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一章
屋外寒風吹徹, 飛雪連天,屋子里暖炭燒著,只盈了桌邊一片暖意, 遠不及楊煜懷中灼熱。
蕭吟聽不見外頭呼嘯的風聲, 耳邊都是楊煜穩重平緩的語調,講述著他們分開的三年里,他做過什么。
她缺席了楊煜那一場命懸一線的生死之局,沒有聽見他掙扎在垂死邊緣依舊不停喚著她名字的聲音, 不知他頂著幾乎被太醫下了命不久矣的判詞后憑借對自己的想念頑強活下來的堅定,也不曉得他曾經去過金陽,只是為了找尋她的蹤跡。
無關蕭吟的講述,楊煜尚能用時過境遷后的平靜口吻講述給她聽,譬如, 他用最短的時間將楊旭培養成繼位之君,妥善安排好后宮中的其他人, 甚至頃盈得以與駙馬和離, 重獲自由, 他也都說了, 皆是為了教她放心。
教她知道, 為了出宮找她, 他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將曾經的楊煜徹底留在建安的皇宮里,留在那副衣冠冢里。
那些關于皇權的往事在如今的楊煜心里, 只是一道淺淺的轍痕,唯獨蕭吟, 每每想起,又痛又悔, 依舊貪戀至極,是刻骨入髓的喜歡和在意。
“卿卿,我后來才明白你的意思,只要我們此時尚在一起,只要這一刻你心里有我,你我之間便都是真的。”楊煜抱著懷里嬌小的身子,又怕自己沒輕沒重弄疼她,手臂松松緊緊了好幾回,神情亦變得卑微起來,道,“我只想留在你身邊,不管你心里還有誰,只給我留一絲位置就好,教我知道,你心里有我。”
他仍不放心,低下頭湊近了蕭吟去看她,問道:“你……你心里可有我?”
蕭吟雖聽楊煜講了好些事,但始終震撼于他這樣心高氣傲的人竟輕易便放棄了苦心經營多年才得到的帝位,孑然一身走入這市井洪流中,只為了她。
太多的思緒突然沖入蕭吟腦海,凌亂而混沌,最后只在她臉上織成了一片茫然無措。
得不到蕭吟的回應,楊煜開始惶惶,雙手托起她的臉,問道:“卿卿,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你想知道。我雖日日都盼著你可以重新接納我,但我后來的經歷都是我因果所得,你不必因此心重。”
指腹摩挲著她微微發燙的臉,楊煜為蕭吟沒有回避自己而倍感滿足,亦不敢再有更親密的動作,只斂容,認真注視著她,道:“我想要的不是你的憐憫,這也是我遲遲不愿告訴你真相的愿意之一。我想你喜歡我,就像你曾經說的那樣,喜歡我。”
往日那些小打小鬧的試探都是為了弄清楚蕭吟對自己是否還留有情義,又所剩多少。
“卿卿,你回答我,好不好?”楊煜懇求道,“無論是什么結果,只要你開口,我都愿意接受。”
她方才只做好了聆聽楊煜講述往事的準備,卻不想真相會是這樣出人意料,她此刻思緒尚不能厘清,便不敢輕易給楊煜答——
楊煜因她放棄了太多,她卻沒有用以回應的東西,只是男女之情的話,是不是太輕太薄了?
“我……”蕭吟推開楊煜的手,垂著眼后退,拉開與他的距離,“我想靜一靜,好好想想。”
總不是直截了當的拒絕。
楊煜如此安慰自己,點頭對蕭吟道:“好,我等你。”
蕭吟如蒙大赦,便要就此離去。
忽地又被楊煜拉住,她只怕他反悔,緊張道:“做什么?”
