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66 章
雨過天晴, 日光燦爛,村莊里外籠罩著雨后濕潤清新的泥土香,處處綠意盎然。
賀蘭香見總算出了個好天氣, 便跟細辛將沒賣出的繡品都翻了出來,曬在院子里去去霉氣, 二人忙碌不忘說笑,商量著中午做些什么吃的。
一門之隔的院落外, 謝光正在聚精會神聽著里面的說笑聲,袖中的手都在不自覺發顫。
這三年來他都很后悔, 后悔若知那日是他見母親的最后一面, 他一定不會多說半個難聽的字。無論他此生會有多恨謝折, 她賀蘭香都永遠是他謝光的母親, 他那些忤逆之言,從在頭腦里生出時就是個天大的錯誤。
“這時節萵苣最是鮮嫩,等會兒去地里拔上兩顆炒來下飯。”賀蘭香提議。
“太素了些吧, 桃花昨晚就吵著要吃肉呢。”
謝光聽著兒時熟悉的聲音,再也克制不住激動的心情,正要邁出腳步開門而入, 便有一道清甜脆嫩的聲音從里傳出——“今天學堂莫得課, 娘親我出去耍了!”
“別走遠, 到飯點趕緊回家。”
“我才不回,我不吃那爪子筍!”
感覺到腳步聲漸近, 謝光后退許多步,直到籬門被重重推開又合上,他才抬起眼眸, 去望向那道與自己擦肩而過的幼小身影。
只是看到對方的一個背影,謝光的心便已酸澀緊皺。
密函里所概俱全, 他知道那是誰。
謝光轉頭又望了一眼籬門,回過臉,眼神便冷沉下去,毅然決然跟上了小女孩。
從村里到村邊,謝光跟了一路。直到小桃花停在一顆枇杷樹下,踮著腳想去摘壓彎枝頭的枇杷,他才停下腳步,在她身后靜靜打量著她,眼中盛滿冷意。
都是因為她,母親才會拋棄自己于不顧,如果當初沒有她,母親根本不會離開。
她若不在這個世上便好了。
只要沒了她,母親便只剩下他一個孩子,縱是不想回也要回到京城,回到他的身邊。
謝光抿緊唇線,悄悄從袖中拿出隨身攜帶的匕首,趁農人都在田間忙碌無人注意,一步步朝女孩逼近,不發出丁點聲音。
“破果子長好高,咋個都夠不到。”小桃花高仰著頭,兩眼盯緊了金燦燦的枇杷,正頭疼,忽然想到什么,一轉頭對陌生少年道:“大哥哥你過來,我摘不到那個果子,你把我馱起,我好去摘它。”
她口齒還算不得清,哥哥叫得像“蟈蟈”。
謝光身體一僵,鋒利的匕首亦僵在袖中,一時間竟不知對方是否是在和自己說話。
小桃花等半天見他不動,跑過去便把他給拉到了枇杷樹下,二話不說便往他背上爬,心里還想:“這哥哥長得蠻巴適,就是腦袋瓜瓜的,不太聰明的樣子。
如愿摘到枇杷,小桃花從謝光身上下來,先往自己嘴里塞了個,又伸出手遞給謝光,“給你。”
謝光接過金燦燦皮薄肉厚的枇杷,只是瞧,并不往嘴里放。
小桃花便又另拿了一個,一把塞他嘴里,大眼睛彎成好看的月牙形狀,歡天喜地地問他:“甜不甜?”
謝光被迫品嘗著嘴里清甜的汁水,感到分外不爽,袖中的匕首再度蠢蠢欲動。
這時小桃花發現了閃著寒光的短刀,枇杷都忘了嚼了,立馬兩眼放光道:“哇塞,大哥哥你這把刀子好秀氣好安逸!可以用來給枇杷削皮皮嗎!”
