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靈沼趕忙想要去攙扶扶薇, 可是她還沒有靠近,宿流崢先一步握住扶薇的手腕,將她拽起來。
宿流崢將扶薇拉到自己面前, 死死盯著她。胸口燃燒的那一團火越來越旺,火焰翻滾著, 攪著他整個胸膛都在疼痛。他胸膛劇烈起伏著, 那些憤怒被他強壓下去,可越是強壓,心里的那團火燒得越兇狠。
“松手!狈鲛滨久,“宿流崢你松手, 你把我握疼了!”
“疼?”宿流崢咬牙, “你就該疼!你就也知道疼是什么滋味!”
宿流崢站起身,與此同時將扶薇拽起來, 拉著她往竹屋去。他步子邁得很大,扶薇被他拖拽得踉踉蹌蹌, 足快不沾地。
秋火和花影立刻提著刀劍趕過來。
“放了殿下!”秋火和花影一個拔劍一個拔刀, 皆擋在宿流崢身前,即使宿流崢是帝王,帝王的身份也不能令他們生懼。
宿流崢胸膛里所有的怒火只會為扶薇短暫的強壓。他不在意其他的人死活。
他沒有拽著扶薇的另一只手,突然探出,花影還沒有看清他的動作,她手里的刀已經被宿流崢奪去。
宿流崢眼底泛著狠意, 反手握刀朝花影砍去。秋火眼疾手快護著花影往一旁躲避。縱使他動作再快,宿流崢手中的刀刃也砍傷了他,在他的后腰留下深深一道血痕。
秋火悶哼一聲。
“秋火!”花影立刻扶住她。
一切發生得太快。扶薇眸仁一縮, 立刻提聲:“退下!你們兩個退下,讓所有人都退下!”
花影和秋火遲疑了一下, 才往后退了半步。
宿流崢轉過頭盯著扶薇,他問:“你在心疼他們?”
“哈!彼笑,“你什么時候也能心疼心疼我?”
長刀被他摔在地上,重重的一聲響。
宿流崢拽著扶薇已經到了門口,他已經是將扶薇甩進了屋內,他緊接著跟進來,反手在身后將房門重重關上。
扶薇被他甩推得腳步虛浮,往屋內晃奔了幾步,及時扶住桌子,才沒有摔倒在地。
宿流崢欺過來,手臂環過扶薇的細腰,在她身后抱住她。他又強硬地扳過扶薇的身子,讓她面朝自己。
他將扶薇禁錮在自己的懷里,抱著她的強有力的手臂逐漸收緊,恨不得將人摁進自己的身體里面,讓她成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從此才能真正做到再不分離。
扶薇腰身被宿流崢勒得巨疼,手腕也被他剛剛攥得還疼著。疼得她擰了眉。
兩具身體貼在一起,扶薇真切地感受著宿流崢胸膛的不停起伏,同樣真切感受著他的憤怒。
她知道宿流崢現在正在氣頭上,在憤怒到不能自控的邊緣。
扶薇知道不能這個時候跟他講道理,她放緩了語氣:“流崢,你先放開我!
宿流崢死死盯著她,不僅沒有松手,反而手臂更用力地勒著她。
扶薇被勒得快要喘不過氣。她慢慢舒出一口氣來,緩聲道:“那個書生不是誰的替身。他不住在這里,我一共沒有見過他幾次!”
好半晌,宿流崢才掀了掀眼皮,視線越過扶薇,望向屋子最里面的床榻。他想在這里找到另外一個男人居住的痕跡。
終于在看見床榻上擺著兩個枕頭的時候,宿流崢的自控力失效。
“你騙我!”宿流崢的聲音在發抖。
宿流崢終于放開了扶薇,可是下一刻,扶薇又被他握住手腕,被他拽向床榻。
扶薇跌坐在床邊,還沒坐穩。宿流崢抓起一個枕頭送到扶薇面前,幾乎貼著她的臉。
“這是什么!”宿流崢歇斯底里地咆哮,“野男人的枕頭!”
扶薇:……
她的床上向來是兩個枕頭,從小就是這樣!
“扶薇!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最喜歡找人當替身!”宿流崢大吼大叫。他氣沖沖地扔了枕頭,枕頭摔到地上被摔開,里面的棉絮如雪飛起。
宿流崢彎下腰來與扶薇平視。他想要去掐扶薇的脖子,手指已經碰到了扶薇的頸側,頓了頓,最終改為揪住她的衣領。
宿流崢大吼大叫,喊得扶薇耳朵疼,她偏過臉,半垂著眼不看他。
宿流崢逼近扶薇,啞聲質問:“你蒙他的眼睛嗎?像蒙我的眼睛那樣蒙他的眼睛嗎?你說話!你說話啊!”
扶薇被他拽得纖細的身子晃來晃去,她覺得不能任由這瘋子再瘋下去,終于轉過頭想和他心平氣和地說話。
可是當扶薇轉過頭看向宿流崢的時候,不由愣住。
他哭了。
他居然哭了。
看著宿流崢淚流滿臉的樣子,扶薇懵住。
“我是學得不像嗎?我哪里學得不像你跟我說。 彼蘖鲘樥Z無倫次,“我會好好給你讀話本的,我也能給你彈琴聽、畫小像!”
扶薇身子被宿流崢拽得晃來晃去,她望著宿流崢瘋癲的樣子,心里卻突然平靜下來。
原先打算和他心平氣和好好談一談的話語都被扶薇咽了下去。她看著宿流崢,忽然腦袋一歪,昏了過去。
宿流崢愣住。
他反應了一下,才松開揪著扶薇衣領的手。扶薇的身子軟綿綿地朝一側的床榻栽歪過去。
“扶薇?”宿流崢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扶薇的臉。
扶薇因病弱臉色向來比尋常人蒼白些,以前也不覺得如何,此時看著扶薇臉色的蒼白,宿流崢看在眼里更覺得不對勁。他踉蹌地向后退了半步,呆怔著。心里那團怎么也消不掉的火焰莫名熄了大半。
宿流崢反應過來。“大、大夫……”他連臉上的淚都顧不得,動作生硬地轉身。
“流崢。”
宿流崢的腳步生生頓住,回頭看向歪躺在床榻上的扶薇。
扶薇這昏倒……是裝的。
她總得想法子讓這瘋子冷靜一下。這樣的顛貨,正在氣頭上和他講道理似乎沒什么用處。
扶薇本不該叫住他,讓他出去喊人冷靜一下也好?墒扶薇實在看不過去滿臉眼淚的樣子出去丟人現眼。
扶薇輕嘆了一聲。她撐著床榻,動作緩慢地坐起身來。她蹙眉看向宿流崢,嗔聲:“過來扶我啊。”
宿流崢這才奔向床邊,小心翼翼地扶著她,讓她倚靠在床頭,拿起枕頭給她墊在身后。
剛拿了一個枕頭墊在扶薇身后,想要去拿第二個枕頭的時候,宿流崢后知后覺地回頭看向地上那個被他摔壞的枕頭。
他忽又想起扶薇以前總是習慣將兩個枕頭疊放靠在身后。
“不是那個小白臉的。”宿流崢說。
扶薇又嘆了口氣。她倚著枕頭身上稍微舒服了些,輕輕晃了晃手腕。
她尋求尋常:“去把桌子上的帕子拿過來!
“你讓我去拿我就去拿?”宿流崢嗆聲。
扶薇抬眸望著他的眼睛,語氣溫和地重復:“去把桌子上的帕子拿過來!
宿流崢回望,盯著她的眼睛半晌,冷哼一聲拂袖起身,走向屋內的方桌,將疊放在桌子上的帕子拿起,沒好氣地扔到扶薇腿上。
他背轉過身去,看著屋內的桌椅衣櫥花瓶茶器香爐……哪哪兒都看不順眼。真想一把火將這里燒個干凈!
“過來坐下!狈鲛闭f。
呵,憑什么?她讓他坐下他就坐下?他憑什么聽她的?這個滿肚子壞水的惡女!
扶薇抬手,微微欠身才能碰到宿流崢的袖子。她攥著宿流崢的袖子輕輕拽一拽。
宿流崢垂在身側的手,指尖微動。
他轉身悶頭大邁一步,在床邊坐下。他寧肯目視前方,也不去看身邊的扶薇。
扶薇抬手,用帕子去擦宿流崢臉上的淚。
宿流崢愣了一下,這才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她一眼。見她神色溫和仔細給他擦臉,宿流崢咬了下牙,這才不情不愿地轉過臉,半掀眼皮,氣恨地盯著扶薇。
扶薇一邊擦拭著宿流崢臉上的淚痕,一邊柔聲道:“都多大的人了還成哭成這樣。我看你不是二十三,是三歲。在屋子里哭就算了,可不要這個德性出門見人。讓人瞧見了,可要落了九五之尊的臉面!
宿流崢胸口的那團火又燒起來。他瞪著扶薇,沒好氣地說:“扶薇!你怎么能當做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
“發生什么了?”扶薇云淡風輕地抬眸看他。
“你!”宿流崢蹭地一聲站起身,氣憤地瞪著扶薇。
他猩紅的眼眶又慢慢染濕。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哭,用憤怒的聲線吼著扶薇:“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女人!你知不知道這一個月我過的什么日子!你在這里種花彈琴找小白臉!”
扶薇別開眼。
她半垂下眼睛,藏起眼里的酸澀。她怎么可能一點不在意他呢?看著他哭的樣子,她心里震動?尚愿褡屗龑⑦@份震動藏在心里。
“你該回宮去!狈鲛边是開始勸他,“都是皇帝了,行事不能這樣任性了。回宮去好不好?”
她的語氣從最初的勸說,逐漸變成語氣緩和的哄著。
宿流崢盯著扶薇,好半天沒說話。
扶薇剛剛在拉扯間,云鬢散下來許多。她抬手掖發,衣袖滑落下去,露出她纖細的手腕,皓白如雪的腕子如今留有一道十分刺眼的紅痕。
宿流崢拉過扶薇的手,皺眉看著她的手腕。
這是他弄下的痕跡。
他把她弄疼了。
宿流崢突然又朝著扶薇大邁出一步,彎腰去扯扶薇的衣裳。
在宿流崢的蠻力下,扶薇頗有些任人宰割的意味,身子不能自己做主,輕易就被宿流崢將衣裳剝了下來。黑色的輕紗外衣和暗紅的中衣被宿流崢撕下去,扶薇身上只剩下一件黑色的貼身小衣。
宿流崢握著扶薇的肩,將她推倒在床褥上,扶薇的臉撞貼在錦褥之中。
宿流崢要看扶薇的后腰。
果然,她纖柔的細腰之上也和她的手腕一樣,留下了些被宿流崢勒過的紅痕。
宿流崢眉峰攏皺。
他俯下身去,一點一點靠近扶薇凹陷下去的后腰。
扶薇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她剛要撐著床褥起身,后腰便感覺到一抹柔軟。
那是宿流崢的吻。
他將吻小心翼翼地落在扶薇的后腰,帶著歉意輕輕去吻她后腰上的紅痕。
扶薇不再想要起身,她趴伏在錦褥上。后腰之上溫柔的溫存,讓她的心也漸漸軟了下去。她搭在臉色的手慢慢去攥錦被。
緊接著,扶薇又感覺到了后腰之上的一滴涼意。
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那是宿流崢的眼淚。
好半晌,扶薇才低語:“別哭了。”
又有眼淚落下來,一滴又一滴,落在扶薇的后腰。小小的眼淚卻讓扶薇的腰窩逐漸承受不住。她用力攥著錦被,溫柔的聲線里噙著絲哽咽:“別再哭了。”
看著他哭,她也想哭。
宿流崢將臉貼著扶薇的蝴蝶骨,用憤怒的語氣問著委屈的話:“為什么要拋棄我?”
只有用憤怒,才能掩藏他心里的傷心。
扶薇不知道怎么回答。
為什么離開皇宮?這是她很多年前就給自己留的退路,她從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當長公主,為自己選了這里。
可扶薇心里明白宿流崢問的是為什么離開他。這個問題怎么回答呢。
扶薇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她不知道自己現在和以后該怎么面對宿流崢。每次見了他,扶薇心里都會有困惑,不知道他是誰,他是宿流崢,還是一個沒有他們過去甜蜜回憶的宿清焉?
扶薇更不知道該怎么與他相處。
可有一件事情,扶薇心里很清楚。
她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在逃避。
宿流崢等了很久,也沒等到扶薇的回答。他憤怒地握著扶薇的細腰兩側,將她翻過來。
扶薇在他掌中被輕易地翻來覆去擺弄著,她躺在錦褥中,看著宿流崢。她看著他的五官,努力去分辨。
“說話!”宿流崢大聲地吼。
扶薇卻好似聽不見他崩潰邊緣的寒聲。她凝視著宿流崢的眉眼,腦海中浮現許多與宿清焉相處的時光。
可是宿清焉不會大喊大叫不會哭得這樣不成體統。
扶薇正心亂如麻,腰帶已經被宿流崢扯去。宿流崢動作粗.魯地將扶薇的裙褲扯下去,然后又開始解自己身上的衣服。
扶薇愣了愣,趕忙阻止他:“不要,不要這樣!”
宿流崢回頭環顧,看向幾扇窗戶還有房門。竹屋不隔音,他那樣兇狠地將扶薇拽進來。此時此刻,扶薇的那幾個下人定然守在院子里,甚至在聽屋里的動靜。
宿流崢回過頭,握住扶薇的手,送她的手來撫他。扶薇的手掙了掙,卻絲毫掙脫不開。宿流崢俯身靠近,近距離地盯著扶薇。他離得那么近,幾乎貼著扶薇。
“你別叫!彼說。
說著,宿流崢吻上扶薇的唇齒。
扶薇好不容易掙出自己的手,抵在宿流崢的肩膀奮力想要將他推開,可是不過是徒勞,宿流崢的身軀山巒一般,紋絲不動。
扶薇的手再次被宿流崢握住。
宿流崢將扶薇的雙手交疊,他單手握著扶薇的雙手抵在她的頭頂。他騰出另一只手來,在扶薇拒絕和驚詫的目光里,捂住她的嘴。他俯身湊近,逼近扶薇的耳畔,壓低聲音,重復:“你別叫!彼捂住扶薇的嘴,阻止她發出聲音。宿流崢自己亦是緊咬著牙。
后來,趁著宿流崢松懈時。扶薇從濕滑的床褥間逃開。宿流崢探手,手臂環過扶薇的細腰,將她撈回來重新摁住。
“宿流崢!你——”
宿流崢的手掌又來,重新捂住了扶薇的嘴。四目相對,宿流崢折腰,去吻扶薇的眼睛。既不敢看她的眼睛,便去親吻她的眼眸。
第062章
宿流崢將臉埋在扶薇的懷里。他閉著眼睛, 不敢去看扶薇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事。
扶薇身里身外都黏津津濕漉漉,她微微蹙著眉睜開眼,望著榻頂的輕紗帳。良久, 她緩慢轉眸,去看趴在她懷里的宿流崢。
哪有他這樣的呢?他手上腰上力氣都大, 氣勢洶洶地欺著, 卻一邊欺她一邊不停掉眼淚。扶薇一滴眼淚沒落,他自己倒是有了一張被淚水浸濕的臉。
“你鬧夠了嗎?鬧夠了就起來!狈鲛睙o語開口,聲線噙著疲乏的低啞。她身上都快散架了,實在撐不住他這樣趴在她身上。
宿流崢將自己濕漉的臉在扶薇的身前將眼淚蹭了蹭, 這才抬起臉, 眸色陰沉沉地盯著扶薇。
這是還氣著呢。
扶薇想要起身,卻覺得身上沒什么力氣, 所以也不起來,只這樣癱在一塌糊涂的床褥間, 嘆了口氣, 無語道:“我被你欺負成這樣都沒生氣,你還要生氣?”
宿流崢視線落在扶薇的身上,最終在扶薇鎖骨處的一處咬痕上目光凝了又凝。
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眼睛死死盯著扶薇,問:“你說你沒生氣?”
扶薇:……
“唉!狈鲛庇州p嘆了一聲,將臉轉到床榻里側, 不去看他!安皇谴饝液煤卯敾实蹎?失蹤溜人像什么樣子!
“你也知道失蹤溜人不像樣子!”宿流崢又開始生氣,“而且我也沒有答應你好好當狗屁皇帝!”
扶薇沉默了一息,忽然轉過臉望著他, 問他:“你不累嗎?”
宿流崢咬著牙,沒吭聲。
“我累了。”扶薇朝宿流崢伸出手, “上來睡會兒吧!
“不上!”
