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李見素簡直不敢相信,她以為自己已經做了完全的準備,卻沒想到李湛竟然沒有任何反應,“你為何……”
“為何沒有中毒?”李湛看向高臺上香爐,“里面是放了迷藥么?”
李見素道:“是曼陀羅花粉……”
李湛抬起頭,看了眼床正中懸掛著的香囊,隨后又將目光落在李見素紅腫的唇瓣上,“還有什么?”
李見素別過臉去,低道:“川烏,附子,香白芷……”
她將這些放入口脂中,抹在了唇瓣上,方才李湛吸吮時,應是吃了干凈,再配合著屋中燃的曼陀羅花香的功效,此刻的李湛應當渾身乏力,別說鉗制住她,便是坐起身都成問題。
“原是香白芷的味道,怪不得那般清甜。”李湛的齒頰間,那好聞的味道到現在都還未消散,他咽了口唾沫,緩緩移開視線,將枕邊那發簪拿起扔去一旁,“我進屋前,吃了清毒丸。”
李見素倏地一下回過頭來,看向李湛,便是沒有開口,李湛也知道她想說什么。
“沒錯,是你當初給我的那道藥方,煉制而成的。”
李湛有一次誤食野菌,雖然當場李見素將他救了過來,可害怕他日后又不慎中毒,便回去詢問阿翁,可有什么解毒的藥方,便于隨身攜帶,阿翁弄清事情緣由后,才做了這清毒丸。
阿翁從不藏掖這些,記得那時臨前,他還特地將方子寫清楚,交給了茂王,感謝他這些年在嶺南的照顧。
沒想到時至今日,李湛用了她給了的藥,解了她下的毒。
“那你怎么知道,我會對你下毒?”李見素還是不解。
“因為你看了那本古籍。”李湛遠比李見素以為的還要了解她,他知道阿翁當年的離世,讓她一直無法釋懷,也知道當她看到那本關于蠱蟲的書后,一定會聯想到阿翁的死。
“阿素。”他輕撫著她眼角緩緩滑落的淚水,道,“不管如何,你也不該覺得是我,我怎么會那般做,便是我阿耶,也不會。”
李見素沒有躲開他的手,似是妥協般閉了閉眼,哽咽開口:“你什么都不告訴我,我如何能相信你?是你對我說的,長安會亂,也是你一而再,再而三怕我將事情告知太子……”
在這般多的壓力下,她的警惕與質疑,自然合乎常理。
李湛嘆了口氣,翻身躺在了她的身側,將她緊緊攬在身前,“阿素,今日便全部說予你聽。”
李見素以為,李湛會再次詢問,她可否會告訴太子,可這一次,他竟然什么也沒有問,而是直接開口道:“昭肅帝忽然病猝,雖未立太子,可他膝下光皇子便足有五位,皇長子李峻更是年已束發,如此年紀,昭肅帝怎會以‘皇子沖幼,須選賢德’之由,將皇位傳于皇太叔?”
聽到此處,李見素明顯整個人都緊繃起來,但她一直緊抿雙唇,沒有說話,只靠在他身旁,靜靜地聽。
“再說,便是當真要傳位于皇太叔,也不可能那自幼便以癡傻示人的李忱。”李湛眉宇間生出一絲寒意,“我阿耶驍勇善戰,鎮守邊關幾十載,難道不比這李忱更適合?”
說著,他垂眸看向面色蒼白的李見素,“阿素你說,今上這皇位可是名不正,言不順?”
李見素沒有抬眼,低低地“嗯”了一聲,發覺李湛正在看她,她便咽了口唾沫,開口應道:“的確,你說得在理。”
得了她確切的回復,李湛似才滿意,繼續道:“世人皆知,這位癡傻的皇太叔能夠繼位,便是因為權宦勾結,想借此扶持傀儡皇帝上位,以此號令天下,可誰能想到,咱們這位今上竟藏得如此之深。”
李見素雖不關心朝政,卻也知道李湛所言非虛,李忱當年繼位后第一件事,便是鏟除異己,將昭肅帝朝內那些勾結的權宦,幾乎一個未留,手段果決,且皆事出有因,讓后人無法詬病。
“可……”李見素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道,“自今上登基以來,國泰民安……”
“他做得的確好。”這一點李湛也無法否認,許是為了證明自己,今上自登基以來,勤儉治國,愛民如子,他也的確是位稱職的皇帝,說至此,李湛不免又嘆一聲,“所以阿耶從未想過朝堂之事,他只想安心做他的安南都護。”
李見素聽至此,悄悄看了眼李湛的神色,一時也分辨不出他所言是真是假,只得繼續耐心聽下去。
“所以你大可放心,當年今上生辰宴上的遇刺,與我阿耶無關,你阿翁的死,絕非因我們而致。”李湛向她保證。
“那是誰?你方才說……李深?”李見素問。
“我只知道與他有關,許是棣王,又或者背后還有其他勢力。”李湛吸了口氣道,“便是我阿耶不想參與,可有些人會安耐不住,昭肅帝膝下那幾位皇子,還有同為皇太叔的幾位王爺,誰能做到真正的心中服氣,哪一個不想將當今圣上拉下馬來,取而代之?”
李見素起初只以為茂王動了反心,然聽至此,她才終于意識到如今的長安城,早已危機四伏。
“你的意思……”她強忍著身上一陣陣涌出的惡寒道,“不光是李深……其他的那些世子與公子們,皆可能會、會……”
“別怕。”李湛感覺到了她的顫抖,在她肩頭輕輕拍著寬慰,“我阿耶手握兵權,便是他們再斗,也要畏我三分。”
李見素雙手用力握緊,抬眼再次看向李湛,“那你呢?既然王爺無心權謀,為何還要你回來?”
李湛冷笑道:“阿耶的確不喜權術,但不代表他不懂,也不代表他愿為魚肉,可以任人宰割,今上下旨要回魚符,你可知這意味什么?”
懷中的李見素,搖了搖頭。
李湛與她認真講解,“意味著今上不再信任阿耶,他今日要的是魚符,來日便有可能要的是阿耶的命,阿耶自然得提前做打算。”
李見素算是聽明白了。
茂王之所以派李湛回來,是因為這場暗中醞釀的腥風血雨,茂王可以不爭圣位,卻要坐觀虎斗,不論最終何人問鼎,他安南的兵馬只會愈發獨立且強大,而非成為誰人皆可魚肉的對象。
李見素深深吸氣,繼續問道:“你與李深……可是已經達成了協議?”
不然李湛為何知道當初太子中蠱一事,與李深分不開關系。
李湛沒有說話,只朝她點了點頭。
李見素似是恍然大悟,“所以他與你登山比拼,還有來府中拜訪,皆是與這些籌謀有關?”
李湛“嗯”了一聲,用袖子幫她擦拭著額上的冷汗,“阿素,等事成之后,我會幫你查清,那下蠱之人究竟是誰,到時無論對方是何身份,我一定會替你阿翁報仇。”
話落,屋內再也無聲。
此刻已經接近子時,床榻上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片刻后,李見素緩緩從他懷中起身,望著面前男人道:“你曾說過,你對我的所有欺辱,皆是因為有難言之隱,可我還是想不明白,這些權謀之術,與我有何干系?”
李湛也跟著坐起身來,他再次俯身貼到她耳旁,用那連李見素都要聽不真切的音量道:“阿素,不管發生什么事,都不要害怕。”
李見素眉頭蹙起,正要開口,便見李湛忽然抬手,一股熟悉的藥香毫無征兆的吸入了鼻腔,她頓時被嗆得開始咳嗽。
與此同時,李湛屏住氣息,將她重新按在胸膛,輕輕拍著她單薄的后背,她用力在他懷中掙扎,可力氣卻愈發便弱,到了最后,她整個身子都無法動彈,只癱軟在他懷中,用那最后的一絲力氣與意識道:“那本書……是故意給我看的,對嗎?”
