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四)
眾人說了很一會子話, 又一起用了飯,直到陸老夫人乏了,才命眾人離開。
菱歌將她從宮中帶出的東西分發給了各院子里的人, 又特意留了些東西遞給陸盈盈, 道:“上次的事,終是我考慮不周……”
菱歌沒再說下去,只道:“我也見不到雅芙,你若是見到她,便把這些東西給她吧。”
陸盈盈見那手帕里包裹的都是金銀寶石的首飾, 便點了頭,道:“雅芙表姐一生沒得到過什么好東西, 如今能有幾樣好的為她添妝, 哪怕是嫁了人, 也不會被婆家瞧不起了。”
菱歌聽著, 只覺感傷,道:“我曾說要帶她一道立足于世,也不知這話何時能做到了。”
陸盈盈道:“你如今在宮中做女官,已算是靠自己立足了。”
菱歌苦笑著搖搖頭, 道:“我不過是仰人鼻息, 離立足還差得遠呢。”
兩人正說著,陸辰安便走了過來,道:“時候不早了,我們一道出去看花燈罷。”
他說著, 又看了一眼菱歌, 道:“宮門下鑰前, 還得送菱歌回去的。”
菱歌點點頭,道:“也好。”
她說著, 便看向覃秋和思夏,替她們兩人一人戴上了一支素玉鑲金的鐲子,道:“我不在的這些日子,全靠你們照顧著淮序,辛苦了。”
思夏紅著眼眶道:“姑娘,淮序少爺就是奴婢的命,您放心,奴婢一定用命守著他!”
菱歌笑著道:“傻丫頭,多謝你。”
覃秋走過來,道:“姑娘且安心去,奴婢總在的。”
菱歌道:“覃秋,你性子沉穩,經的事也多。淮序和思夏還要靠你提點著,咱們院子,也要靠你撐著才是。”
覃秋道:“姑娘,您說的話奴婢都省得。奴婢跟著姑娘的日子雖短,心里卻已認準了姑娘是主子,說句逾越的話,奴婢心中待淮序少爺和思夏都如同自己的弟妹一般,一定會護著他們的。”
菱歌點點頭,握緊了她的手,道:“好覃秋,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陸辰安見她們敘完了話,便帶著菱歌、陸盈盈、沈淮序一道走了出去。
陸府門前,陸予禮已套好了馬車,陸予和坐在馬車中,笑著招攬他們。
菱歌和陸盈盈相視一笑,忙拉著淮序一道上了馬車。
陸辰安站在原地,望著他們的背影,也不覺一笑。
陸予禮套好了馬車走過來,沖著他擠了擠眼睛,道:“二哥,你愣什么神呢?走呀!”
陸辰安笑笑,道:“走了。”
*
陸辰安和陸予禮駕著車,其他人坐在后面,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
陸盈盈探出腦袋來,將手中的果子塞在他們二人手中,她嘴里鼓鼓囊囊的,道:“還是自己駕車出去玩好,有個車夫在,我總覺得不自在。”
陸予禮道:“你啊,就是大小姐的命,讓人家侍候著,還挑起理來了。”
陸盈盈不理他,只看向陸辰安,道:“二哥說,是不是一家人在一起最熱鬧?”
陸辰安道:“是啊。”
陸盈盈滿意地一笑,道:“只可惜今日大哥不在,若是大哥在,人就齊全了。”
聽得她提起陸庭之,陸辰安的眼眸不覺黯了幾分。
陸盈盈自是渾然未覺,只縮回了腦袋,自去和菱歌等人說話。
不多時候,馬車便停了下來。
正是棋盤街。
菱歌站在車轅上,望著楊府的方向,微微有些發怔。
沈淮序在車下,望著眼前的盛景,早已興奮本支援由蔻蔻群一烏爾而七五二八一整理得什么都顧不得了,他一邊拽著陸予和的手往前沖,一邊仰著頭喊菱歌,道:“阿姐,快下來呀!這里好熱鬧!”
菱歌笑笑,道:“就來了。”
陸辰安扶著她下了馬車,道:“淮序好像很喜歡這些。”
菱歌道:“小孩子總是喜歡熱鬧的。從前應天雖也有燈會,卻是和京城不能比的。”
“那你呢?”他問道。
“嗯?”菱歌抬眸看向他。
只一瞬,他便紅了臉。
“你好像不是很喜歡這些。”他低聲道。
菱歌笑著道:“我自然也喜歡,只是小時候見過,如今再看,便不覺得驚艷了。”
更何況,經歷了那么多事,心境也再回不去了。
陸辰安還要再說,卻見陸盈盈走過來,笑著道:“菱歌表姐,我們去前面看看吧!”
菱歌點點頭,與陸盈盈一道去了。
“哎……”陸辰安伸了伸手,終歸沒有握住她的衣角。
他將手指縮回來,悻悻地背在身后,與陸予禮一道向前走去。
街市上人很多,街道雖寬闊,卻也容不得人做太大的動作。
兩邊的花燈將這條街都照得發亮,宛如白晝一般。
“公子!姑娘!來猜燈謎吧!”前面有小廝在喊。
“來玩雙陸棋,下贏了便有獎品拿!”
陸盈盈聽著,忙攥住菱歌的手,道:“表姐,我們去玩這個吧!你雙陸棋下的那樣好,不拘什么獎品,咱們總能拿得到!”
陸予禮也湊趣道:“這個我在行,用不著菱歌上手,我一個人便足夠了。”
陸辰安笑著道:“你們既都喜歡,試試也無妨的。”
陸盈盈點點頭,便喚那小廝道:“怎么玩?”
小廝見狀,忙湊過來,朝著街邊“鳳翔閣”三個字道:“今日咱們東家設宴,只要公子、姑娘賞臉,不拘是猜中了燈謎還是下雙陸棋贏過三個人,都能得到東家準備的大禮。”
陸盈盈笑著道:“你們東家倒是大方。”
小廝賠笑道:“小本買賣,不過是賺個人氣,博賓客們一笑而已。”
陸予禮環顧了鳳翔閣前的燈火,牌匾兩邊的屋檐高高向上翹著,倒真像鳳凰飛翔的翅膀,道:“那就看你這地方能不能哄小爺一笑了。”
他說完,便抬步走了進去。
菱歌等人見狀,也都跟在他身后,一道進了這鳳翔閣。
*
鳳翔閣大約是新建的,菱歌從前從未聽聞京城有這樣一個地方,雖繁華富麗,卻并不浮夸,讓人一見便心生喜歡。
閣中很是熱鬧,說是鳳翔閣,其實也不過是個酒肆,有酒有菜,有歌舞伎表演,最熱鬧的還是閣中大廳中間的位置,用花燈圈出了一塊地方,里面有小廝侍奉著,有人在猜燈謎,有人在玩雙陸棋,有人在玩投壺,很有些人間煙火氣。
菱歌來了興致,便由著陸盈盈拉著她,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地湊趣。
陸辰安蹙了眉,緊緊跟在她們身后,生怕人多沖撞了她們。
陸予禮已坐了下來,開始和一老叟下雙陸棋。
陸予和和沈淮序站在他身側,笑嘻嘻地看著那棋局,道:“三哥,你一定要贏!”
陸予禮用扇子指著陸予和的眉心,道:“你說吧,看中什么了?”
陸予和指著那小廝手中的糖葫蘆,道:“那個。”
陸予禮道:“你放心,過一會子,那一把糖葫蘆都是你的了。”
陸予和和沈淮序相視一笑,便安安靜靜地趴在旁邊等著,眼睛緊緊盯著棋盤。
沒多少時候,那老叟便搖著頭站起身來,道:“公子好棋藝,老叟自愧不如。若公子的圍棋下得如同雙陸棋一般,便當真是胸中有丘壑了。”
陸予禮笑著道:“老伯過獎了,我只懂這個,不通旁的。”
“可惜,可惜啊!”那老叟笑著搖頭道。
陸予禮嘴上也說著“可惜”,不過臉上并沒有半點可惜之色,他只是徑自坐下,看向那小廝,道:“還有人嗎?”
小廝很快請了一個賓客來與他一同對弈,沒多久,那人也敗下了陣去。
陸予禮看向陸予和,道:“怎么樣,三哥答應你的事定能做到吧?”
陸予和剛要開口,便見陸盈盈笑吟吟地走了過來,道:“三哥,話不能說得太滿。”
“怎么?你要和我對上一對?”陸予禮問道。
陸盈盈道:“我那點子本事還是不出來獻丑了。”
她說著,將菱歌推到他身前,道:“菱歌,你來!”
菱歌笑著道:“我可不做拆人家臺的事。”
陸辰安望著她,道:“無妨,也該給三弟長長記性。”
陸盈盈道:“是啊,要不然三哥當真以為他天下無雙了。”
陸予禮站起身來,搖著扇子,那扇墜叮叮當當,頗有些富貴公子的味道,道:“菱歌表妹只管來試試,我上次就想和你下上一局的。”
菱歌推脫不過,便只得坐下來,道:“先說好,輸了不許生氣。”
陸予禮道:“一言為定。”
*
陸予禮的確是個中高手,只是菱歌也不差。
菱歌剛開始還有些緊張,后面便越發的氣定神閑起來。
“阿瑤,你下雙陸棋是很有些天賦的。你就這樣下,按自己的想法,棋局便是人心,你忖度了對手的心,便知道下一步該下在哪里。”
菱歌想起當年她初學雙陸棋的情景,只可惜過了這么多年,她也不敢說看透了人心。
不過眼前這個人,恰巧是她看得透的。
“三表兄,你輸了。”她輕聲道。
陸予禮嘆了口氣,用扇子柄撓了撓頭,道:“那兩個小家伙的糖葫蘆,只能靠你嘍!”
菱歌一笑,還未開口,便聽得有人在她身邊道:“沈姑娘,不知楊某可否同你下一局?”
仙子
菱歌夾著棋子的手指微微一頓, 她將手指縮回來,不動聲色地將那棋子握在手掌中,抬眸, 便又是一張清麗可人的臉, 含著笑道:“楊公子。”
她站起身來,隨手將那棋子扔在棋盒之中,道:“公子高才,我自是勝不了公子的,倒不如不下。”
“子由兄, 你如何來了?”陸予禮笑著道。
楊惇笑笑,目光卻仍落在菱歌身上, 道:“我是陪家姐來的。”
陸予禮這才發現楊妍正站在不遠處, 她頭上帶著斗笠, 隔著紗帳, 倒看不清她臉上的神色,可他下意識便覺得她該是笑意盈盈的。
也是,也許明日,她便要入宮了, 是要趁此機會多看看京城的繁華熱鬧。
“楊姑娘。”陸予禮等人遙遙行了禮。
陸盈盈沒好氣道:“還真是陰魂不散。”
“盈盈!不許胡說!”陸辰安道。他的臉色雖不怎么好看, 卻仍維持著一貫的體面,恪守著世俗的規矩。
楊惇倒是全不在意,只看向菱歌,目光灼灼, 道:“沈姑娘錯了, 我的棋藝并不如何高明。從前我還輸給過一個小姑娘呢。”
菱歌笑著道:“能讓楊公子陪她下棋, 想來這位姑娘該是公子珍視之人,我自是不能比的。”
“沈姑娘……”
楊惇正要解釋, 卻聽得大廳旁的高臺之上吵嚷起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肚滿腸肥的男子正握著那舞伎的手,他似是醉了,一身酒氣,臉漲得通紅。
那舞伎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如何見過這種架勢,連掙扎都忘了,只慘白著一張臉,道:“大爺,大爺!妾不能……”
“供人賞玩的玩意,如何不能?”那男子醉醺醺的,腳下不穩,幾乎貼到了那舞伎身上。
周遭的歌舞伎早已停了樂聲,舞也不跳了,她們躲在一邊,沒人敢去為那姑娘說句話,生怕惹到了那男子。
“他是誰?”菱歌蹙眉道。
陸辰安眉頭微微皺起,道:“似是內閣次輔韓讓的公子,韓確之。”
“他身上可有功名?為何她們都這樣怕他?”菱歌從前倒從未聽說京城中有這樣一號人物,想來韓家也是自謝少保倒臺之后才興起的家族。
“酒囊飯袋一個,能有什么功名?不過是仗著他父親的勢力罷了。他是京中有名的紈绔子弟,卻也紈绔得上不得臺面,整日只是吃喝嫖賭,浸在脂粉堆里罷了。”陸辰安滿是鄙夷。
菱歌正想著,便見掌柜的一路小跑上了臺,好言好語的和韓確之說道:“韓公子,這姑娘是正經人家的孩子,賣藝不賣身的。”
韓確之揮揮手,道:“都做舞伎了,還裝什么清純?”
