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中
顧挽瀾從夢中醒來時, 還有些恍惚。
她緩緩地伸出手,觸了觸自己的脖頸,喉嚨里似乎還殘留著一股灼燒的痛意。
“崔……玨?”
她試探地,輕聲喚了一聲。
熟悉中帶著些沙啞的聲音入耳, 顧挽瀾心里一喜, 她終于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崔玨!
“崔玨。”
“崔玨!”
她又情不自禁在屋內高聲喚了幾聲, 好似要把夢里無法說出來的話, 在這一刻通通都說個夠!
天璇聽到屋里傳來了聲響, 過來敲了敲門,“姑娘, 可是醒了?”
顧挽瀾聽見門外天璇的聲音, 做賊一般猛地捂住了嘴收了聲,面上泛起一陣薄紅。
但是沒過太久,她就又忍不住捂住嘴偷偷笑了起來,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牙。
真好。
真好。這一世我們都還在好好的活著。
“嗯,我醒了,天璇你進來阿嚏——!”
顧挽瀾話還沒說完,猛地打了一個噴嚏。
這時, 顧挽瀾才發現自己竟是半褪了衣衫,趴在這桌上就睡著了, 天璇進了屋, 看著顧挽瀾這樣子也是嚇了一跳,忙拿了一件斗篷就朝顧挽瀾身上裹去。
“姑娘,之前你不讓人近身伺候,到底也是有那位照料你, 可如今那位不在府上,姑娘這段時日又如此操勞, 日后還是我來替姑娘守夜——”
天璇話說了一半,抬頭看向顧挽瀾時,又愣住,“姑娘怎么哭了?”
“?”
顧挽瀾一愣,順著臉頰摸了上去,就摸到了一片水意。
顧挽瀾收了手,笑了起來,“大抵是被這照進來的日頭給撩的,倒不是什么大事!
天璇松了口氣,連忙去放下那窗邊的簾子,“姑娘日前讓我們去尋的關于崔玨的消息,目前有了一點眉目,如果忽視掉之前那些將崔玨指向為私生子的證據,崔家二十幾年前,還曾有一個后來不知所蹤的孩子,乃崔、裴兩家聯姻的嫡長子,崔瓊的嫡親兄長!
顧挽瀾穿衣的手一頓,眼睫顫了顫。
驀地,她就想起了夢里,崔玨最后以崔家之名起誓的話。
他直到最后,是為了替她洗刷冤屈,才重拾了崔家之名。
可崔家對他呢?
顧挽瀾想起自己初見他時,他渾身狼狽地半躺在馬車之中,就像一只被人折了翅膀、陷在泥沼的鶴。
她突然就有點不敢想象他曾經經歷過什么,可是她仍逼著自己發出了聲音,“后來呢……那個孩子后來呢!
天璇眉頭擰起,面上也浮起猶疑之色,“這是備受兩大世家期待所生下來的孩子,所以原本崔家籌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洗三,但是后來不知為何,這場洗三被取消了,這個孩子后來也沒人見過,于是當時很多傳聞甚囂塵上……”
“說得最多的便是,這個孩子生下來便咽了氣,是個死胎,兩家對此傷心不已,所以不允再談論這個孩子,但還曾有個傳聞……”天璇小心翼翼地看了顧挽瀾一眼,“傳聞說,是因為這個孩子天生六指,是為不祥之人,被兩家秘密放逐了!
不對。
顧挽瀾閉了閉眼,呼出一口氣,竭力收斂自己身上的戾氣。
崔玨左手小拇指旁有一小塊疤,她知道。若說他是因為天生六指,后來那根多余的手指被毀了去,這個疤倒也對得上。
但是,時間對不上。
她與他初遇是在五年前,那個時候他早已長成了少年,若是出生便被厭棄的話,為何不是一出生就被人送走?
而且,觀他本身,他應是還受過很好的教導。那么,他做為不存在的人,在崔府生活過的那十幾年,又發生了什么?
忽然,一聲尖利的鳥鳴聲,驟然在院中響起,拉回了顧挽瀾的注意力。
這是蕭沉給她遞的暗號,有大事發生!
顧挽瀾面色一沉,匆忙穿好衣物后,推開房門,見到的卻是許久未見、一臉焦急的朱恒遠。
當朱恒遠得知護國公府新認回的姑娘顧挽瀾,竟就是他們的飛鳶大人的時候,朱恒遠也是頗為驚訝,可如今事情緊迫,他沒有時間去和顧挽瀾解釋更多。
朱恒遠見著顧挽瀾開了門,便快速道,“淮王自盡,留下血書,牽扯進崔、裴、王等諸多世家子弟,其中以崔玨尤甚,被淮王視為禍首。如今陛下讓大人您親自前去拿人,帶著口諭而來的蕭副使大抵還有一盞茶的時辰就要過來了,大人您趕緊提前準備下!”
顧挽瀾腦袋里嗡鳴聲乍然響起,她用力抓緊了身邊的門框,因為太過用力,指節處都有些泛白。
淮王之事還未有定論,卻自盡而亡,無論是此番兩派之爭,還是這次淮王之死,作為漩渦中心的崔玨,此次怕是無法善了。
顧挽瀾也很快想明白了蕭沉此次派人提前通知她的用意。
皇帝和蕭沉,是此先唯二知道,飛鳶和崔玨曾為夫妻的人。雖不知皇帝此次點她拿人的用意,但蕭沉冒著大罪提前給她通了風,便是不想讓她卷入此次旋渦之中。不管是裝病也好、還是受傷也罷,能避過此次任務,就先避過,未免她最后波及自身。
“我知道了!鳖櫷鞛戄p輕呼出一口氣,然后抬頭看向了朱恒遠,“多謝你提前告知,我這就去準備。”
說完,顧挽瀾頭也不回,合上門便快步折返回室內。
天璇聽了外間之言,知道事情重大,趕忙也迎了過來,焦急道,“姑娘想怎么做?要不就當昨日受了風寒——”
“不。”顧挽瀾伸手止住了天璇未完的話,只垂眼看向銅鏡中的自己,鏡中的女子神色堅定,一雙眼亮得逼人,“替我換裝,此次我非去不可!”
是禍首也好、是怪物也罷。
這些全都是他人口中的崔玨。
之前他經歷過什么,她至今都還未曾徹底知曉。這次,她不會留他一人獨自面對。
蕭沉還未到護國公府大門前,就見到了一身飛鳶裝扮、正在等他的顧挽瀾。
蕭沉嘆了一口氣,他不太意外顧挽瀾的選擇,或者說,這就是顧挽瀾一定會做的事。蕭沉勒住韁繩,眸色深深地看了顧挽瀾一眼,“朱恒遠都與你說了?”
顧挽瀾點頭,“嗯,我已知曉。淮王控告了他什么?”
蕭沉讓人給顧挽瀾牽了一匹馬,“弄權結黨、放任族人以權謀私……”
蕭沉頓了頓,壓低了聲音道,“但最令陛下惱怒的是,方才柔蘭質子入了宮,說自己當年在柔蘭奪位失敗皆為崔玨所為,直指崔玨弄權之心太甚、插手柔蘭王族之事!
顧挽瀾渾身一震,握住韁繩的手收緊。
原來今生蕭隼落敗,沒能登上王位,竟是崔玨籌謀所為么?
顧挽瀾垂下眼睫,遮住了眸中洶涌的情緒,抿緊了唇,“當年崔玨才多大,陛下應該不至于會信這等聳人聽聞之事。”
“按理如此!笔挸撩嫔下冻鲆荒ü之惖谋砬,“但,陛下似乎信了,然后因此大發雷霆……”
顧挽瀾一怔,然而還未等她來得及細想,他們前進的馬匹,就被前方聚集起來的百姓給堵住。
顧挽瀾連忙收住馬蹄,“前方出了什么事?”
很快就有繡衣使匆匆回報,“回、回稟大人,是那些曾失了孩子的人,在等著去京兆尹里辨認那堆從淮王府里翻找出來的骸骨!
顧挽瀾沉默了片刻,喃喃道,“原是今日……”
她遠遠望了一眼,然后調轉了馬頭,“我們換條路吧。”
*
臨近午時,不知哪里飄來的云,遮住了太陽,天氣便又陰沉了起來。
崔玨一人孤身立于崔府的朱紅色高門前,看著天空上振翅而飛的鳥,稍微有些出神。
直到耳邊聽到了漸近的馬蹄聲,崔玨才從天上收回了視線,可一看到那馬上為首之人時,崔玨怔愣了片刻。
怎會是顧挽瀾?
她未曾看過自己遞給她的那封信么?
崔玨垂下眼,不再去看。
自夢醒后,顧挽瀾就迫不及待想再見崔玨,她腦海中一會兒是前世那個被萬箭穿心的崔玨,一會兒又是今生那個在黃昏下笑著答應她和離的崔玨。
她有太多太多的問題想要問他。
不,她想要抱他,想要親吻他——
可如今,她卻不得不壓下心中翻涌的萬千思緒,強迫自己將視線從他身上收了回來,然后換上一副指揮使的嚴苛假面,翻身下馬。
幸好,他不知飛鳶面具后的人是她。
顧挽瀾走近了他,狠狠掐著掌心,逼自己看向崔玨的眼睛,用陌生的腔調開了口,“你便是如今的崔家家主——崔玨?”
崔玨笑了笑,“正是在下!
“淮王之事你可知道了?”
“已知!
顧挽瀾抿緊了唇角,“那行,我乃繡衣使指揮使飛鳶,今日特奉陛下之命,拿你入宮問話,你可有異議?”
“無。”
“好。那你——”
顧挽瀾一句話還未說完,便察覺到了不對,此處離著皇宮還有些距離,慶元帝是要如何帶崔玨入宮?
她猛地回頭看向蕭沉,蕭沉有些狼狽地避開了顧挽瀾的目光。
他翻身下馬,走到崔玨身邊,拿出了一副鐐銬,“得罪了。”
崔玨沒動,只笑著看向蕭沉,又或是透過他看向蕭沉身后的某個人,“抱歉,在下拒絕!
蕭沉想到皇帝最后的吩咐,他收回了鐐銬,沉默了半晌,“好,只是如此入宮這條路,便要由您親自走這一趟了!
“無妨!
一語畢,崔玨徑直朝前而去,他姿態放松、閑庭信步,不像是被人圍起來的嫌犯,倒像是上山采藥的仙人。繡衣使放緩了馬蹄,跟在崔玨兩側。
實在是太過離奇而出挑的搭配,不一會,他們一行人便吸引到了旁人的注意,引來一陣竊竊私語。
顧挽瀾死死咬住了牙關。
一切事情還未明了,根本用不著如此大張旗鼓拿人,慶元帝此舉分明意在羞辱崔玨。
但是慶元帝為什么要這么做?
到底是什么?她到底漏掉了什么沒有想到,以至于她現在眼前還蒙著一團迷霧?
顧挽瀾正絞盡腦汁之際,身側的崔玨卻突然開了口,“飛鳶大人如何看在下?”
“?!”
很荒謬
072
顧挽瀾沒想到崔玨會在此時開口。
顧挽瀾定了定神, 只握著韁繩看向前方,盡量讓此刻的聲音顯得冷靜,“大人問我如何看你?若有罪,便伏法, 如此而已!
崔玨輕輕嘆了一聲, “是嗎, 可何為有罪?”
他似是也不需要飛鳶的回答, 只看著天上的流云, 自顧自道,“崔家百年簪纓……”
前方又到了京兆尹外, 那群人還未散去, 他們粗布麻衣,頭上帶了一朵白花,正抱在一處哭嚎。顧挽瀾正欲讓繡衣使繞開他們,崔玨卻突然停住了腳,發出了一聲冷嘲,“而你們,本就只是螻蟻啊!
顧挽瀾渾身一震, 差點沒控住身下的駿馬。
她猛地拉住手中的韁繩,她不可置信地扭頭看向身旁的崔玨, “你說什么?”
崔玨沒有看她, 只眼神冷漠地看著前方那處擁擠的人群,“人之初,本就有三六九等。泥瓦工的孩子就去砌磚做活,木匠的孩子就去做木工, 夫子的孩子就去做夫子,此, 上和天道,下符人倫!
“王侯子孫、世家子弟,享樂承家業,蓋因祖宗積累蔭庇,而他們——”崔玨漠然地伸手朝前一指,抬高了音量,“不過只是王朝建立里最尋常的砂石,若僅因為這些砂石有損,就要毀了最珍貴的玉器,實在可笑!”
不、不對!
顧挽瀾心中浮起一股巨大的荒謬之感。
當年遇上如乞丐一般的她,崔玨都愿伸出援手、將她納在麾下保護。他如今又怎會說得出這樣一番冷酷無情的話來?!
“誰在放屁!玉器?!那淮王世子也配!”
突然,從那群人群里就擠出來了一名頭戴冠帽的圓臉少年。
顧挽瀾一驚,雖是做了偽裝,但顧挽瀾仍是一眼看出,那圓臉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女扮男裝的顧寶珠!
可顧寶珠為何會在此?!
顧寶珠也沒想過令她怒氣蓬勃的人竟是她前姐夫。自從她有了做訟師的想法后,就在一邊看各類法條法典,一邊換了男裝去外面擺了個小攤。她實在沒什么經驗,本也沒指望會有人請她去寫狀紙,可沒想到她擺攤的第二日便有一個老太找上了她。她頗為欣喜,回家后便認認真真寫了一份狀紙,交給了老太。但之后她久沒等到老太的消息,直到淮王府事情鬧大,顧寶珠才知那老太早已死了,而與那老太一樣失去家人的人還有許多。
顧寶珠說不清自己當時是什么感覺,或許有壯志未酬中道崩殂的遺憾,但更為強烈的是——她不想王老太就這樣死了,她要為和王老太一樣的人討回公道。
崔玨只是淡淡看了這個從人群里沖出來的少年一眼,便將眼神移開,似是不愿看到臟污之物,然后腳步停了下來。
見此,顧挽瀾眉頭蹙起,她吩咐旁邊的繡衣使,“繞行,走我們來時那條路。”
“得令!
繡衣使們紛紛調轉馬頭,可被圍在中間的崔玨卻仍舊一動不動,沒有半分要走的意思,聲音冷然,“要我給他們讓路,他們沒有資格。”
“清場,若是傷了我,你們繡衣使擔待不起。””
顧寶珠簡直要出離憤怒了,這個崔玨掩下身份誆了顧挽瀾不說,沒想到他竟是如此冷血無情之人。
“崔玨!你莫不是還以為你是受人尊崇的崔家家主不成?!如今你們這些清流世家做過什么丑事,我們都知道了!你怎么還有臉擺出這種架子!”
崔玨疑惑道,“丑事?”
顧寶珠上前一步,怒道,“霸占良田,魚肉鄉里,這便是你們世家的高貴教養么!”
崔玨笑了,看著顧寶珠的目光,就像看一個幼稚孩童,“若你想說的是清河之事,那或許你搞錯了一件事,若無崔家,本就無現在的清河。”
“你這是狡辯!”
崔玨嘆了一聲,將目光又放到一位帶著白花正在哭泣的婦人身上,溫柔道,“那請問這位夫人,你可知,為何你失了女兒只能在這里哭泣,而……”
崔玨側了身,看向了身旁的顧挽瀾,笑道,“若是這位繡衣使的飛鳶大人,失了親人則可有仇報仇?”