謝光被她弄得又僵住了。
小桃花圍著左看右看,饞得不行,央求他:“你能不能給我看看?我把枇杷都送給你吃。”
兩次被打斷,謝光心里又悶又惱,對上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拒絕的話偏偏梗在喉頭,他臉色一沉,只好把刀拿了出來。
小桃花仔細瞧著,發出哇哇的驚嘆,說自己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小刀子。她想伸手摸摸又不好意思,便反復瞧著上面的字,撓頭好奇道:“這上面寫的什么啊。”
謝光:“不貳過。意思是犯過的錯誤不要再重犯。”
看著小桃花一臉茫然的神情,謝光意識到她并不識字,不由得便皺緊了眉頭道:“你都三歲了,這點字還不認識?”
小桃花頓時心虛起來,“誰說我不認識,我只是剛學,還不夠熟悉而已,其他的字我都認識,認識的可多了。”
謝光便從地上撿了根樹杈,在土里寫了最簡單的大上人三個字,然后問小桃花:“這三個字怎么念。”
小桃花支支吾吾半天,一個說不出來。
謝光的眉頭皺更緊了。
他似乎沒再那么想除去眼前這個小丫頭,但他的心情也更差了。”
他忍不住道:“你娘不是已經將你送到學堂去了嗎。”
這都學了個什么。
小桃花更加沒理了,低頭踢著地上的碎石子,小聲狡辯道:“可我也不能天天都干坐在那啊,我得常出來走動走動,不然腿腳都不能動了,人也會變成小傻子的。”
“你不坐在那才是真傻,”謝光正起臉色嚴厲道,“從今以后不準再逃學了,奸邪狡詐蠢,排在最后的惡習便是蠢字,人若目不識丁,麻木愚鈍,才是真的沒有出路。”
小桃花還沒被除了賀蘭香以外的第二個人這么兇過,淚花當即便涌來出來,強忍住不肯流出,氣得小胸脯一起一伏,大眼睛瞪著謝光兇巴巴道:“你管我啊,我娘都管不了我,你憑什么管我!”
“就憑我是你——”謝光將最后兩個字生咽下去,垂眸移開眼神,眼中復雜萬千。
“哼,才送走個怪老伯,又來個怪哥哥,”小桃花吸著鼻子抱怨,“我以后再也不要出門了。”
謝光聽著她的嘟囔聲越來越輕,等抬眼,人就已經跑走了,頭頂兩只小髻顫巍巍打晃,彩色的頭繩跟著跳躍,像纖巧的蝴蝶飛舞。
謝光并未叫住她,也沒有去追,目送著她回到村子里,自己也轉身離開。
*
陰云延綿,雨打堂外芭蕉,入門牌匾上題有“文行忠信”四字,不必想也知此地乃為府學所在。
而偌大堂中,只有一個學生。
謝光看著廊外雨勢,唇齒里仿佛還留有枇杷的清甜味道。
“——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五者分為恭,寬,信,敏,惠。”
“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使人……光兒?”
見謝光仍沒反應,謝寒松神情慍怒,卷書拍手,揚起不少聲音,“光兒?”
謝光回過神,起身行禮道:“叔公。”
謝寒松面帶肅色,“你將我方才所言重復一遍,解釋是何意思。”
謝光眼有茫然之色,一時竟答不上來。
謝寒松無奈嘆氣,親自解釋:“恭,寬,信,敏,惠。為人恭敬便免受欺侮,寬厚待人便能得擁護,為人誠信便使人信任,靈敏聰明便易成事,予人恩惠便能對其差遣。我剛剛說的便是這些,你都懂了嗎?”
謝光頷首:“孫兒已懂,多謝叔公教誨。”
謝寒松:“你自幼早慧,性情沉穩,長到如今,心思已非成人所能及,也正因此,你才更該時刻克己復禮,嚴于律己,防止落人口舌。”
謝光頭又往下低了低,:“叔公所言極是。”
謝寒松看著這被自己一手教大的孩子,嘆氣道:“其實你也才不到九歲,還是個孩子罷了,叔公也知道不該苛求于你。可是光兒,你肩上是整個陽夏謝氏,你的擔子太重了,焉能有懈怠之時?”