那舞伎哭著道:“大爺,妾沒裝……妾雖淪落至此,可從前妾也是正經人家的姑娘,只是家道中落才會如此。從前妾的父親也是在朝為官的……”
韓確之聽著,哈哈大笑起來,道:“就憑你?你說說,你父親是誰?”
“妾是……”那舞伎踟躕著不肯說出來。
韓確之道:“別說你父親是什么七、八品的芝麻官,就算是謝玉景,他出了事,他女兒不是一樣做娼妓?他那大女兒謝瑛,說是什么云中仙子,還不是墮到了泥里,千人騎萬人枕……”
“住口!”菱歌和楊惇同時厲聲道。
兩人說完,不自覺看向了對方,雖是無言,眼眸中卻多了幾分不同的意味。
韓確之看過來,他醉眼朦朧,看不清菱歌和楊惇的模樣,只覺菱歌身姿玲瓏,愈發得□□中燒起來,道:“小美人,你是哪里來的?”
菱歌只覺齒冷,道:“你算什么東西,也配點評謝少保和謝瑛!”
菱歌全身發顫,她用足了力氣,卻不能讓攏在袖中的手停止顫抖。
那可是謝瑛啊!
是她一想到便會覺得心頭滴血的人,又怎能容這樣骯臟的東西隨意評論?
楊惇見菱歌臉色青白,不覺伸出手來,握緊了她的手。
這一次,她沒有推開他。
她只是無言地站著,眼眸倔強倨傲,死死盯著韓確之。
韓確之攥著那舞伎的手,拖著她一路走過來,湊到菱歌近前,笑著道:“小美人,你若是跟了我,就知道我配不配了。”
“你放尊重些!”陸辰安冷了臉,擋在菱歌身前。
楊惇亦蹙了眉,伸出手來攔在他身前。
“你是誰?”韓確之湊近了看陸辰安,搖了搖頭,又看向楊惇,瞇了瞇眼睛。
陸辰安只覺他身上酒氣逼人,惡心得厲害,不自覺地避過了頭去。
韓確之只當是他怕了自己,哂笑道:“這就是了,當英雄也要看看自己的身份!看看自己配不配做這個英雄!”
楊惇凜然道:“配與不配,也不是韓公子說了算的。”
他一貫溫和,陸辰安倒是第一次聽他這樣說話,不覺多看了他一眼。
菱歌硬聲道:“我倒覺得未必。有人出身低微,卻能救萬民于水火,如何不能算英雄?有人忝居高位,卻不修自身德行,反而欺負弱者,又算什么東西!”
“你這是何意?你是在為謝玉景辯白嗎?他可是天下第一的罪人,你不要命了!”韓確之道。
菱歌不卑不亢,直視著他的眼睛,道:“我不管他是罪人還是英雄,我只知道,若是沒有他,整個京城都將生靈涂炭,整個大明都將暴露于瓦剌的鐵蹄之下!像你這種人,能不能活著還是未知之數,也許只是黃土一抔,哪里還有命在這里說話!”
楊惇望著她,緊皺的眉頭漸漸松開,眼底似有流光閃過,唇角反而涌起一抹笑意來。
陸辰安和陸予禮等人也都看向她,在這一刻,在場之人恐怕沒有誰的目光能從她臉上移開。
她說了所有人想說,又不敢說的話。
眾人聽著,都不覺點頭稱是,就連方才一貫伏低做小的掌柜,眼底也有了肅穆之色。
是啊,無論陛下如何界定謝少保,他救了全城百姓卻是鐵證。
“是啊!沒人有資格說謝少保一句不是!”
“若不是謝少保,我們早就都是白骨了!”
……
眾人群情激憤起來,紛紛議論著,看向韓確之的眼神也越發鄙夷。
韓確之見狀,不覺慌了神,恨道:“你替反賊說話,你……你是要謀反嗎!若非你長得有幾分姿色,大爺我早對你不客氣了!”
“你和誰不客氣呢!”陸予禮沖過來,一邊擼袖子一邊道:“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德行!看小爺不揍死你!”
他說著,又朝著陸辰安道:“二哥,我們一起上!”
陸辰安知道韓讓最是護短的一個人,尤其珍視這個兒子,若是當真打了他,還不知韓讓要如何給陸家使絆子。
他略一猶豫,那韓確之已招攬了不少小廝來,團團圍住了他們。
陸辰安趕忙護住菱歌,卻見菱歌和陸盈盈站在一側,陸予和和沈淮序站在她們身邊,都是一副肅穆的模樣,沒有一個人有害怕的意思,反而是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好像下一秒就能擼起袖子把韓確之打翻在地。
陸辰安知道推她們出去是不可能了,便抬起頭來,道:“我們陸家人不惹事,卻也不怕事!我倒要看看,就憑你,能有多不客氣!”
眼見著兩方人就要打起來,楊惇忙走上前去,想要走進那包圍圈。
卻見楊妍緊緊握住了他的手,低聲道:“阿惇,這種時候絕不可多生事端!”
“阿姐!”
“就當是為了我,為了楊家!”她急切道。
楊惇看了她一瞬間,這一次,他卻沒有停下,而是猛地甩開楊妍的手,道:“阿姐,這一次,我想做自己。”
“不可……”
楊妍還要牽扯他,卻見那些小廝都不自覺地讓出了一條路來,連周遭原本吵嚷的環境也安靜了下來,靜得好像一根針掉下去都能聽到。
楊惇心下一沉,順著眾人的目光看去,只見陸庭之不知何時已站在了眾人面前。
他肩頭隱約有些濕意,似乎是外面剛下了雪,他肩頭的雪初初融化。
“陸庭之……”菱歌呢喃著他的名字。
她沒想到他會來。
陸庭之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只一眼,便壓得韓確之說不出話來,方才的囂張氣焰也頓時蕩然無存了。
他身邊的小廝提醒道:“公子,是錦衣衛指揮使陸庭之。”
韓確之聽得陸庭之的名字,酒瞬間便全醒了,他頓時扇了那小廝一個耳光,道:“我能不認識陸大人嗎?還用得著你提醒?”
“是,是……”那小廝慌忙捂著臉跑開了。
“方才是誰要對我表妹不敬?”陸庭之聲音凜冽如刀鋒,像是能將空氣破出一道口子來。
那些小廝早已縮在了韓確之后面,韓確之堆著一張笑臉道:“陸大人,是我有眼無珠,沒看出這位姑娘是您的人。”
陸庭之淡淡道:“既有眼無珠,這雙眼睛便不必要了。”
周臨風聞言,登時便抽了刀出來,一把揪住韓確之的衣領。
韓確之嚇得溺出尿來,連求饒都忘了。
眾人見狀,皆嫌惡地捂住了口鼻。
周臨風亦皺著眉,恨不得將他踹出去。
楊惇走上前來,道:“陸大人,還請手下留情。”
“楊公子是要替這骯臟東西求情嗎?”陸庭之道。
楊惇道:“大人誤會了,韓確之出言無狀,自然該罰。只是此事還須由京兆尹定奪,大人若動私刑,只怕不好,反而落人口實。”
楊妍擔心楊惇如此說觸怒了陸庭之,趕忙走上前來,道:“陸大人,阿惇并非質疑大人,只是他素來守禮,方有此言。”
陸庭之沒理她,只是看向菱歌,道:“菱歌,你說。”
媚奴
菱歌看也懶怠再看那韓確之一眼, 只道:“憑著他侮辱先人,就該拔了舌頭,無眼識人, 闔該去了眼睛。”
眾人聽著, 只覺菱歌狠毒。
陸庭之卻不自覺地勾了勾唇,道:“那便依你所言。”
韓確之聞言,嚇得滾到了地上,連站都站不住了,只顧著朝菱歌的方向爬, 道:“沈姑娘,求你……”
周臨風一腳踩住他的手, 道:“沈姑娘也是你能攀扯的?”
菱歌蹙了蹙眉, 道:“他今日丟臉也丟夠了, 只怕從此在這京城中也沒人再瞧得起他。這樣一個東西, 表兄若是當真處置了他,倒是臟了手。還不如送他去京兆尹,只說是錦衣衛送來的,想來京兆尹也不敢包庇他!”
“是, 是!”韓確之道:“京兆尹判什么我都認!陸大人, 求您放我一條生路吧!”
陸庭之斂了唇角的笑意,反而溢出一抹涼薄來,他靜靜望著菱歌,眼底卻是靜默流深。
半晌, 他看了周臨風一眼, 道:“聽菱歌的。”
“多謝陸大人!多謝沈姑娘!”韓確之這才松了一口氣。
陸庭之走到他身側, 狠狠的踩著他的臉,道:“別管你身后是誰, 你爹是誰,本官若想讓你死,便沒人能救你。”
“是……”韓確之連聲道。
“是!”周臨風應著,自拖著韓確之走了。
楊惇等人這才走上前來,陸庭之卻看也沒看他們,只道:“天色不早,我送菱歌回宮。”
言罷,他便要帶菱歌離開。
楊惇一怔,伸出手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阿惇!”楊妍低聲提醒道。
楊惇卻沒有退縮,只是道:“陸大人,我想單獨與沈姑娘說幾句話。”
陸庭之眼眸掃過他的臉,一貫清俊溫和的他今日倒徒生了幾分堅定凌厲來。
是因為她?
陸庭之居高臨下地睨著他,道:“此事還要問菱歌的意思。”
菱歌看向楊惇,道:“男女授受不親,只怕不便。”
一來她擔心楊惇看穿她的身份,二來,憑著陸庭之那霸道的性子,只怕不喜楊惇與她過多糾纏……
“沈姑娘……”楊惇急道。
這一次,陸庭之卻絲毫沒有理會他,他伸出手來,虛扶著菱歌,直直從楊惇身旁掠了過去。
陸辰安緊抿著唇,急急追上來,道:“大哥公務繁忙,還是我送菱歌回去吧。”
陸庭之道:“我正好要進宮,順便的。”
他說完,又看向陸盈盈等人,道:“二弟只須陪著弟弟妹妹們,送他們平安回府便是。”
陸辰安不好再說,只得咬著牙道:“是。”
菱歌有話要問陸庭之,也就沒有拒絕,只朝著眾人行了禮,便翩然離開了。
楊惇站在不遠處,微微的垂下眸去,眼底有些晦暗不明。
楊妍走過來,道:“阿惇,我們回去罷。”
楊惇點點頭,與眾人道了別,正要離開,卻見方才那舞伎走上前來,跪下道:“方才多謝公子相救!妾身媚奴,愿跟著公子,服侍公子!”
楊惇扶了她起身,道:“我用不慣使女,姑娘還是請自便吧。”
媚奴道:“公子方才也見到妾的處境,世間女子本就艱難,更何況似妾這般,操卑賤之業。長此以往,只怕遲早要淪為他人之禁臠,為人欺侮,不得善了。還求公子垂憐,救妾脫離這苦海,妾愿當牛做馬,為奴為婢!”
楊惇眉頭緊蹙,道:“方才你說,你從前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子,你父親是誰?若他還活著,我可想法子送你到家人身邊去。”
媚奴咬了咬唇,道:“妾的父親,正是當年受謝少保一案連累的,父親乃是謝少保之堂弟謝玉書。”
“什么!”楊惇瞳孔猛地收縮,道:“那你的原名是……”
“謝珺。”媚奴道。
*
外面落了雪,轉眼已是白茫茫的一片,連屋檐上也蒙了一層雪白。
菱歌抬眸望著雪打花燈,猶豫地邁出步子去。
沒有想象中的雪花落到身上的冰涼。
她驟然抬頭,只見頭頂上方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傘。
她回過頭看向陸庭之,笑著道:“沒想到你出門還帶傘。堂堂的錦衣衛指揮使,倒怕落雪。”
陸庭之輕笑,將身上的大氅脫下來披在她身上,道:“本官從不帶傘。”
是因為要與她同行,才帶了傘嗎?
菱歌不敢自作多情,只道:“馬車呢?”
“時辰尚早,夜不算涼,步行而歸不是更好?”