被點到的婦人神情一愣,便是連哭泣都停止了。
而崔玨見此,看著她卻露出了一個更為和煦的笑來,“皆因你生來下等,又無半分所長……”
婦人被崔玨兩句話就說得面色慘白,捂著嘴整個人搖搖欲墜,甚至連瞳孔都開始渙散了起來。
崔玨面上卻還是掛著笑,“所以啊,與其你們聚集在一起怨怪淮王世子,不如怨怪自己,回去好好認清——”
“閉嘴!”
顧挽瀾猛地怒喝出聲。
“噌——”地一聲響,她拔出腰間的佩劍,擲到崔玨身前,“崔玨!我讓你閉嘴!”
崔玨沒有回頭,他只是垂眼看著眼前插入地上,仍然不;蝿拥劍刃,輕笑出聲,“飛鳶大人為何生氣?”
“唔啊啊是我的錯!是我沒有保護好我女兒!是我癡心妄想要來西京城!是我的錯!是我!”
那頭戴白花的婦人卻是受不住這接二連三的打擊,癱倒在地,哭嚎了起來。
顧挽瀾上前一步,一把托起那婦人,咬牙道,“別聽那人胡言!”
“你們沒有錯!有錯的、該死的是那等犯下惡行的人!”
顧挽瀾看著身后面帶迷茫的人,又抬高了音量。
她將婦人交給旁邊的顧寶珠,忍了忍,終是回頭看向了崔玨。他依舊相貌出塵、氣質清冷,像是讓人不忍褻瀆的高山之雪。
顧挽瀾閉了閉眼,睜開眼后,冷然道,“誠然,若有人想動我的人,還需提前問我手中的劍,但是,我為什么手中能有劍,不過是比其余人于武力一道上幸運幾分罷了!
顧挽瀾一把抽出了插在崔玨身前的長劍,大聲道,“但是我敢承認我的這份幸運,你們敢嗎?”
“你不會以為你們世家百年不倒,當真是你們世家子弟多么出眾多么厲害吧?”
“百年間的藏書都被你們所占,便是頭豬都能被喂養得識文斷字了!占了便宜自己不偷著樂,還出來打擊不幸的人如此是他們活該,你們當真是哪里來的臉?!”
崔玨一怔,隨即大聲笑了起來。
笑罷,他抹了抹眼角,“倒是頭一回聽到如此有趣的論斷,沒想到身為指揮使的飛鳶大人倒是意外的心善。”
“不過……”崔玨頓了頓,再度睜開眼之時,眼神森冷如寒潭,“無論是你也好,他們那群人也罷,于我而言,都不過是螻蟻而已。既是螻蟻,有的東西本就不該是你們的妄想!
“你——!”
顧寶珠被崔玨身上的那股傲慢給激怒了,再想上前之時,卻又被顧挽瀾給攔住。
顧挽瀾吸了一口氣,看著崔玨,“既非同路,爭辯便沒有意義,我不是想說服你,我只想說他們無錯。”
顧挽瀾向前邁了一步,凝著崔玨的眼睛,“至于你,我只問你,你要到底要如何才愿往前走!
“自然是——”
崔玨一句話剛開口,顧挽瀾卻是猝不及防一個手刀下去,直接劈暈了崔玨。
她看夠了。
崔玨這番不亞于找死的舉動。
他今日在這里說的所有的話,明日就會在朝堂上被勛貴一系當做刺中他的刀。
顧挽瀾伸手扶住了崔玨,垂下眼睫。
如此,陪著他找死兩回,已經是她所能做到的極限了。
朱恒遠見著顧挽瀾直接劈暈了崔玨,差點沒驚掉下巴,他連忙上前,“大、大人,可陛、陛下是要他親自……”
顧挽瀾面色煩躁,一手從崔玨腿彎里穿過,就抱起了他,“一切由我去交代!”
顧挽瀾將昏迷的崔玨放在自己馬前,翻身上馬,“繞道走,先去回宮復命!”
“是!”余下繡衣使連忙騎馬跟上。
顧挽瀾看著自己身前不省人事的崔玨,內心長長嘆了一口氣。
她只相信她心中所見的崔玨。崔玨絕非今日表現地這般冷酷、傲慢之人。
他偽裝得太過自然,她甚至于差一點也被他那語氣給蒙騙了過去,可從崔玨主動出言攻擊那位婦人開始,顧挽瀾大抵就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了,甚至于,她想明白了這段時日,迷霧后的那只手。
鬧大的淮王府事件、淮王府里的那卷賬冊、淮王的自盡和對世家們的控告……
若一切是崔玨所為,他重生而來,掌握淮王私賬對他而言,比別人更為容易。
至于淮王自盡之時,對世家子弟們的控告,顧挽瀾也懷疑本就是崔玨故意為之,他身為崔家家主,在他掌控崔家之時,旁的幾大世家對崔家都是馬首是瞻。掌握、收集這些世家里面的污垢之事,對他而言簡直易如反掌。
他一方面想拉淮王下馬,一方面卻又因淮王之死、引導勛貴們對世家全力攻擊。
所求的,怕是由內自外地、對整個世家存在的摧毀。
而他今日所為,恐是想借旁人之口,來扯掉世家身上最后一塊遮羞布,他們不是英才,他們也是吸血的、傲慢的蟲豸。
即是說,今日充當英雄、得民心之人,即便不是飛鳶,也會是旁的其他人。
凜冽的寒風迎面而來,可顧挽瀾忽然就覺得眼里有些發熱。
她今日分明是為了陪他才接了這任務,可怎想陰差陽錯又從他這里得到了染著血的饋贈。
顧挽瀾吸了吸鼻子,她單手控住手中韁繩,另一只手扶住了前方的崔玨,讓他能躺得更為好受一些。
她雖不知崔玨為何要針對世家,也不知他與慶元帝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但、沒關系。
顧挽瀾看向近在咫尺、雄壯巍峨的皇城。
剩下的路,她也會陪他一起走。
不妥事
073
繡衣使一行人快到皇宮的時候, 馬背上的崔玨就醒了過來。
他沒有睜眼,只是有些貪戀地感受著身后傳來顧挽瀾的香氣和暖意。
她沒有看過那封信。
今日出府前,即便他早已做好會被千夫所指世人辱罵的準備,可……
驀地, 崔玨腦海中便浮起方才帶著飛鳶假面的她, 對自己說得那句, “既非同路。”
既非同路。
崔玨仍能想起當她說出這句話時, 那股鋪天蓋地朝他席卷而來的窒息感, 又像有人狠狠朝他刺了一刀、將他的心臟都給剜了出去。
只是……
被她在這一刻憎惡也沒關系、被她怨懟也沒關系。
反正,他早已習慣獨自——
“崔玨, 你醒了?”
身后人突如其來的發問, 打亂了崔玨凌亂的思緒。
崔玨平復了心緒,又換上了傲慢世家子的樣子,冷聲道,“飛鳶大人如此侮辱在下,怕是需要給一個解釋!
“嘖!
顧挽瀾瞧著他還要如此裝模作樣,不禁暗自腹誹,劈暈你這就叫侮辱了?這才哪兒到哪兒, 往日里自己用發帶縛住眼睛不也是很開心?
顧挽瀾現在權把崔玨的話當做耳旁風,她翻身下馬之后, 就不顧崔玨怒斥和掙扎, 徑直把他給從馬背上給抱了下來。
“飛鳶!你放肆!”
崔玨暗惱不已,顧挽瀾她好歹也是繡衣使指揮使,怎可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對他!他是知道她是顧挽瀾,可旁人到底不知!這傳出去, 只會讓飛鳶的名聲有瑕!
“好好好,是我放肆, 是我放肆?傊薮笕税踩了皇宮就好!
看著崔玨似是氣得不清,面上都帶了一層薄紅,顧挽瀾便也松了手,極為敷衍地道歉了兩句。
“哼!粗魯婦人!夏蟲不可語冰!”
崔玨瞪了身前人一眼后,大袖一甩,就徑直朝著宮中而去。
只是,轉過身的剎那,崔玨面上的傲慢與憤怒褪去,眼中迷茫之色一閃而過。
她不是說了與我既非同路么?
為何還要如此……
顧挽瀾看了崔玨的背影良久,方對著剩下的繡衣使兄弟們拱了拱手,“稍后我會親自把崔大人送到陛下宮中,大家可以先回去休息了!
蕭沉沉默了片刻,方沉聲道,“嗯,你自己小心。”
“安心。”
顧挽瀾朝著蕭沉笑著比了個放心的手勢,就轉身進了宮。
看著顧挽瀾的身影即將步入朱紅色高門之后,蕭沉終是忍不住上前邁了一步,喊住了她,“飛鳶!”
“嗯?”
顧挽瀾回頭。
蕭沉握在腰間刀鞘上的手逐漸收緊,邁了一步之后,卻覺得右腳上仿佛綁了數十個沉重的鐵塊,再也無法向前一步。
她看向崔玨時,他看向她。
縱使她已經與崔玨和離了又如何,她看向馬背上崔玨的眼神,早已為他們之間劃下了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最終,蕭沉只是看著門后的顧挽瀾,啞聲道,“還有很多人等你回來,萬望以自己為重。”
顧挽瀾明白了蕭沉對她的擔心,肅然對著蕭沉道了一聲謝。
崔玨并沒有走遠,身后的動靜他聽得一清二楚。
蕭沉對跟顧挽瀾懷著什么心思,他同樣身為男人,簡直再清楚不過。
等等。
崔玨突然想到什么,腳步一頓。
若是蕭沉的話,豈不是意味著蕭沉早就知道飛鳶即是顧挽瀾,甚至于,可能他連季凜即是顧挽瀾這等秘密也早就知曉。
他怎可比自己早這么多時日知曉顧挽瀾的秘密?!
若顧挽瀾此次當真厭棄了他,她會和蕭沉在一起么?蕭沉既知道她的秘密,又不會給她招惹麻煩,甚至于還是會經常一起出任務的可靠下屬……
元喜尋過來的時候,看見的便是崔玨立在宮道之中,不知想到什么,面沉如墨的樣子。
元喜笑了一聲上前,“崔公子到了,陛下已經等了您一會兒了!
崔玨回過神來,正欲回話,沒想到顧挽瀾卻從身后一大步跨了過來,徹底攔住了他。
“哎呀,這不是元喜公公么?當真是巧了,我這邊也有十萬火急的大事要去見陛下!公公可否通融通融,讓我去插個隊?”
元喜神色微僵。
他沒想過還會有這一出,自從陛下從那柔蘭質子處得知,崔玨曾對柔蘭出過手之后,當即就勃然大怒,在柔蘭質子離開后,甚至砸碎了幾個茶杯。
元喜跟在慶元帝身旁已有多年,也是最清楚慶元帝與崔玨之間往事的人,他大抵能知道為何慶元帝會發怒。
慶元帝自覺自己是發掘了崔玨的伯樂,崔玨也果真替慶元帝頗為漂亮地辦了許多事,只是當年的崔玨的到底太年輕了,近似于多智近妖。好用,卻也無端令人心生恐懼。
可只要崔玨乖乖當慶元帝手中的棋子倒也無事,偏偏,崔玨犯了慶元帝的大忌,他插手了柔蘭王廷之事。
此事,絕不會善了。
元喜臉上堆著笑,朝著顧挽瀾道,“飛鳶大人可莫要為難奴婢了,陛下正等著崔公子呢!
顧挽瀾卻徑直拉住了元喜的胳膊,笑嘻嘻地湊了過去,“是關于……”
元喜面色一變。
他猛地扭頭看向顧挽瀾,嚴肅道,“大人當真?”
顧挽瀾點頭,“自是當真。”
元喜思忖了片刻,方道,“行,飛鳶大人便也一道過來吧,只是陛下見不見你,還要看陛下的意思!
“知道,多謝元喜公公!”
見此,崔玨眉頭深深蹙起。
顧挽瀾要與慶元帝說的,究竟是何事?竟讓元喜也變了臉色。
只可惜如今身在深宮之中,他……
崔玨神思不定之際,卻突然察覺到了什么,渾身一僵,背脊上陡然竄上一股酥麻的癢意。
他猛地扭頭看向身側,顧挽瀾仍是面不改色看向前方,跟在元喜公公身后。
似是察覺到了崔玨落在她身上灼熱的視線,顧挽瀾側過頭,有些疑惑地開口,“大人何故如此看我?可是我做了什么不妥之事?”
崔玨被噎住,喉嚨一滾。
……做了什么?
崔玨視線下移,落到二人挨得極近的袖子上。
顧挽瀾竟趁二人袖子相觸的時刻,伸出手來,勾住了他的小指!
就現在。
她臉上一臉懵懂地問著“可是做了什么不妥之事”,那只伸進來的手,卻正在更加得寸進尺,緩緩地沿著他的小拇指向上摩挲……
她到底要做什么?!
莫非她是對他品性大為失望過后,又想借飛鳶這個身份,來試探他對感情的忠貞么?!
崔玨呼吸一窒,當即就想要甩開顧挽瀾的手。
可眼瞧著前頭的元喜聽到了聲音正要回頭,崔玨又恐顧挽瀾因此受了旁人責難,抗拒的動作便停了片刻,可就是這一瞬,顧挽瀾趁機將手指插入了他的指縫之間,然后狠狠與之交握住。
崔玨心神一震,只覺得大腦里這一瞬都是空白。
“發生了何事?”
元喜回頭,甫一看到的就是崔玨近似神游的臉,愣了一愣。
顧挽瀾上前一步,用身體擋住了二人在大袖里交握的手,笑道,“帶崔大人入宮時,我使了點手段,他現在大抵腦子還有點暈,沒事!
“無事就好!
見著這二人確實沒發生什么,元喜便也轉回了頭。
就這樣無言地握了一會兒,眼見前方不遠處便是慶元帝的潛心殿了,顧挽瀾就松了手。
顧挽瀾眼角瞥了一眼,身側好似還神游天外的崔玨。
自己方才動作做得如此明顯,想必崔玨如今應該是能體會到她的身份和心意了吧。
崔玨一顆心則是如墜谷底。
方才她一句話沒說,就又如此輕易地放開了他的手,是對他已經失望至極了么?
崔玨腦子成了一團亂麻,等他回過神的時候,元喜已經從潛心殿里出來了。
元喜快步朝著顧挽瀾走了過來,笑道,“陛下允了,讓您先行入殿。”
“好!
顧挽瀾沒有回頭,隨著大殿們一開一合,徹底消失在了崔玨的視野當中。
崔玨沉默了半晌,依舊立在原地。
元喜沒有請他先入偏殿歇息,那么便意味著,讓他在此處候著,便也是慶元帝對他的懲戒之一。
崔玨垂眼,長長的睫毛在他眼下留下了一塊暗影。
無事,這本也是他計劃的一部分。
不知站了多久,久到他的腿上傳來麻意,“吱呀”一聲響,厚重的大門在他面前又重新打開了。
崔玨連忙抬頭看去,見著從里面出來的顧挽瀾面色正常,也沒受到什么磋磨,崔玨心里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顧挽瀾看到崔玨也是一愣。
崔玨此刻唇色發白,顯然就是已在這寒風中候了許久。
顧挽瀾抿了抿唇,止住了想要上前的腳,只朝著崔玨頷首示意,便從他身側先行離開。
“崔公子,進來吧!
元喜的聲音驟然在耳旁響起。
崔玨壓下了內心紛雜的念頭,然后踱步走向殿內。
殿門在身后被合上,也徹底隔絕了殿外的寒風。
來自上首,慶元探究的視線,有如實質一般落在他的身上,崔玨仿若未覺。
他知道慶元帝為何而怒,或許是鋌而走險,但這一步,他不得不走。
崔玨在慶元帝發問之前,率先取下了他今日所配的紫金發冠,然后俯身叩首。
“當年我與陛下之約,如今已完成十之八九。世家尾大不掉,我便讓其烈火烹油,然后暗中搜其把柄。如今世家的把柄、名聲,皆握于陛下之手,陛下只要稍加籌謀,想要推行新律,亦或是不拘一格取士用人,皆可以此始!
