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北風獵獵, 吹動馬上旗幟不斷翻飛。
望著前方正緊鎖城門的池麟關,在抬手將面上阻隔風沙的紗罩摘下后,陳尋也即是啟唇低聲道:“陛下何苦身赴前線。”
“要知戰場之上,刀劍無眼, 若一著不慎……”
“那又如何?”姜時堰沒有掀開面上紗罩, 聲音也因此透出一股沉悶之感。
但縱是如此, 于陳尋聽來, 也還是能想象出身旁人略帶倨傲驕矜的神色。
“自決定征戰八方始, 我便已將性命置之度外。”
“何況我既言御駕親征,自是要真正身抵戰場與諸軍一同作戰, 若僅是身處后方軍營, 坐看我姜國兒郎浴血拼殺,那與我身處皇城之中,又有何區別?”
“再者,”姜時堰側目回望陳尋一眼,旋即再是道:“我有國師在側,天下又能有幾人可傷于我?”
“還是說,”姜時堰聲音微微放低, 語氣中也帶上一股似是調侃,又似有若無的探究之意, 輕聲說:“國師不愿與我同行, 共上戰場?”
“臣自無不愿,”陳尋搖搖頭,并沒有吃下姜時堰話中的軟釘子,隨后再度解釋說:“只是戰場時局瞬息難測, 縱是臣一直隨侍于陛下身側,也難言時刻照顧到陛下……”
“若是如此, ”姜時堰微微抬頭,一邊看向身前魯國的邊境第一關池麟關,一邊悠悠道:“那也無怪乎國師,只怪乎我運氣不好。”
“若我真因此而亡,那姜國,”全年無休更新騰訊群好,寺二耳兒五久儀四齊姜時堰輕夾馬腹,緩緩向前行去,“便拜托國師了。”
“微臣惶恐,”陳尋放馬跟隨在姜時堰身邊,低聲回道。
近年來,隨著姜國發展越來越快,陳家也因此受益,從而壯大數倍。
甚至連身處江北的趙家,也在陳尋的暗中扶持下,較之數載前,要強盛一倍有余。
也正是因此,自陳家占據江左七成產業,又徹底在梁宋穩住腳跟后,姜時堰就時常以言語試探陳尋態度,并且話中多有陳家若決心落腳梁宋,他可做主撥梁宋二國中任意一國予陳家,亦或是自他去后,國主非為姜國皇族,而是為陳尋。
而對此試探,雖陳尋已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避讓開來,甚至還曾直接對姜時堰明言,他與陳家皆對持掌一國無甚興趣。
可身處王位之上,又見以陳尋為首的世家勢力不斷壯大,縱是姜時堰得有陳尋的不斷保證,也時刻提醒自己身為君王應有容人海量,但他心中對于陳尋與姜國諸世家的警惕防備之意,還是一日盛過一日。
而之于姜時堰這一表現,陳尋除了勒令陳家盡量收束官場人手,少言多行,且行事一定以低調為主外,也再難多做些什么。
倒不是他不能讓陳家族人悉數退出官場,也不是不能讓陳家停止發展,暫時盤踞于江左一地,可一旦他這樣做,便與他當初趕赴玄京,面見姜時堰的目的出現了極大矛盾。
要知道他當初雖存了幫扶姜國,不讓姜國滅亡之心,但更多的則是想要在這亂世之中,盡最大能力攝取到足夠多的利益,以壯大陳家。
若現下他主動不允陳家發展,讓陳家陷于一地囹圄之中,那豈不是因果倒轉,那他如今做的這許多事情又有何意義?
所以陳尋雖知道姜時堰對他戒備之心越來越重,也知對方在暗中謀劃著陳家,但他仍是沒有選擇讓陳家止步發展,不過他也同樣沒有選擇阻止姜時堰謀劃陳家的行徑。
惟因陳家發展至今,確實太大,也太過臃腫。
要知姜國百年,陳家亦百年,哪怕這百年來陳家有著家規不斷約束族中眾人,不讓族眾犯以錯誤,但法令之下,終有蟲蠹,遺毒流瘡更是不少。
甚至在近年陳家飛速發展后,族內的蠢貨紈少更是以成倍的速度增加涌出。
所以于陳尋而言,若姜時堰當下謀劃不涉及陳家核心人員,對方要想裁減陳家,他也不是不能幫忙遞上剪刀。
但前提是,對方確定不會剪在陳家的命脈之上,也不會阻攔陳家發展。
“只是這個前提……”陳尋微微垂眸,心中也暗自嘆了口氣,“委實有些難了。”
“可,”陳尋抿唇思索著,眼中也時不時閃過一抹復雜之色,“于他視之,姜時堰當下忍耐之心怕已抵至頂點,恐此次大勝歸京后,對方就會借勢以壓世家,從而裁剪世家利益。”
“而陳家,必是首當其沖者!若是陳家選擇妥協倒還算好,可若陳家不愿妥協……
那于姜時堰而言,陳家便是為姜國蘚疾,甚至因陳家此舉,還極有可能引動其余諸世家以陳家為旗,紛紛下場抵抗姜時堰。”
“至若那時,縱于外界戰事得勝,形式一片大好,于國內也將出現無窮隱患,甚至可言一著處理不慎,姜國就此覆滅也不是不可能。”
“畢竟一國傾覆,往往不是來源于外,而是來源于內。”
“所以……”陳尋深吸一口氣,心中也終是下定了決心,“待此戰歸京后,姜時堰若真的要針對世家,只要對方不觸碰陳家的核心利益,那他也不會選擇插手其中。”
“當下于陳家而言,最缺的便是時間成長,故而此刻稍稍向后退一步,表明自身立場,反倒利于往后發展。”
“陳家走的終究不是凡俗世家之路,而是為修仙世家一途,且當下諸國混戰剛剛開啟,往后陳家發展機會還有的是,若在此刻就與姜時堰互生嫌隙,委實不智。”
“更何況……”陳尋微微側目朝姜時堰看了一眼,再又暗道:“姜時堰其人雖心思深重,但手段能力皆是為上上之選。”
“再加上對方懂進退,明得失,極少讓他出現十分難堪之時,是以這數年相處下來,也讓陳尋對這合作者極為滿意。”
“所以對方若真要動陳家,只要不觸及陳家核心,他也不是不能讓利三分。”
“合作,”向來不是兩個人的強硬,而是雙方的妥協。
往昔是姜時堰退后,這次便輪到了陳尋。
……
“所以國師認為,今朝此戰,會是誰勝誰敗?”姜時堰行至一處緩坡之上,一邊垂眸朝下看著姜國精兵,一邊再又朝陳尋問道。
而陳尋也在這一聲問話中,猛地從思索中清醒過來。
隨即低聲應和道:“自是姜國為勝者。”
“為何?”姜時堰抬手握住腰間劍柄,再又反問道。
“惟因,”陳尋抬眸看向遠處為風沙籠罩的池麟關,語氣也復歸淡然,道:“魯為一小國,兵源補給本就不多,再加上先前一戰,對方雖有勝出,但亦為慘勝,當下兵力恐之于前次,怕是已十不足五。”
“縱是現下有大國扶持于他,在這短時間內也難讓魯國兵力再次充盈起來。”
“更何況,”陳尋側目看向姜時堰,語氣中也泛起一抹恭謙之意,復以低聲道:“我姜國有陛下御駕親征,這軍中氣勢早已不復先前那般頹靡,而是為磅礴虹日。”
“是當如此,在天時地利人和,俱在我姜國身側時,此戰!又怎會輸!”
“是嗎?”姜時堰看著前方池麟關,雖隔著紗罩難已看清他面上神色,但于陳尋聽來,也不難感受出對方話中悅色。
不過不等陳尋再有應和一句,已是見諸軍整備有全的姜時堰,就猛地拔出長劍,朝池麟關指去。
隨即再是道:“既得國師此言,那此戰不勝,委實說不過去。”
“所以,”姜時堰抬手掀開面上紗罩,語氣也忽得高昂起來,朗聲以言道:“諸軍得令,啟戰!”
“此戰,我要見諸軍馬踏魯旗,威揚八方,諸軍可能做到?!”
“愿為陛下前驅,此戰,”八方兵士聲音如潮水涌出,連綿數里,就連遠在池麟關內的魯王,也隱約聽見那一聲聲,“勝!勝!勝!”
也是如此,在面上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陰郁之色后,魯王也不由得側首看向身側之人,旋即開口道:“非是本王不信尊使,只是如今這姜國氣勢,確是要遠超前次。”
“所以,”魯王抿了抿唇,話中底氣也弱了三分,而后再是道:“尊使確信,此戰可勝?”
“自然,”楚天南抬了抬頭,眼神中也帶著一抹輕蔑之色,看向遠處的姜國兵士,“區區一升為大國還不足數載的國家,縱有大國之名,又怎會有大國之實。”
“哪怕此次氣勢較之先前要高上許多,可又如何?廢物便是廢物!”
“他們連你們六載所練兵士都難敵之,又如何能敵過此次為真正大國所派出的精銳兵士。”
“你且看好,”楚天南傲然抬首,語氣中也沒有半分對于魯王的尊重,但魯王對此卻沒有半分不悅,甚至目光也順著楚天南的話,再次看向遠處,“不出一個時辰,這姜國所謂的鎮國之兵,便將為成為一地血泥。”
“到時姜國連續兩次敗于一弱國之下,不用我等再出手,”楚天南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笑意,“這姜國也將會被那些虎狼之國,撕成碎片。”
“而魯國,”楚天南側目看了看魯王,眼中輕蔑之色也微微淡去,但仍是一副驕矜之樣,再又道:“我楚國自會幫助魯國攻伐下陳國,介時你們便替我楚國好好坐鎮南方便是。”
“不過,”楚天南話語微微一頓,眼中也閃過一抹晦暗殺意,輕聲說:“我楚國能抬魯國到強國位置,自也能讓魯國跌下來。”
“所以,”楚天南笑了笑,語氣也復歸平淡,道:“做好自己的本分,不要像陳國一般,妄圖翻身做主即是。”
“魯,自謹記上使所言。”魯王微微低首,對于楚天南的傲然模樣不僅沒有半分不悅,反倒在心中還微微松了口氣。
他之所以這般伏低做小,一個是因為楚國是為積深大國,他招惹不起。
再一個便是楚天南當下所言,楚國,答應了他,要幫他們攻下陳國。
而之于陳國……
魯王藏于袖中的雙手微微攥緊,眼中也有根根血絲爆出。
“魯與陳,二者只有一者,可留于世!”
“今朝,非陳亡,便是為魯滅。”
“只有如此,魯國血仇,才可得報!”
魯王緊抿著唇,良久后,才是抬眸看向遠處已交戰在一起的楚、姜二軍,方才激蕩不已的情緒也緩緩平復下來。
“快了,快了,只要此戰得勝。”
“到時陳國覆滅,魯國也將崛起!至若那時,魯國便再也不是為人所欺凌的國家。”
“魯國萬民,可得自由!”
“一切!都快了,快了……”魯王心中默念著。
第 42 章
長纓擊空, 卷起道道金戈之音,鐵馬奔走,又帶起陣陣黃沙彌漫。
望著戰場之上,已是陷入膠著狀態中的兩國兵士, 原先還持著一幅輕松神色, 似是未將此戰勝負放在心上的姜時堰, 此刻眉宇也不由得微微蹙起, 面上表情亦是轉為一派沉悶陰郁之樣。
等得再過有半晌, 見兩方軍士仍激戰不休,皆未顯露半分頹勢后。
姜時堰眉宇也不禁再又緊皺三分, 旋即微微側首以看向身旁之人, 語氣中也帶著少許模糊不明,又似是極為篤定之意,悶聲道:“依國師所見,這魯國所派兵士,應是為哪一大國所有?”
望著不遠處正身著魯國軍鎧,但手持利刃卻又非為魯國制式兵器的‘魯國兵士’,在垂眸思索片刻后, 陳尋也即是低聲回道:“若臣視之無錯,這支軍隊……”
陳尋頓了頓, 視線也從身前激戰在一起的兩國兵士, 緩緩移向緩坡對面,那正半封半啟的城門,再又輕聲說:“應是我等鄰國友盟,楚國之兵。”
“何以見得?”姜時堰挑了挑眉, 語氣中滿是疑惑不解之意,但若是細看其望視當前戰場的目光, 卻又是可見其雙眸已是布盡寒霜怒火。
而陳尋雖未曾瞧見姜時堰這一目光,但他與姜時堰相識日久,僅是憑其人語氣,他也是能大致感受到對方平淡話語下,所透露出的無窮震憤怒火。
要知先前姜戰敗于魯,還可言是魯國實力大增,加之姜國輕視魯國所造成的后果。
可今下此戰,作戰的姜國兵士皆是為姜時堰精挑細選的,真正的姜國精銳兵士。
其等戰力相較上一批的攻魯兵士,已是超出三成不止。
若按照先前的魯國實力,且在其兵士已十不足五的情況下,一旦兩國兵士相交,莫說像現在這樣兩軍膠著,難分勝負,光是魯國能否在姜國手下,撐過半柱香都有待商榷。
可就是這一支寄托了姜時堰無盡希望,也耗費了姜國無窮心血,是為姜國兵力集大成者的姜國精兵。
此刻竟也同前次戰爭一般,與魯軍陷入膠著狀態之中,未能在對戰中占據上風。
“更甚者!”姜時堰抿了抿唇,眼中的憤怒與陰鷙之色也越發明顯。
于他今下視之,這為他精心挑選的姜國精銳,在作戰時間越久后,還隱隱有趨向下風之勢!
這即是意味著堂堂一大國,不僅不能迅速壓倒一霍爾小國,還將面臨被小國反殺的可能。
這讓姜時堰怎能接受得了!
要知此戰一旦不能火速取勝,一旦拖延日久,那對于姜國而言,無論是為名聲,還是軍隊氣勢,都將是一道沉重打擊。
哪怕此戰最后是為姜國得勝,但堂堂一大國,已是派出最為精銳的兵士出馬,可最后還是在與弱國激戰良久,才得以慘勝。
那這之于周遭諸國而言,將會讓他們對姜國生出何等野望,姜時堰想都不敢多想。
甚至不出意外,一旦此戰結束,姜國便將面臨周遭虎狼諸國的無盡撕咬與傾軋。
而原因,只有一個。
那便是姜國占大國之名,卻無大國之實!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縱使姜國并非看上去那么弱小,周遭諸國也知姜國遲遲攻陷不下魯國,是因其余大國對姜國的合力圍殺。
但,那又如何!
姜國頹勢已顯,軍心亦將渙散,只要諸國狠得下心,彼此結盟,那姜國未來也將會像眼前的這支軍隊一般,被諸國不斷蠶食消磨,最終因無力反抗,而滅于天地,不復存在。
“所以此戰!”姜時堰沉著眸,眼中的怒火與震憤之色也盡數消失,轉而只剩下滿目陰鷙,再又念道:“不可輸,也不可再多耽擱!”
“必須盡快得勝!”
“否則,遲則生變!”
也是在姜時堰于心下有決斷之時,在一側的陳尋也審視完身前魯國兵士,而后再是出言回道:“楚國位于南境與北境交界地帶,因其地處環境特殊,無論是南境諸國要通商北境,還是北境諸國欲要南下商貿,無不要經過楚國。”
“這也導致楚國境內,常年有來自四面八方的商賈匯聚,致使其不管是經濟上,還是文學成就上,都要較之南北二境諸國繁榮許多。”
“但也正是因其經濟過于發達,再加上南北交通要道實在過于核心,所以于楚國邊境線上常年有大國派兵騷擾于楚,至于原因,便是為阻止楚國繼續向外擴展。”
“而在這干擾楚國向外發展中,尤以楚國北麓的周國,最為喜愛侵擾楚國。”
“甚至一年之中,周國至少有十一個月都在南下搶掠楚國。”
“但因周國是為游牧之國,全身家當多在馬背之上,來去實無影蹤,委實難被他人料定下次出現在何處,是以楚國雖有心報復周國,可也難對周國做出什么有利反擊。”
“也是因此,”陳尋頓了頓,目光也從遠處池麟關,緩緩轉向身前不遠處,一身著魯國制式鎧甲的‘魯國兵士’,再又道:“為了自身財產安全,也為了盡可能地在周國南下時,快速做出反擊,楚國百姓便多習以武術護身。”
“而這,也導致楚國百姓普遍身形,要較之其他諸國百姓壯出許多,楚軍亦然。”
“可,”陳尋說到這,又微微抬手指了指池麟關城頭處的一名兵士,復以嚴肅道:“與楚國有所不同的是,魯國三十年來皆為陳國屬國,其國中經濟早已被陳國把控,吸干。”
“故而其國中居民大多應為面黃肌瘦,身形枯槁之人,少有強壯可言。”
“所以這身著魯國軍鎧,且身形極為壯碩的‘魯國兵士’,斷不會是魯軍。”
“且于臣所視,這支軍隊所持的兵刃,多是為北境雙刃刀,而這正是楚國兵士最喜使用的兵器。”
“所以……”陳尋抿了抿唇,淡漠眼中也閃過一絲殺意,再又低聲說:“無出意料,眼下這正扮做魯國兵士,與我等廝殺的,即是為楚國精兵。”
“且依臣猜測,這支軍隊還極可能是為,楚國三大鎮國兵團中的一支。”
“否則,” 陳尋側目望向姜時堰,眼中也閃過一抹懇切之色,復以低言道:“我國兵士,斷不會這般不堪。”
“只是……”陳尋說至此,面上又顯露出少許猶疑不定之色,再是道:“如今魯國有楚國的鎮國之軍為之依靠,且于池麟關內,我等也尚不知是否還有楚國其余兩支鎮國之兵存身。”
“所以我等若還想在此戰破關,恐有不小難度。”
“故而……”陳尋張了張嘴,想要再說些什么,但在觸及姜時堰望向遠處時,那已是充斥無窮冷意的目光,又再念及此戰的重要性后。
他也終是將欲說話語收了回去,轉而重新組織語言,試圖再以更為和緩的方式,勸解姜時堰。
但還不待陳尋組織好新話術,于其身側的姜時堰,就已無暇顧及陳尋所言。
惟因在身旁人判斷出,與姜國交戰之人為誰時,他便先一步推斷出了當下‘魯軍’的真正身份。
這支軍隊是為楚軍不錯,但更是為楚國三大鎮國軍隊之首的冬殺軍!
