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迫使的吻
好像陷入了一籌莫展的境地, 卻找不到突破口。
現在的威脅已經不是自己的生命了,她有足夠的能力保證自己的安全,F在最困擾她的問題仍舊讓她無從下手。
阮笙抱著膝蓋,坐在昏暗的房間的床上。
風把窗簾輕輕吹起, 光影像水波一樣在她的身上蕩漾起伏。她慢慢抬起頭, 聽見了窗子邊窸窸窣窣的聲響。
“咚咚咚”。
聲音很微弱, 很輕很輕, 如果不是她的房間沉靜如海, 她可能無法察覺。
她猶豫了一下,跳下床,拉開窗簾。
一只黑色的兔子趴在窗臺上, 用額頭撞著窗戶玻璃。
她嚇了一跳,后退一步, 兔子用紅通通的鼻尖頂著玻璃,前爪也開始發狠地撓,看起來焦急得很。讓阮笙意想不到的是,她能看到黑色兔子微弱的魔力——這竟然還是一只有魔力的獸類。
她伸出手,給窗子撥開一條縫,那黑兔子立刻把圓滾滾的身子艱難地擠了進來, 后腳在桌面上蹦跶了幾下, 穩穩地跳進阮笙的懷里。
“海洛茵!”
兔子叫道。
阮笙嚇得差點把兔子丟出去,她瞪大眼睛:“你……”
“卡蘭卡蘭!我是卡蘭!”黑色兔子使勁兒豎起兩只耳朵,還抖了抖耳朵上的絨毛,奮力證明自己似的揮舞著前爪。
“……卡蘭?”
“對,沒錯,是我!”
黑色兔子氣喘吁吁,“太費勁兒了,想見你一面真不容易!自從你上次請假之后, 我的拜帖就石沉大海,我問奧琳娜,她說最近她甚至也沒法見到你了。我想溜進公爵府找你還得先變成一只兔子!”
“你這樣說話很費勁兒嗎?要先變回來嗎?”阮笙撓著她的下巴毛。
“……嗯……哼哼,好舒服……”兔子舒服地瞇起眼睛,“我沒帶藥劑,不變回去了,省得麻煩。這次過來,就是想告訴你一件事!
“……”阮笙的動作頓了一下,“什么事?”
“彼得找到我了——就是那個原本說要跟你訂婚,后來又換成他哥哥的那個,阿爾伯特家的小子,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找上我,”卡蘭說,“他知道你回來的事情之后想見你一面,但是卻一直沒找到機會!
“我記得他。我逃走的時候,他幫助過我!比铙险f。
“是嗎?哼,也就是那天我不在場,要不然你都不會獨自承受著一切……呃,他這次來找我,是想托我告訴你一件事,”黑色的小兔子抱住她冰涼的手指蹭了蹭,“彼得說,哈蒙很安全,你那些被轉移的房產,他好像也找到些眉目了。他說,如果有時間,哈蒙很想跟你見一面,她很擔心你!
“當然了,我們大家都很擔心。”卡蘭把彼得的“我很擔心”揉進了“大家都很擔心”里。
“……”
阮笙坐在地板上。
她的表情一時間怔怔的,一副“不知道該露出什么表情才好”的樣子。
過了半會兒,她才用手背抵著臉,埋頭,低聲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海洛茵?”小兔子有些慌張。
“沒什么,我只是太高興了!
“……你看見我的時候都沒這么高興。”卡蘭語氣酸溜溜的,“這該死的德萊特,他到底又是哪根筋搭錯了,不許你見人不許你出門?我可想跟你一起出去玩兒了!”
“快了!
阮笙笑得眼角淚光都沁出,她用手腕揉了揉眼角,一邊安撫地搓著兔子毛茸茸的黑耳朵,“馬上就是外交和會了!
“我知道,但是我又沒法去。”卡蘭有點失落。
“我的意思是,那將會是我最后的,待在這束縛我的地方的機會!彼研⊥米颖饋恚拔覜]什么好怕的了……卡蘭,那最后的1%,管它百年千年也好,從前一直都是我被它束縛,被數字捆綁……”
小兔子聽不懂,卻還是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
這是她自海洛茵失明之后,第一次在她的眼睛里看見這樣燦爛的光。
塞繆爾說得對。她得為自己而活。系統的目的是讓她復興昆特蘭文明,可是它沒說她一定得去做,她也沒有義務究其一生被數字綁架。
因為沒有及時告知大陸沉海的消息,她被罰變成渡鴉在冥河流域目睹自己的親人摯友的死亡與往生數百年……那樣的痛苦,她早該受夠了,她不是傀儡,沒必要非為著這樣的事情賠上自己無數次的轉生。
再說了,提前告知也無法改變大陸升降的結局。這一切都已經是命運之神安排好的定局。塞繆爾早先便這樣告知過她,只是她醒悟得晚。
她做事,應當為著自己和自己所愛的人。
僅此而已。
“今后,我的精神徹底獲得自由了。”
她將無所顧忌。
*
外交和會的主角毋庸置疑是赫爾曼。
皇帝已然年邁,盡管仍舊在酒席上談笑風生,不難看出一些力不從心。
經歷了這樣多的事,在帝國發生重大變化的至暗時刻,還要面對政權更迭的精靈王族的虎視眈眈,這場和會注定不會平靜。
這是一場王和王之間的虛與委蛇的和會,是雙方各藏心事的利益互換。
阮笙只是來為自己的事情收個尾而已。
既然已經決定要放棄,那么她就會盡力把自己的注意力從數字上收回,也不會再患得患失。
……盡管離滿值羈絆值只差一步,但是她仍舊,不想再繼續了。
她明白什么是沉沒成本。她已經投入得太多太多,很難抽身,但是她必須抽身、及時止損。是為了阻止自己的精神狀態進一步惡化,也是為了那些一直陪伴自己的朋友們。
【檢測到玩家偏離主線正常軌跡,請玩家回歸任務線路!
阮笙直接點叉。
系統鍥而不舍地跳出提示。
【檢測到玩家偏離主線正常軌跡,請玩家回歸任務線路!
【檢測到玩家偏離主線正常軌跡,請玩家回歸任務線路!
……
阮笙皺著眉頭,不耐煩地不停戳著光屏右上角。
無聊的系統……哈,捆綁了她這么久,在她得知了一切的真相之后,束手無策,便要用這種令人厭煩的拙劣手段來逼迫她回到所謂“正軌”嗎?
直到她的手腕被人捏住。
“你又在干什么?”
德萊特身上還帶著淺淺的酒氣,他說,“別總是一個人呆在這種地方,去貴族中間,那里才是你該在的位置!
“松開我!
阮笙皺起眉頭,“讓一個你從前看不起的平民混入貴族之中,你這是在親手摧毀又重建你過去奉為教義的血統論嗎?不是說平民的身上都流著骯臟的血嗎,您這又是在干什么,少公爵?”
“看起來,你仍舊不明白現在的狀況。”
他抬手,捧住阮笙一邊側臉,靠近她,在她的耳側輕聲道:“看你的右邊。”
阮笙下意識看過去。
人群中的金發青年在庸碌的貴族中像一顆閃爍著微光的金子,他應當是在看著她的,只是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忘記了,你什么也看不到!
德萊特低聲,緩緩地,“你要是沒有失明,便會看到他的那郁結又憎惡的神情,那是人被背叛之后才會露出的絕望神情!
“那表情分明在說——‘我真是愚蠢至極,才會被你一次又一次地欺騙!
“……夠了。”
阮笙瞇起眼睛,毫不留情地拍掉德萊特的手,“愚蠢至極的是你才對。”
……是了。都是一群自以為是的蠢貨,她怎么能就這樣輕松地擺脫他們而離去呢?
即便她放過了他們,他們也不會放過自己。
她竟然還想著就這樣離開這個殘局,這樣的想法,怎么對得起那個從前經歷了苦痛、絕望、寒冷又傷痕累累的自己呢?怎么對得起那個曾經在器材室因為饑餓受凍在惶惶不安中抱著自己死去的海洛茵呢?
離去之前,至少再狠狠給他們一擊吧。
徹底擊垮他們,摧毀他們的意志,讓他們成為一個廢人。
——此生此世都活在無窮無盡的懺悔之中,永世的祈禱也換不來神明的一個垂憐。
該在冥河河畔徘徊百年,歷經慘淡的,是這群貨色才對。
“你在想什么?”
德萊特帶著她往人群稀少的地方走,“見這棵樹倒,便想著攀上另一棵樹嗎?不會有這種可能的,哪怕那小子是精靈王,他也絕不會有帶你回去的權力。所以,死了這條心吧!
“……你帶我來到了哪里?”阮笙問。
“湖邊。這里沒有人能聽得到我們的談話!
“不必大費周章,即便你不扣留我,我也不會跟赫爾曼回精靈之森的。否則,怎么對得起你的煞費苦心呢?”
阮笙露出譏誚的笑容。
“……海洛茵,我有的時候在想,你為什么總是學不會妥協。”
“我以為我妥協的已經夠多了,否則,早在你一開始以兄長的口吻命令我事事聽從于你的時候,我就已經一個耳光甩上去了。”
德萊特胸口起伏著,他看著那漂亮的少女。她今天穿著一身黛金色,披肩下露出精致的鎖骨和修長的脖頸,湖綠色的雙眸因為看不見他而顯得隨意慵懶,眼神亂飄,從那雙唇里吐出的無情又殘忍的話語讓他這樣憤恨,偏偏又無能為力。
……不。
德萊特這時有了一個錯覺,或許再過幾年,幾百年,直到生命的盡頭,他也可能,等不來少女的一個妥協。
他沒辦法想象這樣的日子。
她的眼里沒有他,她的話語里充滿了對他的不屑,她把他當成與空氣一般無二的東西……即便她被他以強硬的手段留在了身邊,但是只要想到這樣的可能性,他就會忍不住發瘋。
他的欲望擴大了。
遇到喜歡的人,得不到,就要去爭搶、去掠奪,以殘忍的、毀滅性的手段得到她,直到她再也無法離開你。
阮笙感覺到嘴唇一痛。
她愣了幾秒鐘,才后知后覺地瞪大了眼睛。
青年用牙齒幾乎是如猛獸撕咬獵物一般咬著她的嘴唇,他把她往后推了幾步,急促地按在樹干上,戴著手套的右手墊在她的后腦下,侵略性的氣息蠶食著她的呼吸,灼熱的氣流交換之間,他裹挾著她的唇舌,疾風驟雨一般猛烈,又帶著別樣的纏綿。
……瘋了,瘋了!
她狠狠地把他往前一推,不敢置信地問:
“你發什么瘋。俊
“他可以,我就不可以嗎?”
“可是我們是兄妹!”阮笙費力地、一字一頓地重復這個詞語,“兄、妹!”
“那不是真的。”
“可是別人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被別人看到了會如何?”
“我不在乎了。海洛茵,”
青年臉色陰沉沉的,在寒鴉鳴叫的湖泊邊,他的背后是一片靜謐喑啞的湖泊。湖泊不會說話,可是少女的眼睛會,她的眼神即使什么也看不到,那里也充斥著對他的厭惡和作嘔。
青年不去看她的眼神,他晦澀的眼底醞釀著洶涌的風暴,
“……你是神明派來引誘我的罪,我心甘情愿墜入深淵,只要能夠得到你……不論用什么方法,我也在所不惜!