“步行而歸?”菱歌有些詫異。
“你既有許多話要問本官,大概不會覺得這路太長的。”他淡淡道。
*
兩人一路走著,在雪中踩出一串長長的腳印,又很快,被來往的行人踩亂了。
今日是上元節,街上格外熱鬧,可傘下的兩人,卻分外安靜。
菱歌有許多話想問他,又不知該從何問起,只道:“那日首飾之事,的確是我的過錯,是我不該將首飾贈給雅芙戴,拂了你的心意。”
陸庭之沒說話,只是靜靜走著。
菱歌見他沒有動怒,方暗暗松了一口氣,道:“雅芙如今過得艱難,唯有三舅母可依傍幾分,還請大表兄不要干涉她們往來……”
“今日,你只想提這些無稽之事?”他腳下一頓,道:“我自問不是君子,卻也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去為難自家人。三叔母想如何處事,都是她自己的事,更何況那首飾已碎,此事便算了了。”
“那就好。”菱歌道。
陸庭之攥著傘柄的手指微微緊了緊,又很快松開,卻始終未發一言。
許久,他終于開口,道:“如此處罰韓確之,是你的意思,還是因為楊惇想這么做?”
菱歌不解,道:“此與楊公子何干?”
陸庭之沒說話,只大步朝前走去。
菱歌趕忙跟上,道:“我知道你不怕韓確之,可他父親的身份擺在那里,如今陛下封了霍時做錦衣衛副指揮使,在這個節骨眼上,你若是無端得罪了韓讓,只怕……”
“你是在關心本官?”他突然道。
菱歌臉頰微紅,道:“沒,沒有。”
陸庭之不自覺地勾了勾唇,道:“霍時不足為懼,不過是個莽夫,就算陛下安插他在我身邊,也翻不了天。”
菱歌道:“我不懂朝堂之事,表兄之泰然自處便是,用不著和我說什么。”
陸庭之頓了頓,眼眸微寒,道:“你既說不懂朝堂之事,又為何要往宮廷中擠?”
菱歌抿了抿唇,垂眸道:“我自然有不得不入宮的理由。”
他望著她,許久只是默然,目光卻越來越沉。
她突然抬眸,道:“表兄自問不是君子,那你這一輩子,可有害過什么人?”
陸庭之逼迫她看向自己,道:“我是錦衣衛,你說,我有沒有害過什么人?”
菱歌道:“那我換個問題,奪門之變,表兄有參與多少?”
他像是第一次認識她似的,眼神驟然一冷,捏住她的下頜,道:“你這是何意?”
“我只想知道,表兄是如何登上這錦衣衛指揮使之位的?”
菱歌收斂了以往的嬌俏柔軟,在這一刻,她沒有半分退卻的意思。
他冷冷地盯著她的眼睛,半晌,他猛地松開了她,道:“沈菱歌,你我之間,似乎還沒有熟稔到你可以質問我這種問題的地步。”
一瞬間,他便全明白了。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也知道她想做什么。正因如此,他才覺徹骨寒涼。
風起,菱歌鬢間的碎發正拂在她臉上,她的臉被凍得雪白,鼻尖和唇泛著淡淡的紅色,明明是那樣柔軟的女子,眼眸卻又如此倔強堅毅,好像這世上本沒什么讓她害怕的,也沒什么讓她牽掛的。
陸庭之還是第一次見到她這樣的眸光,從前在他身邊,她總是和順乖覺。讓他忘了,她從前便并非是這樣的一個人,就算經歷磋磨,也未必能改本性。
可在這世上,太過執著并非好事。
他不知該如何勸服她,只是將傘扔在地上,道:“你若認定了要走這樣的路,便該知道,這路如同在大雪中獨行。”
菱歌將大氅脫下來還給他,一言不發便轉身踏入雪中,連傘都未曾拾起。
他盯著她的背影,握在腰間的手緊緊攥著,卻終究沒有出言喚她。
直到大雪覆蓋住她的腳印,他才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早知道,她會走到這一步的,不是嗎?
他不能奢望,她會忘掉一切,安安心心地過平常人家的日子。
他順著她走過的路跟上去,直到遠遠望著她走入宮門,才轉身離開。
*
菱歌直到入了宮門,才伸出手來抱緊了自己的身子,抖落了肩上的雪。
這一路,還真是難走啊!
之前霍初寧對她說陸庭之與當年之事有關,她還不曾相信,如今卻是半信半疑了。
若非如此,只怕他今日的反應也不會那樣大。
她正細細想著,便聽得有人喚她。
菱歌一回頭,正看見兜蘭站在不遠處,原是霍家的人要出宮了。
霍家
一個時辰前, 永寧殿。
霍初寧看著霍夫人懷里的霍玟,一時間有些恍惚。
若是沒有這個孩子,如今的霍夫人便還是個妾室, 根本不配坐在這里。而她母親, 是不是就不會被逼死?
“娘娘?”兜蘭輕聲喚她。
霍初寧回過神來,只見霍秉文已站在了她面前,躬身道:“娘娘在宮中侍奉陛下,也須得當心自己的身子,臣見娘娘神思倦怠, 實在擔憂。”
霍初寧冷著臉道:“父親既知道本宮在宮中的處境,便不該一次次帶著人進宮來, 沒得讓皇后娘娘看見, 又該說本宮恃寵而驕。”
霍秉文被她一番話說得好生沒臉, 只得賠笑道:“是, 是……娘娘先得有陛下寵愛,才能恃寵而驕呢。旁人針對娘娘,也是妒忌的緣故。”
霍夫人笑著道:“從前謝瑛在,還有人和娘娘分庭抗禮, 如今全京城只得娘娘一個美人, 陛下不寵娘娘,還能寵誰?”
“謝瑛的名字,也是你配提的?”霍初寧淡淡說著,眼底滿是嫌惡。
霍夫人被她冷不丁地這樣一說, 臉色馬上冷了下來, 想要發作, 卻又忌諱這是在宮中,因此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 難看極了。
霍秉文朝她使了個眼色,霍夫人才悻悻住了口,低頭去哄霍玟,道:“妾是不配,可妾好歹也為霍家延續了香火,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呢。娘娘這樣說,等玟哥兒長大了,讓旁人怎么瞧他?”
“你少說幾句!”霍秉文嗔道:“娘娘心煩,你就別跟著添亂了!”
“是。”霍夫人隨口應道。
霍秉文低聲道:“娘娘,聽聞瓦剌那便差人送了個女子來,是陛下從前在瓦剌時納的女子,過不了幾日便會到京城了。”
霍初寧端著酒盞的手指一頓,道:“不過是個村婦,也值得父親去提嗎?不過父親這消息,倒是靈得很。”
霍秉文笑著道:“臣是為了娘娘,才與楊閣老走得近了些,希望能幫得上娘娘。”
霍初寧抬起頭來,瞪著他,道:“是么?”
霍秉文訕訕笑笑道:“臣聽聞,那女子待陛下很是癡心。陛下是長情之人,只怕這女子入宮,會……”
“父親也說陛下是長情之人,難不成會為了個村婦,棄本宮而去?”
“這自然不會,自然不會。”霍秉文連聲道。
霍秉文又問道:“今日,陛下可來看過娘娘?”
霍初寧手上一松,酒盞便“啪”地一聲摔在了案幾上。
眾人聞聲,都抬起頭來,看向這邊。
兜蘭一邊為霍初寧添酒,一邊道:“老爺管得也太寬了,娘娘如今在宮中看似榮華,可到底過得是什么日子,老爺又豈有不知的。若老爺當真心疼娘娘,便該陪著娘娘說笑解乏,而不是咄咄逼人!”
“你算什么東西,也敢這樣說我父親!”霍初語怒道。
“初語,你閉嘴!”霍秉文道。
霍初寧抬眸看了霍初語一眼,道:“幾日未見,二妹的性子還是和從前一樣驕縱,父親也該管管她,免得將來惹出禍來,沒得連累霍家。”
“你……”霍初語不敢再說,只恨恨地坐了下來。
霍秉文道:“是,是。臣正想說呢,等過了年,霍時的婚事便該定下了,正想讓娘娘參詳參詳人選。”
“父親想禍害誰?”霍初寧淡淡道。
霍初語道:“長姐這話也太難聽了!哥哥可是大明的戰神!哪家姑娘嫁給哥哥,都是極榮耀之事。”
“撲哧”霍初寧忍不住笑出聲來,道:“大明戰神?二妹還真是沒見識,就算是謝少保在世,也不敢稱自己是戰神吧?”
霍時目光凌厲,護在霍初語身前,正要開口,便見霍秉文沖著他微微搖了搖頭。
霍時這才斂了眉間的肅殺之意,道:“初語,你沒事吧?”
霍初語搖搖頭,道:“我沒事。”
霍初寧看著他們,只覺心底惡心,便道:“本宮乏了,若是父親沒什么事,便帶這一家老小的回去罷。”
霍秉文道:“是。”
他見霍初寧蹙眉欲走,便接著道:“臣看中了宋家的嫡女宋雅芙,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宋九安官職不高,不過宋雅芙是正兒八經的嫡女,配霍時也夠了。”霍初寧懶懶道。
霍初語道:“長姐說得這是什么話?我倒覺得宋雅芙呆笨,根本配不上哥哥。”
“初語,怎么和你長姐說話呢!”霍秉文半是寵溺半是申斥道。
霍初寧看慣了他們這副模樣,只覺胃里一陣陣的惡心。
霍夫人笑著道:“呆笨不呆笨的有什么要緊?娶妻娶賢,你哥哥若不喜歡她,將來想要什么女人沒有?不過是把她放在家里當個擺設罷了。”
她這話說得意有所指,字字句句都刺在霍初寧心里。
霍初寧死死絞著手中的帕子,道:“霍時的婚事便由父親做主吧。”
霍秉文道:“也好。”
霍夫人走過來,道:“我就說,這么點子小事,老爺全當是白問了娘娘一句的。等將來初語許人家時,才要靠娘娘好好參詳,為初語選個好人家。”
“娘!”霍初語羞赧道。
霍夫人笑著道:“這有什么可害羞的?憑著我們初語的樣貌性子,闔該嫁給楊惇楊公子的。”
她說著,眼眸不斷地朝霍初寧瞥去,道:“娘娘說,初語若能嫁給楊公子,娘娘在宮中的日子也能好過些,對不對?”
霍初寧冷笑一聲,道:“姨娘好大的野心。”
“當初讓娘娘進宮,不就是為了給初語拼個好前程嗎?”霍夫人絲毫不介意她稱呼自己為“姨娘”,反而笑得倨傲。
“是啊。”霍初寧道:“二妹妹,定有大好的前程呢。”
*
宮門前。
霍夫人上下打量了菱歌一圈,道:“這位便是娘娘選了入宮的沈姑娘吧?果然是盤條理順的,就算是我瞧了,也喜歡得不得了呢。”
霍初語不屑道:“娘和她有什么好說的?”
“你這孩子!”霍夫人嗔道,又看向菱歌,道:“還請姑娘好好照顧娘娘,天色不早,我們便不叨擾娘娘了。”
菱歌行了禮道:“夫人請便。”
霍夫人點點頭,這才轉身上了馬車。
霍秉文淡淡道:“一個奴婢,你同她說這些做什么?”
霍夫人道:“如此貌美的奴婢,說不定哪天就爬到咱們娘娘頭上去嘍。”
話音未落,馬車便徐徐離開了。
兜蘭啐了一口,道:“姑娘別理她,他們一家子都是吸人血的蟲豸,再沒有好的。”
菱歌道:“娘娘怎么樣了?”
兜蘭嘆了口氣,道:“今日陛下本說好來看娘娘的,可到底還是被大臣們勸住了,留在了皇后宮里。娘娘心里本就堵著一口氣,偏他們這家子人來了,整整叨擾了娘娘大半天,還說些有的沒的話,氣得娘娘腦仁疼。若非娘娘想做個樣子,怕旁人嘲笑,奴婢是絕不肯來送他們的。”
菱歌自然知道霍初寧在霍家的處境,對霍家人也沒有半點好感,便道:“我去瞧瞧娘娘。”
兜蘭點點頭,道:“有姑娘陪娘娘說說話,興許娘娘就好了。”
菱歌道:“我們走罷。”
*
兩人一路走著,遠遠的,永寧殿中便傳來摔打東西的聲音。
兜蘭心頭一急,再顧不上什么規矩,便急急推門沖了進去。
菱歌緊跟在她身后,也走了進去。
“娘娘!您這是做什么?”兜蘭上前抱住霍初寧的腰,道:“娘娘何苦用旁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若是不喜歡霍家人,以后不許他們進宮來也就是了。”
霍初寧恨道:“本宮如何能不讓他們入宮來?本宮如今沒有一兒半女傍身,指不定將來還要靠他們施舍著過日子呢!”