持雙刃以獵國運,冬殺出而一國隕,這是冬殺軍數十年來,于諸國中打下的赫赫威名。
至于姜時堰能如此肯定這支是為冬殺軍,究其原因,也是因他為帝皇,往昔也常與楚國相交,故曾于姜楚邊境線上,見過這支真正意義的鐵血精兵。
可也正是如此,姜時堰的心,此刻也驟有一沉。
若說姜國的精銳兵士是為武裝到牙齒的獵犬,那楚國的冬殺軍,便是為寒天凍地中,陰狠弒殺的狼群。
且不言此軍名聲已是響徹諸國,光是對方成名之時,姜國這只軍隊,都還未曾組建起來。
所以在面對這經驗與戰力,都要遠高出姜軍數籌的冬殺軍,縱是姜時堰心中無比急切地想要取勝,可于一時之間,他也難想出破局之法。
加之時間不等人,姜時堰拖得越久,姜軍獲勝的希望就越渺茫一分,姜國淪陷的可能也就越大一分。
是以在思緒翻涌,心火直冒中,姜時堰也不得不思索起陳尋方才未曾言盡的話語。
既此戰已有七成可能會敗,那倒不如先行收兵,保留下當前軍隊。
至于軍勢、軍心有缺,家國名望有失,于往后而言,也未嘗沒有機會找補回來。
可若是軍隊已無,一切成空,介時周遭諸國欲要侵入姜國,于姜國手上便又將少一張保命牌。
那這之于姜國,才是最為慘痛的后果。
且誰又可言這支軍隊敵不過冬殺軍,就一定敵不過周遭諸國軍隊。
要知周遭諸國的兵士實力,莫說相比于當下的冬殺軍,光是比之姜軍都還有所不如。
甚至說不定在經過周遭諸國磨練后,還可讓姜軍得到真正洗禮,蛻變成似冬殺軍一般都真正強軍。
“所以……”姜時堰低垂眼眸,心中也開始不斷計較起撤退得失與撤退方式。
只是還沒等姜時堰下有決心,自遠處便有一流光箭矢,猛地從陳尋與姜時堰眼前劃過。
待陳尋與姜時堰皆回過神,側首看向箭矢來源時,即是見一冬殺兵士抬手殺滅了一名姜國兵士,而后又從他身畔的箭筒中取出兩枚箭矢。
旋即在陳尋與姜時堰兩人凝視中,他即是無聲張口道:“下一箭,便是取你等首級。”
“姜國廢物,且赴死矣。”
說完,不等姜時堰反應過來,對方就以雙珠趕月之式,再又射出兩道箭矢。
對此,在眉宇微微一蹙后,陳尋便是抬手抓住那兩道箭矢。
沉聲怒道:“霍爾小國雜兵,安敢放肆。”
話落,陳尋便微微抖手,徑直將手中箭矢再又返投回去。
隨后在那‘魯國兵士’雙目震驚中,那兩枚箭矢,一枚直直刺進他胸腔之中,另一枚則頂在前一支箭矢的尾羽上,再又將前一支箭矢往那兵士胸腔內釘進半寸,才是為止歇。
也是如此,在周遭激戰兵士,皆或多或少朝陳尋與姜時堰所處之地,投來異樣目光之后。
在沉默片刻,陳尋也即是側首看向姜時堰,啟唇輕聲道:“臣有一法,可破當下時局。”
“只是此法一出,接下來臣就再難護陛下周全。”
“不知陛下,可愿一賭?”
第 43 章
北風蕭蕭, 卷起滿地血/腥/污氣。
站于緩坡之上,望著下方已是殘肢斷臂交疊,血水如注,蜿蜒流淌數里的凄慘景象。
在下馬踱步至緩坡之頂, 而后再一步踏出, 凌空立于戰場之上后。
陳尋即是在兩國兵士皆錯愕驚詫目光中, 微微一笑, 繼而朗聲道:“吾作書畫十數載, 所繪畫卷莫說名畫一流,縱是傳世之作亦有雙手之數。”
“可, ”陳尋搖了搖頭, 語氣中也帶上少許遺憾之意,再是道:“畫作雖傳世,卻只能局限于一方天地,難讓世間眾人盡皆觀其美,賞其景。”
“此!實為吾心之甚憾。”
“但好在,”陳尋頓了頓,在眾人越發疑惑不解的目光里, 他又自袖中取出一桿畫筆,復以溫聲道:“事在人為。”
“既世人不愿跋山涉水前來觀我畫作, 那我便行山渡水, 以見眾人。”
“山不就我,我即就山。”
“所以,”在目光穿過戰場,遙遙看向池麟關內, 正滿目震驚地望著自己的魯王與楚天南,于環胸朝眾人平身一禮后, 陳尋便再又放聲高呼道:“今朝,尋愿請諸軍,賞我畫作,不知諸軍可愿?”
話音落,不待兩軍兵士說些什么,陳尋便是揮袖擎筆朝前一點,輕笑道:“春有落雨,以凈萬物,此地污穢積深,當以凈之。”
“故,”陳尋朝前行有三步,于天際之上便接連響起三道驚雷之音,“此地應落雨。”
彭!彭!彭!
三聲悶雷之音過后,風云驟黑,綿綿細雨即自天穹落下。
但這雨水打落在姜國兵士身上,卻沒有冷雨刺骨之感,反還有著一股細微意流匯聚于其等周身,一邊修補著他們因作戰所造成的傷勢,一邊又振奮著他們精神。
可此雨落于‘魯軍’身上,卻又似如鉛石,重逾鐵甲,哪怕是‘魯軍’之中身形最為輕盈矯健者,在觸及一滴落雨后,也不由得身形晃動,旋即驟然沉重數分。
且除此之外,綿綿雨水在侵入‘魯軍’衣物后,更是不斷在‘魯軍’眾人的傷口處流淌,僅是過有數息,就已是令在場一眾‘魯軍’面色有得白上三分。
但還不等眾人在這變故之中回過神來,半空之上,陳尋又持筆揮灑,再度出言道:“風非無情客,風亦有其情,此處金戈起,自引庚風來。”
話畢,一道道刺骨庚風便自遠處猛地襲來,于姜軍而言,尚且無有多少感受,只是有覺身體微微發冷。
可于‘魯軍’而言,這道道細微庚風,卻似為無數小刀一般,不斷切割著他們裸露在外的皮膚。
雖非大刀猛砍,刀刀見骨之痛,但卻因其如小刀凌遲,綿長深久,反是更讓‘魯軍’眾人難受數分。
然這,還算不上完。
在‘魯軍’眾人面色已是蒼白數分下,陳尋又復以昂首觀天,低聲呢喃道:“雨隨雷出,風伴電起,此處既有風顯,又得雨落,怎能無電以顯耀穹蒼?”
“故,”陳尋微斂眼眸,朝下方眾人露出一抹和煦微笑,再有輕聲說:“此處當有電閃。”
一言盡,于天際悶雷炸響時,一道刺目光線便驟然于蒼穹顯露,而后更是化作一道狹長白柱狠狠砸在池麟關的墻頭之上。
僅一瞬間,那為眾人視為堅不可摧的青石城墻,就被劈出了一條巨大豁口。
也是如此,在兩國軍士皆心生震驚怖恐之情時,陳尋方又微微低首,漠然俯視下方眾人,道:“雷電映照來時路,風雨兼伴金戈音。”
“諸軍,且啟戰。”
“我要……”陳尋信手提筆一點,一只仙鶴就忽得出現在他腳下。
隨后在陳尋盤膝以落于仙鶴背上時,池麟關前后眾人,便是再有得聽他言說道:“以此方天地為景,做一副畫。”
“還請諸軍,啟以戈矛,為此畫添彩。”
說完,陳尋便自顧自地取出一張畫紙,似是真要在這戰場正中央,做出一副兩軍攻殺圖。
而是見有此景,在池麟關內,楚天南及魯王還沉浸在陳尋竟能踏空而立,且能抬手招引雷電風雨之時,一道沉悶鼓音便自姜國后方發出。
緊接著‘魯國眾兵士’便是見方才還略顯疲乏頹之色敗的姜國兵士,就像打了雞血一般,快速朝他們所在之處沖來。
“殺!殺!殺!”
戰場上短促地響起一道齊喝之音,而后眾人也再顧不得正處于半空之上的陳尋,紛紛抬手持兵,再度揮砍起來。
只是這一次,兩軍形勢卻是倒轉過來。
冬殺頹靡,劣勢盡顯,而姜軍卻是不斷奮進,精悍難擋。
甚至在過有半個時辰后,方才還打至緩坡不遠處的‘魯軍’,便是被逼回魯國池麟關前。
但縱使‘魯軍’已身抵池麟關,可因姜軍始終緊咬不放,為防姜軍趁勢破關,‘魯軍’也只能咬牙立于池麟關下,不斷與姜軍搏殺。
可頹勢已顯,再如何掙扎也無濟于事。
是以在接下來的數個時辰內,于池麟關下,那楚國鎮國之兵,那使世人生有無窮敬畏之心的冬殺軍,便被姜軍一點一點地消磨殆盡!
而對此,楚天南與魯王只能緊抿著唇,一瞬不動地站于城墻壁壘之內。
至于原因……
非是他們不愿出城以幫助冬殺軍,實際上在冬殺軍被趕至池麟關下時,楚天南就已赤紅雙眼,強迫著魯王派出上一次姜魯之戰中,還未恢復的、僅余千人之數的魯國殘存兵士以接應冬殺軍。
而魯王雖心有不甘,不愿行之,但在念及楚國大勢,又想著楚國所答應自身的事后。
魯王還是派出了魯國僅有的殘兵,以幫助冬殺軍,試圖將他們救回。
可最終的結果,卻是冬殺節節敗退,魯國殘兵十死無生,留于戰場之上的,僅有戰得雙眸通紅,血色覆面的姜國兵士。
所以……
“自縛雙手,親啟城門,我姜國便對魯國所作所為,既往不咎!”
“若不然,半刻鐘后,便是為陷城之戰。”
姜時堰身著黑鎧,手持長劍,緩緩踱馬來到池麟關前。
而池麟關內,一柱香前,在見冬殺軍已再無翻盤機會的楚天南,便欲悄然退出池麟關,以向楚國求援。
可未等他退出城頭堡壘,魯王就朝他微微一笑,旋即又抬手一揮,不等楚天南反應過來,在他身側隨侍之人,便將他雙手雙腳捆縛起來。
“你!”楚天南雙手扭曲著,試圖從繩索當中掙扎出來,語氣也較之先前高傲,多出了數分憤怒與恐慌,怒聲說:“你可知你當下所作所為,是在干什么?!”
楚天南咬著牙,雙目也再度赤紅起來,復以憤聲道:“縱是姜國此戰得勝,但也僅是一戰而已!”
“這池麟關暫時讓于對方又如何?!”
“待到我楚國援軍一至,莫說姜國這廢/物兵士,縱是那在天穹之上裝神弄鬼之輩,也定會為我楚國所擒。”
“所以!”楚天南緩緩吐了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隨后再是放緩聲音,柔聲安撫魯王道:“一切都還沒到最壞的時候。”
“只要你將我放開,我保證!不出三日,我楚國兵士便會再度集結,而后助你奪回池麟關。”
“你要知道,”楚天南看著魯王沒有多少神色變化的雙眸,再又強自鎮定心神,壓低嗓音,道:“針對姜國一事,非止我楚國一家參與其中。”
“哪怕此戰告敗,只要姜國還想侵吞魯國,就算楚國無有表示,其余大國也會出兵助以魯國。”
“更何況,”楚天南勉強將面皮向上一抬,以擠出一抹難看至極的笑容,輕聲再又說:“魯國京都,還有我楚國剩下的冬殺軍留存。”
“只要我將池麟關的最新消息傳回,不出多久,他們便會增援于此。”
“所以,你完全不用擔心姜國會霸占魯國國土多久。”
“這國土,該是魯國的,便是為魯國!”
楚天南不斷說著,面上神色也越發柔和起來,但縱是如此,于抬眸之際,他還是可見魯王面色沒有半分變化,甚至還因他說得太多,而顯露出少許不耐之色。
見狀,楚天南面色也微微一變,旋即皺眉厲聲道:“你當下若是再不將我放開。”
“待到消息傳回魯都,我冬殺軍知道池麟關陷落,且我也未能傳遞消息回去,你猜冬殺軍會不會發瘋殺了魯國京都滿城人?”
“你要拿你魯國臣民為你賭注?”
“更何況,”楚天南嘶啞著嗓音,一字一句沉聲道:“如你這般投鼠忌器,墻頭草兩邊倒之人,你覺得姜國會信你是真的投降,而不是與我楚國里外夾擊,謀劃姜國?”
“魯王,”楚天南瞧著神色微動的魯縱,語氣也再有放緩少許,再又謙卑道:“既已降于楚,便應忠心效于楚,三心二意者,不會為任何國家看得起。”
“這些,我自知。”魯縱悶聲點了點頭,“可我效于楚,楚卻未讓我看見多少光明前景。”
“這,讓我如何忠心?”
“不過是一場小戰失利,怎又看不見光明前景!”
楚天南梗著脖子,看向魯縱的目光也隱隱帶上少許鄙夷之色,但很快,他又將這神色收斂,轉而再是勸說道:“要不是姜軍使詐,派了一故弄玄虛的江湖術士出來,今朝此戰,誰勝誰負,魯王還看不清嗎?”
“我知無有那人,此戰應是冬殺軍勝,可……”魯縱側目看了一眼城外正等著他們做出回應的姜軍,搖頭低聲道:“當下楚國已敗,任何虛設都已不復存在。”
“再者,”魯縱指了指還凌于戰場中央,悶頭作畫的陳尋,“尊使也曾置身雨中,也曾見那閃電轟擊城墻,也知這雨,這風,這雷電,都非虛假。”
“此人究竟是真有本事,還是為弄虛作假,尊使,比我更為清楚。”
“可那又如何?”楚天南緊皺著眉,眼中滿是厲色,“一人之力再強,又有何用?我楚國有神射手十數以計,只要遙遙射殺于他,魯王覺得他能抵御多少箭矢,又還能掀起多少風雨,更還有多少力量以庇護姜軍?”
“魯王,”楚天南凝視著魯縱,再度沉聲道:“莫要自誤!”
“非我自誤,”魯縱搖搖頭,語氣也越發淡漠起來,“固然尊使所言有所道理,固然在此處的冬殺軍非為全軍。”
“但敗,便是敗了。”
“且往后之事,應是往后考慮,又怎能放于現在虛設。”
“何況當下冬殺軍雖未滿員,但也已占全軍的九成之數,至于留在皇城的一成,”魯縱眼神淡淡地看向楚天南,復又道:“不過是為了把控我國皇室,不讓我等反逆楚國。”
楚天南看著魯縱面上神色,始終展露于面上的謙卑表情也再難維持下去,他仰著頭,微斂雙眸,恨聲道:“既知我楚軍已控制你魯國皇室眾人。”
“你還敢捆縛于我?”
“要知冬殺軍三日未有我消息傳回,無論是何原因,他們都會出手滅殺魯國皇室。”
“所以……”
“所以如何?”魯縱反問了一句,隨后不等楚天南再又說什么,他便自顧自地說著,“我魯國為陳國欺壓三十余年,好不容易趁姜國坑滅陳國近乎十成兵力后,脫離陳國掌控。”
“可還未等我魯國輕松許久,楚國又從平南草原偷渡而來。”
“至此,我魯國又開始了持續六年的,為他國掌控欺壓的生活。”
楚天南低沉著臉,持著滿腔鄙夷之意,打斷魯縱的話,道:“若沒有我楚國,你魯國還能活過六載?”