阮笙愣了好幾秒鐘,才笑了起來,她發狠地咧開唇角,
“到底是我先妥協,還是你先獨自葬身深淵,一切都還沒有定數呢。德萊特,你既然下了那么大的決心,那我們就來看看吧……”
“——這場荒誕的戲劇!
……
不遠處的陰影中,紅發的青年震驚到精神恍惚。他背靠著樹干滑落,坐在冰冷的草甸上。
手里的酒杯被他捏碎,玻璃碎片扎進他的手心,淋漓的鮮血和酒水混在一起。
他卻感覺不到痛覺似的,垂著頭,整個人埋進大片大片的黑夜中。
第122章 神明今夜為你哭泣(補更)……
從湖泊邊回去沒有多久, 德萊特就不省人事地倒下了。
阮笙揉著紅腫的嘴唇,冷眼站在一邊,看著騎士們慌忙地抬走他們的長官。她單薄的身影在寒風中看起來如同一根脆弱的蘆葦, 搖搖晃晃, 好像下一秒就要被風吹折。
和會亂成了一鍋粥。
不僅僅是因為騎士兵團團長突如其來的昏厥, 更因為溫室花園一場猝不及防的大火, 活活燒死了一位被困在里面的伯爵夫人。
“亂套了……簡直是亂套了!!”
“有人縱火?還有人暗算了少公爵大人?——究竟是哪位這樣膽大包天的, 到底有什么陰謀!?”
“……多事之秋,我早就說過,不該這時候和新王建交, 內部尚且不安定,明里暗里有多少人就盯著這場和會……”
“對了, 事發的時候,你們有誰看到公女在哪兒嗎?她悄無聲息地消失,在警衛隊和騎士兵團發現命案之后,又突然出現……不得不說,真的很可疑啊……”
……
阮笙站在原地默不作聲。
她早先便預想到可能會有這一幕,在自己的嘴唇上事先抹上了毒藥。她因為服用過解藥所以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 但是德萊特沒有。
毒藥發作的時候很猛烈, 然而要奪去人的生命時卻如同鈍刀凌遲,像是要一下一下地,把肉片下來那般痛苦。
德萊特不會死得很早,卻絕對會飽經痛苦的折磨。
她想看看,病痛對他的折磨,到底會不會把他對自己的“愛意”一點一點地抹除。
生命像一片枯枝落葉,凋零在此生最愛而不得的人手里……
德萊特,你就給我好好地受著吧。
阮笙垂著眼睫, 走了沒幾步,也跟著倒了下去。
烈性毒藥的影響說到底沒有辦法徹底消除。她雖然不會有生命威脅,卻也需要在頭幾天忍受這樣的疼痛。正是因為受過這樣的苦楚,阮笙才更加清楚,日日忍受毒藥的摧殘,對將來的德萊特來說,將會是怎樣毀滅性的打擊。
他將再也不能夠拿起那把金子佩劍,走上戰場,再也無法以騎士之名而戰。
……曾經,她不管不顧地擋在他身前也要舉起長劍保護他,現在,即便自損,她也要親自,把毒藥喂進他的嘴里。
眼皮越來越沉重,阮笙覺得意識逐漸模糊起來,周圍又是一片大呼小叫的聲音,貴族們的和會亂成了集市,尖叫聲和奔跑聲讓周圍的世界變得嘈雜而失真。
她看到了不遠處人群中的赫爾曼,也看到了二樓樓閣的羅蘭。即使看不到表情,她也能猜到,他們的神色一定扭曲而凝重。
……
反正都知道了吧。
周圍人的指指點點,不信任和懷疑的討論聲,她也聽到了。
警衛隊們走過來,給她戴上鐐銬。可笑的是,他們不懷疑她和德萊特的昏迷有關系,卻懷疑她是殺害伯爵夫人的罪魁禍首,溫室花園縱火的元兇。
因為一個柔弱的女子,是沒有辦法去殺死一個比她強壯數倍的成年男子的,但是她卻可以對一個同她一樣脆弱的女人下手。
最糟糕的是,阮笙也拿不出任何不在場證明。
她保留著最后的意識,看警衛隊給自己拷起了自己的雙手,鉗制自己的雙臂,把她強硬地從地上帶起來。
“公女的臉色看起來很差……看她蒼白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死掉一樣,真讓人心里發怵!
“即使眼睛看不見了,行為處事也這樣瘋癲極端、毫不收斂,真的是德不配位……”
“說‘德不配位’的,你們是沒經歷過去年那場荒誕不經的升學宴,現在想起來,那個晚上我就好像做了一個夢一樣——噢,該死,要不是賭咒發誓了不能說,我真想讓你們聽聽這個巨大的黑色玩笑……”
也有一些對警衛隊處理方法的質疑。
“可是,也沒有證據吧……是只因為幾個人出來質疑公女,就要把她帶回去扣押嗎?說到底,誰也沒有看見公女縱火的過程啊……”
只是這樣微弱的發聲很快消失在了帝國和會被破壞的怨聲洪流中。
死去的伯爵夫人的家人跟德蒙特家族是黨爭關系。
他們甚至來不及為自己的家人的去世難過地掉幾滴眼淚,就迫不及待出來指認阮笙的“兇行”。
眼下,少公爵因為不明原因昏迷,假如公女也入了獄,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德蒙特家族脆弱的根基會因此折斷,家族大業將永遠地止步于此。
所有的突發事件,最終都可以演變成利害的計量。誰又關心真相到底是什么,誰又關心,被指認的少女到底有沒有罪呢?
赫爾曼盡管捏著掌心,顫抖著,扭曲著,卻也沒有上前,他仍舊不敢置信,且退卻。對他來說,去解救心愛的少女已經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了,這是他國的內政,他作為精靈王,不應該干涉別國內政……況且,他也有自己的私心在。
假如放在半年前,他一定會一腔孤勇,不管不顧地一頭熱血沖上前去,哪怕得罪所有人,也要把她帶走吧。
但是,就像是女王臨終前告訴他的一樣,成為了王,他得到了一切,相應的,他也失去了那一顆純粹的、無所畏懼的心。
他不再是伯爵家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帝國尊貴而傲慢的藥劑師了。
……
……
滴答,滴答。
什么水流滴落的聲音。
阮笙艱難地睜開眼睛,她摸了摸臉上,那里有一些濕漉漉的痕跡。一些寒冷透骨的水跡順著她的臉頰流到衣服里,衣服也變得濕濕黏黏,讓她的身體禁不住一陣一陣的寒顫。
她看不見周圍,只能感覺到自己的手上和腳上戴著沉重的鐐銬,連抬手這樣簡單的動作都變得費勁起來。
她靠著剝落的墻壁,氣喘吁吁。
室內一股潮濕的霉氣,似乎很久沒能通風見光。
阮笙猜測這里是地下監獄。
第一次蹲監獄,感覺還挺稀奇的。
她嘴唇顫抖著,試圖抬起手給自己加一個清潔咒,她的身上太不舒服了,又冷又餓,不知道磕碰到哪兒了,一些地方還有淤青,隱隱作痛。
但是她已經連手指都抬不起來了。
……算了吧。
她疲憊地閉上眼睛。
等一會兒,休息一會,只要再睡一會就好。等到醒來再想想該怎么應付這一切吧。
她倦怠地垂下睫毛。
然而。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溫暖卻籠罩了她。
身體上的病痛被快速地治愈著,阮笙感覺渾身僵硬冰凍的血液幾乎都流動起來。原本僵直、感覺不到任何溫度的身體,就好像是三月里遇到春風的枝頭的花兒,竟然緩緩舒展了身體,排斥、低落、抵觸的情緒也在溶散,花朵在逐漸接納這個還有些寒冷的初春。
……發生了什么?
好熟悉的溫暖。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阮笙甚至覺得自己如同被一雙巨大柔軟的羽翼包裹住,揉進溫暖的懷抱中。
這樣熟悉的溫度讓她心悸。
“……冕下!
她不敢置信,呢喃聲散在空氣中。
她本沒有期待過任何回應。
但是卻得來了祂的回應。
那神明的聲音如臨耳側:
“我在!
啊……
只是這樣兩個字,就讓她擁有了想要落淚的沖動。
阮笙說:“……抱抱我!
神明回應了她。
她被攬進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中,世界都被金色的光芒籠罩,盡管看不到祂的容貌神情,她卻把臉埋在她的肩窩中,心悸到渾身顫抖,險些哽咽到窒息。
“……冕下,我多希望,這不是我的夢,也不是你留在我身上的一縷神識!鄙倥o緊地摟著祂,不舍得松手,“我的眼睛失明后,除了不方便之外,我沒有任何感覺。直到今天,我才從心底升起這樣強烈的遺憾和不甘……只要能看看你,我的心也不會如這樣,浸泡在痛苦的苦蠟中……”
她的話卻在此時戛然而止。
因為她感覺到了,自己脖子上滾燙的水滴,一滴一滴,順著她的脖頸滑落下來,浸濕她的衣衫。
不是潮濕的地下室頂滲漏的水,因為這水滴這樣熱切且滾燙,幾乎要灼傷她的皮膚。
“……冕下……”
少女震驚到不可思議,她忍不住伸出手,莽莽撞撞地摸索著,摸到了青年臉上的水痕,她恍惚喃喃,“您……您流淚了嗎?”
“……”
神明默認了她的話。
“您在為我哭泣嗎?”
“……是的,海洛茵!
“我、我第一次見到,哭泣的神明。冕下,您竟然也會流淚,這真讓我……”
惶恐。
少女最后一個單詞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她的臉便被塞繆爾溫暖寬大的手掌捧住,祂的指腹溫柔地描摹她的眉眼,額頭抵著她的額頭,傳遞著祂身上的溫度。
阮笙感受到了祂濃重的悲傷。她好像溺在一方悲傷的溫池中,沒有邊際似的,只有源源不斷的眼淚涌出,把她淹沒。
神明無聲地流淚著,他擁著少女:“……這次不是神識,我來晚了,海洛茵!
那溫暖干燥的指腹從她的眼睛上挪開的剎那,阮笙睜開了雙眼。
世界第一次在她的眼中變得這樣清晰。微弱的暗光,被切割得不規則的陰影,地下室滲水的天花板和墻壁,簡陋生銹的設施……
還有面前的青年。
她能看見了。
看見這幾乎令人不敢直視的時刻千年不得一見的落淚時刻。阮笙只覺得,這一刻,即便是世界也要為之慟哭哀泣。
那樣悲憫,那樣神性。
她的眼睛被一雙手覆住。
還沒有取回神格,這個時候直視完全體的塞繆爾,會讓她的精神受到極大的損害。
“冕下……”
“你問我,神也會流淚嗎,我回答你,是的!
神明的聲音響起,隔著掌心,從她的面前傳來,緩慢地、緩慢地,祂承認道,
“……神明今夜,只為你哭泣!