“而某心愿已了,日后愿擇一深山結廬隱居,永不踏入西京城一步。望陛下恩準。”
他需要慶元帝的這份怒意,放他走。
所求事
074
潛心殿內。
看著下首神情堅定的青年, 慶元帝有一瞬的愣神。這一刻,崔玨的身影竟然與不久前大殿內顧挽瀾的身影所重合。
只是顧挽瀾的脾性更烈。
“微臣從來便只講我所知道、我所理解的,他人的眼光、看法或許重要,但遠沒有真相重要。所以, 陛下您認為微臣是在侮辱皇族也好, 是在公報私仇也罷, 微臣只想告訴陛下, 羲和公主或與蕭隼有所勾結。”
“還望陛下定要派人查清此事!”
甫一從顧挽瀾口中聽到她對于羲和的懷疑, 慶元帝是當真對顧挽瀾起了殺心。
她顧挽瀾無憑無據、僅憑一樁見聞和一個猜測,就敢妄議皇族, 簡直是在找死!
可是對上顧挽瀾那雙不馴的眼, 慶元帝又覺得這個人似是合該如此,倘若有一天,她不敢在他的面前講真話了,那顧挽瀾才是真的變了。
至于顧挽瀾口中所說的南風館之事,他亦有所耳聞,聽聞那日那柔蘭質子在那處丟了東西,然后大動干戈四處搜尋。若其實是有人在外偷聽而被他察覺, 如此倒也對得上。
只是,怎會有這般巧?
據顧挽瀾所言, 那蕭隼打聽的便是崔玨之事。
似是察覺到了慶元帝落在身上探究的目光, 顧挽瀾又連忙找補了兩句,“陛下若是不信,甚至于說,覺得微臣此時是有私心作祟, 陛下不妨稍后便去查驗一二。”
“落雪那日,崔玨進宮之事, 便是連當初身為他夫人的我都不曾知曉,被陛下與他合伙蒙在鼓里。可宮中有人不僅能認出崔玨的臉,同時也知道他那日入了宮,這樣的宮人定然數量不多。只要陛下排查其中是否有人近期得了大量錢財、是否突然橫死……”
顧挽瀾頓了頓,“此人……又是否與羲和公主有關。如此便可證明,微臣今日所言真假!
慶元帝沉思了片刻,覺得此事確實如顧挽瀾所言,要驗證不難。于是,慶元帝就招來了元喜,吩咐他先秘密下去排查。
見到顧挽瀾似乎到此才松下了一口氣,耷拉下了她一直緊繃著的肩膀,慶元帝倒是被取悅了,甚至有閑情和她開起了玩笑,“還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一個人連柔蘭軍營敢闖,連朕的話都敢高聲辯駁。原來,你也是怕的啊!
顧挽瀾忙道,“陛下天威浩蕩!微臣怎敢不懼!只是有的事情,即便微臣再怕再恐懼,也必是要和陛下直言!”
“行了,拍馬屁的話就少說了。當朕還不知道你!
慶元帝笑罵了一聲,如此心中卻也對顧挽瀾所言信上了七分。
倘若真如顧挽瀾所言,宮中有人與蕭隼達成了某種不可告人的往來或者聯系,而蕭隼要查、要針對之人又一早便是崔玨。
那蕭隼今日所言、甚至于他拿出來的、那些意指崔玨有意染指柔蘭王廷的證據,又有幾分可信?
慶元帝的思緒逐漸回籠,再次看向跪在下首的崔玨。
他沒接崔玨的請辭之言,只緩緩走到了崔玨的身前,看向青年烏黑的發頂,好似又回到了他們初遇之時。
那時,他在馬上,他在馬下,以命做賭,為博一個機會。
此刻,他立于前,他跪在下,脫帽卸冠,卻只為歸去。
到底也是自己看著長大、一手栽培起來的孩子。
慶元帝長長嘆了一聲,“慎之,你可知朕當初為何替你取字為慎之!
崔玨拱手,“是陛下希望我能克己慎行、慎終如始。”
“不錯。”慶元帝點了點頭,“淮王世子一事,朕一早便料到是你在背后推波助瀾,那孩子害了那么多人,便是死、倒是也死有余辜。你可承認?”
“是。”
“淮王自盡死于牢中,可是出自你之手?”
崔玨默了片刻,方道,“不是。我的人去之前,淮王便已經身亡了,不過那墻上的血書、和那些指控世家的證據是我的人所為!
淮王確實非他所殺。
他去的時候,淮王已經是腦袋上破了一個大洞,血流如注,正處于瀕死邊緣了。
他不過是,稍微又戲耍了一下他罷了。
淮王竟非崔玨所殺,這倒有些出乎慶元帝的意料了,他可不認為淮王是會如此輕易自盡之人。可若不是崔玨,那又該是……
慶元帝腦中陡然竟浮現起羲和的身影來。
他本不愿懷疑自己的妹妹,可就在召崔玨進殿之前,元喜那邊探查的消息出了,前些時日,當真是羲和身邊的人來他這邊探查有關崔玨的消息。
是了,淮王向來也與羲和親近,倘若羲和當真有問題,而又被淮王發現……
思及此,慶元帝渾身汗毛豎起,便是連背后都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
什么柔蘭、什么崔玨,通通都變得不再那么重要了,若是宮中當真出了內鬼,那意味著他的性命都難以保全!
“好,那朕便問你最后一個問題,崔慎之,你可曾插手過柔蘭王廷之事?!”
慶元帝終是圖窮匕現,最后一句話帶著雷霆之勢狠狠朝著崔玨壓下。
崔玨垂下眼睫,“陛下,我沒有野心,所以,我最后愿以自污來達成我和陛下的約定,也決定日后再不回西京城!
“陛下,如果您今日還想問我的欲求的話,大抵是有的——”崔玨緩緩地抬起眼,面色平靜地看向眼前的慶元帝,“無關柔蘭,我只想要蕭隼死!
慶元帝一驚。
他從未在崔玨眼中看到這般激烈的情緒。
這兩人到底是何時有了這般深仇大恨?慶元帝看著崔玨面色平靜的臉,突然就想起一段往事來。
是了,崔玨曾有一段時日失去了聯系,好似就是被人擄走去了邊關,莫非就是在那里,與蕭隼結成了仇敵?
只是如今,在蕭隼疑似和羲和有勾結這件事面前,蕭隼對崔玨的指控也就沒那么重要了,不過雖是如此,崔玨坦率磊落的態度倒是讓他極為滿意。
“行了,這等意氣之言在朕面前說說也就罷了,你如今到底也還擔了崔家家主的身份,若是讓旁人聽到,那有損兩國邦交。”
慶元帝擺了擺手,示意崔玨起身。
崔玨卻并未起身,只是朝著慶元帝再叩首。
“某心愿已了,請陛下恩準草民離京!
慶云帝原本和煦的神色,陡然又沉了下來。
*
顧挽瀾出宮后,沒有當即回府。
她守在從皇宮到崔府路上一條必經的小巷里,等著崔玨從宮里出來。
她不忍崔玨因蕭隼之事而惹上慶元帝的責難和猜忌,靈機一動,便想著借用羲和公主之事把西京城里的這盆水攪得更渾。
事情實在太過突然,在她沒有切實證據的情況下,她其實也沒有太大把握慶元帝會信任自己所言。萬幸,她賭對了,羲和竟然當真在宮中留下了把柄。
如此,只要慶元帝對羲和起了猜忌之心,那么連帶著對于與她有所勾結的蕭隼之言,慶元帝想必就也不會再信,崔玨危機便可解。
只是……
顧挽瀾有些無奈地按了按眉心。
只是如今,慶元帝又把這調查羲和的任務交到了自己頭上,還讓自己立下了三日內查清的軍令狀。
想到那日,明明是永安有錯在先,羲和這個女人卻仍能面不改色、氣勢極盛地控訴她和崔玨,顧挽瀾便覺得此人當真是不好對付。
顧挽瀾腦子里正想著對策,眼角就看到有熟悉的人影一瘸一拐地從道路的盡頭、緩緩走了過來。
顧挽瀾見狀,瞳孔一縮,嘴里咬著玩的狗尾巴草都掉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怎么到了這個地步,慶元帝還是對他用了刑?!
顧挽瀾正欲上前,沒想到有人比她更快。
一個不知從哪里來的婦人,竟然當街一個巴掌重重地甩在了崔玨臉上。
崔玨被這突如其來的巴掌打得臉頰一偏。
左臉微微發燙,傳來些微的麻意。
崔玨有些后知后覺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臉,然后意興闌珊地抬眼看了過去——果然是她啊。
裴顏,裴氏女、崔家婦,他的生母。
見著是裴顏,崔玨面上沒什么表情,垂下眼睫,就要繞開她。
沒想到裴顏見著崔玨如此,卻更為惱怒了,她一把抓住了崔玨的胳膊,一雙眼已變得猩紅,“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就是為了報復我!你就是為了報復崔家!你這頭養不熟的白眼狼!”
“走!去跟我面見陛下!就說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搞鬼!那些所謂的證據都是假的!是你為了報復偽造的!你跟我走!”
裴顏此刻哪里還有什么世家女的樣子,她緊緊握住崔玨的手臂,就像握住一根還可以救命的稻草。
他怎可如此?!
他們到底也是生養了他的人,他從崔瓊手中搶走崔家家主之位也就罷了,竟還試圖將整艘世家的大船給掀翻!
她的母族、她的夫族如今皆有數人陷于此。
他怎可為了報復她,就如此——!
裴顏再也受不了了,她捂住腦袋,徹底歇斯底里,“崔玨!我當初就不該可憐你!就不該可憐你!你就是個怪——”
“啪——”地一聲脆響,一個巴掌甩到了裴顏左臉之上,也打散了她未說完的話。
崔玨和裴顏兩人同時愣住。
順著那只修長的手,崔玨怔愣地轉過頭,就看到了身側一臉煩躁的顧挽瀾。
“大嬸,忍你很久了!
少年意
075
看到顧挽瀾的這一瞬。
街上喧嘩的人聲, 都開始從崔玨耳邊抽離。
身側眉眼飛揚、眼神桀驁的女子嘴唇一張一合,似乎在和對面之人說些什么,可他什么也聽不見,他只能聽見自己胸腔里越發鼓噪的心跳聲。
直到她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兩人視線相撞, 崔玨才陡然醒過神來, 澀然開口, “什么?”
顧挽瀾便一手握著腰側的劍柄, 神色傲然地問了一句,“到底相識一場, 崔大人可要本指揮使護送回府?”
裴顏方才是被打懵了, 從她出生至今,從未有人敢對她如此無禮過!這下方從顧挽瀾的裝扮和稱呼中,得知此人或是最近風頭極盛的繡衣使指揮使飛鳶。
可即便是繡衣使指揮使,那也只不過是皇帝養的一條狗!前朝皇帝的祖宗可還給她們裴家牽過馬呢!
她飛鳶不過一介從泥腿子爬上來的小小指揮使怎么敢如此對她?!
“崔玨!把她給我拿下!我倒要去問問陛下!他的人就可以隨意侮辱人么?!”
顧挽瀾胸中郁氣更甚,她是怎么有臉方才恨不得要崔玨死,這會兒又對著崔玨頤指氣使的。
顧挽瀾佯作驚訝捂了嘴,倒退了兩步, 看向裴顏,“哎呀, 合著你們倆認識啊, 瞧著大嬸你方才那樣,我還以為你是纏上崔大人的歹人呢,那我方才豈不是不該隨意插手了?沒想到如崔大人這樣的,也要有想要攀附上來的窮親戚啊!
裴顏氣得臉都紅了, 大聲道,“什么窮親戚!我是他娘!”
顧挽瀾表現得更驚訝了, 好似看到了天下頭一等稀奇事,“怎么會?虎毒尚且不食子呢!你方才那樣,哪里像是崔大人的娘啊!
說完,顧挽瀾似是察覺到了什么不對,連忙又縮回了手,一臉惶恐,“哎呀,若您當真是崔大人的娘,那我方才豈不是犯下了大錯,可是我當真沒看出來啊,您要是不信,要不我現在就去拉周圍人問問,看看他們有誰覺得你方才那樣像是給人當娘的?”
飛鳶的話,猶如一耳刮子又抽到了裴顏面上。
眼看這飛鳶竟當真就隨手拉過周圍路人,似乎是要為自己方才的錯誤自證清白,裴顏面上紅一陣白一陣,平生從未受到過如此羞辱,整個人恨不得立馬暈厥過去。
可她不能再讓崔家或者裴家成為別人口中的笑話。
裴顏一口銀牙都要被她咬碎,她一把拉住了飛鳶的手臂,低聲道,“夠了!”
裴顏又怨毒地剜了崔玨一眼,“不敬尊長、毫無教養,這等野丫頭倒是與你——”
“崔夫人!
崔玨冷聲打斷了裴顏的話。
方才看到顧挽瀾有作戲之心,崔玨便退到了一旁,可裴顏不該將矛頭對準顧挽瀾。
崔玨上前一步,從裴顏手中奪回了顧挽瀾的手腕,眼神冷淡至極,“您有時間在這里浪費,不如多去賣點珠寶首飾,好讓您的那些兄長們日后在大獄里好過點!
“崔玨——!”裴顏尖叫出聲,又欲發作,正巧,崔瓊此刻氣喘吁吁地朝著這處跑了過來,“娘!娘!您讓我好找,我差點都找瘋了,您怎么到街上來了!”
裴顏一看到崔瓊,身上的尖刺瞬間軟了下去,她小跑過去,一把抱住了崔瓊,像是抱住一根浮木,絮絮叨叨道,“瓊兒!瓊兒!對,我還有你,我還有你!你可累著了?娘不該讓你擔心……”
眼前之景,從劍拔弩張瞬間轉到了母慈子孝,讓顧挽瀾生了一股極為荒誕之感。
她下意識抬眼看向身側之人,卻見崔玨面色平靜,眼中沒有一點波瀾,像是對這一切早已熟悉到麻木。
顧挽瀾心頭一澀。
崔瓊安撫好了裴顏,這才有工夫看向兄長這邊,可他一扭頭,就看見了崔玨左臉上過分顯眼的紅印,連忙就要開口,“兄長,你的臉——”
崔玨卻打斷了他的話,移開視線,看向身側的顧挽瀾,溫聲道,“可用過膳?”
關于母親心中無他這件事,明明這是他前世就已經知道并死心的事情。
顧挽瀾一怔,搖了搖頭,“還未。”
明明這些早已激不起他半分情緒。
崔玨握住顧挽瀾手臂的手松開,然后下滑,直到扣住了她的掌心,“帶你去吃?”
“好啊!
顧挽瀾沖著崔玨一笑。
崔瓊帶著出來尋找裴顏的侍從,便也是在此時尋了過來,見到了崔玨也俱是一驚,作勢就要圍過來行禮。
“家主——”
只是行禮的話還未說完,人就被崔玨給撥開。
墨發揚起,衣袂翻飛。
“兄長!”“家主!”