“你魯縱莫不是以為,陳國真的折損了十成兵力?真的無力侵吞你魯國?”
楚天南搖搖頭,看向魯縱的目光中又多了一份輕視,“那是我楚國!為你魯國!擋下了陳國的侵擾!”
“可你不僅不感謝我楚國大恩,竟還敢捆縛于我!”
“恩將仇報,不識好歹的狗東西!”楚天南說于此,還似是極為厭惡不屑地朝地面啐了一口。
而對于楚天南這一試圖激怒身前人,好一窺對方到底要干什么的表現。
魯縱卻仍是面色淡淡,不為所動,直到過有片刻,楚天南似是忍耐不住,再要呵問時,他才再是低語道:“是,楚國確實為我魯國擋下了陳國侵襲。”
“可楚國比之陳國又好到哪去?”
“這六年來,楚國兵士在我魯境,放縱吃喝,放縱玩樂,所做惡事,甚至較之陳國還猶有過之。”
“除此之外,我魯國除了被楚國恩允,特意留下培養魯軍的支出,其余經濟皆被楚國所吞。”
“這比之陳國,更有甚之。”
“你可言,楚國是在善待我魯國?是在庇護我魯國?”
魯縱眼神泛冷,語氣也越發低沉起來,“陳為狼子,楚即為豺犬,你二者互相拉踩,不覺可笑?”
“再者,”魯縱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我魯國只求自由,只求無拘無束,只求頭上無人壓著,我等寧愿為陳國侵襲而死,也不愿日復一日臣服于他國腳下。”
“所以,”魯縱轉身看向城門外的姜軍,語氣也稍有輕松不少,“冬殺欲要殺我魯國皇室,那便殺。”
“待我皇室死凈,自有禁軍為我等報仇,若禁軍死盡,則魯臣上,若魯臣亦死絕,則魯都百姓上。”
“若百姓亦全滅,那……”魯縱蒼白著臉,又忽得轉身朝楚天南微微一笑,道:“魯國國滅,又怎能說不是一件好事?”
“瘋!瘋了!你瘋了!”楚天南瞪大眼睛,心中慌亂之情更是達到了頂峰,“你怎敢讓整個魯國皇室,整個魯國為你陪葬!”
“你真知魯國眾人想法?你真知他們甘愿聽你所言行事?這不過是你一人瘋言瘋語而已!”
楚天南胸膛劇烈起伏,額間汗水也不斷流淌,“就算你魯國皆是瘋子!那與我又何干!”
“在此戰之前!我甚至都未曾來過魯國!你所說的楚國兵士于魯國的所作所為,都與我無關!”
“未享其福,怎受其罪!”
楚天南嘶吼著,面龐也越發漲紅起來,身子也在不斷扭曲著,試圖掙開身上束縛。
而瞧著他這模樣,魯縱卻沒有多少表情變化,仍是低沉嗓音,悶聲道:“未享其福?”
魯縱笑了笑,語氣滿是嘲弄道:“我給過楚國機會。”
“只要此戰得勝,只要楚國擊退姜國,只要楚國幫我國攻滅陳國,只要楚國往后吞吃我魯國慢一些,我也不是不能再咬牙忍受楚國。”
“可楚國,”魯縱抬手抓住楚天南不斷抖動的臉,眼神也變得陰鷙瘋狂無比,“楚國沒有辦到!沒有辦到!”
魯縱嘶吼著,“池麟關破!就意味著我魯國中門大開!”
“就算后續有其余大國支援又如何!難道你認為姜國不會有援兵,難道你能肯定姜國只有那一位術士?!”
“就、算、如、此、”楚天南嘟著被魯縱緊攥在手心的嘴,一字一頓,悶聲說:“與我何干!”
“魯國欲尋死路,自去尋死,何需拉我墊背!”
“因為,”魯縱一只手抓著楚天南的嘴,一只手又薅過對方的頭發,在迫使楚天南與自己對視后,魯縱方再是怒聲說:“楚國六年所犯下的錯,要有人承擔!”
“魯都之內,是那殘存的冬殺軍,而此地,便是你楚國七皇子,楚天南。”
“瘋子!瘋子!”楚天南雙眸中滿是驚惶,語氣也越發激動起來。
“我為楚國皇……”
“子,”字尚未說出,“安敢動我”更未抵至喉間,魯縱便雙手一抬一扔,將楚天南狠狠砸在墻壁之上,使其頹然落至墻角,道:“我是瘋子,何須與我講道理!何況!你楚國就不是瘋子?”
魯縱說著,眼中也漸漸帶上一抹血色,“平南草原與楚國之間隔著羽、木二國,但楚國卻能打通兩國,派冬殺軍直入平南草原,以到我魯國。”
“那便是證明,羽、木二國已為楚國所控,可據我所知,羽、木二國這數年來,都有不少反抗軍于二國之內作亂。”
“而對于這一問題,楚國斷不會讓兩國兵士自行解決,所以只能楚國自己派兵鎮壓。”
“那也意味著!除常年鎮守北麓,以防周國入侵的鎮國之軍,秋狩軍還在楚國。”
“另兩支鎮國之軍,一支冬殺在我魯國,另一支春生,便是在羽、木二國。”
“至于楚國境內,已是外強內空,毫無兵力留存,若此時有人派兵入侵楚國,即刻便能攻占楚國大半江山。”
“若我是滅國瘋子,那楚國國君做有此舉,又算是什么?傻子?蠢貨?”
魯縱語氣嘲弄,啞聲道:“我已書信于齊國,只要我國池麟關破,齊國就會大舉進攻楚國。”
“介時,”魯縱嘴角勾起一抹瘋狂笑容,“諸國混戰時代,即將到來。”
“而你楚國,”魯縱側目看了楚天南一眼,“便是為這一時代,最好的祭品!”
“至若那時,楚國還有時間針對姜國,還有時間幫你這七皇子找回面子嗎?”
“瘋了,瘋了,”楚天南眼神迷離,嘴中止不住地低語著,半晌后,在魯縱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眼神下,他似是精神崩潰一般,猛地放聲嘶吼道:“都他**的瘋子,瘋子!!!”
“這,才是真實世界。”魯縱語氣復歸淡然地回了楚天南一句,“只是,你剛看見,就要再也看不見了。”
魯縱說完,便示意身側之人帶上楚天南,而后緩緩踱步向城頭走去。
……
“來者,可是姜國之君?”望著城墻下正昂首觀視自身的姜時堰,魯縱即是于面上微微扯出一抹笑容問道。
而對于魯縱這一問題,姜時堰卻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先是側目看了一眼仍在作畫的陳尋,隨后再有沉默數息,才是沉聲道:“正是在下。”
“不知,”姜時堰抬頭看向魯縱,語氣中也帶有幾分困惑不解,道:“君是為誰?”
“吾為,”魯縱微微抬首,不再看向姜時堰,而是盯著遠處陳尋,復以朗聲道:“魯國千古罪人,今朝魯國之君,魯縱。”
“千古罪人?”姜時堰眉宇倏地一皺,遠處陳尋也聽見此話,從不斷吸納周遭靈氣,以恢復自身狀態中,稍有側目望向魯縱。
“此為何意?”姜時堰再是語含不解之意,朗聲問道。
“其意為,”魯縱笑了笑,隨后沒有再正面回答這一問題,而是抬手一揮,示意身后之人將楚天南壓上來,“此人為楚國七皇子,也是為今朝與君征戰的冬殺軍領主。”
“今日冬殺已覆,池麟將破,這皇子與我魯國也再無用處。”
“所以,”魯縱抬手將楚天南向城下一拋,“便送于姜皇,以賀破關之喜。”
“這!”姜時堰雙目瞪大,眼中滿是不可置信的震驚之色。
就連遠處的陳尋,也被魯縱這一瘋狂舉動,弄得心臟狂跳。
隨后更是連一直維持著的真靈,也未再維持下去,直接自仙鶴背上一躍沖來,將將把楚天南從摔成一堆爛泥的可能性中,給險之又險地挽救了回來。
但還不等陳尋和姜時堰兩人松一口氣,位于城墻之上的魯縱便又仰首高呼道:“四十年中,遵父之命,無懼風雨,一手撐托魯國。”
“三十六年來,忍盡苦楚,受百般折磨,難見自由。”
“我非庸才,可天不憐我。”
“縱!俯仰以愧對先祖,低首以難面百姓。”
“縱!”天際之上,未曾消散的烏云再次匯聚,隨后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陳尋一手抓著楚天南,側首間,又與姜時堰對視一眼,但還不等兩人做些什么。
城墻之上,魯縱便再又放聲高喝道:“縱!是為魯國罪人,千古罪人。”
“縱!怎得好死!”
說著,魯縱便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抵住自己胸口,而后再又看向陳尋與姜時堰,道:“池麟關破,魯國后方再無任何阻力可言。”
“縱無用,難于這諸國混戰時代,成為棋手,只能為一棋子,為他國所用。”
“可身為棋子,想要護我魯國百姓周全,委實難矣。”
“如今,魯為姜覆,縱別無所求,只望姜君,可憐我魯國百姓不易,善待我魯國百姓。”
“他們,苦痛久矣。”
魯縱眼中滿是痛苦與哀求,姜時堰見狀,在抿了抿唇后,也即是微微頷首,朗聲言說道:“吾姜國馬踏之處,從未傷民分毫,往昔如此,今朝如此,未來亦如此!”
“君若不信,吾今即以姜國皇者之名,在此立誓,待魯入我姜國,則此國萬民,待遇一如我姜國萬民,吾!絕不偏私!”
“有君此言,”魯縱舒心一笑,眼中滿是遺憾愧疚和放松之情,隨后再又環視城墻一圈,他又再是道:“我便可放心矣。”
說完,魯縱便將匕首猛地刺入心口,隨即嘴中含血,朗聲笑道:“吾以魯國國君之名,于此下諭。”
“魯國立國六百七十四載,經帝皇三十七位,于我而終!”
“魯國國滅,吾死后,自號魯愍。”
“魯國萬民,只可仇視陳、楚二國,余者國家若仇視之,即是為惡民,魯國萬民見之,皆可殺。”
“姜君,”魯縱笑著看向姜時堰,再又嘶啞著嗓音,笑道:“此為我在位最后一令,往后也望我魯國萬民遵守,不知姜皇,可代我傳于魯國否?”
“可,”姜時堰凝視著魯縱,點頭正聲回道。
“那便多謝姜皇。”
說完,魯縱便最后低吼一聲,“魯軍可聽令?”
“吾等!”
“遵旨!”
連綿不絕的聲音回蕩在池麟關內,而魯縱也終是灑脫一笑,跌落城頭。
“國師?”姜時堰看了一眼陳尋。
陳尋也點了點頭,徑直放開手中楚天南,再一躍起,接住了魯縱。
而城墻之上,看著魯縱被陳尋接住后,上方魯兵也噙著淚,高聲喝道:“開城門,迎上國。”
第 44 章
“明德二十七年初春末, 莊牧十年對戰結束,莊國退守淮河之南,牧國占據淮河之北,二國隔淮河以相望, 平分莊國。”
“而姜國……”寫到這, 姜時堰落筆動作也微微一頓, 隨即便是側目看向身旁陳尋, 勾唇以笑道:“國師可要寫上一寫?”
陳尋聞言, 也從身前奏章中分出一道視線落于桌上,在有沉默半晌, 將姜時堰所寫內容盡數看過一遍后, 他才是挑了挑眉,稍有不解地出言問道:“陛下今日,怎有興趣書寫歷書?”
“莫不是張史官,他……”
陳尋話未說完,姜時堰就忍不住搖了搖頭,笑罵道:“國師怎不盼人一點好?這張無傷可未曾得罪你我。”
“那……這,”陳尋將視線微微上挑, 再又看了一眼已被姜時堰抓在手上的信紙,語氣中也再有添上少許困惑之意。
他倒不是認為張無傷是真的因書史一事, 得罪了姜時堰, 以致為對方所懲處。
畢竟姜時堰雖對歷書極為看重,對其內容也會反復斟酌才加以選用,但對書史官員,他倒還是有著不小的包容。
再加上張無傷為人精明, 早早就摸透了姜時堰對于歷書內容的偏好,大多時候, 他所遞呈上來的歷書內容,都不會讓姜時堰心有反感,哪怕有時書寫不當,上表內容不佳,姜時堰也會取其精,去其劣,或讓張無傷再有書寫一份。
但也正是因此,在有了張無傷專門負責書史這一塊事情后,陳尋就極少看見姜時堰會親自動筆,書陳一段歷料。
所以今朝在見姜時堰突然作有此舉,他才會稍顯詫異,多嘴問了一句。
不過……
在側目瞧著當下姜時堰的表現,又見他為張無傷‘打抱不平’。
在面上顯露一抹慚愧歉色后,陳尋也即是明白姜時堰現在所為,怕還真是一時興起。
至于張無傷本人,怕也不知道自己的工作量,莫名其妙的減少了一點……
也是在想通這一點后,在見姜時堰又笑著打趣自己‘老氣橫秋,太過正經’,陳尋也沒有選擇多加反駁什么。
既然姜時堰會錯了他的意思,那他也索性將錯就錯即是。
反正最終得到的結果都差不多,他何必為自己多找麻煩。
也是念有于此,在稍有緘默賠笑數息,見姜時堰調侃之意漸淡后,陳尋也即是繞開張無傷這一話題,轉而欲啟唇說些什么。
不過還不等他張口,已是將他面上表情盡收眼底的姜時堰,便是在陳尋話語剛至舌尖時,就先一步輕笑開口道:“今日得逢喜事。”
“作以歷書,權當放松放松。”
“國師,無需生惑。”
“哦?”陳尋略帶訝異地低哼一聲,心中也真的生起少許好奇。
旋即將目光從奏章中徹底抽離出來后,他也即是低首以笑問道:“不知能讓陛下如此開懷高興的喜事,是之為何?”
“臣,可能分潤一二悅色?”
“此事,”姜時堰沖陳尋故作神秘地笑了笑,隨后再又道:“還跟國師有關。”
“與我有關?”陳尋再度挑了挑眉,余光望回姜時堰時,也帶上極為濃郁的不解之色。
而瞧著陳尋這一模樣,姜時堰面上笑意也再有深上三分,道:“國師可還記得,三年前,池麟關下,那為你所救的楚國七皇子,楚天南?”
“七皇子?楚天南?”陳尋低聲呢喃了一句,半晌后,他面上困惑之色也淡去少許,點頭道:“尚有印象。”
“只不過,”陳尋眉宇微蹙,復又不解問道:“這跟陛下今日逢遇喜事有何關系?”
“這關系,可大了。”姜時堰從身側拿起一本奏章遞給陳尋,語氣中也滿是輕松笑意,道:“三年前,魯國國滅,未久,齊國便攜鈞天之勢以入楚國國境。”
“而楚國彼時狀況,也出乎眾人意料。
原先為諸國認知中,一直閑置在國內,以護佑楚國的春生、冬殺二軍,竟都未在國內。”
“是以在齊國入境,楚國尚未來得及調動其余兵力,且諸國也未曾反應過來之時,齊國就于短時間內,將楚國領土攻陷大半。”
“在那之后,楚軍雖匆匆召回了流連于外的春生軍,可僅憑其一軍之力,又怎能擋得住同樣擁有鎮國之軍,且此次侵襲之戰還是為兩支鎮國軍一同壓境的齊國。”
“所以于半旬之內,楚國縱有春生相助,也再有丟失兩省。”
“也是因此,為保下楚國國都及周遭鄰省,楚國也不得不召回了正坐鎮楚國北麓的秋狩軍。”
“可這,也使得周國于楚國北麓,再無阻礙,短短數日,在無有多少楚軍防備下,周國一路長驅而行,直將楚國北麓盡數占據。”
“但,”姜時堰頓了頓,旋即搖頭再是道:“雖說周齊二國當下都把握住了機會,可春生秋狩二軍聚和,終是給了楚國一絲喘息機會。”
“是以在我等整合魯國,攻克陳、趙二國時,于楚國境內,齊、周、楚三國也陷入了膠著狀態中。”
“只不過,”姜時堰抬手在身側的地形圖上,點了點楚國的位置,復以言道:“咱們這位友鄰所居之地,實在太過重要。”
“哪怕它還持有兩支鎮國之軍,余威猶在,可這樣的余威,終是如無根之水,難已持久,加之惦記楚國這等交通要塞的豺狼虎豹,委實過多。”
“是以于去年歲末,在楚國勉強站住腳跟,準備向外反擊時,以秦、吳、魏、齊、周、唐等六國為首的大國,各派有一支鎮國軍隊入有楚境。”
“這也使得楚國原先能依靠地形,不斷拼殺,不斷阻擊敵手的方式大大受挫。”
“且秋狩、春生二軍培養不易,死一人,楚國戰力便低一分,正所謂人力終有盡,一國難擋六國勢。”
“故今歲初春末,春生于哀牢關前,全軍覆沒,剩下秋狩之軍,也殘缺大半,四散分逃。”
“而楚君,則于六國圍困都城之際,自刎于楚國皇城。”
“至此,國祚綿延一千七百載,歷經帝皇九十八位的楚國,就此覆滅。”
“這也是諸國混戰以來,”姜時堰微微抬首看向陳尋,語氣中也滿是感慨之意,輕聲道:“第二個滅亡之國,且還是為一大國。”
“還真是,令人唏噓。”
“不過,”姜時堰說于此,又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諸國爭霸既起,往后要破亡的諸國還多得是,縱是我姜國也難保不會就此覆滅。”
“再者,”姜時堰緩緩吐出一口氣,再又扯出一抹笑容,道:“今日是逢喜事,多說這等將來未定之事,實在無益。”
“國師莫要放在心上,且忽視之,忽視之。”
陳尋見狀,在緊抿唇齒,不復出言之際,歡迎加入企,鵝峮似而兒弍五九一嘶7也微微點了點頭。
姜時堰說的這些,他自然看得明白,也有所了然,但相比于姜時堰對未來時局的擔憂,他倒是心態平和許多。
至于原因……
歸根結底還是因他與姜時堰非為一路人。
對方為帝為君,所在意的便是一國長久,便是自身權利的廣深大小。
而他先是為修行者,其次為世家子,最后才是為姜國國師。
排序的不同,先后的差別,也表明了陳尋心中對于這三件事情的看重程度。
故而,姜國之于陳尋,雖重要,但也不是很重要。
也是因此,之于姜時堰,他更能對姜國未來淡然以對。
且除此之外,在姜國十年扶持,與煉神樹種的幫助下,陳家如今的發展也早已今非昔比。
現下的陳家,光練氣四層修士,就已有三人,分別為陳懷安、陳奉來與陳家上一任族長,而練氣三層至一層修士,也有不下十人。
這已是能稱得上一句小型修真世家!
