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瞠目結(jié)舌,苗阿芳是瘋了嗎?為了幾個和尚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還說出那樣不要臉的話。
大家紛紛看向陳云州,這苗家閨女要是真的跳下去了,只怕這新知縣也要吃一壺。
陳云州怒到了極點,竟異常冷靜。
他的目光越過躁動的人群,直視慧心。
慧心依舊是那副悲天憫人的樣子,慈悲、祥和,可陳云州卻透過虛偽的菩薩像看到了他潛藏在這具精致皮囊下那狡詐猖狂的靈魂在對著自己瘋狂的叫囂、示威。
難怪他先前一直那么有恃無恐,聽說找到了苗阿芳仍舊絲毫不懼,因為他吃定了苗阿芳一定會維護他們。
陳云州緊繃的臉忽地笑了,看也不曾看站在崖邊抓住柏樹臉色煞白的苗阿芳一眼,轉(zhuǎn)身下令:“走。”
柯九最先反應(yīng)過來,對還處于呆愣中的同僚們說:“走了,人都抓到了,還不下山干什么?看人跳崖啊?這又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
江平立即打了個配合:“走了,走了,我早飯都沒吃,餓死了。”
“我也是,今天起太早了,肚子都餓疼了。”
……
一行人輕松愜意地討論著待會兒下山吃什么,絲毫沒將苗阿芳的威脅放在眼里。
苗阿芳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遠,徹底傻眼了。
她不敢相信,這些人竟然真的不管她的生死。
他們,他們不是找了她好多天嗎?
一個心軟的大嬸看到她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好心勸了一句:“姑娘,命是你自個兒的。陳大人又不是你親老子,人家可不會慣著你。”
苗阿芳吸了吸鼻子:“我爹……更不會慣著我。”
大嬸見她執(zhí)迷不悟,山上人都快走光了,怕惹上麻煩,趕緊也跟著走了。
剩下苗阿芳孤零零地站在崖邊吹著冷風,心涼了半截。
她又不是真的活膩了,只是想威脅陳云州罷了。但對方不吃她這一套,人都走完了,她跳下去給誰看?
掉了幾顆豆豆,苗阿芳小心翼翼地將離開山崖邊,走出幾米遠,她就因恐懼和害怕忍不住雙腿發(fā)軟,癱坐在了地上,抱頭啜泣。
就在這時,樹叢后面忽地竄出兩道人影,她登時嚇得放聲尖叫。
“閉嘴!”
柯九呵斥了一句,利落地抓起腰間掛著的一截繩子,綁在苗阿芳的雙手上,利落地打了個結(jié),然后將繩子的另一頭丟給了同來的伍永福:“任務(wù)完成,帶回去。路上她要是再尋死覓活,不用攔著,通知苗家過來收尸就行了。”
伍永福吆喝了一聲:“好嘞。”
苗阿芳剛稍稍平復的心情又懸了起來,憤怒地瞪著柯九二人。
可這兩人現(xiàn)在對她觀感相當不好,直接無視了她,拽著她就往前面走,也不管她跟不跟得上。
苗阿芳踉踉蹌蹌地被帶到了陳云州面前。
柯九一臉笑容:“大人,小的將苗阿芳帶回來了。還是大人料事如神,這苗阿芳哪有那個膽子跳崖,也就嚇嚇咱們。”
苗阿芳這才明白自己中了對方的圈套,又憤又怒,然后又愧疚地望著慧心師徒,眼神哀切。
陳云州相當滿意:“不錯,帶回去交給刑獄好好審問。派個人去找大劉他們,苗阿芳已經(jīng)找到,下山回去了。”
“好嘞。”柯九動作快,也沒喊人,直接就沖進了東邊那條路。
百姓們眼看沒了熱鬧可看,都很失望,有些心急的已經(jīng)拿著東西下山了,只有少數(shù)虔誠的信徒還圍在慧心師徒身邊。
這波蜂擁而上的百姓現(xiàn)在明顯分成了兩撥,一撥還是相信慧心師徒是純粹做好事,被官府冤枉的,臉上皆是不平之色,另一撥離他們師徒遠了許多,已經(jīng)是隱晦地跟慧心師徒劃清楚了界線。
陳云州看著這一幕,嘴角勾起譏誚的弧度,可見這世上也有不少明白人。慧心師傅這套說辭騙騙苗阿芳天真單純的小姑娘還行,想要騙過所有人是不可能。
這不,今天一上午他的擁護值就漲了兩百多,前幾天可是只有個位數(shù)。
這些都是眼前這波聰明點的百姓貢獻的。