他完全可以下令不讓任何人進書房,也可以將那書鎖于柜中,可他如此聰敏,卻兩樣都不做,像是故意等她發現一樣。
然李湛沒有回答,只在她額上落下了一個吻。
李見素眼前陷入一片黑暗,耳旁的聲音也愈發遙遠,最終,她感覺到自己仿若從這世間消失一般,陷入了沉沉的死寂。
清晨,一輛馬車駛出長安,朝以北的山林而去。
馬車的顛簸與車輪滾動的聲音,喚醒了李見素的意識,她眉心微擰,手指也跟著動了一下,然很快,便被一只溫熱的大掌裹住。
她想要睜開眼,可眼皮卻異常沉困,頭也依舊昏沉發悶。
她意識到這是中了迷藥的反應,逐漸恢復的意識,讓她慢慢想起來發生了何事。
李湛在與她說話的時候,對她下了迷藥。
她雖然提前服用了清毒丸,可那清毒丸也是有時效的,如果在一開始李湛對她用藥,便不起作用,兩人談了那般久,藥效已經淡去,而他下藥時動作突然,讓她來不及反應,且就在她口鼻之處,所以才會毫無招架之力,便暈厥過去。
馬車還在搖晃,且行駛得越來越快。
李見素的意識也愈發清醒,她不安的呼吸聲,讓身旁之人將她抱得更緊,“別怕。”
是李湛的聲音。
他讓她更加恐懼,指尖在他掌中不住地發顫。
李湛沒再說話,只靜靜地抱著她。
許久后,馬車慢慢停下,她被抱出車外。
李見素眼皮子雖然還不能徹底睜開,但眼睛已經恢復了光感。
原來已經天亮了啊。
一個陌生的女子聲音,出現在身側,“世子,他已經到了。”
他?
縮在大氅中的李見素細眉再次擰了緊。
李湛腳步飛快,進一間房中了,很快,便又聽到一個沉穩的腳步聲到了李湛面前。
“我來。”那聲音出來的瞬間,李見素便認出了他。
是李深。
李見素倏然睜眼,模糊的視線還是讓她認出了李湛,他抱著她,看不清神色。
她微微側眸,又看到了一個頗為熟悉的輪廓,應當就是方才說話的李深。
李見素看到他朝她張開了手,似是要將她從李湛懷中接過去。
這一刻,李見素瞬間有頭皮發麻,呼吸亂到胸口都在猛烈地起伏。
李湛卻是向后退開一步,將她抱得更緊,然一開口,便讓她回到了成婚當晚,他開口羞辱她的那個時刻,“你若當真喜歡她,便不要硬來,她性子極倔。”
李深意興闌珊地擱下手臂,朝后退開,看著李湛將李見素放在床榻上。
李湛取下大氅,又去拉床帳時,身后的李深卻了上來,“我看看她,總可以吧?”
“人都給你帶來了,急也不急于這一會兒吧?”李湛的話讓李見素懸著的心徹底跌入谷底。
李深“嘖”了一聲,撇了撇嘴,“什么叫給我帶來了,這不還是你的院子。”
李湛拉好床帳,回頭笑道:“堂弟是在說笑?這院子雖是我的,可守在門外的人,卻是你的,我今日既已將她送來,還能帶不成?”
見李深視線還在床榻,李湛背在身后的手,不動聲色縮進了袖中,仿若只要李深執意為之,那藏于袖中的短劍,頃刻間便會飛出。
“一個女人罷了,堂弟是要成大事之人,還急于這一會兒?”李湛道,“待宮宴之后,一切塵埃落定,到時想如何,便能如何。”
李深終是嗤笑一聲,慢慢收回視線,與李湛出房間,去了正堂議事。
床帳內的李見素,已是淚眼模糊,她用盡全力,才將自己撐坐起身。
天已亮,待撐至午后,白芨便會將信封交于長公主。
長公主一定不會坐視不理,她會救她,她是她最后的保障……
聽到床帳內傳來響動,屋中一個身影快步來到床前,“公主?”
李見素頓時愣住,不可置信地抬眼看著帳外那道身影,她屏住氣,顫抖著緩緩抬手,將那床帳撩開了一道縫隙。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白芨?”李見素沙啞出聲,整個人如磐石定在那里。
向來沉穩的白芨,也在此刻落下淚來。
原她昨晚根本沒能出府,剛一出清和院,便被人從后捂住口鼻,很快就失了意識,半夜醒來時,她已經身處在這座院中。
“對不起公主,白芨沒將事情辦好……”白芨撲通一聲跪在李見素面前,重重磕了下去。
李見素沒有說話,只怔怔地望著眼前的白芨。
白芨緩緩抬眼,自責道:“奴婢醒來后,那令牌還在奴婢身上,可信封卻不見了……”
白芨的心思極其細膩,她是看著她在青山觀下如何義診的,怎會不知李見素的醫術如何了得。
昨晚她不過長了皮疹,又不是什么疑難雜癥,根本不可能讓李見素束手無策,得連夜讓她去求玄凈道長醫治。
再說臨走前,李見素不重不輕握住她手時的那番話,徹底讓白芨肯定了心中的猜想——府中要出事。
白芨不知要出何事,但也看得出此事不是小事,且事發突然,公主來不及做其他打算,只能將她視為退路,連夜讓她投奔至長公主面前,還特地提醒她,今晚不要叨擾長公主,這便是指,即將發生的那件事,興許還有回旋的余地。
等到了翌日正午之前,李見素會帶著采苓去接她,如果沒有去,便是事情朝不好的方向在發生,那時她一定會帶著信去求長公主。
可沒有想到,她會被人提前攔截,扔到了這座院中,更加沒有想到,李見素也會被帶到這個地方,且方才她被帶進屋,看到李湛與李深一起從屋中出來的時候,白芨心里也生出了一片冷寒。
“公主啊,到底出了何事?”白芨膝行兩步,來到榻邊。
李見素雖不是嫡親公主,可到底也是皇室的身份,且還是堂堂世子妃,這樣一個大活人在府中消失,怎么也得給個說法,再說眼看就至除夕宮宴,到時李見素必得露了面,她若不露面,張貴妃和太子那邊,也定會追問,他們二人可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打發的。
除非……
短短片刻,白芨便想到了一個可能。
除非李深根本不怕,他不怕被追究。
想到此,白芨的臉色更加蒼白,沉聲又道:“公主,可、可是……”
眼前的視線逐漸清晰的李見素,看清了此刻白芨的臉上的震驚與不安。
隨后又抬眼朝窗子看去,她知道她被困于此,門外定有人在把守,甚至那人還會偷聽她與白芨的談話。
然那又如何,如今的她已經不必再瞞,能進這座院子里的,有誰會不知曉。
“你沒猜錯,長安要亂,李湛與李深他們要謀反。”
短短的一句話,李見素仿佛用盡了自己的全身力氣了,那迷藥雖然已經失了藥效,但她的腦袋也還在發沉,很快便又迷迷瞪瞪又躺了下來,木然地望著頭頂那片緋紅的床帳,不知不覺又一次沉沉睡去。
待醒來后,白芨還在她身側守著。
看她臉色也知,昨晚她也未曾睡好,不過好在,她脖頸上的紅疹已經退去。
李見素愧疚道:“對不起白芨,昨晚你的紅疹是做的手腳。”
“是奴婢晚膳布菜的時候嗎?”白芨問道。
昨日她晚膳時,在李見素身旁布菜,好似聞到了草藥的味道,但她沒有多想,只以為是李見素晚膳前在研究草藥,味道沒有散開。
后來他們猜出府中要出事的時候,她才恍然意識到,許是那個時候,李見素給她用了什么藥,才導致她生了疹子,有了合理的借口外出。