扶薇收了手,隨意扯過卷到床榻里側的被子半遮在身上,疲乏地閉上眼睛。
宿流崢坐在床外側,氣惱地瞪著扶薇,直到扶薇呼吸勻稱,慢慢睡著了。
宿流崢肚子里的氣恨沒處可消。他站起身,在屋內煩躁地渡著步子,仍是看什么都不順眼,什么都想踢兩腳、砸個粉粹。
可是扶薇睡著了,他咬著牙沒讓自己搞出響動。
半晌,宿流崢又走回床榻,立在床邊望著扶薇。
真是的,連被子都不會蓋。
宿流崢彎下腰,將扶薇隨意蓋在身上的被子拽下來,將她整個人都覆在錦被里。做完這些,宿流崢又看了扶薇一會兒,她睡著的樣子安靜乖順,近在眼前。宿流崢望著扶薇,心里的氣恨慢慢散去,疲乏倒是一股腦涌了上來。
宿流崢沒出息地食言,上了榻。
他在扶薇身后抱住她,小心翼翼輕扯她身上的被子,蓋在兩個人身上。
懷中溫香軟.玉,是真切抱在懷里的。并不是思念成疾的夢境。
宿流崢逐漸靠近,將吻輕輕落在扶薇纖細的肩頭,而后臉頰貼著她的后頸,閉上眼睛慢慢睡去。
夕陽掉到視線外,天色逐漸黑下去。
林雪真早就被蘸碧和靈沼勸走。其他幾個人仍舊守在院子里,秋火身上的傷,被花影就地簡單包扎了一下,秋火縱使受了傷,也沒有離開。
四個人守在院子里,時不時望向竹屋的方向。他們起先還能聽見屋子里宿流崢大喊大叫的聲音,后來就什么聲音都聽不見了。
他們四個向來聽話,扶薇讓他們退下,他們便不會上前。他們在等,等扶薇隨時提聲喚人,立刻就會趕過去。
可是一直等到天黑,屋子里都安安靜靜的。
靈沼最先開口,她小聲嘀咕著:“不會吵架吵累了睡著了吧?”
另外三個人皆沉默,無人接話。
“蘸碧!
屋內忽然傳來扶薇的聲音,院子里的四個人同時站起身。
蘸碧立刻快步進了屋,另外三個人仍舊站在院子里,視線追隨著蘸碧。
蘸碧推門進去,剛一進去,就聞到了屋內粘稠的旖香之氣。床幔垂落著遮了床榻內的情景,隨著蘸碧推門進來,帶進來的一道夏末晚風吹動床幔波浪般晃動。兩扇床幔的縫隙間,隱約露出兩具依偎在一起的身體。
蘸碧立刻低下頭,低聲:“主子有什么吩咐!
“熱水。”
“是!闭罕塘⒖潭,快步退出去準備。
蘸碧剛一出去,另外三個人迎上去,皆沒開口,但都用眼神詢問她屋內的情況。
蘸碧看向靈沼,道:“你猜對了。”
她穿過疑惑地三個人,快步往廚房去。
屋子里,扶薇看向勒著她腰身的宿流崢。雖然他仍舊閉著眼睛,可是扶薇知道他已經醒了。
扶薇撐著床榻想要坐起身,脊背剛離開床榻,人又被宿流崢撈回去。
宿流崢抬腿,大長腿壓在扶薇的身上,側轉過身,作勢又要欺來。
扶薇的臉頰被擠貼在枕上,她這才有些生氣了,嗔聲:“宿流崢!你有完沒完!都不嫌臟膩嗎!”他又進來,扶薇嫌得擰眉,用力扼住他的手腕,故意氣他:“你真是半點也不如你哥哥!”
宿流崢的動作果真頓住,他一下子坐起身,抓住扶薇的雙臂將她拎起來,暴躁地怒吼:“扶薇你是傻嗎?沒有哥哥!沒有宿清焉!從始至終都只有我一個!”
扶薇被他晃來晃去。她心想隨便吧,隨他咆哮瞎叫喚。反正她不想汗津津地又和他纏一塊。
可是他既不抓著扶薇搖晃,又不色厲內荏地大呼小叫了。
扶薇抬起眼睛望向他,見他那雙殷紅的眼睛里又蓄了淚,眼淚已經沾濕了他的眼睫,隨時都能落下來。
扶薇心里一軟,聲音也軟下來:“回宮吧!彼f:“我陪你回宮去!
第063章
宿流崢緊抿著唇, 警惕地盯著扶薇。
扶薇知道自己如今在宿流崢這里恐怕是信譽欠奉,她不多解釋,只是說:“給我拿衣服!
宿流崢仍舊半掀著眼皮盯著她, 沒有動。
扶薇指使不動他,便不強求。她挪到床邊, 抬腿下床, 人才剛剛站起身,就是一陣眩暈站不穩,宿流崢趕忙扶住她,握了滿掌雪肌。
他立刻站起身, 將扶薇扶坐在床邊, 拿起扔到一旁的外衣裹在自己身上,大步朝衣櫥走去, 給扶薇拿衣裳。
“要哪一件?這些是一套嗎?”宿流崢突然認真的樣子,和剛剛的憤怒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扶薇輕“嗯”了一聲, 說他沒有拿錯。
蘸碧在外面叩門稟話, 浴室里的熱水已經備好。宿流崢沒有再讓扶薇自己走路,抱著她往浴室去。
宿流崢黑著臉把扶薇放進浴桶里。他轉身往外走,剛邁出兩步,轉身回來,彎下腰來,一手撐在浴桶邊緣, 一手指著扶薇,氣勢洶洶:“扶薇,我告訴你!我——”
他想警告扶薇兩句, 可是話吐出一半,另外半句卻根本不知道說什么。他能警告她什么?他該怎么說?
“我——”宿流崢身體里的憤怒又開始翻滾, 胸膛再次一下又一下起伏著。
扶薇平靜地看著他,語氣也溫和平緩,她問:“要進來一起洗嗎?”
宿流崢望著扶薇的眸色逐漸起了變化,他目光復雜地盯著扶薇,咬牙切齒:“扶薇!你休想色.誘我!”
扶薇輕笑了一聲。她瀲眸流轉地將宿流崢望著,道:“我是嫌你身上汗津津,你不覺得膩嗎?不來就算了。”
宿流崢飛快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扔到一旁的椅子上,跨進浴桶里。
狹小的浴桶中,兩個人相擠對坐。扶薇垂著眼,劃動著水面,時不時捧起一小捧水,潑在頸上,水流沿著她頎長的雪頸緩緩滑落,再墜進水中。
宿流崢盯著扶薇悠然的神情,終于問出來:“你為什么不生氣?”
“嗯?”扶薇抬眸看她。水汽氤氳繞在她的眉眼,濕漉漉,溫柔動人。
“我剛剛那樣對你!彼蘖鲘樲D過臉,不敢看她。
扶薇想了想,柔柔地笑,輕頷首:“挺舒服的。”
宿流崢猛地轉過頭不敢置信地盯著扶薇,怒聲:“你!”
一個“你”字之外,他也不知道要說什么。
扶薇看著他這兇巴巴的樣子,只覺得好笑。她又沒被宿流崢的虛張聲勢嚇著,清楚地知道他掌握著分寸。是有一點疼,但也只有一點罷了。
扶薇身子往前傾,帶起浴桶水面漾起一陣漣漪。她湊到宿流崢面前,幾乎貼著他耳畔,低聲道:“只是不讓我出聲,有些不近人情。”
宿流崢一下子握住扶薇的手腕,緊緊地攥著。
扶薇轉眸望向他。
四目相對,宿流崢問:“你愿意和我回宮去,也是喜歡我的對不對?”
“我愿意跟你回宮,是不想看你胡鬧丟下朝堂不管不顧。”扶薇的語氣嚴肅起來,“宿流崢,你再這樣不顧江山社稷,我真的會將你趕下龍椅。”
宿流崢不喜歡在這個時候聽扶薇說這些話。他咬牙問:“扶薇,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與那個宿清焉無關的我。現在的我!”
扶薇安靜地望著他,不說話。
“扶薇,你也是有一點點喜歡我的對不對?我,我!”宿流崢握著扶薇的手,用她的手去戳他的心口,“現在的我!這樣的我!此時此刻的我!”
“流崢,”扶薇的聲音平靜,“可是你對我的喜歡,本來也是原于那些宿清焉的記憶罷了!
宿流崢盯著扶薇的眼睛,他氣恨地搖頭。
“那些宿清焉的記憶?扶薇,那和我再一起的林林總總,都不值得你記住是不是?和我宿流崢在一起的那些記憶又算什么!”
宿流崢又開始頭疼,疼得他腦袋都快要炸裂開。
他奮力甩開扶薇的手,憤怒地起身跨出浴桶。
水珠濺起,濺了扶薇一臉。扶薇閉上眼睛。
宿流崢連身上的水也不擦干,胡亂套了衣服就往外面沖去。
聽著宿流崢摔門出去的聲音,扶薇慢慢睜開眼睛,她抬起手來輕輕擦去濺落在臉上的水痕。
她不知不覺蹙起眉,仰靠著桶壁,心煩地閉上眼睛。她閉上了眼睛,眼前還是宿流崢不停掉眼淚的樣子。
扶薇抬起雙手,用濕漉的雙手捂住自己的臉。水珠兒沿著她的手緩慢下墜、下墜。
待扶薇從浴室里出來,問過下面的人,蘸碧花影等人都說不見宿流崢的身影。
扶薇想了想,也沒派人去找他。她又詢問了秋火的傷勢。
“只是些皮外傷,主子不用擔心!鼻锘鹆⒖痰馈
扶薇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扶額:“倒是連累你們幾個了。”
“主子不要這樣說!”四個人幾乎是異口同聲。
他們因為不同的原因到了扶薇身邊,在他們身上卻都有相同之處,那就是扶薇對他們都有莫大的恩情。不管是生是死,他們永遠都會追隨在扶薇身邊。
將盡子時,扶薇仍是睡不著,起身走到竹屋前院的小花園。那些今日剛栽種的花兒被壓環了,靈沼和蘸碧重新栽種修剪了一番,也不知道能不能活。
幾只螢火蟲忽然從遠處飛來,留戀地徘徊在幾叢鮮花之上。扶薇瞧著瞧著,生出捉住它們的心思。她站起身,提裙悄聲往前走去幾步,伸手去抓。她一連抓了幾次,手心皆空空。
那些螢火蟲沒有被她抓住,卻也不知道逃走,仍舊在那兒翩翩慢飛。
扶薇又試了幾次,終于將兩只纏飛在一起的螢火蟲抓在手心里。
她雙手相疊,掌心微微鼓起。那兩只螢火蟲在她的手心之間飛來飛去尋找逃命機會。
扶薇緩慢將兩只手抬起小小的縫隙,她瞇起一只眼睛,去瞧看手心里的微弱熒光,不由唇畔生笑。
月色柔和,照出花前美人淺笑嫣然的楚楚眉眼。不同于她以前垂簾聽政的高傲,也不同于她平日里的慵懶溫和,此刻的她單純因為抓到螢火蟲而莞爾,無人在側的笑靨,真而淳。
“呵,沒想到抓到兩只蟲子就能讓你高興成這樣,像個小孩子似的!”
扶薇微怔,尋聲望去,看見宿流崢坐在屋頂上。月亮高懸,灑落的銀光落在屋脊上,也灑了他一肩。
扶薇松開手,讓掌心里的兩只螢火蟲飛走。她語氣輕快:“你懂什么,人都是多面的!
言罷,扶薇愣了一下。
她轉過頭望向屋脊上的宿流崢。
宿流崢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皺著眉問:“瞧你挺喜歡它們。好不容易抓到了,怎么又放了?”
扶薇隨口道:“喜歡就要錮在手心里嗎?放它們自由自在更好些!
宿流崢的臉色突然陰沉下來。他隔著夜色,恨怒地盯著扶薇,咬牙切齒:“扶薇!你休想勸我放你自由!死也不放!”
扶薇愣住了。
天地可鑒,她剛剛那句話真的只是說螢火蟲,沒有他意。她再看宿流崢,宿流崢翻了個身,已經從屋后翻了下去,不見人影。
扶薇無奈地搖搖頭,她轉過身去,站在夜風里,望著花枝之上翩翩飛著的螢火蟲,螢火之光閃閃爍爍。
扶薇可不是渺小的螢火蟲。若她不想,沒人能束縛她困住她。
扶薇又轉過身忘了一眼空蕩蕩的屋脊,提裙抬步回到房間睡下。
下半夜亦不見宿流崢的身影,可第二天早上扶薇剛起身沒多久,他便來了,依言帶扶薇回京。
一路上,宿流崢都陰沉著臉,沒有開口說話。
扶薇不喜歡坐車的顛簸,也沒什么心力說話。而且可能是因為昨天半夜睡不著到前院的小花園吹風,導致扶薇有些著涼。她這體質,吹一點風就要渾身不舒服。
失蹤大半個月的皇帝終于回宮,宮里上上下下頓時松了口氣。消息很快傳到京中各個朝臣府邸,這些臣子們神色各異,心思百轉。
宿流崢雖然一路上都陰著臉沒和扶薇說話,可是到了宮里,還是要親自送扶薇到長青宮。
他不說話,她也不說話。她的心可真狠。——宿流崢如是想著,惡狠狠地轉頭看向扶薇,見卻扶薇半垂著眼,神色有些疲態。
宿流崢動了動唇,想要說的話又咽了回去。他默不作聲送扶薇進了寢殿,蘸碧搬來椅子給他,他坐也沒坐,轉身就走。
他走的時候氣勢洶洶,跪了一地的宮人忍不住抬眼看向他,匆匆一眼,又畏懼地低下頭去。長青宮里的宮人們人人懼怕陛下要發怒,牽連到他們。
宿流崢一口氣走出長青宮,忽又駐足,轉過身來,抬起頭盯著殿門前巨大的牌匾。
長青宮內的宮人們剛松了口氣,見他駐足,又個個屏息垂首。
宿流崢抬手指了指上方的牌匾,語氣不善:“改了!改成長歡宮!”
青什么青?
他才不要腦袋上戴青!扶薇休想!他絕不給扶薇這個機會!
他要長歡,與他的薇薇長歡無盡。
扶薇在寢殿內坐下,手里捧著杯溫水小口地喝著。靈沼小跑著進來稟話,揪著小眉頭把宿流崢臨走前要將長青宮改名的事情稟于扶薇。
“好俗。”扶薇皺眉。
她還想說話,胸腹間卻是一陣難受,她立刻偏過臉去,一陣斷斷續續地咳。
靈沼趕忙起身迎上去,輕輕撫著她的背,幫她順氣。
扶薇終于止了咳,她垂眼看向帕子上的血跡,無奈輕嘆了一聲。
“您又咳血了!”靈沼卻是尖叫了一聲。
第064章
夜深人靜, 幾道人影悄悄從右丞府中出來。這幾個人的馬車都停在稍遠有些的地方,他們幾人悄悄環顧,不見有人, 才草草互相點頭告別,踩著夜色匆忙朝著自己的馬車走去。
朝中官員深夜私下相交自然不是什么正大光明之事。尤其是眼下宮中情況復雜。
誰能想到一個不靠譜的段斐死在宮中大火里, 北段迎來了新帝, 新帝乃太上皇骨血,是正統皇子。原本多少臣子心中高興,高興一切回到正軌,終于不需要繼續女子干政的不體統。可他們沒高興多久, 就發現新帝也是個行事怪異的。
哪個皇帝能剛繼位就失蹤了半個月。
真是……太不像話了!
宮中無主, 朝中的文武大臣們坐不住了。有的臣子在為北段的未來前景擔憂,唉聲嘆氣?蛇有更多的臣子選擇采取行動, 或為江山社稷,或為自己。
縱聽聞陛下今日已經回宮, 那些臣子已經動搖了的心思, 全然不可能突然之間改變。
若是以前,朝堂之中的這些暗動逃不過扶薇的眼線。只是扶薇自一年前去江南時就打算放權,回京之后更是再沒有理政的打算。加上她的身體也日漸不好,扶薇對這些往日能夠掌握的事情,今朝全然不知,也不想知。
此時的扶薇疲憊地偎在榻上, 斷斷續續地咳著。
蘸碧煮了兩碗藥捧來給她,扶薇先喝了避子湯,才喝止咳的藥。
濃濃的苦澀味兒在她口中蔓延開, 連胸腹之間也是苦得發酸發澀。
扶薇喝過止咳藥許久,喉間還是不舒服, 讓蘸碧端來溫水給她,她又灌下去兩杯來潤喉。
蘸碧在一旁看著揪心,請示去請孫太醫過來。扶薇點頭允了。
不想蘸碧去了很久,也沒將人請回來。
靈沼將手背貼在扶薇的額頭上發現扶薇有些發燒,不由擰著小眉頭抱怨:“怎么去了那么久?孫太醫忙什么呢!”
扶薇卻沉思起來。如今宮里一共也沒幾個主子,若孫太醫正在忙,能是誰身體不舒服?
又過去了許久,蘸碧才帶著孫太醫趕過來。
孫太醫向扶薇行了禮,在靈沼搬來的椅子坐下,為扶薇搭脈診治。
孫太醫眼中浮現疑惑。明明心里已經隱隱猜到了答案,他還是詢問:“殿下,除了老臣給您開的藥,您最近可還有服別的藥嗎?”
扶薇沉默了一息,如實道:“避子湯!
孫太醫眉頭皺得更緊。上次給扶薇把脈的時候就隱隱覺察出來有些不對勁,原來竟是避子湯。
而且看樣子……長公主服用了很多次避子湯。
孫太醫斟酌了言語,道:“避子湯喝多了傷身,何況藥物之間有相克之處。殿下的身體不該過多服用避子湯!
“原來竟是因為這個……”靈沼在一旁喃喃,“怪不得主子身子越來越不好,明明之前都大好了的……”
扶薇沉吟了片刻,道:“勞煩孫太醫幫我改一改避子湯的用藥,盡量不會藥物相克!
