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了嗎?前日史小將軍帶領三千輕甲,擊退了瓦剌一萬游騎!”
“當然聽說了,那日我還遠遠地見到了小將軍呢!可惜沒看清模樣,哎,太奇怪了,我都來了營中半月,竟從未碰見過小將軍,好想見見小將軍的模樣。”
“我聽說史小將軍惜字如金,為人甚是威嚴冷酷,令人心向往之!
“年紀輕輕便穩重如斯,真不愧是小將軍!”
“虎父無犬子,史家盡出英豪,能到史小將軍麾下,是我等的榮幸!”
陳小刀帶著人去附近的城里換了糧食,讓人先把東西送去記賬,自個兒溜溜達達往營中走時,恰好聽到幾個新兵偷偷議論史息策。
他聽了一耳朵,噗地一下,差點笑出聲。
什么玩意?
惜字如金、威嚴冷酷?
陳小刀心里樂著,也沒出聲,繼續往營里走。
新兵不認識陳小刀,但營中就無人不識陳小刀了。
他一走進去,四下就傳來招呼聲:“喲,陳參將,出去溜達回來了?”
“小刀,晚上慶功,來一起喝酒。
陳小刀嘿嘿笑著,挨個應聲,其他人聽到陳小刀的名字,也都紛紛看來,呼啦啦一片吆喝聲,場面分外熱鬧,把偷偷議論的幾個新兵嚇了一跳,墊著腳朝里頭看來,震驚地瞪大了眼:“剛剛走過去那個,是傳聞里的陳參將?”
陳小刀在漠北軍營里相當有名。
尤其是去年,西南與漠北同時出現戰亂,戰況危急時,史息策在前線御敵,而陳小刀僅帶了十人出行,游說周邊小國援馳。
援兵抵達的那一刻,眾人眼里的陳小刀仿佛在閃閃發光。
更何況平日里陳小刀和誰都聊得開,混得如魚得水,上上下下的將士們覺得他是個人才,說話又好聽,超喜歡他的。
不過,其實剛來漠北的時候,陳小刀是很不習慣的,連史息策也不太贊同他留下來。
漠北苦寒,條件簡陋,不比京城那個榮華地。
陳小刀名義上是陸清則的小廝,但陸清則是把他當弟弟對待的,吃穿用度,和尋常人家的少爺也差不多,在陸府還有自己的小院子住。
不過在遇到陸清則前,陳小刀是個四處流浪的小乞兒,從小到大吃過的苦也不少,咬咬牙也就堅持下來了。
畢竟那時,京城已經沒有陸清則了。
他沒有陛下堅強,害怕觸景傷情,不敢再待下去。
幾年下來,陳小刀和史息策一樣,已經是漠北軍不可缺少的一份子了,現在陸清則回京城了,但要他繼續待在京城,他反而不習慣了。
漠北承載了他和史息策的諸多記憶,活著的、死去的皆有,在這里,他徹底褪下了青澀,不再是什么都不知道,成天傻樂,躲在陸清則背后懵懂無知的小孩兒。
他和史息策一起,成為了頂天立地的大人。
在一路的招呼聲里,陳小刀走到安靜得過分詭異的主帳前,見怪不怪。
主帳之前,沒人敢放肆。
還沒踏進去,簾子忽然被掀開,迎面走出來兩個面色惶惶的將領。
像是被里面的人嚇到了。
陳小刀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更樂了,跟倆人打了個招呼,走進帳子里。
果不其然,就見到史息策默默縮在角落,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紅著眼眶擰著眉轉過頭來。
陳小刀笑嘻嘻的:“小將軍,怎么又嚇到人了?”
其他人一散了,史息策也不再那么緊繃,在好朋友的面前,外人口中“威嚴冷酷”的史小將軍肩膀松懈下來,小小聲道:“他們,有疏忽!
史息策怕教訓人時自己會結巴,就板著臉不說話,用眼神來教訓人。
但他又不習慣和人眼神接觸,瞪一下,眼眶就控制不住地發紅。
熟悉史息策的人知道,他那是臉皮薄在強撐了。
可是在不熟悉他真實性格的人眼里,都覺得紅著眼瞪過來的史小將軍當真是可怕極了!
超兇!
那倆將領被史息策嚇得瑟瑟發抖,忙不迭就領罰補過去了。
陳小刀聽史息策小小聲地說了下前因后果,拍桌大笑:“外面都在傳你冷漠威嚴呢,要是給他們看到你這樣,你猜大伙兒會怎么著?”
史息策不高興地抿抿唇。
陳小刀哥倆好地湊過來,拍拍他的肩:“沒事,人再多,我給你頂著,怕啥。”
史息策的臉色松了松,剛想低低地“嗯”一聲。
陳小刀又想起另一件事:“對了,今晚有慶功宴,這個你知道的吧?”
史息策的臉色一下空白了,嘴唇艱難囁嚅:“我,可不可以,不……”
“不可以!标愋〉稊嗳环駴Q,嘿嘿笑著拍拍他的肩,“大伙兒都等著見你呢!
來了漠北五年,前些年一直戰況緊急,打了勝仗大伙兒也沒時間和心思慶功。
眼下安定許多,打贏了仗,偶爾來場慶功宴,讓將士們高興高興也很重要。
史息策:“……”
繼承了史大將軍的遺志,戰無不勝的史小將軍在思索片刻后,緩緩地閉上了眼。
夜色逐漸蔓延,營地里篝火獵獵,將士們熱火朝天地準備了一下午,抻著脖子等慶功宴的主角出來。
史息策坐在自己的帥帳中,深呼吸,再深呼吸。
賭上史家的榮譽,他不能怯場。
陳小刀抱著手在外面等了會兒,聽里面沒動靜,以為史息策又開始烏龜自閉了,剛想進去拽一下里面這只烏龜,就見簾子一掀,難得換上常服、脫下盔甲,露出清秀安靜內里的青年走了出來。
陳小刀打量他幾眼,幾乎立刻就猜到一會兒是什么場面,樂呵呵的:“走走走,讓大伙兒仔細看看你!