李見素知她聰慧,自然是猜得出來,點頭道:“是那個時候,不過你莫要擔心,只是用了一些易過敏的花草,待幾個時辰后,便會自行消散,對身體不會有害。”
“奴婢沒有怨公主,奴婢知道這是迫不得已。”聽她聲音沙啞,白芨便去桌上倒了水給她。
李見素口干舌燥,一杯飲盡,又愧疚地與她再次致歉,說不該將她牽連其中。
白芨很少會與她說這般多的話了,卻沒想到她拿她當自己人時,竟是在這樣的事情中,她嘆了口氣,道:“公主當真不必如此,奴婢本就與公主榮辱一體,是奴婢沒有做好,才讓咱們失了退路。”
李見素起身來到梳妝臺前,她坐在那里望著鏡中憔悴的自己,緩緩道:“怨不得你,我知道是我將事情想得太過簡單……”
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李深。
可她還是想不明白,李深怎么每一步都走在她前面,仿佛從頭至尾,都是李湛設好的局一樣……
其實昨晚李見素已經覺出不對勁來,律令在對于巫蠱這一事上,向來嚴苛,李深是個那般謹慎的一個人,怎么可能這樣會粗心到將一本關于蠱蟲的書籍,就那般顯眼的放在柜子上,這種書怎么都要鎖進屜中,或是藏在某個隱蔽之處。
所以她在后來會問李深,那書可否是故意要她發現的,她想問問他為何如此,可李深卻沒有回答她。
李見素不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
明明他可以等她入睡后,直接將她迷暈帶走,送至這里,可為何要大費周章,誘她一番籌謀,在將她的籌謀一一擊潰,到最后,再將送至此處。
李見素正想得出神,身后的白芨已經拿著玉篦,開始幫她梳發。
“公主,那們日后要怎么辦?”白芨壓著聲問。
李見素望了眼中面露焦慮的白芨,隨后又朝窗子的方向瞇著小眼睛看去,屋中比院里暗一些,窗外的那個身影便顯得極為清楚。
白芨順著她目光看去,顯然也意識到有人就在窗外聽著,她手中的玉篦倏地一下握得更緊。
李見素緩緩回頭,從白芨手中接過玉篦,用那哀怨的語氣嘆了一聲,道:“世子本就不滿,可始終念及皇室體面,又想著到底夫妻一場,便忍辱至今,沒想到到頭來,他竟將視為物件,隨意就轉手他人……”
“轉手他人?”饒是冷靜的白芨,聽到這番話也難掩驚色。怪不得晨起時李深會出現,在一聯想到李深之前送的那盒紅珊瑚首飾,便全然明白過來,不可置信道,“公主是說……世子這是要將你……”
看到李見素絕望地合了雙眼,白芨終究還是沒有將話說出口,這對于任何女子而言,都太過殘忍。
屋中默了片刻后,李見素深吸一口氣,緩緩睜眼,“這樣活著,還有何意思。”
她將玉篦放回在了桌上,起身又回到了床榻上。
早膳的時候李見素沒有用膳,午膳她也還是沒有用,到了晚膳的時候,屋外傳來了女子喚門的聲音。
如意扭著細腰進來后,恭敬上前行了一禮。
床帳內李見素看到如意,便猜出了自己身處何處。
她之前在白渠尾隨過李深那次,便是跟到了一處宅院,那宅子是在長安以北的山林中。
她如今應當便在此院,名為梨園。
李深說過,如意不是他養的外室,而是他的暗衛之一,可如今,李見素不知自己還能否相信李深的話。
“世子臨走前特地吩咐過,要奴婢照看好公主的,還望公主心里再不快,也要顧及身體。”如意勸道。
床帳內沒有任何回應,李見素像是沒有聽到一般,一聲不吭。
不論如意如何勸,她都不為所動。
到最后,如意走上前,也不顧禮數了俯身在李見素耳后,用那輕不可聞的聲音,不知說了什么,連站在一旁的白芨都未聽清。
李見素卻是眉心蹙了一下,終是抬眼朝如意看去。
如意退后一步,繼續相勸,“公主如此聰慧,怎會想不明白,何故要為男人同自己置氣這個道理?”
“記起來了,你便是他養在梨園的那個……”李見素憔悴的神色中又添了一把火氣。
如意解釋道:“奴婢只是替世子打理梨園,并非公主所想那般。”
“出去!”李見素氣得臉頰發顫。
如意嘆了口氣,最終還是退了下去。
李見素兩日未曾用膳,每日到了飯點,如意便會親自來送,會在房中好言相勸,再被李見素呵斥出屋。
如此多次,到了第三日晌午,餓得幾乎下不來榻的李見素,在昏沉中被白芨喂下了一些粥,等她醒來時得知,將白芨數落了一頓,又開始絕食。
此事傳入李深耳中時,他人在白渠折沖府,正與李深議事。
原本李深這兩日還想抽了空去梨園看望李見素,得知她正在絕食,便覺得頭痛,揉著眉心質問李深,“你不是說定會讓她毫發無損,若她在你那園里有半分差池……”
“是堂弟急不可耐,非要讓將人帶出來的,如今又怪罪起來,說過她看著柔弱,實則骨子里極倔,現在你信了吧?”李深亦是無奈。
“城中要亂,她在你府上自然會危險,讓她躲在城外,又豈是著急之事?”李深道。
李深案幾下的那只手用力握住,案上的手卻只是輕輕在圖紙上敲了兩下,提醒道:“堂弟還是應以大事為重,不要因此分心,誤了要事。”
李深嗤了一聲,“你且安心,心中有數,耽誤不了。”
李深朝王佑揮了揮手,“讓如意再好生勸勸。”
王佑應是,正要退下時,卻又被李深喊住,“不是還留了個婢子在她身旁嗎?用那婢子去做要挾,她向來心善,肯定會服軟。”
王佑看了眼李深,李深點了下頭,他便躬身退下。
待屋中再次靜下,李深才繼續問道:“今上此番病重,太醫署瞞得緊,不知到底患了何病,萬一到時除夕宮宴被取,咱們的計劃便難以實施。”
李深看著他道:“除夕從古至今,便是象征著來年的昌隆吉運,記得中宗當年病重,都未曾取消宮宴,而是將宮宴交于韋皇后主持,這般重要的宮宴,今上怎會取消?”
李深瞇起眼,順著他話道:“若當真最后宣旨取消,便會令人費解?暫且不提張貴妃,便是鄭太后還健在,太子也在,他們當中不論是誰,代今上主持宮宴,有何不可?除非……”
李深忽地彎了唇角,“除非宮中生變,等要入宮救駕。”
說著,他抬手指著圖紙上皇城北側含元殿的方位,“你那二百田舍漢,可靠得住?”
李深道:“上陣殺敵自然不成,可若是說宮中生變,要他們看守一處城門,應當不成問題,到時候多許些財帛糧食便是。”
說完,李深也心生顧慮,不放心道:“前幾日因與公主的事,被今上叫進宮時,見他只是輕咳,似是并無大礙,怎就忽然病倒,連上朝都免了,這當中可有蹊蹺?”
李深抬手在他肩上,拍了兩下,“堂兄放心,的消息錯不了。”
“此次是咱們唯一的機會,萬一哪一個環節出了岔子,便會功歸一簣。”李深似是還不死心,想要問出李深的消息到底從何而來。
李深卻還是不肯松口,只笑著看他,“堂兄怕什么,到時候入城之人是,便是出了岔子,你也只是覺察出宮中生變,帶人守著城北而已,豈能追究到你頭上去?”