在崔家眾人驚詫的目光之中。
崔玨一手握住顧挽瀾,帶著她,從逼仄的、壓抑的人群包圍里,無所顧忌地大步跑了出去。
明明他早已習慣,可當有人為了他站出來。
給了他無所顧忌的偏愛。
這些壓抑和陰暗,他似乎就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耳邊是和自己心跳一般鼓噪
依誮
的風聲,手里握著的是自己最想要握住的人。
這一刻,似是連陽光都開始眷顧于他,穿過厚厚的云層,在他身前灑下耀眼的光。
他甚至想要放聲高歌。
只是,這一份肆意到底沒能持續很久。
在跑過一處偏僻暗巷的時候,顧挽瀾手上一用力,就把崔玨給拽了進去。
顧挽瀾喘了一口氣,就把崔玨給推到了對面墻壁之上,瞪了他一眼,“夠了啊,還想跑,你的腿還要不要了?”
后知后覺,崔玨才又察覺到了雙膝上的痛意,他朝著顧挽瀾展顏一笑,“其實無事,陛下只是罰我跪了些——”
“噗通!”
偏僻逼仄的暗巷內,一聲突然錯亂的心跳聲就尤為明顯。
崔玨尷尬了一瞬,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才發現自己身體已抵在了墻壁之上,再無可退之地。
崔玨抿了抿唇,正欲抬眼和顧挽瀾說聲抱歉,觸及身前人通紅的耳廓之時,整個人猛地怔住。
原來,那心跳聲竟是她的!
潮濕、僻靜的暗巷里,一時之間,似乎連呼吸聲都消失不見,只剩下二人漸進的心跳聲。
顧挽瀾受不住崔玨意味深長的目光,率先敗下陣來,她抬起雙手,試圖用手臂遮擋住臉頰發燙的自己,“好嘛,我承認,是我的,是我的,你別這樣看我了!”
實在是、實在是顧挽瀾從未見過方才那般的崔玨。
崔玨長相俊美一事,顧挽瀾早就知曉,只是從前的他,即便是笑,也多是清冷淺笑。
可是方才,他朝著她笑的時候,眼里像是揉了最璀璨的星子,甚至于,她還看見了他的一顆小小犬牙。
像是剝離了所有的一切,她被他突然展露的那份清澈的少年意氣,猝不及防地給擊中心房。
她控制不住自己對他的心跳。
越想扼制、越發強烈、直到徹底被眼前人給聽見。
可,不過是一個笑而已,自己當真像是沒見過世面的女子一樣。
尷尬、羞恥、勝負欲……所有情緒在曖昧的空氣里疊加,讓顧挽瀾一時之間竟不敢去看崔玨的眼。
“一樣的。”崔玨輕笑一聲,一把摟住顧挽瀾,將她的左耳按到自己胸口處,“聽到了嗎?我的!
……太近了。
顧挽瀾咬了咬唇,只覺得臉上又要燒了起來。
他說話的聲音透過胸膛的起伏傳入了她的耳間,像是一根羽毛在她心上輕輕掃了一下,便是連耳朵都癢了起來。
顧挽瀾靠在崔玨的胸口,默默等著臉上的熱意褪下,甕聲道,“你剛剛那樣笑就很好看,之前怎么沒見你這樣笑過!
崔玨懵了一瞬,這才想起顧挽瀾說的是什么,不禁有些啞然失笑,“早知一個笑就可以讓你方寸大亂,之前我定然每□□你笑三百遍!
顧挽瀾噗嗤一聲笑了起來,突然又想起之前未說完的話,推開了崔玨,看向了他,“皇帝為何還要罰你?”
崔玨卻抓住了顧挽瀾話語中的字眼,“還?莫非是你之前入殿與我有關?”
崔玨不過是突如其來的一個猜想,可是說完之后,卻越發覺得這不是猜想,可能是一個事實。因為慶元帝面對他之時,顯然怒意已被轉移過了,他才能如此輕易脫身。
可……
那時的她不是才親眼見證過他的傲慢,與他說過“既非同路”么。
顧挽瀾沒想到崔玨如此敏銳,她摸了摸鼻尖,還有些羞赧,“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把懷疑蕭隼和宮中人有勾結的事,告訴了慶元帝。我想著這樣的話,慶元帝對蕭隼口中的話,應該就不會輕易相信了。你應該會好過點。”
……才沒有這么簡單。
崔玨閉了閉眼,用力壓下心頭后知后覺浮起的惶恐。
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之下,控告宮中之人才沒有這么簡單,一朝不慎,就被會打上污蔑皇族的罪名!
崔玨睜開眼,重新看向身前之人,澀然開口,“你沒有看過那封信,卻一直在信我!
顧挽瀾眨了眨眼,“信?”
信!
顧挽瀾這才想起昨日她沐浴前,天璇曾交給了她一封信!但是她昨日因為太過疲倦而睡著了,后來又出了夢中的事,以至于這封信就一直被她忘在了腦后。
顧挽瀾急了,“那封信寫了什么?!重要么?抱歉,我——”
“已經不重要了!
崔玨笑著搖了搖頭。
心里像被什么充實而甜蜜的東西給塞得滿滿當當,又像是落滿了灰塵的空房間被什么人打掃得一塵不染。
“現在重要的是……”崔玨眼眸變深,雙手捧著顧挽瀾的臉,微微俯身了過去,直到二人鼻尖相抵,呼吸交纏——
崔玨帶著啞意的聲音撞入她的耳廓,“顧姑娘,我可以吻你么!
告白時
076
顧挽瀾沒有說話。
她只是伸手揪住了崔玨身前的衣襟, 眼睫顫了顫,然后抬起下巴,緩緩閉上了眼。
灼熱的呼吸近在遲尺。
顧挽瀾喉嚨一滾,嗓子里感覺被人點起了一把火。
可顧挽瀾等了一會兒, 這個吻卻始終沒有落下。
顧挽瀾疑惑地睜開眼, 就看見崔玨有些挫敗地用手捂住了下顎, “不行, 還是不行, 顧姑娘,你頂著這張易容后的臉, 實在是……”
顧挽瀾樂了, “這還不好,你們男人不都喜歡日日換新婦的么?”
“顧姑娘!”
崔玨有些無奈的移開眼。
顧挽瀾突然想到什么,恍然道,“等等,所以在宮里時你想掙開我的手,不會是因為沒認出我,所以覺得飛鳶在故意引誘你吧!那你是方才在街上的時候才認出來是我么。”
崔玨一噎。
他怎好說, 他昨日便猜到了飛鳶的身份,而宮中之時, 他竟以為顧挽瀾是特意以此考驗他的真心。
崔玨不禁覺得面皮有些發熱, 便模糊地應了一聲,“嗯!
見此,顧挽瀾覺得更有意思了,她得寸進尺, 踮起腳又湊了前去,故意拉長了語調, “那……當時我用飛鳶的身份去牽你手的時候,你心里——”
可話還沒說完,剩下的話就全被崔玨給吞了進去。
崔玨一手捂住顧挽瀾的眼睛,一手按住了她的后腦勺,發狠地親了過去。
他原本只想讓眼前人莫要再調戲他,想要她閉嘴,可一觸到眼前人柔軟的唇瓣,身體里就像是被打開了一道閘門,又像是突然多了一個洞,就覺得不夠,哪里都不夠。
欲壑難填、莫過于此。
可未免自己在此時出丑,崔玨氣息凌亂地又稍微推開了她,啞聲道,“……旁的人與我無關,我想吻的人只有你!
崔玨親得太兇,顧挽瀾腦子現在還些懵,她眼神迷離地輕聲喘息,正欲回話——
“咕咕~”
突然出現的腹鳴之聲,讓顧挽瀾面色一窘。
崔玨輕笑出聲,“是了,說好的要請我們繡衣使大人吃飯,是我的錯!
兩人各自整理了衣服,又一前一后出了這暗巷。
重回大街的時候,兩人皆是面色肅然,恨不得離對方有五尺遠,倒是完全看不出不久前還曾抱在一起親吻的模樣。
顧挽瀾本以為崔玨當時只是以吃飯為借口,帶她離開崔瓊那群人。
可她隨著崔玨的步子,走到一處精美的畫舫的時候,顧挽瀾才知此次吃飯竟不是崔玨的心血來潮。
“崔公子,您要的東西都準備好了。”
“好,有勞!
“船夫和船娘都在一樓,有需要可以使喚他們,如此,我們就先退下了!
“嗯!
隨著掌柜和姑娘們的離開,顧挽瀾呆愣地跟隨著崔玨上了畫舫的二樓。
二樓沒人,只有他們。
“沒人,那我們的飯呢?豈不是——”
話剛從口里溜出去一半,顧挽瀾就被自己蠢到差點咬住舌尖。
這個時候怎么還在想吃飯?!
崔玨這不明擺著要和自己說事么!
“快了。挽瀾,幫我挽一下袖子!
崔玨笑著朝著顧挽瀾伸出了雙手。
“哦、哦。”
顧挽瀾下意識手就動了,幫他挽了起來,就像曾經已經熟練得做了很多遍一樣。
顧挽瀾一怔。
她訝異地抬眼看向崔玨,“等等,這一餐,你親自下廚?”
崔玨嘴角含著淺笑,“嗯,想吃什么?我讓她們提前都準備好了食材!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
天知道,自當年長平關一別后,她多久沒有吃過崔玨做的這一口了!
顧挽瀾雙眼放光,一連串菜名就爭先恐后的從她嘴里冒了出來,直到最后她殘存的理智才稍微把她拉回來了一點。
她試探著,小聲地開了口,“咳咳,我是不是點得有些多了,好像有點太麻煩你了?”
雖然嘴里說著這樣客氣的話,可眼前人看向他,濕漉漉的眼睛里分明卻寫著“我全都想要”。
崔玨失笑,“不麻煩,沒事,你盡管點,我每份只做一口,也不會浪費。”
“好棒!”
愿望被滿足,顧挽瀾興奮不已,差點就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抱住崔玨。
可她才剛進了一步,就被崔玨防賊一般,伸出手指推開了她。
崔玨意味深長看了顧挽瀾一眼,“想好好吃飯,就不要再靠近我。”
“……哦!
顧挽瀾連忙收回了手,迅速和崔玨拉開了三尺遠的距離。
崔玨笑著搖了搖頭,就轉身出了畫舫二樓的廂房。
顧挽瀾一個人等在桌前,有些無聊,崔玨不讓她靠近自己,顧挽瀾便想著自己就站在廚房外遠遠看著。
于是顧挽瀾便倚在門框邊上,好生欣賞了一番清冷公子洗手作羹湯的模樣,看了看他好看的臉,又隔空品鑒了一下他被圍裙勾勒出來細窄的腰。
可還沒一盞茶的工夫,她又被黑著一張臉的崔玨給提著刀趕走了,說什么她在這里會影響他發揮。
哼,分明是他自己剛剛出了丑,提著刀切跑了一塊光溜溜的土豆,倒是怪到她頭上了。
顧挽瀾索性伸手摸了兩把他的腰,然后趁著崔玨發火之前,大笑著火速跑開了。
只剩下崔玨一張臉黑得更厲害了。
顧挽瀾一口氣又跑回了二樓,勾著頭看著崔玨又進了廚房,捧著肚子笑得不能自已。
笑夠了,顧挽瀾摸了摸眼角笑出來的淚花,看著窗外平靜的湖面,突然又想起來了一事。
崔玨做好餐食之后,又去換一身衣衫,才回了二樓。
他在門前站了片刻,輕輕吸了一口氣,才把雙手放在了門上。
“吱呀——”一聲,門開了。
“挽瀾,我——”
隨著門的推開,門內之景映入他的眼簾,崔玨當即愣在了原地。
顧挽瀾竟洗掉了面上飛鳶的易容,換上了一件女子的裙衫,便是連原本高高束起的馬尾,此刻都被放下,然后重新挽了一個髻發。
而她唇瓣上潤著一抹紅,那是色澤鮮艷的口脂。
看著崔玨半天沒有反應,顧挽瀾有些遲疑地伸出手觸了觸自己的發髻,面上也蒸騰起了一股熱意,小聲眨巴著眼睛道,“是……會覺得有點奇怪么?我讓樓下的船娘幫我捯飭的!
崔玨喉嚨一滾,用了極大的克制力,才不讓自己將她擁入懷中。
崔玨垂了眼,走上前去,替她撫了撫耳邊的碎發,溫聲道,“不……很好看,怎么突然想起換一幅裝扮了?”
顧挽瀾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虛地移開視線,“這不是看你不習慣么,反正這里都是你的人,閑來無事就換換!
“誒!不說這個了!來吃飯!”顧挽瀾笑了一聲,連忙就又推著崔玨入了席,“快快,我忍不住了,來吃飯!”
兩人都沒有吃飯時說話的習慣。
起先,顧挽瀾腦子里還惦記著如今做了裙裝打扮,又拾掇了一番,吃起飯來到底還是要文雅克制一點。
可菜到了嘴中,顧挽瀾便也什么也顧不上了,直到最后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顧挽瀾才有些后知后覺地抬眼去看對面的崔玨,面上擠出了一絲尷尬的笑,“好、好像都是我吃的哈,你怎么都沒有動筷子!
崔玨只是托腮看著顧挽瀾,眼里滿是笑意,“你喜歡就好,我不餓!
“……哦!贝瞢k眼神太過灼熱,顧挽瀾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點什么,便垂著頭低低應了一聲。
半晌無話,氣氛無端地又曖昧了起來。
“原本我沒想現在說的……”
崔玨輕輕嘆了一聲。
顧挽瀾陡然在椅子里坐直了起來。
來了!
果然、他今日就是有話要與她說。
顧挽瀾眼睫顫動,只垂下眼,一下一下撫平裙面上的褶皺,似乎這樣心跳也就能慢下來,“……那你說!
崔玨似是陷入了漫長的回憶里,“……送回和離書那日,你曾說覺得我是一個溫良守禮的人。我回去后想過,我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但是我想了很久,也沒有想出答案!
崔玨頓了頓,方抬眼看向顧挽瀾,“挽瀾,你信人有前世么?”
顧挽瀾一怔,抿了抿唇,“我信!
崔玨便笑了起來,“我也信!
“那日我想了很久我是什么樣的人,我想不出來。但是我今生是為什么而活,我卻格外清楚而明確!
顧挽瀾心下一跳,似是從前她看不明白之事或許在此刻能得到一個答案,她澀然道,“是……什么?”
“是你。”
顧挽瀾只覺得心跳有一瞬間的驟停。
崔玨卻將眼神從她身上移開,輕聲開口,“起始大抵是我曾做過一場夢,夢里的常勝將軍最終卻受人構陷慘死沙場,我醒來后為將軍感慨而悲痛,想要將軍活下來,想要將軍能無所顧忌地在前方殺敵,于是我開始籌謀。”
不是的。
顧挽瀾放在裙子上的手下意識收緊,猛地抓住了裙面。
你不僅是為了她悲痛,你最后還為了還她一個清白名聲,最終被萬箭穿心而亡。
“將軍的人里混了一些奸細,奸細不除,將軍很可能還會死,所以我使了一點不光彩的法子,逼將軍先回了京城,但將軍似乎因此把我視為了死對頭!
“……那、那是她當初識人不清!”
顧挽瀾瞪圓了眼,沒忍住抬頭辯駁了一聲。
“是嗎?”崔玨笑了一聲,又垂下眼,緩聲道,“雖是如此,但是我從未想過此生會和她產生什么交集,因為無論是夢里還是現實,她對于我,就像是一輪遙不可及的月亮。”
顧挽瀾一怔,一些記憶倏然回籠。
……初相識時,她還他手爐那日,曾見他燒了一幅女子畫像,問及時,他言是他重要之人,但“她那樣的人,心中裝的東西太大,怕是直到最后一刻,也從未記起來過我”。
顧挽瀾眼眶突然就一陣地發澀。
怎么會。
她怎么會沒有記起你。
直到她前世被蕭隼所擄,她都還記得你,還曾怒斥蕭隼,蕭隼沒有資格與你做比!