“藥方用量可以調,可仍舊不宜過多服用。”孫太醫勸。
扶薇沒接話。孫太醫想到宮里長公主和陛下的那些傳言,他也不敢再多說其他。
蘸碧已經準備好了筆墨,孫太醫走到一旁去寫藥方。
扶薇這才詢問:“怎么這么晚才過來?孫太醫可是有事要忙,在為誰診病嗎?”
孫太醫也沒瞞扶薇,如實稟告:“陛下頭疾又犯,剛從陛下那邊過來。”
扶薇果然沒有猜錯。她面上仍舊神色尋常,語氣也溫和地詢問:“陛下的舊疾纏身十幾年,孫太醫可能醫治好?”
孫太醫滿臉堆滿愁緒,他與扶薇相識多年,也算熟人,在扶薇面前,并不算拘謹。他感慨道:“陛下這病癥,實屬罕見。老臣也沒有辦法徹底醫治,不知道殿下何時又會犯分裂之癥!
扶薇愣住。
她明明詢問的是宿流崢的頭疾,孫太醫在說什么?他是說宿流崢的分裂之癥還沒有徹底去除?扶薇懵了好一會兒,才問:“可是他不是已經清醒了嗎?”
“非也!睂O太醫搖頭,“精神疾病向來難醫,古來醫書上所記載,誰也不能確定患病者真的能徹底痊愈,也有那患者明明治愈了幾十年,忽然又發病……”
孫太醫繼續解釋了許多。扶薇蹙眉聽著。慢慢的,孫太醫的聲音變得越來越遙遠,仿佛隔了一道屏障,讓聲音逐漸變得不真切。
扶薇心里有一些亂。
讓生病的人痊愈,是最好最合適的祝福。扶薇也應該希望宿流崢真正病愈,從那不可控的分裂之癥中解脫出來。可是……
她心里又有一絲不該有的,陰暗的希望之芽,在黑暗之中悄然冒頭。
盼著一個人不要病愈,怎么能不算是陰暗?
孫太醫走了之后,扶薇仍舊低垂著眉眼,愁緒爬上瀲眸。
蘸碧從外面進來,先瞧一眼扶薇的神色,再柔笑著詢問:“主子,廚房那邊詢問今天晚上您可有要點的菜肴?”
“不吃了。”扶薇脫口而出。
扶薇這回答一點也不讓蘸碧意外?烧罕踢是要勸。她往前走了兩步,到扶薇身邊,先給她倒一杯溫水,再柔聲勸著:“主子,您還是吃些東西吧?這幾天坐車趕路,在車上的時候您總是說沒胃口不想吃東西。這三天一共也沒吃多少東西。這哪行呢?就吃一些吧?”
蘸碧瞧著扶薇的消瘦,想起她曾經康健時的腴潤風姿,心里有些難受。
她再勸:“若您實在沒有什么東西特別想入口的,那我讓廚房那邊看著來,做幾道清淡小菜送上來?興許到時候就有您想吃的東西了呢!
“行吧。”扶薇隨意點了點頭。
蘸碧松了口氣。雖然把東西送上來扶薇也不一定能吃,可總比一口回絕連晚膳都不送來要好多了。
蘸碧轉身退下,一邊往外走,一邊皺眉想著選哪些小菜才能讓扶薇吃上幾口。
她剛出去,靈沼便迎了上來,用眼神詢問她。
蘸碧點了點頭,說:“沒說想吃什么,但是準送膳食上去!
“那準備些什么呢?”靈沼問。
蘸碧搖頭:“我也沒想好呢。先去廚房那邊,問問那邊有沒有什么好主意。”
“我和你一起去!膘`沼跟著蘸碧往外走。兩個人一邊走一邊商量著要哪些菜品比較好。
靈沼重重嘆了口氣,說:“自主子中毒之后,也就只有在江南的時候,宿清焉每日給她下廚做飯的那些時日,她才能一日三餐都進食!
蘸碧忽想到了什么,說:“要不然……不讓廚房那邊準備了,咱們兩個做吧?”
靈沼眼睛一亮,也跟著附和:“對呀!當初咱們兩個還跟著宿清焉學過幾道菜,想著日后給主子做呢!”
蘸碧沒回答靈沼的話,臉色卻突然變了。她拉了一下靈沼,自己已經先跪下了。
靈沼回頭看見宿流崢,嚇得縮了下肩,亦趕忙跪地行禮。
宿流崢眸色幾經變幻,盯著跪在腳邊的兩個人,沉聲開口:“什么東西敢直呼朕兄長名諱!”
靈沼斷然沒想到宿流崢是因為這個動怒,她立刻俯首請罪:“奴婢失言,請陛下責罰!”
宿流崢神色又變。他沉默著矗立,蘸碧和靈沼跪在地上亦是不敢出聲。
良久之后,宿流崢道:“起吧!
靈沼有些疑惑宿流崢沒有給她降罪。她低著頭爬起來,垂首立在一旁等降罪。
“打算做什么?”宿流崢問。
靈沼愣愣的,沒聽懂。
蘸碧卻反應過來了,稟話:“小蔥拌豆腐,素炒平菇和小酥肉!
宿流崢手指輕捏著腰間的玉佩,那是扶薇給他挑選的玉佩。他點點頭,不耐煩地說:“教我做!
蘸碧和靈沼愕然,面面相覷。
宿流崢卻先一步轉身往廚房的方向走去。
這兩個丫鬟想學著宿清焉的手法模仿他的菜?
呵,可笑。
她們兩個怎么可能比他學得更像呢?
宿流崢垂眼,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原來自己這雙手曾經一日三餐給扶薇做飯。
做飯這樣煩躁的事情,宿流崢素來對其厭煩透頂。
這樣枯燥麻煩的事情,那個自己居然每一日重復三遍伺候著扶薇?
宿流崢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兒。
扶薇對另一個他的念念不忘,好像有了原因。宿流崢從別人口中了解到的另外一個自己,確實完美得不像話。他本該知道那個自己的好,是此刻的自己無法相比的。
那個自己和本真的他,確實云泥之別。
宿流崢扯了扯嘴角。
每次看見扶薇想起另外一個他時,他一方面不服氣,都是他,她憑什么這樣冷待現在的他?另一方面他又在心底深處隱隱希望能夠擁有那些缺失的記憶。
——那些記憶里,扶薇一定一直對他笑著吧?
廚房里,蘸碧和靈沼別別扭扭地教著宿流崢做飯。明明這幾道小菜,都是她們兩個跟宿清焉學的,如今宿流崢沒有了宿清焉的記憶,他們反過來還要教他,怎么想怎么覺得詭異。
“對,是這樣切。還要切得再薄一些。”蘸碧在一旁解釋。
而這些話,曾是宿清焉教她們時所說。
宿流崢看著那些食材就煩,耐著性子拿刀去切。再薄一些?
宿流崢深吸一口氣,將滿腔的不耐煩都強壓下去,努力靜下來心來切菜。
他切著切著,恍惚間好像這些事情本來就是他所擅長。
下一個步驟,蘸碧還沒來得及開口,宿流崢已經做了。
宿流崢愣住。
腦子里的記憶缺失了,手上的記憶卻還在。再看臺面上的這些食材,宿流崢心里的厭煩似乎消去許多。
這些都是他曾為扶薇做過的事情,是能讓扶薇開心的事情,能讓她身體變好的事情……
扶薇斜坐在桌邊,本想讀一會兒書,可是頭疼讓她難以聚精會神。她輕揉著額角,閉目養神。
飯菜的香氣飄過來。扶薇聞著這些味道,不僅沒能勾了饞癮,反而有些反胃。
蘸碧和靈沼將晚膳端上來,擺在扶薇的面前。
蘸碧雙手將筷子捧給扶薇,微笑著說:“主子嘗嘗這些合不合胃口!
扶薇抬眼望去,見蘸碧和靈沼臉上都帶著笑。她再去看桌上的飯菜,熟悉的幾道菜,讓她恍惚間回到江南小鎮。
她猜到靈沼和蘸碧故意做出宿清焉往常最常做的菜來哄她。她雖然沒有胃口,卻不想寒著她們兩個人的心。扶薇接過筷子只想吃兩三口便罷。
第一口吃進口中,扶薇卻怔住。再聞面前的飯菜之香,濃郁的熟悉之感將她整個人都包圍住。
她壓下眼里的氤氳,抬眼望向蘸碧和靈沼,輕聲問:“誰做的?”
靈沼如實說:“我們出去的時候剛好遇見了陛下,是陛下做的。嗯……陛下讓我們教他……教他做宿清焉的拿手菜……”
好半晌,扶薇才回過神。她慢慢垂下眼,去看滿桌的菜肴,握著筷子的手微緊,繼續吃下去。
她一口接著一口慢慢地吃,慢慢地咀嚼再慢慢地咽下去。扶薇仔細品著每一口送進嘴中的事物,腦海中卻是那些大片大片過往的回憶。
她已經讓自己不要再去想那個根本不存在的人,可是在這一刻,思念成疾。
眼淚忽地落下,落在面前的紅棗粥之中。
扶薇怔怔看著這顆淚,一陣恍惚。她從不準自己哭,今年卻為那個不存在的人,一次又一次掉了眼淚。
悔恨的滋味充斥著扶薇的心里。
當初離開水竹縣時,她對宿清焉和宿流崢的秘密一知半解。她不知道宿清焉根本就是一個不存在的人,他根本就沒有未來,根本不可能與她分開之后開始嶄新的人生。
倘若她當時知道宿清焉是一個根本沒有未來的人,她絕對不會對他說那些絕情的話。
一想到梅姑告訴她宿清焉消失之前的囈語,扶薇的整顆心都在劇烈的顫痛。一個虛無短暫的人生,她怎么能那么狠心讓他在這樣痛的情況下徹底消失。
原來悔恨的滋味這樣痛。
珠簾外,宿流崢安靜佇立在那兒,看著扶薇落淚。他再怎么欺她她也不會掉半滴眼淚,卻會因為一頓飯想起“宿清焉”從而淚如雨下。
“陛下!膘`沼先看見宿流崢,屈膝行禮。
扶薇飛快地轉過臉,用指背擦盡臉上的淚,然后她才起身朝宿流崢走過去。
她眉眼蘊含著淺柔的笑,又是溫和從容的模樣,似乎剛剛并沒有哭過。
“以后別做這些了。”扶薇說,“在政務上多用心思才是!
宿流崢難得安靜下來,他半垂著眼睛,不說話。
扶薇再往前兩步,走到他面前。她伸手去拂宿流崢的袖子,將他挽起的袖子放下來,手心貼著他的袖子輕輕地拂去褶皺。
“將衣服穿得工整些,才更有九五之尊的樣子。”扶薇說。
宿流崢抬眼看她。
是因為九五之尊就該這樣穿衣服,還是那個宿清焉永遠衣衫整潔?
明明前兩日他才大呼小叫讓扶薇把他當另外一個他的影子都行,只要不去找別人。
可是當扶薇真的把他當別人影子,宿流崢心里還是會難受。哪怕那個別人,也是他。
“嗯!彼蘖鲘樅鷣y應了一聲,轉身就走。
扶薇微微詫異,抬步走到門口,目送宿流崢大步離去的背影。
接下來近十日,宿流崢都沒有再踏入長歡宮。
扶薇也沒有走出長歡宮,她每日大多時候時候都待在寢殿里,偶爾會在庭院里吹吹風小坐兩刻鐘。
“陛下最近都在做什么?”第十日,扶薇終是忍不住問。
雖然這些日子扶薇從未問過,下面的人卻早就打聽了。
靈沼稟話:“上早朝、批奏折、見大臣,一直待在宮里,沒出宮、沒干別的!
扶薇心下疑惑,難道宿流崢真的決定要做一個好皇帝了?她還是隱隱覺得不對勁,問:“除了見臣子,他有沒有見過別的什么人?”
“那就是孫太醫了。哦對了,孫太醫近日來頻繁被陛下召過去。”
難道是他的頭疾又犯了?
扶薇沒說話,望著庭院里的花草,又坐了一會兒。
扶薇站起身,靈沼立刻走上前去扶她進屋,扶薇卻搖頭。
自回宮,她第一次走出長歡宮,去找宿流崢。
宿流崢的宮殿靜悄悄的,院子里甚至見掃灑宮人的身影都看不見。
自然更是沒有人通報扶薇的到來。
宿流崢的住處一直這樣冷清?扶薇疑惑地往里走。她穿過草木葳蕤的庭院,將要走到殿內時,突然聽見了里面的爭執聲。
“你想死嗎?”宿流崢的怒吼還是一如既然地暴躁。
雖然兇狠,可十日沒聽他憤怒的大吼大叫,扶薇竟神色地生出些久違的親切之感。
他又在訓斥誰?總不能整個宮殿冷冷清清沒有人,是因為宮人都被他殺了吧?
想到此,扶薇快步往里去。
“陛下——”
竟是孫太醫的聲音。扶薇微怔之余,腳步更快。
“后果朕自負!”宿流崢揪住孫太醫的衣領,把人拎起來,怒氣橫生地盯著孫太醫大聲吼著:“你要做的只是幫我變回以前!”
“陛下,分裂之癥如今沒有再發病,是好事!陛下您怎可尋再發病的法子?”
“你這個庸醫,你做不到嗎?”宿流崢拔刀,架在孫太醫的脖子上。
“送我去那個夢里!我要一直活在那個夢里!”宿流崢怒聲,“我不需要醒過來,再也不需要醒過來!只讓我一直活在那個夢里!我要變成那個我!你聽懂了嗎!”
她需要他,不需要我。
我想變成他。
哪怕在世上再也沒有我。
扶薇站在門口,望著憤怒的宿流崢,怔然失神。
第065章
宿流崢覺察到門口來了人。
“哪個鱉孫——”他轉頭看去, 看見扶薇站在殿門口,喉嚨里的話生生咽下去。他擰眉,將架在孫太醫肩上的刀拿下來, 隨手一扔。
扶薇提裙抬步,邁過門檻。
孫太醫趕忙迎上扶薇, 苦口婆心地勸:“殿下, 您多勸勸陛下!如今好不容易病情得到控制,萬不可再陷入混亂思緒之中啊!否則陛下的頭疾會越來越嚴重,最壞的可能甚至會癲狂癡傻,性命有虞。
扶薇輕輕頷首, 道:“孫太醫, 你先退下去吧。”
“是……”孫太醫悄聲嘆了口氣,行禮退下。
蘸碧沒有跟著扶薇邁進殿內, 自覺地送孫太醫離去。
扶薇立在門口,目光沉靜地看著宿流崢。
“跟你沒關系!”宿流崢悄悄轉過臉看向扶薇, 沒好氣地丟下這么一句。
宿流崢眼角的余光看見扶薇朝他走來, 忽想起什么,他立刻將挽起一截的袖子放下去。
扶薇看著他的動作,走到他身邊來。她問:“為什么總是喜歡挽起袖子?”
宿流崢本來不想回答,看見扶薇抬眼望著他在等答案的眉眼,他才說:“打架方便!
“為什么要打……”扶薇話說一半住了口。宿流崢是平安鏢局里做事,自然避不開動武。
他不是讀書人, 衣著打扮自然怎么方便怎么來。
扶薇抬手,將宿流崢剛剛放下去的袖子又挽上來一截。
宿流崢看著她的動作,皺眉道:“你不是說當皇帝就該有個皇帝的樣子?”
“皇帝不需要有那么多條條框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宿流崢忽地握住扶薇的手腕, 盯著扶薇。他漆亮的眼底藏著一絲高興。
扶薇點頭,問:“那你想做什么?”
“我最想——”
扶薇眼睜睜看著宿流崢眼底那一絲高興慢慢熄滅。他放開扶薇的手, 連目光也移開。
“你最想做什么?”扶薇追問。
宿流崢卻怎么都不肯說了。
誰說皇帝無所不能了?皇帝也有很多事情做不到。求而不得,抓心撓腮。
見他執意不肯說,扶薇也不再追問,她環顧屋內,看向書案上亂七八糟的奏折。
“事情還沒有處理完嗎?”扶薇頓了頓,“把折子批完,陪我出去走走吧。”
宿流崢詫異地看向扶薇,道:“你不用哄著我處理朝政。你若嫌我干的不好,你去批閱就是了!”
扶薇與他對望了片刻,果真走到書案后坐下,翻看起奏折。
宿流崢批閱過的奏折隨意攤開擺在一旁,扶薇抬眸望過去,看著宿流崢的字跡。
以前她覺得宿清焉有一手清雋的漂亮筆跡,嫌棄宿流崢的字難看。如今靜下來心來細瞧,宿流崢的字跡也有他的狂放肆意之姿。
扶薇將宿流崢批閱完的折子工整擺放在一旁,拿起新的折子來看。
宿流崢看著扶薇垂眸專注的神情,目光不由地凝在她的眉眼。
她總是這樣,即使不看他不對他笑,只要她在那兒,就能把宿流崢的眼珠子和他的心一塊勾過去。
宿流崢不知不覺走到了扶薇身邊。
扶薇將折子看完,說:“秦四升想要批款建學堂,這是好事。所要財政支持書目也合理?梢。”
她將筆遞給宿流崢說:“落一個‘準’字!
宿流崢看著扶薇手里的筆,遲疑了片刻,才伸出左手去拿筆。
他彎下腰來落筆。
扶薇忽地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他寫字。
“怎么?”宿流崢抬眼看她,“不是你讓我批的?”
扶薇沒說話,只是將他左手握著的筆拿來,拉過他的右手,將筆塞到他的右手里。
“你右手寫字很有氣勢,有帝王之姿!狈鲛碧ы,“去搬張椅子過來,我們一起把這些折子處理完!