李深頓了一下,頗有深意地看著李深,“再者,你阿耶手握安南重兵,旁人便是再斗,不也要畏你三分嗎?”
這番話是李深在前幾日同李見素說過的,李深幾乎一字不差地重復了一遍。
李深面色微冷,李深卻笑容滿面,“堂兄莫要氣惱,只是想讓你放心,能找人看住你,便也能找人看住其他人,這一次每一個環節,都是親自設計,絕不會出任何岔子,便是出了,你茂王府也能獨善其身。”
李深垂眸低笑,“好,不過自是希望堂弟能夠事成,只是事成后,莫要忘了的功績。”
兩人相視而笑。
梨園這邊,當真是按照李深所說去做,那院里的人將白芨關在了另一間房中,不讓兩人見面。
只短短一個時辰,李見素便怕了。
她放棄了抵抗,老老實實用膳,但肉眼可見的是,整個人愈發沉悶。
直到一日,她推開窗戶,就站在那里,任由單薄的衣裳迎著山間冬日里的寒風,不住飄搖。
院中那四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在發現突如其來的響動時,齊齊將手落在了腰間的佩刀上。
白芨嚇得趕忙將窗戶合上。
這一個插曲,讓李見素染了風寒。
如意詢問她可要去找位郎中,李見素不肯,只說要自己的藥箱。
當天午后,她常用的那個藥箱便送了過來。
她寫了治風寒的藥方,又每日給自己施針,三五日工夫,風寒便已痊愈。
“不是故意生事是實在太悶了,想看書……可不可以?”這是如意來送食盒的時候,李見素對她說的。
傳入李深耳中時,他自然會應允,只是心里念起那清瘦的身影時,不免又覺得虧欠了她。
“唐陽,再委屈你幾日,待宮宴之后便給你最尊貴的身份。”
李深拿了一本逗趣的話本,讓傳話的隨從帶去梨園給李見素。
李見素終于走出了寢房,被關了半月之久的她,頭一次來到書房。
似是不放心她,如意同一名佩刀的男子皆在屋中,一時間本就不大的書房里,再算上白芨,便足有四人。
李見素根據那日被送來時,李深與李深的對話可知,院子里除了如意以外,所有看護的人,皆是李深的人。
所以書房里那位佩刀的侍衛,才會將她看得這般緊,那眼睛幾乎都長在了李見素身上,她起身放書的時候,他甚至還會朝前走兩步,待她拿了書坐回椅子上,他又不動聲色退回原地。
“看這柜中有琴譜,你可會彈?”李見素問如意。
這還是她頭一次主動與她說話,如意忙起身屈膝,“奴婢會,公主可要聽?”
李見素猶豫了片刻,點頭“嗯”了一聲。
如意抱來古琴,坐在窗邊開始彈奏,李見素沒說可否喜歡,只坐著聽了一曲后,起身又去取書看。
這日之后,每日午憩醒來后,如意都會在書房彈曲,李見素則繼續看書,白芨在一旁煮茶,那侍衛則靠在門上,目光警惕地在房中巡視。
“你要喝嗎?”
又是一日,李見素在喝茶湯時,看向那侍衛。
那侍衛顯然愣了一下,但很快也意識到,李見素的確是在和他說話,他搖了搖頭,聲音低沉道:“不必。”
白芨遞給如意一碗,如意沒有說話,垂眸輕抿著手中的茶湯。
李見素卻是繼續對那侍衛道:“你站了那般久,屋中又有炭盆,這般干燥,你要喝些水的。”
白芨又拿一碗,小心翼翼來到侍衛面前,“不管是水還是茶,都是你們拿給的,且這茶湯也是你看著煮的,沒有問題的。”
那侍衛眉心蹙起,沒有去接茶湯,繼續冷著聲道:“無事,不用給。”
白芨為難地回頭看向李見素。
“你若不放心,出去飲些水再進來吧,看你嘴唇干成那般,實在礙眼。”李見素說著,又補了一句,“你要是不愿意,便出去守。”
那侍衛覺得李見素簡直莫名其妙,他嘴唇干關她何事,可礙于身份,他沒有回懟,而是耐著性子道:“屬下職責所在,不能擅自離開。”
“沒讓你離開,你站在門外不行么?還能從屋里跑了不成?”李見素不悅道。
白芨也趕忙應和,“關鍵們都是女子,就你一個男子……”
那侍衛似是有些忍無可忍,直接將白芨話音打斷,“世子吩咐了,只要公主離開寢屋,屬下必須寸步不離。”
“公主消消氣,奴婢再彈首曲子給你聽吧?”如意終是擱下湯碗,出聲替兩人打圓場。
李見素長出一口氣,沒再理會那侍衛,直到天色漸黑,李見素起身準備回房,才忽又問他,“明日是除夕嗎?”
那侍衛不冷不淡道:“嗯。”
李見素眸子蒙了一層薄霧,低聲道:“明日想吃牢丸,還想吃櫻桃畢羅,還有蜂蜜涼糕。”
李深說過,在膳食上要盡可能滿足她。
除夕這日,長安解除宵禁,整座城都洋溢著節日的喜氣,街頭巷尾熱鬧非凡,皇城中卻顯得頗為冷清。
皇帝病重,近半月都未曾上朝,原定除夕的宮宴,也推至到正月十五再來舉辦。
好在當今圣上開明,前兩日便已經下旨,那朱雀大街的火樹今年繼續燃放,民間百姓該熱鬧便熱鬧,不必避諱,讓他也跟著大家沾沾喜氣,興許這病便能好得快些。
有了圣上的話,百姓自然放得更開。
東西兩市早早就排起長龍,各個坊間也是張燈結彩,那吟曲作樂之聲,甚至都傳入了宮墻之中。
遠在梨園的李見素,今日一早就起來了,她如今特別喜歡去書房,連同早膳都是在書房用的。
她坐在書案旁,望著白芨從食盒里拿出櫻桃畢羅,還有牢丸和蜂蜜涼糕,那苦悶許久的臉上,終是浮出了笑容。
如意坐在窗后,也難得彈了一首歡快又激昂的曲子。
許是被那曲子所感染,又或是今日的確高興,李見素吃得比平日快,甚至可以說用膳的模樣有些失了禮儀。
“咳咳……”
忽然一塊涼糕卡在了她的喉嚨中,她干咳兩聲,捂住脖子,臉上神情極為痛苦。
如意背著身,似是沒有發現,還在彈曲。
白芨自然看到了,著急上前替她拍著后背,可拍了幾下,根本無用,眼看李見素面色漲紅,神情愈發難看,那侍衛終是快步上前,來到李見素身后道:“公主,得罪了。”
他雙手環在李見素腰間,正要幫她將那卡在喉中的涼糕頂出,卻見白芨忽然拿起盤子,朝他頭上砸來。
他反應極快,抬起手一把握住白芨手臂。
可就在此時,那被卡得險些斷氣的李見素,迅速一個轉身,手掌在侍衛脖頸處拍了一下,那侍衛蹙了下眉,抬手在脖子上摸了一下,才發現他脖子上竟被李見素插了兩根銀針,然不等他再反應,整個身體便忽地僵住,直直朝后倒去。
李見素與白芨用盡力氣去拉他,如意那高昂的琴聲也在此刻達到頂峰,可李見素和白芨力氣實在不夠,這侍衛太過魁梧,他的忽然倒地,還是傳出了不小的響動,終究還是引起了院內之人的注意。
聽到有人上前,如意的琴聲終是慢慢停下。
“出何事了?”擱著一扇門,外面傳來侍衛的聲音。
如意迅速起身,踮起腳又揚起頭,讓自己說話聲音傳出的方位,基本完全符合那侍衛的高度,她開口道:“無事。”
這兩個字,與那倒地侍衛的聲音一模一樣,不論是語氣還是聲線,讓人完全聽不出任何差別。
屋外之人顯然沒有懷疑如意的身份,但還是沒有離開,又問:“可要進去?”