是以姜國哪怕于此刻覆滅,陳家不得已更換新國,另謀出路。
但陳尋相信,有這十數人在,不出十年,陳家也會再度崛起,甚至還將愈發強盛。
這也即是明言,陳家已經有了脫離姜國,獨立于世的資本。
也是念有于此,在微微抬眸,看向姜時堰之際,陳尋也不由得想起這三年來,姜時堰對于陳家的屢屢放縱。
若沒有對方這一而再,再而三地為陳家大開方便之門,縱使陳家有諸多畫道修行天賦者,怕也還是要困頓于凡塵瑣事之上,以致修行難得寸進,最后費盡才華,一無所成。
所以莫種意義上來說,陳家能有當下這么多修行者,能成為修真世家,能獨立于世,姜時堰也占了不小功勞。
至于對方為什么沒有選擇在魯國破滅后,對付陳家……
陳尋收回看向姜時堰的視線,沒有再細想下去。
陳家與姜國當下的關系很好,雙方互惠互利,彼此依靠。
這已是陳尋設想中最好的結果,所以他沒必要,也不需要去多想什么。
因為無論姜時堰心中之于他,之于陳家有什么想法,為了當下的姜國和陳家,他們都不會選擇打破這一默契。
是以于陳尋而言,他當下只需要維持住這份默契就好,多做多思,委實無益。
他只需明白,他需要姜國,陳家需要姜國,姜時堰需要他,姜國需要他,如此,便可。
至于往后陳家、姜國、他與姜時堰會發生什么,那便是往后的事,未曾發生,多想只會徒增煩惱。
也是因此,在將心中雜亂思緒一清后。
陳尋在再度抬眸看向姜時堰,而對方也在沉默片刻,調整了一下自身情緒后,再又開口道:“依照國師先前所得獲的消息,在六國瓜分楚國不久,我等便將諸國大動向,先后以信函方式送予六國。”
“而六國雖對信中內容將信將疑,但種子一旦種下,便會生根發芽。”
“是以不出多時,先前還彼此親密合作的六國,也互相生有爭端,繼而演變為戰場爭鋒。”
“直至今朝初夏后,以周齊為首的北境大國,也終是爆發混戰。”
“當然,”姜時堰朝陳尋笑了笑,再又道:“這與我等暫沒有多大關系。”
“畢竟南方諸國我等都尚未統一,北境之事還無需插手。”
“不過,”姜時堰頓了頓,眼中也閃過一抹狡黠之色,道:“我等雖暫不用插手北境諸事,但若有北境之國,欲要求于我國,那我等也不是不能幫其一幫。”
“畢竟陳、趙二國,我等也消化得差不多了。”
“所以?”陳尋微微斂眉,看向姜時堰的目光中也帶上一抹探尋之色,道:“姜皇的意思是?”
“我等布局北境的機會,來了?”
“正是。”姜時堰點點頭,隨后又點了點楚國,道:“這也是方才所言的喜事。”
“上旬月,楚天南收到楚國殘部消息,其信中言及楚國左相攜鄰楚國鎮國之軍,秋狩殘兵,正躲于姜國北麓與楚國邊境相交的天嶼山脈中。”
“而我等若是能找到這位左相……”姜時堰往楚國邊境線按了按,嘴角也勾起一抹淺笑,“國師以為,是用楚國復國之名,幫楚國重建家園,還是以清繳楚患之名,幫周國排憂解煩?”
“畢竟周國現今正跟齊國熱切交流,怕是沒時間管轄這一片區域。”
“那,”陳尋眼神動了動,但很快他想起什么一般,又將視線移到上姜國一側,再又問道:“衛、豐二國,陛下欲如何處置?”
姜時堰順著陳尋目光,也看了一眼衛豐二國所在。
沉默片刻后,他又是有出言道:“這兩國緊靠莊牧二國,而莊牧雖經過十年征戰,元氣大傷,但二國先前能身處強國前列與大國之中,其戰力終究不可小覷。”
“故而以我視之,莊牧二國如今的實際戰力,相比于衛豐,應該還猶有勝之。”
“再加上今朝莊牧平分一國,所占之地委實太小太少,若他們不想國力日益衰減,在修整少時后,他們定會選擇派兵攻迎衛豐二國,以期吞并對方,幫助自己重回大國及強國實力。”
“而至那時,”姜時堰將手從地形圖上收回,復又低聲道:“在四國起以攻伐后,我等也應已幫周國或楚國解決了他們的初步問題。”
“這時,”姜時堰眼中劃過一道銳芒,低低笑道:“我等再回轉過來,幫助四國調節矛盾,豈非更好?”
“如此,”陳尋點了點頭,將手中奏章向一旁案幾放去,隨后再是朝姜時堰拱手一拜,語含恭敬之意,道:“一切皆聽陛下安排。”
而姜時堰看著陳尋之舉,眼中笑意也再有濃郁三分,但很快他又將笑容稍稍一斂,再是快步向前走了兩步。
接著一邊將陳尋扶起,一邊又再笑道:“你我君臣相伴多年,怎用這般生分。”
“再說若沒有國師未卜先知,”姜時堰搖搖頭,面上笑意復是淡去少許,語氣也更懷真切之意,道:“姜國能否走至這一步都還有待商榷,且就算走至如今這一步,我也知道這些消息,可敢不敢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姜時堰凝眸看向陳尋,語氣中也再有多了數分重視之意,道:“國師無需對我多行這等禮數。”
“你!可是我姜國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陛下,”陳尋順著姜時堰的動作挺身而起,面上也顯露出一抹動容之色,惶恐感激道:“臣,怎擔得起陛下這般夸贊。”
“臣,”陳尋微微低頭,不再與姜時堰雙目相對,同時語氣中也滿是懇切之意,再又道:“身為姜國之人,本就應為我姜國上刀山,下火海,萬死不辭!”
“國師言重了,言重了,”姜時堰笑了笑 ,忙是打斷了陳尋的話,面上神色也轉為了輕松之相,再是道:“你我君臣相識十……”
“年”字尚未說出,姜時堰便似是猛地想起什么一般,兀然沉默少時,待陳尋目帶不解地看了一眼姜時堰后。
對方才是語帶感慨,再又緩緩開口道:“往昔不察,今朝細數下來,卻是發現國師與孤的君臣之誼,已是有十年之久。”
“這十年來,我見國師似乎都居于皇城,未曾歸家與親友見過一面。”
“這,”姜時堰拍了拍額頭,面上也顯出一抹慚愧歉疚之色,道:“實有不妥,實有不妥。”
說完,姜時堰又微微蹙眉,低頭思索起來,半晌后,他方再是啟唇說道:“如今時局雖緊張,但我等要做之事,都還需要時間去準備。”
“不如,”姜時堰抬首看向陳尋,語帶詢問之意,溫聲問道:“趁這個時間,我放國師一個假。”
“國師且歸家一見親故?順帶休憩少時?”
第 45 章
秋風卷動金葉舞, 稻花伏浪穗種吟。
望著官道兩側,正忙著收割今秋稻種的農人,又看了看三兩成群,正追逐空中落葉的無憂稚童。
在微微松開馬腹, 使身下馬匹速度再有放緩不少后。
陳尋始終緊繃著的心弦, 也稍稍放松下來, 但很快, 他又不停地抽搐起面上肌肉, 遠遠看來,就好像他的面部神經驟然受損, 似是得了癱病一般。
而這, 也使得道路兩旁,偷偷打量著陳尋的目光,一瞬間,便少了十之七八。
哪怕還有幾個未曾移開的目光,可看向陳尋的眼神,也是從先前因見到俊美男子的欣賞傾慕,轉為了憐憫痛惜。
只不過對于這些望來的視線, 陳尋都沒有分出一絲一毫的關注,他仍是凝著神, 不斷提拉著自己面部肌肉, 試圖在到家之前,擠出一副往昔的溫和笑容,以應對陳懷安與蕓娘兩人。
可就是這最為簡單,最為輕易, 只需勾勾唇角,就能辦到的事情, 在抵足江左地界后,陳尋就好像喪失了一般。
他不斷努力著,試圖重現自己離家之前的狀態,但越是這樣,他反而越不能控制自己怎樣去笑,也越不能控制自己怎樣去斂收如今鋒芒,以復歸往昔的溫和。
甚至在離家愈來愈近,遠遠地已是能看見前方城門后,陳尋的對于自身的控制力也越來越差。
他挺直著脊背,頭顱也微微昂起,目光淡漠,面色冷淡,滿是一副倨傲驕矜的模樣。
可若是細細觀之,又可見這直挺的脊背,是僵硬的,高抬的頭顱,是梗住的,就連那看似淡漠的眼神,也是因緊張到極致,而下意識做出的自我防備動作。
他想展現自己的輕松,展現自己的溫和無傷,展現自己十年來的瀟灑從容,可到頭來,他卻好像還不如他十年前離家時,那般灑脫無羈。
陳尋有些茫然。
他原以為書中所說的“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是為一句空談。
畢竟離家數年可得回家,除了喜悅興奮,他根本想不到,也不理解為什么會生有怯意。
但當他站在官道之上,望著十年未曾發生改變的城門時,他也忍不住渾身顫栗,遲遲不敢踏進城門。
十年未歸,十年未見,縱有書信以往來,可阿父頭上白發,可曾消減,阿娘面上憂愁,是否淡去。
他們對于他如今所取得的成就,又是否為之自豪。
這些,陳尋都不知道。
他甚至都不知道,十年過去,已是由少年成長至青年的他,父母還能否認出來。
害怕、惶恐、緊張、喜悅,無措,一道道情緒自心底接連涌出,又不斷混雜在一起。
陳尋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入的城門,又是怎么穿過城中大道,一路來到的陳府門前。
但在抵足陳府,又再見到府門前的裝飾后,陳尋原先的緊張與惶恐無措之情,也瞬間被他壓制下去。
他望著身前一片素縞,百花堆疊的大門,原先還勉強舒展開的眉宇,此刻也陡然凝蹙起來。
要知道陳家身為世家大族,對于如何安排族人生前生后事,自有其一套邏輯和規定在內。
而眼下能讓這等大族,這般大動干戈地祭奠逝去之人,除了陳家當代族長,陳尋別無他想。
可族長……
陳尋抿了抿唇,心頭的躁動,連著無窮的困惑與不悅不解之情直直達到了頂峰。
就在七日前,他還收到了陳懷安自江左寄來的信件,其中不僅言及了陳家發展越來越好,也言及了陳懷安已踏入練氣四層,就連不擅書畫的蕓娘,也在這十年努力間,步入了練氣二層,且兩人身體都極為康健。
所以……
陳尋低垂眼眸,抬步緩緩向陳府里間走去。
七日前的信件,是為陳懷安的親筆信,這一點毋庸置疑。
那這七日前,還在跟他相談家國大事,言說族中光明發展的,無比健康的人,又怎會在七日后,無緣無故的在家中辦起了喪儀。
而他這位名義上的陳家少主,陳懷安的親子,竟半點消息也沒有收到。
是陳懷安早就逝去,陳家又憑借高超技藝,偽造了一個跟他父親筆跡一模一樣地人誆騙著他,欲讓他在懵懂中,不斷幫扶陳家,以助陳家高速發展。
還是……
陳尋抬頭看了一眼離自己非常近,但一瞬間又覺得非常遠的陳府匾額。
在心中強壓下陣陣悸動,他又再有念思道:“還是這陳家,又發生了自己所不知道的事,以致要阿父假死來成事?”
陳尋想著,人也一步踏入門內,而原先于門前招待來人的小廝,此刻身影也未曾出現。
直到陳尋踏過第一進院,來到第二進院,他才是看到諸多鄉紳士族身著黑衣,于庭中飲宴,而那些原本在府中各處各司其職的小廝,也紛紛被調派到這,挨桌以侍。
也是有見得此景,在計較一番陳府喪儀規格和眼下來人后,陳尋也再有確定這確為族長的喪儀規模。
是有念思至此,一時之間,陳尋心頭的惶恐無措、震怒驚詫之情,也溢滿了周身。
他攥緊著拳頭,提步便欲穿過庭院,以看那二進院落的大堂內,擺放著的棺槨中的人到底是誰。
只不過還不等他有所行動,一道夾雜著訝異與無窮驚喜之意的女聲,便自陳尋身后響起,“可,可……”
聲音主人磕磕絆絆的說著,而陳尋也被這一聲音,強行從激蕩的情緒中抽離出來。
但還不等他回頭一看,這極為耳熟的聲音主人為誰時,那女聲之主,也好似捋順了聲音一般,用著稍帶滄桑的聲音,再是朝著陳尋柔聲問道:“可,可是,尋兒?”
語氣中夾雜著緊張、害怕,但又含著難以言述的期盼。
陳尋轉身的動作也因此微微一頓,原先還泛著少許怒意的面龐,也于一瞬間盡數消融,轉而掛上了一抹無措慌張。
陳尋一點點地挪動著驟然僵硬的身子,眼神也始終低垂于地,不敢向周遭看去,而他身后之人,此刻也好像確定了什么一般。
她微微抬手,用指尖觸碰著陳尋的衣物,語氣中的驚喜訝異,也通通化為了顫抖的泣音,“真……是尋兒嗎?”
她好似是不敢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再一次地問了一句。
而陳尋也在將身子徹底轉至身后人的面前時,低低地“嗯”了一聲。
接著不待對方再有說些什么,陳尋又再是提拉起面上肌肉,朝身前人露出一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無措慌張面容后,輕聲說:“阿娘,是……”
“孩兒”二字尚未出之于口,已是眼蓄熱淚的蕓娘,便猛地攥緊了陳尋的一側衣角,再又不確定地顫聲說:“真是尋兒?”
陳尋不知道該回些什么,只得持著那抹無措笑容,無聲地點了點頭。
也是這一動作,讓得蕓娘蓄于眼中的淚水徹底掉了出來,她拉著陳尋上下打量著,半晌后,才是止住了淚意,嘶聲低語道:“怎么出去一陣,就瘦了這么多?”