楊煜走去衣架旁,取下斗篷給蕭吟穿上,道:“外頭冷,萬一病了,我會心疼。”
蕭吟從斗篷內抓緊了胸襟,不敢再看楊煜,胡亂應了一聲便頭也不回地打開房門,走入滿天的飛雪里。
此后數日蕭吟和楊煜都未見面,也是因為臨近春節,村中走親訪友,人來人往的事情多,而楊煜又是最受關注的那個,不是有人拜訪,便是村長與他一同去看望其他長輩。
除夕那晚,蕭吟受蓮寶之邀,在陳家吃了晚膳,而楊煜被請去了村長家過年。
村子里這幾日都在放煙火,除夕夜更甚,從開始吃飯的時辰便總有鞭炮煙火聲響起,從最初的此起彼伏,要后來炮竹聲連成了一片籠在桃源村上空,一并還有村民們的歡笑,尤其是孩紙之間的玩鬧笑聲,好不熱鬧。
這般吵鬧的聲音自然攪得蕭吟到深夜都無法入睡,子時那會兒更是吵得她索性披衣起來,坐在床上靠著枕頭,靜靜聽那代表著新年喜慶的炮竹聲最終淡去,才終于得與周公相見。
次日大年初一,蓮寶一早便先敲響了蕭吟的院門,要給蕭娘子送上新年第一份祝福。
見院門開了,小姑娘上前一步,拱著手邊笑邊揚聲道:“蕭娘子,新春吉祥,事事順意,歲歲平安,年年有余……”
一口氣說了好些吉祥話不帶喘氣。
蕭吟少見曉得需扶門才能站好,摸了摸蓮寶的腦袋,將早就準備好的紅包遞給她,道:“這么多吉祥話,我這可見包小了。”
蓮寶將紅包收在貼身處,道:“不小不小,這是我今天收到最喜歡的禮物。”
一旁的陳良笑道:“小鬼頭嘴最甜,別耽擱蕭娘子歇息,還有一串叔叔伯伯等你去拜年呢。”
蓮寶卻晃著身子不肯走,拉著蕭吟道:“蕭娘子陪我去拜年好不好?我不想跟哥去,他太吵了。”
新年里沒人做活,繡房也沒人,蕭吟這幾日清閑得很,想來陳良回家一趟不容易,她遂道:“我帶蓮寶去吧,你多跟陳嬸說說話,陪陪她。”
陳良見狀,便將蓮寶交給了蕭吟。
蕭吟于是簡單收拾了一番,遂帶著蓮寶出去串門拜年,只半日的功夫,便得了一籃子的禮物。
看時辰差不多了,蕭吟領著蓮寶往陳家去,還在聽著小姑娘喋喋不休聊著對過年的喜歡,以及她不知從哪兒聽來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村中趣事。
蓮寶說起了村中張鐵匠那位溫柔的新婦,不由想起蕭吟跟楊煜好似和張家夫婦婚前的情形差不多,也是時常在一塊兒,于是她好奇問道:“蕭娘子有沒有想過跟張嫂一樣,給自己找個當家的呀?”
蕭吟正意外于蓮寶一個孩子會提出這個問題,余光里偶然瞥見一片雪青色的衣角。
她垂低了眼眸,聽著那靠近的腳步聲,知道或許是回避不了了。
蓮寶見是楊煜過來,高興地迎上去,道:“楊先生,你大早上去哪兒了?我剛剛去給你跟蕭娘子拜年,都沒遇見你。”
楊煜正要作答,卻見蕭吟一動之下,從袖帶里掉了東西出來。
是一只雪青色的荷包,跟楊煜衣袍的顏色如出一轍。
眼看著蕭吟慌忙將荷包拾起,楊煜提步過去,停在她身前時,他亦是有些促狹,但瞧著從她指縫里露出的雪青色緞面,他問道:“給我的嗎?”
楊煜有意擋住蓮寶的視線,低頭看著蕭吟搓著荷包上繡著的飛鶴圖案,見她遲疑多時才微微遞出來一些。
他們曾同游建安,他曾跟她討過一只她親手繡的荷包,但一直沒見她繡過。
此刻她托在手里的這只,不僅是她對前幾日拖欠了楊煜那個問題的回答,也證明著,她從未忘記跟楊煜的曾經。
三郎,一直都在她心里。
笑容瞬間在楊煜眼中綻放,嘴角的笑容濃得化不開,他抬手去接荷包,又覺得不夠,于是不止將荷包覆在掌心,一并還握蕭吟的手。
是將她的心,她的人,都抓住了。
蕭吟不想他這樣大膽,但又一次毫不避諱地被楊煜這樣牽住手,她也是高興的,便隨他去了。
兩人心意相通,動作不過在轉眼間,蓮寶追上來時,只見他們牽著手,楊煜的指尖已劃去蕭吟指縫,可比張鐵匠牽著張嫂還親密呢。
楊煜本就霞姿月韻,如今更是帶著些意氣風發,連對著蓮寶都止不住仰著頭,道:“當家的,這不是有了。”
“啊?”蓮寶懵了一刻,方才反應過來,忽然歡蹦亂跳起來,“我知道了!我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娘親去!哦不,要告訴全村的人!”
蕭吟正要去攔,蓮寶又折返跑回來,從蕭吟臂彎里取下那一籃禮物,道:“我先把東西送回去,嘻嘻。”
小姑娘腦袋一歪,沖蕭、楊二人咧嘴一笑,這便提著籃子回家去了。
楊煜明白了蕭吟的心意便不擔心她反悔,牽她往家走時,趁蕭吟不備,將那只荷包抽了出來藏進貼身處,與她貼著掌心慢悠悠走在鄉間小道上。
掌中是曾經在熟悉不過的溫軟觸感,楊煜眉眼飛揚,腳下輕盈,獨見蕭吟低著頭,在生悶氣一般。
他往蕭吟身邊貼了些,輕蹭她的肩。
蕭吟即刻嗔他道:“做什么呀?”
是還有些惱,但語調嬌嬌軟軟,也沒避開他,顯然并不排斥這樣的接觸。
楊煜挨近了她,略歪了腦袋湊近過去,道:“我這叫擇日不如撞日,這種事由蓮寶說出去,不比旁人合適?還是,你覺得我如今一介鄉野村夫,教人知道了,不體面?”