第123章 戴著鐐銬起舞
僅僅是片刻的相擁, 阮笙就感覺自己的渾身充滿了決心和力量。
“看到你這樣,不需要我也能夠把一切處理得很好,我高興又失落, ”神明直白地訴說著自己的情感, “或許你不需要我, 獨自一人也可以完成試煉!
“冕下, ”
阮笙把祂擁得更緊, “塔納托斯或許不需要至高神……但是海洛茵需要塞繆爾,就像一個靈魂需要另一個靈魂。”
“……是的,正如你說的, 我也需要你。”
“是需要我的忠誠嗎?”
“不僅僅如此……”
塞繆爾輕柔地用掌心摩擦著她的頭發,低吟道, “我需要你赤誠的愛。我在很久之前,把你從冥河流域打撈起之前,在昆特蘭城,我們就曾經相遇過。你或許因為應激創傷反映不再記得那些時候,又或許純粹是在時間的沖刷之下忘記了……但是我卻依舊記得。”
阮笙有些迷惘地眨著眼睛。
“那個時候,我告訴你, ‘我的誕生或許就是為了與你相遇’……”塞繆爾搖搖頭, “你不記得也沒關系,等你拿回神格,我會幫助你回憶起這段經歷!
她攥著祂的手心。
腳步聲由遠及近。
“那么現在,去完成你最后的收尾任務吧,海洛茵。我在神座上等你。”
*
阮笙被警衛隊的人帶出了監獄。
盡管她的手腳上還都戴著鐐銬。
他們說,少公爵大人要見她。
阮笙倒是有些詫異,德萊特都中了那樣的毒藥,居然還能有氣力找她, 是想把她抓過去親手殺了她嗎?
見到德萊特的時候,雖然她做足了心理準備,卻還是忍不住愕然。
青年在這短短的不到兩天時間內迅速消瘦下來。形銷骨立,臉色蒼白,唇色慘白得如同一張白紙,更襯得他的黑發潑墨一般的黑,那雙藍眼睛眼神攝人。
他看起來非常病態,卻仍舊穿著整齊的軍服,戴好手套,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筆直地站立著,看著少女。
柜臺上的老舊唱片緩緩轉動,一支舒緩曖昧的歌謠如月光般淌滿了整間屋子。
德萊特對她伸出了手。
阮笙抬了抬手腕,示意他看自己手上的鐐銬。
青年拔出腰間的佩劍,疾風一般揮刀,斬斷了她雙手之間的鎖鏈。只是枷鎖仍舊緊緊地套牢在她的手腕上。
即便青年的動作再流暢,再行云流水,阮笙也依舊能夠看出他的力不從心。毒藥奪走了他的絕大部分精神和體力,僅僅是舉劍這樣的小動作,他也很吃力。
只不過,他不想在她的面前表現出來而已。
“還有腳踝上的……”阮笙動了動雙腿,發出“嘩啦嘩啦”的金屬碰撞聲響。
“我不會斬斷它,讓你有機會逃跑的,”德萊特冷漠地回答道,“就這樣跳吧!
戴著鐐銬起舞。
音樂響徹在房間里,穿著軍裝的青年帶領著被鐐銬束縛的少女,在落滿月光的房間起舞。
他跳得很慢,因為身體跟不上,也因為對方還戴著沉重的枷鎖。少女每抬一下腿,都會發出沉悶的金屬與地板碰撞發出的聲響,瓷白的皮膚都會被磨出血色與紅痕,鮮紅的血跡沿著斑駁腐蝕的枷鎖滑下,鐵銹味在室內蔓延。
不過他選的曲子也很慢,絕不會因此而跟不上。
這是一場痛苦的舞。
兩個人都幾乎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都被疼痛折磨著,誰卻都沒有率先開口提議結束,仿佛誰先開口,誰就輸了似的,這不是一場舞蹈,而是一場斗獸場上雙方兇殘而肆虐的博弈。
絕不可以認輸。
誰先認輸,面臨的,就會是被野獸咬斷咽喉的結局吧。哪怕再疼痛,再力不從心,也要咬牙堅持著,抓住對方的手,緊跟上每一步,精準地踩到每一個位置,每一個音樂節拍。
阮笙瞪著德萊特,死死地,那眼神像是在說,“我不會輸,我等著看你求饒”。
德萊特高高地仰著下巴,他已經蒼白病態成這樣,氣勢上依舊一刻不肯松弛,制服上仍然掛著錐子和繩索——那騎士的象征,他的神情像是在回應她,
“求饒的應該是你才對”。
一曲終了,阮笙氣喘吁吁。
德萊特倒是沒怎么喘大氣,可是如果仔細看,便會發現他的襯衫衣領已經被冷汗浸濕,手指也在小幅度的顫抖著,幾乎快要站不住。
阮笙抹了抹額頭,挑釁地笑道:“你看看你,多狼狽啊!
“你比這更狼狽的時候,我都見過,每一次都是遍體鱗傷地從床上醒來,每一次都讓我以為,你要永遠離我而去!钡氯R特卻說。
“很不幸地告訴你,這一次,我真的會永遠離你而去!
“不,你沒有這個機會。”
德萊特休息了一會兒,完全穩定下來之后,才慢慢走過去,他看著少女煢煢不馴的瘦削身影,默了半會兒,垂眸道,
“從前我想,你只要以妹妹的名義陪在我的身邊就好了。只要能看到你,不管我們之間是什么樣的關系,我都無所謂,也不在乎?墒乾F在,不行了。”
他抬起眼睫,一汪死海便把波濤席卷過來,
“我活不久了,海洛茵。我沒多長時間好活,即便日日與你待在一起,時間也遠遠不夠。”
“所以,你不滿足于這樣的關系……你想讓我給你陪葬嗎?”
“不。”
出乎意料的,德萊特搖了搖頭,“人死如燈滅,我理解這一點,我不需要你陪著我去死——但我要你,在我死之前,身心都完完全全地屬于我。”
“……你……”阮笙蹙起眉頭。
“嫁給我,海洛茵!
那青年這樣說道。
他頓了頓,繼而說,
“以公女的名義!
阮笙驚愕地睜大眼睛。
她禁不住從喉嚨溢出幾個斷斷續續的詞匯,
“德萊特……你是真的,瘋了……”
“是的,所以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青年說到這兒,停下來,歇了一會兒,月光映得他的臉毫無顏色,死一般的蒼白,“……背上怎樣的罵名也無所謂,他人怎樣唾罵也好,德蒙特家族百年基業毀于一旦也罷,我只想得到你,海洛茵。因為答應過你,我不會讓瓦麗塔踏進這里半步,所以你依舊是公女,直到死,你也是!
她搖著頭,“……我不明白。”
青年卻自顧自地繼續說著,“你不需要明白。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被自己的親生哥哥愛上,不知道怎么地被他脅迫威逼屈服于他的身下,被迫著穿上婚紗嫁給自己的哥哥,被迫與同源的血脈相交融……這一切,都跟你毫無關系,都是我逼迫你的,是我對你強取豪奪。”
“我死過后,為我守寡三年,你便可另嫁。德蒙特名下所有的財產、礦脈、地契……全都屬于你,你想嫁給誰,便嫁給誰……只是,你的第一個孩子,必須姓德蒙特!
“……”
阮笙只覺得震驚到無以復加。
“……為什么?”
她還是不懂。
“什么為什么?”
青年卻來反問她。
“為什么這么執著。你的前途,你的未來,你的家業……全都栽在這一步上了。假如你沒有這么做……你想過嗎?你想過你本可以擁有的人生嗎?”
德萊特沉靜地搖了搖頭。
他的話沒有遲疑和猶豫,像是每一個字,都直接從心底飛了出來那般坦然和直白。
“從意識到我對你的情感的那一刻起……海洛茵,我就再也沒有資格,說出‘我本可以’這種話了!
“是你,引誘著我走向墮落的深淵,而我卻甘之如飴!
德萊特聲音低沉,在被月光照亮、灰塵漫舞的室內回響。
“好了,那么現在,選一個吧,”
青年舉起劍,指著她的額頭,“海洛茵,現在,去我的床上,或者廣場上的絞刑架!
“只能,二選一!
佩劍的劍尖抵著她的額頭,讓阮笙的思維恍惚著,仿佛回到了去年的夏天。
那時,她也被羅蘭這樣指著,那時,她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魔法廢柴,那時,德萊特在千鈞一發的時刻出現在了她的面前,騎士為了他的妹妹違背了誠實的本能,撒謊欺騙他人,只為帶走懷中的少女。
現在,用長劍威脅她的人變成了他自己,現在,他的眼神不再堅定、正直且澄澈,而是燃滿了愛與欲的焰火,沸騰炸裂一般地灼燒著,不加掩飾地注視著她。
“我一個都不想選!比铙夏樕喜粠Х趾翍稚。
“由不得你。”
德萊特旋轉了一下劍柄,臉色蒼白地咳嗽了幾秒鐘,渾身聳動著,依舊沒卸下氣勢,他只想令她就范。
“我會一直陪你耗下去,直到我們一起死亡,或者世界末日!
即使是末日,我也不會松開我的劍柄,我們在這里僵持地化作兩座雕塑,就這樣一直立到世界盡頭。
“轟隆隆——”
房間開始顫動起來,像是地震了一般,屋頂簌簌地往下掉落著石塊和顆粒物,家具東倒西歪,發出巨大、刺耳的移動聲,玻璃碎裂,屋外火光沖天。
不多時,街道上傳來了哭喊聲和尖叫聲,推搡聲和嘶啞的呼救聲。
阮笙看向窗外。
她知道,魔物潮來了。魔域封印大開,帕斯塔萊從海底回到魔域,帶著百萬魔物軍,來討伐人類的帝國了。
原劇情里,因為有德萊特,帝國的戰爭機器拼死抵抗,人類才最終取得了勝利。然而現在,德萊特已經顯然不可能再上戰場,為國征戰了。
他已經失去了騎士的魂,再也無法雙手舉起劍殺敵了。
第124章 縱身入火
公爵府的防護措施盡管無比齊備, 但是來自魔域的威脅卻逼迫眾人不得不四散逃離。
不過十來分鐘,驚嚇的傭人們死的死,傷的傷, 只有極少一部分幸存下來。
從窗戶跳進來的魔獸大多被設下的禁制魔法彈了出去, 少數被德萊特揮劍斬成了兩半。
圓月漸漸地被染成了血色, 一輪血月當空, 把周邊的天幕染成猩紅的顏色。
在血月魔力的擴散下, 一只又一只猙獰的魔物逐漸成型,它們張牙舞爪,張開血盆大口, 比平日里的樣子兇殘更多倍,利爪能夠輕而易舉把如鼠逃竄的人類撕扯成兩半。
“你不去拯救那些你誓要守護的臣民嗎?”
阮笙開口道。
“從王宮魔物潮那天起, 我就對這些人的本質了解得透徹了!钡氯R特說,“他們這群人,不值得我拔劍擋在身后。”
“即便這樣,皇帝呢?皇后呢?還有皇太子,這個國家的王儲……”
“我不關心他們的死活。海洛茵,”
青年抿著唇, 半晌才慢慢回答, “我或許從來沒告訴過你……我想要成為一名騎士,一開始,只不過是為了你而已。我舉起劍,自始自終,想要守護的也只有你!
