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大雪紛飛落, 壓得墻角寒梅枝干越發彎曲。
只是在這枝頭將要徹底折斷時,那寒梅枯枝又好似得到了什么力量一般,于倏忽間,便猛地將身上雪塊彈起, 而后重新傲立于雪中。
連帶著它枝頭上, 那唯一一朵梅花, 也似是披上了一層潔白微光, 更顯得殊勝非常。
不過對于此景, 陳奉來卻沒有太過在意。
他僅是沉默著陪陳尋看完了這一場大雪壓寒梅,寒梅挺且直的表演。
而后在陳尋沉默著, 尚未出言說些什么時, 他便是有低垂著眼,凝著眉,輕聲問道:“真要離去?”
陳尋聞言,目光仍是看向窗外寒梅,但方才的柔和追憶之色,卻是漸有退去。
直到過有數息,他才是低低“嗯”了一聲, 隨后在陳奉來欲要出言挽留之際。
他便又將目光收回,接著再是取出那幅傳承畫卷放于桌上, 道:“尋雖生于陳家, 但百年光陰過,陳家中,與尋所熟識之人已離去太多。”
“尋,對現今陳家早已不甚熟識。”
“再者, ”陳尋指尖輕觸書桌,眼中也再有閃過一抹柔和之色, 但很快,這抹柔色又被他盡數斂去,而后再是道:“父母已去,尋與陳家之羈絆,再有斷去九成。”
“且憑尋如今身份地位與持掌之能力,若是長久逗留于陳家,只會為陳家找來禍患,也會讓陳家眾人畏威畏德,不敢大展拳腳。”
“而這,與我父對陳家之期愿,實有悖駁。”
“更何況,”陳尋微微垂眸,目光在書桌之上劃過,隨后又再次望向窗外,道:“我之道路,非在陳家。”
“所以家老,不必再勸。”
“可……”陳奉來目光看向那書桌畫卷,而后停有數息,又再看向陳尋。
縱是他知對方心意已定,但……
陳奉來唇齒緊抿,看向陳尋的目光仍帶著一絲堅定之色。
他還是想要爭一爭。
畢竟,有無陳尋,之于陳家,實如天與地之差別……
陳奉來心中念想著,唇齒也不由得再有緊抿數分,只不過還不等他組織好欲說之言。
于書桌之側,正倚窗觀梅的陳尋,便是搖了搖頭,道:“家老與尋,本就一路之人。”
“所以家老也應知,我既已言說之事,斷無悔改一說。”
“再者,”陳尋眉宇低斂,聲音也稍有低沉下來,道:“此地于我而言,已非是能讓我靜心休憩之地。”
“我于此,除心有阻礙,不得痛快外,再無其他。”
“既如此,我何故再留于此,徒惹傷悲。”
陳尋說著,雙眸也微微閉合,始終平穩的呼吸,也驟有急促少許。
但很快,他又有壓下心中快要沸騰溢出的傷痛之情,再是低聲道:“若家老是擔憂,我父逝去,而我又離去后,家族會因此生亂。”
“那便可安下心來。”
“在我父我母逝去消息傳出后,尋就對家族欲要就此事做有文章之人,進行了一遍清洗。”
“如今,”陳尋頓了頓,語氣也更有低沉淡漠不少,道:“這陳家,應無一人會反對家老所定規矩。”
“只不過……”陳尋側目回望向陳奉來,言辭中也將自身與陳家距離再有拉遠,道:“往后陳家將會如何,我也不會再管。”
“陳家一切,將盡系于家老身上。”
說完,在見陳奉來唇齒微動,欲要說些什么時,陳尋便是眸中閃過一抹歉意之色,但很快,他又將其斂下。
而后徑直轉身朝書房之外走去,同時邊走,語氣也有得平和不少,再是道:“尋知,尋行有此舉確實過于任性,也過于妄為。”
“但尋,”陳尋搖搖頭,“生性本淡漠,所求之物也非是凡俗金銀美酒。”
“尋之所求,是為超脫之道,是為成仙之路。”
“而陳家卻對尋之所求,不僅無有助益,反還會拖累尋之腳步。”
“既是如此,尋,實無接手陳家之意。”
“還望,”陳尋說到這,已是行至門前的腳步也忽有一頓,而后又微微側首向后看去,道:“家老諒解。”
“當然,”陳尋見陳奉來未有動身阻止,也似是卸下了心中擔子一般,話語也有帶輕松之意,道:“家老若發現家族再有不安定者,也可傳信于我。”
“我若得見,定會回來相助家老,以除家老煩憂。”
“不過……”陳尋目光透過層疊遮掩的房屋,投向那家族最深處的宗祠所在之地。