兜蘭心疼道:“這樣的親戚不要也罷,娘娘如何指望得上他們?他們不過是想借娘娘的勢,給二姑娘搏個好前程罷了!”
“就憑她?就憑她也想嫁給楊惇?她也配?”霍初寧咬牙道。
菱歌還是第一次見到霍初寧這般失態,連她的眼神都是深入骨髓的孤寂陰寒,她不由得心疼起她來,若非那些所謂親人的人步步緊逼,她又如何會走到如斯地步?
“寧姐姐,”菱歌走過來,輕輕抱住了她,安慰道:“一切都有我。”
“阿瑤……”霍初寧這才平靜了些。
“姐姐放心,我會一直守在姐姐身邊。”
“阿瑤,你知道嗎?那個瓦剌女子要入宮了……”霍初寧突然崩潰,大哭了起來,“若是連她也生下一兒半女,可要我怎么辦呢?”
“我們已經開始吃藥了,身子會慢慢好的,對不對?”菱歌輕聲哄她。
“嘔……”霍初寧一陣胃酸,忍不住嘔吐了起來。
兜蘭趕忙取了銅盆來接著,又用帕子為她擦嘴,道:“娘娘可是哭傷了身子,萬不可如此了。”
霍初寧撫著胸口,喘息著道:“也不知怎的,今日竟惡心得這樣厲害。”
菱歌有些遲疑道:“要不要找個太醫來瞧瞧?”
“太醫?”霍初寧有些不解地看向她,又轉而
銥驊
明白過來,她眼眸發亮,道:“阿瑤,你是說……”
菱歌點點頭,道:“興許姐姐就要夢想成真了!”
兜蘭不解道:“娘娘和姑娘在說什么呀?”
菱歌“撲哧”一笑,道:“快去尋個信得過的太醫進來瞧瞧。”
“娘娘,這……”兜蘭似懂非懂。
霍初寧道:“去尋孟太醫來。”
“是!”兜蘭應著,飛快地跑了出去。
有孕
翌日一早, 永寧殿的大殿中已坐滿了人。陛下、皇后、寶慶公主并著霍秉文都在。
大殿中間的銅盆中燃著上好的銀炭,里面被霍初寧丟進去幾顆果子,整個大殿便充滿了果子的芳香。
“從今兒起, 你就搬到正殿里住, 暖閣太小,住著憋屈。”陛下笑著道,他挽著霍初寧的手,一如民間的丈夫,細心地呵護著妻子。
只可惜, 霍初寧再如何得寵,也只是妾。
皇后坐在陛下身邊, 淡淡看了霍初寧一眼, 眼底看不出是喜是悲。也許是她患有眼疾的緣故。
霍初寧難得笑得恣意, 道:“哪里就這么嬌氣了?”
寶慶公主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 正要開口,卻被皇后的眼神止住了。
原來皇后雖有眼疾,并非是全然看不見的。
皇后道:“你如今懷有龍種,如何嬌貴都是使得的。本宮記得本宮有孕時, 是太醫院院正張大人替本宮診的脈。張院正是婦科圣手, 醫術高明,就讓他侍奉你吧。”
霍初寧道:“臣妾不敢。張院正平常是侍奉皇后娘娘的,娘娘身邊不能離人,臣妾實在不忍。臣妾用慣了孟太醫, 讓孟太醫侍奉臣妾就很好。”
寶慶公主沒好氣道:“孟太醫是哪個?我倒沒聽說過, 他的醫術行不行啊?”
霍初寧道:“他剛進太醫院兩三年, 公主大約是沒見過的,他雖年輕, 醫術卻還算高明。”
“你……”寶慶公主還要再說,皇后卻打斷了她,笑著道:“這有什么,你自己的身子,自然有你自己來定奪。”
霍初寧低眉道:“多謝娘娘體恤。”
寶慶公主臉色沉了沉,道:“如此也好,免得將來有什么頭疼腦熱的,都賴在娘娘身上。”
“寶慶,不得胡言。”陛下說著,口吻卻并不嚴厲,就像尋常人家的兄長在勸自家小妹,反而多了幾分寵溺。
寶慶公主倒是很識趣地住了口,悠悠看向窗外。
“太子怎么還不到?高潛,你去催催。”
高潛躬身道:“方才已差人去催過了,殿下身子不適,今日便不來了。”
“不懂事!”陛下眼眸一沉,道:“他整日縱情玩樂,身子能好嗎?若再不修身養性,只怕遲早……”
霍初寧伸手輕輕拂過陛下的唇,道:“今日是大好的日子,陛下還是不要苛責殿下了。興許殿下當真是身子不適,猶未可知。若陛下一味苛責,只怕要傷了陛下與殿下的父子之情。”
陛下點點頭,看向她的目光也多了幾分贊許,道:“本該再給你進一進位份的,可你如今已是貴妃,實在是進無可進了。朕記得你父親做事很是勤勉,倒不如給他……”
霍秉文心頭一喜,正要開口,卻聽得霍初寧道:“父親才學雖好,做尚書之職也夠了。臣妾不必陛下賞賜什么,能有這個孩子,臣妾已很是知足的了。”
她說著,輕輕撫了撫自己的肚子,神情很是溫婉。
霍秉文坐在下首的位置,面色實在說不上好看,他緩緩站起身來,道:“娘娘說得是,臣資質愚鈍,能有尚書之職,已是陛下格外照拂了。”
陛下看了霍初寧一眼,道:“寧貴妃是個懂事的。霍愛卿,你教導的女兒很好啊!”
霍秉文笑笑,道:“多謝陛下!若陛下看得上臣教導的女兒,臣斗膽,倒想求陛下為臣的次女賜一門好親事。”
陛下來了興致,道:“說吧,你看上誰家的兒郎了?”
霍初寧死死盯著霍秉文的眼睛,連覆在陛下溫熱手掌心中的手指都有些微微發寒。
霍秉文笑著道:“陛下知道,臣最寵女兒。對娘娘如是,對次女初語亦如是。初語心悅的是楊閣老家的公子,翰林院侍講楊惇。”
此言一出,周遭瞬間安靜了下來。
陛下一言未發,皇后和寶慶公主相視一看,寶慶公主眼底不覺溢出一抹鄙夷之色。
“啪!”
眾人循聲看去,只見霍初寧不小心打翻了茶盞,茶水流了一案幾。
兜蘭趕忙俯下身來,用帕子擦著霍初寧裙裾上的茶漬,擔憂地望著她。
門外傳來太監尖利的聲音:“陛下,司藥司女史沈菱歌到了。”
菱歌甫一進入大殿,便看到霍初寧蒼白的臉。
她向眾人行了禮,便趕忙走過去,扶著霍初寧道:“娘娘可還好?”
霍初寧搖搖頭,又點了點頭。
菱歌有些不安的扶著她款款坐了下來,她臉色依舊卻有些發白,像是驚魂未定。
陛下看著眼前的一切,等霍初寧臉色和緩了些,方才開口道:“沒事吧?”
霍初寧道:“臣妾不小心打翻了茶盞,受了些驚嚇。”
陛下溫言道:“有了身孕是會如此,對什么都格外敏感小心些的。朕瞧著你與沈菱歌很是投契,便讓她留在你身邊侍奉吧。”
霍初寧這才淺淺一笑,道:“臣妾正有此意,多謝陛下。”
陛下看向菱歌,道:“以后你便來永寧殿侍奉著,不必再回司藥司了。好生照顧寧貴妃,不可出半點差錯,知道嗎?”
菱歌道:“是。”
陛下抿了抿唇,道:“霍愛卿,你方才所說之事,可與楊愛卿議過了?”
“還沒有。”霍秉文如實說著,臉色有些訕訕。
陛下笑著道:“那便先同楊愛卿議過再來提吧。楊惇可是他的寶貝兒子,朕可不好輕易替他定下這種大事啊!”
霍秉文自討了沒趣,也就唯唯諾諾應道:“是,是。”
霍初寧這才心思稍定,道:“陛下,臣妾有些累了。”
陛下道:“去吧。”
眾人也就散了。
*
等到眾人都離開,菱歌和兜蘭才陪著霍初寧朝著暖閣走去。
她素來不喜歡睡在正殿里,只有陪著陛下的時候,她才會在那里休息。更多的時候,她是宿在暖閣里的。
兜蘭扶她上了床,見她神色不穩,便道:“娘娘,要不要傳孟太醫再來瞧瞧?”
菱歌問道:“娘娘這是怎么了?”
兜蘭不敢多言,只道:“娘娘,沈姑娘不是外人,您心里有什么苦,都和她說說吧。”
兜蘭言罷,便退了下去,自去請孟太醫了。
菱歌坐在床邊,握著霍初寧的手,道:“姐姐今日臉色實在難看得緊,可還是覺得胃里惡心嗎?”
霍初寧蹙眉道:“哪里是胃里惡心,不過是人惡心罷了。什么待女兒都是一樣的,他也好意思講?為了自家的烏紗帽,便把我推到這吃人的地方來,如今,居然借著我有孕之事,替霍初語求起姻緣來了!當真是絕好的算計!我當他是不懂得什么好壞的,才把我送進宮里來,原來他竟是懂得的,為霍初語挑的人家倒好!”
她這話說得沒頭沒尾,菱歌卻也猜出了幾分,道:“霍伯父一向偏心,滿心滿眼都是妾室和幼子,哪里顧得上姐姐呢?姐姐別氣了,若是氣壞了身子,倒是委屈了肚子里的小皇子了。”
霍初寧聽著,神情才和緩了些,道:“阿瑤,你可知道,我父親為霍初語挑選的夫婿是誰?”
菱歌一怔,轉而一笑,道:“我方才聽陛下說是楊閣老家的公子,想來便是楊惇了吧。”
“你竟知道?”霍初寧不解,道:“阿瑤,你當真都放下了嗎?”
菱歌只覺臉上有些冰涼,許是吹了風,這時候讓炭火熏著,倒有些發燙,她頓了頓,道:“都放下了。”
“我從前還只當你是在騙我,如今瞧著,你倒的的確確是想穿了。”她臉上的神情說不出是悲是喜,只道:“也唯有我放不下罷了。”
菱歌安慰道:“姐姐不必為我抱不平,楊公子早以為我死了,他愿意娶誰都是他的事,我再沒有接受不了的。”
霍初寧苦笑著看向她,道:“阿瑤,我從前一直盼著你放下,如今,倒舍不得你如此灑脫了。”
她嘆了口氣,接著道:“我有時候真怕,怕你們都走了,只有我還留在原地,沒有路可以走。”
“姐姐孕中又多思慮了。”菱歌笑著道。
正說著,便見兜蘭走了進來,道:“娘娘,孟太醫來了。”
菱歌站起身來,將床上的帷帳放下來,方道:“請他進來吧。”
兜蘭點點頭,轉身引了他進來。
他不過二三十歲的年紀,看起來很是年輕,生得文弱,行為舉止倒是謙和有禮。他看著很干凈,不是身上干凈,是長了一張不經世事,不會結黨營私更不會為人收買的臉,也難怪霍初寧會選他。
他跪下來行了禮,方走到床邊,將懸脈的紅線遞給菱歌,道:“有勞姑娘。”
菱歌接過紅線,在霍初寧手腕上綁好,孟太醫才將手指按在紅線上,診了起來。
不多時候,他便將紅線收好,道:“娘娘憂思多慮,須吃些安神的藥,也就好了。”
霍初寧道:“有勞太醫了。”
孟太醫道:“還是如以往一般,微臣開了藥方,兜蘭姑娘親自去抓藥、煎藥嗎?”