陳尋聽著她滿是關切的話語,先前的無措惶恐也漸漸消散,但一股怯意卻又緩緩于心頭浮現。
他不知道要用什么語氣回應蕓娘,是爽朗無羈,說自己未曾消瘦反而還胖了不少;還是溫聲附和,言說自己在外確實有所消瘦,但身體仍舊康健,蕓娘不必擔憂;亦或笑著打趣蕓娘,說她有所看錯,自己其實未曾有多大變化。
陳尋咬著唇,心中的思緒如同院內的金秋落葉一般,不斷紛雜交織著。
他其實曾設想過回到家,與陳懷安和蕓娘見面后,他們會聊些什么,他又會怎樣去回復他們。
可真當他與蕓娘見面,真的聽到對方跟他說的話后,他先前設想的種種回答又都被他盡數推翻。
惟因蕓娘沒有問他這十年過得如何,也沒有問他如今在京都有何名望,她僅是說他瘦了。
但就是這么一句簡簡單單的瘦了,卻是讓陳尋從心底涌起了一股委屈之意。
且因這情緒來得莫名,但又難以招架,盡管陳尋已盡力克制這情緒蔓延,可他的心神仍是一點一點被這股情緒吞沒,直至占領高地。
也是如此,使得陳尋雖于心不斷想著要如何回答蕓娘的話,可在好半晌后,他也只是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一個字。
好在蕓娘也沒有想著陳尋有所回應,是以在話落未久,她又再是抬手碰了碰陳尋的肩膀,眼中泛起少許懷念,語氣也多了幾分輕淡笑意道:“我記得你出門前,阿娘還能抬手碰到你耳垂。”
“如今,”蕓娘頓了頓,再是道:“卻只能碰到我兒肩膀。”
“我兒,”蕓娘將手收回,又取出一方手帕以拭去眼角淚水,再又語含驕傲和感慨之意,笑著低言道:“真的,長大了。”
“阿娘,我……”陳尋看著眼前哭了笑,笑了又欲哭的蕓娘,心中的情緒也在此刻繁雜到了極點。
他想抬手幫蕓娘拭去淚水,也想出言寬慰她自己沒瘦,更想說自己在她身邊,始終都是一個孩子。
可話至喉間,又梗于唇齒。
誰又能想到,一向能說會道,可令帝皇都因自己所言而折服的姜國國師,竟在此刻失言到不知該說些什么。
幸而蕓娘在初時的情緒涌動后,也漸找回了理智與控制力。
她也知道兩人在這族中喪儀舉辦地前相談,實有不妥,且于側目觀察間,她還可見庭院之內,已是有人抬眸朝這里往來。
是以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在陳尋還在糾結該說些什么時,她便又扯了扯陳尋衣角,示意對方隨自己向一側走去。
但也正是她這一動作,反而令陳尋一直打結的思緒驟然得到貫通。
他順著蕓娘拉扯他的力道跟著對方向一旁走去,同時也忙開口朝蕓娘問道:“阿娘,不知父親他……”
陳尋沒有將話說完,一個是他現在還不肯定眼前的喪儀到底是怎么回事,另一方面他也始終不能接受與相信,一直寵愛他的阿父就此離去。
而蕓娘聽見陳尋的話,腳步也微微一頓,但很快,她又繼續朝前走去,邊走邊再是搖頭道:“你阿父卻是不在此處。”
“不在此處?”陳尋心頭懸著的巨石陡然落地,但在長舒一口氣后,他又有些不解地看向蕓娘,旋即再次問道:“那阿父如今?”
“在宗祠,”蕓娘順著陳尋的話,低聲回了一句。
陳尋聞言,也了然地點了點頭,不過過有數息,他又微微蹙起眉宇,復以不解道:“我記得欲入宗祠,哪怕是為族長,也要逢初一十五才可入其內。”
“但,”陳尋頓了頓,看向蕓娘的目光也多了幾分顯而易見的困惑,再是說:“如今非為初一十五,阿父何故此時入宗祠?”
“那是以前的規矩了。”
“以前?”
蕓娘點點頭,低低“嗯”了一聲,隨后在陳尋困惑目光望來間,她又再是開口解釋道:“自奉來族老歸家后,族中眾老也意識到如今族中體系對于家族發展有所桎梏。”
“是以在商討一番后,你阿父便與眾族老在族中西角和往昔祠堂處,設立了一厚文學堂和點墨畫樓。”
“前者專為培養家族中喜文輕畫,欲走仕途之道的家族子弟所建,而后者,則是轉為培養族中有作畫天賦之人,集中教他們習畫,助其成才。”
“至于你阿父,”蕓娘頓了頓,才是又繼續道:“原先族老是欲讓你阿父執掌厚文學堂,畢竟他身為族長,又身負官位,而你又處朝中,父子兩人可得照應,所以他來培養族中子弟入仕,是再好不過的人選。”
“但你阿父,”蕓娘搖了搖頭,但很快又無奈地笑了笑,道:“他為族中畫道天賦第二高之人,加之他又喜愛作畫,不愛管理俗事。”
“往昔成為族長都是無奈之下的選擇,如今能有機會解掉族長之位,他迫不及待還來不及,又怎會再給自己套上一層枷鎖。”
“所以在商量一番后,你阿父便自退族長之位,領了點墨畫樓樓主身份,常居宗祠。”
“而族中諸多族老,也紛紛歸家住入點墨畫樓之中,以栽培下一輩。”
“那,”陳尋再又點了點頭,不過在環視周遭一圈后,他之前縈繞于心的困惑也再度升起,旋即便是再問道:“如今家中族長為誰,這喪儀又為是何人所有?”
“我兒不知?”蕓娘有些詫異地側目看了看陳尋,隨后在見陳尋一臉茫然,似是真的不知道后。
她才是又緩緩吐出一口氣,再度輕聲道:“是長青家老的喪儀。”
“長青家老?!”陳尋凝蹙著的眉宇再有緊皺三分,眼中也閃過一抹無措茫然之色。
而蕓娘瞧著他這模樣,也不忍地點了點頭,隨后再度啟唇道:“自你阿父退位后,族中的家主之位就一直空懸不定。”
“但國不可一日無帝,家也不可一日無主,家中主位若長期空懸,于家族實有不利。”
“是以在討論半月后,族中便是定下了讓奉來族老為家主的想法,畢竟他與我兒出走江北一趟后,歸家畫技又有突破,已是為族中畫道前三之人。”
“可,”蕓娘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奉來族老的性子太過剛正,加之他與他阿父性格秉性極為相似,都是喜畫而不喜俗務之人。”
“所以在族中下有任命后,奉來族老直接將自己關進了點墨畫樓之內,且往后整整半年未曾踏出畫樓一步。”
說到這,蕓娘也扶著額,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道:“誰又能想,在其他世家人人都欲取而代之的族長之位,在這陳家卻好像麻煩一般,被你阿父與奉來族老等人踢來踢去。”
“但,”蕓娘將笑一收,語氣再又低沉下來,說:“奉來族老性情就是如此說一不二,他既然表明了態度不愿當家主,那眾人怎么勸也是無濟于事。”
“所以不得已之下,族中也再次推起議事以擇選家主。”
“但年輕一輩還未完全成長起來,做事難得穩健,中年一輩又都是心向畫道之人,在議事啟動之前,就紛紛逃進畫樓,學著奉來族老的做法說要閉關,至于老年一輩,尚還有精力以處理族中事務且應對外界交際者,又是少之又少。”
“加之族中也認為中年一輩是如今陳家發展潛力最大的一輩,讓他們進以畫樓,深入畫道,說不定往后陳家還能再出幾名畫圣。”
“可一如阿娘先前所言,族中不可一日無主。”
“是以在反復商量幾輪后,族中終請出了剛有隱居,不理俗事的長青家老回歸族內,擔任族長。”
說于此,蕓娘眼中也升起一抹哀色,隨即便是把手放在陳尋手臂之上,以做支撐,而后才又再是道:“長青家老為人忠厚但又不缺精明,處事也一向公允有道,且他極能把握時勢格局,知如何就勢而起,才最利家族。”
“所以在其接任族長之位后,他便是借助姜國大起之風,于短短數年間,將陳家帶上了數個階梯,這是族中所未曾料的事。”
“但,”蕓娘頓了頓,語氣又多了幾分哀意,道:“家族飛速發展固然是好事,可考慮到長青家老如今年歲已大,太過操勞于他而言,也非是一件好事。”
“是以在多番思量后,族內便欲讓年輕一輩漸漸接替長青家老的族長擔子,哪怕為此犧牲少許利益也可接受。”
“可這般飛快發展的機會,之于姜國,之于陳家,都極為難得,甚至可言錯過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
“加之陳家這幾年正是高速發展之時,一日便是一個模樣。”
“年輕一輩對族中諸事縱有熟悉,可想要上手也仍需不少時間,而這失去的時間,失去的利益,確不止一點點這么簡單。”
“所以,”蕓娘微微低首,再又輕嘆了一聲,道:“為確保族中利益不受損,長青家老在衡量過后,終是回拒了族中好意,仍是選擇先一人持握族中諸事,待助族中飛躍成長到頂點后,他再是放權于族中眾人。”
“可人之精力終有盡頭,年輕一輩尚且不敢這般賣力拼搏,又何況年歲已大的長青家老。”
“所以在幾次計較之后,族中還是定下,由你阿父和年輕一輩出面接替長青家老的一部分事務,好緩解家老壓力。”
“但偏偏,”蕓娘垂眸,語氣也帶上一抹頹然之意,悶聲道:“長青家老為人又頗為執拗,他既認定了族中中年一代是為家族的興盛所在,便斷不愿族中為了他,而影響你阿父他們成長。”
“所以在你阿父還未走出畫樓之時,他便堵在了畫樓門口,將你阿父趕了回去。”
“而你阿父身為小輩,本就不好對長青家老做些什么,再說家老如今又身為族長,他下有什么令諭,你阿父也只能遵守,不可過多反抗。”
“是以你阿父最終也只得退回了畫樓之內,但同時長青家老也有松開,愿意讓年輕一輩隨侍在他身邊,以為其排憂解煩。”
“對此,我與你阿父,還有族中眾人都為之送了一口氣,畢竟有人幫忙,長青家老也當能輕松不少。”
“可誰又曾想,”蕓娘有些無力地晃了晃身子,陳尋見狀,也忙半摟住蕓娘,隨后便聽見蕓娘低聲嘆道:“誰又曾想到長青家老有年輕一輩幫扶后,不僅沒有選擇休憩,反而還更為專注地投入到幫助族中發展的步伐中。”
“以致于最后,”蕓娘抿了抿唇,聲音也透著一股無力空虛之意,道:“在連軸三日無休,哪怕有我兒曾命人自江左寄來的醉引仙以為其緩解壓力。”
“可長青家老,還是累逝于房中。”
“終年七十又三月。”
“這……”
第 46 章
天際有風, 吹過庭院,又落入廊內。
感受著迎面不斷吹拂而來的細小微風,在身形稍有晃動數下后,陳尋也強自穩住心神, 嘶聲低言道:“家老, 他……”
陳尋微仰著脖頸, 在又閉目深吸一口氣后, 才是再問道:“他, 可還有什么遺愿未了?”
“遺愿?”蕓娘低垂著頭,輕聲呢喃了一句, 隨后在陳尋望來目光間, 她又是搖了搖頭,輕聲說:“長青家老的父母于他知天命之年,便雙雙逝去。”
“而他又未曾有過婚配嫁娶,也未從族中過繼子弟于他名下。”
“上無父母以侍,下無子女所系,若真說遺愿,”蕓娘嘆了口氣, “或許是放下不下家族。”
“這樣嗎?”陳尋低斂著眉眼輕聲回了一句,同時于他心中, 本就駁雜難平的情緒也再次瘋狂翻騰起來。
雖說他初時學畫識畫都是陳懷安在教導于他, 但陳懷安往昔身為家中族長,哪怕那時的陳家發展,還不像現今這般快速,家族也沒有如今龐大。
可真要細算下來, 一天花在處理族內族外事務的時間,也還是有近半天, 乃至超過半天。
且在結束族中的公務后,陳懷安還要抽時間自己習畫作畫,以保證自身作畫手感無失。
所以縱是陳懷安有心將陳尋帶在身邊,手把手地教導對方習畫做事,但也受困于精力有限,難能實現。
也正是因此,在多番思量與考慮后,陳懷安終是從族中一眾家老里,挑選出了畫道能力不俗,且為人處世精明圓滑但又不失公正之心的陳長青作為陳尋的專職老師,以教導陳尋習畫與為人處世之道。
所以要說陳尋童年除蕓娘和陳懷安之外,他所接觸最多且最為親近的人,便是這如今的陳家族長,他往昔、現今乃至以后都不會忘卻的老師,陳長青。
陳尋緊抿著唇,過往的回憶也似是在這一刻盡數涌上心頭。
他想著寒窗之前,陳長青為了鼓勵他作畫,而時不時給他帶來的吃食,那甜得沁牙的糖葫蘆,松軟綿密的冬花糕,還有在數九寒天下,被陳長青從外面帶回的,在經過半個時辰都還猶有余溫的烙餅。
陳尋自認是一個薄情之人,因為他起初并沒有將這個世界的人或物,當成真實存在的事物,他只將這些人當做是系統為他修行,而模擬出的一串代碼。
可陳懷安的寵愛,蕓娘的關切,無不讓陳尋心中的薄情壁壘被慢慢融化,而陳長青的出現,又在這脆成薄殼的護罩上,再又狠狠地來上一擊。
他在原來的世界,從未曾體驗過被人捧在手心呵護的感覺,而在這里,他享盡了寵愛,甚至于陳尋看來,他的一生都是被溺愛著長大的。
所以在殺/掉/黃勝趙后,陳尋本可以直接結束模擬,帶著從秘境中獲得的寶物,就此離開這個世界。
但他最終還是沒有選擇離去,還選擇冒以風險,直入京都,為陳家謀利。
而原因,正是這個世界的陳懷安、蕓娘還有陳長青,對他都太過重要,他們就像是一根根被陳尋自愿系縛在身上的繩索。
只要他們還在,陳尋的心,就有所歸處。
可如今……
陳尋攙扶著蕓娘的手微微攥緊,雙眸也泛起一抹血紅之色。
這些繩索,如今斷掉了一根。
他的師長,那個待他如親子一般的長者,逝去了。
而他,甚至不能在他走時,送他一程。
陳尋胸膛不斷起伏著,呼吸也再有加重數分。
他不是沒有見過死亡,甚至在這十年征戰中,他見過的死亡怕是要比整個陳家見過的死亡,加起來都要多得多。
可那些人的死,與陳尋無關,所以他做不到在戰場之上,為那些兵士流淚,也做不到與他們感同身受。
就連姜時堰也曾感慨過他真的是心如泥石,冷血無比。
但陳尋對這一評價,向來都是不屑以待。
因為于他而言,死則死矣,人死如燈滅,與其多掛懷逝去之人,還不如努力活著。
只有活下去,死去的人才能被銘記,而不被遺忘;只有活著,人生才有無限的可能;只有活著,才能在大道之路上越走越遠,才能逆轉陰陽,將死去之人從鬼門關前拉回來。
一切的做不到,無能為力,都源自于自身弱小。
也正是心念為此,所以陳尋對于死亡向來不看重,也不在意。
就連他自己,也以為自己是一個冷血冷情之人。
直到陳長青的離世,直到親近之人的遠去,直到他想到跟對方再也不能相見,陳尋才是真切感受到為什么會有人在戰場上,不顧刀兵相向而放肆大哭。
摯友親人離世,就如一把尖刀,狠狠刺向了他的心。
陳尋甚至有種呼吸不上來的痛苦,就如溺水之人感受不到周遭空氣,不斷拍打著水面,但無人能拉他一把,他只能拼命掙扎著,然后緩緩跌入湖底。
這是陳尋第一次體會到摯親之人離世,他希望是最后一次。
可實際上,這,卻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不過此時的陳尋卻沒有想到這么多,他沉默著與蕓娘向宗祠走去,心中也不斷念及與長青家老相處的點點滴滴。
若我早一點回來,家老是否就不會離開?
若我早點回來,是否能見他最后一面?
若我早點回來……
陳尋牙齒抵于唇上,不斷地碾磨著唇瓣,而瞧著他這模樣,已從對長青家老的哀悸悼念中緩緩回過神來的蕓娘,也抬手覆住了陳尋握著自己的手,溫聲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我兒,”蕓娘嘆了口氣,語氣再有柔和三分,道:“且莫心陷囹圄,多有自責己身。”
“若長青家老看見你如今模樣,怕也心有不忍不喜。”
“我……”陳尋抿了抿唇,原先碾磨唇瓣的動作也終是停了下來,隨后再有語含歉意,道:“孩兒一時心緒不寧,叫阿娘擔憂了,是孩子……”
“的錯,”二字還未說出,蕓娘便又搖了搖頭,“我兒何錯之有?”
“要知長青家老離世,縱于我等見慣生死之人而言,也是一莫大悲事,又何況你這從小便是為長青家老所看著長大,且時時教導著的呢。”
“再者,”蕓娘再又拍了拍陳尋的手,柔聲安慰道:“你心緒難寧,于心懷有無盡痛惜遺憾之情,也即是說明你始終心系長青家老,真正視對方為至親。”
“于國,于家,我兒都做到了忠,于長青家老,我兒又做到了孝。”
“如此忠孝兩全,阿娘欣慰還來之不及,又怎會多說我兒不是。”
“更何況,”蕓娘頓了頓,再又輕聲道:“在阿娘面前,我兒何需這般謹言慎行?”
“阿娘一時是阿娘,一世也是,我兒若是累了,只需告訴阿娘。”
“哪怕,”蕓娘笑了笑,眉眼也再有添上幾分寵愛之色,復以道:“哪怕阿娘能為我兒做的并不多,但阿娘至少能聽一聽我兒苦楚,為為人分擔少許壓力。”
“阿娘,”陳尋紅著眼,聲音也帶上了一絲絲鼻音。
而蕓娘聞言,也抬手拂去了擋在陳尋眼前的碎發,再又道:“不過我兒可沉湎長青家老,也可生有哀悸傷心,生有悔恨自己為何不早點回來之情。”
“但,”蕓娘頓了頓,語氣也多了少許鄭重之意,道:“阿娘希望你記得,這些情緒只可存于一時,我兒萬不可留戀于這些情緒當中。”
“要知我兒身為天上鷹,遲早要凌于九天之上,若因這些情緒,而彳亍不前,阿娘怎愿見到,你阿父怎愿見到,長青家老又怎愿見到?”