而后有得沉默數息,才復又道:“也望家老能記住先前答應尋之事。”
“那放于家族宗祠的兩片葉子,族中只可供奉不可動,縱族滅,此二葉,也不可丟。”
陳奉來聽著陳尋的話,又瞧著對方看似冷漠,實際卻是蕭瑟無比的背影。
原先已組織好的話,也在此刻,不由得咽回肚子。
接著在有低聲一嘆后,他也即是低聲道:“璟安所言,我已知曉。”
“你也可放心,只要我在家族一日,族內與宗祠之內的供奉,便不會斷絕。”
“且就算我逝去,于陳家也定會有祭拜二葉的規矩留下,后輩定不會忘記此事。”
“如此,”陳尋收回看向遠處的目光,有得點了點頭,再是道:“那便多謝家老了。”
“你我之間何需言謝,”陳奉來搖搖頭,想著往昔游與他走江北時,那青衫少年郎,和眼前身材高大,且早已無往昔溫和燦爛,只余身居高位,加之親人盡有離世后,只余淡漠冰冷的陳尋。
在復又一嘆后,對于陳尋再又將他推遠的話語,陳奉來也未再多說什么。
也是如此,在有過得數息,在斂下眼中復雜之色后,陳奉來也是有稍稍低首,以朝陳尋輕言道:“璟安既已下定決心,我也不便再多勸說。”
“只望璟安此行,一路順遂,平安無憂。”
“若是在外累了,便回來。”
“陳家,永遠是你停泊休憩之地。”
“多謝家老,”陳尋沒有回頭,僅是微微頷首,接著不待陳奉來再有說些什么,他便身形一晃,徹底消失在書房之中。
只不過在他消失之前,終是對著陳奉來,留有一段話。
“傳承畫卷若想無傷開啟,必要保證啟畫者,歲不過十八,未曾修行,且畫道技藝抵至可做傳世之作程度。”
“否則,必無可能得獲傳承,還會被其吞噬神魂神識,最終無聲而亡。”
“并且此畫我僅開啟筑基傳承內容,往后家老若深入探查,或還可見點墨修行法的后續傳承于內。”
“此為尋,于陳家最后所留,之于往后陳家如何,便全看陳家往后發展。”
陳尋話語頓了頓,在聲音漸漸微弱間,他也再有說出最后一句,道:“家老,后會有期,萬必珍重。”
……
細雨綿綿似膏油,澤潤大地,萬物生。
望著前方覆籠整個京都的春雨,再又微微垂眸,看向身側正飄忽不定的似有形又似無形之氣。
在于心再又念及,于傳承畫卷當中,所言及的“集天一十二清氣,聚地一十二濁氣,以清為之畫卷,以濁為之筆墨,輔以天地之靈氣,作以塵世之山河圖,方可突破至筑基之境……”之言。
在又有低垂眼眸,瞧著腳下人頭攢動,滿是喧鬧,正不斷尋物以避雨的京都眾人。
而后復再微微抬眸,以看向遠處皇城之內,那知他歸京數月,但仍未喚他入宮,始終將他當做不存在的新皇。
在有搖搖頭,于心對姜時堰這千挑萬選的繼承帝位的后輩子弟,有得失望之后。
陳尋也抬手于云/雨之中一抓,而后在手中忽得出現一道滿是生機活力的清氣后。
不等此氣掙扎逃離,陳尋便猛地將其打入身前,已呈現出實體化的清氣畫卷之中。
“清氣十二,首重/春/氣,若無此氣之生氣,則此天地畫卷,絕無化形之可能。”
“好在……”陳尋拋去心中之于姜國新皇的失望,心頭也再有涌起點滴欣悅之情。
他自離于陳家后的數十年時間里,都在游走天下諸地,以尋那傳承畫卷所說的二十四氣。
初時,憑他之能力,在越數重高山、跨百道險壑后,未有過多久,他便尋集到了二十三氣。
可那最后一道,也是最為重要的生機清氣,他苦尋數十年,卻始終尋之不到。
而這,也讓陳尋大感失落。
又加之他與姜時堰所做約定的日期將至,再有思考少時后,陳尋便選擇先行歸京,將當初應承姜時堰之事完成。
然后再繼續尋以生機清氣。
可誰知陳尋歸京數月,那早已登基,但于陳尋眼中仍是未見幾面,尚可稱為陌生的新帝,未曾來他坐落之地遞有一言。
對方,似乎是在刻意無視于他。
也是如此,雖陳尋不知對方是如何想,又為何這般倨傲,但他自也不慣著對方。
畢竟,若不是顧念姜時堰那點舊情,在姜時堰離世之時,他就會選擇辭去國師之位,再也不顧姜國未來。