霍初寧道:“是。”
孟太醫道:“如此,便請兜蘭姑娘隨我來吧。”
兜蘭點點頭,便隨著他去了。
菱歌道:“姐姐是擔心有人會……”
霍初寧道:“這宮中處處都是陷阱,我不得不小心些。從前我能倚靠的只有兜蘭,如今又多了你,我就安心多了。只是這是藥三分毒,還是要少吃些。從前你在司藥司,可有什么信得過的人?我想著命司藥司合著我的身子體質配些藥膳來吃,倒比吃這些藥好。”
菱歌笑笑,道:“姐姐還是把身子養好,等姐姐身子好了,再吃藥膳不遲。潘司藥正直,她不愿司藥司的人卷入宮廷紛爭,底下的女史也都心思單純,不會做什么手腳。姐姐若是當真讓我去找人,讓旁人知道了反而不好,倒不如公事公辦地讓司藥司送藥膳來,一一給孟太醫過了目,姐姐也吃著安心。”
霍初寧思忖道:“這也好,若是指定誰去做,只怕給了有心人收買的機會。”
菱歌道:“正是這個意思。”
有孕(二)
等霍初寧睡下了, 菱歌便趕回了司藥司收拾東西。
司藥司中已得了消息,她甫一進入司藥司,所有人都齊齊看向她, 眼底似有千言萬語, 卻都是避過頭去不看她,仿佛根本沒她這個人似的。
菱歌心底一沉,朝著藥房正中的方向看去,果然潘司藥正站在那里,她發髻梳得很高, 卻紋絲不亂,整個人過分地瘦削, 頗有些遺世獨立之感。不像是宮中的奴婢, 反而像江南書香人家的女子, 全然不必理會世事的。
“司藥。”菱歌行禮道。
潘司藥淡淡道:“如今, 我可受不起你的禮了。”
此言一出,在場的女史們便紛紛退了下去。
菱歌知道,這是潘司藥的意思。
菱歌道:“奴婢不過是換個地方侍奉,司藥是姑姑, 再沒有當不起奴婢的禮的道理。”
潘司藥沒有和她糾纏這個問題, 只是冷聲道:“你當初是如何答應我的?不問世事,一心學習藥理,這些話,你都忘了嗎!”
“奴婢沒忘, 也不敢忘。”
“沒忘?你如今可是一頭扎進這事非之中了!你以為, 憑著你的小聰明就可以逃得掉?還是以為他當真可以護你一輩子?”
“奴婢從沒想過可以獨善其身, 更沒想過可以全身而退。自然,也沒有人能護奴婢永生永世。司藥待奴婢的情誼, 司藥的諄諄教導,奴婢沒齒難忘,可是,有的路奴婢不得不走。”菱歌抬起頭來,目光堅定。
“為什么?就在這里安安心心做個女史不好嗎?那些榮華富貴就如此重要嗎?”潘司藥胸口劇烈的起伏著,她實在想不通,為何菱歌要一頭栽進去。她見過太多似菱歌這般的年輕女子,卻沒有一個可以平安回來。
菱歌粲然一笑,道:“若為榮華富貴,奴婢就不會入宮來了。”
是啊!她是陸庭之的表妹,有陸庭之護著,不愁找不到一個好人家,又何必入宮來為奴為婢?這世間繁華迷人眼,又為何非要宮中這點子潑天富貴不可呢?
“菱歌!”潘司藥實在不忍心她就這樣一步步踏進去。
“司藥,這世上,總有些事是要以命相搏的,對不對?”菱歌道:“司藥從奴婢入宮第一日起,便看出來了吧?否則,又怎會數次提點奴婢,只可惜奴婢執念太深,終究沒有緣分陪司藥嘗盡百草,讀遍醫術了。”
“你這孩子……真是,真是……”潘司藥忍不住紅了眼眶,道:“你心里既然都明白,為何……到底是什么事,讓你執迷至此啊!”
菱歌站起身來,走到潘司藥身旁,輕輕靠著她,道:“若奴婢有命回來,一定常伴司藥身側,就如那日一般,與司藥研遍這世間藥理。”
“菱歌……”潘司藥握緊她的手。
菱歌道:“奴婢所能做的,便是盡量不將司藥司與司藥牽扯進去,還請司藥保重。”
潘司藥嘆息道:“這件事,只怕整個司藥司和太醫院都會被牽扯進去。我如今,只盼著能帶司藥司眾人平安度過。”
“奴婢也會盡力相護的。”
*
與潘司藥說過話,又收拾完東西,已是日落時分了。
倩蓉抱著菱歌的東西,與她一道朝永寧殿走去。
“菱歌,你別在意潘司藥說了什么,我總會向著你的。我不像你出身好,有很多選擇,我就只能在這宮中,卻也努力活出滋味。你如今既有自己的選擇,便去過自己想過的日子,無論如何,得益的都是自己。”倩蓉說著,小心翼翼地看向菱歌,道:“這是我自己覺得的,不一定對……”
菱歌笑著搖搖頭,道:“放心吧,司藥是為了我好,無論她說什么,我都不會往心里去的。”
倩蓉松了一口氣,笑著道:“那就好了。其實我覺得你去永寧殿侍奉也好,能在主子身邊侍奉,總歸比我們得臉。更何況,我瞧著寧貴妃是很喜歡你的,你就算去了永寧殿,也不會吃虧的。”
菱歌笑笑,道:“倩蓉,多謝你這樣為我打算。你以后也要為自己多想想,好好學點本事,等到年紀到了,也能出宮去找個營生做著,好好地過日子。”
倩蓉道:“我省得的,不會再貪玩了。”
她說著,眼睛一亮,道:“對了,我已和潘司藥稟明了,以后便由我負責永寧殿寧貴妃娘娘的藥膳……”
菱歌神色一凜,腳步停了下來。
倩蓉一怔,道:“怎么了?”
菱歌道:“倩蓉,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可是,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卷入這件事中來。說實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我是怕……”
倩蓉甜甜一笑,道:“我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孟太醫。”
“孟太醫?”
“他叫孟赫言,是濟南府來的,也是……我的同鄉。”
菱歌還是第一次見倩蓉有害羞的時候,她紅了臉,每日更穩穩群夭屋兒耳氣5二八一有些說不出口,半晌才道:“他初入太醫院,難得寧貴妃娘娘肯器重他,我想幫著他一起,把貴妃娘娘和龍胎照顧好,這樣,他也就能在宮中立足了。”
菱歌恍然道:“你從前提起太醫來授課便臉紅,都是因為來授課的人是孟太醫嗎?”
倩蓉羞紅了臉,捂著臉道:“也不總是他來。因著他年輕,來得次數倒也多些。”
菱歌笑著道:“這有什么可害羞的?你們兩人相互扶持,多好啊!”
倩蓉道:“這是我對他的心,他對我的心如何,我還不知道呢。”
菱歌打趣道:“要不要我幫你問問他?”
倩蓉的耳朵尖倏地紅了,嗔道:“千萬不要!我要等他自己發現……等他自己和我說。”
菱歌笑著道:“我明白了。”
她說著,湊到倩蓉身邊,握緊了她的手,誠懇道:“好倩蓉,我真的為你高興,也盼著你能和他攜手,幸幸福福的過一輩子。”
倩蓉用力點點頭,道:“我們都會幸福的。菱歌,我希望你也早點遇到對的那個人。”
菱歌淺淺一笑,將手里的包裹抱緊了些,道:“我不用。”
倩蓉只當菱歌不懂男女之間的情誼,也就不再多言,只歡歡喜喜的跟上她的腳步,一路嘰嘰喳喳地送她入了永寧殿。
*
永寧殿中,暖閣的門緊閉著。
兜蘭見菱歌走過來,便忙迎了上來,道:“姑娘都收拾好了?”
菱歌點點頭,道:“都安頓好了,正想來瞧瞧娘娘。”
她說著,朝著門的方向看了看,道:“娘娘是在歇息嗎?”
兜蘭搖搖頭,低聲道:“是東廠的梁廠公來了。”
菱歌會意,想著他們許是有許多話要說,便道:“那我等一會子再來。”
兜蘭道:“你今日且去歇著罷,也不必做什么,一切等明日再說。”
菱歌雖不解,卻想著也許是霍初寧和兜蘭體恤她辛苦,才這樣安排,便道:“也好。”
*
暖閣中,梁少衡望向門外的方向。
暖閣門上的梅花菱格是用了徽州產的上好窗紙蒙的,從外面看不到里面,從里面倒能把外面看得清清楚楚的。
“怎么了?”霍初寧躺在美人榻上,閉目養著神。
梁少衡卻并未回過頭來,只是蹙眉道:“那個女史是……沈菱歌?”
霍初寧緩緩睜開了眼睛,道:“你認識她?”
梁少衡道:“有過一面之緣。她不是跟著潘玉的嗎?”
“我這里缺人手,便求了陛下,把她要過來了。”霍初寧懶懶說著,從梁少衡手中吃了一粒葡萄,道:“少衡,你這拿筆握刀的手剝的葡萄,就是比旁人剝的有滋味些。”
梁少衡回過頭來,望著她如秋水般的眼睛,第一次沒有深陷其中,而是認真問道:“你也覺得,她是恩師的女兒謝瑤嗎?”
霍初寧眼底閃過一抹微光,面上卻不動聲色,道:“是有幾分像,可細看,又沒那么像了。”
梁少衡沒說話,只是神色黯了幾分,道:“可我覺得……”
“少衡,阿瑤已經死了。”
霍初寧嘆息道:“當年她和阿瑛不堪受辱,自焚而死,點燃了整個花月樓。她的尸體,是你我都親眼見到的……”
“可是……”
梁少衡話音未落,她便已撲到了他懷中,呢喃道:“少衡,你還不明白嗎?你我只有彼此了……”
梁少衡攬緊了她,下頜蹭著她的發頂,道:“對不起,阿寧。”
霍初寧把他的手拂到自己小腹上,道:“以后,還有他。”
梁少衡面色有些鐵青,咬牙切齒道:“這是那個狗皇帝的孩子!”
“他是我的。”霍初寧抬頭看向他,露出一雙汪著淚的眼睛,道:“他只是我的,與任何人無關。你答應我,你會如父親一般疼愛他,好不好?”
梁少衡不忍,道:“好。”
霍初寧這才綻出一抹笑來,道:“若他當真是個男孩子,我們便幫他登上帝位,到時候,我是太后,他是皇上,想怎么為謝家平反都行。”
梁少衡卻沒有她這么樂觀,道:“阿寧,你當真要爭這帝位嗎?你當時不是告訴我,你要這孩子,只是為了活下來嗎?”
霍初寧斂了笑意,眼底的溫柔瞬間便蕩然無存,反而有些陰狠,道:“若非如此,又哪里有我們報仇雪恨的時候?司禮監也好,楊敬也好,還有霍家,我們要忍到什么時候!”
“可是你以為,那帝位就那么好爭嗎?皇后和太子……”
“不過是一個年老色衰的婦人和一個紈绔,有什么爭不過的?”霍初寧瞇著眼睛,道:“你等著吧,總有一天,我想要的東西都能得到。”
雙陸
這些日子倒是過得平靜, 菱歌整日做的活計少,倒是陪著霍初寧說話的時候多。每隔三日,孟太醫便會來請平安脈, 而倩蓉也會來到永寧殿, 詢問孟太醫是否需要調整霍初寧的藥膳。
菱歌看著倩蓉一臉幸福的模樣,也不覺欣喜。
這宮里死氣沉沉,也該有些鮮活美好的東西了。
“菱歌,我先走啦!”倩蓉手中捧著新得的藥膳方子,笑著道。
菱歌道:“你去送送孟太醫。”
“我省得的。”倩蓉吐了吐舌頭。
菱歌見孟太醫已從暖閣中告辭出來, 便也不敢耽誤,趕忙推著倩蓉出去了。
高潛站在門外, 見她們兩人笑著鬧著, 眼底也不覺涌出一抹笑意來。
菱歌一回身, 正看見高潛站在不遠處, 含笑望著自己。
菱歌便走了過去,屈膝行了禮,道:“阿潛,你如何來了?”
高潛笑著道:“陛下讓我送些東西來。旁人經手, 陛下不放心。”
他說著, 將手中的盒子掀開一個角給菱歌瞧著,又很快闔上了,道:“是南海的紅瑪瑙手串,顆顆都是陛下親手雕刻的, 這在后宮之中, 也算是獨一份呢。”
菱歌抿唇一笑, 道:“陛下看重娘娘,看重娘娘腹中的孩子, 是娘娘的福氣。”
高潛道:“孟太醫和司藥司還是常來嗎?”
菱歌點點頭,道:“娘娘仔細這個孩子,當心些也是應該的。”
高潛低聲道:“其實皇后娘娘最是心善,太子殿下對于這些事也淡然得很,不會做什么的。”
“不是為著他們,也有旁的。”菱歌道:“我陪你進去。”
高潛會意的點點頭,道:“我正有此意。”
兩人一路說著話,不知不覺便走到了暖閣前面。
兜蘭見是高潛來了,忙迎上來,道:“高公公來了,娘娘正在里面呢。”
高潛道:“勞煩姑娘帶我進去,我手中這東西可是天下獨一份的,陛下交待了,務必要親手拿給娘娘才行。”
兜蘭笑著道:“公公請隨奴婢來。”
兜蘭說著,便讓出半人的位置,讓高潛走了進去。菱歌見狀,也隨著他們一道走了進去。
*
暖閣中,霍初寧正吃著倩蓉方才送來的燕窩,見高潛來了,便將碗碟放了下來,淺淺一笑,道:“高公公來了。”
高潛上前行了禮,道:“娘娘,這是陛下親手雕刻的南海紅瑪瑙手串,陛下叮囑了,瑪瑙最是安神,萬望娘娘喜歡。”
霍初寧接過錦盒,小心翼翼地打開,將那手串取了出來戴在手腕上,道:“多謝陛下心意,本宮很喜歡。”
菱歌遠遠瞧著,那手串鮮紅如血,越發襯得霍初寧手腕纖細潔白,的確奪目得緊。
霍初寧臉上卻沒有太多的喜色,只是靜靜望著那手串,道:“近日不見陛下過來,可是朝中事忙?”
