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蜂崖溝
惡戰一觸即發。
玄燭帶暗衛開路,重云宋長策帶侍衛斷后。
喬祐年和高崳成武功相對弱些,便跟著謝蘅的馬車與柳襄在玄燭等人的掩護下疾馳前行。
行至最險峻的地段,一支暗箭破空而來,柳襄松開韁繩躍向馬車,及時截斷射向馬車的暗箭,與此同時,有人影自山峰上掠來,劍氣駭人。
逼的柳襄不得不拉住了韁繩:“吁!”
她猛地望向極速掠來的人,眼底閃過一絲凝重。
是馮太妃身邊那人!
她毫不猶豫的抽出馬背上的刀,飛身擋在馬車前,她很清楚她扛不住這一劍,但也更清楚若這一劍砍在馬車上,馬車必定要毀,謝蘅也受不住。
還沒直接對上,她便已感覺到那股雄厚的內力壓了過來,她用盡全力抵抗,還是被壓的溢出一絲鮮血。
顯然,那人這一劍也是使了全力。
她若要強接下這一劍,不死也得廢!
可她身后是謝蘅,不能退。
喬祐年和高崳成也看出了什么,面色大變:“昭昭表妹。”
“云麾將軍!”
而就在這千鈞一發時,一道身影從人群中穿梭而來,在柳襄之前迎了上去。
霎時間,柳襄頭頂上的壓迫消散,她卸了力道往后退了幾步,后怕的抬眸看去。
不過眨眼,玄燭和那人已過數招。
高手對決,不是尋常人能瞧得清的,柳襄尚且只能隱約看見招式,喬祐年和高崳成都只能看見兩道殘影。
上次客棧玄燭和這人對上,喬祐年和高崳成都在縣衙沒有瞧見,如今看著這一幕,二人皆是震撼萬分。
“天老爺,這還是人嗎。”
喬祐年忍不住感慨道。
柳襄:“……”
她不敢耽擱,足尖一點,飛身上馬:“走!”
喬祐年高崳成自也不敢多留,趕緊收回視線,隨著馬車在暗衛的掩護下飛快前行。
謝蘅掀開車簾看了眼,見馬背上的姑娘無礙,才放下車簾,用手帕捂著唇。
他知她耳力過人,不敢咳出聲怕影響她,只極力的隱忍著。
待緩過那陣,帕子上已沾了鮮血。
他趁馬車另一邊的喬祐年不注意時丟出了馬車外。
周圍仍在不斷涌現出刺客,沒了玄燭,暗衛應付的稍顯吃力,但還是能勉強開出一條路。
然而就在馬車即將沖出灣溝時,幾支袖箭破空而來,柳襄反應迅速的后仰躲過,喬祐年高崳成也飛快躲開。
再穩住身形時,前方已攔了數十黑衣人。
而立在最前頭的,是寧遠微。
幾人喝住馬,馬蹄劃出深深的泥印。
柳襄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持刀,眼神凌厲而帶著幾分防備的盯著寧遠微。
他們交過手,她打不過他。
不過他前些日子在玄燭手里受了傷,她應該能拖住他。
想到這里,柳襄迅速道:“高大人,表哥,找機會突圍和世子先走!”
高崳成喬祐年沒跟寧遠微動過手,但見柳襄如臨大敵,二人便也不敢輕視,先后應下。
柳襄看了眼負責架勢馬車暗衛,暗衛輕輕頷首,揚鞭:“駕!”
然幾人雖然配合默契,但寧遠微帶來的人全是頂尖高手,幾番廝殺后還是沒能沖出去。
柳襄與寧遠微也已過了數招,如柳襄所料,寧遠微傷勢未愈,確實不如上次強勁,她勉強能與他平手。
二人各有負傷。
沒辦法沖出去,只能先試著拖延時間。
柳襄立在馬車前,冷聲道:“你是東鄴人,為何叛國!”
寧遠微聞言唇角劃過一絲譏笑:“東鄴人?”
“云麾將軍不是已經知道我的身世了么?你說為什么?”
柳襄確實已經猜到了。
“當年北廑人救過你?”
寧遠微如今已沒有否認的必要。
眼下東鄴各地都貼著他的通緝令,他早就沒有回頭路了,也無需再跟他們演戲。
寧遠微眼底一片陰沉:“是,東鄴的狗官毀了我的家,害死了我的親人,若非大人教我如何寫狀紙,如何去攔欽差,我活不到現在。”
喬祐年高崳成也已經知道寧遠微的身世。
“但這不是你叛國的理由。”
寧遠微聽得這話,好笑的看向高崳成:“在你口中這是叛國,可在我看來,不過是報恩。”
“倒是你,大度得很啊,至親之人被東鄴貪官害死,你如今卻還能心安理得做東鄴的走狗。”
“寧遠微!”
高崳成厲聲道:“你莫要混淆視聽!”
“我是東鄴人,如何清算是我與東鄴的事,我寧死也不會與北廑人勾結,且你如何能一桿子打翻所有人,國之蛀蟲可恨,但也多的是良臣!”
“北廑人救過你,可替你申冤替寧家平反的兵部尚書亦是東鄴良臣!”
“他不該救嗎!”
寧遠微怒道:“是東鄴的狗官害了我,他作為東鄴朝官他該救!”
喬祐年忍不住道:“可你亦害性命無數,如今的你于百姓而言,與那狗官又有何區別?”
寧遠微嗤道:“我不在乎。”
“我只知道在我最無助的時候是大人出現救了我,我甘愿替大人賣命。”
“今日諸位就都留在這里,正好給我一個投名狀,效忠大人。”
寧遠微劍鋒一轉,陰狠道:“這是你們東鄴欠我的!”
柳襄眼疾手快的推開高崳成,攔下寧遠微那一劍,喝道:“走!”
高崳成早已看出柳襄的內功不如寧遠微,若再糾纏下去,柳襄沒有多少勝算。
他一把拉住欲出手的喬祐年,沉聲道:“喬公子,找機會護送世子離開。”
寧遠微瞥了眼喬祐年,勾唇:“喬二公子,你今日是走不了了。”
他轉頭用北廑語下了命令后,周圍的黑衣人全都涌了過來。
玄燭暫時脫不了身,重云和宋長策離他們太遠,一時也殺不過來。
一場惡戰再次拉開了序幕。
喬祐年的武功雖然比起曾經已經精進了太多,但在這些絕頂高手面前,顯然還不夠看,沒過多久便已受了傷,若非周圍還有暗衛頂著,他已不知死了多少回。
柳襄與高崳成也沒有好到哪里去。
寧遠微的內功太過深厚,而柳襄本就只善于近戰,又已受了幾次傷,即便有高崳成相助,他們還是逐漸的略落下風。
柳襄又一次中了寧遠微一掌后,落在馬車邊緣。
謝蘅似有察覺,飛快掀開車簾,正看見柳襄吐出一大口鮮血。
“柳襄!”
謝蘅眼神一變,正要下車,柳襄擦去唇邊的血,側首道:“世子別出來。”
她說完便察覺到高崳成有危險,又起身提刀迎過去,為高崳成擋下致命一擊,摔落在地。
“云麾將軍!”
“柳襄!”
謝蘅眼眶泛紅,攥著車簾的手指隱隱發白。
他不能出去,他出去只會讓她分心。
高崳成五指幾乎扣在地上,強撐著起身,眼底充血一片猩紅。
他轉頭看向艱難殺敵的喬祐年,他渾身被鮮血浸濕,也不知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
他們都撐不住了,但又必須得撐住,不然都要死在這里。
高崳成慢慢地站起身,抹了唇角的血,死死盯著寧遠微。
柳襄落在地上還沒有喘息的時間,便又察覺到危險,就地一滾堪堪躲開后,立刻揮刀砍去,剛好抵住寧遠微的劍。
但她早已是強弩之末,即便拼盡全力,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劍鋒離自己越來越近。
就在這時,離她最近的暗衛將手中的劍擲向寧遠微,寧遠微不得不撤劍轉身應對。
柳襄不敢有絲毫松懈,忙撐著起身。
然就在她剛站穩時,她聽到噗的一聲,是劍灌入身體的聲音,萬分刺耳。
耳邊緊接著傳來喬祐年破了音的喊叫。
“高大人!”
柳襄抬起頭看著眼前一幕,只覺耳邊一陣轟鳴。
寧遠微的劍貫穿高崳成的胸口,高崳成攥住他的手腕,用盡所有力氣將他緊緊抱住,往懸崖沖去。
“高大人!”
柳襄緩過神來,飛快奔過去。
寧遠微拼力想穩住身形,可高崳成方才撞過來的沖擊力太大,加上他傷的不輕一時很難穩住。
眼看到了懸崖邊緣,他有些急了,罵道:“你瘋了嗎?!”
高崳成瞪著猩紅的雙眼,拼著最后一股狠勁不管不顧的將寧遠微向懸崖推去,咬牙喊道。
“叛國賊,人人得而誅之!”
寧遠微還來不及再開口,身體已經傳來失重感,他眼睜睜的看著高崳成離他越來越遠。
原本該因著慣力跟他一同掉落懸崖的高崳成,腰間纏著一根紅腰帶,被人帶了上去。
寧遠微手中的劍掉落,緩緩閉上眼。
叛國賊便叛國賊,他不悔!萬死不悔!
高崳成頂多比他幸運,遇到了一些愿意拿命救他的人。
柳襄沒空去看掉入深淵的寧遠微,她拼著跌入懸崖的可能拆下腰帶甩出去,所幸喬祐年也在這時撲了過來,借著他的力道,才有驚無險。
“高大人!”
喬祐年一想到方才的驚險,便覺后背發涼,但他現在沒空后怕,他看著高崳成胸口的血窟窿,牙齒打著顫。
柳襄奮力靠近高崳成,想為他止血,卻被高崳成握住了手。
他猩紅的眼睛望著她,艱難開口:“阿,阿瑤……”
柳襄頓時泣不成聲,她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安撫他:“沒事的,我會救你,會沒事的。”
“高崳成!”
謝蘅在看到方才那一幕時便再也沒忍住下了馬車。
高崳成仍只攥住柳襄的手,再次道:“阿瑤……幫我……照顧……”
柳襄痛苦的搖頭:“不,你不會死,你會好起來的,阿瑤還在等你,你堅持住好不好,重云,重云!”
此時重云亦是滿身鮮血,他聽見了柳襄撕心裂肺的聲音,心頭一沉。
高崳成出事了!
宋長策也聽到了。
他劈向周圍的刺客,想要掩護重云過去,可人實在太多了,一時半會兒很難靠近。
高崳成另一只手艱難抬起,謝蘅伸手握住,紅著眼哽咽喚道:“高大人。”
“平堰三千……冤魂,謝世子,我……此生無憾,唯,唯有……阿瑤……”
謝蘅看了眼即便喬祐年努力想要按住卻還是不停往外冒出的血,他便知道傷及要害,回天無力了。
他反握住他的手,艱難點頭:“好,我和柳襄答應你,定會照顧好薛瑤。”
高崳成手中的力道這才卸去。他拼著最后一絲力氣看向柳襄,努力扯出一抹笑,似安撫。
而后,他緩緩閉上了眼。
“高崳成!”
柳襄攥住他的手,悲悸的呼喚破空而起。
喬祐年看著雙手的鮮血,顫抖著手失力的跌坐在地上。
“世子,快走!”
謝蘅回神,伸手探了鼻息后,重重閉了閉眼,而后看向痛苦萬分的柳襄,輕聲道:“柳襄。”
柳襄抬頭,淚眼朦朧的望著他,低喃道:“阿瑤該怎么辦啊。”
那個苦命的姑娘好不容易得遇良人,此時正滿心期盼自己的夫君回去,她若知曉,不知要傷心成什么樣。
謝蘅紅著眼將高崳成放下,拽起有些失魂的喬祐年:“柳襄,走。”
柳襄閉著眼深吸一口氣,看了眼周圍扔在拼命廝殺的同伴,忍著悲痛抬手抹去眼淚,站起身:“我們走!”
他們要活著闖出去!
然幾人還沒有靠近馬車,一道人影便竄至跟前,柳襄反應迅速的抬起刀擋住。
但內力懸殊太大,她當即吐出一口鮮血暈死過去。
“昭昭表妹!”
“阿襄!”
喬祐年正要持劍砍過去,玄燭便已追了上來。
那人受了玄燭一掌,亦口吐鮮血滾落在一旁。
他陰狠的抬頭看著玄燭:“早知你如此礙事,在宮中時便該除掉你。”
若無他擋路,今日這些人早就命喪于此!他精心教養出來的徒弟也不會就這么沒了!
玄燭沒理他,他看了眼昏迷過去的柳襄后,抬手劈斷馬車的繩索,彎腰給柳襄喂下一顆藥后,將柳襄抱起來朝謝蘅道:“世子,云麾將軍受了重傷,帶她先走。”
謝蘅沒有猶豫,在喬祐年的攙扶下上了馬,他將柳襄小心翼翼的護在身前,緊緊拽住韁繩。
柳襄教過他騎馬,卻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
玄燭又看向喬祐年:“我現在只能掩護世子離開,喬二公子稍后。”
“所有人聽命,全力保護喬二公子!”
喬祐年緊緊握住劍。
若他以前再努力些,再刻苦些,如今就不用連累旁人了。
玄燭吩咐完,劍指已經站起身的那人:“沒有早知,不過今日,我不會放你走。”
那人瞥了眼謝蘅,陰狠一笑:“想救你主子,做夢!”
“那便看看,誰在做夢!”
玄燭話落,人就已經竄了出去。
與此同時,謝蘅拉了拉韁繩:“駕!”
一人一馬幾乎并肩沖了出去。
謝蘅自知馬術低微,不敢有絲毫停頓,哪怕面前是刀尖,也只是抱緊柳襄抓住鐵環,不管不顧的往前沖。
而每次危機關頭,玄燭總能給他劈開一條路。
所幸柳襄在溯陽事了后,便讓人將自己的戰馬送了過來,她擔心謝蘅,便將戰馬給他駕車,隨她上過數次戰場的馬英勇無雙,面對刀尖半點不懼,拖著二人一往無前,在玄燭的掩護下生生闖出了蜂崖溝。
謝蘅回頭看著玄燭幾乎以一己之力攔下了所有刺客,哽聲喊道:“要活著。”
玄燭身形一頓,側首回道:“是。”
他還沒給主子說成媒,還要將高大人帶回去,還沒給重云找到良配,他會活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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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蘅怕還有埋伏,不敢有絲毫停頓,忍著喉中腥甜任由戰馬飛奔。
但他的身體堅持不了太久,沒過多久便昏迷了過去。
再醒來時,天色已晚。
戰馬乖乖的停在了路邊,他和柳襄仍在馬背上。
“柳襄。”
謝蘅顫抖著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察覺到氣息后才松了口氣,抬眼望向四周。
夜色中,隱有流水聲,仿若置身山谷。
謝蘅不由低喃道:“雁歸,你這是將我們帶到哪里來了?”
馬兒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揚起脖子嘶鳴了聲,好像在回應什么。
但謝蘅聽不懂。
而就在這時,他隱約聽到了前方有馬蹄聲傳來,雁歸煩躁的動了動馬蹄。
若柳襄醒著,便定然知道這是馬兒感受到了殺氣。
不過謝蘅雖看不懂,但勝在腦子好使,他感受到了馬兒的不安,當機立斷抱著柳襄下了馬。
這個時候出現在這里的多半不會是援兵,前后都去不得,他只能選擇棄馬,背著昏迷的柳襄往小路走去。
在二人的身影消失后,頗有靈性的雁歸便已經回頭往來路上跑去。
沒過多久,躲在暗處的謝蘅便聽到了一陣馬蹄聲疾馳而過,隱約能聽出是北廑語。
謝蘅屏氣凝神的等著,待一切重歸于靜,確定沒有任何動靜后,他才又背起柳襄往深處走去。
走了大約兩刻鐘,謝蘅看到了遠處隱有燈光,有燈光便有人家。
柳襄的傷需要處理,他們也不能在這里等死。
謝蘅不知道路,只能朝著有亮光的地方走,可那亮光瞧得見,路程卻遠的好像隔了一座山。
金貴的世子何曾走過這樣的路,加上夜里黑,初時沒幾步便要摔一次,每次他都盡力護著柳襄,以至于沒過多久手腳就都蹭破了皮。
再一次被長草絆倒,謝蘅忍著膝蓋傳來的鉆心之痛將柳襄抱在懷里,又去探她的鼻息。
這一路上,他已經不知探了多少回了。
他太害怕了。
害怕她突然就會沒了氣息。
方才摔下去時,柳襄頭上不知從哪里沾了片落葉,他伸手摘去,替她理了理凌亂的頭發,又用袖子想擦去她臉上的臟污。
可血早已經干涸,擦不掉。
謝蘅擦著擦著,淚就落了下來。
他突然猛地將她緊緊摟在懷里,壓抑許久的情緒在無人的寂夜中盡數釋放,向來驕傲高高在上的世子,抱著心上人哭的泣不成聲。
“柳襄,你要活著,一定要活著。”
“我會救你的,你一定要堅持住。”
夜色漸濃,謝蘅背著柳襄小心翼翼的繼續往前走,世子的學習能力向來不弱,在月光的照耀下,他走的越來越穩。
但他的身體早就承受不住,只全憑著一股狠勁和要救柳襄的意念撐著,可不管他怎么撐,畢竟是體力有限,中間還是昏迷過,也咳過血,醒來后又繼續走。
謝蘅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不知何時,那亮光也沒了。
他只能循著記憶背著柳襄往前走。
月上中天,謝蘅路過一潭清泉。
他將柳襄慢慢放下,將自己的衣袖打濕一塊,替她細細擦去臉上血污,眼底的愛意在這一夜才敢肆意宣泄。
他的手小心翼翼撫過她的臉頰,心疼的幾近窒息。
他恨自己身體羸弱,恨自己學不了武,恨自己不能將她護在身后,恨自己保護不好她。
眼淚在黑夜中滾落,謝蘅的聲音低到充滿著祈求。
“柳襄,你醒過來好不好?”
“只要你醒過來,你說什么我都答應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
“阿襄,昭昭……我求你,你不要死。”
熟悉的暈眩感傳來時,謝蘅抽出發上的簪子,狠狠扎在胳膊上,疼痛讓他勉強能保持了幾分清醒。
他背著她繼續往前走。
夜里山谷太冷,還隱有野獸的吼叫,他不敢再暈倒了。
后面的路程每當感覺到自己快要撐不住時,他便用簪子扎一回,讓自己保持著清醒。
向來愛潔凈的人數次栽在泥地中,又頑強的爬起來,如此循環往復整整一夜。
沒了發簪的桎梏,發髻逐漸凌亂,披散了大半下來,臉上被擦破皮有血污,也有泥土,錦衣華服早已臟污不堪,破損之處隱有血跡。
整個人狼狽的不成樣子。
謝蘅什么也顧不得,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他要救她,一定要救她。
在天將亮時,謝蘅終于看到了竹林中的一間木屋。
他一步一踉蹌的走過去,有氣無力的敲了敲門。
“誰啊?”
“這方圓幾里不是沒住人么,呀,不會是野東西吧,不對,這不是才灑過藥,這些家伙暫時不敢靠近這片山吧。”
“算了,還是拿個釘耙吧,再拿點藥,萬一是個熊瞎子呢。”
“別敲了別敲了聽見了,大早上的煩死了。”
聽到念念叨叨的人聲傳來,謝蘅終于堅持不住,暈了過去。
“哎呀,是人啊。”
“厲害啊,老子藏這么深都能摸來。”
一身布衣胡子拉碴的老頭丟開釘耙,煩躁的隨意扯過一只手:“先看看有沒有得救,免得浪費體力把你們搬進去。”
片刻后,老頭面色一沉,狠狠甩開那只手:“欸?什么陰間玩意兒?”
“喂,小伙子,醒醒啊,我這里不管埋的!”