陳尋低垂著眸,在蕓娘話音落下后,他也低低地“嗯”了一聲,再又悶聲道:“孩兒,知道了。”
“知道便好,”蕓娘點點頭,隨后又抬手指了指身前畫樓,輕聲說:“這畫樓有七層,也分別代表族中定下的習畫七境界。”
“而你阿父,如今正在第六層,你且自行入樓見你阿父,順帶叫他暫擱筆墨,返歸主家,以主持長青家老喪儀。”
陳尋順著蕓娘的話,也下意識地抬首看了一眼身前畫樓,隨后在有觀察半晌,他便也微微點頭,回道:“孩兒知曉了。”
不過在這話音落下,在蕓娘的目光注視中,陳尋卻沒有第一時間入樓,他反是側目回望向蕓娘,再又低聲問道:“阿娘,不與我一同進去?”
“我?”蕓娘有些疑惑的反問了一句,但不等陳尋頷首應答,她又搖了搖頭,開口解釋道:“如今主家正在操辦喪儀,城中有頭有臉的名門望族,和與陳家交好的外地世家,都有派人前來。”
“此刻族中人手已是大為緊缺,再加上今朝是長青家老喪儀,其位輩之高,細數族中可暫時承妥喪儀主事之人者,除你阿父之外,便只有諸位家老與我。”
“但偏偏族中家老身體康健者,能支撐整場喪儀進行者,委實少之又少。”
“且長青家老擔任族長后,為防族中眾人說他與人交私,濫用職權。
所以這數年來,除了你阿父與我還跟長青家老保持密切聯絡外,其余人都未再與他私下多有交集。”
“是以長青家老的喪儀,無論是于情,還是于理,都應交由我與你阿父接手。”
“但,”蕓娘說到這,面上也泛起一抹淺淺疲乏之色,再又繼續說:“你阿父前些時日,剛有閉關修行。”
“所以長青家老喪儀,便是為娘來操辦。”
“加之這族內喪儀所系諸事頗多,多浪費一會時間,要處理的事務也多會上一份。”
“是以我兒且自行登樓,為娘還需回轉族內,處理事務。”
蕓娘言說及此,在陳尋回眸望來欲要點頭說些什么間,她又似是想起什么一般,面上疲色也淡去少許,旋即再是微微一笑,道:“不過我兒也不必擔心,你阿父閉關時日向來不長,算算日子,不出問題,今明兩日他也應該出關。”
“我兒今朝登樓,應是能見之于他。”
“至若那時,我兒記得將他帶出畫樓,好接替阿娘,以主持喪儀。
如此,阿娘才是能歇息一會。”
“孩兒遵命,”陳尋抿著唇,點了點頭,面上也多了一抹鄭重之色,道:“待孩兒入樓后,便先將父親請歸族內,以緩解阿娘煩勞之事。”
“那阿娘,”蕓娘微微勾唇,于唇角泛起的笑容再有深上少許,道:“便等我兒馬到功成,將你阿父早早帶回族內。”
“尋兒定不負阿娘所望,”陳尋再又點點頭。
隨后在蕓娘注視下,陳尋便是快步向著畫樓走去。
而蕓娘也在陳尋身影徹底消失在畫樓后,揉了揉眉宇,緩緩轉身,再次朝著大廳走去。
第 47 章
灼灼天光自外界不斷打入畫樓之內, 于抬眸之際,是有得觀前方正懸于樓中,或山水恣意,或草木春生, 又或意境深遠的一幅幅精美畫作。
在緩步登樓, 拾階而上間, 陳尋也在心中對于陳家近些年的畫作水平, 有了大致的了解。
以往的陳家, 雖大多數人的畫作水平都算不得低,甚至相較于外間畫師, 在能夠穩定做出精良畫作且偶爾靈感勃/發, 還能做出名畫而言,更可稱得上一句畫道高手,一流名家。
且除這等中流子弟之外,陳家還有著陳奉來和陳懷安這等能穩定做出名畫,甚至后者在神思充盈時,還能勉強畫出鎮國之作。
雖最能得名,且最彰實力的傳世之作, 族中除了陳尋一人,暫無他人能做出來。
但憑借著陳家這一實力, 哪怕其倨傲放言, 說自家是諸國畫道最興盛,憑其一族便可引領諸國畫道,使諸國畫道長盛無衰,也難有人可堪反駁。
只是……
話雖如此說, 但陳家要走的路,卻也不是與凡塵世俗的諸國眾人相比較。
他們要走的是超脫之路, 是問道求仙之路。
所以陳家往昔能躍居諸國之上,可堪夠看的畫道水平,于得獲修煉法后的陳家而言,卻是不太夠用。
畢竟要想修行,要想引動天地靈氣以灌溉己身,最重要的就是作出名畫及以上的畫作。
不然僅僅依憑精良水準的畫作,哪怕能引動天地靈氣,但也只能如手輕觸湖水一般,使其泛起細微漣漪,要想依此修行,卻是萬萬不能。
所以欲要成道,欲要修行有成,個人畫道實力就必須向上而行。
否則就算陳尋給了陳家通天之途,可陳家受窘于能力有限,把握不住機會,難修煉有成。
最后所得到的結果,也只會是陳家受挫,且憑白流失一代中流砥柱。
而一旦事情抵至這一結果,那陳尋之于陳家,究竟算為圣人,還是為街邊青草,膿中毒瘡,便也難能得知。
也是因此,哪怕陳尋對陳家當下發展情況有所明了,但在未真正親眼見過陳家現狀下,陳尋也未敢徹底放下心來。
好在……
陳尋低垂著眸,心中也暗暗舒了口氣,陳家沒有讓他失望。
陳尋目光再次掃過畫樓內,所擺放著的諸多畫作。
從一樓至四樓,于他目光所及之處,光是名畫就有不下百幅,其中還間或夾雜著數幅鎮國之作。
而在得見此景,再又聯想前些時日,陳懷安所傳來信中,言及族中突破練氣期的族人已有十數之多。
在眉眼又有得一舒間,陳尋也終是肯定畫樓中的眾人,尤其是以家老們的畫道能力,應是得到了二度開發。
至于原因,也是簡單無比。
要知人一旦修行,無論是其精力,還是體力都將得到顯著增強,而這兩者對于畫師來說,又是為重中之重。
畢竟人之精力非無窮,一旦歲至中年,無論你愿或不愿,這精力都會不受控制地向下跌落。
縱然畫技仍會進步,可受制于體力和神思影響,也難再有多少進步。
甚至若是保養不當,畫技跌落也是時有之事。
所以陳家一眾族老哪怕往昔畫技高深,但受限于年歲精力問題,也難再引領畫壇,更難有所突破。
所以在領受家老之名后,他們便深居族中,少與外界聯系,以待天年。
但如今有了陳尋送回家族的修行法,始終困擾著他們的體力及神思不足的問題得到緩解,再又倚靠著他們雖退隱家族,但始終不曾放下且還在不斷精進的畫技。
他們今下的修行速度,不僅稱不得慢,甚至還要強過中年一輩一頭。
這也即是世家積攢百年的家族底蘊,在這一刻得到真實的、具現化的表現。
不過這厚積薄發之勢雖極為惹眼,但也僅僅是讓族中多了數名初步突破到練氣一二層的修士。
相較未有數十年畫技打底,卻已突破到練氣四層的陳懷安,卻還猶有不如。
所以陳懷安如今實力……
陳尋抿了抿唇,登樓的速度也再有加快不少。
不過在他提步剛有抵至六樓,還未入得里間,一道溫和的中年男音便自里間悠悠傳來,“畫之一道,有山水、花鳥、蟲魚、草木、人物等諸多大類之分。”
“其中以偏向豪邁雄渾意境的山水畫作,最得俗世眾人所喜,故其也是為現今諸國畫道的主流。”
“至于以寫實寫人為主的畫作,因其更偏向于婉約細致,更重對于細節的勾畫,所以在一定程度上,還需要賞畫者對畫作有一定的認知與了解。”
“是以寫人寫實畫作雖情緒表達更為細膩,但也因其對賞畫要求較高,故少得世人喜愛,而能憑此揚名的畫家,也是少之又少。”
“但,”中年男音頓了頓,語氣也多出了幾分鄭重之意,再是道:“雖這一大類少有大師名家出現,但只要是出名畫師,都會在揚名前或揚名后,修習這一大類,并做到精深研習。”
“至于原因……”中年男子邊說著,邊從身側拿起畫筆朝身前畫布點去,道:“即是因畫人寫物,要求最為精細,其不僅能考驗出一個人的基本功如何,更是能鍛煉一個人的觀察與反應能力,從而更好地使畫師找出自身錯漏,以推進自身的畫技進步。”
“所以,”中年男子低垂眼眸,不斷繪制著身前畫作,語氣也多了一抹嚴肅之意,道:“你等不僅不可視此大類為之無用,更要加以用心對待和重視。”
“弟子明白!”聽到上首之人所言,下方的一眾青年弟子也于昂首觀畫間,紛紛啟唇應和了一句。
見狀,中年男子也點了點頭,手下畫筆也在持續揮動。
不久,一個體態健碩,氣質昂藏的年輕男子便顯于眾人眼中,“畫人先思魂,魂顯方有神,神出人才全。”
“畫人不似畫死物,死物尚可言臨其形,觀其神,品其意境以成畫,但人之所以為人,便是因人周邊哪怕有無窮景色相襯,我等下筆的畫作中心,也只會為人。”
“所以于畫人而言,景只是在襯托人的工具。”
“再者人之氣質千萬,有高傲者,有驕矜者,有頹唐者,亦有喪氣者,要如何將這人的氣質體現出來,僅是觀其形,品其意境,卻是極難能將此人迥于山水的靈氣體現出來。”
“所以,”溫和男音頓了頓,隨后又拿起一支筆在身前人物的眼睛上輕輕一點,再是道:“若要畫人,我們便要先了解此人習性,明白此人性格。”
“而后于心中構建起這人的形象,與其相適配的景。”
“這一步,便是為構魂。”
“待構魂完畢,便是為其人塑神。”
“而若要塑神,首重的便是點睛。”
“要知自古以來,都流傳有眼是心之窗,身之鏡之名。”
“在畫中也常有畫魂點睛,畫眼通靈的說法。”
“因此,如何為人物‘點睛’,表現出人的精氣神,便是……”中年男子聲音微沉,同時于抬手收筆之際,他的目光也微微向外望去。
隨后在一眾家族子弟,正翹首聆聽他接下來所言時,他卻張了張嘴,未曾發出半點聲音。
直到過有數息,已是有弟子順著他的目光,向著身后看去時。
他才忙是低頭一咳,繼而悶聲道:“今日講解暫時到此,你等自行回去修習感悟,待三日后,我再抽查你等學習進度。”
“弟子遵命,”聽得中年男子的話,雖在場的一眾青年弟子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聞得身前人那不容置喙的語氣,他們也機智地沒有選擇多嘴一問。
旋即在起身朝對方躬身一拜,再又回言告退一句后,他們便紛紛拾拿起身前畫卷書筆,提步向樓下走去。
只不過在他們方行至樓邊時,便是有得見一俊美青年正挺胸昂首,透過房門窗欞向著室內看去。
見此情形,在互有對視一眼后,眾子弟也即是明了,眼前人怕即是‘老師’匆匆結束今日課堂之因。
也是生有此念,再又思及陳家畫樓非尋常之人可入,其人雖看著面生,但也應是家族之人,或是與陳家交情甚篤之人。
而無論哪一種,都是他們須表以尊重者。
是以在側身行過陳尋之畔時,一眾家族子弟也紛紛朝陳尋頷首致禮。
而陳尋也在同室中人的目光有得對視一眼,隨后忙自遠處收回視線時,見有身側眾人的行舉,在稍稍詫異一愣后,他也忙笑著朝他們點了點頭。
待一眾青年弟子盡數下樓,陳尋才是緩緩踱步來到那中年男子身前。
“孩兒,”陳尋深吸一口氣,雙手托于腹,微微低垂著頭,輕聲道:“見過父親大人。”
“不知阿父近來身體是否康健,有無憂愁?”
“阿父,”陳懷安沒有第一時間回答陳尋的話,而是抬手搭在陳尋肩上,再又上下打量陳尋數眼。
過有半晌,他才是微蹙著眉,沉聲道:“瘦了,高了,人也變了許多。”
“我兒,”陳懷安頓了頓,眼中隱隱閃過一抹激動欣悅與淚意,語氣也更有沉悶三分,道:“在外可曾受苦?”
“未曾。”陳尋搖搖頭,同時面上也適時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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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淺笑,灑脫笑道:“在外向來只有孩兒欺負他人的份,又怎有他人欺負孩兒的份。”
“父親,切莫輕視孩子。”
“為父怎敢輕視我兒,”陳懷安拍了拍陳尋的肩膀,語氣也有得輕松幾分,道:“你可是堂堂的一國國師,為父不過是一小小世家中的小小樓主,怎能與之相比?”
“為父,”陳懷安挑了挑眉,語氣中也多了幾分玩味之意,調侃道:“還怕國師大人看不起小老人噫。”
“孩兒,”陳尋面上笑容深了少許,但同時眼中也揚起一抹尷尬羞慚之色,撓頭笑道:“阿父莫要再打趣孩兒,孩兒能走至如今,都是系因家族,沒有家族,哪來孩兒今日。”
“系因家族?”陳懷安低聲呢喃了一句,隨后不等陳尋有得出言回答,他便是搖了搖頭,再有開口道:“我兒何必多做謙虛?”
“若是說我兒與家族之間有何關系,也因是家族倚仗我兒,若沒有你,莫說陳家能發展至今朝模樣,光是還能否立足姜朝,都有待商榷。”
“所以,”陳懷安將手從陳尋肩上收回,面上也顯出一抹嚴肅之色,道:“我兒且莫過于自謙,要知謙虛太過,反倒招人低視。”
“人,需多存傲意,才能行得更遠。”
“孩兒,”陳尋抿著唇,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道:“知曉了。”
“既已知曉,便可。”陳懷安聞言,也笑著點點頭,同時于心,也暗暗舒了口氣。
他倒不是想一見面就要在陳尋面前立威嚴,下規矩。
他只是下意識地將身前青年,帶入到了對方往昔仍是少年的時候。
他習慣對面前青年,作以言傳身教,希望對方能面對外界壓力時,更多一份從容。
所以在隔有十年,再與陳尋相談時,他才會上來就教陳尋如何處事,如何應對外界贊譽又,如何把握好傲與謙虛的尺度。
只不過在話說出口后,陳懷安才再是想起身前人已非為那個名義上的陳家少主,對方已是為一國之師,根本用不著他一小小的前世家之主,如今的畫樓樓主再多指點。
也是因此,在見陳尋有得抿唇不語之時,陳懷安也不由得于心暗捏一把汗,生怕陳尋離家十年,脾性已大不如前,亦或有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忌諱。
好在陳尋并沒有生有不滿。
甚至因陳懷安的這一下意識的舉動,反倒還讓他有一種心終于落到實地的踏實之感。
畢竟在此之前,他對于歸家面對陳懷安和蕓娘,還有其他人時,都充斥惶恐不安之情,也不知該如何與他們交流相談。
但在見陳懷安如今的態度,一如十年之前,未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就好像陳尋從未離開陳家一般。
又加之蕓娘先前的,未曾消減反倒更為濃烈的愛。
直讓陳尋得到了久尋不到的安寧。
不過還未等陳尋這一自洽的狀態還未持續多久,陳懷安便又朝陳尋身后看了看,旋即有些疑惑不解地出言問道:“我兒可與你阿娘在樓內相見,然后見天色已晚,故讓你阿娘先行回轉居所,獨你一人登樓見我?”
“孩兒,”陳尋搖搖頭,否定了陳懷安的猜測,道:“未曾做有此舉。”
“那為何……”陳懷安眉宇微微一蹙,看向樓道間的目光也多了幾分不解之色,再是道:“往昔這個時候,你阿娘都會出現在六樓等我出關。”
“怎地今日,卻不見蹤影?”
陳懷安說到這,眉宇也再有緊蹙三分,繼而再有低聲呢喃道:“莫不是被什么事情耽擱了?”
“孩……”陳尋聞言,也張了張嘴,想要跟陳懷安說些什么。
但還不等他將話盡數說全,一道細微的嗩吶聲便自宅邸處悠悠傳來。
第 48 章
嗩吶之聲縈空盤旋, 未久,又有金鈸、笙、塤之音隨之而起。
在聽著這愈發響亮真切的喪儀奏樂之音,陳懷安原先還掛于面上的困惑不解之色,也微微一變。
旋即在陳尋還未開口再續前言之際, 他便是緊皺著眉宇, 再度開口以朝陳尋問道:“族中, 是為何人故去?”