他的聲音很低沉,因為毒藥的原因,還有些許沙啞,也是因此, 這個曾經戰無不勝的帝國戰爭機器,在月光下的這一刻,竟然顯露得無比脆弱,脆弱到那柄劍看起來根本就不能對他人造成什么威脅。
“或許你曾經是這么想的,但是你如今舉起劍,卻是為了殺我!
阮笙注視著他,“……德萊特,你有沒有為你曾經對我做過的事,懺悔過?”
“……我有。”
“不,你沒有!
阮笙駁斥了他的回答,“哪怕你認真反思過自己,站在我的角度上為我思考那么一會兒……你現在都絕不會對我做出這種事情來!
她說著,又自嘲地笑出聲,“……不過,現在現在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你知道我的性格的……哥哥!
德萊特整個人狠狠地顫栗了一下,臉色似乎有一瞬間劇烈的扭曲,手腕顫抖著,幾乎拿不穩劍。
“這或許是我最后這么叫你了。我們從互相依靠的彼此的至親,走到如今這樣拔劍相向的局面……我不知道為什么會落到這個地步。哥哥,你是親自看著我長大的,你該知道,我即使是跳下深淵地獄,也絕不會為這種事,向你妥協……”
公爵府燃燒起了大火。屋外的樹木一棵接著一棵地倒下,濃煙滾滾,火光沖天,不斷有慘烈的叫聲涌出,刺激著原本就緊繃的神經,街道上更處處是一片人間煉獄的景象。
“海洛茵……”
德萊特的五官扭曲起來。
他看起來疼痛極了,額頭上滾下豆大的冷汗,卻依舊強撐著,分分秒秒也舍不得把視線從她的身上挪開,似乎只要眨一下眼,她就會不見。
他知道他一直以來恐懼的是什么。
他不過是害怕海洛茵離開他罷了。她是一只翩飛的蝴蝶,是一展不會降落的風箏,是一朵游弋在深海的水母,是一只翱翔在藍天的雛鷹。
他留不住她。
德萊特太清楚了,從她在藥劑學上嶄露頭角的那時起,他就知道,他再也不可能留住她了。她那樣光芒萬丈,如一條流過天幕的銀河,又怎么會為一顆星星停留?
德萊特感覺到心臟處傳來一陣一陣的抽痛,痛感幾乎讓他無法呼吸。他的胸口起伏著,冷汗糊住了睫毛,直往他的眼眶里流,刺激得他的眼睛流下生理性淚水。
或許一開始是生理性的淚水,只是越往后,眼淚流得越止不住。他哽咽得連半句話也說不出,甚至看不清她的身影,眼前出現了模糊的重影,這讓他的劍尖甚至不知該指向何方。
“海洛茵……海洛茵……”
他只能泣不成聲地,喃喃地念著她的名字。
“留下來,我求你……不要丟下我……”
他痛苦地蜷成一團,手再也握不住劍,一松,“哐當”一聲,掉落在地板上。
騎士再也無法拿起他的劍。
然而少女只是冷漠又悲苦地望著他,看著他狼狽的模樣,看著他渾身冷汗如浸泡在冷水中可憐的形態,垂著眼睫,一言不發。
像個真正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我哪里也不會去,但是我也不會繼續留在你身邊。我要讓你的此生都痛得刻骨錐心……”
她對著他凄冷地微笑,像是冬夜里衰敗的玫瑰花,
“這么多年,我早就絕望了。我失敗的人生,離去的親友,破碎的夢,我早就失去了能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的權力了。我常常會想,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哪一個更加可悲——早年死去的母親,和茍活下來的我們。我們攜手走過布滿冰霜與荊棘的道路,卻在平坦的大道上的分歧越來越大。城里的老鼠,和鄉下的老鼠,即便它們曾經睡過同一個下水道,也永不會愚蠢到認為彼此是同類……”
房頂轟隆坍塌,遠處的高塔夭折,街道上無數逃竄的、絕望的老鼠被壓死,大壩被沖毀,河水泛濫入街道,更多的老鼠被卷入河道。
這是末日。
沒有騎士的,沒有勇者,沒有神明的末日。
這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老鼠的末日。
少女看著跪在地上,形銷骨立的脆弱青年。他好像一張紙扎的似的,只要被火輕輕一燎,就會變成一捧灰燼,消散在空氣里。
她走到落地窗邊,踩上窗框。
青年費力地抬起頭,瞳孔驚恐得急劇受損,像狠狠地挨了一拳似的,瘋狂地搖著頭:“……不要、不要……海洛茵,不要,回來!海洛茵,回來!”
“求求你,求求你,別留我一人……獨活……”
痛得撕心裂肺,已經分不清是哪里在痛了。
“哥哥,”
她卻只是留下一句慘淡的話,
“……唯愿來世不相識!
縱身躍下火海。
*
帕斯塔萊在煉獄的上空逡巡,巨大的黑色羽翼帶著他在半空飛速地飛行著,即使距離地面有一定的距離,即使在這春寒料峭的時節,熱浪仍舊一股接著一股地仿佛要灼傷他。
這曾經是個繁華的城市。
曾經是她生活過的城市。
曾經是生活在貧苦邊陲的他做夢也想去的帝國首都。
現在,被他親手變成了地獄百景圖。
帕斯塔萊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慢慢地朝著中央的公爵府一邊接近著,他垂著眼眸,猩紅的眼睛如同天邊的一輪血月,森森的骨翼泛著寒光。他對曾經的同類的慘烈呼救聲置若罔聞,黑色的羽毛在血月下翻涌著,他只想找到某個將他拋棄在深海的人。
驀地,他停止了動作。
很快,不止是動作,他甚至感覺那一刻他的呼吸都停滯了。也許,心跳也失常了。
那個熟悉的玫瑰色身影,站在窗口,沒有任何的猶豫,筆直地一頭栽進了熊熊烈火中,湮沒在歡快舔舐的火苗里。
帕斯塔萊的世界好像一瞬間坍塌了一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飛過去的,也許很狼狽,也許動作很滑稽,總而言之,他感覺身體不受自己的支配,他闖入了那片火海,火把他的皮膚組織燒得潰爛,高溫灼燒得他頭腦發昏,盡管身體不停地在痊愈,痛苦卻無數倍地疊加。
他大聲地喊著“海洛茵”、“海洛茵”,他的雙手在火焰中漫無目的地試圖打撈些什么。
可是什么都沒有。
魔域的魔焰,人類在接觸的那一瞬間,早就該成了一捧灰燼。
……啊。
他真愚蠢,他竟然以為這樣的方法,能把她逼出來,能讓她主動妥協。他竟然真的愚蠢腦熱到聽從了魔王血脈的蠢話。
青年的羽翼被燒焦、燒爛,他倒在滾燙的地面上,渾身沒有知覺,只有意識還是清醒的。
面前停下了一雙鞋。
他掀起眼皮,記得眼前這個紅發的人是海洛茵曾經的青梅竹馬。
他們見過面的次數屈指可數,除了在浮月森林的外部廣場上偷聽了一次他和海洛茵哥哥的談話之外,他們也只見過一次。
那還是他在成為魔王之前的時候。
某天,他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思念,從黑市試完藥后跟著哈蒙偷偷來到公爵府附近,好不容易蹲到出門的海洛茵,踟躕著不敢靠近,只敢遠遠地跟著她,看著她的背影,卻被這個紅頭發的少年半路抓住,狠狠地威脅嘲諷。
帕斯塔萊用仇視憤恨的眼神死死地瞪著他,用服了毒藥幾乎被毒個半啞的嗓子質問他和她的關系。
那少年抱著手臂,高高在上,不屑地冷哼:
“……哼,你這條流浪狗,是在嫉妒我嗎?”
帕斯塔萊那時恨不得沖上去將他撕碎。
他是善妒的瘋狗,他愿意俯身作犬,咬死一切嘗試接近她的男人。
……可是,她死了。
第三次。
她比所有人在他面前多死了一次。第一次,他親手掐斷了她求生的希望。第二次,她被協會的人殺死在暴雨夜,第三次,他眼睜睜看著她縱身躍進火海。
尸骨無存。
前兩次他都沒有見到她真正的死。
最后一次,卻是真真切切上演在他的眼前的。
那個紅頭發的青年走過來,瞇著眼睛,踩著他的骨翼,那里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羽毛。他看情況還不知道海洛茵的死,只是端詳了帕斯塔萊半會兒,輕嗅著皺起眉頭:“……魔族?”
帕斯塔萊沒有回答。
赫爾曼的手里運起起藍色的火魔法,他殺意騰騰:
“既然是魔族,那就先解決了你,再去找她吧!
