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正式到來之前,禮部送上來的單子第四次被打回去重?cái)M。
今年剛被提到禮部侍郎的程文昂捏著被打回的單子,掐著人中,恍恍惚惚,仿佛回到了當(dāng)年,被陸清則不斷打回修繕皇陵的圖紙。
在程文昂青著臉回去重?cái)M單子的時候,去京外辦差的鄭垚回了京,進(jìn)宮時,順便給陸清則帶來封信——重返西域行商的段凌光要來京城一趟,給陛下匯報西域通商的成果。
旋即陳小刀和史息策也從漠北回來了。
一時間京城充滿了陸清則的熟人。
不過陸清則暫時沒空出宮去見大伙兒,只在史息策和陳小刀進(jìn)宮述職面圣時,短暫地見了一面。
畢竟中秋這個日子,破事恁多,寧倦最不耐煩的就是搞這些破事,他要是不幫寧倦搭把手的話,事后得被寧倦叨叨一個月起步。
兔崽子,年紀(jì)也不大,怎么就那么能叨叨。
等忙完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秋前一天。
天氣漸冷,但又還不是燒地龍的時候,陸清則晚上睡得不舒服,就不像盛夏時那樣嫌棄熱烘烘的寧倦。
這個時節(jié)是寧倦最喜歡的。
每晚他都不厭其煩地玩一個游戲——側(cè)臥在一邊,故意不去抱陸清則,然后看著睡得迷迷糊糊的陸清則自個兒循著熱源,無意識地蹭過來,主動鉆進(jìn)他懷里,腦袋還會往他胸前拱兩下。
一整天下來積累的疲憊和火氣就騰地?zé)熛粕⒘恕?br />
今晚照舊,陸清則剛蹭到寧倦懷里,就被抱住了。
寧倦得意地露出個有些孩子氣的笑,低頭把陸清則又揉又捏的,歡喜得不行。
陸清則每晚上配合寧倦玩這個游戲,心底有些哭笑不得,被他捏了幾下腰,察覺到那只手有繼續(xù)往下的意圖,伸手拍開他的手,昏昏欲睡的:“別鬧騰了,還嫌最近不夠累嗎?睡了,明兒還有中秋宴。”
寧倦看他最近累得緊,只好勉強(qiáng)放棄了繼續(xù)壓榨的意圖,但也不完全放過,捏著他的下頜貼過去,黏糊地親了好一會兒,直把陸清則親得嘴唇濕紅,受不住要睜眼踢人了,皇帝陛下才正氣凜然地放開他,一拉被子把人卷好:“睡覺。”
陸清則:“……”
中秋宴盛宴在乾清宮前舉行,陸清則陪同寧倦一同入席。
落座之前,陸清則習(xí)慣性地掃視全場,看到了不少熟人,陳小刀和史息策待在一塊兒,段凌光也因在戰(zhàn)時立功、又通商西域而得資格入宮宴,按著段公子的脾氣,八成就是想來看看熱鬧。
一段時日不見的鄭垚看起來更兇悍了,周圍的官員能離他遠(yuǎn)點(diǎn)就遠(yuǎn)點(diǎn),只有他后邊的小靳一如既往地緊緊跟隨著。
喪著臉的程文昂和范興言位置頗為靠近,倆人關(guān)系不錯,據(jù)說是在他離京那三年時生出的友誼。
陸清則俯瞰完全場,發(fā)現(xiàn)個有意思的點(diǎn)。
大概是吸取了多次經(jīng)驗(yàn)教訓(xùn),這回宴席上,藏著暗搓搓小心思、特地把適齡兒女帶出來的大臣銳減了大半。
寧倦和他一起落座,注意到他稍稍揚(yáng)起的眉梢,不悅地悄聲道:“你在遺憾?”
