中,而后便未管。
又著人送了王熙鳳一份才俊名單,并介紹了一位好保媒的夫人, 便一徑往寧州去了。
卻說賈母和王夫人自宮中回府后, 洋洋喜氣盈腮,宣告府上眾人,明年又許省親了, 又可迎娘娘歸家以享天倫。
只一聽這消息, 有人歡喜有人愁。
甄老太妃喪期, 禁一年筵宴音樂, 大觀園中小戲子散作丫鬟, 教習(xí)亦辭去, 賈璉又裁撤了大批家下, 如今場子撐不起、伺候之人亦不夠數(shù),更別說這幾年府里寅吃卯糧, 實(shí)在無錢可用。
賈璉為難, 賈政不理俗務(wù)、賈寶玉不知事體俱是沉默。
許久不得結(jié)果, 亦不是辦法,王夫人便隱晦提醒賈璉, 可像蓋造大觀園時那般,再行一回事。
這可惹惱了賈璉,“太太不知,那年打的饑荒,侄兒到現(xiàn)在都還未拉完,這府里時不時就來上一二亂七八糟的人讓我還情,這外頭隨處可聞我榮國府仗勢欺人、倚強(qiáng)凌弱,偏府上得了人家的好處,我有苦不能言,如今再來一回,便是拿侄兒的官兒作抵,稍有差池,侄兒可就作平頭百姓去了!”
賈璉甩袖,別過臉去,此法怎么說都不依。
王夫人被小輩羞得青了臉,一時不說話了。
賈母沉默半晌,開口道,“便將我的梯己拿幾箱子出去罷。”
“老太太不可!”
賈母話音才落,賈政便阻止道,若真是動了老太太的私房錢,怕是要羞死人了。
后他咬了咬牙,道,“這親,不省也罷!”
賈母、王夫人卻不依,賈母道,“糊涂!這可是天大的恩賜,豈是你說不省就不省!”
商議無果,賈母又乏了,眾人便退了出來。
王夫人還欲尋王熙鳳,命她勸一勸賈璉,卻聽賈璉道,“府上全部現(xiàn)銀都在銀庫里,二太太派人取了,籌劃著用罷。”
言下之意,他便撒手不管了,亦不打算從別處湊銀子。
王夫人氣急又不能像未襲爵時那般使喚他,只得無奈作罷。
賈璉便同王熙鳳回院子去了。
路上,王熙鳳問賈璉,“二爺,也贊成不省親?”
賈璉道,“哪兒是我贊不贊成的事兒,是咱們省不起。”
娘娘封妃這三四年,他們夫婦好處不見,官中銀子卻是大把大把往宮里和那些太監(jiān)手里送,且不知甚么時候是個頭,賈璉嘆氣。
王熙鳳亦嘆息,闔府上下沒人比他夫婦二人更知境況艱難了。
另一頭,王夫人直與周瑞家的道賈璉“糊涂、沒遠(yuǎn)見”,又尋吳新登家的來問,原是銀庫中只剩三二萬銀子,比之省親所需,確實(shí)杯水車薪。
那頭老爺又不許用老太太的梯己,王夫人實(shí)在犯了難,周瑞家的湊近道,“不如太太私下尋鴛鴦來問問,為著娘娘,老太太必定愿意的,只不叫老爺知道便行。”
王夫人果然如此行事,鴛鴦打發(fā)人運(yùn)出來五六口箱子,只粗略一算,尚且不夠,王夫人垂眸想了想,命人分別去了一趟寧府、王家說明情況,又令人將甄家送來的箱子提出來幾口來,并著賈母的份兒,悄悄運(yùn)出去當(dāng)了。
寧府中,賈珍尤氏及賈蓉尚在鐵檻寺守靈,只余秦可卿在府里看家理事,接了王夫人的話,不敢擅專,即派人去請示賈珍和尤氏,賈珍回話讓她拿五萬兩送過去。
秦可卿當(dāng)即著人送了來。
幾日后,王夫人將所得之銀攏了攏,已有三十余萬兩,正捏著手指一項(xiàng)項(xiàng)點(diǎn)算可夠用時,麻煩上門了。
錦衣府番役圍了榮國府,賈政尚在衙署當(dāng)差,賈璉帶賈寶玉迎了出來。
只為首的乃當(dāng)日清虛觀內(nèi)的蔣千戶,賈寶玉一見人便煞白了臉,說不出話來,獨(dú)余賈璉一人應(yīng)付。
蔣千戶也不浪費(fèi)時間,命人將東西呈上,一疊厚實(shí)的當(dāng)票并幾箱珍寶玩器,其隨手取出一個美人瓶將底部呈給賈璉瞧。
賈璉瞧見上頭的印記,心一驚,此乃甄家的東西!