突兀地出現了一個小爪子,在宿流崢的心里撓了一下。他盯著扶薇的眼睛,得寸進尺:“不想搬椅子,想和你坐一起。想讓你坐在我腿上!
扶薇望著他好一會兒,站起身來,將椅子騰出來還給他。
宿流崢坐下,立刻去拉扶薇的手腕,讓她坐在他的懷里。
扶薇將那道折子拉近,示意宿流崢批閱。
宿流崢沒立刻落字。他看著懷里的扶薇,問:“我以后每天給你做湯羹,你就能好好吃飯了嗎?”
扶薇知道宿流崢很不喜歡麻煩瑣碎的事情。“你不需要做那些!彼f:“我現在最希望你做的事情有二。其一,好好處理政務當個好皇帝讓山河昌盛百姓安居!
扶薇頓了頓。
“其二,不要再犯頭疾,好好養病,身體康健。不要再去尋偏邪的方子做可笑之事。本來就不大聰明一會兒暴躁一會兒陰翳的。若你真的病情加重,徹底成了個口歪眼斜的癡傻,我就不會再讓你這樣抱著了!
扶薇轉眸看向身后的他,輕聲慢語地問:“聽懂了嗎?”
宿流崢搖頭。
眼看著扶薇又要蹙眉,宿流崢立刻道:“是你說我本來就不大聰明,沒聽懂不正常嗎?”
扶薇笑了。
“好,是我說錯。你本來就天資卓絕聰明頭頂,所以能聽懂的對不對?”
宿流崢這才有些不情愿地點頭。
扶薇不太愿意去深究他的不情愿是為了什么,重新敲了敲桌上的奏折。
宿流崢立刻批下。
扶薇又開始翻閱另外一個折子。
扶薇還記得自己剛剛理政時,對于堆成小山的奏折有多茫然。宿流崢原也不是生活在宮里的皇子,他又是那樣急躁的性子,想來剛接手朝政,必然沒有頭緒,還會很煩。
扶薇意不在幫他處理折子,而是教他。
她一張張折子翻開,和宿流崢一起看,給他講那些折子上的套話和陷阱,也順便講一講寫折子的臣子情況。
每當處理朝政時,扶薇總是會變得很嚴肅,語氣也微冷。她側過臉去看宿流崢,抿了抿唇,重新再開口時,換上溫和些的語氣。
許是因為聲音太過溫柔,扶薇毫無半分教導者的姿態。又或者,她本意也不想那樣高高在上。并非單方面的教導,有些臣子上稟的事情,扶薇也會歪著頭看他,詢問他的意見。
一道道折子處理完,時間流水淌過。
扶薇再拿起一道折子翻看,宿流崢低著頭下巴抵在扶薇的肩上,與她一起看。
這是一道請求陛下立后封妃納六宮的請愿書。折子上一遍又一遍地強調皇嗣的重要性。
朝臣們對于段氏一直以來的皇嗣不豐,愁得都快成了心病。
扶薇輕“唔”了一聲,將折子往一旁稍挪些,道:“這個,你自己拿主意。”
宿流崢抬手拿起折子,直接往地上一扔,摔毀。
扶薇再也不想和那些臣子一樣勸了,段斐就被她勸得封了四妃。結果呢?結果有了四個可憐的女人。不過幸好那幾個可憐的女人如今已經被宿流崢放出宮,各謀各的人生了。聽說嫻妃又定了門親事,希望她日后會好。
扶薇從思緒里回過神,繼續翻下一份折子。
余下的折子已經不多,扶薇專心地處理著,時不時偏過臉問:“你覺得呢?”
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會發現宿流崢一直在盯著她看。
可若她想指責宿流崢的不專心,他又總能說出折子的內容,好像又沒有完全不務正業。
終于最后一份折子也處理完,扶薇松了口氣。許久不理政,今日突然處理這些事情,扶薇有些累了。
宿流崢環在扶薇腰上的手臂突然緊了緊。
他怕批完了折子,扶薇就要從他懷里走開。他有些后悔,剛剛就該在每個折子上多寫幾句話,多耗些時間。
扶薇轉臉看向他緊皺的眉頭,無奈地抬手,指腹輕輕撫著他的眉心。“怎么總是皺眉頭呢?還總是氣質陰寒發脾氣,總是不開心,就沒有什么開心的事情了?”
宿流崢目光游移,望向扶薇又把目光撇開。
扶薇將纖臂搭在宿流崢的肩上,勾著他的脖子,低下頭來,輕輕親了一下他的眼睛。
她的吻,將宿流崢的眼睛瞬間點亮。
“我、我……我想……”宿流崢抱在扶薇腰身的手開始不安分。
扶薇拍了怕的手,搖頭:“不行。忘了今晚的議會要商議邊地戰事?你顧二叔可在前線!
宿流崢皺眉,嘟囔:“我還沒有昏庸到不管軍情不管顧瑯!
“算著時間,那幾位大臣也快過來了!狈鲛崩_宿流崢攬在她腰身的手,站起身來。
她想往外走,手腕卻被宿流崢握住。
“晚上呢?”
扶薇反問:“我能管得了你?上次在竹屋,你是怎么不管不顧我的不同意的?”
“我沒有!”宿流崢微惱,“你不許再提!”
扶薇抬眸看他,說:“晚上你過去的時候若我已經睡了,動作輕些,不要把我吵醒!
“好!彼蘖鲘樍⒖檀饝菜砷_了扶薇的手。
扶薇出去的時候,迎面遇見兩個正往這邊來的大臣。扶薇目視前方離去,兩個大臣躬身候在路旁,待扶薇遠去,他們兩個對視一眼,又無奈地搖搖頭。
扶薇回到長歡宮,向蘸碧詢問:“嫻妃另定的親事如何?”
畢竟曾在宮中當過妃子,扶薇有些擔心不排除家人隨便將她嫁了的可能性。
“查過了。是她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的遠親,能夠終結連理也是不容易!
扶薇點點頭,道:“問一下婚期,到時候送一份賀禮過去!
扶薇知道宿流崢今日議會要忙到很晚,根本沒有等他。她和往常的時辰一樣,早早上榻休息。
夜里她睡得正沉,忽覺得掉進溫泉水的濕潮之中。
第066章
那種漂泊在孤舟上的感覺太過搖晃。扶薇迷迷糊糊從睡夢中醒過來, 人還沒有徹底醒過來,口中已經本能地呼出軟音。
水平舟停,好似一切都回歸平靜。
扶薇合著眼睛緩慢地喘了兩息, 慢慢睜開眼。入眼,是垂落下來的床幔。扶薇一陣恍惚, 她記得自己睡前故意沒有將垂簾放下來。
異樣的感覺潛中蔓延, 扶薇抬眼望去,在黑暗的床榻里,撞上一雙漆亮的眼睛。
宿流崢跪在她身邊,正睜大了眼睛盯著她。見扶薇醒了, 他懊惱地皺眉:“還是把你弄醒了……”
扶薇看著她落在一旁的衣褲, 再看他舔嘴的樣子,恍然宿流崢干了什么?墒欠鲛睂嵲谑翘Я, 沒有與他說話,她合上眼將臉偏到一旁, 繼續去睡。
“你已經醒了。”宿流崢俯身逼來。
當扶薇被宿流崢翻過去的時候, 扶薇在心里感慨——一時退步就會被迫連連退步。
困倦被撞得煙消云散,扶薇趴在柔軟的枕上,悠悠醒來。
后來,宿流崢俯身靠近,緊貼著她的脊背,他將扶薇搭在枕側的素手整個攏在掌中, 湊到扶薇的耳畔,小心翼翼地低語:“扶薇,你能不能做我的皇后?”
扶薇那余下的一丁點困倦也散去, 徹底清醒過來?墒撬閉上眼睛,假裝睡去。
“我知道你醒了!”宿流崢又把扶薇翻過來, 雙手用力握著她的肩,大聲說:“扶薇!我要和你成親!”
扶薇被他搖來搖去,不得不睜開眼來。她望著宿流崢眼睛里的小心翼翼,于心不忍。她別開眼不再看他的眼睛,輕聲道:“我們早就成過親!
“沒有!”宿流崢生氣了,“那不一樣!那不算數!”
扶薇將臉頰貼在枕上,不愿睜開眼睛再理他。宿流崢憤怒地拔離奔下床榻,一邊拾起衣裳披裹一邊大步往外沖去。
直到宿流崢的腳步聲聽不見了,扶薇才慢慢睜開眼睛。
扶薇開始回憶和宿清焉的婚儀。
彼時她只是一時興起,從未將那場婚事放在心上,不過粗略走個流程。與宿清焉成婚那日的細節,她都已經記不清多少了,唯獨記得宿清焉那一日望著她時,眼睛里的干凈、真誠和鄭重。
扶薇翻了個身,蜷縮在柔軟的錦被里。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什么不愿意答應宿流崢。
大概是覺得沒有必要吧。
宿流崢果真生氣了,接下來三日都沒有來長歡宮。
當然,扶薇也沒有主動去找宿流崢。
宮里又開始有流言。宮里的小太監小宮女們大概是覺得宮里主子少、事情少,總能留出大把的時間暗戳戳地議論。
“聽說陛下這次又是黑著臉從長歡宮走的,回去之后還發了好大的脾氣,摔了東西呢!”
“陛下上次和長公主置氣,十日不曾理會長公主。最后還是長公主巴巴去哄人。你們猜猜看陛下這次又要幾日不理長公主?”
“那怎么也要比上次時間長呀。我猜要至少半個月呢!”
“我看吶,多久取決于長公主什么低頭。”
“嘖,長公主以前垂簾聽政多威望啊!朝堂之上不管多大的官兒都給她跪地磕頭聽她發號施令。沒想到啊,現在居然被陛下囚在長歡宮了!
“可不是,連宮殿名字都被陛下給改了。你們還不懂什么意思嗎?”
“但是我聽說咱們陛下在江南的時候,就和長公主相識哩。其實……陛下對長公主也挺好的,至今還沒有削去長公主的封號呢……”
另一個小宮女突然猛地咳嗽了一聲,眾人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么事情,心里已經隱約猜到來了人。他們立刻拿起手里的東西忙碌起來,又抬眼望去。瞧見陛下正在從假山另一側經過。
上次宮人瞎議論被陛下治了罪,宮里人不可謂不畏懼。幸好離得遠,陛下應該沒有聽見他們的議論,眾人松了口氣。
不過陛下怎么會出現在這里,陛下這是要往哪兒去?眾人偷偷望去。陛下走的這條路,好像是往長歡宮去?
長歡宮里,扶薇正在翻看花影送過來的書信。她看過即焚,纖柔的指捏著信箋于火燭之上燃盡。
信箋剛燒完,宿流崢出現在殿門口。
蘸碧和花影屈膝行禮。
扶薇抬眸望向他,宿流崢輕咳了一聲,說:“我走錯了。”
言罷,他轉身就走。不過步子卻慢。
扶薇略偏著頭,看著他一步一步挪走。她唇畔勾銷,輕輕換了一聲:“流崢。”
宿流崢立刻轉身,大步朝扶薇走過去。他步子邁得大走得更快,和剛剛的慢步子形成鮮明對比。
蘸碧和花影壓了壓眼底的笑,識趣地默默退下去。
宿流崢奔到扶薇面前,直接張開雙臂俯身,將扶薇整個身子抱在懷里。
他將臉貼在扶薇的頸側,用力地嗅用力地嗅。熟悉的體香,被他嗅進體內,霎時四肢百骸都暢快了起來。
扶薇抬手,輕輕捏了捏他的耳朵尖,問:“這幾日沒有頭疼吧?”
“疼!
扶薇雙手去捧宿流崢的臉,她捧起宿流崢的臉龐,望著他的眼睛,問:“真的?”
宿流崢頓了頓,才搖頭。
扶薇無奈地輕輕搖頭。不過她倒是沒太大意外,隱約已經猜到了他又騙人。
“秋獵,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宿流崢轉移了話題。
扶薇挑眉看他,反問:“你說呢!
她這身體連坐馬車都嫌累,她又怎么可能有興致去參與秋獵。
宿流崢也知道她不會去,不過故意轉移話題。他拉著扶薇的手不舍得放,說:“要去七八日。”
宿流崢本來還在氣扶薇不肯答應嫁給他,可一想到馬上要離宮幾日都見不到她,宿流崢也就顧不得生氣了,直接奔來找她。
扶薇輕“嗯”了一聲,“注意安全,小心有刺客埋伏。不要單獨去某個地方,隨時帶著侍衛!
宿流崢心里十分受用地聽著,連連點頭。扶薇的任何一絲一毫關心都讓他興奮。
聽著扶薇的關切叮囑,宿流崢心里最后的一絲氣惱也不見了蹤影,只剩下高興。
初秋時節,天氣才剛開始轉涼,門窗都關得嚴實。扶薇在屋子里穿得不多,她領口處的雪色鎖骨,宿流崢只是多看了一眼,就立刻彎腰將扶薇抱了起來,大步往床榻去。
扶薇下意識地攀著他的肩,穩了穩身形。她懵了一下,才說:“宿流崢,你腦子里沒有別的事情嗎?這還是大白天,我——”
扶薇的話還沒有說完,已經被宿流崢扔到了床榻上。他緊接著俯身靠近,同時去拉床幔的扣帶。扣帶被他扯開,床幔亦被他拽得緩緩降落。
兩扇床幔逐漸閉合,將床榻外的日光緩慢地隔離開,辟出床榻之上一小方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靜謐溫情之地。
扶薇柔唇微動,欲言又止。
原先覺得他永遠恪守規矩,只會與她夜里親近,甚至夜里就算再渴求也端方地行一而止,真是十分有趣。如今他性情大變,頗有些欲求不滿之態。扶薇有些恍惚,好像是他以前那些克制壓抑太久,如今都釋放而出。
如此,她也不愿意拒絕他。
他?
對,他。
扶薇已然接受宿清焉與宿流崢不過是一個人的兩面。那些沒能滿足宿清焉之事,終是慢慢在宿流崢身上得到彌補的機會。
她仰起上半身,勾住宿流崢的脖子,主動去親吻他。
扶薇的每一次主動親吻他,都會讓宿流崢心田滌蕩著一波波開心。他手臂勒住扶薇的腰身,用力將她往懷里一帶,更緊密地擁抱著她,用力回吻。
那些陰翳在潛藏,愉悅的滿足充斥著宿流崢的心田。
兩個人不知不覺合上眼,沉浸在綿綿的長吻之中。扶薇被宿流崢攬進懷里的身子逐漸柔軟下去,無力地想要向后仰靠。宿流崢依著她的力道,隨她一起躺在柔軟絲滑的錦褥之中。
倒在床榻上的瞬間,兩個人的唇齒得到暫時地分離。他們兩個人睜開眼,第一眼看見的都是對方眼中的自己。
氣息早就亂了。
他們的唇齒重新糾纏,衣裳也漸漸亂了。
宿流崢抱著扶薇的手臂突然抬起,探出床幔,摸索著在找什么東西。
扶薇不知道他為什么松了手,她疑惑睜開眼,目光順著宿流崢的手臂望過去。
扶薇整個人僵住。
她的微僵讓宿流崢睜開眼,他略抬頭分開兩個人的唇齒,啞聲問:“怎么了?”
扶薇仍舊扔著宿流崢探出床幔外的手,她用一種極輕極輕的、仿若擔心吵醒了美夢的柔音問:“你在找什么?”
宿流崢順著扶薇的視線回頭。
恰是一陣風從窗縫溜進來,將床幔輕輕吹得漾起,床幔一角被掀開,露出宿流崢探出床幔的手,他的手正朝著床頭小幾探去。
扶薇盯著床頭小幾的抽屜,她的心跳似乎亦有一瞬間的停滯。好半晌,扶薇深深吸了口氣,再次問:“你在找什么?”
她將聲音放得更輕更小心翼翼。
宿流崢困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再望向床頭小幾的抽屜。
他在找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突然要伸出探出床榻去,他要拿什么東西?
宿流崢認真地想了想,腦中仍舊一片空白。甚至因為過分用力地去思考,頭又開始隱隱開始疼,阻止他思考下去,硬生生打斷了他的思緒。
宿流崢茫然轉過臉看向扶薇,輕輕搖頭:“沒有吧?我、我……不知道。”
扶薇怔怔望了他許久,抬起頭來吻上他。
第067章
扶薇沒有拉開抽屜, 沒有去幫宿流崢拿出那個黑盒子。
就讓那個黑盒子藏在抽屜里。
那是她與宿清焉的心動印記。
宿流崢離宮帶著群臣去狩獵場打獵的第三天,扶薇坐在長歡宮的庭院里,彎著腰拾弄剛栽種下來的牡丹。
花影腳步匆匆, 幾乎是小跑著趕來。
扶薇一瞧她這神情,就知道出了事, 而且事情不小。待花影走近, 扶薇先開口問:“怎么了?”
“出事了!”花影跑得疾,大口喘了兩口氣,“平南王聯合右丞,意圖刺殺陛下!待獵場得手, 這邊立刻沖進宮來逼宮奪位!如今皇宮已經被平南王的人圍住了!”
扶薇猛地抬頭, 沉聲:“怎么才得到消息!”