如意繼續用那侍衛的聲音回道:“不必。”
屋外之人轉過身,抬腳準備離開,卻又回頭道:“有事喊。”
如意道:“嗯。”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李見素被帶進梨園的那一日,她拒絕用膳,如意在進屋相勸時,靠近她耳旁用那輕不可聞的聲音說了一個人的名字——鄭盤。
李見素猛然想起,李深說過那鄭盤是他親自動的手。
可就在鄭盤死的那一晚,李見素是親眼看到李深被如意拉進了梨園,也就是說,他知道有人盯梢的情況下,在同如意演戲,讓人誤以為他與外室一夜春宵,而與此同時,真正的他卻早已離開院子,去尋了鄭盤。
能避開眼線離開院子的唯一方法,便是這院內有密道。
那時躺在床榻上的李見素,朝如意看去,眸中寫滿了匪夷所思。
李深前腳才將她送來梨園,后腳又讓如意來與她暗示這院中有密道?
此時的如意背對窗子,抬眼看著床榻上一臉困惑的李見素,一面溫言相勸,一面做了一個翻書的動作,并朝衣柜指了指。
這應當是書柜的意思……
難道她想引她去書房?
李見素當時很快便意識到,如意可能是想告訴她,那密道就在書房。
可李見素還是不敢全然確認,她表面因為猜出如意是李深所養的外室而氣惱,喊她出去。
實則在喊話的時候,她用手指佯裝人的腿腳,不動聲色比劃出了逃走的動作。
意指當真是要帶她“出去”?
如意也是表面嘆氣,退下前卻是對著李見素點了點頭。
在之后,李見素故意讓自己染了風寒,要回了她的藥箱,又故意整日郁郁寡歡,想去書房看書,再到最后,也就是昨日,她故意引得侍衛說話給如意聽,直到如意已經掌握了那侍衛發聲的方式之后,才故作圓場,結束了那場對話。
三人完美的配合,給了她們離開的機會。
隨著門外那侍衛腳步聲逐漸遠去,李見素與白芨才敢呼吸。
如意立即回到兩人身側,將那侍衛移到一旁,開始推動書柜上的機關,很快,書柜移開,一道門出現在李見素眼前。
這是一個狹長幽暗的密道,尤其是在書柜合上之后,眼前便瞬間陷入一片黑暗。
如意對此路極為熟悉,她走在最前面,拉住李見素的手,李見素再拉住白芨。
“李深到底在做什么?”李見素只到此刻,都還是不能理解李深這樣做的目的,她終是忍不住,在黑暗中低聲問道。
如意道:“待事情結束,世子會將一切告訴公主的。”
又是這樣的話,李見素嘆了口氣,“那他是真的要同李深造反碼?”
“公主見諒,屬下不能說。”如意還是沒有松口。
李見素知道多半是問不出什么來了,便不再說話。
倒是如意,又主動與她道:“再行一段路我們便能出去,待將公主送去安全的地方后,屬下還有要事要做。”
“你要離開?”李見素道。
白芨也跟著詢問:“那我們怎么辦?”
如意道:“一會兒去的地方會有人接應我們,他們各個武藝高強,公主不必憂心安危。”
“好。”李見素應聲的同時,卻在白芨手心處撓了兩下,白芨不知這是何意,可顯然反應過來,李見素另有打算。
李見素慢慢將白芨的手松開,白芨害怕摔倒,便只拉住了她寬大的衣袖。
又走了一段路,眼前終是看到了光亮。
可李見素卻不知怎地,忽然腳下一滑,如意連忙去拉,都沒能拉住,便見她摔坐在地,疼得悶哼了一聲。
如意與白芨彎身扶她。
李見素去攬如意肩膀的時候,在她后頸不重不輕按了一下,如意沒有任何感覺,扶起她便朝外走。
然走了兩步,眼看密道愈發明亮,如意腦中卻忽然生出眩暈感,整個身子朝著墻壁的位置靠去。
這次換李見素將她攬住,白芨也立即上前幫忙,兩人將如意緩緩扶坐在地。
“屬下還有要事……耽擱不得……”此時的如意明顯已經反應過來,方才的李見素是在做戲。
李見素寬慰道:“我知道,我沒有將你穴位封死,只是刺了一下風府,待半個時辰之后,你便能恢復。”
她在如意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便起身帶著白芨朝那光亮處走去。
今年的除夕,長安城南北的氛圍極為割裂。
皇城在長安以北,而京中權貴也多居于北側,便是皇帝下令不必避諱,要與百姓同樂,可真正到了除夕這日,但凡身戴官職者,也不敢在外大肆歡慶,合上府門如何,便不得而知。
而城南百姓居多,忙了整整一年,終于在今日與家人團聚,自是要上街好好熱鬧一番。
“我怎么瞧著今日城南比往年的人多?”一名坊衛巡邏時,看著滿街道烏泱泱的人群,咋舌道。
他身旁另一坊衛,也累得捶著肩頭,抱怨道:“可不是么,這人一多便容易生事,我這一個早上連口水都顧不上喝!”
兩人正在閑聊,那邊便傳來幾人爭執的聲音,似是因為其中一人踩了另一人的腳,那人還拒不道歉,兩人便扭打起來,卻又不慎撞倒了旁人,到了最后,便成混戰。
今日這種事極多,各處坊衛的人手明顯不夠,南衙那邊連金吾衛都要招架不住,便又從皇城往城南調派人手。
這會兒倒是慶幸今日沒有宮宴,不然宮中再一忙碌,人手定會更加緊張。
戌時三刻,長安的天色已經徹底黑透。
朱雀大街上,百姓齊聚,那足有三層樓閣之高的火樹就在朱雀門外。
守城的侍衛看到那片攢動的人頭,都不免感慨今年除夕怎會這般多人,然更多的還是期待觀看即將綻放的火樹。
延喜門外,停下來一輛馬車。
守城侍衛上前詢問,馬車中遞來一塊令牌,侍衛看了一眼,連忙小跑到城門處,將令牌盛給一名禁軍副率。
見是長公主的令牌,那副率大步朝馬車走來。
按照皇城規矩,便是長公主回宮,也得例行檢查,尤其此時已經天黑,長公主又未得宮中召見,自然不能掉以輕心。
“敢問長公主為何今晚忽然回宮?”那副率行完禮后,便開始尋問。
長公主道:“前些日子圣上染病,本宮便特地求凈玄道長為圣上煉制仙丹,如今仙丹已經煉成,自然要立刻回宮獻上。”
那副率朝侍衛招了招手,便有兩人圍著馬車查驗,他也撩開車簾,舉著火把望著車中那三位身著道袍之人,單看那身材便知,皆是女子,可還是要按照規矩來盤問:“她們為何人?”
長公主道:“這是青山觀的三位道長,今日與我一同入宮,便是要為圣上誦經祈福。”
“為何要在此刻入宮祈福?”那副率又問。
凈玄道長開口道:“今日乃除夕之日,四季輪回,歲之朝,月之朝,日之朝,三朝同天,若能為今上祈福夸過子時,來年自得天人相佑,福壽綿長。”
那副率聽得云里霧里,擰著眉頭似是還有顧慮。
長公主直接擱下車簾,用那頗具威儀的語氣道:“圣上曾說,本宮想何時回宮,便何時回宮,你若不信,差人去問。”
這副率朝那兩個侍衛看,侍衛搖頭表示毫無異樣,猶豫片刻,他最終還是朝后退開,揮手放行。
今晚乃除夕之夜,他也不想給自己添麻煩,反正城門這邊放行也算合乎情理,至于長公主能否見到圣上,還要看宮門那邊的禁軍可愿放行。
馬車穿過延喜門的瞬間,朱雀門的方向忽然傳來一陣響動,頓時火光漫天,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皇城內的侍衛們并無異樣,只道是那火樹燃放發出的光亮,然等了片刻,那火光絲毫未見,且愈發惹眼,將那皇城以南的天都照得通紅。
很快,便有禁軍跑來傳訊。
“皇城戒嚴!皇城戒嚴!”