史息策被他拉著走,腳步格外沉重,小小聲:“不想,讓大伙兒,看。”
陳小刀當沒聽到。
倆人一同走向空地邊,參加慶功宴的將士們已經候了會兒了,熱熱鬧鬧地說著話。
看清倆人身影的瞬間,方才還沸沸揚揚的人聲頓止,所有人的視線都落了過來。
平時史息策在人前現身時,都穿著甲,冷銳的盔甲與刀槍讓青年顯得格外鋒銳,很少有人會注意到他的年齡與外貌。
今晚上史息策沒穿甲,眾人才恍惚了一下:平時史小將軍史小將軍地叫著,但沒有意識到,史小將軍年紀的確不大啊。
眼見著眾人的目光逐漸變化,在所有人視線籠罩下的史息策下意識板起臉,局促不安地掃去一眼。
剛剛還生出幾分“啊小將軍看起來好像也不怎么可怕嘛平時是錯覺嗎”感想的眾人一個激靈,啪地打滅了自己荒謬的想法。
小將軍就算脫了甲,也是威嚴凜然戰無不勝的小將軍!
他們剛剛在想什么呢!
見眾人又刷地把視線收回去了,史息策默默地松了口氣。
陳小刀在旁邊憋笑憋得肚子痛,好不容易把笑容忍下去了,代為開口:“這些日子,大伙兒都辛苦了,今晚小將軍陪你們一起吃喝,犒賞自己,不要拘禮!”
陳小刀在營中還有個別稱是“小將軍的另一張嘴”,基本上有陳小刀在的場合,史息策都不會開口,大伙兒也都習慣了,重振精神應了聲。
軍營里的慶功宴不像京中的宴會那般講究,說開始就開始,隨便吃吃喝喝,也不怎么講究身份。
陳小刀很喜歡這個氣氛,四處溜達和人碰碗喝酒,把眼巴巴盯著他的史息策無情地拋到腦后。
史息策悶著臉垂下眼:“……”
和戰場上不一樣,下來后人一多他就緊張。
好多人啊,還是不要和他們對視上的好。
萬一在這么多人面前結巴了,史大將軍怕是要半夜入夢來罵他一頓。
好在眾人還是畏懼小將軍的威勢,見將軍冷著臉坐在那邊,垂著眼不知道在思索什么重要大事的樣子,也不敢去打擾。
陳小刀跟只鳥兒似的,這兒飛飛,那兒撲撲,流連在各個席位之間,把史息策該說的話代他說了,勉力鼓舞將士們。
說得口干舌燥,喝得又腦熱發脹的,陳小刀估摸著自己得緩緩,打了個招呼,從人群里傳出去,吹了吹涼風。
走出來了,他才發現附近還有個人沒參與到慶功宴里。
是秦遠安。
秦遠安的身份頗為特殊,是被陛下罰來的邊關。
他也不算冷漠,但和所有人都隔著層距離,就比如今晚,他也是獨自一人坐在帳外,摩挲著胸前的小錦囊。
一直被他貼身放著,錦囊已經有些褪色了。
陳小刀大著舌頭打了個招呼:“秦兄,不過去一起喝一杯嗎?”
秦遠安轉過身,搖了搖頭:“今夜是我故人的生辰,他不喜歡熱鬧,我就不過去了!
陳小刀忍不住瞄了眼那只錦囊。
秦遠安察覺到他的視線,下意識擋了擋。
陳小刀這才察覺自己剛剛有點沒眼色,連忙擺了擺手:“剛剛得罪了,我回去了,不打擾你,要是想喝酒了,隨時可以過來,大家都是兄弟!
秦遠安并無慍色,點點頭。
回到席間,陳小刀又陪著眾人喝了不少,最后醉得站都站不穩,是被史息策背回去的。
陳小刀醉醺醺的,趴在史息策背上,嘟嘟囔囔:“好話壞話都幫你說了,你不喜歡說話,就不用說話,啊!
史息策茫然:“啊?”
“打仗那么辛苦,下來了就別逼自己練習了,”陳小刀碎碎念,“成天蹲在墻角,對著箭靶練習說話,累不累啊你?”
史息策的臉頓時有點紅:“……哦!
被看到了啊。
陳小刀細細碎碎地又念叨了一堆,突然道:“我想公子了!
史息策低聲說:“我也想陸大人了。”
陳小刀醉眼朦朧地抬起頭,看見微微晃動的天空中,眼前的世界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但依稀能察覺到天上的明月如盤。
中秋快到了。
他已經要睡著了,聲音越來越。骸暗冗^兩日,京城應當會來書,屆時我們一塊兒回京吧!
史息策“嗯”了一聲,但背后已經沒有回聲了,回應他的,是睡著之后綿長安穩的呼吸聲。
史息策難得笑了一下,走進帳子里,小心翼翼地把陳小刀放到床上,蓋好被子,順道倒了杯溫熱的茶水,擱在他床邊,方便陳小刀半夜醒來時解渴。
陳小刀也不知道夢到了什么,嘿嘿笑著說夢話:“醉香雞……讓你久等啦……”
史息策偷偷笑,走出營帳,仰頭望著天幕。
明月將滿未滿。
往年中秋,他和陳小刀都不會回京,但今年他們商量好了一起回去。
畢竟今年中秋,等著他們的不再是戰亂與分離。
月圓之日,正待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