“可有一日,她不僅朝我走了過來!贝瞢k突然就抬眼看向了顧挽瀾,雙眸里帶上了星光,“甚至還劈開荊棘、主動擁抱了我!
“她曾經說過,她與崔家家主,絕無可能。”
“也曾說過,雖然不舍,但要與我和離是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顧挽瀾猛地起身,使勁兒瞪大了眼眶,才不讓自己落下淚來,“那些都與你本人無關!只是她、是她——”
“我知道!
崔玨笑了笑,然后拉著她的手重新又坐了下去。
“我都知道!彼麥芈暤,“那是因為她有更想要去做的事,而這件事,注定讓她無法與崔家家主在一起!
顧挽瀾心頭一震,突然又想起他出宮時一瘸一拐的腿,腦子里頓時浮現出了一個不可置信的猜想。
“等等,崔玨,你不會是——”
“可如果只是崔玨,你還要么!
崔玨的話卻更快地落入顧挽瀾耳中,顧挽瀾當即僵在了原地,血液直充大腦,耳朵里響起一陣嗡鳴之聲。
崔玨卻又緩緩在她身前曲起了右腿,單膝跪在了地上。
他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臉側,然后用一雙星眸看向了她,又低聲重復了一句,“今日之后,我便只是崔玨。挽瀾,你還要么!
兩心同
077
像是一顆心被人放在溫熱的水里, 輕柔的揉捏。
迎著崔玨望向自己溫柔的目光,顧挽瀾突然覺得一陣鼻酸。
沒有帝王會想要看到文臣之首與勛貴武將結合,所以只要她和崔家家主在一起,慶元帝日后就沒可能讓她手中握有護國公府的兵權。于是, 她礙于他的身份, 為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放開了他。
可是今日, 他又重新回到了她的面前。
如今世家頹敗在即, 即將失去對朝堂的掌控,慶元帝此時無論是想革新政策, 還是想用新規選人, 都注定會是名留青史的大舉措?深受慶元帝器重的他竟在此時卸去了一切,那意味著,他不僅觸怒了皇帝斷了仕途,還空留下一身的罵名。
崔玨問話之后,沒有再言語,但是透過那雙眼,顧挽瀾又覺得他好似什么都已經說了, 像是溫柔地告訴她——
沒關系。
只要你喜歡我,我就可以為此放棄一切, 只為走向你。
顧挽瀾吸了吸鼻子, 她伸手觸向崔玨的膝蓋上,甕聲道,“……真的不疼么?潛心殿的板磚很涼!
崔玨笑了笑,搖了搖頭, “不疼。陛下見我執意要走,有些氣惱我不識抬舉罷了!
顧挽瀾伸出手, 抱住了崔玨的脖子,臉頰在他脖頸之上蹭了蹭,輕聲道,“那日后崔家怎么辦!
崔玨回抱住了懷中的身軀,垂下了眼睫,溫聲給顧挽瀾解釋,“腐肉本就該被刮去,肅清朝堂之后,才能在日后與柔蘭的戰事中——”
崔玨在說什么,顧挽瀾已經聽不清了,她只是將腦袋搭在崔玨的肩膀之上,然后扭過頭去看他,看他光潔的下巴、棱角分明的側臉,隨著說話聲輕顫的睫,和似是要用一腔柔情把人溺斃的眼……
“啾!
猝不及防間,崔玨臉頰上卻傳來溫軟的觸感。
崔玨渾身一震。
顧挽瀾便又朝著崔玨的臉上親了一口,“崔玨,我要你!
崔玨喉嚨一緊,猛地看向顧挽瀾,聲音里都帶了一絲的顫,“當真?”
顧挽瀾極為認真地朝著他點了點頭,“自然當真,因為我也很喜歡你。或許比你想象的,也要更喜歡三分!
“我不是什么好人,相反,我算得上自私,我厭惡一切的麻煩,自然也包括給我帶來麻煩的人。”
“我是因為喜歡你,才想在慶元帝面前護住你!
“我是因為喜歡你,才會在大街上掌捆裴顏!
顧挽瀾本以為自己能豪氣沖天一口氣說完自己的心跡,可沒想到,她越說,崔玨看向她的目光就越灼熱,而自己的面頰就越滾燙。
到了最后,顧挽瀾近似于落荒而逃地移開了目光。
她垂眼看向了自己身上的衣裙,聲如蚊蚋,“……我也是因為喜歡你,才會又特意換上這一套衣裙!
“挽瀾……”崔玨情緒激蕩,正要說話,卻又被顧挽瀾伸手捂住了他的唇,“等等,讓我說完!”
顧挽瀾吸了口氣,緩緩抬起眼,看向了崔玨,緩聲道,“所以,你問我的話,那我回答你。我,顧挽瀾,想要你,想要崔玨與我一道走之后的路。其實是崔家家主也無所謂,總歸我再麻煩一些想點法子。只是畫師也所謂,我擔了兩份工,還曾置辦了一些私產,總之我日后養家也絕對沒問題!”
顧挽瀾紅著臉一鼓作氣地說完,然后放下了捂著崔玨的手,自覺自己今日這般豪言總算是找回了場子。
崔玨愣了一愣,隨即不可抑制地笑了起來。
笑聲清冽,像是在地里埋了數年的梅子酒,讓人暈醉不知歸處。
“你笑什么!”
顧挽瀾被崔玨突然的笑意,鬧得漲紅了臉。
崔玨止住了笑,又情不自禁地去伸出手摸了摸顧挽瀾的腦袋。
她實在是……太可愛了。
他不過提到自己要卸去家主之位,她就已經開始為他們將來的錢財打算了么。
“我開始有些后悔了……”
崔玨有些挫敗地移開了視線。
“后悔什么?!
顧挽瀾頓時瞪圓了一雙狐貍眼,眼里冷刀子“嗖嗖嗖”朝著崔玨射了過去,大有他若說錯了一句話,就讓他血濺當場的架勢。
崔玨嘆了一聲,“我開始后悔,在宮中的時候,我應該再跪久一點,或許慶元帝就能允我在這西京城再呆上片刻!
頓了頓,崔玨抬眼又看向了顧挽瀾。
“因為……從你開始說話開始,我就有些忍不住想要更加地親近你了,可是剩下的時辰不夠……”
看著崔玨眼中泄出來的驚人欲.色,顧挽瀾面色一紅,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渾身毛發炸起,“流、流氓!我一番話說得那么感情真意切!你竟然就只想著那檔子事!”
崔玨也知如今不是時候。
可如今的他,在面對顧挽瀾時,曾經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已經全面崩塌,只要顧挽瀾一個笑,甚至于一個眼神,他就能失去自己。
“也別這樣看我。”崔玨又嘆了一聲,伸出手,遮住了顧挽瀾的眼睛,聲音里帶了一絲祈求,“你只是這樣又看我一眼,它就又不受控制了。”!
顧挽瀾當即不敢在動,渾身僵硬地坐回了椅子里。
可目不能視,崔玨身上的香氣、和他的呼吸就又顯得尤為明顯。
通過他的呼吸的節奏,她的腦子甚至里浮現出了一些越來越難以啟齒的畫面。
太糟糕了。
身體里蒸騰而起的熱氣,讓她有些坐立難安起來。
良久,顧挽瀾舔了舔有些干燥了唇,試探地開了口,“那你……現在好點了嗎?”
“……嗯。好了點!
崔玨花了好久才平復下因為方才顧挽瀾的那番話對他造成的沖擊。
等到心緒平靜了下來,他松開了捂住顧挽瀾的手。
沒想到他手剛一放開,就見眼前人下意識就朝著他另一只手瞧去。
崔玨一懵。
想到什么,他一把提起顧挽瀾,咬牙道,“你在看什么?!莫非我在你心中已成了這樣的人么?!”
顧挽瀾看見他手上沒什么奇怪的水液之后,方知自己搞錯了。
可…
天吶!
那她剛剛在腦袋里想的都是什么!
顧挽瀾臉色爆紅,可如今全身上下嘴最硬,她一把推開崔玨,梗著脖子道,“什么!什么。∧阏f什么我聽不懂!我看看你又怎么了!你整個人都是我的了!我隨便看看又怎么了!我想看就看!日后還要你脫了給我看!你就說給不給我看吧!”
崔玨氣笑了,磨牙道,“行!原來你喜歡這樣的,那你日后別哭就行!”
“看看誰會哭咯!
“那你等著!
“等著就等著!”無聊拌嘴了一堆廢話之后,顧挽瀾才突然想到一事,“等等,你說你今日就要離開西京城?”
崔玨這也才想起自己還有事沒說完,他懊惱地按了按眉心,“是,陛下讓我要走就今日走。不過,我這里有一物要給你……”
崔玨從懷中摸出一枚印章,朝著顧挽瀾遞了過去。
看著那印章上有些熟悉的徽記,顧挽瀾神情一震。
這一瞬,就像是原本分散四處的畫卷殘片,找到了最后一個角。
她怔愣地抬起頭,望著對面的崔玨,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言語。
崔玨笑了笑,只拉過了顧挽瀾的手,將這枚印章,放到了顧挽瀾的掌心,“這是我的全部身家,日后都交給你了!
顧挽瀾手里握著這枚小小的印章,卻覺得仿佛有千斤那般重。
昊陽商會!
崔玨竟然還是昊陽商會的會長!
昊陽商會雖是商會之名,但是名下卻掌有遍布整個大夏的昊陽商行,是整個大夏最大的售賣糧食的商行。
怪不得,當初她還是季凜之時,被勛國公轄制,受困于糧草,最后是昊陽商會的人給他們打仗出的銀錢。
怪不得,當初長平關歡送宴的時候,她無意中喝了一杯加了料的酒,依稀記得自己曾輕薄過與崔玨極為相似之人,可裹胸布上的只有她會打的結完好如初,她便以為那一切就是一場夢?那場歡送宴本就請了昊陽商會之人,而那個獨特的結又本就是數年前崔玨曾教她的法子,崔玨會系簡直天經地義。所以那日的一切也根本就不是一場夢。
甚至于,假質子遇刺的那個驛站雨夜,陳大夫也曾與她提過一嘴,有昊陽商會的人在驛站一樓住店,還帶了一個啞仆。后面那個啞仆拿出了崔家令牌,從她手中搶走了假的柔蘭質子,她原以為是那些崔家人方便行事,才扮作了昊陽商會之人,可如今,那啞仆極有可能就是崔玨!
原來,她竟然曾與他擦肩過這么多次。
如此,她的那些銀錢和私產,在他面前也確實是不夠看了。
顧挽瀾不禁啞然失笑,“我說,你還有什么驚喜是我不知道的,要不今日都說了吧。再多幾次,我真怕自己受不住!
崔玨語氣淡然,好似這些完全不值一提,“比起你給我的,這些都是小事!
顧挽瀾如今多少倒是能體會到方才崔玨的心情了。
她站起身,推著崔玨就往外走,面上帶著無奈的笑,“好吧,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走吧,再不走,我怕這回就是我要讓你走不了了!
只是臨到出門,顧挽瀾又頓住腳,面帶踟躕,“只是你這回離開,我們要……”
崔玨轉過身,曲起食指在顧挽瀾額上輕敲,輕笑出聲,“傻子。崔玨必須得離京,可昊陽商會的人如今還在城外驛站,正等著進京。”
想到什么,崔玨俯下身,捏著眼前人的下巴,眼眸深深,“恰好,想來顧姑娘也是時候尋第二春了……”
無可退
078
顧挽瀾從畫舫下來后, 崔家家主崔玨因御下不利被慶元帝怒斥、讓其滾回老家的消息,就傳遍了西京城。與此同時,犯了案的世家子弟也皆被拿下、入獄查辦。這意味著慶元帝對世家的清洗由此開始。
“崔玨就是之前看不起我們的那個官吧?”
“是嘞,瞧他之前那高傲的樣子, 現在還不是被陛下狠狠地收拾, 要夾著尾巴滾回老家了。真是大快人心!
“呸, 枉我之前以為他們都是清流好人, 為民請命的好官, 沒想到天下烏鴉一般黑!”
“誰讓他們讀書厲害呢,選官選賢, 這官位不就都被他們給霸占了, 到最后不官官相護才怪!”
“這樣厲害的人都被陛下治罪了,那是不是意味著那個淮王世子也會死!也能替我女兒的死償命!”
有些熟悉的嗓音入耳,是之前進宮之時,在京兆尹外遇見的那個婦人的聲音。
顧挽瀾回頭,朝著那處看了一眼,沒想到還看到了顧寶珠的身影。
大抵是前后不停奔走,顧寶珠此刻額發都被汗水有些打濕, 她渾不在意用袖子擦了擦,然后又安撫起那群人, “雖是如此, 但是趁著大家今日都在,我還是建議大家一起寫一份狀紙,這樣假使日后有人想替那淮王世子脫罪,我們便可將一道將狀紙呈上。”
然后顧寶珠左臂下夾著一疊紙, 又從身側的書箱里翻出了一支炭筆,“我不收銀錢, 你們只用把各自的狀況都告知與我……”
周圍人踟躕了一番,然后紛紛圍了上去。
“今日多虧小公子你了,我信你。”
“我也是,我的孫女是三個月前……”
見此,顧寶珠心下悄悄松了一口氣,如今淮王突然自盡,皇帝很有可能會因此保下淮王世子,若想將他繩之以法,須得盡快。
顧寶珠提筆正欲將眾人所述記錄下來,突然察覺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似有所感抬起頭——越過人群,只看見一個女子背影消失在了道路的盡頭。
她怎么好似看到了顧挽瀾?
她是得知了崔玨的消息,出府來送崔玨離京的嗎?
顧寶珠微微愣了一瞬。
“小公子?我說的你有在聽嗎?”
顧寶珠忙回過神,抱歉地沖著對方笑了笑,又開始忙碌了起來,“嗯,您繼續說……”
離開畫舫后,顧挽瀾本意是想過來看看淮王世子這邊的案子如何了,不過如今有顧寶珠在,她好像已經可以不用擔心了。
真好。
顧挽瀾抬頭看了看已經放晴了的天空,輕輕呼出一口氣來。
一切好像都開始變好了起來。
日后,朝堂上會有更多的新鮮血液,該死的人也會罪有應得。
腐朽和罪惡都會在這個冬天死去。
——要不,還是去送送他吧。
顧挽瀾腦海里突然就強烈地蹦出了這個念頭。
雖然他說過不久之后就會重逢,但是她果然還是有些舍不得,讓他獨自在滿身罵名中離開這西京城。
顧挽瀾腳步一轉,就朝著城門處而去。
只是她剛到城門處,卻在城門邊上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那人見了她,先是下意識避了一下,然后又抿緊了唇,朝著她走了過來,“你也是聽到了消息,來目送他離京的嗎?”
顧挽瀾有些訝異地看了身前的永安郡主一眼,永安面色算不得好,還透著一股蒼白之色,只是面頰上的肉卻比上回見面要多上兩分,神情也明顯松快了不少。
見著顧挽瀾沒有出聲,永安壓下心頭忐忑,又眼帶倔強地看向了顧挽瀾,“聽聞你早就與他和離了,故而我來此目送他離開,也無錯!