“是……”陳尋看了看眉目緊鎖, 面上也泛起一抹晦暗不明之色的陳懷安, 在啟唇說有一字后,他也不由得微微低首, 再又抿了抿唇, 不知該說些什么。
若說陳長青之于陳尋,是為摯親益師,是為年少陪伴之人,那其之于陳懷安而言,便為良友摯交,是與陳懷安一同渡過諸多風雨的左右臂膀。
要知道當初若沒有陳長青的主動站出,言說代替陳懷安繼位家主。
哪怕陳懷安已堅定地表示讓出家主之位, 可在族中少有年歲合適,能力亦合適的主事之人的情況下, 在有多番考慮, 陳懷安也必定會被家族要求復歸族長之位。
而在這一情況下,莫說陳懷安還能否修行問道,光是能抽出時間以偶爾作畫,就已是萬幸。
所以若沒有陳長青, 即可言沒有陳懷安如今的輕松灑脫,也沒有陳懷安如今可以隨意定何時出關、何時閉關, 又何時教導學生的任性。
甚至往大了說,若沒有陳長青的主動站出,沒有陳長青自我奉獻,也沒有陳長青直接堵住畫樓,不讓陳懷安出樓與他共擔族事之舉。
那陳家當下不僅會少一個練氣四層修士,少一份獨立于諸國的底蘊底氣,更會少卻陳尋對于陳家的信任。
要知道陳尋之所以選擇將修行法傳回陳家,一個是因陳家素來待他確為不薄,但更多的則是因為陳家有著陳懷安、蕓娘和陳長青的存在。
他希望陳懷安他們能憑靠這修行法,活出屬于他們的第二世,也活出一個又一個的百年,以此陪伴著他走完這一世。
而若是沒有陳懷安他們的存在,就算陳尋會念及歡迎加入企,鵝峮似而兒弍五九一嘶7陳家往昔恩情,他最多最多也只會給陳家一個/閹/割到極致的修行法。
再多的,之如全本修行功法,或去往玄都擔任國師,為陳家謀利,亦或是將煉神樹種送回陳家,那都是萬萬不會出現的事情。
畢竟陳家之于陳尋而言,并沒有多重要,他重視的向來是這家中的人,也是有了他們,陳尋才會對陳家愛屋及烏。
不過話說至此,于當下而言,陳家能有如今的境況,陳懷安能在修行一途上,有現在的成就,都少不了陳長青的功勞。
要是沒有他,陳懷安也不會仍是風骨不減,仍是未被家族諸事所磋磨,而面容昂揚的陳懷安。
陳家也不會是勢力廣布江左江北,乃至梁宋諸國的巨型世家。
但陳長青這般幫扶陳懷安,這般賣力以托舉陳家成長,其所要付出的代價,也極為高昂。
最為主要的,便是他未能走上修行一途,未能體會到畫道境界再度飛速進步的感覺,就因積勞成疾,逝于房中。
而這,距他剛有過完的耳順壽辰,前后也不過十年。
要是陳長青當初選擇不出面,不接替陳懷安的族長之位,憑其畫道境界,想要修煉至練氣中期,絕對沒有問題。
要知修為越高者,其之壽命也會越高,若真抵至練氣五層,壽已可至百五之數。
年逾七十,若是換算過來,也不過是陳長青的一半壽歲,不過是他人生的一半。
可面對這樣悠長歲數誘惑的陳長青,最終卻沒有選擇走這一條路。
他把機會讓給了陳懷安,讓給了陳奉來,讓給了家族的其他子弟。
他將自己的所有奉獻給了家族,將自身化作了燭火,以點亮陳家光明未來。
要說在知道陳長青逝去時,陳尋除了悲悸哀痛外,沒有對陳家的一點憤怒,那自然是假的。
甚至在時至當下,在已經能勉強控制自身情緒的情況下,再有念及陳長青時,陳尋還是會不自主地對陳家生有無窮憤懣之情。
為什么不多堅持讓其他族人去幫扶陳長青。為什么因陳長青的一句話,就選擇尊重對方,就后退一步。為什么注意到了陳長青拼命行事之舉,還不加以關心。為什么就讓有大好前途,明明可以活得更久,活得更瀟灑恣意,更無憂的陳長青,就這樣死于房中。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陳尋恨意盈天,怒也如海廣闊。
可最終對于這些情緒,他也只能無聲吞下,不敢爆發出來。
他知道,在陳長青心中,家族撫育他長大,那家族便是他的父母血親,所以他為家族奉獻,本就應該。
再者陳長青所做種種,皆是他的選擇,甚至家族為了分擔他的壓力,確實有不斷為他分派人手。
至少從理性方面,于家族而言,他們做到了對陳長青足夠的關懷。
所以理智與憤恨在陳尋心頭不斷交織沖擊,不斷讓陳尋感到迷茫。
因此他也不敢將情緒多有表達,畢竟這一切,說到底都是陳長青的選擇,哪怕他不認同,但也只得尊重。
但若說陳尋還能勉強做到理解尊重,勉強控制住自身情緒,那之于陳懷安而言,之于陳懷安與陳長青之間的深重情誼而言。
陳尋都不敢想象,身前人若是聽得逝去之人是為陳長青,且在兩人皆處族中時,陳懷安還未能得見陳長青的最后一面。
那樣的沖擊,對陳懷安來說,會有多大。
而在見陳尋說有一字,便驟然沉默數時后,本就心感悶煩,有覺事情大有不對的陳懷安,眉宇也再有緊皺三分,不解出言道:“尋兒?”
疑惑憂慮的聲音自耳畔響起,也讓陳尋渾身打了一個機靈,徑直從沉思中回過神來。
“孩,孩兒在。”陳尋抿了抿唇,忙是抬頭朝陳懷安應了一句。
而瞧著陳尋的模樣,雖陳懷安心中想早早了解清楚外間為何會響起嗩吶之音,是為族中何人故去。
但此刻他也顧不上這些,在一邊抬手于陳尋面前晃了晃后,他又再是語含關切之意,低聲問道:“可是心中有事煩憂?”
“若是心有阻礙,不若與阿父說說,說不定,”陳懷安于面上擠出一抹淺笑,同時再有拍了拍陳尋的肩膀,道:“阿父能幫我兒一解煩憂。”
“父親……孩兒,”陳尋微微低頭,不敢再與陳懷安對視,“孩兒,并無煩憂之事縈于心。”
“那為何我兒面色這般凝重,又這般踟躕?”陳懷安挑了挑眉,面上也適時顯露出一抹困惑之色,繼而復以溫聲道:“莫不是……”
陳懷安說到這,耳邊的嗩吶喪儀之音也越來越響亮,在話語有得一頓,眼中不解之色越來越熾盛間,他即再有言道:“跟這外間的喪儀之音有關?”
“這……”陳尋順著外間打進來的陽光,朝著窗外看去,在過有半晌,他方是眼中神色一定,再又咬了咬牙,悶聲開口道:“確實與外界喪儀之音有關。”
“那不知,是何人故去,使得我兒如此難以言說?”陳懷安望著陳尋,面上的笑容也淡去三分,同時心中也兀地泛起一絲惶恐慌張之情,好似陳尋接下來的話,定會讓他難以接受一般。
是以在抬手扣于案幾之上時,陳懷安也欲啟唇,讓陳尋暫不用說出是何人故去。
但陳尋已是下定決心,又哪等得了陳懷安再度開口阻止與他。
所以在陳懷安話音落下后,陳尋即是悶聲顫音以言說:“是為陳家當代家主,往昔教導兒子學以書畫的陳長青,長青家老故去。”
“嗯?”陳懷安身形微微晃動一下,原先輕扣于案幾之上的手,也驟然攥緊起來。
在過有半晌,又緩緩吐出一口氣后,陳懷安才是凝視著陳尋雙眸,一字一頓沉聲問道:“我兒,所言……”
“孩兒怎敢妄言家老身死,長青家老他……”陳尋低垂著頭,打斷了陳懷安的問話。
他知道對方想要問什么,想要確認什么。
但此刻回答是否為真,委實沒有太多意義,惟因他們想要確認生死之人,已是身居棺中。
再者陳尋也知,與其讓陳懷安沉浸在一時的陳長青未死的自欺欺人的設想中,還不如讓對方真切明了地知道,陳長青確實已死。
如此,反倒更能讓陳懷安早早鎮定下來,早早復還理智。
是以在話語有得停頓數息后,陳尋方再是咬牙,沉聲道:“長青家老確已身死,他的靈柩,正停于廳堂之內。”
“父親,”陳尋微微抬眸看向陳懷安,語氣也多了幾分小心翼翼之意,再是道:“可要隨兒子,一同去往廳堂?”
“為父……”陳懷安一手抵于案幾之上,一手也微微顫抖著揉了揉眉宇。
等到過有片刻,耳邊的嗡鳴聲與嘈雜的喧嘩聲漸漸退去,陳懷安才是嘶啞著嗓音,低聲道:“家老,他,是何時故去的?”
“三日前,子時。”陳尋看著面色于霎時間變得一片慘白的陳懷安,眼中也泛起一抹擔憂之色。
同時在陳懷安還欲啟唇問些什么時,他又忙再補充道:“是因操勞過度,以致積勞成疾,于房中心源驟停而去。”
“待族中仆人發現時,已是為時已晚。”
“這樣嗎?”陳懷安低聲呢喃了一句,眼中始終閃亮著的光,也好像在此刻黯淡了數分。
直到又過有半晌,他才是再是回過神來,一邊收攏雙手,挺直腰背,一邊緩緩踱步朝著樓道走去。
邊走邊再是朝陳尋悶聲以道:“長青家老一生都在為家族付出,如今他故去……”
“你我父子……”
“自當為他送行。”
“我兒,”
“且隨我……”
陳懷安說著,在經過畫卷擺放之處時,又抬手取過一副畫作,待將其卷起收好后,他才再又向著樓下走去,復以道:“且隨為父,好好送一送,長青家老。”
“孩兒,遵命。”陳尋微微低首,緊跟在陳懷安身后回道。
第 49 章
白裝素裹錦繡家, 群樂奏演泣淚連。
在緩步從宗祠畫樓行至族內大堂間,陳懷安面上神色也由原先的隱露哀悸悲痛,漸漸轉為淡然平和之樣。
甚至在抵至第三進院落,有得見城內諸多世家與外地其他世家大族之人, 正紛紛侍立庭院兩側, 以為陳家族長默哀送行時。
陳懷安還能于面上扯出一抹笑容, 以極為從容的姿態, 應對著庭內眾人滿是關切與體懷的話語。
直到夕日垂山, 星月將顯,一眾賓客紛紛退出庭院, 以歸于休憩居所, 而陳家族人也有得輪換一批后。
陳懷安才是微僵著身子,一步一步行至大堂之內。
“你們且先退下吧,”陳懷安望著身前厚重的棺木,又看了看長燃無熄的白燭,在有沉默半晌后,他方是輕聲出言道。
而一眾留侍于堂內的家族子弟,在互有對視一眼, 再又于抬眸之際,看見陳尋在朝他們招手, 示意他們盡快離開后。
他們也紛紛沉默數息, 隨后忙低頭道了一聲“遵命,”便低垂著頭,向著外間快步行去。
等到眾人盡數離開,堂內僅留有陳尋與陳懷安二人后, 陳懷安才是再有向前行走兩步。
在一邊輕觸著身前棺木間,他也再是低啞著嗓音, 垂眸嘶聲道:“自我三歲通明事理起,長青家老便代替著為父父親之責。”
“起初,他并不知道要如何帶好一個三歲幼童,又加之他那時喜善繪畫,一日之內至少有七個時辰會撲在繪畫之上。”
“所以自三歲后,為父便時常因其粗心而餓肚子,如此久而久之,為父身體越發瘦弱,也越來越多病痛纏身。”
“甚至在三歲半時,直接生有一場大病,高燒整夜不降。”
“那時的為父,”陳懷安將手劃過身前棺木,眼中也泛起數不清的留戀之色,再又道:“那時,為父已知事理,明曉生死,是以還暗自判斷過,自己這輩子也就這么完了。”
“但誰曾想,”陳懷安眉宇帶起點點笑意與心疼之色,再是道:“一向嗜畫如命的他,卻在知我高燒不斷時,急切奔出畫室,也因此碰撞倒了畫室燭火,他前半生的畫作,在那一夜盡數焚毀。”
“而他卻沒有在乎,甚至連他剛剛創出來的,他的第一副鎮國之作也沒有搶救保留下來。”
“他,”陳懷安敲了敲身前棺木,聽著它發出咚咚咚的沉悶之聲,他面上的留戀之色也漸漸轉為了淡然之樣,再有顫聲道:“僅是狂奔至我房中,而后在得到郎中所留偏方,說親近之人在數九寒天中,僅穿單衣于外間裹滿風霜,再緊抱于我,便能為我降溫。”
“他甚至,”陳懷安微微閉目,語氣中也多了一分似是嗤笑,又似是難言感傷的苦笑之意,低聲道:“他甚至沒有搞清楚這件事是否為真,就真的急哄哄地脫掉了外衣,僅留有一件單衣于身,而后一趟趟來回霜雪與我的房中。”
“也不知是他的舉動真的感動了上天,還是為父真的福大命大,在他一番操作下來,到初晨之時,為父體溫竟真的降了下來。”
“還沒有因此燒成一個傻子,只不過他,”陳懷安將放在棺槨上的手收回,語氣中也多了幾分沉悶,復以低聲道:“卻因此著了涼,一整個冬時都在生病,最終也由此落下了每到冬時,便會身體僵痛的毛病。”
“不過那時的為父并不知道他這一問題,為父只知道自那場高燒之后,他便不再長久留于房中作畫,而是跟隨著族中長輩學以經商。”
“他很聰明,很聰明,”陳懷安呢喃著,目光也落在堂前的裱畫之上,再有輕聲道:“僅僅半年,他便掌握了家族的一條主要產業,還以此為基礎,將家族產業擴大了一倍有余。”
“那時的族中眾人都說他是被埋沒的商業奇才,而為父也非常高興,因為他陪著為父的時間越來越多。”
“只不過,”陳懷安搖搖頭,表情也多了一絲茫然之色,道:“在他事業越做越大,為父也漸漸展露出了遠超族人的畫道天賦后。”
“為父原以為我們生活會越來越好,誰知我與他之間,卻漸漸生有了隔閡。”
“我向著心中畫道之巔攀登,他向著家族事業更高處攀登,我們不知交談,不再與對方言說自己的生活,我們仿佛,成為了兩條不相交的線。”
“最開始,為父不理解,也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們一起生活十數年,家中眾人也都知道我與他的關系,他緣何要特意避讓于我,少與我有所交集。”
“難不成族人還會因我多一個父親,而排擠孤立于我不成?”陳懷安將目光從裱畫上收回,而后又抬手取過三炷香,在將其點燃間,語氣滿帶痛苦與不滿之意,再是道:“為父從來不在意別人的看法與眼光,更不會在乎他人對為父的小動作。”
“因為為父認為,只要實力存身,自無需畏懼任何人的小動作,直接一路碾壓方為正理。”
“可他不這么認為,”陳懷安將香插在供爐之中,在收手之際,他的指尖也不小心觸碰到了一點香灰星火。
只是這對于尋常人來說,是極為敏感且定難忍受的刺痛,在陳懷安處,卻僅是微微蹙了蹙眉。
隨后在陳尋望視間,陳懷安便是微低著頭,再又開口道:“他認為以我的天賦,定能當上族長之位,而他,手握家族九成經濟命脈。”
“這樣的他,若與我密切聯系,”陳懷安跪俯在莆團之上,不斷燒著黃紙,復以低聲道:“那等我成為族長,整個陳家的權與利,便皆會持于我手。”
“這是整個陳家,所不愿看到的事。”
“要知世家向來不是鐵桶一塊,更何況是陳家這樣的百年世家。”
“一旦我真與他聯絡密切,又真的成為族長,持拿了家族大義與九成經濟命脈,那他,與我,下場都不會有多好。”
“所以他選擇遠離于我,選擇避開我。”
“當然,”陳懷安將手中黃紙燒盡,又取過一沓黃紙,繼續投向身前火盆,道:“這些,他從未曾與我說過,一切也不過是我的猜測。”
“或許,”陳懷安語氣微微上揚,故作輕松,道:“他從未曾真正視我為他的孩子,所以在我于族中嶄露頭角后,他便認為我已長大,所以棄我而去。”
“父親……”看著說完這番話,就兀地陷入沉默,而后久久不語,只不斷燒著黃紙的陳懷安。
在有陪著對方靜默半晌后,陳尋方才是在陳懷安又欲取過一沓黃紙,繼續點燃時,有些不安與擔憂地低聲喚了對方一句。
而聽到陳尋這帶著一抹小心翼翼的,輕微的無措喊聲,正麻木著心神,眸光亦低迷黯淡,僅不斷投送黃紙于火盆中的陳懷安,也忽地驚醒過來。
隨后在將手中黃紙置于半空,過有數息,才是又投入火盆后,陳懷安方再是出言道:“為父其實一直不知,他對于為父是何看法,又存有什么感情。”
“他一向寵溺為父,甚至在為父高燒痊愈之后,他更是能在連軸忙碌數日不休下,仍不斷求著族中長嫂小妹,纏著乳母傭人以問詢她們,要如何帶好一個小孩。”
“總之,”陳懷安低著頭,看著身前不斷跳躍的火舌,語氣也再次帶上了一抹悲意,道:“但凡他所知曉的,能對我有益的事或物,他都會不惜一切地帶回給我。”
“但就是這樣的他,卻從未在我面前表露他對我的愛,他也從未真正停下來,聽過為父與他真心交談。”
“他的付出,太過一廂情愿。”
陳懷安閉著眼,話語中也帶上一抹隱隱哭腔,再又道:“他從未知道,為父并不想當上族長,更不想被家族事務所裹挾。”
“為父只是想好好作畫,好好同他一起生活。”
“可他太過執拗,為父改變不了他……”陳懷安將黃紙放于一旁,唇齒顫抖著,再有悶聲說:“所以為父選擇改變了自己,已達成他之所愿。”
“為父會讓他看著他的孩子,成為這偌大家族的族長。”
“或許到那時,到權聚于我手時,他會為為父驕傲,也會再次親近為父。”
“只不過這一切,好似都是為父的一廂情愿,”陳懷安攥著手中畫卷,聲音也越發低沉,“在為父當上族長那日,他選擇辭離族中職位,受領家老之名,之后更是搬至族中小院,不與外人接觸。”
“哪怕是為父,去見他,也是屢吃閉門羹。”
“自此后,為父漸漸掌握家族實權,而族內也越來越少人談論他與為父。”
“直到為父娶你阿娘,又生有你,他才與為父再有走動。”
陳懷安微微抬首,以此止住眼中的淚水流下,而后再有悶聲道:“阿父原以為,這一生就會這樣過去。”
“雖有俗務不斷纏身,但有佳人在側,又有我兒與他相伴為父,雖不盡完滿,但也讓為父心悅快樂。”
“可怎知世事無常態,今朝之幸又怎能為一生之幸。”
陳懷安閉目搖頭,眼中淚水也順著臉頰,滴落在莆團之上,“自我兒將書冊送于家中,家族也因此再有發生變化。”
“為父也趁此時機,退居二線,原以為從此以后,能得一清閑,還能與你阿娘和他,一同爭那長生,共度更多未來光景。”
“可未曾想,他終是放不下家族,也或是……”陳懷安勾唇一笑,眼中滿是苦澀之意,道:“他終于知道,我并非可為族長之人。”
“所以,他,選擇了接替為父。”
“或許于他眼中,此刻的家族在意的已不是當初的權利,他無需再有避嫌;也或許他認為他已為族長,無需再顧忌什么。”
“總之自那時起,他與我之間的隔閡,漸有消散。”
“這十年,也是為父與他少有的,親近融洽的十年。”
“阿父……”陳懷安低頭,一邊解開綁在畫卷之上的系繩,一邊再有輕聲道:“曾與他說過,在阿父修為有成后,便會抽身為他排憂。”
“他當初答應得好好的。”
“還說只要為父作出一副傳世之作,他便不再堵樓,他便放為父出來。”
“為父當真了,可他,卻說謊了。”
陳懷安哽咽著,眼淚也不斷滴落在蒲團與他衣物之上,但對此,陳懷安卻是未曾在意。
他仍是低垂著頭,在有沉默半晌,而后便是將手中畫卷,徑直扔進火光旺盛的火盆之中。
“阿父!”陳尋驚呼著,同時人也向前快走兩步,想要將那幅畫卷從火盆中拿出。
方才在畫樓中,他一眼便看見了這幅畫,也由此知道了陳懷安緣何能在傳信給他不到七天后,就再次突破,踏入了練氣五層。
但也正是知道這一點,陳尋才是能知道這幅畫對于陳懷安,對于陳家意味著什么。
可……
陳懷安……
陳尋被陳懷安抬手攔住,向前的腳步也由此停下。
但那幅畫,卻未曾因陳尋的停下,而停止毀滅。
“不過是一幅畫作,”陳懷安低斂著眸,語氣冷淡且生硬,道:“應該持有它的主人已不再,那留它又有何用?”