第125章 以死神之名(1)
【被動技能“瀕死時獲得十秒無敵狀態”已消耗】
【身體已進入屏蔽休眠狀態】
【屏蔽強制進入休眠技能剩余:1/3】
【系統重新啟動中, 請勿關閉本系統。】
【加載中……】
阮笙在一片密閉的空間中醒來。這里什么都沒有,到處是一片白茫茫的亮光,猶如身處宇宙的誕生之初。
她從地上站起, 有些茫然地伸手去觸碰面前的隱形屏障。
那是一扇又一扇看不見的門。
她試探著摸索到門把手, 按下, 門鎖“咔噠”一聲打開。
房間里和房間外沒什么不同, 只是多了一盞漂浮在半空中的, 粉色的球。
球圓滾滾的,在半空中不停地旋轉,中間有一個“100%”的字樣。
久違的數字又回來了。阮笙感覺到眼熟, 這個漂浮的圓球很像是她的攻略對象頭頂的羈絆值,但是后者的形狀是心形, 不是球形。
她靜靜地觀察了一會兒,伸出右手,觸摸了漂浮的圓球。
在接觸到的一瞬間,她被拉入一陣光芒之中。
這是寒冷的北國之境。人山人海的街上,一個黑頭發的少女穿梭著,她穿著有當地特色的格子長裙, 裹著毛絨大衣, 頭頂毛線帽,穿得圓滾滾的,兩只手提滿了大袋子。她鼻尖被凍得通紅,滿頭大汗,眼睛卻亮晶晶的。
阮笙的視線一直追隨著她來到學院內,看著她一刻也不停地埋頭進了實驗室,從日落黃昏到半夜,一直沉浸在那些瓶瓶罐罐中, 連肚子抗議了也不知道。
黑頭發的少女把一滴藥劑珍惜地滴到樓下花壇的泥土里。
阮笙和她一起聚精會神地等了十分鐘,那泥土里鉆出了一顆綠芽兒,很快,在北國這樣的冰天雪地嚴寒天氣里,綠芽兒茁壯地抽條著,打出了花苞苞,最后,竟開出了讓人不可思議的紅色玫瑰。
雪地里的紅玫瑰猶如一捧殷紅的血,鮮艷奪目,美麗得奪人心魄。
黑頭發少女開心地歡呼起來,在雪地里又蹦又跳,跌倒在地上,還滾了兩圈,傻傻地笑了出來。
交換結束的前夕,少女拿到了優秀交換生的榮譽,她高高地捧起兩杯,視線望過來,好像跟阮笙對上了似的,那樣歡欣鼓舞的眼神和熱烈的氣氛中,阮笙也忍不住回過去一個笑意。
光芒褪去。
粉色的懸浮球在她的掌心消融,阮笙感覺自己的身體里似乎多了某種不知名的力量。
她握了握掌心,離開了這個房間,推開了下一扇門。
這是一個黃色的心形懸浮物,上面照舊寫著“100%”的數字。它也安靜地在房間中央旋轉著,似乎在等待著她的到來。
阮笙這回沒有等待太久,她把指尖伸向那生機勃勃的黃色心形。
她看到了她個子瘦小的小女仆。
她在一條狹窄的巷子里奔跑著,眼看著闖入了一條死胡同,沒有任何猶豫,她靈敏地一腳踩上雜物堆,雙手一撐,靈活地攀上了高墻,躲過了后面匆匆路過的追兵。
緊接著,她和一個棕頭發的青年秘密地碰面。阮笙認出來那個有點眼熟的青年,記得他叫彼得,是阿爾伯特家的次子。
彼得說,他從他的哥哥阿諾德那里偷來了一些資料,讓她看看這些資料能不能派上什么用場。
哈蒙接過資料,仔仔細細地看完之后,擦了一根火柴,把資料燃成了灰燼。
她的臉色陰沉得可怕。
在追尋房產去處的過程中,哈蒙也不是沒有被德萊特抓住過。她拒絕袒露自己的目的,只是用充斥著恨意的目光死死地瞪著德萊特和他的走狗們,她使用海洛茵曾經給自己的神之力嘗試跟這些貴族的雜種們同歸于盡,盡管失敗了,她卻也因此而脫困,得到了彼得的接應,逃過了騎士的追捕。
她一路過來,吃了很多苦。
她甚至不知道海洛茵是死是活,但是她卻從來沒有想過拋棄自己的主人。
她養傷的時候,就靠在自己曾經居住的小出租屋的床頭,滿頭大汗地咬著牙給自己換洗染血的繃帶,頭發被疼出的汗水黏成一縷一縷,團在棉被里氣喘吁吁。
她彎曲著脊背,明顯的脊椎曲線一起一伏,小麥色的肌膚繃得緊緊的,臉整個埋在被子里,讓人分不清她是疼痛還是抽泣。
該是疼痛吧。
阮笙想,哈蒙才是她真正的騎士,她從頭至終都沒有拿起過劍,卻是一個,比任何人都要稱職的、只屬于她的騎士。
第二個心形消失后,阮笙來到了第三個房間。
讓她詫異的是,這個房間里的心形里旋轉的數字,不再是100%了。
這是一個藍色的心形,里面閃爍的“99%”從白色向下逐漸過渡到深黑色,一閃一閃,呼喚著阮笙。
阮笙用掌心輕輕托起藍色的心。
紛雜的思緒瞬間涌入她的腦海之中,悲痛的,沉重的,恐懼的,哀傷的,欣喜的,懺悔的,絕望的,她從來沒體驗過這樣復雜又深重的情緒,就好像一個人沉甸甸的一生,都被融進了這樣一顆小小的愛心里。
藍色的光芒輕柔地將她包裹。
這是一個在熊熊火焰中消亡的村子。不知為什么,這回阮笙竟然不再是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她感受到了烈焰灼燒的疼痛,才后知后覺地跟著村民們如鳥獸般四散逃跑。
遠處,熟悉的魔焰高昂又爆裂沸騰地吞噬著一切。
樹木轟然倒下,風中隨風飄蕩的衣物床單被火焰燎燒,茅草屋被蠶食,碧綠的草甸焦黑一片,近處,婦人抱著年幼的孩子奔跑著,卻還是被兇殘的魔獸拖入火焰之中,他們絕望地哭喊著,朝著天空伸出求救無援的手。
阮笙跟著跑到了農戶家里,渾身臟兮兮地滾進了床底,捂緊了嘴巴,灰塵漫舞中,一個年幼的女孩被饑餓的魔獸啃噬著,血順著她干瘦的腳踝,一滴一滴地滴落到地面,漸漸匯聚成一灘。
她不敢讓自己發出來一點兒聲音。
心臟劇烈地跳動著,這時,她不經意地抬頭一瞥,看到了對面灶臺下藏著的,黑漆麻烏的小男孩。他跟她一樣,衣不蔽體,面黃肌瘦,狼狽極了。
只有那猩紅色的眼睛,又大又亮,瞪得死死地,看著他正在被魔獸拆呑入腹的妹妹,臉上的肌肉猙獰地抽搐著,嘴唇咬出了血,兩行眼淚從眼眶沖刷而下,把臟兮兮的臉頰沖出了兩塊干凈的區域。
他似乎要把這樣的一幕刻進眼睛里一般。
殘局之后,他手腳并用地爬出來,捧起地上殘破的衣物,抱在懷里,嗓音沙啞地哭,直到發不出任何聲音。
東方,天色漸明。
村子一片狼藉。
年幼的孩子失去了所有的家人,瘦弱的身體被罩上沉重的盔甲,趕鴨子似的前往魔物泛濫的邊陲之境。
他膽小如鼠,畏畏縮縮,甚至只要看一眼那駭人的魔獸都要嚇得發瘋,他在黑夜里不要命地奔跑,奔跑,逐漸成為了魔域那傳聞中嗜血殘忍的王。
他仍舊膽小,仍舊畏畏縮縮,仍舊懦弱,卻于黑夜中尋到了一盞明亮的光。
他曾經那樣害怕毒與死亡,卻心甘情愿地喝下了所有她親手制作的毒藥。他那樣害怕未知的困難與陷阱,卻在明知一定會有去無回的情況下加入傭兵團,進了浮月森林。他那樣害怕燒死了家人的可怕的魔焰,卻為了成為魔域之王跳入火中,淬骨三天三夜,痛得幾乎要昏厥也在所不惜。
……只要是為了她。
魔族親王嘲笑:
“為什么會把那樣一個弱小的人類奉為明光?”
帕斯塔萊不說話。
魔族親王走后,魔域又下起了大雪。
她走后,這是第三場大雪,帕斯塔萊伸手接住雪花,用黑色的尖銳的指甲劃破了脈搏,血液滴落在院子里的雪地上,燃燒起熊熊烈火。他站在火中,任由自己被曾經最為恐懼的烈焰燒灼。
因為瀕死時總會出現幻覺,她總會淺笑輕吟地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哪怕知道是假的也好,帕斯塔萊只想再看看她。
看看她對自己笑。
他曾經很用心地聽她的話,在魔域推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推翻了很多舊王頒布的不合理條例。他乖順得如一條狗伏在她的小腿邊,感受著她皮膚的溫涼。
少女的掌心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頂。
“想要什么禮物?”
那是她第一次夸贊他,也是她第一次要獎勵他。
帕斯塔萊好像整個人浮在一只氣球上,飄飄忽忽的,踩在棉花上,他感覺到不真實:
“……主人,請對我笑一笑吧。你的笑容,是值得被放在博物館珍藏的世紀寶藏!
他如愿得到了少女清淺的笑,幸福到不敢置信,腦袋暈暈乎乎,腦袋里有一朵接著一朵的煙花炸開。
那是他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卑微的少年,從出生開始,人生就被泡在臭水溝里。他渾身泥漿,在泥潭匍匐著前行。
直到苦澀的他被人打撈起來,擦拭干凈,他第一次因此看見了這個嶄新的人生。
他笨拙地試圖追上那人的步伐,他哭泣著,跪伏在地上,扯著她的衣擺磕頭懇求,“……別丟下我,我什么都不在乎,除了你……求求你……”
“沒有人愛過我……主人,沒有人教過我,該如何去愛人……主人,你能不能教教我?我做錯了好多好多事,傷害過你很多次,我甘愿拿我的一切去補償,可是,你能不能……不要離開我?”
明光轉身離開。
魔王重新變回那個一無所有的少年,躺回水溝中,滿身泥漿。
傾盆大雨下起來,澆滅了滿城的魔焰。
阮笙發現,不知什么時候,她回到了沃米卡。
可是城池中似乎除去滿目瘡痍,好像只剩下了她。她淋著雨,一步一步,就這樣走到自己曾經墜樓的地方,那個年輕的魔王像個孩子似的,跪在地上,他的黑色羽翼被燒成了骨翼,遍體鱗傷,除了燒傷還有魔法攻擊的創口。
他垂著頭,如一條瀕死的落水狗,血流了千里。
阮笙輕輕蹲了下來。
“……帕因。”
她的聲音虛無縹緲得如同從虛空中傳來。
青年的手指動了動。
是幻覺吧。
他掙扎著,抬起頭。
玫瑰悲憫地垂下頭顱,充滿了神性,眼中不見喜悲的個人情緒。她湖綠色的雙眸在背后黑色無盡的天幕下滌蕩了他污濁不堪的靈魂,玫瑰色的長發如燃燒的烈火。
她朝著他伸出了青白的指尖,點在他的額頭上。
他看見一條鎖鏈從他的身上延伸出來,連接入她的掌心。
主人。
主人。
……海洛茵。
他好想再叫叫她的名字,接觸她皮膚溫涼的體溫,聽她呼喚他的昵稱。
海洛茵,我的主人,我終于要死了,從這無謂的世界解除一切束縛,奔向另一個盡頭。
只是這最后的時刻,他不愿意再奢求她的愛了。他滿身泥漿,會弄臟她的鞋尖,他只是想卑微地以死來求得她最后的原諒。
帕斯塔萊雙手為她捧上最后一個守護魔神。
寂靜的雨夜里,黑幕中除了嘩啦啦的嘈雜雨聲和燃燒將燼的木柴被淋滅的噼里啪啦聲,就只有魔神悲傷的低吼。
第二只守護魔神在海底和盧修斯戰斗時用掉了,只剩下最后一個。失去了這最后一只魔神,魔王血脈就會徹底消失,他也會徹底失去重生的可能。
即使這樣……
這是我唯一的一點兒利用價值了。
主人……就當這是我最后的歉禮,請收下它。我曾經心胸狹隘到嫉妒您身邊的一切,甚至是哈蒙和能夠陪伴您的守護魔神。
可是現在,我將死之際,卻希望,它能夠真的代替我去陪伴著您……我的主人,哪怕您在我死后,看見它的時候,能想起來一點兒這個名叫“帕斯塔萊”的、深深地愛慕著您的人,這樣就好。
只是這樣……
就行了。
他沒有任何資格奢求更多。
那玫瑰色長發的少女左手接過魔神脊椎,右手在虛空輕輕一握,索魂鐮如一輪閃爍著寒光的彎月,利刃“哐當”一聲,隔斷了他的靈魂的束縛鎖鏈。
帕斯塔萊感覺身體一輕。
多余的一切都被去除,所有的污漬都被清洗,他的靈魂從未有任何一刻這般純潔澄凈。就像是清澈見底的湖泊,沒有一絲雜質。
他好像一縷風。
“想得到我的原諒,僅僅是這樣還不夠格!