第72章
謝蘅緩緩睜開眼,盯著簡陋的屋頂,他緩了一陣意識才回籠。
“柳襄。”
他心中記掛著急忙坐起身,但腦袋一陣暈眩又倒了回去。
“醒了啊。”
耳邊傳來一道沙啞的嗓音,謝蘅忙循聲望去,便見床邊坐了個看不清樣貌的布衣老者,因為他的臉被散亂的頭發和胡子遮住了,幾乎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頭。
謝蘅撐著半坐起身:“您是……”
不等老者回答,他便已經看到另一邊床上躺著的柳襄,他心神一緊,忙掀開被子踉蹌走過去:“柳襄。”
姑娘臉色沒什么血色,唇也略顯蒼白。
他剛要伸手去探鼻息,便聽坐在兩張床中間的老者幽幽道:“還有氣兒。”
謝蘅心落下大半。
隨后他就發現柳襄和自己身上的傷都被處理過,遂轉頭朝老者道:“多謝老先生相救。”
老者抱著雙臂斜眼看他:“都找上門了,我還能把你們埋了?”
謝蘅自知給人添了麻煩,便道:“晚輩實乃無奈之舉,給老先生添麻煩了,日后定報答老先生。”
老者翻了個白眼兒沒有接話。
謝蘅見柳襄還未有醒轉的跡象,心中愈發擔憂,外頭天色已暗,他怕是昏睡了一日,蜂崖溝之戰眼下應該已經結束了。
他摸出腰間的信號,便欲起身往外走。
柳襄的情況瞧著很不好,他得趕緊發信號,期待著重云能找過來。
老者將他所有的動作收入眼底,皺眉:“你要干什么?”
謝蘅握了握信號,解釋道:“她受了很重的傷,我得通知同伴,讓人過來救治。”
老者眉頭一揚,只覺腦子嗡嗡的。
這話他怎么有些聽不懂了?
謝蘅見老者沒阻止,便微微頷首后往外走去,才走出幾步,就聽老者道:“不是,你給我回來。”
謝蘅駐足,回頭看向老者:“老先生,怎么了?”
老者皺著眉頭道:“你,不是來找我的?”
謝蘅愣了愣后,斟酌道:“晚輩無意闖入貴地,還請老先生見諒。”
老者臉色更復雜了。
“無意闖入?”
謝蘅雖不明白老者為何如此反應,但還是點頭:“是。”
老者上下打量他一眼,深吸一口氣,招手:“回來坐著。”
有句老話怎么說來著,無巧不成書?
謝蘅沒動。
“我……”
“我喜歡清靜,不許再給我招人來。”老者老神在在的打斷他:“且你的人也救不了她。”
謝蘅臉色一變:“老先生這是何意?”
老者嗤道:“若你的人真有本事,你就不會有這陰間脈象,你都救不了,能救得了這只吊著一口氣的人?”
謝蘅心頭驟涼,猛地踉蹌往前一步:“你胡說!她不會死!”
也是這時,謝蘅才后知后覺的發現屋中鋪了許多藥材,他怔怔的望著老者:“您是大夫?”
老者默默地看著他。
他那番話他倒是只聽見了后面那句,顯然,比起自己,他更在乎的是這位瀕死的姑娘。
良久后,老者嘆了口氣,擺擺手:“坐好,我是用銀針把你扎醒的,你撐不了多久,別折騰了。”
知道老者是大夫后,謝蘅便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無比乖順的坐回柳襄的床沿邊,幾近祈求的盯著老者:“老先生,您救救她。”
“這姑娘是你什么人啊?”老者道。
謝蘅被這話問住了,許久才憋出一句:“同伴。”
老者癟了癟嘴。
現在外頭管這叫同伴了?
不過,這根老者沒什么關系,他幽幽道:“你醒來之前,我也用針扎了她,想著公平起見,誰先醒來便由誰做決定,現在這姑娘仍沒有醒轉的跡象,那便你來選吧。”
謝蘅聽得云里霧里,完全聽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老者見他面露迷茫,干脆連人帶椅子挪向他,二話不說的抓起他的手,摸向他的脈搏,片刻后,道:“你的病我能治。”
謝蘅猛地抬眸看向老者。
那一瞬,他整個人仿若突然跌入了柔軟的云端,渾身軟的幾近失去了只覺,猶如在夢境。
許久后,他才勉強聚起一絲力氣,聲音顫抖:“您……說什么?”
他的病他能治?
怎么可能!
但凡摸過他脈象的,都知他命不久矣,藥石無醫,他卻說他能治?
他親耳聽太醫院首說過,這世上或許唯有神醫才能……
腦海中有什么迅速閃過。
謝蘅驚愕而不敢置信的,失聲道:“您是神醫?”
老者聞言放下他的手,挑眉:“我不叫神醫,不過外頭確實這么叫我,你知道我,看來應該也找過我了?”
那便是了。
謝蘅神情訥訥的看著老者。
他已經說不出這一刻自己是怎么樣的情緒,激動,興奮,不敢置信皆有。
他本來早已經放棄尋找神醫了,卻沒想到竟會這么陰差陽錯的撞到這里。
“我上個月剛尋得一味百年難遇的神藥,這世間只有它能救你,半年之內,我可保你與常人無異,從此以后都不必再受病痛的折磨,活個百八十歲不成問題。”神醫徐徐道。
謝蘅的手不可控的顫抖著。
與常人無異,不必再受病痛的折磨,這都是他夢寐以求的。
他本來都以為無望了,可如今卻告訴他,他可以擁有一副健康的身體。
若他不是短壽的命,他是不是就能向她表明心意。
謝蘅唇微微抖動著,過于激動令他的語氣帶著幾分小心翼翼:“我……您要什么?”
神醫看著他意味深長道:“我這一生除了研究藥理別無所求。”
“所以我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你同意,我就可以救你。”
“我同意。”
謝蘅毫不猶豫道。
不管付出什么代價,只要能讓他活的更久些,他回去便去求圣上賜婚。
神醫默了默,轉頭看向床上的姑娘,道:“既然你選擇救自己,那待會兒就去將這姑娘埋了吧。”
謝蘅一怔,而后慌忙握住柳襄的手,攔住神醫,防備道:“什么意思?”
神醫看他一眼,又坐了回去。
“你們應是遇著內功行家了,當今世上像這樣的高手可不多。”
謝蘅緊皺著眉頭,仍舊戒備的看著老者,似乎生怕他對柳襄動手。
“這姑娘經脈俱損,最多也就一個時辰了。”
謝蘅方才所有的激動頓時煙消云散,猶如被人當頭潑下一盆冰涼的水,他僵硬的看著老者,終于隱約的意識到了什么。
神醫停頓片刻,眼也不眨的盯著謝蘅,繼續道:“我的意思就是,那株藥只能成一個方子,你和她,只能救一個。”
這一刻,謝蘅終于明白神醫最開始說的選擇是何意了。
他握緊掌中的手,緩緩轉頭看向昏睡中的姑娘,這回與方才一樣,他仍沒有猶豫:“救她。”
他活著的代價中永遠都不會包括她。
神醫沒想到他竟是這么干脆的就給出了答案,不由道:“你可知你現在的身體是什么情況,你只需再像你昨夜這么折騰一回,你就可以直接入棺了。”
謝蘅唇邊劃過一絲苦笑:“這是我的命。”
他早就接受了。
他只當方才是做了一場美夢。
“但她,不能死。”
神醫調侃道:“因為是你的同伴?”
謝蘅唇角輕輕上揚,道:“因為她是我的心上人。”
他如今只萬分慶幸,先醒來的是他。
“還請神醫莫要告訴她這些,若她醒來問起神醫,神醫只說我無礙就好。”
神醫:“……”
當神醫可真不容易,還得包撒謊。
“行吧,不過說好我只能保她的命,但以后她應該是握不住刀槍了。”
謝蘅身形一僵,猛地看向神醫:“不行,她會受不住。”
“您不是神醫嗎,您想想辦法。”
她的理想便是保家衛國,守一方安寧,若她醒來知道她從此以后握不住刀槍了,必然無法接受。
神醫面無表情的看著他:“……我是神醫,不是神仙。”
謝蘅緊緊擰著眉頭,又緩緩看向柳襄。
“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沒有。”
神醫果斷道:“還要救嗎?”
“救。”
謝蘅眼底滿是心疼,她醒來一定會很難過。
而后,他后頸便傳來一股刺痛,兩眼一閉暈了過去。
神醫收回銀針伸手接住謝蘅,搖頭一嘆。
“倒是很久沒有見到這么癡情的人了,可惜了。”-
謝蘅再醒來,已是三日后。
“別動。”
他剛睜眼,耳邊便傳來神醫的聲音,隨后便覺身上到處都似針扎般的疼。
很快他就發現這不是錯覺。
是真的。
他全身上下都布滿了銀針。
“神醫……”
“別說話。”
神醫眼也未抬的打斷他:“按常理,你昨夜折騰那么一回后,能凄凄慘慘的茍活一年就是極限了,你這身體啊,要不是諸多天材地寶養著,早就該埋了。”
謝蘅不能說話,只能靜靜的聽他說。
“不過呢,我也不是神仙,保不了你多久。”
“現在你有一個選擇,是與常人一樣痛痛快快的活上一年,還是凄凄慘慘的延續五年。”神醫一邊收針,一邊道:“凄凄慘慘的意思就是與你這些日子一樣,時不時就咳點血,有時候可能會咳的更多些,不過只要你不再瞎折騰還是能咳滿五年的。”
謝蘅目光淡淡地望著簡陋的屋頂。
若是以前,他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前者,但現在……
他想盡可能的多活著。
朝廷的事此后與他無關了,他只想活著多看看她,哪怕很快就看不見,可聽著她的消息也是極好的。
“麻煩神醫,我想多活幾年。”
神醫似乎并不意外這個答案。
“是為了那姑娘吧。”
“欸,不是跟你說不能說話嗎?”
謝蘅:“……”
他閉上嘴,輕輕嗯了聲。
“老夫活到這個年紀也算是見過不少人情冷暖,生死關頭,還能像你這么淡然的還真是屈指可數。”
“這丫頭眼光不錯。”
“呀!”
神醫拔針的動作一頓,謝蘅痛的輕輕皺了皺眉頭。
“說起丫頭,那小瘋子幾日都沒回來了啊,嘶,這該不是又闖禍了吧!”
“完蛋,我該不會又要搬家了?”
謝蘅唇角一抽。
怪不得父王找了這么多年都沒找到人。
很快,謝蘅身上的銀針撤完,待他穿好衣裳,卻見神醫坐在椅子上面色凝重的看著他。
謝蘅一怔:“怎么了?”
神醫微微俯身,面色嚴肅道:“你們是在哪里遇到那個高手的?在這附近嗎?有沒有看到一個十六七歲古靈精怪瘋瘋癲癲的丫頭?”
謝蘅結合神醫方才的話,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擔憂,如實道:“我們是在蜂崖溝遇刺,那些人是沖我和……昭昭來的,應不會對不相干的姑娘下手。”
“昭昭在何處,她如何了?”
然他這話一落,神醫就砰地站起身,急的在床邊來回踱步:“完了,完了!”
“小瘋子也去了蜂崖溝!”
謝蘅一驚:“何時?”
“就在你們找來那天。”
神醫一手叉腰,一手扶著額:“蜂崖溝有一條劇毒的蛇,她去蹲了好些天都沒找到,那日天一亮就去了。”
謝蘅:“……”
他神情復雜的看著神醫。
人都出去四天了,他怎么現在才想起來?
神醫大約看明白他的意思,道:“小瘋子喜歡往山里跑,時常一出去就是兩三天,不過她臨走時說了最多三天就會回來,今天這都第四天了。”
謝蘅細細想了想,道:“若人在山里,應該不會遇到那些人。”
神醫聞言勉強放下心,但很快又開始念叨:
“該不會給毒蛇毒死了吧。”
“不至于不至于,她不比毒蛇毒?”
“且她每次出門都帶了各種救命的藥,就算中毒應該也沒事。”
“算了算了,不想了,指不定在回來的路上了。”
神醫的語速極快,謝蘅要很費神才能聽真切。
“是神醫的親人?”
神醫收好針包,聞言道:“是幾年前在邊關游歷時撿來的一個沒人要的小乞丐,見她有醫學天賦就帶在了身邊,現在想想可真是后悔啊,自從養著她,我的麻煩就沒斷過,招惹山里的大東西便不提了,時不時就惹上一些江湖人,連帶著老頭子我也跟著逃命,真是造孽哦。”
“不過這時間一久,說是親人倒勉強也算,小瘋子也說了,以后管埋我。”
謝蘅聽完也不知道該要說什么,好在神醫沒等他說話就自顧自的離開了。
神醫離開后,他便出門去找柳襄。
他睡的已經不是之前那個地方,神醫方才一心掛念‘小瘋子’也沒有回答他,他便只能自己出門去找。
好在很快就在隔壁屋里找到了人。
謝蘅加快腳步走過去,仔細觀察了一番,雖然仍昏迷不醒,但臉色確實比幾日前好了許多,他伸手輕輕撫上她的臉,眼底是化不開的沉郁。
對他而言她能活下來便是最重要的,可她呢?
以后再也不能動刀槍的痛,他懂。
他曾經就差一點,就可以學武了。
不,他或許并不能全懂。
他畢竟沒有真的學過,而她自小便在馬背上長大,上陣殺敵,巾幗不讓須眉,她若不能再提槍,會比他更痛苦。
“嘿,我說怎么一轉眼人就不見了呢。”
神醫探頭望了眼,看見謝蘅后便沒再進來:“那個都四天了,小瘋子不在,你給姑娘擦擦身子吧,熱水在外面鍋里,你自己打一下,衣裳我放在那邊柜子上了,不過小瘋子比姑娘瘦小些,衣裳怕是小了,但也沒辦法,先將就著穿吧。”
神醫說完人就匆匆離開了。
謝蘅頓時僵在原地。
他給她……擦身子?
這于理不合。
但,誠如神醫所說,已經四天了,她的身上還是那日沾了血污的中衣,她應當是很難受的。
謝蘅紅著耳尖坐在床沿躊躇了許久,才終于硬著頭皮拿著盆子去了外頭。
他打好熱水回來放在洗臉架上,立在床頭和水盆間猶豫,等他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時,水已經冷了。
如此循環了三次后,神醫終于看不下去了,跑過來面無表情道:“雖然柴不是我撿的,也不要錢,但是你這么一盆又一盆的糟蹋熱水,鍋里沒了你自己燒啊?”
謝蘅繃著臉看著鍋里最后一盆熱水,從脖子紅到了臉。
神醫:“……”
“真是見鬼了。”
“像你這樣的名門公子哥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怎么還有你這么純情的郎君。”
謝蘅聞言抬頭看向神醫:“您怎么知道我……”
“我怎么知道你的身份是嗎?”
神醫靠在門邊,磕著瓜子:“我不知道啊,但能砸的出那么多天材地寶的門庭可不是光富就行的,我尋摸著你應該是京城哪家的吧?”
“按理說,京城那些貴公子不是早早就有通房妾室了嗎,你怎么還是個童子身啊。”
謝蘅:“……”
他咬牙狠狠盯著神醫。
“再等最后一點熱水都沒了啊,我可不給你燒了。”
神醫好整以暇道:“你應該也不會燒火吧?”
謝蘅深吸一口氣,壯士斷腕般端著水盆往回走。
不就是擦個身子么,他閉著眼睛就是。
“啊!”
也不知是走的太快,還是心中不寧,亦或是泥地不太平,端著熱水的世子一個前撲連人帶水摔在了地上。
神醫:“……”
詭異的寂靜后,一陣驚天的大笑聲響破天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謝蘅重重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黑著臉默默的撿起盆走回灶房。
他這輩子就沒丟過這種人!
暗殺救命恩人應該是要下地獄的吧?
算了。
看在他救了柳襄的份上。
謝蘅提著水盆看著灶和一堆柴火,陷入了沉思。
他確實不會燒火。
笑聲由遠及近。
神醫扶著灶臺笑的直不起腰,對上謝蘅冷颼颼的眼神,他強忍住笑,擺手:“起開,看好了,我只教一次。”
半個時辰后
一臉柴灰的世子端著熱水再次踏進了屋子。
許是這盆熱水得來不易,這回,謝蘅終于伸手掀開了被子。
想著是閉眼,但其實根本不行,柳襄的身上有傷,閉著眼很容易碰到。
謝蘅艱難的擦完,額頭已經滲出一層薄汗。
替柳襄換好衣裳后,他便出門去問神醫要了套干凈的衣裳。
但神醫身形比他小,不可能有合適他的衣裳。
“你先將就著吧,等姑娘傷好了你們自己出去再換。”
謝蘅看了眼只到小臂的袖子,狠下心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他將他和柳襄換下來的衣裳拿去漿洗。
但世子哪里做過這樣的活,在經歷神醫毫不留情且漫長的嘲笑后,才勉強將衣裳歪歪捏捏的晾上。
謝蘅做完這一切,便被神醫喚去給柳襄喂藥。
“明天應該就能醒了。”
神醫道:“等這姑娘醒了你也好生勸勸,不能打架不打就是,安穩過一生不也挺好的。”
謝蘅眼神微沉,輕輕點頭:“嗯。”
謝蘅喂完藥,小心翼翼給柳襄擦了擦唇角,而后便盯著人陷入了沉思。
若只論私心他當然也希望她能安穩度過這一生,畢竟戰場上刀劍無眼,像這樣的危險難保不會遇見第二次。
但他更希望她開心。
“誰允許你不經過同意就將我的衣裳給別人穿了!”
突然,外頭傳來一道戾氣十足的聲音。
“人呢,給我脫下來!你憑什么將我的衣裳給別人,還睡我的房間!”
“瘋丫頭你等等,那姑娘受傷了,你別亂來。”
“受傷怎么了,受傷就能穿我的衣裳睡我的床?天王老子來了都得給我滾下去!”
謝蘅微微皺起眉頭站起身。
還沒等他走出去,門便被一腳踹開,緊接著一道纖細的身影就闖了進來,她看了眼謝蘅,目光狠厲:“你是誰,為何在我房里!”
謝蘅還沒出聲,神醫便已經追了過來:“瘋丫頭別鬧,那姑娘筋脈俱損,才……”
“你閉嘴!”
小姑娘是張鵝蛋臉,模樣很俏,但眼神卻兇的嚇人,她一把推開神醫便朝床上沖過去:“給我起來,這是我的床!”
“你聽到沒有,你給我滾起……”
小姑娘的眼神在觸及到床上那張臉時,話音突止。
謝蘅伸出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他臉色沉著的看向小姑娘,道:“十分抱歉給姑娘添麻煩了,待她醒來我們立刻就走,還請……”
“柳姐姐?!”
小姑娘的驚呼聲打斷了謝蘅。
謝蘅一愣,追進來的神醫也是一臉茫然。
小姑娘飛快撲到床上,一邊抓起柳襄的手按在她的脈搏上,一邊驚慌失措的轉頭:“老頭子,柳姐姐怎么了?”
與方才的氣勢凌人判若兩人。
謝蘅與神醫對視一眼,幾乎同時道:“你們認識?”
小姑娘卻并不答,而是緊緊皺起眉:“怎么又是這樣的傷。”
謝蘅立刻聽出不對:“姑娘還見過誰受傷?”
小姑娘這才認真看向他,從上到下打量了遍后,有些防備的道:“你是誰,你和柳姐姐是什么關系?”
謝蘅剛開口,神醫就道:“心上人的關系,瘋丫頭,你跟這姑娘何時認識的?”
小姑娘眉頭皺的更深了。
“你是柳姐姐的心上人?”
“我……”
“是啊。”
神醫給謝蘅使了個眼神,道:“他是你柳姐姐的心上人。”
瘋丫頭這個名字不是白來的,暫且順著她,省的麻煩。
小姑娘又將謝蘅打量了一遍,臉色稍緩。
“模樣還行,但怎么是個病秧子。”
謝蘅:“……”
“姑娘方才說還見過誰受了這樣的傷?”
小姑娘轉頭擔憂的看著柳襄,頭也不回道:“前幾日在蜂崖溝遇上的幾個倒霉蛋,老頭子,柳姐姐什么時候能醒?”