謝寒松闔眼,額上青筋痛苦跳動著,“更何況,謝折一日不除,你父親的仇便一日不報,即便你能咽下這口氣,叔公有生之年見不到謝折償命,縱死不能瞑目。”
謝光長睫斂目,眼中再沒有一絲神采,“叔公放心,孫兒不敢忘記。”
“唉,坐下吧,不要再走神了。”
謝光坐下,不再看雨,可瞧著前面,腦海卻總是女孩燦爛的笑臉,與銀鈴般悅耳的笑聲。
*
夜晚,謝光出謝府回到舊宅,睡前吩咐下去:“明日起稱病概不出門,拂曉時分備馬套車,我要前往蜀地一趟。”
心腹猶豫道:“您兩次離京日子隔的太近,只怕閣老和陛下會起疑心。”
謝光卻問:“攝政王近來如何?”
心腹:“已回京城料理朝中事務,但前些日子蹤跡依然成謎,無人知曉他去了何處。”
謝光:“攝政王既回來了,叔公和陛下便不會將眼睛單放在我身上了,只管照做,不必多言。”
對方只好遵命。
*
山中無甲子,白駒過隙里,便是數個日月。
村邊的枇杷果已快被摘完,只剩下幾個晚熟的掛在枝頭,吸引著路過的鳥兒與農人。
小桃花再怎么跳也摘不到,干脆學大孩子爬樹去摘,結果爬了沒半尺高便掉下來摔了個屁股墩兒。
她小嘴叭叭的,罵罵咧咧從地上爬起來,正想繼續爬,便見身后多出來一個人。
謝光站在她身后,正靜靜看她。
見被發現,謝光不慌不忙,施施然道:“用幫忙么?”
小桃花看著他,發了會子懵,反應過來是誰,立馬變了臉色,兇神惡煞道:“嗷我想起來了,你是上次那個討厭鬼!哼,我才不用你幫,我已經長高了,可以夠得到!”
謝光也不反駁,就靜靜站在一邊,看著她跟個小豬崽子一樣往樹上拱,每次爬不到人膝蓋高便掉下來。
試了好幾次根本摘不到,小桃花氣得用腳去踹樹,想把果子踹下來。
謝光走過去,朝著熟得最厲害的一顆枇杷,伸手一摘便摘下,遞到了小桃花的面前。
小桃花哼了一聲,轉過臉并不領情。
謝光還是遞。小桃花還是扭過臉。
如此重復好多次,小桃花才勉為其難接過,咬了口甜蜜軟膩的果肉,兇巴巴道:“別以為這樣我就能原諒你,我告訴你,我記得可清楚了,你說我蠢!還說的可兇了,我討厭你!”
謝光略有興致地問:“這么生氣,看來我是第一個說你蠢的?”
小桃花咽了口香甜的果肉,“當然了,我才不蠢呢,姨娘說我可聰明了,所以你不光是大壞蛋,還是大騙子。”
謝光眼眸沉了沉,道:“你在她們面前提起我了?”
小桃花理所當然的樣子,“提了啊,我姨娘說你是壞孩子,讓我離你遠些呢。”
有鳥兒飛來,在他兩人耳邊鳴啼。謝光眼中的神采消散不少,聲音也低下去,問:“那,你娘是怎么說的。”
小桃花:“我娘說——”
她突然生起氣來,鼓著兩腮憤憤道:“她說我活該!說若我能多識幾個字,也不至于遭人嘲笑。”
謝光撲哧一笑,笑聲爽朗,流露著難得的孩子氣。
小桃花兇道:“不許笑!”
謝光:“我若偏笑呢?”
小桃花:“那我就要哭了!”
謝光笑更大聲了。
小桃花氣得直叫喚。
幾個來回下來,二人慢慢消停下來,安靜到能聽到風吹落葉之聲。天際夕陽燦爛奪目,彩霞漫天。
小桃花吃完了枇杷,開始偷偷去瞧謝光,瞧了幾下見對方沒反應,有些沉不住氣,便道:“你怎么不說話了?”