花影抿著唇,答不上來。
扶薇心里急, 卻也知道怪不得下面的人。自從一年半之前離京去江南時,她有意放權, 很多事情都不再管。最近憂心幫著宿流崢理政, 才重新調動夜影衛。
“走密道。”扶薇立刻起身。
花影卻愣了一下,她追上扶薇,勸:“殿下,已經讓秋火帶人趕過去救駕了。您不用趕過去……”
扶薇神色冷寒,快步而行。
花影知道勸也沒用,立刻住了口。起-餓峮:吧一似把以六9柳三看文看漫看視頻滿.足你的吃肉.要求更何況平南王既然把皇宮圍了起來, 那么扶薇現在從密道逃出宮也是明智之舉。
在長歡宮有一條密道直通宮外,上次扶薇神不知鬼不覺從宮中消失,正是從這條密道離開了皇宮。
密道狹窄, 想要快行不易。扶薇走在密道里,腳步急不得, 心里卻越來越急。
今朝再走這條密道,和上次的心情大不相同。
他那樣莽撞沖動的人,向來又以自己的武藝為傲。會不會根本沒有聽她的話,時刻讓侍衛護在他身邊?
扶薇真的擔心宿流崢那個傻子遇到刺客不知道躲避,能拿著刀自己沖上去殺人!
她有些后悔沒跟著宿流崢去狩獵場,若她去了至少可以勸一勸他。
時間變得格外漫長。
好不容易走出了密道,突然而來的陽光讓扶薇下意識地瞇起眼睛,適應了好一會兒,才敢睜開眼。
守在密道外的夜影衛立刻迎上來:“長公主!”
他也沒想到長公主事先沒有傳遞消息,這么突然地直接從密道出來。他問:“請殿下稍后,屬下這就去備車馬!”
扶薇點頭,焦急等待。
馬車很快趕來,花影扶著扶薇登上馬車,夜影衛坐在馬車前面立刻駕車往狩獵場趕去。
狩獵場有些遠,宿流崢這一趟要去七日,在狩獵場停留三日,剩下的四日都是折返耗時。不過宿流崢帶著大臣去狩獵場走得是寬敞的官路。
扶薇讓車夫抄近路趕去狩獵場。
“駕——”車夫快馬加鞭地趕路,不停地奔波,直到天色黑下去,車夫突然長“吁”了一聲,勒住馬韁。
“怎么了?”花影警惕地將車門推開一條縫隙,往外望去。
“前幾日暴雨,山石滑落,從山上滾下來好多石頭擋了路!”
扶薇抬眸望過去,在朦朧夜色里看見前方的路被從山上滾落下來的沙石淹沒了大半。人能走過去,馬車卻是無法同行。
原本因為想要快點趕去狩獵場抄近路,沒想到還能遇到這樣的意外。
花影跳下車去,和車夫一起搬石頭開路。跟隨馬車的七八個夜影衛也都過去搬石頭開路。
扶薇鉆出車廂,立在車上瞇著眼睛往前望去。
他們的人可以把這些攔路石搬走,可是前面的路呢?前面的路會不會也遇到這樣的情況?
扶薇看向拉車的兩匹馬。她提聲喊花影:“花影,解馬。你隨我騎馬趕過去!
花影遲疑了一下,問:“騎馬過去?”
扶薇點頭:“平南王和謝丞兩頭兼顧,此刻完全顧不上我,也不會知道宮里有這樣一條密道,還以為我在宮里。放心,隨我走!”
花影想說,她不是擔心騎馬惹人耳目,而是記掛著扶薇的身體。扶薇已經很久沒有策馬趕路了。
花影解下車前的兩匹馬,和扶薇上了馬朝前而去。除了車夫留下來候在路邊等人,另外七八個夜影衛亦縱馬追隨著扶薇一路朝東邊的狩獵場去。
原本要一天一夜才能趕到,硬生生被扶薇省去了一個白天。天邊扯出一抹魚肚白時,扶薇縱馬趕到了狩獵場。
目之可及,是無數倒地的尸體。原本該由威嚴侍衛團團圍住狩獵場,此刻門庭大開。
扶薇的心猛地一緊,翻身下馬。趕路太久,她雙足剛落了地,身量虛晃,若非她仍攥著馬韁,恐怕已經跌坐在地。
“殿下!”花影立刻跳下馬,兩步奔到扶薇身邊,扶住她。
“殿下,眼下狩獵場里面情況不明,還是不要貿然進去。先派人潛入打探情況為好!”
扶薇點頭。她雖心亂如麻,卻還沒有失智到自己往里面沖。
扶薇帶著花影和余下幾個夜影衛躲在暗處,加急等待消息。
去打探消息的夜影衛還沒回來,扶薇卻先看見了宿流崢。
他渾身是血,玉冠不見,青絲散落,手中一柄長刀劃著地面,一身戾氣。他出現在狩獵場門口,猩紅的眼睛抬目四望。
“流崢!”扶薇急聲呼喚他,她從藏身暗處跑出來,奔向他。
宿流崢愣了愣,熟悉的聲音入耳,他還以為聽錯了。他歪著頭,晃了晃耳朵。
耳朵可以聽錯,總不能眼睛也瞎了。
鮮血幾乎將他的視線染紅,天地萬物在他的眼中都成了紅色。朝他奔來的扶薇,隨風揚起的藍色裙尾在他的視線里掃過,將所有的猩紅都掃盡。
宿流崢朝扶薇快步走去,他伸手想要攬住扶薇?墒撬艅偺鹗,瞥見自己的被鮮血染紅的手掌,他的手僵在那里,沒有再朝扶薇探去。
下一刻,扶薇皙白纖柔的手出現在宿流崢的視線里。她的手主動搭上來,搭放在宿流崢的掌心,又緊緊用力地握著他的手。
“快走!”扶薇握緊宿流崢的手,拉著他轉身。
宿流崢茫然地被扶薇拉著跑起來。他看著兩個人握在一起的手,再慢慢抬眼看向扶薇。
她隨風揚起的裙擺時不時撫過宿流崢的腿,輕飄飄的觸覺仿佛因為沾了她的香,而變得旖.旎動人。
宿流崢的眼里、腦子里,在這一刻只有扶薇,只有她。他多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這一輩子都這樣被她緊緊握著朝前奔去,哪管前路是什么。
扶薇握著宿流崢奔到先前藏身之地,一塊不算小的山石后面;ㄓ昂其他幾個夜影衛都手持兵刃一臉警惕。
扶薇仍舊緊緊握著宿流崢的手沒松。她抬起臉望著宿流崢,焦聲:“怎么自己一個人?不是告訴你不要讓侍衛離開你身邊嗎?現在狩獵場里什么情況?”
她克制著不要關心則亂,可她還是忍不住語氣里藏絲嗔怪。
宿流崢愣愣看著扶薇,有點沒回過神。
“你怎么了?”扶薇蹙眉,“受傷了嗎?總不能這個時候頭疾犯了吧?”
宿流崢緩慢地眨了下眼睛,長長的眼睫跟著浮動,眼睫上沾了一點血漬。
“你從宮里過來?你在擔心我?哈哈哈!”宿流崢哈哈大笑起來,“你從宮里跑出來就是為了找我啊?哈哈哈……”
他高興得手舞足蹈。
扶薇立刻踮起腳去捂他的嘴。她嗔斥:“你傻笑什么?”
宿流崢不再笑。他拿開扶薇的手,說:“很多亂臣賊子,我好不容易逃出來。這里不安全,我們快跑。”
扶薇下意識點頭,正想著往哪條路跑!案襾!彼蘖鲘樜兆∷氖郑瑺恐她朝一條小路逃去。
臨走前,宿流崢不忘厲聲命令花影和其他幾個夜影衛守在后面斷后。
扶薇被宿流崢牽著奔逃在黎明時分的偏僻小徑里。沒過多久,扶薇便再也跑不動了。
她騎快馬一路趕來,幾乎耗盡了體力,哪里還有力氣跑。她掙開宿流崢的手,想要蹲下來歇一歇,腰一彎,人直接跌坐在地。
宿流崢瞳仁縮了縮,他在扶薇身邊順勢盤腿而坐。
“扶薇,我們是不是要死了?”他問。
扶薇五臟六腑都在顫疼,每一次呼吸都變得艱難痛楚。她忍了忍,才微弱開口:“你都從狩獵場跑出來了,怎么會死!
她把手遞給宿流崢,道:“把我扶到路邊灌木后躲一躲。我跑不動了,你自己走吧!
宿流崢將扶薇的手握在掌中,指腹輕輕撫著她的手背。他沒接扶薇的話,而是問:“如果我死了,你會難過嗎?扶薇,你會不會為我哭一次?就一次也好。”
扶薇胸口起伏著,每次喘息都難受,何況是說話。她不想再說話,皺眉道:“你快走!”
她又忍不住多說了一句:“日后別忘了我叮囑你的那兩件事。”
當個好皇帝。
照顧好自己。
“你叮囑我的事情那么多,若不耳提面命,我可記不住!
“你!”
宿流崢卻笑起來:“扶薇,如果能和你一起死,那應該是件非常痛快的事情!我一想到能和你一起死,心里就開心得不行!”
扶薇皺眉,五官都要揪到了一起。她氣急,道:“你這個蠢貨!我就不應該一路追過來!”
宿流崢才不介意扶薇的責罵。她罵他,那說明在意他,他心里反倒暢快極了。他抱著扶薇的胳膊,身心舒暢地歪著頭,枕在扶薇的肩上,抬頭看天。
扶薇做不到宿流崢的淡然?伤龑嵲趯ρ巯情況毫無辦法。秋日的涼風吹拂,吹動她心里,逐漸讓她那顆慌亂焦灼的心安靜下來。
她隨著宿流崢一起抬頭,去看日出。
朝陽正在東升,將天地萬物點亮,一切都開始煥發生機。
“你那天……”扶薇又一次問,“你那天沒說完的話到底是什么?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宿流崢遲疑了一下。他剛欲開口,遠處傳來馬蹄聲。
扶薇心口立刻一緊,循聲望去。片刻之后,她看清來者之一正是花影,頓時心里一松。
難道是夜影衛大部隊到了?不可能這么快啊。
不僅是花影到了,還有大批的御林軍,和此次跟隨著宿流崢來狩獵的朝中臣子。
沒有人奔過來跪地請罪說一句“臣救駕來遲”。只有人稟話:“陛下,所有逆臣賊子都已擒獲,無一漏網!”
風安靜地吹著,吹動扶薇鬢間的碎發。
好半晌,扶薇轉過臉看向宿流崢。
宿流崢再不敢靠著扶薇的肩頭,心虛地直起身來。
扶薇不可思議地瞪著宿流崢。
很多亂臣賊子追殺他,迫他逃出狩獵場?不,分明是他殺紅了眼,提刀追出來。剛好遇到她。
原來只她一個人在逃命。
這個騙子。
“花影!”扶薇提聲喊人,朝花影伸出手,讓她扶著自己起身。扶薇氣惱地不去看宿流崢,忍著虛浮無力的雙腿,一步一步走得端正,穿過御林軍和群臣。
御林軍和群臣不敢多看,低著頭朝小路兩邊退去,給扶薇讓出路來。
扶薇蒼白的臉色一片肅然,心里卻憤恨自己的蠢笨,竟是又被這個傻子給騙了!
“扶薇!”宿流崢立在原地大聲地喊。
扶薇理也不理他,繼續扶著花影的手往前走。
“扶薇!”宿流崢又一次大聲地喊。
扶薇還是不理他。她現在只想知道夜影衛的馬車是否趕了過來,她需要坐進馬車里好好休息。
“你問的問題不想知道答案了嗎?”宿流崢望著扶薇的背影大聲說,“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和你成親啊!”
扶薇的腳步稍微頓了一下,仍舊繼續往前走。她不由在心里罵宿流崢,幾百人杵在這兒,他可真是什么都能說出口,一點體面也不講!
她很累,還在氣他騙人,更沒心思在這個時候顧慮他的臉面。
“扶薇!”
扶薇不理會宿流崢的聲音,卻聽見身后的臣子和御林軍、甚至是她的夜影衛,皆是一片嘩然,還有那些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
宿流崢又干了什么?
扶薇心里詭異地浮現一抹不好的預感,轉過身去。驚愕迅速爬滿她的眼睛,瀲眸輕晃。
宿流崢無視所有人,跪了下來。
見扶薇終于駐足轉過身來看向他,宿流崢漆亮的眸中浮出燦笑。他朝扶薇伸出雙臂:“扶薇,和我成親!答應我的求娶!”
扶薇不敢置信地望著宿流崢,目瞪口呆,什么反應都忘了。
他在干什么?他又忘記了自己是皇帝嗎?他是在發病還是在發瘋?
宿流崢笑得燦爛又肆無忌憚,他坦坦蕩蕩大聲地說:“嫁給我吧!”
“求你了!
第068章
扶薇萬萬沒有想到, 有朝一日,自己居然會被當眾逼婚。
雖然是宿流崢跪下求來的。
馬車顛簸,扶薇靠著車壁合目養神, 身子也被顛得輕輕地晃。宿流崢坐在她身邊,眼巴巴望著她, 他眼底興奮難藏, 興奮之余又藏著一絲忐忑。
他的目光太過灼熱,即使扶薇閉著眼睛也可以感覺得到。她無奈地抬起眼睫望向宿流崢,問:“亂黨都解決了?宮里也都安頓好了?”
宿流崢趕忙點頭,這才敢湊到扶薇身邊挨著她坐, 解釋:“剛出宮沒多久就知道那些狗東西不老實, 將計就計將他們一鍋掀了!本來想過傳消息回去給你,但是又覺得沒什么必要, 反正那些狗東西闖不進宮里,擾不了你。就是沒想到你從別處得了消息, 跑出來找我……”
他眼前浮現扶薇滿臉焦急朝他奔來的畫面, 宿流崢低下頭,嘴角的笑根本壓不住。
扶薇無語:“有那么好笑嗎?”
宿流崢不說話,嘴角依舊上揚著。
扶薇氣得用手指頭戳他腦袋,斥聲:“你能不能有個皇帝的樣子?”
“明明是你說過,當了皇帝想干嘛就干嘛。你忘記了?”宿流崢語氣輕快,“我是皇帝, 那我的樣子就是皇帝的樣子!”
他語氣隨意,可是神情瞧上去竟真的有了幾分帝王的氣勢。
扶薇這個時候才真正地明白宿流崢與段斐不一樣。他們兩個人都對皇位沒有那么強烈地想要,可人和人的能力是不一樣的。宿流崢登基為帝也沒有很長的時日, 已經能培養出自己勢力來了,輕而易舉解決親王聯絡朝中重臣謀逆之罪。
扶薇再看向宿流崢, 瞧著他那副高興的樣子,心里的氣惱又爬出來。她強調:“你連祭祖祭神佛祭天地都不需要下跪,日后再也不許向任何人下跪。你聽見沒有?跪我也不行!”
“我以前又不是沒跪過你!彼蘖鲘橂S口道。
扶薇愕然,反駁:“你什么時候跪過我?別說的像我以前虐待你似的!”
“床上啊!彼蘖鲘樥f得理直氣壯,“哪次在床上我都跪你啊!
這是在馬車上,侍衛恐怕在車外不遠處。扶薇呆了呆,才想起去捂宿流崢的嘴。
“你這張嘴……你這張嘴真是……真是!”扶薇難以找到言辭來形容他。
宿流崢握住扶薇的手腕,將她的手拉開,而后捧在掌中握著。他用一雙明亮的眼睛開心望著扶薇,說:“那么多人都看見、聽見你答應,你不會反悔吧?”
扶薇瞪他。
他不給自己留臉面,她還能不給他臉面嗎?
“不會反悔的是不是?什么時候成親?回宮就辦事兒嗎?你不會再溜了吧?”宿流崢不知不覺中抓著扶薇的手力道在加重,喋喋不休,“別以為我不知道長歡宮里有密道。等回去,我就把出口堵了!嗯……出口那還得給你備點干糧、躺椅,免得你都走到那兒了才發現出口被堵,又氣又累,也好坐著歇歇腳、喝喝水、消消氣……”
扶薇被他氣笑了。
她不想去追問宿流崢是何時知道那條密道,她笑問:“我就那么蠢笨,密道被堵了還能不知曉,著了你意,悶頭往里走?”
話一說完,扶薇自己都愣了。她竟是被宿流崢帶偏了,跟著他說些有的沒的可笑話。
“對對,是我說錯。扶薇天下第一聰明人,唯我宿流崢是天下第一大蠢貨!”
扶薇重新看向宿流崢的眼睛。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的這雙眼睛有了變化。扶薇猶記得初遇他時,他眼神總是很空洞,時不時泛出一道陰邪之氣。
如今他這雙眼睛越來越明亮,也有了很多其他情緒。比如現在,他笑起來的時候,這雙眼睛變得生動起來。
宿流崢慢慢歪著頭,好奇地探尋著扶薇的眼神。他終是忍不住問出來:“你在看什么?”
他又緩慢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問:“看我?”
扶薇不想搭理他這愚蠢的問題。她輕輕推一下宿流崢的肩,說:“往那邊挪一點!
宿流崢的臉上立刻一沉。不開心被嫌棄。
扶薇無奈地輕嘆了一聲,抬手捏了捏他的臉,緩聲:“讓我枕一會兒!
宿流崢麻溜地往一旁挪,問:“這樣距離夠不夠?”