第73章
謝蘅猜測小姑娘說的應該是喬祐年他們,他想多問,小姑娘卻已不愿意答。
不過聽她這么說,他們應該是無礙。
聽神醫說柳襄明日就會醒后,小姑娘便將她存的所有錢全都找了出來。
“瘋丫頭,你做什么?”神醫問道。
小姑娘頭邊數銅板邊道:“我去給柳姐姐買幾身衣裳,我的小了穿著不合適。”
她說完抬頭看了眼床,道:“被子枕頭也得換新的,夜里蚊子多,還是買蚊帳回來吧。”
神醫:“……”
方才不還要把人扔出去?
“你不是在屋里放了藥,哪里來的蚊子?”
“是藥三分毒,柳姐姐受了傷,還是不要用藥了。”小姑娘環顧了眼四周,道:“老頭子,你把我這屋里的藥都搬到你那里去,這些藥毒性都不小,萬一傷著柳姐姐。”
神醫立刻道:“休想!”
“你這些毒物跟我的最新研究的藥丸相沖,別想來禍害。”
小姑娘卻似并沒有聽到一般,盯著床自言自語:“床是不是也小了些?”
神醫唇角一抽,翻了個白眼兒。
他就不信她還能去搬張床回來!
這時,謝蘅總算能插上話,道:“姑娘,我們過幾日便會離開。”
小姑娘皺眉看他,好半晌,才算是打消了要搬張床回來的念頭。
“知道了。”
小姑娘離開后,神醫望著她消失的地方久久才回神,而后一臉稀奇的看向昏迷中的柳襄:“真是見鬼了,老夫可從來沒見這瘋丫頭對誰這么上心過,小嬌嬌,你這心上人什么來頭啊?”
自從謝蘅燒火把自己弄得一身黑,差點把頭發燎了后,神醫便給他起了這么個外號。
不管謝蘅怎么抗拒,怎么冷眼,神醫都只當聽不見,叫的還越來越順口。
人在屋檐下,又是救命恩人,謝蘅也不能將人怎么著,只能選擇性耳聾。
不過他猜測那小姑娘應該是知道柳襄的身份,神醫說過他是在邊關將人撿回來的,這小姑娘應該是在邊關與柳襄相識,且見她那般重視,她們關系該是很好。
謝蘅沉默著,正思忖該不該說實話時,卻聽神醫若有所思道:“我是從北境邊關將這丫頭帶回來的,在那之前她也沒去過別的地,北境邊關,姓柳……”
神醫緩緩轉頭看一眼謝蘅,又看一眼柳襄,如此兩回后,眼底劃過一絲沉色:“鎮守北境的柳家?”
謝蘅見他已經猜了出來,便也沒有隱瞞的必要,輕輕嗯了聲。
神醫看柳襄的眼神又變了變。
良久后,他才又看向謝蘅,幾番欲言又止。
謝蘅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道:“神醫有話但說無妨。”
謝蘅這話一落,就見神醫湊近他,眼底散發著某種探究的光:“托那瘋丫頭的福,我在搬家時曾聽過一個傳聞。”
謝蘅見神醫眼底閃爍著的光,隱約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只聽神醫繼續道:“說是這柳家小將軍在慶功宴上,曾當著文武百官調戲了王府世子,還聲稱要搶回去當夫君。”
謝蘅的臉色漸漸的黑了下來。
神醫立刻就明白了:“你就是被搶的那個世子?”
“嘖嘖嘖,我當時還道是誰編造出來的,竟是真的啊。”
“你跟我說句實話,你們現在是不是在私奔?”
謝蘅:“……”
他著實不太懂怎么就扯到私奔上去了。
“不是。”
“真不是私奔?”
神醫瞇起眼,如臨大敵:“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搬到這里來的,可經不起王府將軍府的折騰啊。”
謝蘅深吸一口氣,再次沉聲否認:“不是。”
見神醫不信,他冷聲道:“我堂堂王府世子,娶妻一道圣旨便可,需要私奔?”
那倒也是。
神醫雖然游離于世外,但這幾年被瘋丫頭拉著在逃命時,也在外面行走過,對一些廣為流傳的事還是知道些的。
比如,王府這位世子生來病弱,受恩寵萬千。
“原來就是你啊。”
“怪不得十指不沾陽春水,叫你小嬌嬌也貼切得很。”
“我還以為像小將軍這樣的巾幗英雄應該是喜歡英勇健壯的兒郎,沒想到竟是個被美色沖昏了頭腦的。”
謝蘅目光冷冷的看著神醫。
“你這么看我作甚,我這話不對嗎?”
“這小將軍要不是個貪色的,能愿意給自己找個病秧子?”
謝蘅慢慢地移開視線。
話糙理不糙。
事實還真被神醫說中了。
他們的交集確實始于柳襄相中他這張臉。
謝蘅不愿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下去,岔開話題:“神醫何時去過邊關?”
“大約三年前吧。”
神醫再次過去替柳襄診脈,眼底隱有幾分沉色。
“那會兒邊境鬧的正厲害。”
“不過帶這瘋丫頭回來時她也沒說認識柳家的小將軍啊。”
三年前,柳襄還不到十六歲。
謝蘅腦海中不由自主的想,那時候的柳襄是什么模樣。
“她叫什么名字?”
神醫:“你說瘋丫頭啊?”
“不記得了。”
“遇見她時她正跟一群乞丐搶吃的,出手那叫一個狠啊,瓦片瓷片石頭逮著什么用什么,五六個比她高的男娃娃硬是都沒在她手上討到一點好處。”
“我當時便覺得這小丫頭有股狠勁,瘋得很,便問她,瘋丫頭,愿不愿意跟我走啊?”
“她狠狠瞪著我,說她有名字,嘶,叫什么來著?”
“木……木……哎呀太久了,我也忘了,只記得她說是一個大哥哥給她起的名字,瘋丫頭叫順口了,久而久之的就給忘了。”
謝蘅面無表情的看了眼神醫。
所以給他起外號并非先例。
“瘋丫頭命苦,無親無故,從小不知父母是誰,在乞丐窩里長大,能活到這么大,可想而知受了多少苦,性子難免……獨特些,她對誰都這樣,最初也是防了我幾個月才勉強信任,她回來若對你態度不好,你別多心。”
“嗯。”
謝蘅知道神醫是怕他秋后算賬,在替那姑娘說話,補充道:“本也是我們先占了她的房間,我不會放在心上。”
她是柳襄的朋友,不論之后她如何對他,他都不會計較。
神醫收回手,盯著柳襄看了半晌后,無聲地嘆了口氣,起身道:“跟我來,學學怎么熬藥。”
“過兩日,我或得出去一趟。”
謝蘅應了聲,看了眼柳襄后才轉身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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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第二日太陽落了才回來。
山谷到外面的鎮上一來一回這已算是很快的了。
她將買來的衣裳等都漿洗一遍,然后就開始忙進忙出。
她騰出了柴房,將她屋里有毒的藥材全都搬了過去,謝蘅想幫忙,被她沒好氣的拒絕了:“你別擋路,毒死了我沒法跟柳姐姐交代。”
謝蘅看了眼她罐子里的毒蟲,默默地離遠了些。
等忙完這一切,天色已經暗了。
吃完飯,謝蘅和她同時起身回屋,柳襄今日會醒,二人都急著見她。
他們之間沒什么話說,無聲地一前一后走著,快進屋時,謝蘅才問起她的名字。
小姑娘似乎對自己的名字很重視,聞言特意停下腳步,認真告訴他:“沐笙。”
還生怕謝蘅不知道是哪兩個字,補充道:“如沐春風的‘沐’,北笙南鳶的‘笙’。”
她說的鄭重,謝蘅便也認真重復道:“沐笙。”
沐笙一下子就沉默了。
謝蘅遂問:“怎么了?”
沐笙道:“從我有名字后,你是第一個叫我名字的人。”
謝蘅微微一怔。
“我剛才聽老頭子說了,你把能救你命的藥讓給了柳姐姐。”沐笙仰頭認真的看著他:“你配得上柳姐姐。”
“所以,你可以在這里住下來,我給你帶了一套衣裳回來,一兩銀子,等你有錢了再給我。”
謝蘅對她突然轉變的態度有些意外,輕輕勾唇:“多謝。”
他知道,能有那一身新衣裳是托了柳襄的福。
“姑娘的名字很好聽,我聽神醫說,是一位公子給沐姑娘起的名字?”
沐笙停在門檻處,看了眼里頭,才回答:“嗯,那天正值中秋,他思念家鄉時,遇見我乞討,便邀我同坐用飯,知道我沒有名字后,給我起了這個名字。”
“他還給我買了一個月餅。”
沐笙說到這里,轉頭看向謝蘅:“那是我吃過的第一個月餅,過的第一個中秋。”
謝蘅明白她的意思。
她是在強調那位公子真的是個好人,對她也很重要,她也很喜歡這個名字。
“嗯,我知道了。”
謝蘅認真回答。
沐笙這才算滿意,她道:“我去給柳姐姐燒些熱水,你先進去吧。”
說完不等謝蘅開口,她便已經往灶房走去了。
謝蘅瞥了眼她快步離開的身影,才踏進房門,坐在床沿邊,等她醒來。
也在心里斟酌如何跟她說以后都不能動武,她會好受些。
可似乎不論怎么說,好像都無用。
這樣的打擊并非言語就能化解的。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謝蘅感覺掌中的手輕輕動了動,他忙握緊:“柳襄。”
姑娘長睫輕輕顫了顫,慢慢地睜開了眼。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眼前的人影從模糊逐漸變得清醒起來。
是她心心念念的那張臉。
“柳襄,你醒了,感覺如何,可有哪里不適?”
柳襄直愣愣看著謝蘅。
他這是在擔心她?
謝蘅見她不出聲,只盯著他看,心下一沉,偽裝緩緩褪去,眼底的緊張和擔憂愈發明顯:“柳襄,你怎么了?”
“你說話,別嚇我。”
柳襄從來沒見過謝蘅這樣著急緊張過,她動了動唇想開口安撫他,可不知是不是因為受傷的緣故,她一時竟起了私心,貪戀著他這一瞬的溫柔。
她想看他關心她,緊張她。
姑娘睜著眼一言不發,謝蘅徹底慌了,他握緊她的手,另一只手撫上她的臉,聲音帶著幾分顫抖:“昭昭,阿襄……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你可還清醒,可認得我。”
“阿襄,你別嚇我,你說話啊。”
阿襄……
柳襄的心忽而激烈的跳動著。
他怎會這么叫她。
他不是不喜歡她,向來都只想避著她么,怎么用這樣的語氣,這樣喚她。
她是在做夢嗎?
“阿襄,你到底怎么了?”
謝蘅有些慌亂的揚聲喊道:“神醫,神醫!”
他的話剛落,神醫就出現在了門口。
謝蘅急忙道:“神醫,您快來看看,昭昭她這是怎么了?”
神醫本是過來送藥的,見謝蘅這般著急,忙放下藥碗走到床邊看了眼。
柳襄卻仍舊只盯著謝蘅。
他的眼里有情,她看見了!
可他明明說過,他不喜歡她的,這是為何?
神醫欲上前搭脈,卻發現謝蘅因為太過緊張擔憂將人的手攥得緊緊的,且完全沒有放開的意思。
神醫:“……”
神醫默了默才搭上脈搏,又仔細盯著柳襄檢查了番,然后順著柳襄的視線看了眼謝蘅,又看向柳襄,如此幾回后,他面無表情的收回手。
“小將軍,要不先看我一眼?”
柳襄裝不下去了,這才依依不舍的挪開視線,看向神醫。
她聽到謝蘅叫他神醫了。
他叫她小將軍,想來應該是知道她的身份了。
她正要開口,卻又聽謝蘅緊張的聲音傳來:“神醫,她醒來就一直這樣不說話,您再好好看看,會不會有……”
“你的心上人認得你,沒失憶,會說話。”神醫打斷他,翻了個白眼兒:“人家才剛醒,你著什么急,讓人緩沖緩沖成嗎?”
謝蘅聞言心略微安定下來,然下一刻他身子一僵,猛地看向柳襄,然后對上一雙驚異錯愕的眸子。
謝蘅慌亂的挪開視線。
“心上人?”
柳襄終于開了口。
她和謝蘅演過夫妻,演過未婚妻,但從未演過心上人,這是何意?
神醫左看看又看看,總算明白了什么,睜大眼睛:“小將軍不知道他喜歡你啊。”
“神醫!”
謝蘅幾乎與神醫同時開口,但還是沒能阻攔住。
柳襄更加錯愕的看向謝蘅,腦袋嗡嗡作響。
他……喜歡她?
“神醫什么神醫,兩情相悅有什么好瞞的,你瞪什么瞪,比誰眼睛大啊?”
神醫悠悠起身,不耐道:“你這幾日衣不解帶的照顧心上人,一顆心都放在了心上人身上,還給人燒水,洗衣,擦……”
“神醫!”
謝蘅砰地站起身,大聲制止道。
神醫被他吼的一愣,而后皺眉道:“吼什么吼,聲音大了不起啊。”
二人大眼瞪小眼的對峙。
柳襄則盯著被謝蘅攥著的手。
從她醒來,他竟一直都這么握著她。
這一次,好像不是做戲。
謝蘅也總算后知后覺的反應了過來,僵硬的回頭看了眼后,慌忙松開手。
柳襄手使不上力,重重落在床沿。
謝蘅臉色一變,下意識坐回去再次握住她的手:“沒事吧?”
這回,柳襄將他眼底的緊張看的清清楚楚。
謝蘅也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太過,趕緊松開她想要解釋,可一時又不知道該找什么說辭,然而他幾番變化的神情正說明他對柳襄的并不清白的心思。
柳襄緩緩勾起唇。
“你,喜歡我?”
“沒有!”
謝蘅立刻否認:“是神醫誤會了。”
柳襄看著他微微發紅的耳尖,唇邊笑意更甚。
謝蘅不敢再去看她,目光落在虛空。
是他疏忽了,竟忘了囑托神醫這事,方才情急之下便什么都顧不得,必然露了真情,她那般通透不會看不出來。
“柳姐姐。”
沐笙聽里頭安靜了下來,才快步走到床邊。
謝蘅順勢起身讓開位置。
柳襄的目光便隨著他挪動。
直到面前再次落下一道陰影。
柳襄的手又一次被握住,她這才收回視線,看向一臉緊張的盯著自己的小姑娘。
“柳姐姐,你可好些了?”
柳襄有些疑惑的看著她:“你是?”
沐笙見此,有些失落道:“柳姐姐不記得我了嗎?”
柳襄仔細看她片刻,終于找到了幾分熟悉的影子:“我看你,好像有些熟悉。”
聽到這里,謝蘅與神醫不由對視一眼。
他們都以為她們應該很熟,但似乎并不是這么回事。
“嗯嗯,是我。”
沐笙卻并不覺得難過,聽柳襄說對她有幾分熟悉,立刻就笑開:“當年,柳姐姐從戰場上回來,送戰死的將士回雪城,路上看見我被欺負便出手救了我,后來還替我找了一戶人家,柳姐姐想起來了嗎?”
她這么一說,柳襄確實想起來了。
那年北廑再犯邊境,她剛隨父親上戰場,那一仗雖然贏了,但贏的很慘烈,無數同袍戰死。
她請命送近幾城的將士們回家,看著他們的親人落淚,她也跟著哭,到雪城那天,她眼睛已經腫的快看不清路了。
最開始她是聽見有爭吵聲,仔細望去便見一群人圍著一個小乞兒拳打腳踢。
遇著這種事她不可能視若無睹,便下馬救下了她。
“柳姐姐要是想不起來,就別想了,先好好養傷。”沐笙雖然心里失落得很,卻也不愿為難柳襄。
哪知這時,柳襄卻朝她輕輕一笑:“我記得。”
沐笙眼里頓時有了星光。
“真的嗎,太好了,柳姐姐還記得我。”
柳襄道:“當然記得,不過你長大了,模樣變化許多,方才才一時沒有認出來。”
“嗯嗯。”
沐笙笑著點頭:“柳姐姐,我長大了。”
她這話一出,柳襄便又想起來了。
她將她托付給了一對沒有孩子的夫妻,又留了些銀子,然而她當時非要跟著她,要跟她進軍營,想和她一樣上陣殺敵。
可小姑娘瘦弱的不堪一擊,連刀都握不穩,如何能上戰場。
出發前還與她說笑的將士們轉眼就沒了,更何況這樣的小姑娘。
她自然沒有答應。
但小姑娘倔強得很,拽著她的衣角不肯讓她走,于是她便哄她,等她長大了,她再來接她。
“嗯,你長大了。”
柳襄解釋道:“我后來去找過你,但房子的主人已經換了。”
“真的嗎?柳姐姐真的去找過我?”沐笙肉眼可見的開心了許多,但隨后她又有些難過的道:“他們要南遷,我不愿意跟他們走,可他們說是柳姐姐將我托付給他們的,他們必須得照顧好我,強行將我帶到了另一座城。”
“我想回去找柳姐姐,便趁著夜色跑了出來,可是我不知道該怎么走,只知道要往北去,但還是找不到原來的地方了。”
柳襄聽得揪心,她下意識想去握她的手,手腕卻用不上力。
她其實早就發現了,在謝蘅放開她的手時,她就感覺到了。
她心中驀地閃過一絲涼意,但很快就被她壓了下去,道:“我只是想讓你好好跟著他們過日子,你跑出來作甚,后來如何了?”
沐笙:“我知道。”
“我知道柳姐姐不帶我進軍營,是怕我也像他們那樣死掉。”
柳襄還未開口,沐笙便繼續道:“后來我又成了乞丐,還遇見了一個大哥哥,對了柳姐姐,我現在有正經的名字了,不叫小石頭了,叫沐笙,如沐春風的沐,北笙南鳶的笙,是一個大哥哥給我起的名字。”
柳襄聽她如此鄭重介紹,忍著心中驚駭,彎了彎唇:“嗯,很好聽。”
“再后來我又遇見了老頭子,他說他教我學醫,我找不到原來的地方,就跟他走了。”沐笙又道:“柳姐姐你知道嗎,我現在可厲害了,自從跟老頭子學了醫后,就再也沒人欺負我了,我和柳姐姐一樣,也可以救人了。”
柳襄便抬眸看向神醫,盡力扯出一抹笑:“多謝神醫。”
神醫神色復雜的看著她,良久后,嘆了口氣道:“小將軍別試了。”
柳襄神色一僵,面色逐漸淡了下來。
沐笙也垂下頭,緊緊抿著唇,擔憂的喚了聲:“柳姐姐……”
她一直摸著柳姐姐的脈,自然早就發現了,她一直跟柳姐姐說話就是想岔開她的心緒,讓她不要那么難過,至少晚點發現也好。
可柳姐姐還是這么快就察覺到了。
謝蘅雖然不知柳襄方才在用內力探自己的筋脈,但她難過時,他看的出來。
“我……怎么了?”