雨幕中的塔納托斯拄著索魂鐮,她把守護魔神脊椎朝著帕斯塔萊拋去,那飄渺的魂魄化為一道光,被吸入了魔神的身體中,舒展開龐大的身軀,降落在地面,塵土飛揚。
“我以塔納托斯之名,征用你,帕斯塔萊,成為我的專屬坐騎,任我驅使千年,直到你洗清你所有的罪孽之后,才可向我贖回你的自由!
少女的聲音似乎有著穿透黑幕的力量,直抵帕斯塔萊的心。
他內心的情感翻涌著,看著玫瑰以高傲的姿態立在夜空之下,旁邊就是曾經的自己的尸體。
這是換了一種形式的驅使,也是他最后的陪伴。他自愿以這樣的形態,向她贖罪,百年、千年甚至直到世界盡頭,也無怨無悔。
即使無法說話,他也在心底用顫抖的聲音,默默道:
……是,我的主人。
……
阮笙睜開了眼睛。
那顆心形上的數字,已經變成了“100%”。
漸變的黑色也逐漸染白,它最終如同前面兩個房間的一樣,消融在了她的掌心。
她輕出一口氣,轉身離開這間房間,推開了下一扇門。
第126章 以死神之名(2)
羅蘭·瓦倫汀趁亂逼宮了。
宮殿的臺階上躺著無數的尸體, 血流成河,遠遠看去,好像鋪上了一條長長的紅色地毯, 迎接新皇的加冕儀式。
不久, 天空下起了雨。雨勢轉大, 漸漸地澆滅了皇城里的火災, 也沖刷著臺階上的血跡。
羅蘭一手拎著劍, 一手提著皇帝的頭顱,走進皇宮,身上的血水一路滴滴答答地淋下來, 在地上匯聚成涓涓小溪。
左右兩排跪著瑟瑟發抖的臣子們,他們噤若寒蟬, 好像半個身子埋入墳墓之中般死氣沉沉。
羅蘭坐上王座,架起一條腿,整個人像是從尸堆里撈出來一般彌漫著死亡的血腥氣,臉上也沾染了干涸的血跡。
他把皇帝的頭顱往下一扔,頭顱骨碌碌滾了下去,眾臣渾身打顫。
“少公爵人呢?”
他笑了一聲, “敵軍兵臨城下, 他當縮頭烏龜去了?德蒙特家族世代就養出這么個廢物嗎?”
沒人敢回答。
“誰敢上前線?”
見無人應聲,他抬高了音量,問了一遍。
照舊沒有回應。
“嗤——”
羅蘭掌心拋著象征帝王的皇冠,一上一下,引得眾臣的心臟也一上一下地起落,他們感覺好像自己就是那修羅手中的物什——只要他手歪了一下,他們的命運也會應聲而碎。
大雨中,依舊有烏鴉刺耳的哀鳴傳入。
刺透雨幕。
他不說話, 就好像是在給他們上刑似的。他們不說,誰知道眼前這樣嗜血瘋狂的暴君,就在幾天之前,還是個高潔冰冷的光明神神殿神使呢?
誰都無法相信。
僅僅是復仇的動力,是無法讓他變成這樣的。他的眼神已經不再是一個人類了,那是一個幽靈——不屬于任何國家、地域,在這片大陸上飄蕩的、誓要撕碎一切的幽靈。
與其說是精心謀劃的復仇,不如說是遭遇背叛之后的殘忍泄恨,他只想發泄一切——
即便拉著這個國家一起淪亡也無所謂。
所有人都這么想。
亞特帝國的末日,還是到了。從百年的大陸戰爭那時起,他們就已經犯下太多錯誤,如今哪個貴族家里積蓄的財產不是罪孽累累?
不過,壓抑的氛圍暫時性地被打破了。
穿著軍裝,腰帶佩劍的少公爵進了宮殿,他冷眼看著王座之上的羅蘭,似乎對這一切并不驚訝,早就有預料了似的。
驚訝的是眾臣們。
他們一個個在羅蘭劍斬舊皇時都壓制住的情緒,這一刻卻紛紛傾瀉而出,眼睛瞪得銅鈴似的,圓圓的,張大了嘴巴,不可思議地盯著德萊特·德蒙特。
年輕的少公爵,今年甚至不到二十一歲。
頭發已染上一片銀色。
他的眼神再無波動與情感,像是機械轉動的木偶,渾身肢節都僵硬著,背挺得筆直,像是要維持最后的自尊。
羅蘭瞇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冷嘲:
“好稱職的騎士長啊——皇族的一條狗,是什么讓你成了這幅樣子?”
德萊特的眼珠機械地轉動了一下,他沒回答。
羅蘭也哼了聲,他不關心德萊特,只拎著長劍,胳膊支在膝蓋上,手腕垂下,劍在半空晃蕩著,他倚著下頜,金色的長發垂下,“嘖嘖”嘆著德萊特如今這要死不活的樣子。
“那你就帶著所有的禁軍和皇族近衛騎士兵團,去前線剿滅魔族吧,如何?”羅蘭輕飄飄地,“畢竟是騎士,總要在最后關頭把剩余的價值為民為國燃燒殆盡。”
群臣驚恐。
“宮中無人守衛……”
“殿下!這樣實在是太冒險了!!”
“少公爵是帝國最后的希望,我們決計不能讓他貿然上前線!”
……
在一顆顆頭顱滾落地面之后,偌大的宮殿中終于噤聲。
“安靜了嗎?”
羅蘭抬高了嗓音。
“終于舍得安靜了!彼従彽溃吧俟舨簧锨熬,不如你們來替他上?”
他復又提高音調,“——誰來!?”
這回連異議的眼神都消失了。
羅蘭露出了笑容,他手一攤,扔了劍,鼓起掌:
“國難當頭,大家團結一心,意見統一,這樣才對!”
他說著,最后才順便似的,問了一句德萊特:
“你也沒有異議吧?”
德萊特仍舊沒說話。
他只是行了騎士禮,轉身離開內殿。
就好像一拳頭打在一團棉花上似的,羅蘭看著德萊特毫無畏懼的背影,內心無名窩火,他捏著王座的扶手,用力得骨節泛白,指尖發顫,用力瞪著他,似乎要看透他內心的想法似的。
德萊特走出正殿門時,他終于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德萊特!——你就安心地上戰場吧,等你死后,我會安排人帶回你的身體——假設還找得到的話,”
羅蘭露出一個有些扭曲的、快意的笑容,他恨她身邊的一切男人,他想看到年輕的少公爵在平靜的水面之下出現裂紋,
“令妹,我也會好好替你照顧的,就像是我的親妹妹一樣!
青年形銷骨立的身影果不其然,頓了頓。
他在風中的身影看起來下一秒就要變成飛沙幻影,隨風散去。
羅蘭甚至來不及喜上眉梢,欣賞他猙獰的表情。
破防的,竟是他自己。
銀發青年的聲音很低很低,沒有魔力或者魔力底下的人壓根就聽不見他的說話聲。他也沒有轉身,如果不是羅蘭那一霎那凝固的表情,所有人甚至都不會知道那青年說了話。
很輕的一句話,卻又很沉很沉,可以一瞬間壓垮一個人。
“……不用了,”
那青年說的是,
“她已經死了,就在不久之前!
*
德萊特站在城墻上,騎士們支起戰旗,吹響號角。
他揮劍指揮進攻。
猛然咳嗽之間,用手捂住口鼻,指縫間滲出猩紅的血。他被毒素痛得錐心蝕骨,又被腦海中不停盤旋的幻象擾得痛苦萬分,一時間竟然分不清哪個更讓他疼痛。
德萊特臉色煞白,寒冷的天氣里,冷風夾雜著豆大的雨點直往他的領口灌,副官站在他的身邊,伸出手。
“真稀奇,三月份底,竟然下起了雪籽……”
他看到染白的地面滴落的血跡,這才大驚失色反應過來,“團長、團長。∫晃覀兿取
德萊特拒絕了回去的提議。
“繼續防守。”
他下達命令。
就在這時,一團火球驀地朝著他襲來,副官一聲“小心——”還來不及喊出,那火球勢如破竹地擊穿從身后高速飛行接近德萊特的魔獸,魔獸在半空中發出一聲凄厲的哀嚎,從高空直線墜落。
紅發的青年暴怒著沖來,降落在城墻上,揪起德萊特的衣領,面色猙獰,肌肉抽動著,像是恨不得把他從城墻上扔下去:
“你是怎么保護海洛茵的?!你知不知道,我在路上遇見了一個混血魔族……他告訴我,海洛茵墜樓了,被魔焰生生燒死!!”
“……”
赫爾曼看著他毫無波動的眼神,表情微妙地發生著變化。
“不對……”
他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
“你看到了?你在現場?”
“……”
赫爾曼終于再也忍不住,一拳頭狠狠地砸過去,德萊特沒躲,硬生生接下了拳頭,在慣性的作用下后坐在地上,臉歪到一邊,嘴角和鼻子都流出了鮮血。
赫爾曼還想再打他,被德萊特的副官匆匆忙忙攔下來:“……請您冷靜!眼下這種局面,我們還是先顧全大局……”
赫爾曼罵了一句臟話,把阿諾德狠狠推到一邊,拽著德萊特的領口把他又從地上拖起來:“別這幅半死不死的樣子!……我真是恨不得殺死你,你個懦夫……當年的升學宴上,你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她逃出去,讓她雨夜慘死街頭,現在又是這樣,德萊特……你不配做個人!你覬覦自己的親生妹妹,想逼她就范卻把她逼到絕路!”
“……”
德萊特這才輕輕吐出帶血腥氣的兩個字。
“不是!彼f。
赫爾曼愣了愣,挑起眉頭,兇惡地道:“不是什么?”