等了不到半刻鐘的功夫,沒等到大劉,反而等到了飛奔下山的柯九。
柯九邊跑邊大聲喊:“大人,大人,大劉他們在山上發(fā)現(xiàn)了人骨。”
還沒來得及下山的百姓震驚得掏了掏耳朵,莫非是失蹤少女的尸骨?天哪,得虧是沒下山,不然就要錯過這精彩的一出好戲了。
陳云州輕瞟了一眼還算鎮(zhèn)定的慧心:“走,過去看看。”
一群人很快就來到了山頂?shù)臇|邊。
與西邊山上多石頭,地質(zhì)堅硬不同,東邊是一處開闊的平地,土地蓬松,地里種了許多萵苣、白菜、蘿卜這類的時蔬,還有一塊空地刨了出來,搭了架子,估計是準備種黃瓜、冬瓜、豆角這一類需要爬藤的蔬菜。
這是五平寺的菜園子,糧食可以下山一次性購買幾個月的量,蔬菜還是自己種更方便。
菜園子旁邊挖了一個四五平方大的不規(guī)則蓄水池,等下雨天接了水,需要澆灌時就直接從這里舀水澆菜。
大劉他們就在蓄水池的下方,一個個渾身都是泥,表情卻極為興奮,因為案子有了新的進展。
看到陳云州,大劉馬上說明了事情的原委:“大人,小的們找到這時,周全站在蓄水池邊洗手,一個不小心滑倒,把池子下方這塊泥給踩塌了,摔了個四腳朝天,手抓到了個東西,拿起來一看,竟是根骨頭。小的嚇了跳,趕緊帶著弟兄們挖,一會兒就挖出了這么多骨頭。”
陳云州看向地上這堆被紅泥包裹著的骨頭,輕輕拿起一根,掂了掂,骨頭有些輕,顏色發(fā)黑,估計已經(jīng)埋了不短的時間,暫時看不出什么名堂。
他側(cè)頭問江平:“帶了仵作過來嗎?”
江平還沒說話,柯九就指著他說:“大人,江平就是仵作啊。”
陳云州有點意外。
江平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大人,咱們縣鮮少有人命官司,去年趙師傅去世后有需要都是小人頂上。小人跟著趙師傅學了三年,略通一二。”
陳云州拍了拍他的肩:“不錯,很有上進心,晚上吃飯你多個雞腿。”
柯九羨慕了,早知道還有這好處,他也去跟著趙老頭學學啊。
江平蹲下身,開始拼湊這些骨頭。
原本散亂在地上的骨頭很快就被他拼成了一副人形骨骼,接著他拼第二個。
半炷香后,江平停下了手里的動作,說:“大人,這里是兩具尸體的骸骨,而且這兩名死者都是男性。”
“男的?”陳云州訝異地挑了挑眉,“你確定?”
江平認真點頭,指著骨盆說:“女人因為要孕育孩子的緣故,骨盆寬而短,上口較大,恥骨下角的弧度大于直角,男人骨盆窄而長,骨盆上口較小,這個弧度也小于直角。”
“而且男女顱骨也不同。這兩塊顱骨,又大又重,表面粗糙,肌線明顯,眉弓顯著,鼻根點凹陷較深,前額傾斜……而女性顱骨相對較小重量更輕,表面光滑,肌線不明白,眉弓不顯著,鼻根點凹陷較淺……從這兩點,小人判斷出這是兩具男人的骸骨。”
陳云州沒有懷疑他的專業(yè),因為到現(xiàn)在為止大劉他們也只挖出來這兩具骸骨,現(xiàn)在挖出來的東西越來越少了,估計這里就只葬了這兩具尸體。
“還有其他的發(fā)現(xiàn)嗎?”
江平拿起左邊那只顱骨翻過來,指著腦后的骨頭說:“大人,您看,這里顱骨碎裂,死者生前后腦勺應(yīng)該遭受過重擊,很可能這就是導致他死亡的原因。”
陳云州仔細端詳一陣:“沒錯,這很可能是一起兇殺案。”
聽到這答案,圍觀的百姓都吸了一口涼氣。
陳云州拿著頭骨,抬頭看著被捆綁起來的慧心三人:“你們可知這是何人?”
師徒三人都推說不知道。慧心說:“阿彌陀佛,貧僧眼疾,已多年不曾到過后山。”
福青則說:“這個水池是我與師弟兩年前多前請了幾個村民一起幫忙挖的,若知道這里埋了尸體,我們怎么敢在這挖蓄水池。”
人群中有兩個村民站出來證實這事。
陳云州不置可否,放下頭顱,拿起一根腿骨手上稍稍用力,啪地一聲骨頭斷了。
百姓們震驚不已,陳云州也看著自己的雙手挑了挑眉,他的力氣這么大的嗎?
江平撿起地上的骨頭碎片觀察了一下說:“不怪大人,這骨頭已經(jīng)風化變脆,很容易折斷。趙師傅說過,人死后,大約十到十五年骨頭就會風化變脆,我還是第一次見,原來是這樣的。”
這么久?