屋中長久的沉寂后,柳襄聲音微啞道。
神醫看了眼謝蘅,上前將沐笙拉了起來:“讓他跟你說吧。”
沐笙也乖乖的放了手,隨神醫退到了門口去。
柳襄便靜靜地看著謝蘅。
謝蘅不忍的偏過頭,盡量委婉的道:“你多次受內傷,最后又中了那人一掌,筋脈受損,暫時……不能動武。”
柳襄眼也不眨的看著他。
但這一次,眼里已經沒了光。
她非常清楚謝蘅是在安慰她,其實她不用問也已經知道了。
她試過了,她沒了內力,筋脈也不止受損那么簡單。
不是暫時,她是以后都無法動武了。
第74章
“阿襄。”
謝蘅輕輕握住她的手,不論是神情還是語氣都是柳襄以前從未見過的溫柔:“神醫說了,只是這兩日使不上力,過些日子便與常人無異,眼下養好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她看著他,看著看著眼淚就落了下來。
若是在這之前看清他的心意,她必定是開心得不得了。
可現在,她實在笑不出來了。
失去了武功于她而言與死無異,更準確的說,比死還殘忍。
謝蘅見她落淚心里便有些發慌,他俯身試圖撫去她的淚,但卻怎么也擦不干凈。
她沒有哭出聲,只看著他淚如涌泉,這副模樣很叫他心痛難忍。
“阿襄。”
謝蘅沒再去擦眼淚,而是輕輕撫著她的臉,低聲地喚著,他知道任何的言辭在此時都是蒼白無力的,便也不再相勸,俯下身輕輕的抱著她。
柳襄重重閉上眼,淚愈發兇猛,身子在隱隱顫抖著。
謝蘅感受到那股顫意,心疼的不行,再也顧不得要去偽裝,手穿過她的脖頸,讓她的臉貼在自己肩上,緊緊擁著她:“阿襄,想哭便哭出來,我在。”
“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
柳襄仍沒有哭出聲,她極力的在隱忍。
這一刻,她深刻的體會到了大喜之后大悲是什么樣的滋味。
她能聽見謝蘅的聲音,能感受到他的溫柔和擔憂,但她好像聽不見他在說什么,無盡的悲傷絕望將她緊緊籠罩,壓的人快要喘不過氣來。
而她也不愿意再掙扎了,任由自己墮入無邊的黑暗。
她希望這是一場噩夢。
希望再醒過來,她沒有去失去武功。
謝蘅感受到懷里的人逐漸安靜,立刻便意識到了什么,忙抬起頭看她,卻見姑娘帶著滿臉的淚痕閉上了眼。
“阿襄,阿襄……”
謝蘅慌亂的喚了幾聲后,忙轉頭喊道:“神醫,神醫!”
神醫和沐笙飛快走了進來,神醫立在床邊看了眼昏睡過去的人,又看向將人擋了個嚴嚴實實卻還在催促他趕緊看看柳襄的謝蘅:“……你讓讓。”
謝蘅這才反應過來,忙直起身子勉強讓了個位置出來,抬起頭眼眶紅紅的催促著神醫,一臉的緊張焦急。
神醫:“……”
神醫只能憋屈的往床頭挪了挪,擠在墻邊半蹲下搭上柳襄的脈。
沐笙想湊過來看看柳襄,硬是找不到空隙,只能墊著腳尖伸長脖子望著。
半晌后,神醫剛收手,謝蘅便急急道:“怎么樣了?”
神醫無聲一嘆,神情復雜道:“沒事,就是悲傷過度。”
“這兩日你多陪著她,好生安撫安撫,再過幾日能下地行走了,或許就會好受些了。”
謝蘅再次問道:“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神醫果斷搖頭:“沒有。”
而后又像是在說服誰似的,補充了句:“能保住命便很好了。”
沐笙這時偏頭看了眼神醫,輕輕皺了皺眉頭。
柳襄這一昏睡又是一日。
謝蘅從她再次昏睡后,便幾乎沒有離開過這間屋子。
夜里,他也在這里守著。
謝蘅的覺近來都很沉,但這幾夜大約是因為擔憂柳襄,神經一直緊緊繃著,是以在聽到一聲響動后就被驚醒了。
屋里沒有點燭火,月光從窗戶邊滲進來,睜著眼久了,就能勉強看清屋內。
他適應之后便起身往床的方向走去,離得近了遍看見床邊落下的人影,他看清后心頭一驚,快步迎過去:“阿襄!”
柳襄身形一滯。
他竟在屋內,而她絲毫未覺。
“阿襄,怎么下來了。”
謝蘅走到柳襄跟前,半蹲下,伸手想將她抱起來,柳襄卻不肯配合,他動作稍緩,聲音更加溫柔:“阿襄,我抱你上去。”
柳襄不吭聲。
她不甘心,她想起來試試,可渾身使不上力,她用盡全力才坐起來,卻不慎從床上滾落了下來。
謝蘅自然知道她想做什么,便又道:“阿襄別急,神醫說了,過兩日便可以行走自如了。”
柳襄閉了閉眼,一行淚劃過臉頰。
可只是行走自如,并不是她想要的。
她不能失去武功。
月光下,謝蘅看見了那一唇淚珠,心疼的輕輕將她涌進懷里,手掌安撫的拍著她的背:“待你養好身體,我們再去求求神醫,或許神醫還有辦法的。”
柳襄知道,這話不過是安撫。
若神醫有辦法,不可能瞞著。
不過,他的懷抱比她想象中的更溫暖,更讓人安心,她慢慢地卸了力,任由自己跌進他的懷中。
那一瞬間,謝蘅感覺她像是一個破碎了的布娃娃,沒了精氣神,也沒了魂魄。
他順勢也跌坐在地上,緊緊摟著她。
所有的話語都不足以安撫這樣沉重的打擊,他只能用力將她抱著,無聲的陪著她。
起初他只覺得淚打濕了衣襟,后來,他聽到了小聲的抽泣,他動作僵了僵后,沒有出聲,仍只是緩而有序的拍著她的背。
再之后,房里便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
謝蘅將人緊緊抱住,眼淚無聲的落著。
屋外,神醫和沐笙都因聽見動靜出了門。
夜色中,二人遠遠立著,不知在想什么。
屋里的哭聲持續了很久很久才停下。
謝蘅察覺到懷里的人漸漸的沒了聲音,只隱約傳來幾聲抽泣,他便知這是哭暈了過去,他就著那個姿勢又安撫了會兒,待她睡的更沉些,才慢慢起身將她抱起來,放在了床上。
掖好被角,在床邊守了一會兒,謝蘅才起身出門。
他有些睡不著了,想去外頭吹吹風。
然沒想到一出門便看見了神醫。
想來應是聽見動靜過來的。
他正欲走過去,神醫便擺擺手:“睡吧。”
謝蘅正要應,便覺身旁一道身影快速走了過去:“老頭子你等等。”
謝蘅這才知沐笙也在。
神醫腳步未停:“等什么等,大半夜的都不睡覺跑出來作甚。”
他走的快,沐笙卻比他更快,最終在門關上前將人攔了下來。
“瘋丫頭你要反了天了啊,大半夜的不讓人睡覺你是要作甚!”、
沐笙死死抵住門,轉頭看向還愣在原地的謝蘅:“你過來。”
謝蘅不知她這是要作甚,猶豫不前。
“老頭子有辦法。”
沐笙又道。
謝蘅聞言一怔,而后便腳步如風的追了上去。
最終,二人合力將神醫堵在了屋內。
神醫沒好氣的瞪一眼謝蘅,又瞪一眼沐笙,二人則眼也不眨的看著他。
三人就這么對峙好半晌,神醫才煩躁道:“看什么看,我說了沒有辦法!”
沐笙死死盯著他:“你有辦法!”
神醫:“……你憑什么覺得我有辦法!”
“直覺!”
沐笙:“你就是有辦法讓柳姐姐恢復武功。”
謝蘅眼神一緊,拱手一揖:“還請神醫告知如何才能讓她恢復武功。”
神醫叉著腰來回踱步:“我說了,我沒有辦……”
話音未落,他便想從空隙中跑出去,然沐笙早有防備,飛快的攔住他,他又往另一邊跑,謝蘅卻又急速堵了過來。
再次大眼瞪小眼后,神醫終是泄了氣,一屁股坐在小矮凳上,生著悶氣。
謝蘅見此心里便有了底。
他果真是有辦法的。
他心中頓時驚喜交加,激動萬分。
他說過,她本該如朝霞燦爛明媚,不該與他一樣墮入陰暗,只要有一絲可能,他都不會放棄,他這一生已是無望,可那樣的痛他不想她也受一遍。
謝蘅眼神沉了沉后,緩步走到神醫跟前,掀起衣袍,只才剛彎下一只腿,神醫就一下子跳起來將他扯了起來:“你給我站好!我受不起!”
這小嬌嬌怕是連皇帝都沒跪過,他要受了這種大禮,他怕愛子如命的明王會天涯海角的追殺他。
沐笙有些古怪的看了眼神醫。
老頭子救人無數,這種大禮也不是第一次,這回怎么就受不起了?
謝蘅被他硬生生扯了起來,沉默片刻后,后退一步,鄭重抬手:“阿襄志在沙場,畢生夙愿是守山河無恙,天下太平,于她而言失了武功人生便沒了念頭,若神醫有辦法救她,還請神醫告知,不論成不成,明王府都萬分感激,可應神醫任何要求。”
話落,屋內陷入一片沉寂。
沐笙瞪大眼看著謝蘅。
明王府?難道他就是明王府那個世子?被柳姐姐搶了當夫君那個?
良久后,神醫輕嘆一聲,伸手扶起謝蘅的手,道:“若我告訴你,若是不成,她會死呢?”
謝蘅身形一僵,錯愕的看著神醫。
“如此,你還想知道嗎?”
謝蘅緊攥著拳,咬牙:“想。”
可緊接著,他又道:“有多少把握?”
神醫伸出兩根手指。
“最多兩成。”
謝蘅手微微一抖,許久都不再吭聲。
兩成,把握太小了!
“但凡把握大些,我便也不會藏著掖著。”
神醫坐回矮凳上,又是一嘆:“小將軍年紀還小,本可以安穩的度過這一生,若是非要去賭,萬一出了事,你說怎么辦?”
“你舍得嗎?柳大將軍就這一個獨女,他舍得嗎?”
謝蘅確實舍不得。
可同樣,他也舍不得看她生無可念。
“其實這種事也就最開始接受不了,但等過一段時間,慢慢地也就能接受了,何必去冒這個險呢,你說是吧?”神醫循循善誘道:“再說了,這戰場刀劍無眼,你又放心小將軍去戰場嗎?”
答案毋庸置疑是不放心的。
可這是她的理想,他沒有權利干涉。
沐笙這時也安靜了下來。
兩成的把握,與她猜測的差不多。
在老頭子說保住命便已是很好了的時候,她心里就有了猜測。
私心來說,她不希望柳姐姐做這個選擇。
她想柳姐姐好好的活著。
但若換成是她,她一定會這么選。
無疑,這很矛盾。
不光沐笙,謝蘅亦無法表態。
這個選擇對他而言太艱難了。
最終,他什么都沒說,道了謝后便回了屋子-
接下來的幾日,謝蘅幾乎是形影不離的陪著柳襄。
柳襄那夜發泄過后,便沒再落淚了,但整個人與以往大不相同了。
姑娘不再那么愛笑,一整日也都說不了幾句話,能慢慢地能下地行走后,謝蘅就陪著她去谷中四處散心。
柳襄內心是不大想動的,但她知道謝蘅很擔心她,便順著他跟他四處走走,可筋脈受損后,她的體力大不如從前了,走著走著就走不動了。
謝蘅便哄著她背著她走。
他背她的動作很熟練,很穩,讓柳襄感到有些意外。
這時候,她才開始思考,他們是如何來到這里的。
她問起,謝蘅一句話便帶過了:“我們是無意中撞見了神醫。”
柳襄便抬頭四處望,放眼望去便是山。
她記得她中了那一掌后就昏迷了過去,從醒過來這么多天,她沒有看見玄燭他們任何一個人,便說明是他一個人將她帶到了這里來。
他不會武功,身體又羸弱,帶著昏迷不醒的她翻山越嶺到了這里,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柳襄眼眶慢慢地濕潤了,淚無聲的落在他的肩膀上。
明明是這么瘦弱的人,到底是怎么帶她來到這里的。
“二表哥,宋長策,玄燭他們有消息嗎?”
謝蘅輕輕嗯了聲:“機緣巧合下,沐笙那日撞見了玄燭他們,聽她的口氣,他們是無礙的,前日,我看見了他們的信號,不過神醫喜靜,不愿有人過來打擾,我便沒有回應,等你傷養好了,我們便去找他們。”
柳襄沉默半晌后,道:“那我們回去問問沐笙吧。”
這是柳襄醒來后第一次提了要求,謝蘅的心漸漸落下,點頭:“好。”
柳襄將臉貼在他的肩背上,他的衣裳是新買的布衣,沒有熏香,但熟悉的藥香還在。
他這幾日一直在喝藥。
柳襄鼻子微微泛酸,是因為這些日子照顧她生病了嗎。
她得去問問神醫,他的身體怎么樣了。
路邊的小花迎風飄揚,柳襄趴在謝蘅背上靜靜地看著。
他應該從來沒有走過這樣的山路,可卻每一步都走的很穩,有時隱有踉蹌,他也會下意識摟緊她,好像生怕傷著她。
這好像是沒了武功后唯一的好處。
他對她千依百順,溫柔至極,她可以隨心所以的賴在他的懷里,背上。
有那么那一瞬間,她甚至在想如果能這么過一生,好像也可以試試。
二人各懷心思的回到院中,便去尋了沐笙。
沐笙知道他們來意后,回憶道:“那日,我是救了幾個人。”
柳襄急急問:“都活著嗎?”
沐笙點頭,又搖頭。
“死了太多了,活著的比死的人少很多。”
柳襄和謝蘅眼底劃過幾分沉重,都沉默了下來。
沐笙便繼續道:“我看到他們時,剩的人已經不多了,其中一撥人一直在護著自己的同伴,有一個人特別的兇,不要命似的,為了護住一個不怎么頂用的同伴,傷敵八百自損一千。”
謝蘅立刻就對上了號。
“不要命的那個是我的暗衛統領玄燭,不怎么頂用的那個……”
他話音一頓,轉頭看了眼柳襄,剛想要重新斟酌言辭,便聽柳襄道:“應該是我的二表哥。”
沐笙一愣:“原來是柳姐姐的表哥啊。”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幸好,沒有救錯人。”
柳襄和謝蘅同時看向她。
沐笙便繼續道:“我本以為是江湖殺戮,并不想卷進去,可正準備走時卻看見了一個少年。”
“我在邊關見過不少將士,他那種氣場讓我感覺他很像是從邊關回來的,便多看了幾眼,而后便聽見了北廑語。”
柳襄眼睛微亮:“那是宋長策。”
沐笙又是一怔。
“是柳姐姐那位副將?”
她在邊關游蕩多年,自然是聽過東鄴軍的幾位將領,宋長策的名字并不陌生。
柳襄點頭:“嗯。”
“我聽見北廑語后,便打算留下來了。”
沐笙嗯了聲,便又道:“待他們結束了戰斗,我便下去給活著的人都診了脈,活著的都是東鄴人,北廑人全都死了。”
說到這里,她頓了頓后,看向謝蘅:“你的暗衛統領受了很重的傷,和柳姐姐幾乎一樣,我第一個給他治的,要不是出門帶了諸多能救命的藥,他大概就要死了。”
沐笙皺了皺眉:“都要死了還兇的很,差點掐死我。”
謝蘅:“……”
他微微頷首道:“對不住,他應是殺紅了眼,察覺到有陌生人靠近下意識的反應。”
“看在他殺了那么多北廑人的份上,我沒跟他計較。”
沐笙道:“我給他喂了藥,留了藥方,又去山上給他采了些比較難找到的藥,回去好好養個五六七八年應該就能夠恢復到鼎盛時期了。”
沐笙不是個熱心的性子,甚至在很多時候她是極其冷淡的,心情不好時就算看著人死在面前都不會眨下眼,她愿意大費周章的救玄燭,是因為她痛恨北廑人,恨得了骨子里。
她是孤兒,是因為她所有的親人都死于戰火。
戰爭最激烈時每天都在死人。
她從最開始的害怕到最后已經麻木了,甚至可以面無表情的去那些尸體身上尋找食物,或是扒一身能裹體的衣裳。
無數的家破人亡都是因為北廑犯境,對于斬殺北廑的人,她會多些耐心和善。
“柳姐姐的表哥被保護的挺好的,但也受了很多外傷,要養一段時間,還有一個會醫術的郎君,他一心想給同伴診治,顧不上自己,我見他再折騰下去怕是要血盡而亡,便趁他不備將他扎暈了;宋副將傷的也不輕,不過和柳姐姐的表哥一樣都是外傷,不是大問題。”
“所有的人加起來,活著的不超過二十個。”沐笙道。
柳襄面上盡是沉痛。
他們一共一百多人,最后卻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人。
謝蘅心中更難受。
蜂崖溝這一戰死去的都是王府的人。
有的是陪他長大的侍衛,和他一般的年紀,有的是幾代家仆,也有的是看著他長大的暗衛,曾無數次在暗中隨行。
謝蘅喉中一陣腥甜傳來,被他強行咽了回去。
“對了,柳姐姐的表哥還叫我救一個人,但是他傷及要害,神仙來了也救不了。”沐笙想了想,又道。
她著重說起此事,是因為他求她時太傷心難過,她想著他如此在意,可能那人對于柳襄來說也很重要。
果然,她說完這話,柳襄的臉色更白了。
謝蘅別過頭,眼眶微微泛紅。
許久后,他緩緩道:“他是金科榜眼,高崳成。”
“他與叛國賊寧遠微,同歸于盡。”
沐笙怔怔的喔了聲。
面對死亡她早就麻木了,但心里確實也有些惋惜。
之后幾人很久都沒再說話,柳襄最先站起身,緩緩往屋里走去。
謝蘅這次沒有跟上去,待她走出好幾步,他才沒忍住吐了一口血。
沐笙站起身看了眼柳襄,又看了眼謝蘅,一時竟左右為難,也不知道該先顧誰,而就在她躊躇間,卻見走出幾步的柳襄也吐出一口鮮血,軟軟的倒了下去。
“柳姐姐!”
沐笙眼神一沉,忙跑了過去。
謝蘅來不及收拾,起身飛快的跑過去:“阿襄!”-
神醫替柳襄診完脈,眉頭緊緊皺著:“前兩天不是都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吐血了,你們跟她說什么了?”
“還有你,不是跟你說了,你這病得好好養,不能受刺激,心緒起伏不能過大,我不是神仙,經不住你這么折騰。”
神醫收回手,又瞪了眼謝蘅道。
謝蘅垂首不語。
“瘋丫頭,過來跟我去熬藥!”
神醫沒好氣的吼道。
沐笙難得乖順的跟了過去。
早知道這些消息會刺激到柳姐姐,她就不該說。
二人離開后,謝蘅望著虛空,沉思了許久。
次日,柳襄才醒過來。
謝蘅靜靜地給她喂完藥,道:“今日天氣好,我們出去走走吧。”
柳襄很想拒絕。
她不想去,哪里都不想去。
但謝蘅就那么直直看著她,她又不忍拒絕。
早晨山谷中的空氣確實很好,風景也很美,可二人都沒有任何心思欣賞,他們并肩緩緩前行著,很久都沒人先開口。
這幾日他們相處大多都是這樣,柳襄不想說話,謝蘅便只默默地陪著她。
走到一處平坦的小坡上,謝蘅停住了腳步,他看著前方漫無目的前行的纖細身影,突然開口道:“阿襄。”
柳襄聞聲回頭,才發現謝蘅落后她好幾步,她駐足轉身,輕聲道:“怎么了?”
謝蘅看著她,問道:“若就這么走下去,你能接受嗎?”
柳襄明白他的意思,身形慢慢僵住。
半晌后,她扯出一抹苦笑:“不能。”
“我試過接受,但好像不行。”
她是曾想過要不就這么過下去,可她還是做不到。
她睜眼閉眼都是同伴死在自己眼前的畫面,那駭人的血窟窿更是無法釋懷。
謝蘅聽出她聲音里的哽咽,緩緩靠近她,輕輕將她擁進懷里。
許久后,柳襄才又漸漸的平復下來,她從謝蘅懷中抽身,抬頭看著他,認真道:“世子,我想明白了,我就算死,也要死在戰場上。”
謝蘅眼神微顫。
“哪怕不能恢復武功?”