“……”德萊特把臉別到一邊,復而沉默下來。
阿諾德在他的身邊跪著,扶著他,眼中噙著淚水,“請別再這樣刺激團長了,他也很難過……早在知道海洛茵小姐不是團長的親生妹妹的時候,他的煎熬就開始了,直到現在,也一刻未停止過……”
紅發的青年怔住。
他從未設想過這種可能。
灰蒙蒙的大地上一片狼藉,空中的霧靄沉沉裹挾著雨點打落在這片殘酷的大地上。每個人都是局中人,每個人最終都要回歸這片大地,誰也無法逃脫最終的宿命。
赫爾曼就這樣淋雨站了三分鐘,然后仰頭大笑起來,他飛下城墻,冷漠地、怨毒地詛咒著:
“……我從來沒有過這樣,恨著你,恨著我自己,以及沃米卡的每一個人。所有人都是兇手,每個人都是幫兇。你就這樣為自己過去犯下的錯誤贖罪,為她殉葬吧……我也會親手剜下我的雙耳——這卑劣的、曾經我引以為傲如今卻不值一提的人類基因。”
他的聲音回蕩在半空,像是喪鐘奏響,德萊特擦擦唇角的血,站了起來。
大勢已去。
他重新舉起弓。
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使用弓箭,因為他再沒有力氣端起弩|弓,他總是會在這種浩蕩又悲壯的場面下想起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比如她被他攬在懷里時身上的馨香,只屬于她的溫度和二人重合的心律。
他瞄準了眼前一只朝著他疾馳而來的飛行魔獸。
德萊特雙臂發顫地端起弓,瞇起眼睛,他的手已經抖得拿不住弓矢了。
就在發射的一霎那,他調轉了軌道。
他發射了弩|箭,幾乎是下意識的,毫不猶豫的,刻在骨子里和血脈里的動作的呼喚。
——他命中了一只正要咬碎匍匐在母親的尸體邊的小女孩頭顱的魔獸,那魔獸被弓矢全力一擊射瞎眼睛。
而德萊特被朝著自己高速飛來的魔獸狠狠一撞,落下了城墻。
阿諾德目眥盡裂:“團——長——”
德萊特在高空下墜著,意識漸漸模糊,風在他的耳邊呼嘯而過,他渾身都如墜冰窟,眼皮疲憊,怎么使勁兒也睜不開,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了。
……那么,就這樣吧。
他想。
這樣也不錯。
只是,見不到海洛茵了。她去的是天堂,而像他這種卑劣的人,一定會下地獄的吧。
一陣玫瑰色的光散開,驀地,刺得他整個人都睜不開眼睛,直到他驚詫地感覺到他停止墜落。
“……你的射擊技術,還是一如既往的讓人嫉妒啊。”
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
德萊特腦海一陣空白,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想睜開眼睛,又膽怯地不敢。這樣最后的時刻里,竟然還是濃重的魔氣逼迫得他下意識地顫著睫毛,緩緩睜開眼睛。
少女拄著銀月一般的長鐮,側身坐在一頭巨大無比的魔獸身上,那原本生性嗜血兇殘的魔獸在她的身下竟然奇異的溫順,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攻擊力。
她的身后皎月似水,雨滴半點也灑落不到她的身上,明明是熟悉的臉龐,卻帶著神性的氣息,就像是光,刺得直叫人想落淚。
她的鐮刀在他的腦后一劃,有什么東西應聲而碎。
德萊特感覺自己渾身的病痛全都飛走了。他如風一般飄向她。
“哥哥,”她伸出手,拽住他的鎖鏈,往后輕輕一扯,眉目清凌,看著他的眼睛緩聲說道,
“歡迎跟我一起,前往地獄!
100%。
第127章 以死神之名(3)
從光芒中退出, 那個金屬黑色的,鐫刻著“100%”的愛心懸浮球漸漸溶解在了阮笙的掌心。她感覺自己的力量又得到了幾分充盈。
“……是正義。”
從德萊特的靈魂中汲取到的能量,也就是把原本粉色的心形逐漸染成專屬于他的色彩的美德, 是“正義”。
阮笙再次回想。
那么, 屬于帕斯塔萊的藍色, 是七美德之中的“勇敢”。
從小一直活在怯懦和恐懼的陰影之中的帕斯塔萊, 為了她, 鼓起了勇氣,去做了自己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勇氣不是不恐懼,而是明知恐懼, 也要依舊迎風努力前進。
這是帕斯塔萊除了守護魔神之外,能提供給阮笙, 輔助她摘得神格的最后的物品。
再往前。
哈蒙的橙黃色心形,是“忠誠”。
卡蘭的粉色球形,是“希望”。
她走上神位的臺階,完成了四分之三。
那么,緊接著推開下一扇門吧。
*
紅發的青年用白色繃帶把自己的耳廓緊緊地綁起來,兩旁染血, 他跪在地上, 緊緊地捂著自己的耳朵,魔音在他的腦海中回蕩。
一輩子都在做究其錯誤的事,一輩子都在錯過,一輩子都在被心的領地驅逐。到了最后,竟然沒有能夠真的能接納他的地方。
他不是人,也不是精靈。
泛黃的回憶里,父親攬著繼母,悲傷地看著他:“離開吧, 離開沃米卡,你不屬于這里!
精靈女王臨死前,枯瘦的手死死地捏著他的腕骨,瞪著眼睛,好像要用盡全身的力氣:“……可惜、可惜啊……你到頭來,還是最像一個人類……你成不了一個真正的精靈……”
……不是的。
他抱著頭。
不是人族和精靈族驅逐他,是他拋棄了人類和精靈!是他放棄了他們!!
赫爾曼抱著頭,扭曲地蜷縮著,精靈脆弱的羽翼被伺機接近的飛行魔獸叼啄,他粗暴地扔著火魔法:“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離我遠點兒!!”
被魔法砸中的魔獸發出了尖銳的哀鳴。
他咬著下唇,嗚嗚哭泣著。
……到頭來,沒什么是屬于他的。
小玫瑰也是。
她本就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地方,她應該是野外桀驁生長的一支野玫瑰,被人強行移種到了花園里。
她本不應該是公女,而他也不會是伯爵的獨生子,他們不該是青梅竹馬,在原本的人生軌跡上,他們是兩條各不相交的平行線。
陰差陽錯讓他們的人生短暫有了一個交點,交錯之后,他們將分道揚鑣,永不相遇。
周圍的聲音不知道什么時候突然消失了,赫爾曼意識到什么,抬起頭,原本血腥殘酷的戰場變成了一片墳場。
這里陰森森地佇立著幾百座墓碑,太陽緩緩從西邊升起,從東邊落下,黑壓壓的烏鴉立在黑色十字架上頭,發出詭譎的哀鳴,十字架投射在土地上的陰影從東轉向西邊,一次次轉回,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這塊兒如一個漩渦中心,四周都往這漏著寒風,越旋越快,在這荒原上發出“嗚嗚——”的鬼哭狼嚎。
讓人脊背發麻。
赫爾曼怔住,看著這奇異到失常的景象。
耳邊不知道哪兒來的聲音,對他蠱惑地說道:
“……你知道嗎?她的墓碑就在這里,你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她的墳頭,藏在這九萬九千座墓碑之中……”
“墓碑上鐫刻著每個人的名字——每一個被戰爭殺死、被魔獸咬死、在精靈族的內戰中死去的……”
赫爾曼一動也不動地跪著,看著不停西升東落的太陽。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發生著什么變化。
“去吧,赫爾曼,去找到她的墳墓,跟她作最后的懺悔,再說出你真正的心意——掏心挖肺也不足以證明的你的心意——”
這話有什么魔力一般,驅使著赫爾曼站了起來,他開始奔跑,不停地奔跑,目光從一座又一座墓碑上掃過,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幾乎飛了起來,如在跟太陽賽跑一般。
“……不要停下來!跑!赫爾曼!跑!這太陽一升一落,便是一天過去了,你得在你死之前,找到她的墳墓,跪下跟她道歉!”
那聲音在越來越快的太陽閃回中吶喊著,“你已經錯過太多太多了!這是你最后的機會!赫爾曼,別停下來!繼續跑。!”
跑!
跑!
跑。!
赫爾曼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他從一座一座墓碑上跳躍而過,像殘影一樣掠過,汗如雨下,跑到渾身喪失知覺,同時,他的外表也在飛快地變化著,頭發變長、脊背變彎,速度也禁不住身體和年齡的衰老,變得越來越遲緩,喘氣粗重。
他在跟時間賽跑。
……海洛茵、海洛茵……然而即便如此,也依舊沒有找到她。
奔跑的半精靈驚擾了停留在十字架上的烏鴉,它們撲棱棱飛走,留下一串串悲鳴,仿佛在為他提前舉行默哀儀式。
不知過了多久。
幾年,還是幾十年,還是幾百年。
精靈的壽命普遍比人類長,半精靈要稍微短一些,但也有兩百年左右。
赫爾曼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他只是到了后來,什么也忘了,只記得這一件事——找到墓碑。
找到她的墓碑。
他沉重地跌倒在地上,“嗬嗬”痛苦地喘氣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居然如此沙啞蒼老,這樣不堪入耳。他趴在地上,渾身像是散架一般,眼睛驀地一陣劇痛,他撕破了嗓子,尖叫出聲。
“啊啊啊——”
再睜開眼,一只有著尖銳前喙的魔獸啄了他的左眼,他顫抖的手臂捂著左眼,痛得渾身都在發抖,他蜷縮著身體,在地上打滾起來,卻引來了更多的魔獸啄食他的身體。
“啊啊——”
看不見了……左眼看不見了……
一片溫熱的血色模糊,左邊的視野完全消失,什么也看不見。
他才反應過來,剛才的一切都是幻境,是幻獸利用了他內心深處最痛苦也是最深的執念制造的一場幻境,讓他喪失防御意識,忘記抵抗,導致最后瞎了一只眼睛,還落到這種地步!!
赫爾曼咬牙切齒,面目猙獰,暴著青筋:
“我殺了你們……我殺了你們啊啊。。。
他把身體里所有的魔力化作火焰推出,熊熊烈火一瞬間蔓延十幾公里開外,來不及逃開的魔獸在火中化為飛灰,當然,他自己也沒逃開,烈火同樣灼灼地炙烤著他自己,他站在火中,越灼燙,反而越感覺到情緒的安寧。
他搖搖晃晃地站在火中,想起了那年的音樂劇中,排練里,最后一幕的劇院中,萊娜把他推出大火,自己卻在烈焰中如一只夜鶯婉轉歌唱,聲聲啼血。
火中的她朝著他看來,那最后一眼,淚中帶笑,帶著絕望,帶著無謂,帶著濃烈的愛和歷經一切后的釋然。
那時候,格林在夜晚學校的小亭子里,萊娜為他上藥,她輕輕地吹了吹他的傷口,柔聲問他還疼不疼。
格林突然抓起萊娜的雙手,萊娜驚得叫了一聲,藥膏骨碌碌滾落在地。
格林用沙啞的聲音說:“等我的嗓子恢復了,我的第一支曲子,一定跟你一起合唱!萊娜,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所以你會同意的,對嗎?”
少年的眼神堅定,比那晚的星星還要閃爍。
萊娜愣了愣,才重重地點了點頭,露出了絢爛的笑容:
“……嗯!”
——
“……喂,魔焰好不容易才滅掉,你又要在城區縱火嗎?”
一個熟悉的聲音由遠及近,“想嘗嘗帝國的監獄的滋味嗎?那可不好受呢!
冰涼的氣息朝著赫爾曼撲面而來,驅散了炎熱,好像一瞬間為他帶來了一股極致的寒意,讓他上一秒還在極溫地獄,這一秒便來了極寒之境。
什么冰冷的、尖銳的東西貼上他的咽喉。
“再不睜開眼睛的話,是想被我的索魂鐮隔斷喉嚨嗎?”
赫爾曼終于緩緩睜眼。
那是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少女,她渾身上下充滿了非人類的神性,側身坐在一頭高大的魔獸上,赫爾曼認出,那是魔域三大守護魔神之一,不知怎的被她馴服了,竟然如狗一樣乖順地匍匐在她的身下。
“!
他剛剛張開干裂的嘴唇,發出一個音節。
少女用指腹堵住他的嘴唇。
她糾正道:“不對!
“不是海洛茵,她已經死了。精靈王,請稱呼在下塔納托斯,這是在下的名號!
“……塔納托斯。”
赫爾曼夢囈一般喃喃。
“雖然我很想帶你走,但是你不在我這次的名單里,赫爾曼先生,很可惜,只能等下一次了,”阮笙看著他,微微瞇著眼睛,“你還得回去,繼續當你的王!