承天門外,神策軍中尉拉住傳話禁軍詢問緣由,才知是那火樹倒塌,砸在了朱雀門上,頓時火光四濺,許多百姓還有那守城禁軍皆因此而受傷。
城門起火,自然要先滅火,那朱雀大門因此打開,可就在這混亂之際,不知從何處涌來一批人,與那守城禁軍開始廝殺。
那中尉聽至此,一把將人松開,轉身邁步走進承天門,立即下令嚴防死守,隨后便派人前去大殿將此事稟報圣上。
長公主的馬車來晚一步,停在承天門外,便是出示令牌,也無人開門。
那不遠處的火光正在蔓延,喊殺聲已然進入皇城。
在這邊耗下去必然危險,長公主當機立斷,朝駕車的道姑吩咐道:“既是不開,便去東宮!”
馬車調轉車頭,又朝嘉福門駛去。
李濬今晚不知怎地,總覺得心緒不寧,他一早躺在榻上想要休息,卻遲遲無法入睡,起身拿起一本游記,坐于燈下消磨時光。
忽地外間傳來響動,趙內侍喘著粗氣小跑入內。
“殿下,朱雀門出事了!”
趙內侍正與他說著,便又有侍者慌忙入內,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長公主今晚入宮,說要為圣上祈福,卻被攔在了太極宮外,如今又要進東宮,請殿下明示,可要放行?”
“皇姑母?”李濬對長公主也算了解,她向來不喜回宮,往年便是宮宴,也不會回來參加,今晚為何突然回宮,顯然不同尋常,他蹙眉道,“可驗了令牌?”
侍者將令牌呈上,“除長公主,還有四位道姑。”
李濬接過令牌,只看一眼便能確認無誤,“去望臺!”
很快,李濬便被推上望臺,長公主與那四位道姑皆站在宮墻之下,便是此時天色已暗,李濬還是一眼認出了那道身影,“快開宮門!”
與此同時,安福門,景風門,乃至重玄門,皆已遭到暗襲,喊殺聲已從皇城以南,擴散至各個方位。
甘露殿內,明黃色的床帳里傳來一陣沙啞的低咳,“來人……”
腳步聲由遠及近,馬常侍俯身上前,“陛下。”
床帳里皇帝啞著聲道:“朕怎么聽得那外間似有吵鬧聲?”
馬常侍道:“回陛下,許是今日除夕,各處都在歡慶。”
“咳咳……”皇帝感慨道,“好啊,百姓興,天下興,聽到他們歡慶,朕才無愧于心。”
皇帝話音剛落,便聽殿外傳來王中尉的聲音,“啟稟陛下,皇城告急!”
“什么?”皇帝一聲震怒,重重拍在那龍榻之上,還未開口,便是一陣急咳,那沙啞撕裂的咳嗽聲,讓外間的王中尉聽見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朱雀門上,李深望著城外的火光,英朗的面容上終是露出了深藏已久的欲望。
他回過頭,手臂一揮,斬下一名禁軍頭顱,扔進火海。
他一面望著太極宮的方向,一面舔舐著唇角飛濺而來的血跡,“關城門——”
隨著他一聲震吼,腳下的城門被重重合上。
今日南衙調派了不少人手去各個坊間巡邏,此時皇城內的禁軍儼然不是李深率領的這批精銳的對手,且那些禁軍當中,竟還有人叛變。
至子剛過,李深便攻至太極宮外。
他坐在馬上,朝那宮墻上的神策軍中尉喊道:“我等得了密訊,奉旨入宮救駕,爾等還不速速開門?”
“李深!”那中尉朝他啐了一口,“圣上好端端在宮中休息,何來救駕一詞?”
兩人喊話當中,一批人馬從安福門的方向奔來,竟是那武宗三子李岐,他勒馬停下,也朝上方喊道:“圣上遭北司宦臣軟禁于甘露殿,我等今晚前來救駕,凡此刻聽令者,日后皆暗救駕之功論賞!”
“爾等亂臣賊子,休要胡言亂語!”那中尉厲聲喝道。
很快,又有一批人馬殺來,那中尉看清領頭之人時,當場愣住。
墻下的李峻瞇眼望著這熟悉的宮墻,什么也沒說,只那眸中泛著滲人的寒光。
甘露殿內,馬常侍擱著床帳,對皇帝轉述到武宗長子李峻也在今晚謀逆之人當中時,皇帝氣得又是一掌拍在榻上,“朕念他年少,一直叫人好生將他照看,他倒是好啊,什么時候與李深勾在一處……咳咳……竟然也動了謀逆之心!”
他急咳兩聲后,沉沉道:“朕倒是要看看,朕這一眾兄弟孫侄里,還有誰在盼著朕死!”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快至寅時,太極宮外聚集的兵馬越來越多,那中尉已然不再喊話,只冷冷望著墻下那片人影,寒冬臘月,那鎧甲之內,早已被汗水浸濕。
半個時辰后,馬常侍與皇帝稟報時,幾乎快要站不穩,“陛下,他們開始硬攻了。”
皇帝半晌無聲,最后只是問道:“若他們攻至殿內,你可會背叛朕?”
馬常侍撲通一聲跪在榻前,叩首道:“奴婢誓死跟隨陛下!”
皇帝長嘆一聲,喚他起身。
誰人都能猜出,這場所謂的救駕,便是明晃晃的宮變,長安已經許久未曾有過如此殺戮,那皇城中的血腥味,令人聞著便心中生寒。
“圣上的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本就該是那武宗之后來繼位。”
也不知是誰第一個傳出此話的,很快宮內人心慌慌,幾乎人人都知,此刻皇宮外正拼命攻入的人里,不止有那武宗的幾位皇子,甚至還有李濬。
“就是那個棣王世子嗎?”有位小宮女瞪大眼睛道。
另一宮女點頭道:“就是他,你不是還說他模樣英俊,強著要與他引路?”