“哪怕不能恢復武功。”
柳襄聲音很平靜,卻也堅定:“戰爭永遠是殘酷的,天下一日不平,我便不可能茍且偷生,我一定會上戰場,殺一個不虧,殺兩個是賺。”
戰爭之下無數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炮炸進來,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就沒了,有的還沒有長大,有的才剛剛出生。
她做不到明知這些殘酷,還躲在后方茍且偷生。
她長在軍營,她的歸途也該在戰場上。
但不可否認,她很不舍,不舍眼前這個人。
她剛剛才知道,她求之不得的人原來也將她放在了心上,她很開心,特別開心,她很想與他廝守一生,安穩度日,但前提是,天下太平。
于她而言兒女情長永遠在國家之后,尤其在亂世,國不寧,何談私情。
柳襄的這些未盡之言謝蘅都看懂了。
他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從那天后,她沒再問過他是不是真的喜歡她,他也沒有再否認過,因為答案他們早就很清楚了,如今于他們而言,他似乎已沒有再隱藏心思的必要。
正如他曾經想和玉明淮說的話,他們之間說不準誰會先死,又何必再去浪費光陰。
若他不曾拒絕過她,那么他們至少會有一段短暫而美好的回憶,但他并不后悔,因為誰也料不到未來會發生什么。
每一個當下,都會有不同的決定。
“如果可以讓你恢復武功,但八成會死,只有兩成的幾率活下來,你會如何選?”謝蘅輕輕撫著她的臉,溫聲問道。
柳襄非常貪戀他掌中的溫度,自然而然的將臉貼在他的手心。
她輕輕瞇起眼,道:“當然是選擇兩成啊,賭贏了,將來有可能活下來,賭輸了,也就只是早點死而已。”
這個答案在謝蘅意料之中。
他原本是存過私心,想著若她接受了就讓她這么安安穩穩的過下去,他便不告訴她,可直到昨日,他便明白,她永遠無法接受。
若易地而處,他也會和她做一樣的選擇。
謝蘅的手指漸漸落在她的唇上。
柳襄感受到,抬眸定定的望著他。
微風輕輕拂過,而他的唇比輕風還要溫柔的慢慢地落在了她的唇上。
柳襄閉上眼,輕輕彎起唇角。
至少,她終于得到了她想要的人,此生不虧。
他的唇落下后,便再無動作。
兩片唇緊緊貼合著,化不開的情意漸漸彌漫在周圍。
沐笙擔心他們找過來,恰好見到這一幕,她卻并沒有躲,而是好奇的瞪大雙眼,明目張膽的偷看了好一會兒,才悄悄的墊著腳尖離開。
過了許久,謝蘅才松開柳襄,他一手握住她的腰身,一手落在她的唇上,眼底是能讓人沉溺不可自拔的溫柔:“神醫說,有個法子或許能讓你恢復武功,但最多只有兩成把握,若不成功,會死。”
柳襄眼底霎時變化萬千。
從驚喜到激動,最后慢慢地歸于平靜。
她望著他,用肯定的語氣道:“你怕我會死。”
“我怕。”
謝蘅承認道:“很怕。”
柳襄繼續盯著他。
若在以前誰跟她說,謝蘅將來會待她這般溫柔,她定不會信。
這個人,他原本跟溫柔不沾邊的。
柳襄雙手摟住謝蘅的腰,她感覺他快要溺死他懷里了。
“你怎么這么……”
勾人啊。
謝蘅:“什么?”
柳襄仰著頭,掀唇一笑:“你怎么這么好啊。”
好到她的不舍又多了幾分。
姑娘的眼底再次有了星光。
謝蘅的笑容也深了些:“我這么好,你就別死了,不然,你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柳襄哪里經得住他這樣的狂轟亂炸,只覺得腦殼都開始發暈了,一個勁點頭:“嗯嗯嗯,我盡量不死。”
但是……
柳襄努力保持著清醒:“萬一我沒扛過去,不小心死了,你以后就忘了我,喜歡別的姑娘,我不會生氣的,好不好?”
謝蘅眼眶一酸,一行淚快速落下,在柳襄驚慌的目光的中,他又低頭吻住她,將她擔憂的話盡數堵了回去。
柳襄被他親的暈頭轉向,好半天才回過神,推開他:“你哭什么?”
“如果我死了,你也忘了我,喜歡別的男子,我也不會生氣,好不好?”謝蘅聲音低沉道。
柳襄有些為難的皺眉。
他這么好,她怎么忘得了。
“你先答應我。”
謝蘅點頭:“我答應你。”
柳襄便笑著道:“那我也答應你。”
二人相視一笑,緊緊擁著對方。
過了許久,柳襄道:“什么時候可以開始啊?”
謝蘅自然知她問的什么,道:“我出來時問過神醫,三日后開始。”
“神醫有一本內功心法,但需要廢除以往所學功法,你內功盡失這一步倒是可以省了,練此功法等同于將全身筋脈一寸一寸的攆斷重塑,中間任何一個環節沒有撐住,便會死。”
“從明日起,你便要每日泡藥浴。”
柳襄從他懷里仰著頭看他:“所以在出門前你就知道我會這么選?”
“嗯。”
謝蘅低頭道:“神醫在前兩日便已經備好藥材了。”
不止他,他們所有人都知道她會如何選。
柳襄看他的眼眶開始濕潤。
謝蘅輕輕替她擦去眼角的淚花:“我會在外面一直陪著你。”
“我不是害怕,我只是舍不得你。”
柳襄悶聲道:“萬一我死了,你就是別人的夫君了。”
謝蘅點頭:“對,你死了,我就是別人的了。”
“所以你一定要活著出來。”
柳襄咬牙堅定點頭:“嗯!”
她一定會拼盡全力走出來。
她舍不得他對別人這么好。
“要是以后我活蹦亂跳了,你會不會就不對我這么好了?”柳襄突然道。
謝蘅認真想了想,道:“也有可能。”
她活蹦亂跳了,他或許也看不到了。
柳襄緊緊皺著眉。
她沉默了會兒,突然道:“我明日就開始泡藥浴,我就見不到你了,那是不是說明你只有今日才這么好?”
謝蘅不防她理出這么個邏輯,頓了頓,點頭:“或許是。”
柳襄往他身上蹭了蹭:“那……你再親親我。”
謝蘅:“……”
“再抱緊些。”
謝蘅默默地收緊了力道。
柳襄卻還不滿足,嘟囔著道:“要不今晚洞房算了,萬一三天后我沒撐住,也不虧。”
謝蘅:“……”
他收回手,轉身就走了。
柳襄忙追上去:“你生氣啦,我開玩笑的,你等等我,哎呀!”
謝蘅腳步一頓,轉身冷冷的看著她。
柳襄跌坐在地上,委屈道:“走不動了。”
謝蘅沉默了許久后,才走過去將她抱起來:“堂堂一國女將軍,耍無賴不嫌丟人?”
柳襄勾住他的脖頸,笑的瞇起眼:“反正也沒其他人看得到。”
“你還沒親親呢,再親親我唄。”
“你走慢些呀,小心些別摔著了。”
“能不能別這么快回去啊,回去神醫和沐笙在就不好意思親了。”
謝蘅唇角一抽:“你也會不好意思?”
柳襄認真道:“我是說你。”
謝蘅:“……”
他走的更快了。
柳襄看著越來越近的院落,惋惜的嘆了口氣:“沒武功一點都不好。”
“你等我恢復武功肯定把你按著親個夠。”
謝蘅不防她言辭這般露骨,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栽了個跟頭。
“看吧,我就說慢些吧。”
“閉嘴!”
謝蘅忍無可忍。
柳襄眼里的光更亮了。
好久沒看到他生氣了,更想親了。
最后在柳襄的軟磨硬泡下,二人又出去散了個膩膩歪歪的心,親到心滿意足才回來。
他們都在盡力讓這場有可能的分別看起來不那么悲傷。
但夜深人靜時,終究還是有人徹夜無眠。
第75章
晨間的山谷景色美妙,空氣宜人,白霧繚繞間猶如仙境。
淹沒在竹林中的小院落里,男子長身而立,絕色之貌,即使一身布衣也難以掩蓋其風華。
從天微亮到如今,他幾乎沒有動過。
他的眼神始終落在前方的竹屋上,屋內,放滿藥材的浴桶升起裊裊煙霧,姑娘赤裸的泡在里頭,浴桶旁沐笙謹慎的守著,適時的依次持續加入藥材。
時間緩緩流逝著,從天明到黑夜。
夜里雖不必繼續泡藥浴,但要以銀針相輔,謝蘅依舊立在門外等著,沐笙催促了幾次他才回了屋,如此往復循環,眨眼間三日便過。
謝蘅的面上隱有焦急,他攥緊手指定定的望向屋內。
前三日做的所有都只是為今日做鋪墊,能不能活下來,接下來幾日才是至關重要的。
沐笙深知勸不動,便干脆去搬了把椅子過來:“你坐著等吧。”
他這身體需得好生將養,否則即便是老頭子也延續不了五年。
謝蘅知曉自己的身體狀況,沒有拒絕,道了謝后便坐在門外安靜地等著。
沐笙靠在柱子上,手心緊緊握著一枚玉佩,輕聲道:“柳姐姐一定能撐住的。”
也不知道是在安撫謝蘅,還是在安撫自己。
謝蘅沒吭聲。
他相信她,她一定會活著出來的。
又過了一會兒,沐笙突然道:“若是柳姐姐出不來,你怎么辦?”
謝蘅攥了攥拳后,低聲道:“我帶她回家。”
從她做了這個選擇開始,他就已經做好了準備,萬事無絕對,所以他早已經想好后路,若她沒能撐過去,他就帶她回玉京,迎她牌位入府,待他死后,與她合葬。
沐笙隱約聽出謝蘅的言下之意,心中微微一顫,神色復雜的看向他。
她自小長在乞丐窩,見多人情冷暖,薄情寡義者眾多,像他這樣深情的,她是第一次見。
當初聽聞柳姐姐當著文武百官調戲了明王府世子后,她便有意打聽過這位世子的品行,得到的答案不外乎那幾個。
身體羸弱,陰晴不定,我行我素,睚眥必報等等,總之概括起來就是除了長得好看以外一無是處。
可這幾日下來,她卻覺得除了身體羸弱長得好看外,其他的評價都無一屬實。
他拖著病體背柳姐姐走了一夜,將他以前求而不得如今唾手可得的藥讓給了柳姐姐,日以繼夜的守著柳姐姐,簡直可是說是無微不至了。
“你是世子,王府會讓你帶柳姐姐回家嗎?”沐笙沉默了很久,才道。
她生活在最底層,以前見過最大的官就是一城府尹。
他們自詡身份高貴,從不拿底層百姓當人看,自然也極其重視門第,更何況尊貴如明王府世子,他若真要迎牌位入府,必會掀起一陣動蕩。
“會。”
謝蘅淡聲道。
沐笙這時突然想起外界對他評價還有一點,因他身體羸弱,幼年喪母,明王將他視為命根子般千嬌萬寵的養大,且他還深受皇恩,甚至還有傳聞說連皇子都不及。
若都是真的,也不怪他有這樣的底氣了。
有父母疼愛真好。
沐笙轉頭看向屋內,不知是不是受謝蘅影響,她的心也慢慢的安靜了下來。
她低頭看了眼手中的玉佩,將它小心翼翼的收起來。
一道陽光晃過,謝蘅微微轉眸,不經意間瞥見了那枚玉佩,他微微皺了皺眉頭,想要細看時,沐笙已經將玉佩收進了懷里。
大約是看花眼了。
謝蘅不動聲色的收回了目光。
‘是一個大哥哥給我起的名字,如沐春風的‘沐’,北笙南鳶的‘笙’’
沐笙曾經說過的話適時在腦海中重現,謝蘅心頭猛地一顫,再次抬頭。
沐笙感知到他的視線,疑惑的望過來。
“給你起名字的人,叫什么?”
沐笙不知他怎么突然問起這個,如實答:“不知道,我沒問,他也沒說。”
謝蘅心里雖然覺得不會那么巧,但還是問道:“他長什么樣?”
沐笙想了想,道:“他很好看。”
她沒念過什么書,跟著老頭子后才開始認字,但認的大多都是藥理,所以她想不出更多的辭藻來形容那個人。
謝蘅沉默片刻后,還是道:“沐姑娘方才那枚玉佩,可否借我看看?”
沐笙向來聰敏,聽見這話后結合謝蘅方才的詢問她立刻就意識到了什么,短暫的錯愕后忙掏出玉佩遞過去,略有些驚訝的望著謝蘅:“你……認識嗎?”
謝蘅神情復雜的捏著玉佩,大拇指在用黃玉雕刻的‘金魚’上輕輕劃過。
他沒想到,世間還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在沐笙略有些期待的眼神中,他輕輕道:“或許認識。”
沐笙忙問:“他是誰?”
謝蘅抬頭看著她:“你不認識這個圖徽?”
沐笙看了眼那條‘金魚’,道:“我不知道它是圖徽。”
她只以為是普通的小金魚玉佩,若知道那條金魚是圖徽,她應該早就知道他是誰了。
因為謝蘅既然這般問,就說明它的主人不是尋常身份,至少應該是很多人都知曉的。
謝蘅聞言輕輕勾唇,將玉佩遞還給沐笙:“那大約是他沒同你說清楚。”
“這是江南富甲一方的玉家家徽,你拿著它,可去任意玉家產業換取自己所需物品,它可保你一生衣食無憂。”
沐笙聽完謝蘅這番話,怔怔的看著玉佩。
江南玉家,她近兩年確實略有耳聞,但她怎么也沒想到,她手中這枚玉佩竟然會是玉家之物。
“他叫什么名字?”
謝蘅反問道:“你是何時遇到他的?他那時約多大年紀?”
“遇見老頭子的半年前。”沐笙道:“約莫十七八歲?”
四年前十七八歲的年紀,玉家只有那一人對得上。
謝蘅眼神微沉,半晌后,溫聲道:“玉家長子,玉明淮。”
“玉明淮。”沐笙輕輕重復了遍,又問道:“是哪幾個字?”
謝蘅剛要答,沐笙便道:“你等等。”
說罷她便飛快跑開,回來時拿了紙筆。
謝蘅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接過紙筆寫好后遞過去。
沐笙盯著紙上幾個字,又輕輕念了一遍,然后道:“他的名字和他人一樣。”
謝蘅唇角微微輕輕彎了彎。
“嗯,人如其名。”
沐笙點頭:“我就是這個意思。”
“你和他什么關系啊,你知道他現在在哪里嗎?”
謝蘅唇角的笑意微微淡了些:“我和他,是朋友。”
沐笙聽著不覺有什么,卻不知能讓謝蘅說出朋友二字的,玉明淮是第一個。
沐笙等了好一會兒,才又聽謝蘅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沐笙微微皺眉,喔了聲。
“你在找他?”
謝蘅抬頭看著沐笙道。
沐笙搖頭,隨后又點頭:“沒有特意找。”
“他請我吃了一頓飯,又給了我一個月餅,讓我過了人生中第一個中秋節,我很感激他,也想回報他。”
“只是感激?”謝蘅。
沐笙點頭:“只是感激。”
謝蘅見她不似說謊,便收回了視線。
“你即便不認得這圖徽,也該知道它很值錢,只要你拿著它去當鋪,必然會有玉家的人找上你。”
沐笙聽懂了他的意思,低頭看了眼玉佩后,道:“我吃不起飯時,是想過去當掉,但每次到了當鋪門口后,都有些不舍。”
見謝蘅又看向她,她認真解釋道:“我覺得它是我的福星,每次遇到危險時它都能保佑我逢兇化吉。”
所以她每次害怕時就會下意識的握住它。
謝蘅沒再繼續問下去了。
那時候的沐笙還小,除了感激,確實不該會有別的心思。
“若他回來了,我會告訴你。”
沐笙聞言眼睛微微亮了亮:“好。”
他是她遇見的為數不多的好人,若是有機會,她很想報答他。
沐笙收好玉佩,看了眼謝蘅后,若有所思道:“你們是很好的朋友嗎?”
謝蘅面色微滯。
‘你愛去哪去哪與我有何關系?’
‘我們是朋友,我要來跟你道別’
‘誰稀罕做你朋友,滾!’
許久后,就在沐笙以為他不會回答時,卻聽謝蘅道:“他是我至今唯一的摯友。”
沐笙神色怔忡的哦了聲。
之后很久二人都沒再開口。
這一日似乎極其的漫長,夜色降臨,屋內仍舊沒有任何動靜傳來,神醫也沒有出來。
沐笙瞥見謝蘅緊攥的手指,道:“老頭子說,這本內功心法極其特殊,練它的幾乎都是已經走上了絕路,就算能成也非一日之功。”
“天色已晚,你去歇著,我在這里等。”
“不必。”
謝蘅淡聲拒絕:“我答應過她,我會一直在外面陪著她。”
沐笙不習慣關心別人,只因眼前這人是柳姐姐的心上人,又是大哥哥的摯友,她才難得多些耐心關心幾句。
見他拒絕,也就不再說話了。
谷中的夜里極涼,沐笙默默地抱了床軟被過來給謝蘅,二人就這么一站一坐的無聲等在外頭。
這一等便是五日。
而越往后,越叫人心焦。
不過沒有動靜就已是最好的消息。
第六日的清晨,第一縷陽光灑下來時,門終于開了。
謝蘅緩緩起身,壓著心中的忐忑抬眼望去。
神醫先出來,六日的時間他的胡子好像更長了些,人也滄桑了不少,見他有些疲憊的扶著門框,沐笙便上前將他攙扶了出來,著急問道:“老頭子,怎么樣了?”
神醫擺擺手,無聲地挪開了位置。
謝蘅一顆心猛地沉了下去。
就在他剛要抬腳進屋時,卻見一道身影迎著光緩緩出現在眼前。
她看見他,眉眼輕彎,一如既往的燦爛明媚。
謝蘅緊握著的雙拳慢慢地松開,他緩緩勾起唇,看著她走向他。
晨風輕輕拂過,柳襄一頭披散下來的發絲隨之飄揚,美的驚心動魄,她停在他的面前,笑著道:“我活下來了。”
謝蘅的眼眶逐漸濕潤。
“嗯。”
柳襄看見他眼角的淚花,心念一動,墊起腳尖隔著一道門檻,吻上他的唇。
謝蘅輕輕閉上眼,不躲不避。
神醫和沐笙默默地挪開了視線。
陽光已經灑在了院落,透過竹葉閃爍著斑駁的光點。
神醫閉上眼享受著明媚的陽光,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今天的天氣可真好啊。
適合補覺-
竹林中,柳襄坐在平坦的石頭上,謝蘅立在她身后,動作溫柔的給她梳發。
柳襄無數次想回頭看他,都被他制止了:“別動。”
柳襄只能耐著性子等著。
可等了好久,他還沒有給她簪好發。
柳襄忍不住開始催促:“好了嗎?”
謝蘅:“好了。”
柳襄:“……你半刻鐘之前就說好了。”
謝蘅不說話了。
柳襄又道:“我想看你。”
謝蘅:“嗯,再等等。”
以后他可能沒有機會再給她梳發了,難免要仔細些,梳的更好些。
柳襄只能再忍耐下來,且轉念一想,反正以后多的是機會看他,不急這一時,便由著他折騰她的頭發。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終于聽謝蘅都:“好了。”
柳襄忙轉過頭將謝蘅拉著坐了下來。
石頭并不大,只勉強能容二人并坐。
她轉頭笑意盈盈的看著他:“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
謝蘅握住她的手:“嗯,你說。”
“你不知道,這個功法練起來簡直是生不如死,中間有無數次我都感覺我要爆體而亡了,那時我就想著不能死,死了你就是別人的了,我好不容易才得到你,怎么能便宜了別人,所以就憋著一股狠勁堅持著。”
柳襄語速飛快的訴說著:“還多虧了神醫,每次危急關頭神醫都能及時察覺到,幾根銀針下去我就又能撐一撐,總算是熬過來了,世子,我現在可厲害了,內功比以前高了不少,若是再遇著寧遠微這樣的,肯定不會吃虧了,不過跟玄燭那樣的還是不能比。”
柳襄絮絮叨叨的說著,謝蘅眼帶笑意的聽著,時而點頭應和幾聲。
“對了,我們要盡快出去了,免得他們著急,要不我們明日就走吧?”
“啊,我現在覺得我就是這個世間最幸福的人,大難不死,遇難成祥,還有世子在身邊,我怎么就這么幸福呢?”