“……別走、別走!我求求您,求求您,別離開我,海……不!塔納托斯大人!!”赫爾曼跪下來懇求,他試圖上前接近阮笙,被守護魔神狠狠拍出幾十米遠。
他強撐起來,口鼻浸在鮮血里,左眼也流出了鮮血,如可怖的黑洞。
“你的使命還沒有完成,不可以跟我走。”阮笙不帶感情地說,“反正等你死的那天,我會親自來收割你的生命,你不必這么著急見我。”
她話音未落,赫爾曼手起刀落,捅向自己的腹部。
一下又一下,鮮血混在臟器里流下,他露出懇求的、討好的微笑,直勾勾地盯著少女:
“……這樣,可以了嗎?”
阮笙停下了腳步,身下的守護魔神顯然也煩躁得不行,噴出炙熱鼻息,若不是看在阮笙的份兒上,他早就一爪子拍死這個半精靈了。
“不可以。”
那少女露出了殘酷的笑容,她回頭,平靜地對赫爾曼道,
“有的人需要死后受刑,有的人要生前受刑。不管哪一種,最終都只會殊途同歸。赫爾曼,請別再這樣了,你該受的,一樣也逃不掉。海洛茵她有一句話想對你說,請你記住。”
“——你還能活九十八年零十個月零二十天,在人間服完役、把她嘗過的痛苦好好地、一樣不落地全部受一遍,然后再來地獄,與她團聚吧!
“她在地獄,等著你!
第128章 不屑
很多年之后, 赫爾曼都會覺得這一句“她在地獄,等著你”是自己活下來唯一的動力。
他尚且能夠端坐在王位上,睥睨眾臣, 忍耐著這群烏合之眾的喋喋不休, 全仰仗她那一句話。
他帶著小心翼翼又試探的態度去一次次在危險的邊緣回轉, 卻每次都奇跡一般死里逃生, 即便遍體鱗傷, 卻仍能夠看到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
多少人向死而生,他卻一意孤行,逆行在人潮之中, 唯愿自己能早日迎接死亡。他早早地選好了接班人,是他的皇妹, 一直忠心地跟隨他,他拒絕成家生下子嗣,他每日唯一的樂趣,就是在日歷上劃掉一個又一個日期,看到太陽一次又一次落下。
從前一直是她朝著他奔赴。
這一次,也讓他來體驗她當初的感受吧。
九十八年間, 精靈族一直未與人族建交, 在某一天,王乘著馬車,從湖面路過,半途中,他撩開窗簾,看著白茫茫一望無際的湖泊。
九十九年前,那個紅發少年在夢中曾經那樣疲憊又竭盡全力地奔跑著,只為去見她最后一面。冰面碎裂, 夢中的少年墜入湖泊,他咬著牙齒,伸出凍僵的手死死扒住冰層,那時,那個胸針從他的口袋里滑落,落入湖泊之中。
少年追隨胸針而去。
這一回,命運竟然這般巧合。
命運的齒輪轉動,堪堪卡住,刻著她名字的胸針從他的袖口滑落,掉落冰層之上,滾落著,跳躍著,胸針刺破冰面,不知道是共鳴了哪里,那冰面的裂口越開越大、越開越大。
馬匹驚動了,它們踩踏著冰層,慌亂受驚地鳴叫起來,更加加速了冰層的塌陷。
“咔嚓——咔嚓——”
冰面碎裂。
馬車“撲通”一聲墜入水中。
刺骨寒冷的冰水和鋪天蓋地的窒息感把他團團裹住,赫爾曼如墜冰窖,他痛苦地皺起眉頭,捂住口鼻,渾身都使不上勁兒。
原來,掉進冰水里,竟然這樣寒冷徹骨。
如同夢中一樣。
她小的時候,曾經就像這樣,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推入寒冷的小溪,他就在小溪邊站著,笑嘻嘻地看著她跟小鴨子似的歪歪扭扭站起來,不屈不撓,一次再一次走上岸。
那水竟然真的這樣寒冷,往他的每一個毛孔里鉆進去,無孔不入,他凍得幾乎失去知覺,求生的本能都在慢慢失去著。
“赫爾曼!”
冷到他產生了幻聽。
因為極度的冰冷,他反而感覺到了一種錯亂的溫暖,包裹著他,讓他放棄抵抗,接受沉淪。
那些年的夏天,赫爾曼喜歡躺在地上裝死逗她哭。海洛茵探不到他的呼吸聲,驚慌無措地抽泣起來,然后赫爾曼會突然蹦出來,嚇她一大跳。
這一次,他仿佛也聽到了她的呼聲。只是他,這一次,再不能夠突然睜開雙眼,站起來,嚇她一大跳了。
陳舊的歲月里,閣樓上的少年少女渾身灰撲撲,窩在一起,小心地翻閱著一本書籍,他們對視一眼,彼此的眼睛里都亮晶晶的。
“赫爾曼,你真的要去魔法學院了嗎?”
“當然啦!我可是點亮了五柱光的天才哦!”
“可是……那樣的話,我們會不會見不到彼此了?我還想繼續跟你一起玩兒,我以后,能去學院找你嗎?”
“可以呀,這有什么?哦,對了,你得不能讓你那個討人厭的哥哥知道這件事情,他肯定會念叨你,然后又來找我麻煩的……”
“嗯、嗯!我不會的,我不會讓他知道!”少女激動得臉頰通紅,“我也會努力趕上你的進度,然后、然后跟你一起去學院學習魔法的!”
“那好哦,”
少年摸了摸她的頭發,露出一個壞笑,用臟兮兮的手指點了點她的鼻尖,“我等你哦。你可千萬別食言了!”
“好,我會努力的!”
……
塔納托斯坐在漂浮在半空的魔神身上,她看著帶著幸福的笑容渾身逐漸僵硬的精靈王,問一旁的黑霧:“你給他造了一個什么夢,居然讓他笑成這樣?”
黑霧抖了抖:“沒有……就是……”
祂說話說得極慢,一旁的少女卻耐心等待著,沒有絲毫不耐煩。
“精靈王……這么多年……收集了……很多信仰……”
黑霧慢慢地道,“他死前……把信仰值……全都轉給了我……拜托我……給他……造一個……美夢。”
祂艱難地說完一整句話,才閉上嘴,似乎有點惴惴不安地等待塔納托斯的回應。
她問:“美夢?”
“對……”
祂磕磕絆絆說,“精靈王放、放棄了……轉生來世的權力……只求我,給他造一個……逆轉過去的美夢……我本來也不想答應的……但、但是他給的信、信仰值……”
實在太多了。
“……我知道了!
出乎意料的,少女沒有生氣。
夢神有些意料之外。
“這樣也好,在美夢中一點一點煎熬地死去,這是他為自己選擇的死法了吧!鄙倥畵]去鎖魂鐮,黑霧感覺自己聽到了鎖鏈被斬碎的聲音,頭皮一麻。
恍然間,祂好像聽到那個少女的喃喃自語:
“那么……接著去下一扇門吧!
*
赫爾曼的羈絆值在美夢期間才達成了100%。
阮笙把那紅色的心形收進掌心,推開倒數第二扇門,那是一個鉑金色的心,里面的數字低得令人發指——87%。
她握住那顆似乎還在顫抖的心,一下子來到了那個世界。睜開眼睛,大雨還在下著。她仰頭看了看灰蒙蒙的一片天空,右手輕輕一握,收起了索魂鐮。
她從魔神身上跳了下來,獨自行走在雨幕中,接近了那座頹敗的、巨大的、屹立在一片廢墟之中的宮殿。
她走入這座宮殿,如走進一座巨大的墳場。
這里跟墳場別無二致,尸體成堆,血流成河,滿目瘡痍,草木枯敗。
曾經她在這里看著那么多貴族飲酒起舞,如今這里卻變成這幅地獄愿景。
當然跟羅蘭脫不了關系。
原本還在想著,羅蘭會不會有轉生的權力,現在看看,不說轉生,這家伙即便是去了地獄也會生活在一片被厲鬼圍毆的水深火熱之中吧。
走著走著,阮笙停了下來。
皇宮里有一座巨大的胸口,鐘樓上有一個滴滴答答走動的巨型石英鐘,每到整點時鐘樓都會敲響巨鐘報時。
現在,沒到整點,鐘聲卻驀地響了起來。每隔一分鐘響一次,頻率高得叫人因為急促的敲鐘聲喘不過氣。
阮笙抬頭,瞇起眼睛。
雨幕中,她看到了敲鐘的高馬尾青年,他瘋了一樣地不停敲著鐘,一刻也不肯停下來。
他每敲響一下,似乎都說了一句什么,但是雨聲太大,阮笙什么也聽不到。她扯了扯斗篷,一轉身,變成一只青金色的小蝴蝶,搖搖擺擺飛上幾十米高的鐘樓。
飛得越來越近的時候,她才終于能聽到他的聲音。
他叫的是她的名字。
“海洛茵……”
他跪在鐘邊,奮力地撞擊著悶鐘,撕扯著沙啞的嗓音:
“嫁給我……”
阮笙這才想起來,亞特帝國的一個習俗。
男子對心愛的女子求婚時,除了鮮花鉆戒跪地三件套之外,獨屬于這個國家的傳統還有撞鐘。
每一分鐘,撞鐘一次,喊著女子的名字,向她求婚。
阮笙不知道羅蘭撞了多久了,她只是在羅蘭身邊飛著,看著他咳出一灘血,然后在他的身后化作人形,靜靜地站立著。
“嫁給我……”
“嫁給我!
“……嫁給我!”
他喊到嗓子發不出任何聲音了也不肯終止。
阮笙就這樣看了很久,才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能穿透雨幕,被他聽見。
“羅蘭!
那青年愣了一下。他卡帶了似的,一下一下,不敢置信一般,慢慢轉過頭,瞪大了雪藍色的雙眸,直勾勾地看著她。
“……海洛茵?”
他的聲音好像嗓子滾過熾熱的沙子,嘶啞無比。
“是我!
“……”
“我回來了,是的,我回來了!
羅蘭沉默了半晌,跪在雨中的白色長袍都被染得臟污不堪,他就這樣笑出了聲,用額頭磕著鐘,額頭流下鮮紅的血。
他失笑:“……我竟然,又出現了幻覺!
阮笙問:“假設這不是幻覺,你又該要怎么辦呢?”
羅蘭說:“把她留在我身邊,盡我一切所能!
阮笙搖搖頭:“可是她不愿意留下來。你傷害她太多了!
羅蘭倚靠著鐘,鮮血順著生銹的鐘面滴滴答答落下來,融進冰涼的雨水中。
“我會補償她。她想要王位,我就把王位讓給她……”
“假設她不想要呢?”
“我把我的眼睛給她,我知道,恢復她的眼睛需要換一雙他人的眼睛……”
“換眼的要求很嚴苛,你得真心為她,不是出于強迫或者其他目的!
“我是真心——不相信的話,盡管剖開來看!
阮笙看著系統上那“87%”的數字,她只是輕輕嘆息著,
“……可你看不見色彩,你這樣的眼睛,她不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