他又側(cè)目看向當(dāng)票,取來一張細(xì)瞧,這些東西是從他們府上出去的,當(dāng)期便是這幾日。
連續(xù)翻看幾張后,他心中只剩一個念頭,完了。
蔣千戶道,“有人從當(dāng)鋪中買到了甄家大批古董玩器,心生疑惑,查了查,才知是從貴府上流出去的,便至我們錦衣府告貴府藏匿犯官財物,趙堂官請示圣上,圣上便命錦衣府查辦,賈將軍,多有得罪了。”
賈璉無奈,命人到后院,令女眷孩子都移至榮慶堂,好讓錦衣府抄檢。
皂衣番役隨即一涌而入,賈璉陪同蔣千戶坐在中堂之上,面如死灰。
兩刻鐘后,賈政方得了消息趕回來,聽完賈寶玉敘述,連連后退,喃喃自語,“不可能。”
榮慶堂內(nèi),王夫人驚慌失措、冷汗淋漓,為何這般巧,她實(shí)在無奈才動了一些,為何就讓人拿住了把柄!
須知哪里來的巧合,不過被吳家盯上,就等他家犯錯罷了。
賈母已被氣得上氣不接下氣,手指著王夫人鼻子罵她目無王法、眼皮子淺,其他人大氣不敢出,亦不敢勸,害怕些的已用帕子捂嘴嗚咽起來。
半個時辰后,錦衣衛(wèi)提著幾口箱子至榮禧堂,道是從王夫人私庫中抄出的,當(dāng)票、銀子、甄家珍寶玩器都有,蔣千戶賈璉賈政,“賈大人、賈將軍,另有賈二夫人,煩請三位隨我們走一趟錦衣府罷。”
賈璉三人只能去了。
榮府中,錦衣府封鎖各處財物,不許人四處走動,女眷孩子便都拘在榮慶堂內(nèi),王熙鳳讓平兒抱著哥兒,自個兒摟著巧姐,瞧著這滿院哭聲的場景。
刑夫人去歲才遭了一回抄家,如今又受牽累,又驚恐又生氣,便指桑罵槐起來,竟是連賈母都不懼了。
賈母并二房之人皆神色晦暗。
王熙鳳難得笑出聲。
外頭,林家林如海得了消息,一面為賈政夫婦與賈璉探聽消息并打點(diǎn)獄中之事,一面讓黛玉為榮府送些物資補(bǔ)給,也算略盡綿薄之力了。
王子騰亦盡力為妹妹妹夫周旋,只無濟(jì)于事,險些受到波及。
此案,錦衣府出面又證據(jù)確鑿,審得極快,不過幾日,事情經(jīng)過便呈至皇帝面前。
皇帝不知想的什么,嘆息一聲,朱批下筆。
榮國府即得了消息,賈政治家不嚴(yán)、縱容內(nèi)幃婦人藏匿犯官財物,革職抄家,王夫人徒三年;賈璉因與賈政同房各?,且未參與,特赦無罪,而賈元春因母家牽累,降妃為嬪。
旨意下,錦衣衛(wèi)便大肆動手,賈政、王夫人、賈寶玉、趙姨娘、周姨娘等的院子被搜刮個干凈,幾人名下的仆人陪房亦被鎖走,當(dāng)街發(fā)賣。李紈因是節(jié)婦,不在抄家之列,私房、嫁妝得以保全。
賈政賈璉歸家之日,林黛玉買下了賈家被賣奴仆,王子騰以錢贖罪,將王夫人贖了出來,一齊送歸賈府。
不過十幾日功夫,家中幾經(jīng)巨變,賈府上下不論主仆相擁而泣。
王夫人捶胸頓足,后悔不迭,賈寶玉及眾陪房忙忙拉住,勸解許久。
王熙鳳當(dāng)下讓各人回各院,整理調(diào)息。
次日,賈璉請示過賈母后,將家中出過力的老人,整家整家恩典放了出去;凡十八以上的丫鬟也都退了身契,許他們自家人領(lǐng)出去過活;除去尚在吃奶的哥兒,姑娘、小爺身邊的奶娘也都放出去,一回子清退了大批人口。
鴛鴦、司棋等都在此列。
鴛鴦向賈母哭撲過去,“老太太我不出去,老太太在一日我伺候一日,老太太升天,我也陪著去!”