謝蘅鼻尖一酸,微微別過頭。
“世子,你想不想去高處看看,我帶你上去飛一圈吧。”柳襄雀躍的拉著謝蘅道:“我內力比以前深厚,飛的比以前更穩了。”
謝蘅抬頭看了眼搖曳的竹子,輕輕點頭:“好。”
“那你抱著我。”
柳襄將他的手拉過來,環繞在自己腰間。
謝蘅順勢摟住她的腰身。
“你抱穩哦,不能放手。”
“嗯,不放。”
“那我們飛了哦。”
“好。”
柳襄緊緊攬住謝蘅的腰,腳尖點在石頭上,躍向竹林上方,兩道身影所到之處,驚起鳥兒四處飛散。
從高處看才知這片竹林有多大,一片青蔥中,竹香四溢,美不勝收。
柳襄偏頭看了眼謝蘅,見他眉眼中盡是笑意,心中便像是被蜜塞的滿滿的。
從瓊林宴那次以后,她就知道他很喜歡這樣的感覺。
“以后我會帶你看更好的風景。”
謝蘅偏頭看向她,姑娘燦爛的眼底映著他的臉。
他輕輕笑了笑,道:“我已經看到了這世間最好的風景。”
柳襄眨眨眼,半晌才反應過來,歡喜的湊過來,在他臉上飛快的親了口:“我也是,世間萬物都不及世子萬分之一。”
謝蘅怔了怔,偏過頭,眼底蘊藏著濃濃的笑意,耳尖隱隱泛紅:“你別分心,別摔著我。”
柳襄:“不會的。”
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人,她怎么舍得摔著他。
“以后別叫我世子。”謝蘅。
柳襄默了默,不叫世子,那叫什么?
她沉思片刻后,突然湊近謝蘅:“那叫夫君嗎?”
謝蘅:“……還沒成婚。”
“之前不是就這么叫過嗎?”柳襄辯解道。
“……那是做戲。”謝蘅。
“那就當是提前叫了。”柳襄認真的跟他掰扯:“你還沒及冠沒有字,我總不能叫你的名字吧,那是大逆不道,被人聽見要砍我頭的。”
“要是你覺得不好意思,那我以后就只在私底下叫,成嗎夫君?”
謝蘅動了動唇,還未開口,柳襄又道:“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哦。”
“夫君,想去那邊看看嗎?”
謝蘅終于放棄了掙扎。
反正不管他說什么,她總有一大堆理由等著他。
“去吧。”
“好的夫君。”
二人從清晨出去,到夜幕降臨時才牽著手慢悠悠的回來,快到院門時,柳襄又扯著謝蘅要親親才進去,謝蘅被她纏的無法,只能應她。
然而一轉身,卻見院里多了幾個人。
正是尋了他們多日的喬祐年,宋長策,重云。
幾人驚疑不定的直愣愣的看著他們。
謝蘅身形一僵,柳襄也難得有些難為情。
都怪美色過于惑人,她竟沒有察覺到院里多了人。
長久且古怪的沉寂后,喬祐年發出一聲驚呼。
他不敢置信的盯著二人交握雙手,手指顫抖著:“你……你們……在干什么?!”
柳襄飛快望了眼謝蘅,見他臉頰微微發紅,忙將他拉到自己身后,試圖岔開話題:“二表哥你們何時來的?”
喬祐年將方才二人的黏黏糊糊盡收眼底,渾身的毛都要炸了,哪里會輕易被糊弄過去,飛快走向二人,怒氣沖沖道:“謝蘅,你給我解釋解釋這是什么意思,你好歹是王府世子,你怎么能做這樣的事,我們在外面辛辛苦苦找你,你倒好,你擱這兒欺負我妹妹!”
柳襄攔在謝蘅身前,急著道;“二表哥你誤會了不是這樣的。”
喬祐年更氣了:“誤會?!我都親眼瞧見了,能是誤會?!昭昭表妹你讓開!”
這時重云也趕緊走了過來,正要試圖去拉喬祐年,便聽柳襄道:“不是他欺負我,是我欺負他,也是我先追求他的。”
喬祐年一愣,停住動作怔怔的看著柳襄,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你何時喜歡的他?!”
那宋長策呢!
喬祐年神情復雜的回頭看了眼仍立在原地的宋長策,又轉頭看向謝蘅,幾番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一個字也沒憋出來。
謝蘅這時將柳襄拉到自己身邊,看向喬祐年:“我和襄襄是兩情相悅,。”
襄襄?
柳襄抬頭看了眼謝蘅,眼里泛著耀眼的星光,姑娘的歡欣雀躍藏都藏不住。
喬祐年神情復雜的看著謝蘅。
他這一路上是瞎了嗎,竟沒有看見任何苗頭。
謝蘅看了眼不遠處的宋長策,朝喬祐年道:“先回屋吧,師兄想問什么,我向師兄解釋。”
說完,他松開柳襄,道:“我有話跟他說。”
柳襄倒不擔憂謝蘅會吃虧,點頭:“好。”
謝蘅走前看了眼重云,重云快速瞥了眼宋長策后,輕輕頷首,走到喬祐年跟前道:“喬二公子,走吧。”
喬祐年被那句師兄砸的暈頭轉向,下意識就跟了過去。
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這么多年,謝蘅何時喚過他一聲師兄?!
幾人離開,院里便只剩柳襄和宋長策。
柳襄目送謝蘅進了屋,才朝宋長策走過去,道:“宋長策你們怎么找到這里來的?”
宋長策極力壓制著那股錐心之痛,讓自己看起來與平常無異:“養了幾日傷,能行走后雁歸帶我們到路邊,我們順著痕跡找過來的。”
柳襄喔了聲,道:“神醫喜靜,不愿人來打擾,我們便沒有放信號,準備明日就出去找你們。”
“聽沐笙說你受了不少傷,現在怎么樣了?”
“沐笙?”宋長策。
“嗯,就是那日救過你們的姑娘。”柳襄解釋道。
宋長策微訝:“原來是她。”
“她住在這里?”
柳襄點頭:“是啊,她是神醫的徒弟。”
“神醫?”
宋長策上下打量她一眼,微微蹙眉:“你那日受了很嚴重的傷,如何了?”
柳襄眉眼微揚,瞥了眼一旁的石頭,手掌翻轉間石頭應聲而碎,宋長策一怔,而后又驚又喜:“你的內功怎長進這么多?”
“算是因禍得福吧。”
柳襄笑著道:“此事說來話長,我帶你去谷中走走吧,邊走邊說。”
宋長策自不拒絕。
二人并肩緩緩走著,柳襄將這些日子所發生的事都同宋長策講了一遍,包括與謝蘅心意互通:“我沒想到他心里竟然也有我,早知道那日就不喝那么多酒了。”
宋長策負在身后的手緊緊扣著,掌心掐出了幾個指甲印。
可當他偏頭看著姑娘眉眼間的歡欣后,又慢慢的松開了手,輕輕勾唇:“嗯,阿襄這么好,他不會不喜歡。”
從知道她喜歡上了謝蘅后,他就猜到會有這么一天,但真正瞧見方才那一幕,心仍舊似被刀剜般的疼。
不過能看到她活蹦亂跳的,他已是很知足了。
天知道這些日子他有多擔心,生怕她出了事,再無相見之日。
還好,她活著。
活著就好。
“之后你和謝蘅是什么打算?”宋長策輕聲問道。
柳襄搖了搖頭:“不知道啊。”
她輕輕嘆了口氣道:“宋長策,邊關可能要生變了。”
宋長策知道她話未盡,盯著她不語。
果然,只聽柳襄繼續道:“你也知道戰場上刀劍無眼,更何況這一戰恐怕比之前任何一戰都要持久艱難,何時能回來,能不能回來都是未知數。”
“所以呢?”宋長策。
“所以……”
柳襄輕笑著道:“所以在離開之前,我就將每天當做最后一天來過啊,若是我能回來就去求陛下賜婚,若是不能回來,也不必耽誤他。”
宋長策沉默了很久后,才道:“會遺憾嗎?”
柳襄看向遠方,也沉默了一會兒,笑著道:“會啊,但世間事哪能事事如意。”
“有些東西,擁有過就已很是幸福。”
宋長策偏頭看向她,姑娘笑起來臉頰上隱隱顯出酒窩,灑脫而堅定。
良久后,他釋然一笑:“是,幸福就好。”
男子漢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他們之間又不僅僅只有愛情,他們永遠都是兄妹,是同袍。
只要她幸福,他就能真心的祝福她。
“你呢?還是沒有喜歡的姑娘?”柳襄突然回頭看向宋長策。
宋長策負在身后是手指尖微微動了動,而后長長呼出一口氣,道:“等回來再說吧,萬一回不來,豈不是耽擱人家。”
柳襄聽出了他的陰陽怪氣,抬腳踢過去,宋長策卻早有防備閃身躲開,邊往回走邊道:“我受了傷還沒好啊,你傷了我我要回去告狀的。”
柳襄追上去興致勃勃道:“那等你傷好打一架。”
“不打!”
宋長策:“你內功長進如此多,傻子才跟你打。”
“嘁,不敢?”
“對啊,不敢。”
“……宋長策你別慫啊,我就是想試試如今的身手。”柳襄。
宋長策誠懇的給出建議:“等回京后,你找烏焰和長庚試試,他們沒受傷,現在都是頂峰狀態。”
柳襄:“……”
“他們的師父是陛下身邊的暗衛統領,那是一國最頂尖的高手的徒弟,一個尚且只能試試,打兩個,你想看我挨打就直說。”
宋長策:“你別慫啊,試試唄。”
柳襄:“……”
“你的嘴也長進了。”
宋長策哼了聲:“那要不找重云?趁他現在受了傷,試試?”
柳襄難得再跟他打嘴仗,轉移話題道:“對了玄燭如何了?”
宋長策神情嚴肅了下來,道:“傷的很重,據那日救她的沐姑娘所說,要養個五六七八年,或許才能恢復如初,他現在只勉強能行走,我們出來找你們,他帶著暗衛和侍衛給同伴收尸,送高大人回去了,帶了許多銀兩。”
柳襄臉色沉了下來,許久才輕輕嗯了聲。
二人回到院中,喬祐年剛從屋里出來,臉上的神色一言難盡,但好歹比方才平靜了許多,他看著柳襄宋長策二人并肩回來,長長一嘆后,眼不見為凈的轉過頭。
他明白感情之事不能強求。
只是他怎么也沒想到,最后竟會是謝蘅!怎么就是謝蘅了呢!
晚上,所有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頓晚飯。
神醫守了柳襄幾日,雖補了一天的覺但還是困乏的厲害,要不是重云做的飯菜太香,沐笙都叫不動他。
風卷殘云般吃完飯,他便撂下筷子回屋了,并讓他們明日走時動靜小些,別擾他睡覺,柳襄卻放下筷子快速追了出去,將神醫堵在了門口。
神醫睡眼蓬松:“……”
怎么一個兩個都使這招。
“小將軍有話快說。”
柳襄也不耽擱,直接問道:“我想請神醫幫世子看看,他的病到底是什么情況。”
神醫的睡意消散了些許,他勉強睜大眼看了眼柳襄,但僅僅一瞬后,他又耷拉著眼皮子,慢悠悠道:“沒事,湊合活。”
柳襄皺眉:“沒有什么藥能讓他好受些嗎?”
“有啊,我給他了。”
但他給你了。
柳襄聞言微微松了口氣,但還是有些不放心,再次確認:“真的沒事嗎?”
“沒事啊。”
是謝蘅讓我跟你這么說的。
老天爺要劈就劈謝蘅別劈他。
柳襄自然不會懷疑神醫的話,這才縮回腳,道:“抱歉,不打擾神醫休息。”
她腳剛縮回來,門就砰地關上了-
次日一早,柳襄謝蘅一行人就向沐笙辭行。
沐笙遞過去一瓶藥:“給那個不要命的,發作起來痛的忍不住時才可以吃一顆,至少兩年的量。”
重云忙上前接過,鄭重道謝:“多謝沐姑娘。”
沐笙便又看向柳襄,道:“柳姐姐,如果起了戰事,我會去找你的。”
她師承神醫,在戰場上會很有幫助,柳襄沒有拒絕的理由:“好。”
臨走前,沐笙叫住謝蘅,欲言又止。
謝蘅大約能猜到她想說什么,幾不可見的搖了搖頭,沐笙只能無聲呼出一口氣,在幾人疑惑的視線中,隱有些煩躁道:“要是玉公子有消息,世子記得告訴我。”
柳姐姐至今還不知道實情,可她就算說出來又有什么用。
老頭子救不了他,她更救不了。
但她看的出來,柳姐姐真的很喜歡他,要是他死了,柳姐姐肯定會很傷心,還是等老頭子睡醒后,她再去磨一磨,看看是不是還有什么辦法,屆時再同柳姐姐言明。
謝蘅頷首:“好。”
離開后,柳襄才好奇的問謝蘅:“沐笙認識玉公子,認識的是哪個玉公子?”
謝蘅將知道的如實告訴了柳襄。
“我沒同她說玉明淮在何處,這是國家機密。”
柳襄點頭:“嗯吶。”
出去的這條山路很不好走,且比柳襄想象中遠很多很多,到了路邊,她回頭望了眼,心中一疼,拉著謝蘅輕聲問:“你就是將我從這里背過去的對不對?”
謝蘅淡淡嗯了聲。
柳襄下意識攥緊他的手。
謝蘅感知到,沉默片刻補充道:“你很輕,走的不吃力。”
柳襄鼻尖微微泛酸。
他身體不好,又從來沒吃過什么苦,背著她翻了一座山,怎么可能不吃力。
雁歸乖巧的等在路邊,聽到柳襄的聲音親熱的湊了過來,柳襄抬手摸了摸它,聲音帶著幾分沙啞:“雁歸真棒,回去給你加料。”
馬車早已經損壞不能用了,如今他們只剩幾匹馬,柳襄想著反正他們都已經知道她和謝蘅兩情相悅,便也無甚顧及的堅持要和謝蘅共乘。
向來注重禮節的謝蘅破天荒地的沒有拒絕。
人總是有私心的,他想盡可能的多和她相處。
喬祐年礙于是柳襄主動提的,沒法去罵謝蘅,只能憋著氣,等著回去告狀。
幾人擔心再生變故便沒再耽擱,馬不停蹄的趕回京城。
第76章
一行人走了兩日后,碰見了朝廷的人。
他們看見了蜂崖溝的慘狀,在周圍搜查時剛好與喬祐年他們錯過了,便兵分幾路四處找人,這日其中一小隊人馬才總算在驛站碰見了謝蘅幾人。
領隊的發出了信號后,便立刻護送一行人回京。
因謝蘅身體不宜過于奔波,沒過兩日,其他人便都追上了他們,有了朝廷軍隊的護送,一路上雖也遇到過阻礙,但還算順利的到達了玉京。
進了城后,柳襄打馬走到馬車旁,彎腰朝謝蘅道:“我先回去報平安,明日再去看世子。”
謝蘅點頭:“好。”
柳襄便和宋長策打馬離開。
喬祐年急著回去告狀,也隨后離開。
路上只剩謝蘅和重云,重云便再也忍不住問道:“世子,神醫到底怎么說?”
在谷中知道那是神醫后,重云歡喜的不行,可問起時謝蘅卻說神醫已經替他診過脈了,但結果如何無論他怎么問都問不出來。
他也問過沐笙姑娘,可沐姑娘只說給過藥了,其他的讓他來問世子。
路上他無數次想詢問,但世子和云麾將軍幾乎形影不離,夜里他每每問起,世子就說困了回去再說,他也偷偷診過脈,卻發現和以前并沒有變化。
他能一直憋到現在是因為他清楚,世子自己比任何人都想好起來,若神醫有法子世子不可能不試。
謝蘅沒打算要瞞著重云,只是一路上柳襄都在,他也不想在那個時候說這些,如今回了京,他才如實道:“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聽哪個?”
重云毫不猶豫:“好消息!”
謝蘅默了默:“我還是先說壞消息吧,這樣的話好消息會顯得好聽一些。”
重云:“……”
“壞消息就是從蜂崖溝逃出去后,我身體受了重創,滿打滿算也只能茍活一年。”謝蘅徐徐道。
重云面色大變:“好消息呢?”
“好消息就是,碰見了神醫。”謝蘅目光淡淡的看著重云:“又能茍活五年了。”
重云提著的心頃刻間沉到了谷底。
雖然他早有心理準備,但得到證實后還是有些無法接受。
若連神醫都沒有法子,還有指望么。
“行了,別哭喪著臉,這不是又多撿了四年么?”謝蘅反倒安慰道:“萬一以后再遇著一個神醫,說不定又能再撿幾年,這撿著撿著不就也能湊合了么。”
重云:“……”
神醫又不是白菜,說撿就撿。
“再說了人固有一死,早死晚死都得死。”
謝蘅似是想到了什么,輕輕勾唇:“我這一生,很值了。”
重云正要說什么,謝蘅又道:“柳襄還不知道,你別說漏了。”
重云壓下悲傷,神情復雜道:“可云麾將軍早晚會知道。”
謝蘅沉默半晌后,緩緩道:“左右也不過幾年了,或許等不到她回來我就不在了,那時她還年輕,人生的路還長,必然還會遇到其他人,屆時你們也勸勸。”
重云盯著謝蘅,氣的眼睛發紅:“還有五年呢,世子說這些為時尚早。”
“是是是,尚早尚早。”
謝蘅笑著道:“回去你幫我找找看有沒有新衣裳,她明天要來找我。”
重云悶聲道:“……是。”
世子比以前多了幾分活氣,日子也有了盼頭,他應該高興,可是一想到這樣的日子只有短短五年,他就覺心如刀割。
如今或許也只能期盼著當真還能再出現一個神醫吧-
柳襄一回將軍府就去見了柳清陽,向他稟明一路發生的所有事后時辰已晚,柳清陽雖有諸多話想說,但還是放她早些去歇息了。
次日需得進宮面圣。
其實公事柳清陽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他想問的是柳襄和謝蘅的事。
他早已經聽聞了,只是至今仍有些不信。
這二人不是勢如水火么,到底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只不過見女兒眉眼間盡是疲態,他不舍再多問。
次日,柳襄一早就和宋長策進宮。
他們到宮門時,喬祐年喬月華已經等候多時,謝蘅還沒來,喬月華便拉著柳襄說了會兒話,他們這一路上的情況玉京早就人盡皆知了,她想問的只有她和謝蘅的事。
柳襄對此倒也沒什么好隱瞞的,在喬祐年緊皺的眉頭下,大大方方的承認是自己先看上的謝蘅,費盡幾番周折才得償所愿。
喬祐年小心翼翼的湊到宋長策跟前,擔憂的看著他,宋長策哪還能不明白,看了眼正和喬月華說話的柳襄,將喬祐年拉到一邊,鄭重道:“我和阿襄是兄妹,是同袍,以前是,以后也是,從未生過其他心思,喬二哥可明白?”
喬祐年怎么能不明白呢。
他恨鐵不成鋼道:“我知道你不想讓昭昭表妹知道這件事,但你怎么那么沒用,近水樓臺這么多年都干不過那個小氣鬼?!”
宋長策:“……”
“感情之事誰說的準。”
喬祐年還要再說,宋長策便打斷他:“喬二哥,我已經很難受了,你就別再說了。”
喬祐年只得閉嘴,拍了拍他的肩:“行吧!”
“今晚上喬二哥請我喝酒唄。”宋長策面色郁郁道。
喬祐年見他難受成這樣,爽快道:“行。”
“再加幾個大豬蹄。”
“沒問題,管夠。”喬祐年。
宋長策咧嘴一笑:“多謝喬二哥。”
喬祐年看著他明晃晃的笑容,心頭一哽。
合著是裝可憐騙他酒呢!
罷了,看在他喚一聲喬二哥的份上,讓讓他。
沒等多久謝蘅便到了。
幾人一同進宮面圣。
圣上病了多日,一直對朝臣避而不見,今日是將幾人宣到寢殿去的。
對于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圣上早已經知曉了,象征性的問了些問題后,便各自給了賞賜,讓幾人回去了。
謝蘅剛出宮門便見到了等他的謝澹。
柳襄見此便輕聲道:“我晚點再去找你。”
謝蘅不耐的瞪了眼謝澹,轉身上了馬車。
謝澹看了眼柳襄,若有所思后跟著謝蘅上了馬車。
一路上,謝澹無數次看向謝蘅。
謝蘅實在被他看的煩了,道:“你想說什么就說。”
謝澹這才道:“你和云麾將軍?”