“畫作,不應是沒有靈魂之物。”
陳懷安說完,又對著陳長青牌位磕有四個頭,隨后再有站起身子,在默默看著身前的,他的第一幅傳世之作就此消失,毀于火中。
他才是轉過身,朝陳尋勉強扯出一抹笑容,道:“今日天時已晚,明日還需接待外客。”
“我兒,且隨為父,回轉內院,早些歇息才是。”
“父親,”陳尋看著陳懷安,看著對方疲倦蒼白的臉,和滿是血絲的眼睛,心中的擔憂關切已是滿溢于心。
可不等他再有說些什么,陳懷安便是笑著搖了搖頭,輕聲回了一句“為父無事。”
隨后就邁開腿,向著外間走去。
見狀,在有沉默半晌,又回頭無聲看了看陳長青的牌位數息后,陳尋才是在遠處陳懷安的招手動作中,低垂著頭,斂下數不清的駁雜情緒,快步走向陳懷安。
只不過待兩人離去未久,一道身影又再次出現于無人的靈堂之上。
他取過那張靈牌,躬著身,抱著靈牌,跪俯于蒲團之上,眼中淚水止不住的流淌。
“父親……”
第 50 章
微風吹卷白帆動, 初陽融消堂前悲。
望著眼前空無一人的靈堂,再感受著身后因旭日東升,而涌起的陣陣暖意后。
陳尋也忽得嘆了口氣,面上因整夜未眠, 而流露出的疲乏困倦之色, 也再有深上三分。
等到外間晨光漸漸侵入堂中, 找得堂內升起的淡淡白煙也泛成一絲金線后, 陳尋才又是搓了搓臉, 朝周遭看了看。
等得確定靈堂周圍真已無人后,他方是提步朝前走了兩步, 再有向陳長青靈牌拜有四拜。
等得此舉做罷, 他方又緩緩吐出一口氣,以壓下心中泛起的酸澀難受之感。
“老爺子,”陳尋勉強于唇邊勾起一抹微笑 ,語氣中也帶上了幾分輕松之意,再有道:“想我的時候,記得給我托夢。”
“我……”陳尋轉過身,一邊朝外走去, 一邊再有壓低聲音,輕聲說:“很想你。”
說完, 在身后白煙忽得被微風吹散, 于無形飄動,好似煙云化人點頭間,陳尋也緩緩走到了靈堂門口。
但還不等他跨步走出堂前,于外間便傳來一道急促的腳步聲。
旋即在陳尋還未反應過來之際, 一身著月白長袍,腳蹬稽云靴, 腰著白玉佩的清俊青年就快步走進了靈堂之內。
“江北趙家趙宸,攜領趙府一眾,前來吊唁長青族長。”
“望……”趙宸先是低著頭,微微躬身以朝陳長青的靈牌拜有四拜。
待此舉結束,他才是再抬首側目,欲出言寬解身側的陳家族人兩句。
但在眸光于旁一掃后,他的視線卻忽得定住。
等得過有數息,他方再是使勁揉搓雙目,而后帶著難以掩蓋的詫異與不可置信之情,朝身前人看了又看。
“你……”趙宸微張著的嘴緩緩吐出一字,緊接著在陳尋略帶訝異的目光中,他又再抿了抿唇,直是朝陳尋所在之處快走兩步,而后一把抱住身前人,語氣激動道:“兄長!”
“宸,宸弟,”陳尋張了張嘴,雙手有些無措地凌空放于身側,同時面上也顯露出一抹訝然詫異之色。
而聽到陳尋的回答,本就因對方出現,以致心情無比激動的趙宸,面上也再有揚起一抹亢奮之色,繼而再是道:“真是!兄長!”
“兄長,你,”趙宸抬手在身前人的背上拍了拍,隨后身子又微微向后一仰,仔細打量了陳尋兩眼,再又道:“兄長……”
“瘦了。”
“但……”趙宸說到這,目光也微微一轉,旋即便是有見堂前白帆,正于陳尋身后隨風飄動。
也是因此,在陳尋剛欲啟唇,再有說些什么時,他便好似被冷水猛地澆透一般,原先的亢奮之色驟然退去。
緊接著雙手也從陳尋身上放開,朝身后退了兩步。
待一切作罷,他才是再微微低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朝陳尋悶聲開口道:“小弟一時激動,有所失態冒犯,還望兄長見諒。”
說完,不等陳尋回應,他又轉身朝陳長青的靈牌處,再又躬身一拜,語氣中也多了幾分歉意,道:“小子一時昏頭,忘了身處何地,還望長青族長勿要見諒,勿要見諒。”
話落,在陳尋注視下,他復又側身朝著陳尋處低聲說了一句,“還望兄長稍等小弟片刻。”
陳尋聞言,也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見狀,趙宸也朝陳尋再有笑了笑,而后便側轉回身,又一正面上神色,一邊點香行拜,一邊口念吊唁之詞。
等到這一系列操作完畢,他才是緩緩舒了口氣,朝陳尋點了點頭,一齊緩步走出靈堂。
……
清風卷起一地落葉,也吹動樹蔭下,正并肩而行的兩人衣袍。
望著已越發成熟穩重,不復見年少時傲氣盡顯于外的陳尋,在默默收回視線后,趙宸語氣中也多了幾分關切探尋之意,輕聲道:“不知兄長,近來可好?”
“為兄?”陳尋腳步頓了頓,因著對方剛才的熱情之舉,他原先因十年未與對方見面,而升起的少許陌生之感,是有淡去不少。
不過陌生之情雖去,但兩人終是十年未見,加之當下見面時機也算不得好。
是以兩人之間,終究還有著少許尷尬氣氛留存。
也是如此,在趙宸話音落下后,在有稍稍遲疑兩息,陳尋就為緩解兩人之間的凝重氛圍,朝著趙宸笑了笑,繼而開口道:“尚算安好。”
說完,不待趙宸再有說些什么,陳尋便眼帶些微好奇關切之色,復又低聲以問道:“卻不知,宸弟近來如何?”
“小弟?”趙宸摸了摸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朝陳尋回有一笑,道:“近來也還不錯。”
“前些日子族中與陳家有一貿易往來,為確保貿易無憂,族長便派我護送物資前來江左。”
“可,”趙宸說到這,面上也閃過一抹惋惜之色,低聲嘆道:“誰知我等車隊剛有抵至江左,還未來得及交割物資,便收到了長青族長逝去的消息。”
“小弟也因此,在匆匆將貨物交由下屬后,便選擇先行出發,趕赴陳家。”
“不過,”趙宸看了看面色還尚算平和的陳尋,在緩緩吐出一口氣后,眼中也多了幾分真切的訝異之色,道:“小弟也未曾料到,會在這見到兄長。”
“要知在兄長離于趙府半載后,小弟就曾遣人來赴陳府,以尋兄長。”
“但孰未曾想,對方竟言兄長不曾在家。”
“也是自那之后,小弟每過半載,便會派人前來江左一趟,可每一次,所得結果都未曾如愿。”
趙宸搖了搖頭,面上也閃過一抹晦暗之色,不過很快他又將面上表情一收,旋即再是看向陳尋輕笑道:“算算日子,我與兄長也有近十年未見。”
“這十年,”趙宸頓了頓,似是也要緩和兩人之間的沉悶與還隱存的隔閡一般,于眉目間直是顯出幾分驕矜傲然之色,道:“小弟可從未停下作畫一途。”
“如今小弟畫技,雖不說比得上姜國畫道頂流,但在江北一地,也尚算出色。”
“所以,”趙宸眼中笑意再有深上三分,語氣也微微揚起,道:“小弟可未曾辜負兄長當初寄予。”
“倒是兄長,”趙宸側目看向陳尋,語氣又微微放低,不解道:“緣何十年來,未曾回過一封書信于小弟?”
“甚至連諸國畫道界,也未再有兄長名聲傳出,倒是叫小弟,憑白擔憂十載。”
“我……”陳尋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但每每話已至嘴邊,他又覺得不妥,故又收了回去。
直到過有半晌,在望見自家院落已隱隱顯露一角后,陳尋才是緩緩吐出一口氣,朝著趙宸反問道:“宸弟……真不知我近況?”
“嗯?”趙宸聞言先是一愣,隨后看向陳尋的目光也多了幾分不解與困惑之色,再又道:“小弟身處江北十年,但這十年來,前三年足不出戶以習學書筆畫道。”
“后四年,則是游步江北諸地,一邊幫扶江北諸民修建家園,一邊又采以山水融入畫中,以此精進畫道。”
“如此之后,這末了三年,小弟即是在家族示意、父親示意,加之小弟也自覺畫道陷入瓶頸,需要暫且休息一段時間,以緩解壓力,用以突破瓶頸下,便投身族中,從事家族的底層商貿一事。”
“同時也欲以此鍛煉自身,學習著從細微處把控家族發展。”
“也是因此,在這十年中,小弟雖走遍大江南北,也持掌過權利權柄,但因所接觸的人或事,都是為底層,所以對于外界消息,了解并不算多。”
“再加上,如今時局頗為動蕩,縱是江北江左相鄰有近,但終非一地,是以小弟對于江左所掌握的消息,確實不甚靈通。”
“所以,”趙宸頓了頓,看向陳尋的目光中困惑之色也愈發濃郁,道:“小弟,實有不知兄長近況。”
“可兄長如今這般說……”趙宸抿了抿唇,目光也微微偏向一旁,語氣也多了幾分不肯定,道:“莫不是兄長未曾遮掩自身行蹤?也早于其他領域聲名四起?僅是小弟消息不通,才造成了如今誤會?”
說著,趙宸面上也泛起一陣尷尬和羞愧之色,道:“小弟原以為是兄長瞧之不上小弟,故不理會小弟,如今看來……”
“倒時小弟錯怪了兄長。”
“小弟,”趙宸抬手覆面,語氣也滿是歉意,道:“羞愧難當。”
“這,”陳尋看著趙宸,面上也適時閃過一抹真切的詫異之色。
要知自他離開江北,趕赴玄都,以成國師后,雖少于朝堂之前露面,但因著前幾年身份暴露一事,朝堂上的諸多世家大臣,對他的來處也并不陌生。
而趙宸之父,趙淮承為人本就精明,加上對方也于京中任職,更是曾與他見過數面。
按道理在知道他的身份境遇后,對方多少會跟趙宸說些自己的事。
但如今看來……
陳尋抬手在趙宸的肩上拍了拍,語氣也多了幾分自嘲之意,以緩解兩人之間越發濃郁的尷尬氣氛,道:“卻不是宸弟消息不通,實是為兄有些自以為是了。”
“兄長,我,”趙宸看著面前微笑搖頭的陳尋,在面色脹紅不少后,也忙是連聲回道:“這怎為兄長自以為是?”
“要知小弟所掌握的消息渠道,本就不甚靈通,莫說知悉江左地界消息,縱是于江北也稱不上是多好。”
“更何況小弟這十年來,多是專心書畫,少有參與家族之事,故也未曾倚靠家族,以知悉江北、江左道上,除畫道之外的其他領域事情。”
“是以,”趙宸搖了搖頭,語氣也多了幾分不好意思,道:“歸根結底,還是小弟掌握消息不足所致,又怎怪得了兄長?”
“不過,”趙宸說到這,面上羞愧之意也漸漸淡去,轉而又揚起一抹笑容,輕聲道:“小弟日前收到父親消息,言說不久后,要小弟去往玄都,以任職。”
“雖小弟不喜為官,但食家族資糧成長,自要為家族奉獻,再者父親年事漸高,趙家不可于京中無有耳目。”
“所以小弟任性數十年,也終要擔起家族責任。”
“不過小弟原以為此事雖非壞事,但稱之為好事,也算之不上。”
“但如今,”趙宸看向陳尋,語氣也再有上挑幾分,道:“如今得見兄長,等小弟抵至京都,消息渠道便會有得靈通數倍,倒那時,小弟當可與兄長多多聯系。”
“是以如此看來,這,未嘗不可說是一場好事。”
而聽到趙宸的話,陳尋在沉默少時后,便不由得挑了挑眉,而后低聲笑道:“那,我便等宸弟于京中安穩后,與我常聯系。”
“宸弟,可莫要忘了為兄。”
“怎會忘了兄長!”趙宸揚著眉,沖陳尋笑了笑。
旋即在陳尋抬手推開院落大門,以示意趙宸一同入內時,趙宸又再有笑道:“不過未來之事暫且不提,小弟如今,卻是想知道兄長這十年,有得經歷多少趣事。”
“你我兄弟,多年未見,小弟也有太多話,欲對兄長言說。”
“那,”陳尋沖趙宸又回以一笑,道:“你我可要促膝長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