陸清則感覺要六月飛雪了:“哪來的事,別冤枉我。”
倆人悄么聲咬了個耳朵,長順干咳一聲,寧倦才肅容,命群臣平身就座。
宮宴一如既往的熱鬧,賞月賞酒賞桂香,底下群臣變著法地恭維今上,不過好端端的團(tuán)圓日子,拿來這么浪費(fèi)總有些不得勁。
寧倦一向不太喜歡這種鋪陳浪費(fèi)的大宴,往往都是能簡就簡,所以今年的中秋宴結(jié)束得也早。
待宮宴結(jié)束之后,留了幾個人,在隔壁的園子里重開了個私宴。
這回留下的都是熟人了。
寧倦身上的袍服麻煩,先回去換身衣裳。
陛下一走,底下人就更松快了,鄭垚剛才在宴上一瞅見史息策,就兩眼放光了,這會兒終于能湊近,接著三分酒勁,手舞足蹈地湊向史息策:“史小將軍!來切磋一把!許久沒和你一起活動筋骨了!”
許久未見面,史息策依舊對熱情過分的鄭指揮使過敏,瞳孔一陣震顫,忙不迭往陸清則背后躲。
陸清則啼笑皆非:“鄭指揮使,大過節(jié)的,你就放過人家吧。”
鄭垚砸吧砸吧嘴,滿臉遺憾。
陳小刀救兄弟于危難之間,過去勾著鄭垚的肩嘻嘻笑:“鄭指揮使,來來,喝酒,我特地從漠北帶來的烈酒,聽說酒量再高的男子漢,也撐不過三碗。”
范興言酒量不高,剛剛在宴席上已經(jīng)喝得半醉,剛來園子里又被鄭垚拉著碰了兩杯,已經(jīng)醉了:“嘿嘿,風(fēng)好大。”
程文昂眉毛扭動:“……范大人?”
范興言:“嘿嘿,月亮好圓。”
程文昂試圖叫醒:“……范大人!”
范興言:“嘿嘿,嘿嘿。”
程文昂產(chǎn)生了一絲驚恐。
段凌光恐怕是除了寧倦之外,酒量最高的那個,方才在宴上也喝了不少,腳步依舊穩(wěn)當(dāng),半點(diǎn)不見醉意,搖著扇子,瀟灑地路過一群酒鬼,走到陸清則面前,拱了拱手,笑道:“上回走得匆匆,還沒和你道賀呢,恭祝新婚啊,老鄉(xiāng)。”
陸清則還沒說話,邊上坐著的范興言竟然聽到了這一聲兒,迷瞪地看過來:“老鄉(xiāng)?什么老鄉(xiāng)?”
然后打了個酒嗝,自言自語:“哦,是老鄉(xiāng),你倆都是臨安的。”
陸清則和段凌光默默地走遠(yuǎn)了幾步。
上次見面,戰(zhàn)況緊急,來不及多說,這會兒倒是能聊上不少。
互相交流了下近況之后,陸清則還打聽了下之前幫他易容的錢明明近況,得知錢明明過得不錯,心里也踏實(shí)了點(diǎn)。
段凌光想起他回京后遇到的一連串事,頗為感慨:“沒想到,到最后,還是成就了師尊文學(xué)啊。”
陸清則忍不住問:“師尊文學(xué)到底是什么意思?”
“這個你不用了解,”段凌光想起個重要的事,壓低聲音,“那什么,那個琉璃盞,沒惹出什么事吧?”