謝蘅:“如你所見。”
謝澹神色微松,眼底隱有幾分笑意。
謝蘅瞥見,皺眉道:“你和喬月姝?”
謝澹眼底的笑意散了。
謝蘅便什么都明白了,輕嗤了聲:“真沒用。”
謝澹不吭聲。
良久才道:“她怕我。”
謝蘅忍不住道:“……你這段時間將玉京搞的烏煙瘴氣血雨腥風,她能不怕你?”
“你做的倒是狠,沒留半點余地,如今阮家一家獨大,我才回來都知道他們的尾巴翹到天上去了。”
謝澹沉聲道:“很快了。”
謝蘅大約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片刻后,道:“你真的決定了?”
“嗯。”
謝澹道:“你知道的,我從來都沒想過爭。”
謝蘅半晌未語。
“那之后呢?”
謝澹搖頭:“不知道。”
“或許離京,或許被貶,都可。”
謝蘅緊緊皺著眉頭:“不管離京還是被貶,你和喬月姝都不可能。”
謝澹頗有些幽怨的看了眼謝蘅。
謝蘅沒好氣道:“這么看我作甚,我說錯了?”
“我知道。”
謝澹轉過視線,沉聲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們的身份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不可能,不過事在人為,他會盡力的。
“你的身體怎么樣了?”
謝蘅淡淡道:“死不了。”
“你準備何時動手。”
“東西已經送到東宮了,何時動手是太子的事。”謝澹道。
謝蘅:“……什么時候送去的。”
“一接到你的消息就送過去了。”謝澹如實道。
謝蘅無聲一嘆,良久后才道:“都這么天了人還沒醒,看來謝邵還是狠不下心。”
阮青姝的事一出,謝澹必受牽連。
他們幾個看似貌合神離,實則心底還是當對方是兄弟。
血脈是一回事,感情也是一回事,自小相伴長大的兄弟情誼哪有那么容易說斷就斷。
“父皇曾說過血脈永遠都斬不斷,我們的刀劍也永遠都不能對準家人,不論未來發生什么,即便做不到相互扶持幫襯,也絕不能傷害自己的兄弟。”
謝澹徐徐道:“這話,太子應是記住了。”
圣上這番教導時,謝蘅也在場,聞言他沉默了半晌,才嗤笑:“你難道沒記住?”
“你做這么多看似是對付他,實則是幫他穩固東宮之位。”
謝澹便看向他:“你不也一樣。”
“你知道太子心軟,便借我的手替他清除隱患,讓他無后顧之憂,知道我無法對付母族,便搜集阮家的證據送到太子跟前。”
“此事一結束,我和太子都得償所愿,而你冒了巨大的風險,卻無任何得利,終究還是我們欠了你。”
謝蘅偏過頭,輕笑了聲:“誰說我沒任何得利?”
“沒看到跟在我馬車后面的總管么,明王府馬上就是親王府了,我這個小王爺就僅次于皇子了,說不得日后比你還尊貴。”
謝澹掀唇一笑,替他倒了杯茶:“就算不是親王府,你也是尊貴的小王爺。”
謝蘅毫不客氣的接過茶抿了口。
半晌后道:“看在這杯茶的份上,我替你逼一逼太子。”
謝澹淡淡開口:“好啊。”
“不過,在你們大婚后吧。”
謝蘅手微微一顫,而后淡淡看向謝澹:“北廑這一戰是持久戰,你等得起朝廷也等得起?”
謝澹一怔:“你沒求賜婚?云麾將軍不成婚再走?”
“等她回來再說。”
謝蘅放下茶杯道。
謝澹沉默許久后,輕輕一嘆:“也不知五年后我能不能進得了小王爺的大門。”
謝蘅云淡風輕道:“無妨,進不來,我給你送喜糖,多遠都送。”
謝澹笑了笑:“好,那就恭候。”-
柳襄回府帶上廚房剛做好的甜點,便往明王府而去。
柳清陽看著她歡快離開的背影,到底沒忍心阻攔。
柳襄到王府時,謝澹已經離開了。
王府外正在換匾。
她看了眼那幾個親王府的鎏金大字,勾了勾唇便往謝蘅的院落走去。
她來過多次,早就熟門熟路。
到了謝蘅的院子,見謝蘅已擺了茶具,重云正在煮茶,她忙跑過去:“世子。”
她熟稔的坐下,將手中的糕點打開放到謝蘅跟前:“剛出爐的,先前答應你的,嘗嘗喜不喜歡。”
謝蘅捻起嘗了口,清甜在口中化開,他微微瞇起眼,咽下后,才道:“這個廚子是在哪里請的?”
柳襄垂下眼瞼,道:“是柳爺爺找的。”
謝蘅一愣,看了她一眼后,道:“挺好吃的。”
柳襄聞言揚起一抹笑,道:“待我離京京城,我將他給世子送來。”
謝蘅笑了笑,沒接話。
重云默默的給二人舀了茶湯,謝蘅嘗了口后,頗有些嫌棄:“不知道烏焰最近在忙什么。”
重云:“……”
有那么難喝么?
提起烏焰,柳襄忙問道:“聽說太子至今未醒,也不知道傷勢如何了?”
謝蘅又抿了口,才道:“無礙,裝的。”
柳襄一怔:“裝的?”
“不然呢?”
謝蘅道:“自己人動的手,還能真往死里捅。”
柳襄:“……”
她撓了撓頭,道:“如今一切都安定了,他為何還要裝?還有二皇子如今如日中天,你到底偏著誰啊?”
“因為他遇到了一個不想面對的問題,所以不想醒。”
謝蘅:“我誰也不偏,他們的事他們自己解決。”
“什么問題啊?”
柳襄好奇道。
謝蘅頓了頓,才道:“你可聽說謝澹近日的所作所為?”
“聽說了啊。”
柳襄道:“玉京血雨腥風多日,連父親都閉門不出。”
“那你認為他將朝堂完全肅清了嗎?”
柳襄默了默,小心翼翼搖頭:“沒有。”
謝蘅無聲的看向她,她才極小聲道:“還有阮家。”
“嗯,還有阮家。”
謝蘅望向皇宮的方向,低聲道:“其他罪證并不足矣將阮家連根拔起,所以謝澹將阮青姝與寧遠微有勾結之事送到了太子案前。”
柳襄一驚:“啊?!”
“他瘋了嗎?他這么做不僅阮家就連他也要遭殃!”
這種時候,誰與北廑扯上關系,誰就得死!
即便是皇子,也得脫層皮!
“阮家一除,朝堂在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能安寧了。”謝蘅緩緩道:“朝堂安寧,才能一致對外,謝澹前段時間幾乎將除了阮家一黨的人都得罪光了,一旦阮家和北廑有了牽扯,朝堂大半的人就會拼命的打壓,如此,阮家再無翻身之地。”
柳襄怔忡道:“原來,他這么做是這個目的。”
“可是他……”
他就從來沒有想過爭那個位子么?
“沒有。”
謝蘅明白她的未盡之言,道:“他從未想過,但當朝以孝為先,只要阮貴妃在一天,他就一天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
柳襄隱約聽明白了。
沉默良久后,她才道:“那二皇子會如何?”
謝蘅笑了笑:“這是東宮那位該頭疼的事,我們盡管等著就好。”
柳襄眨眨眼,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太子舍不得?”
若舍得就不會頭疼,怎么狠怎么來就是。
“那是他自小疼大的弟弟,他自然舍不得。”
謝蘅淡淡道:“幼時,謝澹受了傷不肯讓宮人碰,大多都是謝邵給他上的藥,陪他哄他。”
謝邵最知道謝澹的處境,他又怎么狠得下這個心。
柳襄一怔,猛地想起曾經在云國公府,太子給她上藥時曾經說過,幼時弟弟調皮常常受傷,又不肯讓宮人碰,便是他給他上藥。
那時她還在猜測是哪位年幼的皇子,卻怎么也沒有想到是謝澹。
柳襄突然察覺到,他們這幾個人的兄弟之情遠比她想象的要深厚的多。
突然,她聽謝蘅道:“你去太子那里去一趟。”
重云抬頭:“……用屬下換烏焰么?”
謝蘅:“……”
他對上重云哀怨的目光,沒好氣道:“告訴他,阮青姝失蹤了,有很大的可能被弄到了北廑,他若再不動手,等鬧出個什么事來,謝澹怕是命都保不住。”
重云立刻從謝蘅嫌棄他煮茶難喝的情狀中抽離出來,起身道:“是,屬下這就去。”
待重云離開,柳襄直愣愣瞧著謝蘅:“這是逼太子動手?”
謝蘅冷笑了聲:“不逼他,還不知道要昏睡到什么時候。”
柳襄托腮喔了聲。
她偏頭望著謝蘅,她好像明白謝蘅在這中間起了什么作用了。
他借力打力,替他們各自除掉了隱患。
不愧是一起在圣上面前受過教的,他們之間的默契信任和情誼世間少有。
“看什么?”
柳襄眼也不眨:“看夫君好看啊。”
謝蘅一怔,面色微變:“……別亂叫。”
“不是說了私底下可以叫嗎?”
柳襄剛說完這話,便隱約察覺到了周圍的抽氣聲,隱約還有什么重物碰撞的聲音。
她看著謝蘅的臉色,緩緩直起身子,苦著臉道:“我忘了。”
忘了他身邊有暗衛這回事。
“他……他們只是你的暗衛嗎?”
謝蘅扯了扯唇:“你覺得呢?”
他話剛落,柳襄便已經感覺到有氣息遠去了。
她欲哭無淚的看著謝蘅:“完了。”
因宮宴醉酒調戲謝蘅一時,她在明王的印象里本來就不好,如今聽著她這么叫謝蘅,怕是又要以為她調戲謝蘅了,對她的印象就會更不好了。
將來,還會答應讓她嫁給謝蘅么?
不過,說起這個,柳襄又想到了一件事,她微微湊近謝蘅,小小聲道:“你以前說過,你的世子妃要端莊大氣,還要永遠留在玉京,那我……怎么辦?”
謝蘅看著她水汪汪的一雙眼,臉色不由也柔和了些,學著她放低聲音道:“沒事,等你回來,我自有辦法。”
柳襄眼睛一亮:“當真?”
謝蘅點頭:“當真。”
柳襄放下了心,但很快又悶聲道:“那現在怎么辦,明王會不會不喜歡我了?”
謝蘅難得見她如此委委屈巴巴的模樣,忍著笑意,輕聲道:“無妨,父王若是為難你,就讓你父親再跟父王打一架,我父王打不贏。”
柳襄:“……”
她錯愕的盯著謝蘅許久,才憋出一句:“你剛才還說,我朝以孝為先……”
謝蘅被她的反應逗的輕笑不止,柳襄這才明白他是在逗她,蹙眉盯著他片刻后,忍下了要反擊的念頭。
罷了,難得見他這么開心。
等謝蘅笑完了,她才認真道:“你快告訴我該怎么辦,要不我送點什么補救補救?”
謝蘅見她確實將這事放在了心上,便道:“無妨,父王不會為難你,也不會不喜歡你。”
柳襄不信。
誰不知道明王愛子如命,對兒媳婦自然也是千挑萬選。
“我說的是真的。”
謝蘅見她不信,便正色道:“你放心便是,我向你保證,父王絕不會為難你。”
柳襄這才勉強信了。
她拉著他道:“那等一切結束,我就去向圣上求賜婚圣旨。”
謝蘅眼底劃過一絲暗沉,轉瞬即逝。
他反握住她的手,溫聲道:“好。”
“但我們曾經說好的,若是誰先不在了,剩下的那一個便要好好活著,另尋良人,共度余生。”
柳襄心中一慌,但很快就平靜了下來,她抬眸認真看著謝蘅道:“嗯,我記得,你也要好生記住。”
若她回不來了,她不想看他傷心難過,一點也不想。
她只想他每天都開開心心的。
重云說過,他的身體適合靜養,不宜傷神。
謝蘅溫柔的看著她片刻,輕輕一笑:“好。”
“那我們拉鉤。”
柳襄伸出手。
謝蘅看了眼她的手指,輕輕搭上去。
“襄襄,你要記住今日的話。”
“嗯。”
柳襄笑著點頭。
罷了,她往謝蘅身邊湊了湊:“你再喚我。”
謝蘅初時沒反應過來,脫口而出:“襄襄。”
“好聽,還要聽。”
柳襄笑瞇了眼睛。
謝蘅:“……”
柳襄見他不說話,便拉著他的胳膊道:“還要聽。”
謝蘅:“……人還在。”
柳襄立刻就松開手,還往旁邊挪了挪,但幅度小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謝蘅眼里笑意愈甚。
他四下掃了眼,輕輕抬了抬手,周圍安靜一瞬后,數道氣息先后遠去。
柳襄如今內功遠勝從前,很快就察覺到了,立刻又湊了過來:“他們都走了誒。”
謝蘅抬頭望了眼:“是嗎?”
“大約是父王讓他們離開吧,所以你現在可以放心了,父王是很喜歡你的,不然不會讓我們獨處。”
柳襄一想確實是這么個理。
歡喜的握住謝蘅的手:“那太好了,爹爹不用和你父王打架了。”
謝蘅輕笑了笑。
之后兩日,柳襄一得空便往明王府鉆,柳清陽沉得住氣,明王沉不住了,在知道柳襄又來了后,便帶著人去找了柳清陽。
相比明王的急切,柳清陽的態度很淡然:“邊關要生亂了,他們想多呆著就多呆著,其他的事等回來再說。”
明王一聽這話心立刻就平靜了。
似乎,也是這么個道理?
明王火急火燎的過來,風輕云淡的回去,圣上問起這事時,他也原封不動的將話復述了一遍。
圣上此時也沒空想這些,聽明王這么說便也沒再過問。
如此過了五日,太子終于‘醒了’。
所有人都等著看太子和二皇子如何爭鋒相對時,太子一道旨意就將阮貴妃被囚禁在寢宮,一日之間,阮家所有人全都下了獄。
太子手中有諸多阮家這些年犯下的罪案,證據確鑿,這時尚還有人掙扎,直到太子拿出阮青姝與寧遠微勾結的證據,這些微弱的聲音立刻就消沉了。
謝蘅柳襄喬祐年宋長策親眼所見,無人能質疑。
太子出手果斷,與謝澹先前的雷厲風行別無二致,阮家一夜之間成了階下囚,所有人便明白,這場爭斗結束了。
緊接著就是一邊倒的局勢,這些日子謝澹得罪過的人全都冒了出來,參謝澹的折子堆滿了一張案。
而謝澹靜靜地坐在自己宮中。
阮貴妃幾乎砸光了殿內所有的物件,也沒能見到陛下和謝澹。
太子的人將她所有人手都控制住了。
柳襄與謝蘅并肩坐在屋頂,看向皇宮的方向。
重云時不時上來匯報皇宮眼下的形勢。
天色將暗時,重云將長庚白榆帶來了。
看著被五花大綁的二人,謝蘅皺了皺眉頭。
重云解釋道:“他們不肯配合,屬下和烏焰廢了好些功夫才壓住。”
謝蘅:“……你們主子不會死。”
“他讓你們到我這里來,只是想保你們。”
白榆正色道:“不論如何,卑職現在都應該和主子在一處,還請世子放卑職回去。”
謝蘅懶得費口舌,擺擺手:“關起來吧,多加幾把鎖,多找幾個人看著。”
重云:“是。”
“對了,那個小太監呢?”
重云道:“太子殿下藏起來了。”
至于為何沒將白榆和長庚藏起來,因為這兩個都是個一根筋的木頭,又身手都不弱,沒能得手,而煙墨雖然精明,但畢竟不會武功,一包迷藥就倒了。
謝蘅點了點頭:“去吧。”
“是。”
幾人走遠,柳襄收回視線,低喃道:“覆巢之下無完卵。”
謝澹是皇子,又對此事并不知情,不論朝官怎么參他,他都能保住命,可他身邊的人就不一樣了,若不提前安置好,難免看顧不過來。
畢竟阮家的敵人可不少。
二人又等了半個多時辰,烏焰過來了。
謝蘅便知有結果了。
果然,烏焰稟報道:“阮家家主嫡系皆斬首,其余人盡數流放,阮貴妃有救駕之功,免于死罪,沒入冷宮,遇赦不赦,二皇子雖不知母族所為,卻有失察之罪,且救太子有功,故封為瑞王,即刻前往封地,江城,無召不得入京。”
烏焰稟報完,謝蘅問道:“何時定罪。”
“三日后。”
阮家的罪并非今日就會定下,只是太子怕謝蘅擔心,提前來告知他。
謝蘅嗯了聲后,讓烏焰離開了。
柳襄又靠回謝蘅肩上,半晌后,笑了笑:“失察之罪,封號瑞王,封地是富饒的江城,不知道的還道是獎賞呢。”
謝蘅也輕輕勾唇:“太子這一次護的比我想象中要明顯。”
柳襄細細捏著他的手指:“我挺好奇,救太子有功這事是怎么來的,”
謝蘅任由她把玩著自己的手指,半晌才道:“我猜,大約是他帶姚慷回來時,謝澹也派了人過去,想了這么多日,總算是給他折騰出了個由頭。”
“但太子不是受傷昏迷多日么,這理由能站住腳?”
“如今朝堂已盡在太子手中,他非要護著,誰又會在這個時候不怕死的跟他作對?”
謝蘅道:“當日的事只有謝邵的人知道,他說謝澹救了他那就是救了,且謝澹那時派人過去本就是為了保護他。”
柳襄:“……言官不說話?”
“謝澹先前將言官都關了起來。”
謝蘅勾唇:“謝邵至今還沒放,大概等阮家定了罪才會在誰的提醒下想起來這件事。”
柳襄:“……”
“我突然覺得,太子好像也不是表面上的風光霽月。”
謝蘅:“嗯。”
“傾國之力培養出來的儲君,怎么可能只有剛正不阿。”
最后一絲余暉落在二人肩頭。
謝蘅突然道:“邊關也有這樣的落日嗎?”
“有啊。”
柳襄道:“不過看不見什么星星。”
謝蘅默了默,道:“那今夜我們看星星?”
柳襄眼睛一亮:“好啊好啊。”
這些日子雖然她每日都來,但一到天黑謝蘅就趕她走,說是對她名聲不好,今日倒是難得愿意讓她留下。
感謝星星。
“那下去吧。”
謝蘅作勢起身。
柳襄以為他變卦,忙道:“不是要看星星嗎?”
謝蘅:“……”
他抬手在她額上敲了敲:“看星星也要吃飯啊。”
柳襄摸了摸額頭,喜笑顏開:“我忘了。”
“那我們下去吧,你抱緊我哦,把你摔了我就走不出王府了。”
謝蘅接道:“嗯。”
“屆時你父親就會來找父王打架了。”
言罷,二人相視一笑。
卻不知明王聽到暗衛回稟后,氣道:“小崽子,他就這么希望我挨揍?到底誰的兒子啊!有了媳婦忘了爹!”
二人膩膩歪歪的用完晚飯,便又爬上了屋頂看星星。
柳襄怕謝蘅凍著,找重云要了件薄薄的披風。
今夜恰逢月中,星星多,月亮也圓。
柳襄靠在謝蘅肩上,臉上的笑容幾乎沒有斷過。
“若是時間能停在這一刻就好了。”
謝蘅輕輕握住她的腰身,幾不可聞的嗯了聲。
他也想時間能停在這一刻,如此,他們就永遠也不會分開。
“以后你若是想我了,就讓重云帶你來看星星。”
“好。”
“京城有哪里好玩嗎,我們明日出去走走唄。”
謝蘅也點頭:“好。”
“那去寺廟吧,我們去求個簽。”柳襄道。
謝蘅依舊說好。
“我說什么你都答應我嗎?”