其他人如琉璃等亦是如此表態(tài),賈母挨個摸了摸她們的臉,又散了些衣服首飾給她們,只留下了鴛鴦和幾個小丫頭,便都遣走了。
司棋心有所屬,又舍不得迎春,哭了一番,終是讓迎春勸走了。
賈寶玉房里丫鬟最多,年紀(jì)也不到,家人得了恩典領(lǐng)走了幾個,還剩下十余個,姑娘們不想走,賈寶玉亦舍不得他們出去,但他深知家中抄了,他養(yǎng)不活這么多姑娘了。
林黛玉適時出現(xiàn),帶走了晴雯四兒芳官等,留下賈寶玉沾過身的襲人、麝月、秋紋、碧痕、紫鵑,繼續(xù)伺候他。
王夫人身邊的人,賈璉沒過問,畢竟是王夫人的陪房,自由她養(yǎng)活,留下也好、送回王家也好,或是直接放出去都行,只要不讓他出口糧便可。
家下走后,三春、寶玉亦從大觀園中搬了出來,只留守園及打理之人,人員又精簡了許多。
賈政靠著女兒好容易才到三品學(xué)政,并未做出實(shí)績,便成了閑人,難免灰敗,好在寶玉官職尚在,便整日讓家下護(hù)衛(wèi)教授起寶玉騎射功夫,日日訓(xùn)練,只等十六歲入職后出人頭地。
賈寶玉苦不堪言,又兼祖母父母眾望加身,更加煎熬痛苦。
王夫人關(guān)了門整日吃齋念佛,輕易不出門了。
如今,才是一切倚仗長房,而賈元春明年省親之事還未有著落。
一切塵埃落定,賈母大病一場,王夫人沒了誥命,不能進(jìn)宮了,只得王熙鳳走一趟,賈元春道不省親了,這事兒方算完了。
誰能想到,原是合家歡喜之事,竟遭了如此一場禍?zhǔn)拢Z元春自責(zé)難忍,對著王熙鳳便落下淚來,王熙鳳陪哭了一場方回。
又說其他藏匿甄家財物的幾家,俱被榮國府的極速敗落驚出一身冷汗,忙不迭將東西藏得更深或直接銷毀了。
賈珍亦如此,因守靈逃過一劫,規(guī)規(guī)矩矩向賈敬靈柩磕了好幾個響頭。
消息傳至寧州,胤礽向吳熳道,“賈家無用了。”因而皇帝下手了,寧府也快了。
至于賈元春,幸而她誕下的只是個公主,否則性命難保。
吳熳接過信件仔細(xì)瞧了瞧,諸人命運(yùn)已變,雖說不上好,但也比原著中或流散、或消亡的結(jié)局好些。
放下信,吳熳心境轉(zhuǎn)變,正式踏入修途。
第一百五十三回
卻說賈家敗落, 李紈卻得保留全產(chǎn),不免擔(dān)憂婆母拮據(jù),令她拿出養(yǎng)家, 遂亦關(guān)門閉戶,不見外人。
賈蘭見母親為他私心至此, 更不忍辜負(fù),下旬回了書院, 便與先生商議下場參與童子試之事。
先生卻不同意, “你雖學(xué)識不差,見識卻淺薄,閱歷亦尚淺, 寫不出好文章, 且你年幼,身子骨怯弱,受不住考棚寒冷、簡陋!”賈蘭虛歲才十一, 實(shí)在不必急于一時。
賈蘭卻堅持, 讀書寫字更為勤奮, 先生、同窗見了都勸他, 只無用。
至日, 賈蘭接連下場, 縣、府、院三試一過, 取得秀才功名后,大病一場。
賈政知道后, 精神大振, 他一直覺寶玉不能從文可惜, 不承望,賈蘭竟有如此大才, 十一歲的秀才,竟是比他父親還強(qiáng)些!