那小宮女仿若天塌,半晌說不出話。
是啊,誰能想到,那個笑著在太后壽宴上送出親手做的十道菜,言談舉止風趣幽默的世子李濬,竟然會這般兇殘,帶著那幾位先帝子嗣攻城謀逆。
李濬的兵馬雖然不多,但勝在精銳,比起宮中這些早就疏于實戰的內侍而言,他的人異常兇狠,各個身姿魁梧,孔武有力,隨著一波又一波猛烈的攻勢,宮門失手便只是時間問題。
火光終于照進太極宮,濃濃的血腥味在宮中彌漫開來。
四處都是尖叫與奔走聲。
很快,宮內內侍便齊齊護在了甘露殿外。
這是最后的一道防線,所幸,逆賊的兵馬也所剩不多,還未能真正做到全然的壓制,不過,與那攻入宮門一樣,闖入殿中也不過只是時間問題。
皇城以北的禁苑外五十米開外之處,黑漆漆看不出任何異常,然在那搖晃的樹影里,卻有二百兵馬隱入其中,蓄勢待發。
此刻已到商議好的時間,李湛應當立即帶兵穿過禁苑,趁著宮內大亂時,攻入玄武門,隨后不必帶兵入宮內,只需嚴守便可。
李濬如此計劃的目的很明顯,他知道李湛手中的兵難堪大用,能入已屬不易,要他們守住此處,便是為了提防李峴與李峻的同時,也讓眾人意識到,手握重兵的茂王,站在他李濬這一邊。
皇位只有一個,饒是今晚這場宮變幾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到了真正看見那龍椅時,這三人還是要分個高低,所謂平分天下,也只是互相利用時的一個說詞罷了,誰信,誰才是真的傻。
顯然,李濬不是傻子。
李峻與李峴皆是武宗之子,兄弟二人臨時聯手除掉李濬,才是合情合理,所以李濬必須暗中拉攏李湛,若當真到了最后關頭,身處玄武門的李湛,會是他最后的退路。
眼看此時大局已定,皇位即將移主。
李峻與李峴兩兄弟,不動聲色分站李濬兩側,那正在與內侍殊死而站的兵士,也肉眼可見的消極下來,慢慢退后。
護在殿外的內侍見此狀,也紛紛退至門廊。
一時間焦灼的場面竟詭異地化動為靜。
所有人都屏氣凝神,似是在等待著指令的到來。
可就在此刻,大殿內傳來了一陣沉沉的咳嗽聲,“朕的侄孫們,當真是各個驍勇啊,可這皇位僅此一個,朕便是當場擬旨,也不知要傳給哪一個?”
十七歲的李峴到底還是沖動,揚聲便朝里面道:“不用你傳!你這皇位究竟是如何得來,天下之人皆知,你鳩占鵲巢多年,如今該還給我兄長了!”
李峴此話一出,李濬眉心倏然蹙起,連帶著他的手下,也紛紛警惕起身旁李峴和李峻的人。
李峻意識到李峴失言,朝他瞪了一眼,冷冷望著面前大殿,出聲道:“李怡你死期將至,說再多挑撥之言也無濟于事!”
的確,對于李峻與李峴二人來說,他們為武宗之后,武宗駕崩,他的子嗣繼位完全合乎禮法,反而是當今圣上這位皇叔,才是真正的名不正,言不順。
今晚兄弟二人,只是時隔多年,奪回原本就該屬于他們的皇位,而非所謂的密謀造反,所以他們不必等著皇帝擬旨傳位,入殿后直接取了他性命便是。
但對于李濬而言,他若想名正言順的繼位,便需要今上擬旨傳位,圣旨的內容李濬都已經準備妥當,是那北司宦臣勾結武宗之后,密謀造反,他李濬涉險入宮救駕,得以今上信任,臨終前,將天下托付于他。
不管倒是有何質疑,就如多年前武宗傳位于皇太叔李怡一樣,只要手握圣旨,有重臣擁戴,這天下便是他李濬的。
眼看三人之間的虛假和諧被戳破,電光火石即將迸發之時,玄武門處有傳來消息。
“白渠折沖都尉帶兵入宮救駕,此刻已至玄武門。”
話音落下,殿內殿外又是一片震驚。
李峻瞇眼道:“是李湛?”
李峴雖狐疑,可語氣中盡是不屑,“他哪里有兵?不過區區幾個田舍漢罷了!”
說完,他似是想到什么,直接提槍指向李濬,“是你的人?”
李濬卻是一臉無辜地反問道:“怎么,你兄長沒告訴你?”
李峴又朝李峻看去,李峻斥道:“別聽他挑撥!”
緊繃了一夜的神經,在此刻變得異常敏感,仿佛隨便一件小事,都會讓人無限擴大,更何況是這本就天大的事。
李峴看看李峻,又看看李濬,然不等他反應,便見那護在他身前的心腹,忽然一個轉身,將手中劍刃刺入他腹中。
與此同時,那心腹大喊出聲:“棣王世子李濬,奉命入宮救駕,凡聽世子之令者,皆按救駕之功論賞!”
“二弟——”
隨著李峻一聲怒吼,殿外再次陷入一片混亂的廝殺當中。
黎明破曉。
甘露殿大門緩緩打開。
沉重的鎧甲發出金屬的碰撞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那明黃色的床帳面前。
馬常侍顫了一夜的身子,此刻卻異常鎮定,他護在床榻前,許是面前李濬的血腥味過于濃厚,他半側著臉,用那拂塵掩住口鼻道:“大膽李濬,圣上面前還不行禮?”
李濬沉沉一笑,抬手抹去臉上飛濺的血污,單膝落地,朝床榻拱手道:“臣救駕來遲。”
這一跪,是他給圣上最后的體面。
帳中皇帝低咳一聲,感慨道:“自古皇家無親情,唯有至上權與利。朕沒想到,那最是無心朝政的老十七,竟然將自己藏得如此之深。”
“與他何干?”李濬嗤笑一聲。
皇帝頓了一下,問道:“不是你阿耶?”
事已至此,也沒有什么隱瞞的必要,李濬爽快道:“與我阿耶無關,他窩囊一輩子,跑兩步都喘的人,他能有何謀略?”
說著,身后有人遞上早就擬好的圣旨,馬常侍接過手后,轉身來到榻邊,遞進帳內。
皇帝看著手中的圣旨,上面當真是寫到要將皇位傳于李濬,而非棣王,“你的確有勇有謀,跟在棣王身側,倒是當真屈才,只是朕不明白……七年前你才十四的年歲,便能有此謀算?”
將手伸入皇城,又一步步引出武宗的幾位子嗣加入其中,還能在短短的時間內,誘得李湛與他合謀,并在最后關頭,將所有障礙清除,直搗黃龍。
李濬站起身道:“甘羅十二為相,宇文泰十四領兵征戰,拓跋燾十四登基稱帝,親自率兵擊敗十萬柔然大軍……我李濬怎就不能?”
說著,他揚起下巴,低睨著床帳中那個模糊的身影,一面提步續向前,一面沉聲念道:“太子李濬體弱多病,其余子嗣均無才能,棣王世子李濬護駕有功,智勇雙全,朕身患重疾,無法打理朝政,今傳位于李濬……”
他念至此處時,抬手撩開床帳,然不等他再開口,那身影倏然將手中圣旨朝他扔來。
李濬快速閃開的瞬間,龍榻轟然倒塌,一股濃烈的火石粉味撲面而來,整座殿內皆是粉末,嗆得人無法睜眼的同時,一道火光又將粉末燃起,霎時間殿內燃起熊熊大火。
哪里還有皇帝的身影,連同那馬常侍也隱藏在了四處逃離的人影中。
李濬掩住口鼻,不甘地望著眼前一幕,他的屬下將他拉出殿外。
“好一個李湛!”
李濬咬牙切齒,旁人沒有瞧見,只驚訝于為何忽然起了變故,可李濬在拉開床帳的時候,卻將榻上之人看了真切,那根本不是皇帝,而是李湛藏在梨園的那個外室——如意。
至于馬常侍,李濬沒有看出破綻,可想也知那如此敏捷的身手,定不是真正的馬常侍。
李濬猜得不錯,李湛此番回長安,帶了四位暗衛,方才那馬常侍便是一直未曾露面的王仁,他不僅武藝極高,與如意一般還有著不為人知的絕活,他極為擅長易容之術,幾乎讓人看不出任何破綻。
在李濬進殿時,他之所以站在榻前,掩住口鼻說話,便是因為馬常侍的聲音,也是從帳中如意的口中說出來的。
兩人配合極好,并未讓李濬覺察出任何異樣。
而這龍榻上的機關,也是提前布置好的,只等李濬動手之時來放火逃離。
李濬臉上的震驚被憤怒取代,事已至此,還有什么不明白的,那皇帝早已不在甘露殿,如意又是李湛的人,那便是說明李湛背叛了他,又或者,這一切本就是圈套。
然此刻不是細想的時候,索性將計就計,李濬站在殿中,對著眾人喊道:“李峻與李峴勾結宦北司宦臣,將圣上囚于甘露殿中,我等入宮救駕,手刃逆臣,卻還是未能救出今上!”