扶薇躺下來,枕在他腿上。她連夜縱馬趕路,如今知曉平安,到了車里不僅疲乏,也開始犯困;貙m還有很久的路,她想先睡一覺。
扶薇慢慢合上眼,宿流崢低著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她。
他目光如炬,縱使扶薇閉上眼睛,也能明顯感覺到他的目光。這讓人怎么睡?
扶薇拿起絲帕,覆在臉上。
宿流崢仍舊低著頭,沒有將目光移開。
柔軟的輕紗蓋在扶薇的嬌靨,隨著馬車的前行,絲帕微微地飄晃著。
不多時,扶薇睡著了。
宿流崢俯下身去,隔著絲帕,將一個極輕極輕的吻落在扶薇的眉心。
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用力索取親吻,一觸即分的吻,將情感克制,不再擾她安眠。
即使扶薇有意隱瞞宿流崢不成體統下跪求娶之事,可當日實在太多人看見,縱表面上眾人不敢妄議,私下里卻是議論個三年五載都不夠。
既瞞不住,扶薇也只好隨之了。
“但愿別折了帝威,日后旁人不會不尊他敬他!狈鲛睙o奈感慨。
梅姑笑笑,道:“有什么可擔心的?不過一段佳話罷了!
會是這樣嗎?扶薇心里也沒譜。
梅姑瞧著扶薇仍舊蹙眉,心里知道她是真的為宿流崢考慮。梅姑微笑著,說:“沒想到兜兜轉轉,你還是成了我兒媳。這次是真的了!
扶薇微怔,心里頓時染上一抹復雜。她默了默,聲音很輕語氣卻很認真地說:“以前也是真的!
扶薇怎么會將和宿清焉的過往當成假的呢?都是真的。
梅姑打量著扶薇的神色,問:“薇薇,你還是更喜歡清焉,對不對?”
扶薇云淡風輕地搖頭,道:“哪有什么更喜歡?本來就是一個人。”
人有多面,喜歡一個人,難道不正是喜歡他的全部嗎?
宿清焉是念念不忘的存在,可他過分完美,他的完美像踩在云朵上一樣讓扶薇時常覺得不真實。而這份真實感,由宿流崢填滿。
他們兩個拼成了一個完整的,活生生的人。
扶薇再環顧殿內,瞧著太后所居實在過于簡樸。她柔聲道:“母親這住處太單調了些,應該再添些雅物。我那里有幾件雅致的擺件,拿過來給母親擺放?”
梅姑搖頭,慈聲道:“我不會在宮里住太久。”
扶薇訝然。
這個皇宮沒有給梅姑太多好的記憶,反而有太多痛楚和不堪。她之所以回來是為了兒子。如今兒子病情得到控制,朝堂也日漸穩固。眼下又要和他心儀之人成婚。前路一眼看去,繁花似錦。
她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這大半生,她都耗在兒子身上。如今兒子一切都朝著更好的方向發展,她也該放心、放手,去走自己的余生了。
“等你們成了婚,我就走了。”梅姑道。
扶薇問:“流崢知道嗎?”
梅姑點頭:“已經告訴過他了!
扶薇想了想,設身處地站在梅姑的立場上,便慢慢懂了。她微笑柔聲:“那提前祝母親一路順風,得了閑回來看看。若政務不忙時,我也會和流崢一起去看望您!
“好!泵饭眯χc頭。
人生走到這里,她將很多事情看淡。分別也沒什么值得傷感,不過是暫別去走另一段路看另一處風景。家人心系一起,會重逢會相聚。
大婚前夕,新上任的右丞求見扶薇,言辭懇切地希望扶薇身為后宮之主之后能夠為皇嗣著想,勸說陛下廣納后宮,莫要再像太上皇那般——專情到連皇嗣也不顧,導致朝堂動蕩。
扶薇正坐在荷花池旁邊,捻著魚食灑進池水里,看著錦鯉們爭相搶食。
她沒有應下,而是道:“蘇大人還是寫折子奏請吧。”
“這……”右丞五官皺巴起來,“陛下不聽臣言……”
“他不聽你的,就會聽我的了?”扶薇挑眉看他,“蘇大人怕死,我就不怕死了?”
蘇右丞語塞。他還想說陛下哪里舍得您死啊!您可是陛下當眾跪地臉面都不顧求娶到的皇后。】他再一抬眼看向扶薇眼底蘊含的冷意,后脊頓時一凜。
他怎么就忘了,面前的人不僅是即將成為六宮之主的女人,也是曾經執政多年的長公主。
“參見陛下!辈贿h處的幾個宮婢齊齊屈膝行禮。
右丞的后脊覺得更涼了。
宿流崢走到扶薇身邊,瞥一眼右丞,問:“你來這里干什么?”
“臣、臣……”
扶薇慢悠悠地將手里最后一點魚食灑進池水中,道:“蘇大人說他家里有幾株長得不錯的荷花,打算孝敬我!
蘇大人驚愕地看向扶薇。這……算不算欺君之罪?
宿流崢不耐煩地說:“哪那么多廢話,還不趕緊快去拿!”
“是、是……”蘇右丞也顧不得是不是欺君了,借著扶薇的話,躬身快步退下。
宿流崢再轉臉看向扶薇,立刻換上一張笑臉。他在扶薇面前蹲下來,動作自然地握住扶薇的手,道:“別在這里喂魚了,走,咱們去選婚服!”
“婚服不都是一樣的?禮部不會出差錯。”
宿流崢臉上的笑,頓時消了大半。
“好!狈鲛备目冢巴闳ミx!
宿流崢的笑容突然又笑進了眼底。
宿流崢讓人裁制了多套婚服,帶著扶薇一套套試衣挑選,他不是嫌這不好就是嫌那不好,都滿意了,又會嫌兩件婚服放在一起不像一套。
扶薇懶洋洋地靠坐在軟椅里,看著他專心挑選的樣子。
“你覺得呢?”宿流崢看過來。
帝后婚服,所有繡娘加工加點精心制作,呈上來之前必然仔細查看過每一個細節,選哪一件都沒有問題。扶薇本想隨便選一套,結束這枯燥的挑選,可是瞧著宿流崢上心的樣子,她忽然一陣恍惚,想起曾經與宿清焉成婚時的草率。
她起身走過去,亦專心挑選起來。嫌這個不夠好看,嫌那里不夠精致。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終于挑出來一套滿意的婚服,卻并非直接采用,而是提出了多處需要改進之地,讓其拿回去,讓繡娘一一修改增色。
十月二十六,帝后大婚。
一大清早,扶薇早早起來梳洗打扮。長歡宮里今日格外熱鬧,宮婢們說話的聲音里都帶著笑。
扶薇往日裝扮總是很簡單,喜歡穿深色、素色,首飾戴得也少。今日大婚,終是可以隆重打扮一番,這可樂壞了蘸碧和靈沼。
“殿下這張臉,總是素著實在浪費。今日可以好好發揮我精學多年的手藝了!”蘸碧一邊說著,一邊擼了擼袖子。向來文靜的蘸碧難得這樣說話。
靈沼在一旁笑細細地翻看首飾。“哪個都好看!哪個都想給殿下戴上!以前就想把這世上最好看最亮晶晶的頭飾都戴在殿下頭上呢!”
扶薇眉眼間也染上幾許柔笑,哄著她說:“那今日就聽你的,你挑什么我戴什么!
“好!”靈沼將所有的首飾盒翻開,精心挑選。
看著她扒拉出一支又一支珠釵步搖,扶薇無奈地笑:“你這是要我戴上幾斤!”
“不管!反正殿下答應了的!”靈沼笑嘻嘻地繼續挑選。
蘸碧給扶薇梳好了云鬢,先拿起鳳冠來給扶薇戴。純金的鳳冠蘸碧拿在手里都覺得重,可戴到了扶薇頭上,只見扶薇仍舊端坐紋絲不動,細長的頸仍玉立。
“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靈沼將早選好的珠釵首飾都捧給蘸碧。
真給扶薇佩戴的時候,蘸碧并沒依著靈沼把所有亮晶晶的首飾都往扶薇頭上插,而是挑選了與扶薇今日衣著、妝容相宜的首飾。
扶薇望著銅鏡里的自己,逐漸珠釵琳瑯的模樣。
“怎么樣?”蘸碧詢問扶薇的意見。
扶薇望著銅鏡上的一支金鑲玉鳳朝云簪,道:“換一支簪子。抽屜里面的那支!
蘸碧有些疑惑。她目光下意識落在銅鏡下的小抽屜上,轉瞬了然。她將扶薇鬢上那支鳳簪取下來,拿出小抽屜里的那支并蒂蓮簪戴在扶薇發上。
身后圍著幾個小宮女,好奇是什么樣的寶貝被皇后娘娘格外重視。一定比那支鳳簪還漂亮!可是當蘸碧將那支并蒂蓮簪子戴在扶薇鬢上時,幾個小宮女都不由呆了呆。
好普通的一支簪子!尤其是和鳳冠挨那么近,尤顯得黯然。
鳳鸞玉車到了,小宮女們來不及多想,趕忙忙碌著起來,端起早已準備好的紅綢籃,籃子里裝滿了鮮花和糖果。
扶薇起身,扶著蘸碧的手往外走。滿鬢琳瑯隨著隨著她的走動燁燁浮光,照亮她沉魚落雁之容。曳地的裙擺緩緩展開,顯出金絲祥鳳傲人之姿。
扶薇登上鳳鸞玉車,離開長歡宮,往前殿去。穿著紅裙的宮婢們走在鳳鸞玉車兩側。
車過留香。飄落的花瓣翩落的形態也輕盈愉快。
扶薇坐在車里,望著無比熟悉的紅墻宮闈。一路走來,她想過自己的很多個下場,唯獨沒有想到自己會換一個身份,余生都住在這座宮殿之中。
她曾經對這皇宮敬畏,甚至畏懼。如今換了心境,再看這座巍峨皇宮,才品出些壯麗與榮耀。
鳳鸞玉車終于到了玉闕臺前,文武百官早已恭候多時。宿流崢一身繡龍喜服,立在玉闕臺之上?匆婙P鸞玉車的那一瞬間,宿流崢眉宇之間的不耐煩一掃而空,只剩歡喜。
鳳鸞玉車停,扶薇將手遞出去搭在蘸碧的小臂上扶著下了車。
按照章程,她會走上這一節節玉階,到達玉闕臺之上,與宿流崢一同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扶薇剛邁出一步,就見高臺之上的宿流崢突然小跑下來。
扶薇愣了一下。
他……他果然又不聽話!
文武百官偷偷目光交流,皆是無奈地輕搖頭。
蘸碧詢問地望向扶薇,扶薇看著從高臺之上一路小跑下來的宿流崢,她神色不變,繼續邁著從容端莊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前走。
宿流崢奔到扶薇面前,高興地朝扶薇伸出手!斑@么高的臺階,哪能站在上面看著你自己走?我要和你一起走上去!”
扶薇唇畔浮現一絲淺笑,她先將宿流崢跑歪了的腰間玉佩流蘇攏順,才將手遞給他。
蘸碧垂首退到一旁。
宿流崢不喜歡皇后獨登高臺走到帝王身邊的臭規矩,他就要和扶薇攜手一起走。
兩個人并肩攜手登高臺。
宿流崢轉過臉看向扶薇:“你鳳冠好重。沉不沉?若是脖子酸了就拿下來!
“我拿下來,你給我捧著?”扶薇輕聲問。
“行啊。別說給你捧著,我替你戴都成!”
扶薇唇畔的笑愈深,她說:“好好看路。”
“哦。”宿流崢嘴上答應,眼睛卻還盯著扶薇。
“真好看!彼l自肺腑地感慨。
扶薇懷著端莊得體的微笑目視前方,沒有再接話。
兩個人登上高臺,李拓捧著鳳印走過來,雙手捧給宿流崢。宿流崢接過來,再開開心心地捧給扶薇。
在扶薇伸手接過的那一刻,玉闕高臺之下的文武百官和所有宮人齊齊跪地行禮,高呼千歲。
在那一聲聲盤旋的頌詞中,扶薇握緊了手中的鳳印。
宿流崢望著扶薇笑,他的視線落在扶薇鬢上的那支并蒂蓮玉簪之上。為什么覺得這般熟悉?他多看了兩眼,那種熟悉之感越來越濃,卻又想不起來。
扶薇低聲提醒:“看前方!
宿流崢這才收回目光,和扶薇一起接受群臣跪拜。
而后宿流崢牽著扶薇走下高臺,再扶她登上金鑾車,在簇擁下出宮,車隊穿過京城主道,接受百姓的瞻仰跪拜。
扶薇知道從今日起宮里宮外又會有許多關于她的流言,不過她早就不在意這些。
她偏過臉去看向宿流崢,將飄到他身上的花瓣撿起扔出車駕。
宿流崢握住她的手,兩個人相視一笑。
人群里,祝明業遠遠望著帝后車鸞遠去。他才處理完江南的公務趕回京城,趕上了今日扶薇的大婚。祝明業苦笑,笑老天爺還知道讓他及時趕回來。
他垂頭喪氣地轉頭,看見垂頭喪氣的林芷卉。兄妹兩個人對視一眼,相望嘆了口氣。不需要言語,兄妹二人默契地并肩踏入就近的一家酒館,進了個安靜雅間,借酒消愁。
酒過三巡,祝明業重重嘆了口氣,道:“你還能進后宮當妃子。我嘛,是一點機會也沒有了!
林芷卉搖頭:“我不想進宮了!
祝明業意外看她:“你給我寫的信里不是還高興地說和你流崢哥哥京中重逢,你有機會進后宮當妃子了?”
“陛下跟他父皇一樣都是大情種,宮里根本不會有別的妃子。”
祝明業笑笑,點頭贊同:“能干出當眾下跪求娶這種事情的皇帝,怎么可能不是個大情種!
林芷卉雙手托腮,感慨道:“而且我也想通了,其實我根本就不了解流崢哥哥,是救命之恩讓我念念不忘。與其眼巴巴湊上去,還不如找個喜歡自己的人。我怎么就不能有一個也寵著我的夫君?我才不要當個陪襯擠進別人的故事里,我要找個對我一心一意和我情投意合舉案齊眉的夫壻!”
祝明業抱拳,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啊!”
“祝表哥也能找到個琴瑟和鳴的意中人!”林芷卉舉杯。
祝明業發自內心的感慨自己當真不如表妹的心懷,他認真點頭,舉起酒杯。
酒杯相碰,清脆一聲響。
前緣過往都成空,自此以后開始新的人生篇章。
扶薇向來重體面,尤其是這樣隆重的大場合。靈沼問她鳳冠重不重時,她說還好。宿流崢問她累不累時,她說不礙事。
可走過了一整日的流程,回到長歡宮,沉重的鳳冠被蘸碧取下來,扶薇立刻去揉酸疼的脖子。她連婚服都沒脫,疲憊地偎靠在躺椅上。
宿流崢蹲在她身邊,皺著眉幫她將饅頭的珠釵首飾取下來。他抱怨:“戴這么多東西干什么?”
他隨手一扔,就將剛從扶薇頭發上取下來的一支步搖扔到地上去。
扶薇看在眼里,趕緊把鬢上那支并蒂蓮簪子拿下來遞給了蘸碧。然后她才軟聲道:“今日別摔東西。”
宿流崢像是想起了什么,趕忙將扔到地上的步搖撿起來,他仔細看了看,回頭對扶薇笑:“沒摔壞!”
他將步搖遞給蘸碧,走到躺椅前,幫著把扶薇外面沉重的婚服脫下來。
“還不能脫!狈鲛闭f,“晚些時候還有晚宴呢!
“去個屁!”
扶薇蹙眉。宿流崢自知又說了渾話,立馬抿了唇。不過他的主意并不改,彎下腰將扶薇抱著來,抱她去床榻上。
扶薇輕笑了一聲。
“你笑什么?”宿流崢把扶薇放下,拉過一旁的薄被給她蓋。
“還好陛下習慣了抱人,不會再被扛著走了!币幌肫鹉欠N腦袋朝下的眩暈感,扶薇唏噓地擰眉。
“說過了,不許那么叫我!”
“好!狈鲛毖畚叉倘,“流崢。”
宿流崢看著扶薇輕挑的眼尾,心中有細羽掃過,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靠近扶薇,想要親吻她。
可是知道殿內還有好幾個宮婢,理智生生將他拉回來。宿流崢舔了下嘴唇,強壓下親吻扶薇的沖動。
扶薇幾乎一眼就能看懂他的心思,她勾了勾唇角,問:“晚宴真的不用我去,你自己去嗎?”
宿流崢點頭:“你好好躺在休息,睡飽睡夠,然后等我回來!
……那樣才有精力洞房。
四目相對,扶薇瞧見宿流崢眼底的火苗,洞察了他的心思。她輕輕轉眸,壓下眼底的笑意。
宿流崢垂下眼,看著兩個人握在一起的手。
一整日,他們握在一起的手都很少分開。每次剛分開不久,又會重新握在一起。
宿流崢指腹輕輕撫著扶薇的手背,說:“扶薇,我覺得我人生圓滿了。”
扶薇忍笑:“身為天子,若還不得圓滿,那還讓不讓別人活了。”
“還差一點!彼蘖鲘樀溃敖o我生個孩子!”
扶薇眉眼溫柔地望著他,她沉默著,沒有同意也沒有拒絕。
宿流崢還在暢想著美好的未來,說:“不管男女都行,然后把皇位丟給他。我帶你游山玩水去!”