只啟山書院先生的到來,給他潑了一盆涼水。
先生道賈蘭用功太過,對身子不好,賈家并不急缺此功名,請家中長輩多多勸他,待年歲大些再下場。
賈政聞言,不以為意,讀書何來不苦的。
賈璉卻上了心,讓王熙鳳去去勸勸李紈,又求到林家,請林如海薦一二個大夫前來為賈蘭調(diào)理身體。
賈蘭可是賈珠的獨(dú)苗苗,若出了事兒,百年之后賈璉可無顏去見這位哥哥。
李紈聽明王熙鳳來意,又聽大夫言賈蘭心力有虧損,告誡她孩子讀書要適度時,唬了一大跳,仿佛從賈蘭身上瞧見了賈珠的身影,生怕賈蘭也早逝。
這可是她的命根子,李紈著急。
林家大夫順道也為李紈把了脈,言她郁結(jié)于心,許會影響壽數(shù),也需好好調(diào)養(yǎng)。
母子二人便互相緊張起來,監(jiān)督對方休養(yǎng)、補(bǔ)身子,陰差陽錯改變了雙雙早逝的命運(yùn)。
賈政正欲親自教賈蘭讀書,卻見李紈如此態(tài)度,不好同兒媳婦爭執(zhí),只能無奈念叨兩句“慈母多敗兒”,便放棄了。
轉(zhuǎn)而將注意力投注在賈寶玉與賈環(huán)身上,賈環(huán)同賈蘭相差不過一歲,想來進(jìn)度差不多,便考校賈環(huán),發(fā)現(xiàn)賈環(huán)的八股雖匠氣,卻也比寶玉有天分,大喜過望,又投注不少精力在賈環(huán)身上,賈寶玉得到稍許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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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敬孝期過后,王熙鳳便幫賈迎春物色起人家,用的是吳熳給的名單,多方評估后,她相中了一位大儒的幼子。
這位幼子醉心琴棋書畫,性子溫和,功名不過秀才,但他兄長在朝為官,長嫂也是有名的伶俐人,掌家是一把好手,正好補(bǔ)全迎春的不足。
又兼迎春棋藝高深、琴書畫均有涉獵,定與那人談得來。
先時,對方不愿同勛貴外戚之家結(jié)親,不過那位長嫂在媒人保證下,見過迎春后,便直接拍板替小叔子定下了。
概因迎春生得美,性情又溫和到了極致,又有才情,樣樣都合小叔子與她講的妻子要求。
兩家遂一拍即合,定下次年成親。
這樁親事訂下后,竟又有人來求娶迎春。王熙鳳心生好奇,便多聽官媒婆介紹了幾句。
求親之人名孫紹祖,言說兩家祖上有舊,欲親上加親,方來求娶,不過從媒婆描述中,可窺見其態(tài)度趾高氣昂,王熙鳳極不喜歡,這可是國公府門下,容得你一個無名之輩囂張?便言自家姑娘已訂下了人家,讓人將媒婆趕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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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說賈家欲關(guān)閉大觀園,妙玉不好繼續(xù)借住在櫳翠庵,林黛玉與她有一二面之緣,互有好感,遂邀人至她這里借住。
不想,妙玉來了二日,與黛玉莊子上的女子們接觸后,便要告辭回姑蘇去了。
她無法喜歡這些世俗女子,即便她們?nèi)鐒⒗牙涯前悖瑸樯钏唷槿藟浩龋蓢@可憐又可敬。
她理解卻不能接受、也不愿將就,所以,她要回鄉(xiāng)去了。
晴雯勸林黛玉:“她不喜歡便算了,奇奇怪怪的。”
晴雯來了后,帶著小丫頭們做繡活兒,放到黛玉的鋪?zhàn)永锛馁u,實(shí)在沒天分的便打發(fā)去采花、做胭脂,她們靠自己養(yǎng)活自己,自己作自己的主,來去自由,不會被罰、沒人欺負(fù),每日都很快活。
黛玉只能遺憾地送走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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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正月,賈珍扶靈回鄉(xiāng)下葬又返回都中時,寧國府遭到了清算,罪名同是藏匿犯官家產(chǎn)。
原來,當(dāng)今并不是未發(fā)現(xiàn)他,不過看在孝道、賈氏先祖遺德之面上,暫容他辦完喪事。
賈珍同賈政一樣,抄家革職。
只寧國府沒有賈母與賈璉,抄家后,國公府邸被收回,如同忠慎親王之亂時的那三家一般,賜了幾間房與兩戶人家伺候,亦是承先祖遺德。
一家子抵達(dá)“新房”后,無想象中的破落,伺候之人恭恭敬敬喚了一聲“小郡主”,又奉上一筆錢財,秦可卿泣不成聲。
是義忠親王派來之人。
隨后幾日,均有人送東西到宅子中,來人從不說自家主人是誰,放下便走,賈珍父子與尤氏認(rèn)不清,秦可卿卻知這些都是兄姊身邊伺候之人。
曾經(jīng)羞辱她的樂昌郡主身邊之人亦有。
這幾日,她的眼睛從未消腫過。
而賈珍與賈蓉事后似知有義忠親王府扶持與撐腰,日子漸過得如從前那般逍遙淫。靡,甚至拿義忠親王贈予秦可卿的銀子出去與尤氏姐妹喝酒取樂。
秦可卿不可接受父親的心意被如此玷污,便尋了伺候之人令其找門路,壓著賈珍賈蓉與尤氏和她和離。
秦可卿帶走了尤氏及父親兄姊贈予的一切,義忠親王為她提供了新的宅子,她們猶如真正的母女一般,開始新生活。