高潛神色一凜,道:“是。”
霍初寧抬眸看向他,眼底清明一片,道:“是為了那瓦剌女子吧。”
高潛道:“并非如此,娘娘多慮了。”
“本宮倒真希望是自己多慮了。”霍初寧道:“說吧,她來了幾日了?”
“不過……三五日。”高潛道。
“三五日。”霍初寧苦笑,道:“才三五日,便能將舊人渾忘了。”
高潛不知該說什么寬慰她,只是沉默,由著她把心中的不滿發泄完。
“罷了,”霍初寧嘆了口氣,道:“是本宮不該為難公公的。她如今住在哪里?皇后娘娘可安排妥當了?”
高潛道:“這些日子勒氏就住在乾清宮偏殿,明日晚間宴席為瓦剌使者接風洗塵,屆時,陛下會宣布勒氏的等級和相應的住所。”
“原來明日的宴席是為了她。”霍初寧挑眉看向他。
“陛下的意思,若是娘娘身子不適,也可不去的。”高潛道。
“去,本宮為何不去?”霍初寧道:“若本宮再不露面,只怕這后宮之人便會忘了還有本宮這么一個人了。”
“娘娘說笑了,如今娘娘風頭正盛,無人能及。”高潛如實道。
“是么?本宮為何覺得,盛極反衰呢……”
“娘娘!”菱歌輕聲打斷了她,道:“娘娘乏了,奴婢送高公公出去吧。”
霍初寧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便順勢道:“高公公,本宮孕中精神不濟,便不留公公多坐了。”
高潛躬身道:“娘娘請千萬保證身子,奴才就先告辭了。”
他言罷,看了菱歌一眼,菱歌便走上前來,陪他一道走了出去。
兜蘭見兩人出去,才走到霍初寧身邊,關切道:“娘娘這是怎么了?再有什么苦,也不能在高潛面前說吶。”
霍初寧撫著胸口,道:“本宮也不知是怎么了,這些日子總是沉不住氣。”
兜蘭道:“許是孕中,人便格外敏感些。不若傳孟太醫來瞧瞧?”
霍初寧有些煩躁的皺了皺眉,道:“沒什么好瞧的。”
她說著,背轉身去躺好,道:“本宮累了,你退下吧。”
兜蘭無奈,只得道:“是。”
*
菱歌隨著高潛一道走出去,道:“今日之事,還請阿潛萬勿告訴旁人。”
高潛溫和的望著她,道:“你放心,我省得的。”
他見菱歌微微頷首,便接著道:“只是我瞧著寧貴妃的性子好像變了許多,你們要小心侍奉著,別出什么岔子。”
他頓了頓,極認真道:“你自己也要當心。”
菱歌道:“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娘娘的,等孩子平安生下來,娘娘的心定了,也就好了。”
高潛點點頭,正要離開,卻見太子宮中的太監走了過來。
他走過來,先朝著高潛行了禮,又看向菱歌,道:“沈姑娘,太子殿下請您去一趟,還請您隨奴才走吧。”
菱歌道:“公公可知道殿下尋我所謂何事?”
那太監有些為難,道:“姑娘還是不必問了,主子們的事,哪里是奴才能知道的呢?”
“若是我問呢?”高潛淡淡道。
那太監賠笑道:“大人何苦為難奴才?實在是殿下吩咐了,不許對任何人說。”
他雖如此說著,還是湊到高潛耳朵邊,低聲道:“殿下似乎是想讓姑娘陪他下一盤棋。”
“下棋?”高潛不解地看了菱歌一眼,只見菱歌也是一臉迷惑,她實在不知,太子殿下為何要選她陪自己下棋。
她在宮中,似乎從未下過棋。
菱歌沖著他微微搖了搖頭。
高潛會意,看向那太監,道:“若有什么要緊事,便速來尋我。”
那太監若有所思地看了菱歌一眼,又恍然道:“是,是。大人放心,奴才就是拼著這條命,也不會讓沈姑娘有半分閃失。”
高潛淡淡道:“恐怕你還沒這個本事。”
那太監連聲道:“是……”
高潛又看向菱歌,道:“別怕,總歸有我在。”
菱歌點點頭,又吩咐了永寧殿前守門的宮女進里面稟告了霍初寧,方隨著那太監走了。
*
永壽宮離永寧殿并不遠,兩處宮殿都沾著個“永”字,便是這世間所有的帝王對萬里江山最深刻的期盼。他們可以不求旁的,卻總想求江山穩固,一統萬年。只可惜,從古至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實現這個愿望。
菱歌從前來過這里,那時這里只是個廢舊的宮室,如今,卻已布置得很好了。
隔著窗欞,隱約能看見太子朱千屹正坐在窗邊,身子微微向下伏著,一手抵著下頜,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是在對弈。而他身邊的人,卻正好隱在了花間,讓人看不真切。
鄭兒坐在門外的石凳上,和一旁的宮女們說著話,見菱歌來了,便斂了笑意,款款站起身來,微微頷首,算是行過了禮。
菱歌亦對著她微微點頭,卻沒有過多停留,便隨著那太監一道走了進去。
鄭兒一路看著她,直到菱歌的背影隱在門之后,她才緩緩收回了目光。
一旁的宮女道:“鄭兒姐姐,怎么了?方才那個人是誰呀?”
鄭兒突然道:“她生得美嗎?”
宮女不解,道:“沒有鄭兒姐姐美。”
另一個宮女笑著道:“我瞧著她和姐姐倒有幾分像,不過只是東施效顰罷了,比不得姐姐。”
鄭兒幽幽道:“是么?只不過,在殿下心里,還不知誰是東施,誰是西施呢。”
幾個宮女聽不懂,見她面色不善,也就不敢再問了。只是心里都犯起了嘀咕,原本這宮里便要多個太子妃娘娘,若是再多個人,只怕就更沒有鄭兒的位置了。
*
菱歌走進去時候,陽光正好。
春日里的陽光清澈而溫和,讓人瞧著便心生暖意。
“殿下,沈姑娘到了。”那太監道。
朱千屹抬起頭來,與此同時,他對面的男子也回過了頭來。
是他!
菱歌瞳孔猛地一縮,面上卻不動聲色,只屈膝行了禮,道:“殿下。”
雙陸(二)
“快起來。”朱千屹笑著道:“在孤這里, 不必多禮。孤是最不喜歡守禮的一個人。”
菱歌道了聲“是”,卻仍是站在原地,她的睫毛微微抖動, 又很快垂了下去。
朱千屹笑著道:“過來罷, 不必在那里站著。對了,他你認識吧?翰林院的楊大人。”
菱歌道:“之前見過幾面。”
她說著,又朝著楊惇行禮。
楊惇忙扶了她起身,道:“姑娘不必多禮。今日請姑娘前來,是想了卻楊某的一點念想。”
“念想?”菱歌抬起頭來, 直視著他的眼睛,道:“奴婢不知, 能幫得上公子什么忙。”
楊惇在與她目光相觸的一瞬間, 只覺心頭一窒, 他避開了目光, 眼底卻有些晦暗不明。
他攥緊了攏在袖中的手,將袖中不動聲色的背在身后,掐著自己的掌心讓自己冷靜下來,道:“我想請姑娘陪我下一局雙陸棋。”
“雙陸?”菱歌只覺好笑, 瞬間又明白了過來, 道:“公子慣常是陪陛下、殿下下棋的,奴婢這樣的身份,只怕不配。”
“有什么配不配的?” 朱千屹笑著站起身來,一把拉住菱歌的手腕, 扶著她在他原來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道:“你就坐在孤這里。孤倒要瞧瞧, 這楊惇公子的棋藝是不是當真天下無雙。”
菱歌神色有些訕訕,道:“雙陸棋不過是閨中的玩意, 當不得大雅之堂的。”
她縮了縮脖子,不動聲色地避開了朱千屹的手。
楊惇眼皮微抬,見到此狀,不覺勾了勾唇。
朱千屹也不惱,只坐在她身后,優哉游哉地瞧著面前的兩人對弈。
楊惇將棋子遞給菱歌,又將骰子放在棋盤上,道:“姑娘先請罷。”
菱歌也不扭捏,只拿起那骰子,道:“那奴婢便卻之不恭了。”
她當然知道他想做什么,他不過是想試探她,試探她的棋路是不是當初他教她走的,試探她到底是不是他心中的那個人。
可到底過了這么多年,她已不是那個他隨隨便便就能試探出底細的小姑娘了。
兩枚骰子旋轉著被她丟在棋面上,直到骰子停下來,菱歌都沒去看那骰子,只是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楊惇的神情。
“兩個六。”楊惇道:“姑娘請。”
菱歌當然知道會是兩個六,她淺淺一笑,氣定神閑地將棋子按她想要的方向走了起來。
楊惇笑著道:“姑娘這兩步走得極好,天時地利都給姑娘占去了。”
自然會占去。
菱歌心道,先不說旁的,這勾欄之中學的技術是真好,倒比官宦人家常用的路子實用狠辣得多。這又是與楊惇從前教她的東西萬萬不同的了。
她知道,這一盤棋下來,他便會猜出她這一手棋藝的來歷。這是市井之中才會有的路子,他的阿瑤,清高驕傲,自然不會懂這些。
等到有一天,哪怕他真的知道了她是誰,也會越發地看不起她了。
不過,這一切都不打緊。
菱歌轉念一瞬間,手中的骰子又投出了她想要的點數。
幾番下來,楊惇的眼底越來越凝重,連朱千屹臉上都出現了訝異之色,神情微變。
他們兩人對視了一眼,表情都有些凄惶。
一局終了,菱歌贏得并不難。
她站起身來,躬身行禮,道:“殿下、楊公子,永寧殿還有事,奴婢先告辭了。”
朱千屹怔怔望著那棋盤,道:“沈姑娘請便。”
“沈姑娘!”
菱歌轉身要走,楊惇突然喚住了她。
菱歌心頭一緊,轉過身來,道:“公子還有何吩咐?”
楊惇站起身來,深深望著她,像是要把她看穿一般,道:“姑娘這投骰子的技藝師從何處?”
“家父不懂這些,是我跟著鄰居家的孩子學的。”她頓了頓,補充道:“他父親好賭。”
楊惇望著她,終于,遲疑著點點頭,道:“姑娘這些年,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怎會?”菱歌莞爾,道:“公子為何有此一問?”
楊惇笑笑,眼里亮如星子,道:“沒事。”
菱歌沒再深究,只微微福身,便告辭離開了。
楊惇回過頭來,望著那棋盤,抿唇不語。
朱千屹抬起頭來,道:“子由,陸庭之的表妹還真是厲害啊!那骰子,簡直是神了!”
楊惇卻沒說話,只道:“殿下,臣還有事,先告辭了。”
朱千屹回過神來,道:“是她嗎?”
他見楊惇不語,便急急站起身來,追問道:“是阿瑤嗎?”
楊惇抬眸看向他,微微的搖了搖頭。
朱千屹泄了氣,頓時癱坐在了地上,道:“罷了,罷了……孤還是守著舊夢過日子吧。”
他說著,便朝外面喚道:“鄭兒!”