因此在那位新帝沉默著,似是想要他親自登門拜訪之時,陳尋便是對此視之不見,只管每日留于家中,以思生機清氣何在的。
如此沉默著過得數月,陳尋也于初春第一場春雨落下時,忽得心神一動,出得院落,以觀天地。
也由此,得獲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最后一道生機清氣。
且在得獲此氣,后又有過得數日,已將此氣盡數打入畫卷,使其徹底成型。
而新皇仍未召他入宮后。
陳尋也終是絕了向對方當面匯報這數十年來,他從各地觀視所得的各地實際情況。
在倚樓觀天,又見一場春雨落時。
陳尋便是將早已書寫好的奏章及書信,扔于身側仆從之手,后示意對方拿去給新帝后。
他便是深吸一口氣,接著抬手拽過一道渾源濁氣,開始細細勾勒自己這數十年來,于諸國所見的一切。
高山流水、行舟泛湖,海河交匯,萬象騰龍。
為做有此畫,陳尋花了近乎百年光陰去看此世界,可在他起筆書畫時,卻又未曾花得多少時間。
天際悶雷炸響,道道電光閃現。
于皇城內,已是歲至中年的新皇,正透過大殿,看向遠處那雄偉壯奇,毫不輸皇城的國師府。
良久,在殿外雷聲轟鳴聲不間斷炸響間,那上首之人,便是出言低聲道:“丞相覺得,吾之所為,可錯了?”
“陛下,何錯之有,”下方一身著赤紅官袍,滿是富貴之氣的老者聞言,在有躬身行禮之后,即是再有朗聲道:“國師雖為先皇冊封第一國師,也是應先皇要求,才離京遠游往昔諸國之地。”
“但如今先皇要求時間已過,國師又已歸京。”
“而您貴為九五之尊,今朝盛強姜國之帝,無論如何都應是國師來見之于您才是!”
“可,”那紅袍丞相面色微微漲紅,語氣也滿是怒意,道:“對方,卻似是要您去見他。”
“此舉,實有不妥。”
“要知陛下一旦做此舉,即是表明國師之位,在您之上,這損傷的不僅僅是姜國之臉面,更會讓朝野中不安定之人,有得心思動搖。”
“到時國師若再入主朝野,那后果將會如何……”紅袍丞相沒有將話說完,但其畫中之意,那坐于上首的新帝已是明了。
也是如此,在有沉默數息,在新帝有微微蹙眉之間,那紅袍丞相,便再是道:“所以,陛下此舉,無錯也。”
“是嗎?”上首之人看著遠處閃電,心中也暗嘆一聲。
其實他這丞相所言與他心中惦念之事,實無多少關聯,但對方有一點卻是無有說錯。
那就是他不能主動去找陳尋,因為如今的朝野格局,容不得他這般做。
但……
上首之人手扶龍椅,心中也再有想起已故先皇當初的懇切所言,“姜國誰都可不信,但不能不信國師。”
“只有得國師,認可……方才為真正姜國帝皇。”
新皇心中念想著,眸光也再有深邃起來,“可是父親,如今已不是你所在之時了。”
“縱是國師再如何厲害,可他為臣,我為尊,應是他敬我,非是我敬他。”
“父親,如今的姜朝已不再需要仰仗他人了。”
新皇心中默念著,也由此心神漸漸穩定下來。
但還沒等他舒氣多久,于天穹之上,原本空無一物的天空,竟緩緩出現一幅巨大畫卷。
而后座座險峻高峰呈現,條條或為極速奔流,或為緩緩流淌的江河顯露。
山川湖海,花鳥叢魚,無一不在,無一有缺。
新皇愣愣地看著這一幕,心中好不容易升起的一抹自信也忽得被吹散。
他掃了一眼殿下與他一般,同樣呆滯的丞相,于心中泛起無盡悔意之間,也猛得起身朝外走去。
“備駕,即刻啟程去往國師府。”
可就在新皇剛剛踏出大殿之時,那原本濃厚的雷云忽得散去,隨后一幅精致無比的千里江山圖,便呈現于世人眼中。
接著在眾人仰首贊嘆間,于陽光垂落正中央,一人踏步出于其中。
而后在新皇抬眸仰望間,他好似朝他點了點頭,又好似朝此世界點了點頭一般。
旋即,其身形便消散于天地之間。
至此,世人皆知,姜國首任國師,江左陳家,畫圣陳尋,于玄京,白日飛升。
至此,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