謝光:“你想讓我說什么。”
小桃花想了想,道:“你應該說你知道錯了,下次不會再犯了。”
謝光故意反問:“我為何要那樣說。”
小桃花理直氣壯道:“因為我每次犯錯,我娘都是這樣讓我說的啊。”
謝光:“你是你,我是我,你我本就是不一樣的,我為何要去學你。”
小桃花將話在腦子里繞了一圈,沒聽懂。
她又生起氣來,“你這個人說話好沒意思,我都聽不懂了,我去找別人玩了,你自己待在這吧。”
眼見把人氣走了,謝光這時冷不丁道:“近來可有好好上學聽課。”
小桃花不悅道:“有沒有的關你什么事,我干嘛要聽你的。”
“為何不聽?贈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
“什么水煮魚?”
“……行了,你玩去吧。”
小桃花蹦蹦跳跳著便跑到一邊去了,留下謝光在樹下獨自冷靜。
他是特地喬裝打扮過的,身上所穿皆是粗布簡服,并不醒目。但他長得實在太過眨眼,勞碌在田間的農人總時不時往他身上看,還要低聲議論兩句,似乎在問這是誰家的孩子。
謝光正想要換個沒人的地方待著,便有一大群同齡小孩朝他圍了上來,為首的那個個頭頗高,虎頭虎腦,開口聲音甕聲甕氣,“我們幾個盯你小子一下午了,你是哪個村的?快點將名字報上來,否則憑什么在我們稻香村晃蕩。”
謝光懶得理這群人,徑直繞了過去,沒想到這群人再次圍了上來,為首的孩子一把推上他,“你神氣什么!知不知道我們這片兒的規矩。”
謝光一把抓住推在肩上的胳膊,只要稍稍用一點力,便可以將其捏成粉碎,但他直到最后也到底沒有發力,于是便被一把推到地上。
沒想到人生的第一頓揍要在這里挨了。
謝光心里沒多少波動。
可就在這時,一道甜脆的聲音自老遠處響亮傳來——“不許欺負他!”
謝光跟著那群孩子循聲望去,只見小桃花氣勢洶洶地大步沖來。雖然她腿短了些,再大的步子也顯得像小碎步,但氣勢著實到了。
她一溜煙跑來,擋在謝光跟前,伸出胖白的手指頭,指著為首的孩子便罵:“多欺少,死得早!”
那孩子瞬間便急了,“桃花你跟我們是一個村的,你怎么還護著這個外人!”
小桃花:“他才不是外人,他是我哥哥!”
“你胡說八道,你娘是個寡婦,逃荒到我們村后就生了你一個,你哪來的哥哥!”
“你愛信不信,反正他就是我哥哥,你們不準欺負他!”
“行啊,那你讓他報上名字,再給我磕個響頭,我就不揍他。”
小桃花干脆不說話,彎腰飛沖過去,一頭懟在那孩子的肚子上,直接把人給懟飛出去了,自己也沒控制好力度,一下子摔在地上。
小孩直接摔出眼淚,捂著屁股哭哭啼啼站起來,“好你個臭丫頭,你等著!我這就去找你娘告狀!以后你最好別再去學堂讓我遇見,不然你就走著瞧吧!”
小桃花還沒來得及爬起來,氣勢依然不輸,“瞧就瞧!”
謝光的思緒沉浸在方才的畫面里,久久沒能抽離,直到人都走了,他才回過神,忙去將小桃花扶起來,聲音下意識溫柔,“疼不疼?”
小桃花很是神氣,“一點都不疼,還沒有我剛剛摔的屁股墩兒疼呢。”
謝光替她拍了拍身上的灰,見沒有磕到碰到,暗自松了口氣,沉默一二,又道:“你方才,為何要說我是你哥哥。”
小桃花眨著眼睛,“你年紀比我大,那你就是我哥哥啊。”
“不是的,”謝光反駁道,看著小桃花說,“哥哥不能隨便叫,只有親生的才能叫他哥哥?”
小桃花感覺自己又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了,她也不糾結,直接問他:“那我還能叫你哥哥嗎?”
謝光眼中光彩微動,不假思索道:“當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