“是。”鄭兒應著,正要進來,卻見楊惇負手立在門口,誠懇而鄭重,道:“無論如何,還請殿下善待阿姐。她雖不是舊人,卻有一顆赤子之心。”
鄭兒站在門外,聽著此言,不覺恨恨地咬了咬唇。
朱千屹嘆了口氣,道:“知道了。”
楊惇知他不愛聽此言,便也不敢多說,轉身離開了。
*
很快就到了宴請瓦剌使者的日子。
菱歌站在寧貴妃身后,望著面前穿著胡服短打的瓦剌人,只覺滿目諷刺。短短五年之前,他們還騎著戰馬立在北京城外,妄圖將整個大明踐踏在腳下,而陛下也被他們俘于軍中,過著衣不裹腹的日子。而現在,他們卻能堂而皇之地坐在這里,飲著大明百姓所供奉的美食美酒,高談闊論。
兜蘭躬身為寧貴妃添了茶,見賓客們都忙著推杯換盞,方才低聲和菱歌說道:“對面坐著的那個是瓦剌的賽刊王,也是勒氏的兄長。聽聞陛下當年……唯有這位王爺不顧性命地護著他,還將自己的妹妹送給陛下,后面也是他百般斡旋,才讓陛下得已平安回來的。”
菱歌抬眸看向賽刊王,他大約四十多歲的樣子,身上穿著瓦剌的傳統服飾,雖是春日里,衣服的料子也大多是羊皮所制,實在算不上雅觀。他面容黝黑,長相卻算是大氣,眉眼厚重,一望便覺他該是個寬厚的性子。想來也正因此,他才能與陛下一見如故,甚至不惜背叛自己的族人去保護陛下。
他身邊坐著的那個女子想來便是勒氏了,她一定有一個好聽卻繞口的瓦剌名字,宮中諸人記不住她的名字,或者連陛下也記不住,因此,人人都稱呼她勒氏。相比于宮中女子,她顯得皮膚粗糲,面容也不算精致,反而和她兄長有幾分肖似。她垂著眸,看上去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這一點倒是和宮中的女子一樣。
“映婳,這些日子辛苦你照顧蘭兒了。”陛下笑著握緊了皇后的手。
皇后沒有笑,只是極清淡地瞥了勒氏一眼,道:“勒氏乖順,有她陪臣妾作伴,臣妾倒是極喜歡的。”
當初寧貴妃初入宮時,也曾想去侍奉皇后,可她都以自己喜歡清凈為由打發了她回去。如今,倒是喜歡旁人作伴了。
寧貴妃只覺諷刺,她抬了抬眼,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皇后皺了皺眉,道:“寧貴妃,你笑什么?”
寧貴妃道:“皇后娘娘寬厚,是臣妾等人的福氣,臣妾不勝欣喜,因此有此一笑。”
皇后聞言,雖未說什么,卻也沒為難她,只道:“等陛下正式冊封了勒氏,也好讓她幫幫臣妾的忙。臣妾身子不濟,這些日子宮中事多,又趕上準備太子大婚之事,臣妾實在忙不過來了。”
陛下道:“蘭兒大約不懂得這些。”
皇后道:“學學也就會了。臣妾本想讓寧貴妃幫幫忙的,可如今貴妃有身孕,還是不宜勞動了。”
陛下點點頭,道:“此言有理。”
正說著,便見賽刊王端著酒盞走了過來,大笑著道:“陛下,臣只有這一個妹妹,還請陛下千萬不要委屈她。”
陛下笑著站起身來,將手中的酒盞一飲而盡,道:“你放心。朕已和皇后商議過了,就封蘭兒為淳妃,居奇華殿,如何?”
賽刊王微怔,便聽得高潛解釋道:“王爺,這奇華殿可是咱們宮里離乾清宮最近的宮室,歷來都是寵妃所居的,最是富麗。”
賽刊王聽著,恍然道:“多謝陛下!多謝皇后娘娘!”
陛下笑著道:“你與朕雖是君臣,卻也是歃血為盟的兄弟,蘭兒更是在朕深陷囹圄時無微不至的照顧朕,朕怎么忍心薄待她?”
皇后也道:“是啊,本宮敬佩淳妃,在她身上,就像是看到了本宮年輕時的模樣。”
賽刊王趕忙招攬淳妃過來,道:“還不快謝謝陛下,謝謝娘娘。”
淳妃恭順道:“多謝陛下,多謝娘娘。”
幾人笑著,倒越發顯得寧貴妃寥落,她雖有個孩子,卻到底是富貴窩里長大的,沒有和他們共過難,自然也就無法融入其中,更無法得他們傾心相待。
也罷,她原也不在乎這些。
謎底
“陛下, 怎么不見陸大人?” 賽刊王環顧著四周問道。
陛下笑著道:“你說庭之啊,他現在可是大忙人了。”
話音未落,便見陸庭之和霍時一前一后走了進來, 兩人都冷著臉, 著了飛魚服,只是陸庭之腰間別著一把繡春刀,霍時腰間卻是空的。
“陛下!”兩人行禮道。
還沒等陛下開口,賽刊王便一把將陸庭之拉了起來,大聲道:“陸大人, 我可等到你了!”
陸庭之如冰霜般的臉上才有了一抹動容,道:“王爺, 許久未見。”
菱歌站在不遠處, 靜靜看著眼前的一切, 不覺蹙了蹙眉。她倒不知道陸庭之與瓦剌人的關系這樣好。
“菱歌。”寧貴妃喚她。
菱歌尤自看著陸庭之的方向, 直到兜蘭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肘,她才回過神來,躬身走到寧貴妃身邊,道:“娘娘。”
霍初寧回過頭來, 溫言道:“怎么了?”
菱歌搖搖頭, 道:“奴婢沒事。”
霍初寧示意她為自己斟茶,低聲道:“陛下被俘之時,陪在他身邊的人除了那個勒氏,還有一個人, 你知道是誰嗎?”
菱歌不知她此言何意, 便只道:“奴婢不知。”
霍初寧輕笑一聲, 道:“那個人,就是你的好表兄啊。”
“他當時……”菱歌還想問下去, 霍初寧卻已斂了笑意,道:“所以我說,在這世上,除了你我,沒有人可以相信。”
是啊……
所以,正因為這樣,陛下才會特別信任陸庭之么?那陛下又為何讓霍時掣肘他呢?
菱歌沒說什么,只默默退回了原來的位置站好。
陸庭之雖和賽刊王應酬著,目光卻有意無意的落在了菱歌身上。
她似乎瘦了些,眉頭總是不舒展,她越來越舉止有度,越來越像這宮里的每一個人,越來越不自覺地融入了這宮墻之中,成為紫禁城一抹底色。
沈菱歌,這就是你想要的么?
他冷笑一聲,眼底漸漸覆上一層冰霜,宛若寒冰。
*
酒過三巡,有宮人走到陛下身邊,福身道:“陛下,河邊的蓮花燈已準備好了。”
陛下笑著道:“如今臨近三月三上巳節,可惜你們等不到那時候便要離開京城,朕知你們沒見過上巳節時京城的熱鬧繁華,特命人給你們補上。”
“上巳節?” 賽刊王不解。
淳妃道:“這是大明百姓‘祓除畔浴’的日子,每當這個時候,百姓們便祭祀宴飲、曲水流觴、郊外游春,好不熱鬧。”
賽刊王笑著道:“你知道的倒比我這個哥哥多多了。陛下,臣這妹子天生就是要做您的妃子的啊!”
淳妃羞紅了臉,只抿著唇笑。
陛下站起身來,握住了淳妃的手,道:“走,朕帶你去瞧瞧。”
朱千屹本坐在一邊,此時總算來了些許興致,笑著道:“這可比在這里喝酒有意思。”
鄭兒聞言,便將披風披在他身上,笑著道:“是啊。”
眾人見陛下和太子都離開了,便也都三三兩兩的結了伴,朝著河邊走去。
皇后挽著淳妃的手,帶著浩浩蕩蕩的許多人,一道朝著河邊去了。
寶慶公主走到陸庭之身邊,道:“庭之,我們……”
“公主,失陪了。”陸庭之卻徑直略過了她,只走到一旁的案幾旁,獨自斟酒吃著。
寶慶公主一愣,不覺攥緊了手指,她走到他身邊,一把握住他的手中的酒盞,道:“庭之,獨自飲酒只怕醉得厲害,倒不如我們一道去河邊瞧瞧?前些日子我便見宮人們在準備了,定是很好看的……”
她見陸庭之面色不善,趕忙松開了他的手,道:“庭之……”
陸庭之卻沒有看她,他的目光像是穿透了她這個人一般,靜靜望著對面的人。
寶慶公主緊咬著唇,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菱歌和兜蘭正扶了霍初寧起身。
“寧貴妃的確傾國傾城。”她道,“只是不知,你瞧的是她,還是旁人?”
他沒有開口,只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只聽“啪”的一聲,他將那酒盞按在了案幾上,猛地站起身來。
寶慶公主只當是自己說錯了話,正要解釋,卻見他坐了下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臉色,道:“殿下請便罷。”
“庭之……”她囁嚅著,這才發現在他前面不遠處,菱歌正陪著寧貴妃一道走著。
她嘆了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又很快睜開了眼睛,朝著河邊走了過去。
霍時坐在不遠處,冷眼看著眼前的一切,唇角揚著一抹譏諷的笑。
他這個義妹,還真是好本事,連手底下的人也非同尋常……
他想著,又看向面前的楊惇,他正陪楊敬說著話,端方雅正至極,好像全然不被凡塵所累。
今日楊妍似乎沒來,許是因為已定下了婚期的緣故,便不好再拋頭露面了。
他們姐弟兩個,還真是占盡了天時地利。
霍時冷笑一聲,站起身來,端著酒盞徑直走到楊惇面前,道:“如此熱鬧,楊公子不去瞧瞧么?”
楊敬和楊惇都有些訝異,楊霍兩家雖有來往,卻也僅限于楊敬和霍秉文,霍時從來都是獨來獨往的。
楊敬沒說話,只是目光沉了幾分,靜靜打量著他。
倒是楊惇站起身來,命人倒了盞酒來,道:“霍大人可有興致去瞧瞧?”
霍時不屑道:“我在邊關見慣了人的尸首,血流了滿河,這些景色也就不足看了。”
楊惇皺了皺眉,正要開口,卻聽得河邊吵嚷起來。
眾人都循聲朝著河那邊看去。
宮人們急急跑了過來,有人去傳侍衛,有人去傳太醫。
霍時攔住了一個宮人,道:“何事?”
那宮人見是霍時,不敢不答,道:“有人落水了!”
“誰?”
“寧……寧貴妃。”
宮人說完,便匆匆去找太醫了。
霍時聽著,面上看不出是喜是憂,反而有些心不在焉,他將酒盞中的酒一飲而盡,道:“女人就是麻煩。”
楊敬和楊惇卻急急朝著河邊的方向去了。
霍時見狀,也將酒盞放下,他朝著陸庭之的方向看去,卻見他人已不見了。
*
“娘娘!娘娘!”兜蘭急得大叫,她趴在橋頭上,滿足你的吃肉要求就來扣群裙物尓似究呤霸一九貳不停地叫人去救霍初寧,可在場的不是王公貴胄就是千金小姐,男子礙于身份,都不敢下水去救,女子矜貴,自然也不可能下去。
霍初寧在水中劇烈地掙扎著,連喊叫的力氣都沒有了。
只聽“噗通”一聲,菱歌跳了下去,朝著霍初寧的方向游了過去。
兜蘭急得大叫,道:“菱歌!你不會水啊!”
菱歌卻顧不得這么多,霍初寧不會水,又懷有身孕,這樣冷的天氣,這樣刺骨的河水,若是再耽擱下去,她實在不敢想……
這孩子,可是霍初寧的命啊!
菱歌顧不得河水冰冷,只一門心思朝著霍初寧游了過去。
水流并不湍急,只是太冷,沖得人提不起力氣。
她拼命托住霍初寧,將她的頭抵在水面上,波浪一下一下地打在她們身上,每向前游一步,菱歌都要費極大的力氣。
朱千屹冷冷地看著她,直到楊惇趕來,才一把攥住楊惇的衣袖,沖著他搖了搖頭。
楊惇朝著河水看去,只見菱歌已掙扎著將霍初寧托到了岸邊。
是啊,阿瑤是不會水的,可菱歌卻游得很好。
侍衛和宮人們趕忙將霍初寧拉了起來,將她扶到一邊。她全身濕漉漉的,潔白的臉龐凍得發紫,嘴里不住的嘔出水來。
眾人齊齊圍了上前,陛下更是擔憂不已。
菱歌脫了力氣,眼前只覺一片漆黑,她拼命往岸邊靠,卻覺風浪一陣大過一陣,怎樣都無法靠近岸邊。
突然,有人托住了她。
他的胸膛寬厚溫暖,無端地,便讓她覺得安心。
淡淡的零陵香氣裹挾著她,她終于脫力,靠在他身上,勾了勾唇。
“還有臉笑。”他聲音冷厲,“沒有本事便別逞能!”