柳襄突然抬頭看向他道。
謝蘅對上她那雙閃爍著星光的眸子,即便知道她又在打什么主意,也仍是道:“嗯,你說什么我都答應你。”
柳襄便湊過來:“那你親親我。”
自從回京后,府里眼線眾多,她一直都找不到機會親他。
有點想念在山谷的時候了。
謝蘅看她片刻,緩緩低頭吻在她的唇上。
柳襄閉上眼,伸手攬住他。
這段時間,她珍惜著和他在一起的每個瞬間,也將它們深深的刻在腦海里,在未來,這些都是她最美好的回憶。
廊下,重云和玄燭看著這一幕,各自別開視線。
玄燭今日才回來,自從那場惡戰后,他整個人虛弱了不少,連多走幾步都費力,更別說能動武,若非他有深厚的內力扛著,如柳襄先前別無二致。
也幸虧沐笙去的及時,不然神仙也難救。
“什么時候的事?”
雖然人虛弱了,但八卦的心仍在。
重云靠在柱上,道:“找到后就這樣了,我也不知道過程。”
“你現在需要靜養,不適合看熱鬧。”
玄燭不動。
重云便招手喚了個小廝:“搬把椅子來。”
“是。”
很快,小廝便搬來椅子,玄燭讓他將椅子放在了最適合看熱鬧的地方,才肯坐下。
重云便折身進屋拿了瓶藥出來遞給他:“這是沐姑娘也就是之前救我們的姑娘給你備的,說是以后筋脈之痛發作起來時便吃一顆,但是要三分毒實在受不住了再吃,這是兩年的量。”
玄燭看了眼藥瓶,剛要開口,重云就道:“替你道過謝了。”
玄燭嗯了聲,收進懷中。
又過了半晌,重云道:“高夫人怎么樣了?”
玄燭沉默良久后,道:“她很堅強。”
“她不愿意來玉京,想一直開豆花攤,安頓好后事后,我買了間鋪子給她,幫她和二夫人布置好了店面,給林姑娘請了夫子,她說會一邊學習一邊幫舅母們照顧生意,我留了些銀子,跟新任縣令打了招呼,留了個人照顧她們。”
安排的很周全。
重云便沒再吭聲。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屋頂上才傳來動靜。
謝蘅睡著了,柳襄將他帶下來送進了寢房。
出來時她看見玄燭,問起薛瑤,玄燭又重復了一遍。
柳襄想來想去,沒有找到什么紕漏才放下心。
“對了,世子睡覺是不是過于沉了些。”
重云微微垂首,道;“世子一直如此。”
柳襄聞言心中的疑慮慢慢消退。
她回頭望了眼屋子,雖然她一直想著分別的那一天晚些到來,可近日她總有不好的預感,每日入睡前,都怕次日就是分別時。
有時候就是這般,怕什么來什么。
次日,天還沒亮,柳家幾人就被一道旨意宣進了宮。
柳襄放慢腳步,輕聲問宋長策:“北廑有動作了?”
宋長策微微搖頭,擰眉道:“不是,我剛剛聽父親說,是我們在北廑的暗探冒死送了極其重要的消息回來,陛下連夜見的,眼下朝中所有的武將都收到了圣旨。”
柳襄心中一顫,如此緊迫,必要出大事。
隨后她似是想到了什么,隨口問了句:“可知道送消息回來的暗探叫什么名字?”
宋長策語氣沉重道:“人沒能回得來,是我們這邊的人接應的,只將消息帶了回來,你問這個作甚,就算真回來了,也不可能暴露名字。”
一旦做了暗探,身份就是國家機密,即便出了事也不會公之于眾,朝廷往往都只是用別的名義對其親眷行賞。
柳襄自然也明白這些,她無聲呼出一口氣:“嗯,方才只是突然想到一個人,才隨口一問。”
“連夜宣見所有武將,怕是要出大事。”
宋長策點頭:“嗯,你做好心理準備。”
“我們很有可能從宮里出來就得走了。”
行軍打仗就是這樣,軍令如山,隨時都有可能披甲上陣。
柳襄知道他的意思,輕輕嗯了聲。
“我一直有心理準備,就算不能與他道別,他也不會怪我的。”
宋長策見她面色如常,便沒再繼續說。
第77章
柳家一行人到宮門時,前方已經有幾道身影,正是也接到圣旨進宮的其他武將。
所有人都步伐匆匆,神情嚴肅,連見了面也只是簡單的打了招呼,沒有任何寒暄。
人到齊,陛下才宣見。
圣上也沒有什么鋪墊,單刀直入:“我們在北廑的暗探送回消息,在北廑皇城內看見了璃越的太子,據探查兩國已合盟,北廑大批軍隊此時已秘密從皇城前往邊境。”
圣上話落,眾臣皆感心驚。
璃越先前一直處于中立,也不好戰,他們也曾有過聯盟之意,但那邊一直沒有回應,沒想到如今竟和北廑合盟。
“璃越雖不好戰,但兵力不容小覷,若和北廑聯盟,此戰將極其艱險。”短暫的沉寂后,有武將沉聲道。
柳襄與宋長策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里看到了沉重。
這無疑是最差的消息了。
東鄴與北廑糾纏多年,一直略占優勢,可如今璃越的加入會讓他們這點優勢盡數消散。
一陣討論聲中,圣上開口道:“柳卿,你如何看?”
四周立刻就安靜了下來。
柳清陽出列拱手道:“臣以為,立刻點兵出發。”
北廑來勢洶洶,吞并東鄴之心已現,幾乎沒有議和的可能,他們只有應戰。
其他武將也都是這個意思。
圣上嚴肅的點頭:“北廑邊境有柳卿,朕放心,西鈺不足為懼卻也要早做防備,璃越邊境你們認為該由誰去?”
殿內又安靜了下來。
緊接著,便有幾位將軍請命。
圣上看了眼,眼底憂思更重。
這幾位不是年事已高便是初出茅廬,或是戰功平平,都不是出戰的最好人選。
可放眼望去,卻也已無更合適的人。
就在這時,那位老將再次請命。
他雖年事已高但精神頭很不錯,且年輕時守過璃越邊境,也曾上過多次戰場,在場的除了柳家便數最有作戰經驗。
圣上也屬意他,但顧及他年事已高才遲遲沒下定論,眼下見他再次請命,圣上猶豫片刻后便允了。
接下來便商議此戰要略。
結束時,已近午時。
柳襄抬手擋了擋刺眼的陽光,眉頭緊蹙。
宋長策立在她身旁,臉上亦全是沉色,二人并肩立了片刻,柳襄身形突然一僵,猛地轉頭看向殿內。
“怎么了?”
宋長策轉頭看了眼問道。
柳襄眼底閃過劃過驚愕和悲悸,良久后才低聲道:“我聽見陛下吩咐下去的地方,有江南蘇城。”
宋長策一時沒明白:“所以呢?”
柳襄徐徐轉過身,深吸一口氣:“剛剛陛下說了,冒死送消息回來的暗探在離開前與同伴燒了北廑幾處軍營的糧倉,給我們多爭取了準備的時間,但那些同伴也永遠留在了那里。”
余下的話不必柳襄再說宋長策也明白了。
人死后,朝廷會或暗或明以其他理由對其家眷行賞,而這次死去的暗探中有人是江南蘇城的!
宋長策之前聽柳襄說過玉家的事,玉家長子在多年前就做了暗探,借著行商之便履立功勛,去歲接到了去北廑潛伏的任務。
而玉家正是在江南蘇城。
“或許,蘇城的不止他一個。”
柳襄心里卻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宋長策知道她在擔心謝蘅,道:“一個時辰后出發,你現在去還能道別,我回去給你收拾東西,你直接到城門。”
“好。”
柳襄聞言急急往明王府而去-
而與此同時,謝蘅收到了來自北廑的一個錦囊。
“這是一位潛伏在北廑的暗探托同伴帶給世子的東西,陛下讓屬下給世子送來。”送信的是陛下身邊的暗衛。
謝蘅的手緊緊扣在椅邊,眼眶微紅的盯著暗衛手中的東西遲遲不語。
半夜召武將入宮,東西是經陛下暗衛之手來的,這無一不在預示著什么。
重云看了眼謝蘅后,默默的上前接過錦盒,緩緩遞到謝蘅跟前:“世子……”
謝蘅閉了閉眼,手因過度用力微微顫抖著:“打開。”
重云小心翼翼的打開錦盒,之間里頭放著一個繡著金魚的錦囊,錦囊上沾了血。
謝蘅勉力壓下顫栗,緩緩伸出手。
“送消息到我國邊境的那位暗探受了重傷,是拼著最后一口氣將消息和錦囊送到接應的人手中,所以錦囊上也沾了他的血。”暗衛解釋道。
拿起錦囊的那一瞬,謝蘅重重閉上眼,一行淚快速滾落。
錦囊很輕,輕的好似里頭什么東西也沒有。
‘若我回不來,便給你一縷我的頭發,只有它或許是干凈的’
“世子,注意身子。”
重云見此也明白了什么,忙將錦盒放到一旁,擔憂勸道。
謝蘅抱著最后一絲希冀打開了錦囊,在看見那縷發絲后,所有的念想皆成空。
謝蘅緊緊攥著錦囊,身子微微顫抖。
“世子……”
重云的眼眶也開始泛紅。
玉家大公子算是世子至今世子唯一的朋友,玉大公子離開后,世子雖從不提起,但他知曉,世子一直很擔心他。
半晌后,謝蘅勉強平復過來,問道:“他,人在哪里?”
暗衛見他如此,猶豫了片刻才委婉回道:“據傳回來的消息,參與此次行動的所有人都死在了北廑,給世子的東西是燒糧倉之前送出來的,他,沒能出皇城。”
暗衛不愿細說,謝蘅卻執拗問道:“他最后在那里?”
暗衛看了眼重云,重云輕輕點頭,他才如實道:“葬身火海。”
“世子,節哀。”
謝蘅怔忡半晌未語。
這時,門房稟報:“世子,云麾將軍來了。”
謝蘅堪堪回神,將錦囊小心翼翼的放入懷中,站起身迎出去。
她此時來必是來告別的,他得見。
陛下的暗衛見此正要告退,卻見走出幾步的人突然吐出一口鮮血,身子軟軟的倒了下去,重云臉色一變,飛快掠過去接住了謝蘅:“世子!世子……”
謝蘅無力的靠在重云懷里,眼淚不斷的涌出,聲音沙啞著帶著幾分急切:“別讓她進來,攔住她。”
不能讓她看到他這個樣子。
重云眉頭微皺,府里的人哪里攔得住,這時他突然看見還未走的暗衛,忙道:“大人,可否幫幫忙?”
暗衛大約明白世子是不想讓云麾將軍看見這一幕,遂頷首應下。
“給我一顆藥,換身干凈衣裳。”謝蘅低聲道。
他得見她,不然她肯定不會安心離開。
重云哽咽應道:“是。”
柳襄匆忙趕來,卻被攔在了門外,她看了眼眼前的暗衛,略有些防備道:“你是誰?”
他不是謝蘅身邊暗衛的著裝,臉也很陌生。
暗衛不防她這么快發現他的身份,如實道:“我是陛下身邊的暗衛。”
柳襄防備散去,但緊接著一顆心也提了上來。
陛下的暗衛這個時候來見謝蘅是為什么?
難道,是來送信的。
柳襄心中一沉,道:“世子為何不見我?他可還好?”
“世子請云麾將軍稍后。”
柳襄繼續問他,他便不說話了,只擋在大門不讓柳襄進。
今日謝蘅是在正廳內見的暗衛,他知道昨夜的消息后,知道柳襄多半要來跟他道別,他就來前院等著了,可沒想到先等來的是玉明淮的死訊。
柳襄眼神掠過他肩頭往里頭張望,可有照壁擋著,什么也看不見。
所幸她是騎馬過來的,時間還剩大半個時辰,她能稍微等一等。
等了半刻鐘,柳襄開始感到不安。
她看了眼暗衛,暗忖著強行闖進去的機會有多大,就在她準備動手時,身后突然一道熟悉的聲音:“柳姐姐。”
柳襄忙回頭望去,卻見沐笙疾步朝她走來:“我去了將軍府,遇上宋副將,他說柳姐姐在這里。”
柳襄轉身迎上去:“你怎么來這里了?”
沐笙看了眼明親王府的牌匾,才神色復雜道:“我有話跟柳姐姐說。”
柳襄看著她,心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半刻鐘后,王府內傳來了動靜:“請云麾將軍進府。”
柳襄僵硬的轉過身,臉上不知何時已經掛滿了淚水。
良久后,她臉色平靜的擦干眼淚,整理好儀容才踏進王府。
她遠遠就看見了謝蘅。
他從廊下朝她走來,看見她時唇角掛著淺淺的笑意。
她微微駐足定定的看著他,直到他跨下臺階,她再也沒忍住奮力的跑向他,謝蘅愣了愣后,也加快了步伐。
柳襄在靠近他時停住了腳步,卸了力道確定不會撞到他時才撲進他的懷里。
謝蘅也在同時伸手擁住她。
二人久久相擁著,誰也沒說話。
重云立在廊下,別過頭抬手擦了擦眼角,剛好看見玄燭過來,他又忙微微垂首。
如今除了王爺整個王府只有他知道世子真正的情況。
世子不讓他告訴任何人,尤其是玄燭。
他傷的太重,不適合勞神憂思。
過了許久,柳襄才從懷里抽身,抬頭看向謝蘅,泣不成聲。
原來他的病這么重,原來他為了救她將唯一的救命藥給了她,原來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為她做了這么多。
她昨夜也不是錯覺,他并非一直都睡的那么沉,只是身子越來越弱了才會如此。
一想到他默默忍著病痛在房外陪著她,待她出來又溫柔的哄她,對她千依百順,她就覺心如刀割。
謝蘅見她神情不對,壓下心驚邊給她擦淚,邊試探道:“怎么了?”
難道她知道了什么。
柳襄看見了他眼底一閃而逝的慌張。
他不想讓她知道,不想讓她擔憂。
‘但我們說好的,不論誰先離開,剩下的那一個都好好好活下去,另尋良人,共度一生’
‘襄襄,記住今天的話’
怪不得他會說那種話。
她怎么就那么笨,怎么就沒有早一點察覺到。
柳襄哭著搖頭:“我要走了,舍不得你”
謝蘅微微松了口氣,而后放柔聲音道:“我會等你回來。”
騙子!
柳襄在心底狠狠罵了句。
他明明知道這是一場持久戰,他可能等不到她回來。
他只有五年了。
但最終她還是什么也沒說,只緊緊抱著他,無聲的哭泣著。
他不想讓她擔心,她便順他的心意當什么也不知。
謝蘅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撫道:“沒事了,不哭。”
“你可是一軍將領,待會兒讓將士們看見你哭紅了眼睛,要被笑話的。”
“笑便笑吧。”柳襄帶著哭腔道。
她講他的衣襟全都哭濕了,才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從他懷中抽身:“我那顆鈴鐺呢?”
謝蘅不知她要鈴鐺作甚,便讓重云去取來。
他怕不慎弄丟了,一直將鈴鐺放在了床頭的架子上。
重云以最快的速度取來了鈴鐺。
柳襄接過來,看向謝蘅道:“這顆鈴鐺可換一個要求,你可還認?”
謝蘅點頭:“自然認。”
柳襄輕輕捏了捏鈴鐺,然后將它緊緊攥在手心,抬頭認真道:“我要你以身相許。”
謝蘅一怔,還未來得及開口,又聽她道:“生死不論。”
謝蘅聽明白她的意思,眼底快速閃過一絲慌亂:“襄襄……”
“答應我。”
柳襄執拗的盯著他。
他既然曾經有迎她牌位的打算,她便也一樣。
若她回來,他不在了,她也要嫁。
謝蘅抿緊唇,片刻后道:“我們說好的,若是一個人出了事,另……”
“我記得。”
柳襄輕輕打斷他道:“但你得先答應我,不然,我不會安心。”
這顆鈴鐺在前,所有承諾自然以它為先。
謝蘅知她不得到應諾不會罷休,便點頭:“好,我答應你。”
柳襄這才輕輕勾唇笑了笑:“那這顆鈴鐺我就收好了,等我帶著它回來嫁你。”
謝蘅:“好。”
“無論如何,我都會回來。”
生死都會。
謝蘅聽懂了,依舊點頭:“好。”
這時,突然有幾滴雨落下。
柳襄抬頭看了眼天空,下雨了。
她墊起腳尖用手擋在謝蘅頭上:“下雨了,你快回去吧,我要走了。”
謝蘅忍著心中的不舍和痛苦,再次點頭:“好。”
重云拿了兩把傘過來,一把遞給柳襄,一把他替謝蘅撐著。
說了道別的話,二人卻又誰也不動。
他們就定定的看著對方,好像是想把對方的模樣牢牢的刻在心里。
又過了一會兒,謝蘅率先道:“走吧。”
柳襄點頭:“嗯。”
她放下傘,上前最后一次擁住謝蘅:“等我回來。”
謝蘅低頭在她額上印下一吻,溫柔的說:“好。”
天空有煙花響起,是宋長策給柳襄發的信號。
大軍要出發了。
柳襄不能再拖下去了,她輕輕的退出他的懷抱,深深的望了他一眼后,飛快轉身離開。
她走出幾步,突然聽謝蘅道:“襄襄。”
她微微駐足,卻并未回頭。
“我在等你。”
柳襄怔了怔后,輕輕揚起唇,抬腳離開。
人一旦有了牽掛,就會拼了命的活下去。
這應是他瞞著她最重要的原因吧。
她的心中確實也有了很大牽掛,她一定會回來,會趕在五年內回來,救他。
大雨傾盆,落在地上濺起一陣水花。
柳襄翻身上了馬背,渾身已經濕透。
她拉著韁繩最后看了眼王府,才調轉馬頭:“駕!”
聽著外頭的馬蹄聲遠去,重云才勸道:“世子,回去吧。”
他的話才落,便見謝蘅唇邊溢出一絲血跡,兩眼一閉倒了下去。
他早就堅持不住了,只是不想讓柳襄擔心,硬生生等到她離開。
“世子!”
重云急忙將人扶住,彎腰將人抱回了院中。
長廊下,重云抱著昏死過去的謝蘅腳步急切,而大雨中亦馬蹄聲疾,也不知落在臉上的是淚水,還是雨水-
謝蘅再次醒來,已是次日清晨。
此時,大軍早已走遠了。
重云給他喂了藥,看見枕邊的兩樣物件,無聲一嘆。
以前只有一枚玉佩,如今又多了一個錦囊,這么下去,世子真的能撐到五年嗎。
“重云。”
重云回神:“世子。”
“派得力的人立刻將玉明澈帶回玉家。”
謝蘅拿起錦囊輕輕摩挲著,吩咐道:“不計任何代價,務必用最快的速度在朝廷的人到蘇城前助他成為家主。”
玉明淮不在,玉家那些人便肆無忌憚的欺負一個孩子,如今玉明淮不在了,便絕不可能讓那些人享受著他帶來的恩賜。
所有的一切,都只能給玉明澈。
“你去父王那里一趟,將大管家借來。”
重云:“……”
這種事哪里用王府大管家出面,不過他也知道謝蘅在此事上態度堅決,便應下:“是。”
又過了一會兒,謝蘅道:“雨何時停的?”
重云回道:“昨夜子時前。”
謝蘅便道:“讓人備馬車,去趟承福寺。”
重云應下后,便道:“世子去給王妃上香嗎?”
謝蘅卻道:“我去拜佛。”
重云默了默,沒再多問:“那屬下去準備。”
那夜,世子和云麾將軍的話他都聽見了。
云麾將軍想和世子去寺廟上香,但沒成想第二日便離開了-
雨后的山上空氣格外的清新,馬車在山腳停下,謝蘅拒絕重云帶他上山,一步一步的拾階而上。
聽說,要一步一步走上去,才有誠意。
重云勸不住,就跟在他身邊小心護著。
雨后的階梯有些滑,謝蘅走的很慢,大半個時辰才到寺廟。
以往謝蘅來這里都是給王妃上香,這是第一次為拜佛而來。
他按照規矩依次跪了神佛,所求只有一個。
保佑柳襄平安歸來。
待全部拜完,已經過了午時。
謝蘅立在大殿外頭,站在陽光中,抬眸看向遠方。
柳襄,我會盡力等你。
你也要盡力活著回來。
他的影子被陽光拉到很長,瘦弱而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