獨(dú)留賈珍賈蓉父子不事生產(chǎn),窮困潦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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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國府抄家時,賈惜春并未同賈珍一起走,也未留在榮國府。
她原打算到饅頭庵剃度出家,與智能兒作伴,卻被黛玉劫去了她那里,專司給晴雯她們畫繡樣兒,一畫就是好多年。
她是陪黛玉最久的人,莊子上許多人或嫁人了、或有能力搬出去自己生活,只有她和黛玉,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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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賈珍一同抄家的,還有賈雨村。
他在金陵為官多年,又同甄家交好,甄家急病亂投醫(yī),往他那處亦送了不少東西。
只他沒有賈珍的好祖宗,又兼胤礽一直盯著他,下場可就沒有賈珍那般舒坦。
賈雨村下獄的同時,胤礽便讓門子彈劾他。
當(dāng)年給秦州巡撫送信兒的便是門子,憑借那回功勞,他一步步往上走,如今雖只是校尉,力量微薄,但胤礽將他發(fā)配后,賈雨村弄出的冤假錯案一并交給他,讓他一舉揭發(fā),聞見味兒的御史與賈雨村的政敵很感興趣。
賈雨村果然被判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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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賈雨村牽出的薛蟠,因舊案再次翻出,被判斬首。
后因薛寶釵與薛家奔走,薛蟠免除死刑,流放閩南,不過最后還是因斗毆,死在流放路上。
薛寶釵嫁人后,便到了她能夠到的最高青云,她的夫君單純無大志,她擅遷就,遂夫妻和順、兒孫孝順,借著夫君的勢兒,她將已走向末路的薛家盤活,唯一的遺憾便是疼愛她的兄長早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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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母對于撮合林黛玉與賈寶玉樂此不疲。
林黛玉每每上門探望她時,她都會拉著黛玉反反復(fù)復(fù)訴說寶玉的上進(jìn)與辛苦,期待黛玉的反應(yīng)。
林黛玉極為無奈,她志不在此。
情愛太過渺小,她還有許多事兒要做,不能在這上頭浪費(fèi)時間,況且她對寶玉,只是兄妹之情、幼年玩伴之誼,再無其他。
賈寶玉對她顯然情根深種,黛玉無意且不成婚,他便一直等著,賈母、賈政、王夫人逼迫他成婚,他便自個兒剃了度,寺院一日莊子一日地混過著。
賈政來尋過他幾次,賈母亦操碎了心,他都沒再回過榮國府。
襲人麝月等在寶玉不歸家后,被放了出來,有家人的回家,沒家人便到林黛玉那里做些針線養(yǎng)活自己,遇到合適的郎君又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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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湘云是在三年后回京與衛(wèi)若蘭成婚的。
這幾年朝廷官員大換血,南海海戰(zhàn)主帥并不由南安郡王擔(dān)任,此戰(zhàn)因大獲全勝,衛(wèi)若蘭未戰(zhàn)死在海戰(zhàn)中,史湘云夫婦琴瑟和鳴、白頭偕老。
探春和親之事自然也未發(fā)生,只她父母俱在,比之其他人,極不自由。
賈政做主為她挑了一位進(jìn)士,進(jìn)士外放,她還是如讖言中離開了都中,與父母親人相隔千里。
她弟弟賈環(huán)終未實(shí)現(xiàn)父親的野望,考到秀才后再無進(jìn)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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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璉王熙鳳夫婦因著下一代爵位到頭,拼命為兒子女兒攢錢,至少不讓兒女受窮挨餓。
王家的沒落突如其來。
王子騰在巡視途中突然病故,王家就這一個能人,因無子、亦無繼承人,王氏族人幾經(jīng)掙扎后,終究沒落。
全族最有出息的竟是王熙鳳這個四品將軍夫人的姑奶奶,王氏族人來投,卻見賈氏族人且無利可得、退回金陵,方無奈放棄。
賈珍倒下后,賈家族人也散了,即便日日到賈璉夫婦面前打旋磨子也沒差事、沒進(jìn)項(xiàng)了,回金陵,好歹有賈敦置辦的祭田,按各家人頭分下來,或收租子、或自己耕種,至少餓不死。
巧姐兒還是嫁了板兒,彼時的板兒不是巧姐的救命恩人,卻是進(jìn)士,王熙鳳相信劉姥姥的品性,亦相信由她養(yǎng)出來的孩子不會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