那玩意留下來危險,送回來也危險,怎么想都像個觸發(fā)不可描述劇情、外加讓他這個無辜路人背鍋的恐怖道具。
陸清則略微沉默了一秒,面不改色:“沒有。”
也就是他給寧倦奪了更好看的一盞琉璃盞,回去之后,寧倦把那盞光華璀璨的琉璃盞放在床頭,在燈光下翻來覆去折騰了他一晚上罷了。
陸清則決定換個話題,免得段凌光這個閱本無數(shù)的再提什么后續(xù):“海運(yùn)通商一事,已提上議程,眼下還在考量斟酌,需要一些時間,不過西域那邊也夠你吃很多年了,你來京城若是為的此事,盡可放心。”
段凌光一合扇子,笑瞇瞇的:“你辦事,我放心。我知道我的胃口吃得下多少,不急。”
說著,他眼風(fēng)一掠,飛快離陸清則一丈遠(yuǎn):“你家小皇帝回來了。”
陸清則回頭一看,明月之下,寧倦換了身簡便些的暗紋窄袍,從月洞門下跨了進(jìn)來。
皇帝陛下仿佛自帶凍結(jié)氣場,剛還亂糟糟的園子里霎時一靜。
寧倦掀了下眼皮,側(cè)身把跟在他身后的小蘿卜頭讓了出來,語氣淡淡的:“今兒是中秋,
盡歡即可,不必拘束。”
那語氣和平時要宰人也差不多,眾人還是不敢吱聲。
寧倦眉梢一挑:“朕的話也不好使了?”
看陛下不像是在說客套話,大伙兒又猶豫著望向陸清則,得到陸清則失笑點(diǎn)頭的準(zhǔn)允后,這才松了口氣,慢慢恢復(fù)了熱鬧。
寧斯越噠噠噠跑到陸清則身邊,揪著他的衣角,好奇地望著大家,大眼睛里滿是不解。
為什么園子里的人更少了些,但好像比方才的宮宴要熱鬧呀?
光喝酒吃菜賞月沒甚意思,賞月怎么能沒有詩詞呢。
那邊的幾個文臣開始出主意,玩?zhèn)對詩游戲,要說出不提“月”字的中秋詩詞,說不上的就罰酒一杯。
史息策默默縮到角落,和陳小刀坐著一起吃月餅,剩下以鄭垚為首的幾個武將聞之失色,提議打一架,誰輸了誰喝酒。
頓時文武兩派又爭執(zhí)起來,試圖得到陛下的支持。
但陛下顯然并不準(zhǔn)備搭理他們。
正在此時,一聲鷹唳陡然劃破長空,雪白英武的鷹隼落到樹上,雄赳赳地俯視眾人。
寧倦瞥了眼那破鳥,決定今日過節(jié)不予計(jì)較。
尊貴的陛下在人前要穩(wěn)重,即使很想像寧斯越那樣,跑到陸清則身邊,也極力忍著,不疾不徐地走過來,又急不可耐地抓起陸清則的手,還要找個理由:“朕就知道你的手冷。”
陸清則笑了笑,隨意揉了揉寧斯越的小腦瓜,扭頭含笑問:“陛下,你究竟是怕我手冷,還是想牽我的手?”
皇帝陛下目光灼灼的盯著他,渾然不在意天上那輪月亮,只目不轉(zhuǎn)睛地凝望屬于他的明月,直言不諱:“都是。”
當(dāng)著小孩兒的面,還真好意思說出來。
陸清則心想著,反手握緊了他的手。
園中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比方才的宮宴要更熱鬧真實(shí)。
寧斯越到底是孩子,禁不住熱鬧的誘惑,在安平的陪伴下,提著自己的小兔子燈籠,過去傻樂著加入慶祝。
天穹之上月華流照,底下的人間喧鬧繁華。
陸清則感受著手心里的溫度,唇角帶著笑意,歪頭問:“陛下,你喜歡這個中秋嗎?”
喜歡這個喧鬧的人間嗎?
寧倦眸色溫沉,在他手背親了親:“喜歡。”
陸清則也很喜歡。
他唇角淺淺彎著,仰起頭,欣賞當(dāng)空的滿月。
寧倦的目光在屬于他的明月上停留了許久,才順著他的視線,望向夜空之中,屬于所有人的月亮。
曾占據(jù)內(nèi)心深處、厭惡這一切與他無關(guān)的熱鬧的孤獨(dú)感,點(diǎn)點(diǎn)消磨殆盡。
望年年,似今朝。
他心想。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