躺在家中修養的這段時日,她沒有一天不想到那日發生的事情。
鮮血、尸體……還有崔玨擋在她身前的背影。
她大抵猜得到崔玨救了她,不過是因為她的身份還不能死,并無一點其他情分,可是她仍抑制不住地被崔玨身上那種瘋狂、清冷糅雜的氣質而著迷。
可是她沒可能得到他了,他是顧挽瀾的贅婿,而她其實并不討厭顧挽瀾,反而還有點喜歡她。她沒法再對崔玨出手,直到不久后傳來了顧挽瀾與他和離的消息,她原本死掉的心才又死灰復燃起來。
更令她驚喜的是,或許是她上次從死亡邊緣撿回了一條命,如今母親也不再逼著她嫁給那蕭隼,看出她對崔玨有意之后,反而還支持她,親昵地替她選了今日出來的裙裝。
見著眼前人面頰上泛著紅暈,顧挽瀾心中嘆了一口氣,然后轉過身看向了遠處的街道盡頭,“可是他此次被驅逐出京后,應該是不會回來了。”
永安面上執拗,“他那樣的人,我才不信從此就會一蹶不振,他一定還會回到西京城的!我信他!”
顧挽瀾輕笑了一聲,“他如今名聲可算不得好!
“那又如何?”
一時之間,顧挽瀾心情復雜,倒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說是目送,她們便也真的就是找了個臨街的酒樓二樓包間,然后看著載著崔玨的馬車出了城。
“好了,我先回了。”
顧挽瀾招來了掌柜結賬,就準備起身離開——
“上次之事……抱歉!
臨出門之前,永安卻突然開口。
顧挽瀾眉梢一挑,“?”
永安踟躕著,“雖說母親說我那次也是受了人蠱惑被人利用,但、但我到底是做了錯事。我不該為了逃脫自己的婚事,就把你們都卷進來。”
“沒關系!
永安神色一松,正要松了一口氣,卻見顧挽瀾又冷淡地笑了一聲,“怎么你以為我會這樣說嗎?”
永安怔住。
顧挽瀾神色極淡地推開了門,“我愿與你一同在此處,只是因為大抵如今這里只有我們對崔玨的心情是相似的。但是永安,這并不意味著,之前你做過的事情,我就不會再計較,我還從未大度到那種地步!
永安臉色一白,她急忙又上前了兩步,辯解道,“可你都愿意原諒顧寶珠,還與她走得那般近,為何不愿原諒我?!”
顧挽瀾回頭看了永安一眼,輕嘲出聲,“顧寶珠她再胡鬧不過是一個高門小姐,可永安——你是郡主!
一語畢,顧挽瀾沒有再做停留,徑直離開,只剩下怔在原地面若金紙的永安郡主。
等顧挽瀾回到護國公府之時,已經過了用晚膳的時辰。
可顧挽瀾沒想到戚容仍在等她,只是她雙眼泛紅,明顯是已經哭過一場。
心下瞬間滑過一個不妙的猜想,顧挽瀾連忙上前,語氣有些急,“發生了何事?可是國公出事了?!”
戚容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么,卻又止住,只是搖了搖頭,哽咽開口,“他現在無事,總之,挽瀾,去看看他吧!
顧挽瀾面色一肅,趕緊朝著護國公的院子跑了過去。
只是進了院子的一剎,顧挽瀾就被眼前之景所震住。
護國公居然下了床,還換上了一身鎧甲,正在院內仔細擦拭著他的長劍。
聽見動靜,護國公抬眼看了過來,見著是顧挽瀾,面上帶上了一絲笑,“挽瀾,你來了!
顧挽瀾覺得雙腿之中仿佛灌注了鐵塊,再難向前邁出一步,只澀然開口,“您……怎么下床來了!
護國公將擦好的劍收回了劍鞘,爽朗大笑了起來,“你這孩子問的什么話,在床上躺了這么多年,感覺身體好了,自然要下來多走走。”
顧挽瀾面上也擠出了一絲笑,大步走了過來,“也是!日后我還指望能和您過上兩招呢!”
“我這老胳膊老腿有幾斤幾兩我還是知道的,已經教不了你了!弊o國公頓了頓,收了笑,不過,聽說你今日拿了崔玨入宮……”
顧挽瀾啞然失笑,“什么都瞞不過您!
護國公呵呵笑了一聲,“是宣平候家的那崽子的功夫還沒學到位。”
他笑著笑著,又捂著胸口咳嗽了起來,“和我說說吧,皇帝要你做什么。你獨自在外長得這樣好,沒有我半分的功勞,如今倒頭來還需要你為這滿府的人操持!
顧挽瀾扶著護國公,搖了搖頭,輕聲道,“我沒有做什么!
護國公笑著嘆了一聲,看向顧挽瀾的神色嚴肅了起來 ,“不說這些了,趁我今日難得清醒,若說我還有什么可以教你的……”
那一夜,護國公絮絮叨叨和顧挽瀾講了許多他與慶元帝的事情,直到最后體力不支,方才愿意放開顧挽瀾上床去歇息。
眾人擔心護國公如此是回光返照,在護國公床前守了一夜。
幸好,他最終還是又熬了過去。大夫說如今護國公全靠著一口氣在堅持著,這口氣不僅吊著他的命,還讓他抵抗病痛的折磨。
顧挽瀾趁機問出了心中由來已久的疑慮,護國公如此實在不像是因戰場上的傷痛導致,倒像是中了一種慢性毒藥,是因為毒藥發作而不斷地折磨他,最終暈厥過去。對此,大夫搖頭,表示護國公如此確實少見,可卻也從未聽聞過有此毒藥。
從護國公府的院子里出來后,顧挽瀾一個人枯坐了很久,最終她拿起紙筆,寫下了兩封信。
*
在崔玨離開后的第三日,關押著淮王世子的天牢中出了一件大事。
或許是外面那群人要共同狀告淮王世子的風聲傳進了天牢里,這日,淮王世子一早醒來便瘋了一般到處嚷嚷他知道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有關皇帝的生死,他要去見皇帝。
由于這案子目前還歸繡衣使所管,所以顧挽瀾聽了消息后,自知重大,就朝著宮里親自去了一趟。
等顧挽瀾從皇宮里出來時已經是黃昏時分。
蕭沉在天牢門口,看了一眼顧挽瀾身后的馬車,“陛下這是今日就要見淮王世子了?這么急?”
顧挽瀾有些煩躁地按了按眉心,“是的,畢竟說是事關陛下生死的大秘密。你去帶人清場,沿路要有人防守,此事不容有失!
“好!
蕭沉很快領命而去,下去布置。
顧挽瀾從天牢里帶出來了淮王世子,塞到了馬車之上,自己則是親自去駕了馬。
握住韁繩之時,顧挽瀾眼中有一陣幽光一閃而過。
慶元帝只給了三天的時間,三天內,她要想揪出羲和的尾巴,只有兵行險著。在和崔玨分別之前,她和崔玨互相交換了信息,方知淮王之死或許為他人所為。
她和崔玨一道梳理了淮王周身的關系脈絡,與淮王有明顯利益相關之人,早已上了崔玨所造的那本淮王私賬,這群人后來也都在繡衣使的監管之中,他們對淮王下手有百害而無一利。
這般想來,更大的可能是已顯頹勢的淮王手中握有某人把柄,以此作為威脅,想讓那人把他救出來,最后卻反遭滅口。既擁有可以救出淮王的本事,又像是急于掩飾一般做得如此急切,很大可能便是羲和動的手。
故而,顧挽瀾故意以淮王世子做局,也是想請君入甕、引羲和再次動手。
顧挽瀾趕著馬車從天牢出去的時候,天色已經逐漸黑了起來。天牢本身地處偏僻,天色一黑,更是顯得荒無人煙,而從此處到皇城大街的十多里荒涼路途,簡直是極佳的殺人越貨之地。
“上路了,注意防守。”
顧挽瀾又低聲叮囑了兩側隨行的繡衣使一聲。
“是。”
此次本就為了引羲和上鉤,她身邊只帶了包括朱恒遠在內的六名繡衣使,更多的是蕭沉帶著人在道路兩側伏擊。
顧挽瀾話音剛落,數發箭矢破空聲就劃破了夜空的寧靜。
“敵襲!”
顧挽瀾厲喝一聲,當即抽刀砍斷了射向馬車的羽箭。
羽箭被砍成兩段,去勢卻依舊不止,箭頭仍是向著馬車而去。
顧挽瀾一拍馬背,翻身而起,反手又是一刀,一聲脆響過后,箭頭方被打落在地。
顧挽瀾猛地抬頭看向黝黑的暗巷里,感受著從握刀的手掌上傳來的麻意,換上了戒備的姿態。
……是強敵。
下一瞬,數十名黑衣人從天而降,齊齊握著刀朝著馬車襲來。
“保護馬車!”
顧挽瀾大喝一聲,揮刀朝著其中一人砍去。若無意外,此人便是方才朝著馬車射箭之人,也是這群黑衣人中的首領!
看著顧挽瀾朝自己砍來,黑衣人愣了一瞬,反手揮刀去格擋,但是相比于顧挽瀾的毫無保留刀刀致命,黑衣人卻好似是不想與她糾纏,只想更快地奪取馬車中的目標。
繡衣使個個武功高強,可到底如今黑衣人人多勢眾,戰況很快膠著起來,只是繡衣使他們還有馬車要守,這樣下去總歸不妙。
“砰!”
朱恒遠瞅準時機,趁著空隙放出了一枚訊號。
這是他們之前與蕭沉定下來的暗號,蕭沉帶著的人見到訊號后會來從后包抄,徹底把人圍剿。
可訊號放了許久,卻一直等不到人來。
朱恒遠心下一慌,露出了一個破綻,手臂上頓時被人拉出一個口子,血流如注,手中長刀也應聲落地,眼看身前黑衣人再次劈刀砍來——
顧挽瀾一個扭身,從眼前黑衣人交戰中脫身,一腳踹向劈向朱恒遠的那柄長刀。
“都給我退回馬車!以馬車為中心互相照應!”
“是!”
朱恒遠就地一滾,重新拾起地上的長刀,又阻了別人對顧挽瀾的一擊,二人相攜退到了馬車前。
沒有人再說話,漆黑的夜里,只;ハ啻执呼吸。
后援沒有如約到來,是壓在所有人心中的一塊大石。
——會不會是副指揮使他們都遭遇不測了?
——是不是后方還有更多的黑衣人?
這是所有人都不敢問出口的問題。
顧挽瀾活動了一下有些發麻了的手掌,看向對面逐漸縮小包圍圈的黑衣人,面上溢出了一絲苦笑。
這可是她從未想過的展開啊。
“安心,你們的副指揮使沒有死!
從逼著那人交手后的第一招,她就發現了——
顧挽瀾提起手中長刀,指向了方才與她對戰之人,聲音冷淡似冰。
“你們的副指揮使,在這里!
“!”
朱恒遠面上血色瞬間盡褪,白得好似一張鬼臉。
他不可置信地扭頭看向顧挽瀾手中長刀所指之人,聲音抖得不像話,“怎么會?副指揮使怎么會……”
顧挽瀾收了刀,靠在馬車上有些狼狽地喘了一口氣,看著對面之人輕笑了一聲,“我說蕭沉,即便是死,也得讓這些跟著你風里來雨里去的兄弟們死個明白吧。當然,還有我!
身前黑衣人頓了一瞬,然后拉下了臉上的面罩,默然道,“果然瞞不過你!
顧挽瀾見著蕭沉的這張臉,才后知后覺感覺到了憤怒。
眼前這個人是她入京后,第一個向她施展善意的好人。
是她的引導人、是她的部下、更是她的朋友!
可沒想到卻在如此關鍵的時候,給了她重重一擊。
顧挽瀾閉了閉眼,啞聲道,“……理由。蕭沉,你這是背叛皇帝,你這是找死!”
蕭沉面上沒有太大表情,只握緊了手中的長刀,“我早已無路可退!
顧挽瀾渾身一震,猛地抬頭,“淮王是你所殺?!”
倏地,顧挽瀾就想起搜查淮王府那日。
她在外拖住淮王,等她趕到淮王府的時候,好似之前淮王就和蕭沉發生過什么爭吵,當時淮王還曾放話威脅過蕭沉。
只是如果是和蕭沉相關,那羲和呢?
莫非之前她和崔玨所猜測的完全搞錯了方向?
不對。
如果只是和蕭沉相關,他只是殺了淮王,根本沒有必要今日前來截殺淮王世子,畢竟她故意放出來的話是淮王世子手中擁有可以威脅皇帝安全的秘密,與蕭沉是否殺了淮王根本無關。
蕭沉和羲和公主之間一定還存在一種她還未曾想到過的聯系。
會是什么?會是誰?
顧挽瀾腦海中陡然滑過一個人的身影。
她甚至有些悚然而驚了。
蕭沉看著顧挽瀾恍然的神色,扯了扯嘴角,“已經猜到了嗎!
“所以,我一早就無路可退了啊,挽瀾!
蕭沉輕輕嘆了一聲后,腳上驟然發力,整個人持刀向著顧挽瀾猛地劈砍了過來。
只是我從未想過,最后我要拔刀相向的人會是你。
“錚——”
刀鋒相觸,拉出一陣火花。
他是不受看重的宣平侯庶子。
他從未見過面的姑母是那個傳聞中生下蕭隼的大夏女奴。
她的姑母年少之時,被彼時的柔蘭王所誘,為愛私逃去了柔蘭,家中人以此為恥、便都當她死在了外頭。可誰知二十年前,她卻著人帶了一封信回來,從此宣平侯府的所有人與她一起下了地獄。
這是他憑借一己之力爬上了繡衣使副指揮使的位置,以為日后就能帶著母親過上自由的日子的那天,宣平侯送給他的大禮。
所以,自他出生那日起,他早就無路可退。
他的生死早就無所謂,可他想讓他母親活。
蕭沉出招,一招比一招兇狠。
可誰都好。
有誰能制止他。
有誰能打敗他。
有誰能殺死他——!
手中長刀被顧挽瀾一刀擊飛,蕭沉一個后退不及,被刀柄震出一口血,踉蹌跪倒在地。
胸口傳來一陣劇痛,脖頸上隨之而來的是來自刀鋒上冰冷的觸感。
她冷淡的、帶著喘息的聲音落在了耳際,“你們的頭如今已落入我的手中!還不趕快停手!”
蕭沉被她制服在地,被發絲掩蓋的臉上卻露出了一個笑來。
他忽然就想到了顧挽瀾成為指揮使的那日,他想與她再更多的接近,于是故意開口。
——“皆為蕭某分內之事罷了,不過若顧姑娘真想酬謝于我,改日能否向顧姑娘請教一番武藝?”
對于他的切磋邀約,那時的她聞言后果然眼前一亮。
——“當然!這些時日沒人練手,可愁死我了,蕭大人若愿意,隨時恭候!”
可后來,事情太多,他們到底沒能對上過一次。
如今,他輸得心悅誠服。
他見她的第一眼,便喜歡了上了她。
可是之前,他意識得太晚,她已為人婦。
可是如今,他便是連這句喜歡,都沒有資格說出口。
蕭沉緩緩閉上眼,向來挺得筆直的脊梁此刻徹底佝僂了下去。
夠了。
就到這里吧。
“殺了我吧,挽瀾!
他近似請求地呢喃出聲。
顧挽瀾正欲動作,突然覺得胸口一痛,似是體內之氣有一瞬間的滯澀。
可就在此時,又一只羽箭帶著勁風朝她的后背而來。
“大人——!”