扶薇跟著想象了一下。游山玩水?那曾是她在政務繁忙時的向往,可去年真的去過一些地方,倒也沒覺得四處游賞多么有趣味。
去哪里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身邊人是誰。
“時間不早了,你去吧。”扶薇道。
宿流崢本能地皺了下眉,攥著扶薇的手不肯松。
扶薇問:“若你覺得無聊,我陪你去?”
“不。你休息。”宿流崢終于放開了扶薇的手,三步一回頭地往外走。還沒走到門口,他又大步折回來奔到床榻旁,俯身靠近扶薇,低聲道:“你真的不親我一下啊?”
扶薇視線越過宿流崢,看向遠處垂首的幾個宮婢。雖然宿流崢聲音壓低,可扶薇知道那幾個宮婢一定聽見了,正憋笑呢。
她無奈地望向宿流崢。是宿流崢打算直起身之前,抬手攀上他的肩,將一個柔軟的吻落在他的唇角。
宿流崢走得時候,尾巴都要翹起來。
扶薇目送他走遠,喚來蘸碧。她起身下榻,梳洗卸妝,才重回榻上睡去。
這一整日的折騰,扶薇確實疲乏得厲害。躺在榻上沒多久,便嘴角噙笑地睡去。
她這一覺睡得十分安穩,原以為睡一會兒自己就能醒來,也沒吩咐宮人喚醒她。
宿流崢參加完晚宴,迫切地回來,奔到床榻旁時,扶薇仍舊熟睡著。乃至宿流崢后來上了榻,抱住她,她仍舊一無所覺。
宿流崢垂眼,看著懷里的扶薇。
整個晚宴他都心不在焉,根本不想聽那些臣子的廢話、更不想看那些無趣的表演。他只想飛奔回來,和他的扶薇親熱?一想到婚宴不可缺,若他早歸,扶薇許是會不高興。他只能枯坐高處,干熬著。
看著枯燥乏味的表演時,宿流崢滿腦子都是想著和扶薇洞房的場景。
他連敬來的喜酒也不曾飲一口。生怕酒味兒被扶薇不喜,壞了洞房的興致。
宿流崢熬啊熬,終于熬到了晚宴結束,他幾乎是一路狂奔歸來,迫不及待地想要洞房。
可是扶薇睡著了。
宿流崢心里的那團欲.火燒啊燒,快把他自己燒成了灰。
看著乖順偎在他懷里睡熟的扶薇,宿流崢煩躁地抓了抓自己的臉。
要不要弄醒她?
真想不管不顧,扯去她的寢衣橫沖直撞?是宿流崢不爭氣地低下頭,將一個克制的輕吻落在扶薇的額頭。
淺淺的一個吻,本是解渴之用,卻是火上澆油,讓宿流崢的心里更是艱難痛楚。
宿流崢難受地哼唧了兩聲,低下頭去,身體往下挪,將臉埋進扶薇的頸側,深深地吸一口她的香。
扶薇在睡夢中細微地發出一聲低柔囈語。
宿流崢頓時不敢亂動,也不敢再發出聲音來,怕將她吵醒。不多時,扶薇重新沉沉睡去。
原來克制是這樣難捱。
宿流崢埋在扶薇的頸側,咬牙切齒地委屈道:“扶薇,你給我記住了!你欠我一場轟轟烈烈的洞房!”
宿流崢的威脅卷在夜色里,扶薇可聽不見。
第二天一早,扶薇迷糊醒來,她揉著眼睛睜開眼,一下子看見宿流崢湊到她面前的放大的臉龐。
扶薇愣愣看著他,尚有些困頓地迷糊,有絲不知身在何處的恍惚。
“哼!”宿流崢重重冷哼一聲,將扶薇勾在他脖子上的扒拉開。他氣沖沖地下床,拿起外衣一邊往身上披,一邊往外走。
“你上哪兒去?”扶薇坐起身來。
“上早朝!”宿流崢走得頭也不回。
扶薇困惑地揉了揉額角,困倦徹底退離。她看再一眼大紅色的床褥、床幔、桌上的龍鳳喜燭,還有隨處可見的囍字,恍然。
她居然一直睡到這個時候?
扶薇唇畔勾出一抹柔笑,終于明白了宿流崢一早上為何氣成這樣。
知道他生氣的原因,扶薇反倒不急了,重新懶倦地躺回床榻。再看一眼裝扮大紅一片的屋內,重新閉上眼睛,再小睡一會兒。
宿流崢沒有招人進去伺候,直接自己氣沖沖地走了。他還沒走出長歡宮,經過荷花池時,偶然聽見兩個小宮婢的議論。
“皇后娘娘為何要換上那支普通的簪子,而不是戴先前靈沼姐姐給她挑的那支?好姐姐,你就告訴我嘛,你不是說你打聽到了嗎?”
年紀稍大些的宮婢豎起食指示意她噤聲。她壓低聲音,解釋:“我也是從跟著皇后娘娘去江南的侍衛里聽來的,聽說那支并蒂蓮紅玉簪,是皇后娘娘在江南的時候,有個很重要的人送她的。”
“很重要的人?誰呀?”小宮婢追問。
年紀稍長的宮女搖頭,她也不清楚。
宿流崢愣住,眼前浮現扶薇云鬢上的那支簪子,又想起他扔扶薇頭上首飾時,扶薇唯獨摘下那支簪子讓蘸碧收起。
很重要的人。
宿流崢莫名就是知道了那支簪子是宿清焉送給扶薇的。
他連早朝也不去,轉身沖回寢殿。
扶薇閉著眼睛還沒睡沉,聽見氣勢洶洶的腳步聲,她疑惑睜開眼。
宿流崢已經沖到了她面前,雙手握住扶薇的肩膀,他幾乎不能克制自己手上的力道,將扶薇握疼。
“怎么了?”扶薇茫然望著他。
“你、你還是把我當成他!”宿流崢怒不可遏,“你是不是以為在和他成親!”
扶薇皺眉:“誰?”
扶薇眼睜睜看著宿流崢的眼白迅速泛紅。
“你滿腦子里只有他!你在回憶和他的婚儀!你不管不顧地睡去,是因為你已經和他洞房過了!”
扶薇終于聽懂了。她不可思議地望著宿流崢:“你說……清焉?”
“你還敢提他!”宿流崢幾乎是吼出來。把憤怒和憋了一晚上的委屈一起吼出來。
他恨聲質問:“你心里的人到底是誰?你到底更喜歡誰?”
扶薇看著他掉下眼淚,趕忙抬手去捧他的臉。
“怎么又哭了?”扶薇蹙眉,柔聲去哄,“是你,都是你啊。清焉也是你啊!
“不是!”宿流崢委屈地淚流滿面,“他是他,我是我!不一樣!”
總不能看著他哭看著他鬧,由著他不去早朝了,扶薇撐著坐起身,抱住宿流崢,輕輕撫著他的后脊,溫柔哄他:“別哭了。好,喜歡你,喜歡你行了吧?”
“你哄騙人!你、你……我……”
第069章
扶薇捧起宿流崢的臉, 去吻他的眼睛。他濕漉的淚沾在她的唇上,她嘗到一點點的咸。
在她這一吻之下,宿流崢逐漸被安撫下來。他不再大呼小叫, 也不再用力抓著扶薇?墒撬鲛钡臏I眼,仍舊帶著氣恨。
扶薇起身下榻, 走到一旁去拿巾帕, 仔細給他擦眼淚。她無奈地皺眉,道:“一會兒到了早朝上,可不能讓臣子們瞧出你哭過。”
扶薇真是犯難。
按理說,宿流崢不是個安分待在家里的人, 可烈日偏愛他, 不會將他曬黑。他的膚色很白,比許多女郎還要皙白。這皮膚白也有皮膚白的壞處, 比如哭過之后眼睛一圈都是紅的,很久不消, 十分明顯。
“你一會兒……”
扶薇的話還沒說完, 宿流崢扭頭就走。孤傲的背影上大寫著他還沒消息。
扶薇走到門口,目送他走遠,失笑搖頭。
她曾困在很長一段時間的迷茫里,不能接受放在心里的那個人是個根本不存在的人。可兩個人截然不同的表象之下,偶爾展現出來的共性讓扶薇慢慢接受現實。
如今她已然接受前塵與眼下,都只是一個宿流崢。她只是喜歡上了一個有些特別的人罷了。
她換了心態, 如今再見宿流崢因根本不存在的宿清焉發脾氣,她竟是生出了絲趣味來。
扶薇搖搖頭,轉身回到房中。許是最近有些勞累過度, 她身上有些不舒服。
扶薇擔心臣子看出宿流崢哭過,其實是她多慮了。宿流崢到了朝堂上, 絕不是那個面對她時哭唧唧的人,他臉色一寒,發紅的眼眶被朝臣看在眼里,只會覺得猩紅可怖。
群臣戰戰兢兢,稟事都要提心吊膽。
扶薇早膳沒吃幾口。她沒味道,卻也逼著自己吃了兩口墊墊胃口,這樣才能喝藥。否則空腹吃藥更難受。
她喝過藥,蘸碧接過空碗,猶豫著問:“娘娘,日后還日日備著避子湯嗎?”
蘸碧知道扶薇昨天很早就睡了,今晨不必服用避子湯,那么以后呢?今非昔比,扶薇如今已經是皇后,身為皇后怎么可以次次都用避子湯呢?
可是避子湯傷身,生育更傷身啊!
扶薇沉思了一會兒,讓蘸碧仍舊先將避子湯備著。她又讓蘸碧派人請孫太醫過來,給她調理身體。
她希望身體再好些的時候,在能夠承受生育之痛時,再停避子湯。
宿流崢在外寒了一整天的臉,回到長歡宮時仍舊冷著臉。
扶薇正在描繪一幅白鳥圖,她抬眸望向杵在門口的人,嫣然一笑,語氣柔和:“這么晚才回來?”
宿流崢在她這溫柔一笑里,暖了心窩,也暖了臉色。他收了收臉上戾氣,走到扶薇身邊。
“還有一點就畫完了!狈鲛敝匦低下頭,繼續去描繪。
宿流崢拽了一把椅子過來,緊挨著扶薇坐,看她弄丹青。
他難得安安靜靜坐在那兒,扶薇轉眸望他一眼,才繼續描繪。
蘸碧從外面進來,剛邁過門檻,就見帝后并肩坐在畫卷后。蘸碧一陣恍惚,險些認不出那個安靜的人是宿流崢還是宿清焉。
再看一眼一對璧人,蘸碧退出門外,悄聲避開,不忍打擾二人這樣寧靜溫馨的一幕。
夜里,宿流崢如愿將昨天晚上欠的洞房補回來。扶薇知他心里不痛快,完全縱著他,任他翻來覆去予求予奪。
宿流崢覆在扶薇的身上,歪著頭去看床頭小幾。他突然問:“扶薇,你在抽屜里放了什么?”
扶薇睜開迷離的眸,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輕聲道:“沒有東西!
“可我覺得有什么……很重要的東西?”
“沒有。什么都沒有!狈鲛迸跗鹚蘖鲘樀哪,輾轉動情地親吻他。
宿流崢在扶薇主動的親吻中逐漸沉淪,腦子里只有扶薇,沒有余力再想其他。
接下來的十多日,二人蜜里調油。清晨,宿流崢去上早朝時,扶薇仍舊睡著。待他下了朝回來,扶薇已經起身,和他一起批閱折子。宿流崢總是要抱著扶薇,才肯專心去處理折子。
夜里,鴛鴦交頸抵死纏綿。
日日夜夜。
一切都朝著美好的未來走去。
梅姑臨走前,將親手做的衣裳拿給宿流崢。原先在江南小鎮,日子清貧,她雖會給兒子做衣裳,卻都是用最廉價的布料。這次隨宿流崢回來,自進宮那一日起,梅姑就做好了離宮的打算。所以自進宮那一日起,她就開始給宿流崢做衣裳。
到今日,一年四季里里外外的衣裳,給宿流崢縫制了近二十件。
宿流崢撫摸細密的針腳,說:“縫得這么好,我怎么舍得穿。”
梅姑笑:“這話說的,你從小到大,穿的衣裳不都是我縫的?”
“那都是撿我哥剩下的。”宿流崢脫口而出。他并不覺得這話有錯,也不覺得這樣不好。撿哥哥的舊衣穿,他沒覺得不妥,只當理所應當。
一旁的扶薇聽見了,卻轉眸望向他。
宿流崢口中的哥哥,是那個十歲死于虎口的宿清焉,并非扶薇認識的那個“宿清焉”。
扶薇聽進了心里,第二日獨自去找梅姑說話,閑聊之后,語氣隨意地提起:“流崢說他小時候總是撿他哥哥的舊衣?”
梅姑神色一黯。
扶薇以為這其中有什么誤會,可梅姑卻點了頭。梅姑嘆了口氣,道:“流崢自小身體就好得很,很皮實?伤绺绮∪,涼風一吹就病倒了。我確實偏心!
“原先他們兩個剛出生的時候,身體都還好。是我帶著他們逃走……跳江的時候,差點讓清焉丟了性命。雖然把他救了回來,可他體質一直很差……”
說起舊事,梅姑心里既有對長子的愧疚,又有對小兒子的歉意。人心不是秤,手心手背也有一軟一硬。在日子清貧的情況下,兩個孩子若是一個病弱,且是自己造成了他的病弱,心中有愧。偏心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這不是努力一碗水端平就能解決的事情。
扶薇大致懂了,忽覺得宿流崢是個很善良的人,也很容易滿足。
扶薇沒有再追問。她轉移了話題:“母親想回水竹縣嗎?”
梅姑點頭,“在那里住了十幾年,對那兒的山山水水都熟悉,也有了感情!
扶薇道:“除了流崢讓您帶著的下人,把靈沼帶著吧!
“不不不!泵饭昧⒖痰,“我知道她和蘸碧都是你身邊最親近的人,哪能讓她跟我走?”
扶薇含笑搖頭:“不是我覺得她好用讓她照顧母親,而是那孩子的心落在水竹縣了。”
雖然靈沼從未說過,可是扶薇看著長大的孩子,什么心事都逃不過扶薇的眼睛。扶薇不由有些感慨,她們剛去水竹縣的時候,靈沼還是個剛剛及笄的爛漫小姑娘,一年多過去,小姑娘長大了,有了心思。
第二天,扶薇和宿流崢一起送梅姑離宮。
靈沼眼淚汪汪地看著扶薇,哽咽問:“我能不能不走?”
扶薇擦去她眼角的眼淚,柔聲道:“給你放三年假,出去走走看看,若三年后覺得無聊了就回來。”
靈沼想了又想,抱進懷里的包裹,用力點點頭。
宿流崢皺著眉,側過臉去看扶薇。
回宮的馬車里,宿流崢終是忍不住問出來:“扶薇,你怎么對靈沼那么溫柔?對我就沒那么溫柔!”
“靈沼是我看著長大的,你也是?”
宿流崢語塞。他沉默了下來。
馬車轆轆往回趕。過去許久,宿流崢轉過臉看向扶薇,才反應過來,問:“二者有什么關聯?”
扶薇笑出聲來。
宿流崢還欲與她辯上兩句,扶薇伸手捏了捏他的臉,宿流崢喉嚨里的話便咽了下去。
他低下頭,捧著扶薇的手在掌中,捏來揉去。
扶薇側眸凝望著他,在心里說了句:小可憐。
回了宮,扶薇往長歡宮去,宿流崢卻有政務要處理。宿流崢召見李拓議事,李拓臨走前猶豫再三,還是勸:“陛下二十有三,是該為皇嗣多考慮了!
生怕宿流崢瞬間變了臉,李拓趕忙強調自己沒有勸他納妃的意思,他說:“皇后娘娘體弱,應當多進補,養好身體才是!
宿流崢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
李拓走后,宿流崢陷入沉思。
其實……他知道扶薇一直在服避子湯。她不想給他生孩子嗎?如果她真不想,他要怎么辦?
宿流崢心事重重地往長歡宮去。到了長歡宮,知道扶薇并不在屋內,而是去了花園看花。
宿流崢并沒有去尋扶薇,而是大步朝床榻走去。他雙腿垂在床下,枕臂仰躺在床榻上。
他最喜歡這張床了,床上有扶薇身上淡淡的香,還有兩個人美好的體驗記憶。
宿流崢等了好些時候,也不見扶薇回來。他睜開眼睛,歪過頭,視線落在床頭小幾上。
一種莫名其妙地驅使力,催著他起身,拉開床頭小幾的抽屜。
抽屜里只有一件東西——一個黑色的木盒。
熟悉感逼來,宿流崢伸出手。他的手僵在那里,心里有一瞬間的疑惑——沒經過扶薇的允許亂動她的東西,她若生氣了怎么辦?
可是巨大好奇心勾著他。
我就看一眼,立馬放回去……
宿流崢小心翼翼拿起那個黑色的盒子,將它打開。他盯著木盒里的東西,愣了下神,瞬間明白了這是什么東西。
扶薇的抽屜里為什么會有……
劇烈的頭疼襲來,宿流崢歪著頭抵抗這種疼。
他明白了這是宿清焉的東西。
腦海中浮現一些床笫之間,宿清焉與扶薇的親密畫面。
這些畫面,到底是宿流崢的想象,還是壓在宿流崢的記憶深處?宿流崢分不清。
劇烈的頭疼,讓他額間沁出細密的冷汗。
蘸碧捧著一瓶插花進來,看見宿流崢坐在床邊,她愣了一下,趕忙行禮。
宿流崢慢慢抬起眼睛,聲線干澀地問:“以前,扶薇一直用這個?”