菱歌緩緩閉上了眼睛,道:“我以為……你不會管我了。”
他緊緊環著她的腰,將她整個上半身都托出水面,讓她安安穩穩地靠在他肩頭,道:“是不想管了。”
“你舍不得我,對不對?”菱歌輕笑。
他沒說話,可眼眸卻亮了亮,像是眼底劃過了一顆流星,又很快沉寂了下去,融入了夜色之中,讓人辨不清他的神色。
他的下頜輕輕蹭著她的發頂,宛如撫摸著珍寶,也或者,只是因為河水流動的緣故。
他望著河水的方向,猶疑了一瞬,又很快將她抱上了岸。
菱歌躺在他懷里,大口呼吸著空氣。
“快傳太醫來!”陸庭之沖著眾人的方向。
聽得是陸庭之的聲音,太醫不敢怠慢,趕忙從寧貴妃那里分出一個人來,小跑著到陸庭之身邊,道:“陸大人。”
陸庭之抱著菱歌,見她呼吸的艱難,不覺急道:“還愣著做什么!救人啊!”
“是,是……”太醫哆嗦著應了,趕忙俯下身來給菱歌看診。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齊齊看過來。
兜蘭扶著霍初寧,哭著道:“娘娘,方才是菱歌救了您啊!她不會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連命都不要了。”
朱千屹道:“方才她游得伶俐,可不像不會水的樣子。”
兜蘭不敢辯駁,只緊抿著唇,擔憂的朝著菱歌的方向看去。
楊惇道:“陛下,沈姑娘忠心護主,該賞。”
陛下重重點點頭,道:“是啊。多虧了庭之,要不然……”
話音未落,便聽得太醫道:“沈姑娘,她這是哮癥啊!”
謎底(二)
楊惇弓著的背脊怔了怔, 他猛地直起身來,朝著菱歌的方向看去。
朱千屹也是一樣,他的臉上斂去了方才的荒唐不羈, 難得的嚴肅起來。
鄭兒望著他, 只覺心底如冰般墜了下去,沉沉的,卻總也到不了底。
“住口!”陸庭之喝道:“你只管救人,旁的無須過問!”
“是,是……”太醫應著。
朱千屹狠狠的踢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太醫, 道:“還不快過去!等在這里做什么?”
跪在地上的張太醫顫顫巍巍道:“殿下,臣是看婦科的啊。”
朱千屹管不了這么多, 只推著他們道:“都去, 都去!”
張太醫看了陛下一眼, 見陛下沒說話, 便只得站起身來,帶著太醫院的一眾太醫走了過去。
寶慶公主見陸庭之如此護著菱歌,已是妒從中來,如今又見太子如此, 便道:“好矜貴的奴婢, 本宮還從未見過太醫院的太醫給奴婢診病的。”
朱千屹沒有理她,只死死盯著菱歌的方向。
寶慶公主好沒意思,便訕訕道:“寧貴妃也是的,自己有身孕又為何如此不小心, 若當真傷了龍胎, 算是誰的?”
霍初寧撲在陛下身上, 紅著眼道:“陛下,您也知道臣妾有多寶貝這個孩子, 又怎會不小心落水呢?是有人在背后推了臣妾,臣妾才會失足落水的。”
陛下目光微沉,握著她的手也松了松,道:“此事容后再說。”
霍初寧攀住陛下的手,道:“陛下,臣妾不怕受委屈,只盼著陛下憐惜臣妾!憐惜這個孩子!”
陛下道:“朕還不夠憐惜你嗎?”
這一次,他臉上沒有笑意,反而帶著上位者才有的威逼氣勢,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陛下……”霍初寧第一次對他生出了膽怯之感。
皇后道:“寧貴妃,你身子弱,受不得風,先回宮去吧。”
“可是……”
“兜蘭,送你家主子回去。”陛下沉聲說著,語氣中不帶半點轉圜余地。
“是。”兜蘭應了,扶起霍初寧,道:“娘娘……”
霍初寧沒說話,只是款款站起身來,緊了緊身上陛下為她披上的袍子,由兜蘭攙扶著走了。
*
菱歌此時才好受了些,除了臉色有些發白,她已覺得好多了。
發髻上的水如珠簾般往下滴著,沾濕了陸庭之胸前一大片衣裳。
他見她不再喘,才暗暗松了一口氣,道:“可好些了?”
菱歌坐直了身子,點了點頭,頗有些惋惜的看著他的衣裳,道:“真是對不住……”
陸庭之神色微寒,道:“你若是聰明些,便該知道不該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正因為她自小有哮癥,她父親才不許她下水,可經歷了那么多事,逃命的時候別說是水,就是刀山火海,她也敢闖的。陰差陽錯的,她倒學會了水。
“我沒開玩笑。”菱歌掙扎著站起身來。
高潛急急趕來,正看見菱歌想要起身,便連忙來扶住了她,低聲問道:“怎么回事?”
菱歌搖了搖頭,道:“沒什么大事,放心。”
陸庭之將想要伸出的手便不動聲色地背在了身后,他亦站起身來,走到陛下身側,道:“陛下,臣沾濕衣袍,便先行告退了。”
陛下道:“別急著出宮,去洗個熱水澡,換身干凈衣裳,明日再出宮不遲。”
他說著,便吩咐道:“高潛,帶庭之去歇息。”
陸庭之道:“臣多謝陛下,只是衙門里還有事,實在不能耽擱,臣先行告退。”
陛下知道留不住他,也就不再多留,只道:“罷了。這些日子賽刊王都在,你若是得空,便陪他多喝幾杯。朕是老了,喝不動了。”
陸庭之道:“是。”
賽刊王笑著道:“陸大人,改日再見。”
陸庭之微微頷首,轉過身去最后看了菱歌一眼,便大步離開了。
高潛見菱歌朝著他看去,不覺擔憂,道:“沒事吧?”
菱歌搖搖頭,她松開高潛的手,走到陛下身邊,道:“陛下,奴婢也先告退了。”
陛下尚未開口,朱千屹便道:“快回去歇著吧,仔細冷風撲了身子。”
菱歌一怔,道:“多謝殿□□恤。”
陛下看了朱千屹一眼,道:“你忠心護主,的確該賞。等你明日養好了身子,再來乾清宮領賞吧。”
“是。”菱歌應著,便退了下去。
*
“沈姑娘!”有人在身后喚她。
菱歌回過頭來,只見楊惇急急趕了過來,她還是第一次見他這般失態的模樣,他從來都是克制、端成,好像沒什么事能難得倒他。而這一次,他是如此不同。
他將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披風捧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解釋道:“這是我的衣裳,平素只備在身邊,從未上過身,不知姑娘是否嫌棄……”
菱歌打斷了他,道:“楊公子,男女授受不親,更何況這里是宮中,今日公子雖是好意,可若是他日被人發現奴婢穿了公子的衣裳,只怕奴婢就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了。于公子聲譽,亦是不好。”
“我不在乎。”他突然道,語氣卻并不強烈,反而有些干澀,帶著幾分小心,生怕驚擾了她。
菱歌有些不解地看著他,他抬眸望著她,像是隔著千重山,他卻依舊將她看得透徹,終于,他啞然開口:“阿瑤,你還要瞞著我到什么時候?”
他認出她了么……
是因為她犯了哮癥么……
她不敢承認,甚至連想都不及細想,她只是下意識地想要否認,好像只要她不承認,他便會相信,他的阿瑤早已死了。
菱歌眼睫微動,緩緩開口:“公子在說什么,奴婢聽不懂。”
“阿瑤……”他幾近哀求,又幾近絕望,他的眼眶微微泛著紅色,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握住她,卻又怕嚇到她,怕傷到她。
菱歌道:“奴婢是沈菱歌,公子是知道的。”
“你連我都不肯相信嗎?”他站在她身側,喉間微微滾動,卻再說不出一句重話。
他的阿瑤已經受了這么多苦,又怎能在他這里受半分委屈?
菱歌望著他,緩緩將攏在袖中的五指攥緊,指甲扣在掌心,有一種鈍鈍的痛感,讓人沉淪又清醒。
下一刻,她幾乎要告訴他一切,就像五年前她在花月樓等他的日日夜夜,她多想告訴他,她的悲傷,她的委屈,想告訴他,在這漫長的苦楚中,他是惟一支撐著她走下去的光亮。
可是啊,他那時候都沒有出現……
菱歌輕笑一聲,眼底一寸寸清明起來,道:“公子認錯人了。”
她轉身便走,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她怕他繼續追問。
她當然知道他的愛重,她只是怕自己會忍不住告訴他答案。
那些漫漫長夜中積攢的絕望,終將化作一句:“因為,我怕我父親之死與你父親有關,與楊家有關。”
這話將如千重山一般,將他們之間初識的美好全部擊碎。
他承擔不起,她亦是。
所以,在她查清一切之前,就這樣吧……
朗月當空,逼仄狹小的甬道中只余他們兩人,他明明伸手就能觸到她,卻只能看著她從他身邊又一次逃開。
他臉上有一種近乎懊喪的頹唐,就那樣靜靜地望著她的背影,一步步走入宮墻的陰影之中,再也消失不見。
月光灑在他身上,他的神思漸漸清明,心底又涌出一抹花來。
無論如何,他的阿瑤還活著,不就是最好的答案嗎?
哪怕她不肯承認,哪怕她不敢信他,只要她活著,不就足夠了嗎?
他的阿瑤,還活著啊!
*
不遠處的樹影里,陸庭之靜靜地望著面前的一切。
菱歌走得雖快,腳下的步子卻有些凌亂……
沈菱歌,你的心,也亂了么……
他的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漫天的月色投入他的眼底,卻像是被吞沒了一般,沒有半點生氣,不見絲毫波瀾。可他周身的氣息卻冷得凜冽,寒氣逼人。
周臨風屏氣凝神,半點聲音也不敢發出。
“大人……”
終于,他忍不住提醒道。
甬道中的人都走了,陸庭之發髻未干,卻已在這里佇立多時。再這樣下去,只怕要傷了身子。
陸庭之道:“你先出宮去。”
“大人呢?”周臨風不覺開口。
陸庭之卻沒開口,只是轉身便朝著宮中的方向走去。
周臨風嘆了口氣,朝著菱歌離去的方向搖了搖頭,這位沈姑娘還真是會惹大人生氣啊!
*
直到回到永寧殿,菱歌的手還微微有些顫抖,她緩緩松開緊扣著的掌心,才發現手指都已有些僵硬了。
她隱了所有的情緒,朝著暖閣走去。
暖閣中燈火通明,周遭的宮人皆被霍初寧支開了,只有兜蘭陪著她。隱隱的,可以聽到瓷片破碎的聲音。
菱歌自然明白霍初寧的心,便只輕輕推門走了進去。
“賤婢!你竟敢忤逆本宮!”
兜蘭捂著臉跪在地上,攀著霍初寧的裙裾,道:“娘娘千萬珍重身子!孩子要緊吶!”
霍初寧坐在美人榻上,粗粗的喘著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似是氣極。
“姐姐。”菱歌輕聲喚她。
霍初寧轉過頭來,瞬間便紅了眼眶,道:“阿瑤,你回來了!”
菱歌急急走到她身邊,將她攬入懷中,安慰道:“我回來了,都好了。”
“今日若不是你,我便……”霍初寧哽咽地說不下去,她突然摸著菱歌的臉,認真打量著她,道:“你的哮癥怎么樣了?”
菱歌道:“我沒事。姐姐吉人天相,腹中的孩子更是福星高照,就算沒有我,姐姐也會平安的。”
“太子是不是認出你了?那楊公子……”
菱歌擔心她思慮太甚,忙道:“姐姐放心,曾經的謝瑤最怕水,他們不會起疑的。更何況這世上有哮癥的人這樣多,又不止我一個,他們就算猜出什么,我只一口咬定我不是謝瑤,也就沒事了。”
霍初寧這才安下心來,又認真道:“阿瑤,今日是有人要害我,你信不信?”
菱歌點點頭,卻不能多言,只道:“姐姐說的話我都信,都信。”
見霍初寧平靜下來,兜蘭才略略安心,卻又擔心菱歌的身子,便輕聲道:“姑娘不若去換件衣裳,再來陪娘娘說話吧。”
霍初寧這才發現菱歌全身都是濕漉漉的,趕忙道:“阿瑤,你快去沐浴更衣,別沾了寒氣,只怕不容易好的。兜蘭,把本宮剛才喝的姜湯再給阿瑤盛一碗。”
“是。”兜蘭應著,轉身退了下去。
菱歌站起身來,道:“姐姐,那我便先回去了。”
霍初寧點點頭,卻突然拉住了她的手,道:“阿瑤,陸庭之喜歡你,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