正在和黑衣人對戰的朱恒遠目眥欲裂。
眼看躲避不及,顧挽瀾一咬牙,只能堪堪轉過身,讓箭矢徹底貫穿了她的肩膀,帶著她整個人朝著馬車上撞去。
朱恒遠一發狠,拼著背上又挨了一刀的機會,飛身去把顧挽瀾接住。
“是誰?!還有何方宵小!給老子滾出來!”
接二連三的變故,讓朱恒遠已經殺紅了眼。
顧挽瀾示意朱恒遠放開她,胸口和肩膀上的疼痛,讓她此刻嘴唇都有些發白,她伸手折斷了嵌入肩膀血肉之中的羽箭,見著手上的血還是鮮紅之色,松了一口氣。
“公……主,想……殺我的只有你,出來吧。”
因為說話帶著抽痛和喉嚨里涌上來的血氣,顧挽瀾話說得很慢。
公主?!
接著就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雙方人馬竟不知何時,都停了手中的兵器,齊齊看向顧挽瀾視線的方向。
半晌。
暗影覆蓋的小樓之上,走出了一道身影,竟當真是手持弓箭,裹著一身黑袍的羲和公主!
顧挽瀾吐出了一口嘴中的血沫,嘴角拉出了一抹笑來。
至此才覺得今日受了這一遭,到底沒有白費。
“我可真是……何德何能啊,能讓公主遣了人來殺我不說,還要自己特意來確認一番我的生死。”
羲和公主帶著身后的兩名護衛,從小樓上一躍而下。
顧挽瀾瞳孔一縮,她竟會武!
羲和公主面無表情地走到了顧挽瀾他們的包圍圈之外,她看了一眼已經喪失斗志的蕭沉,冷然道,“顧挽瀾,你不用想套本宮的話。本宮既然現身,就不會讓你和你的人都活著回去!
“都殺了,一個不留!
說完,羲和竟是身形一轉,直接帶著她的人殺進了戰場。
原本因失了蕭沉這一員大將而消沉的黑衣人們,因為羲和的加入,殺意瞬間高漲。
朱恒遠只覺得最深的絕望莫過于此。
包括他和顧挽瀾在內已有四名繡衣使受了重傷,余下只有三人,可黑衣人那邊,光是新加入的戰力就足足有三人!
即便他們是耗,如今也能將他們給耗死!
朱恒遠咬了牙,拖著受傷的身軀正要再戰,身側的顧挽瀾卻伸手按住了他,沖他無聲地搖了搖頭。
朱恒遠一怔,還想說點什么,一股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卻從馬車里響起,讓他如被雷劈。
“羲和想殺了誰?”
陌生的是,此人根本就不是淮王世子的聲音。
熟悉的是,這個聲音竟是來自慶元帝!
羲和也認出了這個聲音,頓時血液直沖頭頂而去。
怎么會是慶元帝?!
怎么會是皇帝!
“哈哈……所以我才說……公主……我真的是何德何能啊……”
顧挽瀾用手抹掉了唇邊的血跡,喘著粗氣大笑了起來。
笑夠了,她才看著面色慘白的羲和,然后緩緩從懷中掏出了一只鳴鏑出來。
“咻——”地一聲響,尖銳的聲響劃破了夜空。
倏地,周圍暗巷房頂之上,就出現了點點火光。
先是一兩只、再是一排、最后竟是密密麻麻一團的火把!
火把將羲和等人團團圍住,同時也露出了他們火把下的臉,俱為可以以一當十的宮中精銳!
羲和面色瞬間寸寸灰敗,瞪大了瞳孔。
顧挽瀾桀驁一笑,“公……公主,抱歉了,你想做捕蟬的黃雀,可陛下……是捉雀人啊!
不要輕易對付王族,除非你能讓皇帝親自出手。
這是那日護國公教給顧挽瀾的道理。
火把照亮了原本偏僻荒涼的暗巷,也照亮了如今羲和慘白的面色。
馬車里竟是皇帝!
在慶元帝愿意以身涉險,來到此地之時,便意味著慶元帝對她早已起了猜忌之心。
如今蕭沉和她被抓了正著,大勢已去,她也無法再辯駁。
羲和緩緩蹲了下來,放下了手中的兵器,然后朝著慶元帝俯身叩首,“陛下在此,我已無話可說!
她的身份若被曝光,蕭隼必死無疑。
幸而,在今日她行事前,為了以防萬一,早已把蕭隼秘密送出西京城。
如今她能做的,唯有——
顧挽瀾上前一步,一腳踢飛了羲和放在身側的兵器,然后手指一用力,飛快地卸掉了羲和的下巴。
顧挽瀾笑了一聲,捏住了羲和的下頜。
火把映照下,發絲凌亂、面上沾染著血跡的女子,這一刻眼中竟隱隱透著一股瘋狂之意。
“方才公主一來就絕不廢話,想要干凈利落地解決我。如此,公主又怎會覺得我們會讓您有機會在此拖延呢?”
羲和瞳孔一縮,平靜無波的假面瞬間破碎,面上甚至露出了猙獰的神色?杀恍兜袅讼掳停屗裏o法發出聲音,只能從喉嚨里發出一些無意義的嘶喊。
什么意思?!
她還做了什么?!
莫非她們——
“是哦。”
離得太近,顧挽瀾額上的一滴血“滴答”一聲就落到了羲和的面上。
顧挽瀾伸手慢條斯理地在羲和面上抹開了那滴血,然后勾唇笑了起來,“你猜想的沒錯,他、也跑不了!
羲和渾身一震,猛地抬頭看向顧挽瀾。
怎么會!
繡衣使的動向全部在她掌握之中,一旦有宮中人出城也會被她提前知曉,顧挽瀾她哪里還有人——
等等。
想到什么,羲和全身的血液瞬間涼透,整個人徹底癱坐在地上,一股強烈的窒息感淹沒了她。
她漏算了一個人。
一個三日前便出城之人。
是瑰寶
079
兩個時辰之前。
一輛樸素的馬車, 趁著黃昏時分出城人最多的時候,混雜在隊伍里出了西京城。
蕭隼是出城后才緩緩從馬車里醒了過來。
脖頸上還傳來一陣強烈的痛意,那是他被羲和的人放倒時所留下的。
蕭隼強撐著身體,從馬車里坐了起來, 眼前還殘留在一片眩暈, “……她強行送本王出城, 是要做什么?”
他是在被顧挽瀾所拋棄的時候遇到的羲和, 是她出手救了身受重傷的他。
她救了他之后什么話也沒說就離開了, 他便以為她不過是一個路過的好心人,直到他那年因為崔玨的設計奪位失敗, 有人暗中幫助他逃過了死劫, 并給了他一只信鴿,蕭隼方知她并非一個普通的過路人,而是一位大夏頗受寵愛的公主。
羲和只言她曾經受過蕭隼生母的恩惠,所以會力所能及地照拂蕭隼一二。
對此,蕭隼并不相信。
在他眼中,他那個懦弱的生母眼中只有那個男人,她為了那個男人拋棄了家族、拋棄了自我, 如果那個女人有可能得到一個別人報恩的機會,那她也只會祈求是讓那個男人重新愛上她。
他更愿意相信的是, 羲和每每望向他時, 眼中露出的那股洶涌而強烈的野心。
很顯然的,她不甘心只做一個公主。她想謀求的恐怕是整個大夏與柔蘭。
可與虎謀皮?他不在乎。
“她想要做什么?”
蕭隼又開口問了一聲。
跪坐在馬車里的嬤嬤,面上沒有什么表情,“主人只吩咐我們先帶你出去避避風頭, 她在西京城中還有一些事要親手解決!
蕭隼沉默了一瞬,“她到底是誰!
淮王之死, 他有所耳聞。
也便是今日她借著顧挽瀾的消息邀他前來,他方知顧挽瀾竟就是那位繡衣使指揮使飛鳶。
嬤嬤紋絲不動,像是一尊已經入定了的雕像,“她只是主子!
“行!
見著問不出來什么東西,蕭隼便也歇了心思,反正自從他進了這西京城后,他與羲和早已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她的尾巴本就該她自己清掃干凈,不牽連到他最好。
只是蕭隼正欲靠著馬車閉目養神,耳朵敏銳地察覺到一陣風聲,他一個暴起,猛地將身旁的嬤嬤撲倒在地。
“錚錚錚!”
三枚暗箭擦著他的頭發,釘入了馬車壁上。
像是一個訊號,很快馬車外響起了兵器交接的聲音。
蕭隼眼中利芒閃過,一個翻身而起,抄起劍就要走出馬車,他沒有看見身旁嬤嬤瞬間蒼白的臉色。
嬤嬤的動作比他更快。
在蕭隼即將要出馬車之際,她變掌為爪,伸手就朝著蕭隼的脖頸抓去,同時朝著馬車外厲喝出聲,“放我們走!不然我們就殺了柔蘭質子!”
蕭隼未有防備,被嬤嬤抓了個正著。他心頭大震,為此動作都慢上了一拍。
羲和的人在和他劃清界限意圖保他?為什么?
嬤嬤一手持劍一手抓著蕭隼的脖頸,推著他就要出了馬車。
馬車外卻傳來一陣輕笑聲。
“戲演得不錯,可惜你們遇到的是我!
聽著熟悉的嗓音,蕭隼腦袋一嗡。
他不顧脖頸上的鉗制,伸手掀開了車簾。
不遠處,廝殺的人影之外,那張熟悉的面容是——崔玨。
他仍是穿著那身寬袍大袖,好似只是亂入此地的文人墨客,如果忽視他手中那架剛放下的弓弩的話。
蕭隼面上戾氣一閃而過,如此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在他向慶元帝告知崔玨曾插手柔蘭之事時,不,在更早崔玨毀了他的登位之路時,兩人便已不死不休。
更何況,兩人中間還有一個顧挽瀾。
他垂眸,握緊了手中的劍,低聲道,“嬤嬤,你們的好意心領了。遇上他,此事已無法善了!
嬤嬤跟在羲和身邊已久,自是知道崔玨的身份,也同樣知道崔玨與蕭隼之間的仇怨,可是想到出來之前主子對她的囑托,嬤嬤暗恨不已,來的是誰都好!只要對蕭隼的生死還有幾分忌憚,她們便可把蕭隼將此事中摘除出去,可偏偏來的竟然是崔玨!
蕭隼推開了身旁的嬤嬤,跳下了馬車。
晚風烈烈,吹起了蕭隼身后卷曲的發尾,他妖冶的異瞳中燃起的是絕頂的殺意。
他握住了劍,一躍而起,就朝著的前方的崔玨廝殺而去。
如果沒有他,他不會在奪位中落敗,至此淪為質子!
如果沒有他,顧挽瀾便不會和他陌路至此!
明明他才是最先遇見顧挽瀾的人。
明明他才是顧挽瀾最先喜歡的人。
“崔玨!我要你死!”
蕭隼橫起一刀,雙眼猩紅就朝著崔玨頭上砍去。
閃著寒光的刀刃近在咫尺,崔玨卻不退不避,面上仍帶著一絲淺笑。
“蕭隼,我所爭的從來不是你。”
“唰唰——”兩道破空聲突然襲來傳來,兩道繩索從左右兩側激射而出,套住了暴起的蕭隼。
蕭隼被人狼狽地按倒在地,蕭隼這才明白,難怪崔玨他敢一人站于后方,他竟是故意誘他出手!
蕭隼大怒,被崔玨的手下按到在地,雙眸卻仍盯著崔玨,仿佛恨不得啖其血肉。
崔玨只是笑著往后退了一步,棄了手中弓弩。
他居高臨下看著像一頭狂獅一般憤怒掙扎的蕭隼,笑容譏誚。
“蕭隼,我所爭的從來不是你。正如,要與你對戰的也從來不會是我。”
“蠢貨!
此生的蕭隼到底還是太稚嫩了。
他不過隨便激他一下,他就失了理智沖了上來,好似要與他決一死戰。
眼神當真是不甘啊。
自己前世也是這般嗎。
不過,再如何,也到此為止了。
崔玨朝著手下遞了一個眼色,不顧身后驟然響起的痛呼聲,轉身離開。
這是昨日一早,顧挽瀾來信之上所撰寫的計劃。
崔玨是因慶元帝大怒而被臨時貶斥出京,這是崔玨這一身份的污點,卻也是其他人想不到的盲點。沒人會想到崔玨除了如今一盤散沙的世家勢力之外,還擁有另一股力量。這或是可以反轉局勢的重要一環。
為了不出意外,崔玨除了臨時調用了周邊商會里的護院,還另外花了銀錢請了一大批江湖上的高手,只為了活捉蕭隼。
濃稠的夜色如潑墨一般,很快將天空染成了黑色。
耳邊廝殺聲逐漸消退,崔玨抬眼看向城內的方向。明明一切盡在計劃之中,可他不知為何仍覺得有些心緒不寧。
但愿城內的挽瀾一切順利。
*
慶元帝也是和崔玨一樣,是昨日收到那封顧挽瀾的密信。
初看到信上之言,他只覺荒唐。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他讓顧挽瀾立下軍令狀,顧挽瀾竟有膽讓他以身涉險?傻降最櫷鞛懶胖心欠輰λ淖鸪、與對皇室的那份小心翼翼,又取悅了他。
是啊,若羲和當真有鬼,只有他這個皇帝才有資格去處置她!
慶元帝掀開馬車簾,靜靜地看著癱坐在地上的羲和許久。
在他眼中,這個妹妹性格冷淡、不好接近,但因為進退有度,從不利用公主的身份摻和朝堂之事,他便也不吝嗇向世人彰顯對她的寵愛。
只是他從未想過的是,他這個妹妹確實不摻和大夏朝堂,倒是摻和進了柔蘭王廷之中!
那她扶持了蕭隼做了柔蘭王之后,下一步要做什么?!是聯合柔蘭吞并整個大夏么?!
他緩緩從馬車上走了下來,踱步到了羲和的身邊,“朕自問對你不薄,為什么。”
顧挽瀾見著慶元帝過來,手上一用力,“咔嚓”一聲響,讓羲和的下巴歸位。
羲和只按了按下巴,垂著腦袋,聲音喑啞,“……我無話可說!
“你就不怕朕直接砍了你?!”
“一切隨皇兄所愿!
羲和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讓慶元帝面有怒色,他正欲在問——
“姑姑,認了吧。”
一聲諷笑,讓所有人為之一震。
顧挽瀾順著聲音猛地扭頭看過去,那是——已被人反剪雙臂,壓倒在地的蕭沉。
蕭沉的臉被地上粗糲的石子劃破,身上因為打斗滲出來的血跡,已逐漸將地上染紅,他就被按在這灘血水之中,像是個一個徹底失去神采的人偶,“姑姑,整個宣平侯府已被你拖下了地獄,夠了!
姑姑?!
她原以為蕭沉、羲和與蕭隼之間的聯系,大抵是之前蕭隼那位早逝的生母,畢竟早有所聞,蕭隼的那位生母來到柔蘭之前曾是一位高門貴女。
可若羲和就是蕭隼那位死在柔蘭的母親……
顧挽瀾悚然而驚,全身瞬間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她快步上前,大喊出聲,“幫我制住她!”
馬上就有人聽令上前按住了羲和的雙臂和腦袋。
若目光能殺人,此刻羲和便已經將顧挽瀾千刀萬剮。
她嘶吼著,不停躲閃著顧挽瀾的靠近,“滾開!別碰我!滾開!”
顧挽瀾抱住羲和臉頰的手都開始輕微顫抖。
如果她便是蕭隼的生母……
如果她便是曾和蕭隼一道埋葬在柔蘭草原的那人……
摸到了。
顧挽瀾面色一白,呼吸有一瞬的暫停。
“滾開!放開我!本宮是公主!你放開我!本宮是公主——!”