蘸碧看向宿流崢手里的東西,點頭稱是。
“她以前從不喝避子湯?”宿流崢咬著牙,再問。
蘸碧心中一動。不管什么時候,她總是將扶薇放在心里最重之處,她早就看不過去扶薇日日服用避子湯。她將心一橫,垂眼稟話:“是,娘娘以前從不喝避子湯。以前那個您……從不肯讓她多吃一口藥的!
蘸碧回話回地膽戰心驚。
院子里傳來扶薇和小宮婢回來的聲音,宿流崢這才將盯著蘸碧的目光移開。
蘸碧松了口氣。
宿流崢握著黑盒子的手用力到青筋凸起。在扶薇踏進來之前,他將黑木盒收進抽屜里。
“今日這樣早回來?”扶薇眉眼含笑望向他。
宿流崢盯著扶薇的眼睛,他努力克制胸膛的起伏。憋了會兒,他才盡量用平緩的語氣問:“晚上吃什么?”
“不想吃!狈鲛痹诖斑呑,抱著蘸碧新送進來的瓶花輕嗅。
扶薇晚上經常不進食,幾乎成了習慣。
“我對你是不是很差勁?”宿流崢突然問。
扶薇仍舊垂眼擺弄著懷里的花兒,她隨口玩笑:“既知道,以后可要對我更好些!
宿流崢喉間微哽。半晌,他再說:“晚上吃些東西吧!
“不想吃!
“吃些吧。什么都行。”
扶薇將插花放在桌上,不想聽宿流崢不聽地勸,她擺弄著花葉,道:“那吃茉莉糕吧。”
宿流崢緩慢地眨了下眼睛。
之前他跑去跟蘸碧、靈沼學做宿清焉常做的飯菜時,靈沼曾經十分認真地說——“主子很喜歡吃宿清焉做的吃食,尤其是茉莉糕!
宿流崢重新轉頭,看向床頭小幾的抽屜。
扶薇這才覺察出宿流崢的不對勁,轉眸審視地瞧著他。她順著宿流崢的視線看去,疑惑地看向蘸碧。
蘸碧對她點頭。
扶薇扶額,猜到宿流崢又要因為宿清焉鬧脾氣了。她柔聲哄他:“流崢……”
宿流崢轉過頭盯著扶薇,打斷她的話。他說:“我可真是個垃.圾貨色!
扶薇呆住。她緩了一下,才蹙眉看他:“你說什么呢?”
宿流崢長長舒了口氣,將憋在胸腔里的那口氣舒出。
他雖不甘心,卻也能勉強接受扶薇更喜歡那個宿清焉一些。但是他無法接受自己沒有那個宿清焉對扶薇好。
他猛地站起身,大步往外走。
“流崢!”扶薇站起身,追上他。
宿流崢拼命用理智壓著,平靜地說:“突然想起還有些政務沒有處理。你晚上不用等我了。”
他快步往外走,單薄的身影仿佛落荒而逃。
他怎么可以連“對扶薇好”這件事上都輸給了宿清焉?原來和他在一起,扶薇在受苦!
扶薇想著宿流崢離去時的背影,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她仔細詢問了蘸碧事情經過,蘸碧也一五一十將自己對宿流崢的話轉述給了扶薇。
扶薇責備地瞪了蘸碧一眼,倒也沒有多責怪。
她又坐了一會兒,心里記掛那小傻子,起身去尋他。
扶薇還沒走近宿流崢的宸霄殿,遠遠聽見了琴音。誰在撫琴?宿流崢那性子絕對不會撫琴,可他會有興致點伶人撫琴奏樂?
扶薇繼續往前走,離得近了,她聽得更真切些。扶薇的臉色忽地變了,腳步也僵住。
紫云山之上,宿清焉的那支曲子早就烙在了扶薇心里。
并且那支祈福曲,是宿清焉為她即興所做。這世間不會有第二個人完整奏出。
扶薇臉色蒼白,聽著熟悉的音律,木訥往前走,直至看見他。
誰?
扶薇不敢說出那個名字。
怎么可能呢?
不可能的。
琴音突兀地斷,宿清焉長眼睫輕顫,慢慢抬起眼睛。
第070章
宿清焉澄明的眸中浮著不知身在何處的疑惑。他視線環顧輕掃, 隔著花枝,與扶薇的目光相遇。
四目相對,時間仿佛往回調, 回到了那一個雨天。
宿清焉望著扶薇,眼尾唇畔下意識浮現溫潤的淺笑?墒窍乱豢, 回蕩在耳畔的雨聲, 讓他眉眼里的笑如云霧散去。
面前的扶薇和那一個雨天里的她,面容逐漸重疊。
撕毀的婚書、錐心的冷話。
宿清焉的手一抖,搭落在琴弦上,碰出意亂的雜音。
扶薇望著涼亭里的宿清焉, 真切感受著胸腔里那顆心臟在飛快地跳動。她提裙榻上石階, 朝他奔去,恐晚了一步, 他又要消失。
宿清焉望著她,站起身。
扶薇踏上涼亭的最后一級石階, 宿清焉卻突然向后退了一步。
他的退后, 讓扶薇的腳步生生頓住。
那顆瘋狂跳動的心臟還是痛。
宿清焉那雙眼睛永遠真誠澄明,所以扶薇一眼看得出他眼里的痛苦和掙扎。
兩個人安靜地凝望,天地萬物仿佛都停滯。
“宿郎不識字嗎?什么一生一世,咱們這場露水姻緣從一開始就是一年之期!
“這場游戲夠了,我玩夠了。”
“你不會以為我真的喜歡你吧?你這樣的窮酸東西,怎么可能配得上我?”
“不過是看你長得好看玩玩罷了!
“可再好看的臉蛋, 看多了也會膩的。”
“以前罵你天真罵你傻,我是真心這樣覺得。”
“夫妻?呵,你別傻了。在京中像你這樣的小白臉, 我養了千千萬,他們比你嘴甜比你聰明, 也比你更會哄我開心!
“你不過是我來江南散心一時的樂子罷了!
“我從未對你真心真情!
分別那一日的字字句句,在這一刻同時回蕩在兩個人的耳畔。
涼風吹拂,吹動扶薇鬢發的青絲一下又一下地拂面。
千言萬語埋在她心里,卻不知從何說起。
扶薇試探著往前再邁出一小步,宿清焉下意識又向后退了半步。
扶薇的腳步僵在那里,再也不敢往前邁。她望著宿清焉,心中酸澀,眼里也酸澀。
涼風忽地變大,將八角涼亭垂墜的宮燈吹得搖搖晃晃。紅繩突然被吹斷,被吹得掙扎欲飛的宮燈就那么砸下來。
掉落的宮燈映進宿清焉的瞳仁,他下意識地沖過去,張開雙臂抱住扶薇俯身將她完全護在懷里。
奮不顧身,是本能。
沉重的紅色宮燈磕過宿清焉的脊背,再跌落,沿著涼亭的石階不停向下滾去。
宿清焉抱著扶薇的手微僵,想要放開她。扶薇卻立刻抬手,緊緊抱住他的腰身。
“清焉,我已經失去你兩次了!
宿清焉聽見懷里的低泣。
心臟好像被猛地一扯,宿清焉低聲溫語:“別哭,別哭……”
扶薇蘊在眼眶里的眼淚,在他的聲音里一下子涌出來。
她都已經接受了現實,接受了那段過往只是一場瑰麗的夢,接受了再也見不到虛幻的他。
在她接受這一切的時候,她的清焉回來了,正與她相擁。
他想后退,可是在看見扶薇有危險時還是會奮不顧身相護。他想松手,可是扶薇落了淚他還是會放下所有先溫聲哄她。
扶薇淚如雨下,將臉濕漉的臉埋在宿清焉的懷里,緊緊地抱著他。
“假的。撕毀的婚書是我仿寫的!
還有那么多句解釋,都哽在扶薇口中。她說了這一句,仿佛已經用盡了全力。
那些愧疚重重壓在她心上,已經壓了太久,壓得她身心俱疲。
宿清焉手臂收緊用力抱住懷里的妻。不需要她再解釋。
“別哭,薇薇。薇薇別哭……也不用再解釋了!
別哭了,你哭得我的心也跟著泣淚。
宿清焉輕輕撫著扶薇單薄的脊背?磥碚娴氖欠謩e許久,懷里的妻子又消瘦不少。
扶薇在宿清焉的懷里慢慢止了淚,她仍舊將臉埋在宿清焉的胸膛,不愿抬起濕漉的臉。
良久,宿清焉輕輕捧起扶薇的臉,他將扶薇臉側被涼風吹亂的青絲輕輕掖過她耳后,然后目光沉靜地去看這張朝思暮想的面龐。
扶薇仰著臉含淚望著他,淚眼里含著沉甸甸的相思與愧疚。
她伸手輕輕去碰宿清焉的肩,軟聲問:“疼不疼?”
“不疼!彼耷逖蓳u頭。
身體之痛,是最不值一提的痛。
扶薇轉眸環顧,周圍沒有旁人,只有她帶過來的蘸碧。她嫣然含笑:“我們進屋子里去,讓我看一看!
扶薇牽起宿清焉的手,走出八角涼亭走下石階。宿清焉垂眼,瞥了一眼自己的衣,好似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長衫前襟之上繡著盤龍。
他的視線再移到扶薇身上,凝在鳳紋之上。
扶薇回頭對他笑,宿清焉回之溫柔淺笑。
摔壞的宮燈躺在一邊,流蘇墜子被風吹得浮動。
扶薇牽著宿清焉走進宸霄殿,她拉著宿清焉坐下,立在他身前彎腰去解他的衣裳,小心翼翼將一側的衣襟往后掀去,露出他的肩背。
砸下來的宮燈果然將他的肩背磕出好大一塊紅腫。
扶薇心疼地皺眉,立刻讓蘸碧去拿外傷藥。
宿清焉抬眼看著她,她的眼睫沾了淚,楚楚惹人憐。
扶薇吩咐完蘸碧,回頭望過來,看見宿清焉蹙起的眉。
“怎么……”宿清焉清明的眸中浮現困惑,“怎么瘦了這么多?”
扶薇一怔,沒想到他居然最先問這個。
“沒有啊。”扶薇笑起來,拉過宿清焉的手摸上她的腰側,“你摸摸看,沒瘦呢!
宿清焉下意識地環顧,去看周圍有沒有人。
他這下意識的舉動,卻讓扶薇心頭又是一酸。
蘸碧很快從偏殿找到備用外傷藥送進來。她神色復雜地望了扶薇一眼,也不等她吩咐,悄聲退下去,且將房門好好關上。
扶薇拿起外傷藥,抹在指腹,一點一點涂抹在宿清焉后背的紅腫之處。
宿清焉轉過臉看向她,輕聲問:“怎么又哭了?”
扶薇吸了吸鼻子,強壓著眼淚擠出絲笑來,說:“我以前遇到多難多苦的事情都不哭,是那個時候不懂,原來哭出來才好受!
眼淚又掉出來,她閉上眼睛,也難以去止。
“薇薇。”宿清焉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將立在他身側的扶薇拉到他面前。
扶薇彎下腰,撲進宿清焉的懷里,用力抱住他。將眼淚沾滿他的頸側。
宿清焉扶著扶薇的腰,讓她坐在他懷里。他修長微溫的手掌輕輕撫著扶薇的脊背,溫聲哄著:“如果哭出來好受,那就哭吧!
扶薇抱著宿清焉,難得痛快地哭了一場。
宿清焉的手掌一直輕撫著她的脊背,他半垂著眼瞼,長長的眼睫藏住眼底的悲戚。
不知過去了多久,扶薇漸漸止住了哭?伤龥]有松手,仍舊抱著宿清焉,將臉埋在他的頸側。她怕她一松手,又要失去他。
過過去許久,一個小太監在門外稟話:“陛下,林大人和劉大人到了!
扶薇愣住。
小太監的稟話聲,將她從和宿清焉的重逢喜悅里拉回來。
她該怎么與宿清焉解釋眼下的一切?她該怎么告訴宿清焉他其實……
若他知道他自己只是宿流崢因執念而幻想出來的人,他會怎么樣?
他會不會接受不了現實,再次消失?
想到這里,扶薇的心立刻被攢緊,疼得難以呼吸。她讓自己冷靜下來,倉皇地提聲:“陛下身體有恙,讓他們兩個先退下!”
“是……”
下一刻,扶薇聽見頭頂宿清焉的聲音。他說:“讓他們在書房稍等片刻!
扶薇猛地抬頭,濕漉的眼睛死死盯著宿清焉。
宿清焉對她溫和地笑,他說:“我不知道他們找我什么事情。薇薇知道嗎?”
扶薇木然點頭。最近林、劉二人正奉命修改律法。
“好。”宿清焉將扶薇臉頰被淚水染濕的青絲捻掖,“擦干凈臉,和我一起去!
扶薇心下忐忑,木然喚蘸碧打水進來。
蘸碧端著水進來,宿清焉先濕了水溫,才拿著巾帕將其浸濕,動作輕柔地給扶薇擦臉。
“閉眼!
扶薇聽話地閉上眼睛,可是下一刻,她又立刻抬起眼簾,睜大了眼睛望著宿清焉。
惶恐如驚鹿。
她又終是被宿清焉溫情的目光安撫,聽話地閉上眼睛,任由他給她擦臉。
宿清焉站起身,習慣性地整理了一下衣袖。對扶薇說:“走吧!
扶薇斂眉。她沉默地陪同宿清焉去書房,見劉、林二人。兩個臣子就修改律法之事稟告進度。宿清焉仔細聆聽,一共開口說過三兩句話。
扶薇心里很亂。她時不時望向宿清焉,眼底攀上困惑和擔憂。
他在想什么?他知道多少?他一定知道一些事情吧,才能這般自然接受天子的身份。
劉、林兩位大臣稟完事情退下,忍不住小聲嘀咕——
“陛下今日心情不錯!
“是啊,居然沒發脾氣,也不半掀著眼皮瞪我了……”
書房里,扶薇望著宿清焉,小心翼翼地問出來:“你……你知道什么嗎?”
她心里又閃過一絲僥幸,會不會他是因為有著宿流崢的所有記憶,才這般從容。
宿清焉沉吟了片刻,才說:“當初我昏迷的時候,母親在我床畔日夜照顧時,對我說過很多話!
宿清焉輕笑了一聲,只是這一道輕笑輕弱得仿佛不存在。
“我和弟弟是一個人!彼耷逖奢p飄飄地一句話總結。他垂下眼睛,藏起眼底的所有情緒。
扶薇稍微有些放心了。他在昏迷時從梅姑口中得知了真相,并且接受了。那么他就不會再因為真相大白而消失了是不是?
扶薇笑起來。
宿清焉也對她溫潤地笑。他說:“還有很多事情不知道,等薇薇說給我聽!
“好。”扶薇重重點頭。
扶薇起身去拉宿清焉的手,彎眸道:“我帶你四處走走看看。”
宿清焉含笑頷首。他起身,和扶薇往外走,經過門口時,取下坐地衣架上的棉氅裹在扶薇的身上。
兩個人手牽著手,沿著宮里寬敞的路緩步。扶薇平日里話不多,此刻滔滔不絕向宿清焉講述著這大半年發生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講得十分細致。
宿清焉認真地聽著,努力去接收他缺失的這大半年。
偶有遇見宮人,一排排宮人規矩地屈膝行禮。待扶薇和宿清焉走遠,宮人們悄悄在心里感慨帝后感情可真好!
扶薇對宿清焉一直講到黑夜攏合天地,月亮高懸。
扶薇駐足,宿清焉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看見龍飛鳳舞的“長歡宮”三個字。
宿清焉一眼認出這是宿流崢的筆跡。
哦不,是另外一個自己的筆跡。
宿清焉望著那三個字,輕聲問:“薇薇,他對你好嗎?”
扶薇愣了一下,問:“誰?”
“宿流崢!彼耷逖奢p笑一聲,“另外一個我,真實的我。”
他將目光落回扶薇的身上,看向她身上的鳳袍。
那個人應該對她很好吧?將鳳印捧來送給她。
那個我應該對她也不是很好吧?要不然她怎么瘦了這么多?
扶薇的眼前浮現宿流崢離開時那個落荒而逃的背影。她輕輕地蹙眉,微微用力地去握宿清焉的手,說:“是你,從始至終都是你!
是嗎?
宿清焉臉上溫潤不見,眼底的情緒卻悄無聲息飄過天地之外。
“清焉!”扶薇握著宿清焉的手有一點抖。
什么大風大浪都經歷過,扶薇如今卻是真的怕。怕這短暫相逢一場夢。
怕第三次失去宿清焉。
宿清焉捧起扶薇的手,攏在掌中輕輕地吹。他抬起一雙干凈的眸子望她,蘊笑輕問:“冷?”
她的手那么涼。
“清焉,你能不能不要再消失?”扶薇將聲音放得極輕,怕驚擾撥亂反正的神明。
“我從未想過離開你。”宿清焉對她笑,月光灑在宿清焉的眼睛里。
說好了一生一世,必然拼盡全力走到白首。
可是,他只是說未想過。
宿清焉不敢給承諾。
因為,他只是個虛無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