兇殺案時間越久意味著越難破案,陳云州抬頭看向周圍的百姓:“十幾年前你們可曾聽說過附近有兩名男性失蹤?若能提供有用線索,官府賞銀二兩。”
二兩銀子非常有誘惑力,大家都顧不得看熱鬧了,絞盡腦汁在腦子里尋找有沒有這樣對得上號的人物。
可找到了半天也一無所獲,只能遺憾搖頭。
陳云州眉頭緊鎖,正在思索之際,刨土的大劉驚喜地說:“又挖到一根骨頭。”
江平接過骨頭洗干凈,放在左邊那具尸骸上,正好填補上那個空缺,端詳數(shù)息,他又將骨頭拿了起來:“大人,這骨頭有點變形,但沒有斷,死者生前腿應(yīng)該曾受過傷,是個瘸子或腿腳不便之人。”
這可是個重要的發(fā)現(xiàn),受害者的范圍一下子縮小了很多,回去后讓衙役在附近挨家挨戶搜查一遍,有很大概率能找出死者的身份。
陳云州贊道:“不錯,江平你有兩把刷子嘛。”
“大人謬贊,小人還差得遠。”江平被夸得有點不好意思,重新將骨頭放了回去,拿起幾顆牙齒清潔起來。
陳云州看到這一幕,腦中靈光一閃,牙齒這么小的東西都能尋到,可現(xiàn)場唯獨缺少了一物:“大劉,你們沒挖到過頭發(fā)嗎?”
大劉邊揮舞鋤頭邊說:“沒有,大人,一根都沒發(fā)現(xiàn)。”
江平聽到這話呆愣片刻,驟然反應(yīng)過來,激動地說:“這不合理,頭發(fā)腐爛的速度很慢,要好幾十年。兩個人這么多頭發(fā),不可能一根都沒發(fā)現(xiàn),除非,除非……”
他抬頭,目光灼灼地望著慧心三人锃光瓦亮的頭頂。
世人皆蓄發(fā),除了僧尼,而這又是五平寺的后山,山上住的就是光頭。
看熱鬧的百姓們也意識到了這點,驚呼出聲:“這……這死的是兩個和尚?”
“可沒聽說過五平寺有和尚失蹤啊?”
一老者站出來,看著左邊那具骸骨,神情悲哀:“有的,空凈大師的大徒弟慧明師傅年少時受過傷,腿腳不利索,為免被人看出來,他走路一向很慢。”
經(jīng)他這么一說,不少老人想了起來:“對,以前寺里是有一個走路很慢的和尚,后來不知怎么就不見了。”
香客畢竟是去求佛上香的,上完香就走了,即便寺里少了一個人也沒人會在意,更不可能去追究了。
陳云州指著左側(cè)的這具骸骨道:“所以這很可能是慧明,那另一具是誰?空凈大師?十年前,山上就三個和尚吧?”
老頭點頭,卻說:“大人說得沒錯,空凈大師到這五平寺收了兩名弟子,寺中總共就他們師徒三人。但這具尸體不可能是空凈大師,因為九年前大師圓寂后火葬了。而且九年前,我好像還在寺中見到過慧明師傅。”
也就是說,這具骸骨不是慧明,那是誰?
陳云州可不相信有這么巧的事,廬陽縣偏僻,人口不多,又沒什么新鮮事,來個陌生人都會一堆的人圍觀。真要有兩個外來的和尚到此,住在附近的人不可能沒看見過。
而且這具骸骨腿疾都跟慧明一樣,天底下有這么巧的事?
他瞥了一眼慧心:“慧心大師,我們上山這么久,寺中只有你們師徒三人,你師兄慧明去了哪兒?”
慧心表情有些黯淡:“此事說來話長,九年前,師兄因一些瑣事跟師傅吵了一架,留下一封信便下山了。師傅也因此氣得一病不起,沒多久便去世了。”
陳云州眉峰很輕地挑了一下:“是嗎?”
慧心嘆道:“那封信就放在貧僧禪房書架最右邊那個盒子中。”
陳云州吩咐柯九:“你去把盒子拿過來。”
柯九蹬蹬蹬地跑下了山,不一會兒就將盒子拿了回來,遞給陳云州。
陳云州打開盒子,取出信打開,信紙泛黃,紙上的墨跡顏色很淡,一看就有不少年頭了。
陳云州飛快地掃了一遍,視線落到信的末尾:“是封負氣信,不過信的結(jié)尾處落款不是慧明,而是慧心!”
“大人為何要胡說,這封信上沒有落款!”慧心大師急忙否認。
陳云州笑了,緩緩合上信,哂笑:“是嗎?大師可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失明的?”
慧心大師沒有第一時間回答。
陳云州咄咄逼人:“怎么,很難回答,還是不敢回答?”
在場的百姓和衙役都突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緊張氣氛,口干舌燥,頭皮發(fā)麻,一個個全屏住了呼吸,大氣也不敢喘。
不等慧心說話,陳云州聲音陡然變得銳利激昂,不給慧心說話的機會:“因為你不敢說,一說就暴露了。我該喚你慧心還是無名氏?”
慧心大師眼皮狠狠抖動幾下:“貧僧聽不懂大人在說什么。”
陳云州指著地上的骸骨,冷笑:“真正的慧心已經(jīng)化為了尸骨,你不會冒充慧心九年就忘了自己叫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