羲和掙扎愈發強烈,顧挽瀾咬牙,手下一用力,“撕拉——”一聲,一張人.皮面具從羲和面上被揭開,露出了一張面具下與羲和截然不同的臉。
一瞬間,天地間只剩如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只看向那張臉。
火把里的火星子就在此時爆裂了開來。
“……母……親?”
此時,空氣中一聲輕到似乎隨時都要破碎掉的喃喃,讓眾人猛地回過神來。
顧挽瀾順著聲音的來處看去,就看見被人扭送而來、面色茫然的蕭隼。
顧挽瀾丟了手中的人.皮面具,一時之間竟不忍去看。
如果她有能力可以從柔蘭王廷假死脫身,如果她有能力可以李代桃僵成了大夏的羲和公主,那么彼時,蕭隼在柔蘭里吃的苦、受到的欺凌和折辱,又算是什么?
蕭隼的視線里只有那張臉,那張在病榻上死不瞑目的臉。
將蕭飛羽的尸骨埋葬那日,蕭隼曾神色冷淡與顧挽瀾說,他母親如此,一切都是她的咎由自取。
可……其實是他騙人的。
母親死后,他常常半夜從睡夢中驚醒,夢到早已化為枯骨的母親伸出一雙利爪朝他索命。
“如果不是懷了你,我又怎會跟著他來了柔蘭?!”
“是你、是你奪走了我的一切!”
這又不是噩夢,這是她生前曾在病榻之上時,面色猙獰對他說過的話。
那時的他還太小,讓這種無關痛癢的小事成了他很長一段時間的夢魘。
稍微大了一點后,他已經很久沒有再夢見她。即便夢到了,他甚至能譏笑著辯駁回去,是她自己太過愚蠢,被一個男人騙走了真心,才落到如今這般田地,如果換做是他,定不會如此。
可今日,看著這張面具下容光煥發、保養得當的臉,蕭隼好似又回到了幼年時的噩夢,就像是他從未長大,一直以來愚蠢的、被騙的仍是他自己。
“賤人——!羲和呢!你把朕的羲和弄哪里去了?!”
慶元帝此時才從震驚里回過神來,大怒之下,他伸腳就朝著蕭飛羽踹去,蕭飛羽被踹翻在地,趴在地上瘋狂地笑了起來。
她不再去看蕭隼。
“哈哈……哈哈……”
“羲和……我就是你們口中的羲和啊……是她甘愿讓我頂了她的身份也要逃出宮,是你們逼走她的。
她吐出了一口血,搖搖晃晃地撐著膝蓋又站了起來。
“成王敗寇,今日我被你們識破,是我蕭飛羽技不如人,我認輸!
火把上的光照亮了蕭飛羽神情偏執的臉。
慶元帝有一瞬的恍惚。
蕭飛羽。
這個名字在慶元帝還未登基的時候,一早便聽聞過。
她是宣平侯最寵愛的嫡女,文武雙全,曾在太后生辰宴上一刀斬了發了瘋的馬,被太后大贊勇氣不輸男子。
在他母后為他選妃之時,他腦海中率先想到的就是那個鮮活肆意的少女?赡菚r,宣平侯言蕭飛羽去外家省親時生了一場急癥,已經香消玉殞,他為此大為可惜。
如今再看著眼前這個完全陌生的婦人,慶元帝急怒之下,已被逼紅了眼,“朕自問對你們蕭家不!更遑論你還頂了羲和的身份,在宮中享受了這么多年的榮華富貴!可你竟野心勃勃勾結柔蘭,意圖顛覆大夏!蕭飛羽!你怎會如此?!你該死!”
“我為何不能有野心?”
蕭飛羽猛地一揮袖,神色猙獰道。
“他扎布爾當年落難之時,便事事依求于我,可去了柔蘭之后,便棄我如敝履,憑什么?!不就是憑他是柔蘭之王么!那我回來,扶持我兒子上位又有何錯!”
“可你真的只是想扶持蕭隼么?將手伸入長平關軍中,收買何三的是不是你!”
顧挽瀾垂下眼睫,聲音淡漠,可放在身側的手卻猛地握緊。
若前世站在蕭隼之人是皇宮中的羲和公主,那一切便都有跡可循了。
因為大夏最大的內奸是在皇宮里的公主,那么蕭隼手中握有大夏行軍的情報簡直再正常不過。
沒有人會防備一位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公主。
可以預見,前世長平關的陷落只是一個開始,柔蘭的鐵蹄會踏破大夏每一座城池。
她不是只對扎不爾復仇。
她是對所有人無差別的復仇!
“呵!
蕭飛羽看著滿面怒容的顧挽瀾卻輕聲笑了起來。
“說起來,當年沒有趁你在我病床前喊伯母的時候殺掉你,大抵是我做過的頭一件錯事!
“不過,挽瀾,你難道不好奇我當年是怎么從柔蘭草原上假死逃出去的嗎?那是因為啊……”
蕭飛羽又吐了一口血,捂著胸口,跌跌撞撞地朝著顧挽瀾走了過去。
——事已至此,她可以死。
顧挽瀾一怔,什么意思?難道和養父有關?
蕭飛羽眼神一冷,瞬間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朝著顧挽瀾胸前狠狠刺去。
——可顧挽瀾不除,她兒的大業必不能成!
沒人料到她會此時朝顧挽瀾出手,皆是來不及反應。
在此空隙,顧挽瀾來不及后退,只能將將伸出手臂格擋,準備就此接下這一刀,可有人比她更快,顧挽瀾被一股大力給猛地推開。
“刺啦——”
匕首入肉之聲響起。
一大片血液飛濺在顧挽瀾眼前。
“蕭……隼……”
顧挽瀾喃喃出聲。
“阿隼——!”
顧挽瀾一把撥開握著匕首愣在當地的蕭飛羽,她伸手嘗試去按著蕭隼正不停流血的傷口,可是蕭飛羽這一擊完全沖著一刀斃命而來,血流得太快、太猛,很快就沾濕了顧挽瀾的整個手掌。
慶元帝此時也才回過神來,猛地出聲,“把這個女人拿下!大夫!快去找大夫!”
柔蘭質子不能死!
顧挽瀾看著蕭隼血流得越來越多,想用牙齒撕下袖子上的布料,可她撕了幾次,不知是她失了力氣,還是牙齒一直在打顫,那塊布竟就是撕不下來。
她正欲喚人過來,手腕卻被蕭隼死死地抓住。
“別……別走!
大抵是血流得太多,蕭隼的瞳孔開始渙散,他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只能看見眼前一個模糊的輪廓。
可漸漸的,他又好似看到了另一幅場景。
那是貼滿了大紅喜字的新房,他的身前是穿著一身鮮紅嫁衣的顧挽瀾,他聽到了自己遙遠的聲音。
——“挽瀾,你到底還是嫁給我了。以后,你就是柔蘭的王后!
——“挽瀾,你看,你沒有地方可去了。你只有留在我的身邊!
一切像是走馬燈一般在他眼前掠過。
就好像是這個世界上曾發生過的另一種可能,他甚至為此有些沉淪。
“醒醒!別睡過去!別睡過去!”
臉上傳來的細微痛意又讓他短暫地清醒了過來,眼前有一瞬地清明。
看到因為太過震驚而徹底失神的蕭飛羽,蕭隼心中滑過一陣隱秘而扭曲的快感。
讓今日也成為你永久的夢魘吧,母親。
讓你也活在我當年的折磨之中吧,母親。
只是……
蕭隼“哇——”地一聲,又從嘴里吐出了一口鮮血。
“大夫呢!大夫怎么還沒到!”
聽著身前人急切的聲音,蕭隼彎起唇角。
這種感覺似乎也不錯,這一刻,她的眼里再沒有崔玨,只有他了。
他握住她的手腕,壓下喉嚨中的血腥之氣,用盡全部力氣緩緩地開口。
“挽瀾……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一件事?”
“我想見你……喜歡你……這件事……其實從沒有……騙過你!
顧挽瀾一怔。
看著眼前人明顯怔愣驚訝的神色,蕭隼有些疲憊地想。
真是愚蠢啊。
他的一生是在做什么呢。
發誓不要像母親那樣輕易地交出真心,結果弄丟了曾愛過他的人。
發誓要忍辱負重殺回王廷,結果他只是母親用來報仇的棋子。
蕭隼眼神渙散地看著天上的星子。
卻又像是突然看到了身穿大紅色嫁衣的顧挽瀾從城樓上高高墜下,他的眼前驀地就被一片血紅之色填滿。
蕭隼臉頰滑過一滴淚來。
原來,咎由自取的一直都是他。
即便是另一種世界的可能,他也最終還是失去了她啊。
像是陡然失去了所有抵抗的力氣,蕭隼疲憊而平靜地合上了雙眼,“如果有來生……真想就做一只草原上的鳥啊……”
“阿隼——!”
察覺到身下人停止的心跳,顧挽瀾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癱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像是一尾被甩上岸即將干涸而死的魚。
等她終于喘過氣來,她才緩緩放開蕭隼的尸身,哽咽開口,“蕭隼他……死了。”
慶元帝面上難看至極。
被控制住的蕭飛羽卻爆發出了一陣猛烈的笑聲,“哈哈哈哈死了!蕭隼死了!柔蘭的枯草期已過了大半,他們馬上就可以打過來了!哈哈哈哈!死!你們都得死!”
顧挽瀾再也忍不住,一巴掌朝著蕭飛羽臉上抽了過去,將她整個人打偏在地,“閉嘴!即便要死,第一個死的人也會是你!”
方才那個距離,她防御的姿勢已經擺出,蕭隼根本就沒有必要去救她。
他分明是存了求死之心!
蕭飛羽卻仍在笑,而且笑得越來越大聲,狀若瘋癲,“哈哈哈!皇兄!這種事情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嗎!之前朝堂被世家把控,而世家的祖地皆處在富饒的江浙一帶,朝廷想要打仗,根本從這些地方收不起來軍餉!沒有銀子,勛貴武將在早年的大戰里又死傷慘重,你們拿什么打!活該!你們都是活該。
慶元帝聽到蕭飛羽談及“世家”,這才又隱約想起一事。
當年世家勢大,朝中文臣基本都為同鄉、師生相攜。蕭飛羽在太后生辰宴上,一刀斬了發瘋了駿馬,雖是得了太后的嘉獎,卻又為她招來了文臣清流里的各種非議,而后來,便是聽到了她被宣平侯送到了外家省親的消息。
想到當年燦若驕陽的蕭飛羽,慶元帝心頭突然就浮上了一股澀意。
當年到底是他和他的父皇勢弱,可是日后不會了!
慶元帝正欲上前,蕭飛羽卻突然扭頭對著他笑了起來,“皇兄!到底也是喊了你這么多年的皇兄!如今我有一計或可解皇兄現在的困局——”
顧挽瀾心下一跳,頓時浮起一陣不妙的猜想,猛地抬頭看過去——
就見蕭飛羽看向了自己,嘴角裂開了一個充滿惡意的笑,“沒人會相信蕭隼死在我手中,不過,交出一個當年從柔蘭逃走的顧挽瀾,想必定能為皇兄拖延一段時日吧!
沒人再敢言語。
也沒人再敢去看火光明暗之下慶元帝的臉。
今日蕭隼之死,無論是否要與柔蘭開戰,必須得有人為此負責。
蕭飛羽之事事關皇室顏面。
若交出蕭飛羽,意味著告訴天下大眾,有人竟能頂著大夏公主的身份在宮中堂而皇之這么多年。
剩下的,似乎便只剩下一個顧挽瀾。
今日之計,本就是由顧挽瀾起。
浸淫兩國皇室多年,蕭飛羽對其中的彎彎繞繞,簡直再熟悉不過,她看著顧挽瀾晦暗不明的臉,甚至要笑出聲來。
看!
看。
縱使你顧挽瀾今日有功在身又如何,這就是個吃人的世道!
她笑著笑著甚至要流出淚來。
曾幾何時,她的父兄姐妹皆以她為榮。
可后來,又一個個棄她如敝履。
顧挽瀾,今日——輪到你了!
額上的血流得太多,糊濕了蕭沉的雙眼,他看不清如今慶元帝和顧挽瀾的神色,只能從周圍如死一般寂靜地氛圍里感受到那份窒息。
“陛下,錢財之事無須擔心!
他膝蓋一動,正欲上前,可有人的聲音卻比他更快打破了這份無聲的壓抑。
有什么人從他身后走了出來。
他只能隱約看到那人繡著金線的衣袍一角。
顧挽瀾瞳孔一縮。
雖然從身后走出的年輕人面容和聲音都極為陌生,可顧挽瀾幾乎能斷定,他就是崔玨!
可,他們的計劃里,根本就沒有讓崔玨現身在慶元帝身前這一環!
若是一旦被慶元帝識破,后果不堪設想。
慶元帝蹙眉,看了看身前陌生的年輕人,又看了一眼顧挽瀾。
此人是從原先抓捕蕭隼的那伙人里出來了,那就是顧挽瀾埋伏在城外的人。
顧挽瀾連忙按下心頭思緒,上前拱手道,“陛下,此人即為我之前有緣認識的昊陽商會會長!
昊陽商會?
之前季凜長平關大勝,好似就曾在奏折中提及過這個商會,當時是他們無私提供了糧草。
如今,若是柔蘭攻來他仍愿意相助自然是好事,可是莫非他們當真以為自己真的會把顧挽瀾給交出去嗎?
慶元帝忽然想到蕭隼初入宮那一日,他言日后若他大業可成,他愿以一城來交換顧挽瀾。
他當時甚至還有些意動。
可如今……
他環顧著火把之下,眾人緊張地看向自己的臉,有繡衣使、有昊陽商會的人,甚至也有今日他帶來的宮中精銳。
顧挽瀾此人,乃國之瑰寶,無人可替、更無物可換!
慶元帝伸出止住了崔玨的未盡之言,他踱步到了蕭飛羽身前,冷言道。
“蕭飛羽,朕的臣子輪不到你置喙!
“你既一心相助柔蘭,那么回到柔蘭也是你最好的去處!
“柔蘭,若想戰,那便戰,朕還等著收復失地的那一日!你們,盡管來!”
蕭飛羽不可思議地瞪大的雙眼,看著身前的慶元帝。
為什么?
“為什么會這樣!”
“自然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朱恒遠輕聲啐了一口。
“狗屁!”
蕭飛羽突然猩紅了眼。
“沒有錯!”
“我沒有做錯!”
眼看蕭飛羽又似是要發狂一般,眾人連忙把慶元帝護了起來。
“我只錯在我今日技不如人!錯在我輸了!”
蕭飛羽又放肆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啊哈我沒錯!阿隼!娘來陪你了——”
笑完,竟是像一只飛舞的蛾一般朝著蕭隼身旁的墻壁上撞了過去。
“嘭——”地一聲響。
痛嗎?
蕭飛羽沒什么感覺了。
她只看著身側蕭隼已經毫無生機的臉,那張臉上有一只和她極為相似的眼睛,是漂亮的、在太陽下澄澈非常的深褐色的眼珠。
她忽然想起,在她極難捱的、被她視為一生恥辱的那段在草原上的日子,是小小的、這只眼珠的主人握著她的手,陪她一起度過的。
后來呢?
后來……她好像把她和他都弄丟了。
只是……
真好啊,顧挽瀾。
這個世上,陪著我痛失所愛的人,即將……還有你。
蕭飛羽面上帶著輕柔的微笑,徹底斷了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