他們雖早在旁人口中曖昧成雙卻到底沒真落個口實,今日這一出原也突然,蕭吟沒做好準備,才覺得楊煜先斬后奏,可終歸,是她決定了將荷包送出去的,她跟楊煜的關系蓋棺定論,也是遲早的事。
這樣想著,蕭吟便不氣了,只叮囑楊煜道:“以后你再做與我有關的事,需得問問我。”
楊煜俊朗的面容上皆是掩不住的笑意,他本就聲似金玉,朗朗笑聲從唇齒間淌出來,更是好聽。
他一面笑,一面壓低了視線去捕捉蕭吟的目光,嘴角噙著笑,聲音卻低沉了一些,道:“好,以后凡事都問過你,都聽卿卿的。”
蕭吟不似楊煜般得意忘形,記著他們還在外頭,便將他推開一些,嬌嗔道:“胡鬧。”
楊煜只與她扣緊了雙手,直到家里,嘴角都未曾放下過。
蕭吟被楊煜拉回他的院子里,說是要將上回那副春聯寫完。
看著楊煜小心翼翼地將春聯翻找出來,鋪平在桌上,蕭吟道:“我都說了,多時不提筆,如今早不會寫字了。”
楊煜道她也有好勝心,不想因著手顫的原因寫不好字,教他笑話。
“你放心,我有辦法。”楊煜安撫道,動作利落地研磨,再將舔了墨的筆遞給蕭吟。
蕭吟心里依舊介意,不肯接。
楊煜不惱,牽起她的手,教她抓著筆,再去她身后握住她的手。
他寬闊的胸膛貼上她的背,頓時暖意撲涌,將蕭吟裹住,還不忘絲絲縷縷往她領子里鉆。
感受到懷里的身子下意識往自己懷里靠,楊煜心情更好,貼在蕭吟耳畔,道:“我幫你穩著筆,你將橫批補完,我們一塊兒將這副聯子貼起來,可好?”
“貼哪兒?”蕭吟不假思索問道。
楊煜緊了緊握著蕭吟的那只手,身子漸漸壓下來,帶著蕭吟在桌前俯身,作勢要去寫字。
他另一只手扶上桌沿,恰箍在蕭吟身側,再轉過視線去看她,發現她不知何時染了一抹嫣紅在頰上,更添嬌俏,也著實教他喜歡。
他領著蕭吟將筆懸在紙上,方才吐著熱息,回答蕭吟道:“貼家門口。”
蕭吟只覺得心頭一燙,險些握不住筆,好在有楊煜幫她穩著。
她自然知道這人是有意逗她,遂轉回目光,嗔了他一眼。
他卻像傻了一般,只看著他笑,笑容里卻絲絲黏連著曖昧情愫,與他那句“家門口”一般,教人遐想連篇。
“想好寫什么了嗎?”楊煜問道。
蕭吟肩頭一抬,是要他松開,不服輸道:“我自己寫。”
“那我看著。”話雖如此,他卻紋絲不動。
“你走開呀。”蕭吟道,聲音同語調都酥了起來,再掩不住南方女子多有的嬌媚柔軟。
楊煜那只扶在桌邊的手反而攬去蕭吟腰間,半張臉是埋在她馨香溫暖的頸間,耍賴道:“不用管我。”
蕭道他從前便是這般賴皮,如今更甚。
見推不開楊煜,蕭吟便只能隨他去,自己專心將橫批寫完。
楊煜雖然借機粘著蕭吟倒未阻她好生寫字,嗅著久違的清甜香氣,他專注地看著蕭吟認真寫下的每一筆,也聽得見她因為努力控制發顫的手而暗中咬牙的沉沉呼吸。
不過一副橫批四個字,蕭吟寫得很慢,終于收筆時,她長長舒了口氣,轉過頭有些興奮地同楊煜道:“我寫完了。”
楊煜知道蕭吟過去寫的字如何,現今或許手顫難治加上日久生疏,筆力、筆鋒都似過去要差一些。
但這又如何,他并不在意。
楊煜瞥了一眼橫幅,將筆放回架子上,教蕭吟轉身面對自己,再拿出那只荷包,一手托著,一手去拉蕭吟的手,指腹在她手指上來回摩挲,道:“幾時繡的?你的手不是不方便這些事?”
“你去蒲州的那陣子。”
楊煜眸光驟亮,驚喜道:“那時你就愿意原諒我了?”
“我沒怪過你,只是不知過去三年你究竟經歷了什么,也怕如今好不容易安寧的日子被打破。我當時想著,你若一去不回,這荷包我便自己留著。你若是……還回來,我……找個機會……給你。”蕭吟越說越期期艾艾,臉上也止不住地發燙。
楊煜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將荷包提起,懸在兩人之間,道:“所以,這是新年賀禮?”
蕭吟被他的笑容感染,跟著眉開眼笑道:“你說是便是吧。”
楊煜搖頭,道:“不夠貼切,應該換個名字。”
“換什么?”
楊煜重新抱住蕭吟,亦感受到她在回應自己的擁抱,目光落在鋪展的那副春聯上,與她咬耳朵道:“定情信物。”
這荷包是蕭吟給他地定情之物,這副春聯是他對蕭吟今生今世的祝福和承諾——
物與我皆泰,乾攜坤滿春。
歲歲歡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