甘露殿冒起濃煙,宮中之人皆能看到,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圣上已死在了那場大火之中。
急了一夜的鄭太后,聽得此訊,當即暈厥過去。
張貴妃則跌坐在地,如同失了魂魄般久久不語。
西苑與太極宮只一墻之隔,那滾滾黑煙自然也看在眼中。
鄭太后垂淚與凈玄道長開始誦經。
李濬則雙眸緊閉,雙拳緊緊握住輪椅,手背上的青筋都在顫抖。
“是我來晚了……”
聽到身側低低傳來的自責聲,李濬緩緩睜眼,看向那身著道袍的李見素,“素素……不是你的錯。”
他說著,將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這一晚對所有人而言太過難捱,尤其是李見素,她時不時便會去想,如果她能早些逃出來提醒圣上,興許這場災禍便能避免,她不住地祈禱卻依舊沒能起到任何效果。
想到李濬方才失了父親,此刻還要寬慰她,李見素用力穩住情緒,含淚抬起眼來,可是一看到李濬,她便又想起了自己的阿翁。
昨晚兩人已將一切說開。
當年李濬的確中了蟲蠱,是不問散人將蟲蠱引到了自己的身上,若不是他針術了得,日日都為自己施針,他根本挺不過兩年之久。
“恨我嗎?”李濬說至此時,沒敢直視李見素的眼睛。
他少年的心,早在許多年前就系在了眼前這位女子的身上,他喜歡她,他想讓她成為他的人。
可他如何開得了口?
他們之間的鴻溝遠不止要對她醫者身份的尊重,還有她阿翁以命換命對他的救命之恩。
李濬有時候也會生出僥幸的心思,沒有人知道此事,知道此事的人也不會道出,可萬一呢?
萬一李見素還是知道了,她會不會恨他,會不會怨他,他們之間還能如何相處?
李濬無法說服自己,當做什么也沒發生過,只能一遍又一遍勸住對她的情感,如今說出真相,他反而如釋重負,仿佛一塊巨石從心中取出,不論李見素如何想他,他都覺得這是他應當承受的。
李見素垂眸望著腳下熟悉的地磚,沒有直接回答李濬問出的話,默了片刻,深深合眼,“阿翁為醫者……若無人相逼,他不想醫治的話,只說不會便是,可他應下了……”
她緩緩睜眼,眸中已是噙滿淚水,“阿翁是心甘情愿救治你的,怨……也是該怨那下蠱之人……”
她口中這樣說,心里卻怎么可能一點也沒有怨責過,可理性和感性交織在一起,終還是理智占據了上風。
她抹掉眼淚,仰起頭沖著李濬露出笑容,“阿兄無論如何,都要好好活著。”
“好,我答應你,會好好活著。”李濬的手緩緩抬起,到最后還是落回了原處,“我們都會好好活著。”
今日除夕,西苑官屬大多都休沐在家,內侍人數也不算多,此刻都圍在麗正殿外。
這些內侍守了整整一夜,此刻已經逐漸清明的天際,卻被那不遠處滾滾升起的黑煙所遮蔽。
壓抑的氣氛充斥著整座皇城。
李濬立于宮墻之上,不知是氣憤至極,還是一夜未眠所致,此刻的他雙眸猩紅,似是一頭隨時便會發瘋的雄獅。
他望著眼前的太極宮,這是他兒時便渴望的地方,從他第一次聽師傅講,在那長安城中,有一處宮殿叫太極宮,此處是整個大中最尊貴的地方,住在這里面的人,是大中權利頂峰的象征。
那時他才剛滿六歲,望著那畫中的宮殿,露出了無限的憧憬,他早慧,知道有些話不能說,但隨著年齡慢慢的增長,他在心里卻一次一次對自己道:
他想住在這里,他為何不能住?
這個世道只論出身嗎?
就是因為他不是太子?
就是因為他爹裝得還不夠蠢,所以這婆天的富貴論到了那傻皇叔的頭上?
不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嗎?
他李濬若有一身本事,是不是也可以入住太極宮中?
李濬望著腳下的宮殿,嗤嗤笑起。
他做到了,便是沒有那圣旨和龍印,他也站在了太極宮的宮墻之上。
“什么聲音?”他眉心蹙起,回頭朝身后死氣沉沉的皇城看去。
黑壓壓一片人影,正從遠處整齊地朝承天門處邁進。
那為首之人遠遠看去,只能看清一個模糊輪廓,可即便如此,還是莫名讓人覺得他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震懾人心的威嚴。
李濬叫來一位心腹,“去看看到底是誰?”
那人很快便跑了回來,一開口尾音都帶了幾分顫抖,“似、似是……似是茂王!”
“胡說!”李濬抬手奪走一張弓箭,上前朝著為首之人瞄準,“茂王應當在嶺南,擅離封地便是重罪,即便是他,爾等也不必膽怯!”
嗖的一聲,手中的箭飛速射出,茂王用手中鳳翅鎏金鏜擋在身前,那射來的箭被夾在了正鋒當中。
茂王笑了一聲,將箭從正鋒上取下,扔在地上,回頭朝身后的馬車喊道:“你那兒子功夫倒是了得,我若再老上幾歲,怕是今日會被他這一箭直接奪了性命。”
馬車里傳來一聲尷尬的笑,那車簾被一只胖乎乎的手掀開一條縫隙,一個肥頭大耳的腦袋,探出車外,朝著不遠處的宮墻看去。
片刻后,茂王勒馬停下,他手臂一抬,身后那六百精銳整齊地大喝出聲,全部停下腳步。
宮墻之上,李濬向下喊道:“大膽茂王,未得圣旨便私自離開封地,且帶兵闖入皇城,此乃謀逆之罪,還不束手就擒!”
茂王沒有回話,只抬頭瞇眼打量著這位從未謀面的侄子。
李濬正要下令放箭,便看到茂王身后的馬車里,一個圓滾滾的身影幾乎是連滾帶爬從車上下來的。
“啊呸!”棣王李惴氣得原地跳著罵道,“你個畜生,你算個什么東西,敢治你皇叔的罪!”
“阿耶?”李濬當即愣住,“你怎么來了?”
“你個孽障!”棣王吹著胡子,氣得不住跺腳,“死兔崽子,老子今日就是來治你的罪的,你個狗日的畜生!”
李濬朝下喊道:“別罵了,我是不會下去的!”
“誰讓你下來?”棣王肉手一揮,氣得又是原地轉了一圈,“我讓你自刎,看見你旁邊那箭了沒,拿著它,給老子當中自刎,以死謝罪!老子沒有你這個兒子,老子就是生個王八,也不該生你這個孽障啊!”
李濬也氣得紅了面色,朝他反駁,“前年的王八,萬年的鱉,那我便是當父王給我的祝福了,我此番定要活著,日后還要坐在這龍椅上,長長久久的活著!”
“你你你!”棣王氣得朝后一揚,幸好身后有隨從將他扶住,否則便是一頭栽下,他穩住身形,一把奪走身側士兵的弓箭,用盡全力拉弓,屏住氣直直對著李濬的頭顱。
茂王蹙眉勸道:“別沖動!”
棣王卻是氣得渾身都在發顫,斥道:“別勸我,我今天能來,就沒有想著活著回去,我哪兒還有臉活著,但我咽氣之前,我得親手殺了這狗東西!”
李濬的屬下擋在了他的身前,卻被他一把拉開,他身影微絲不動,對著棣王喊道:“好,這一箭我還你生養之恩,從此以后,你我便是陌路。””
箭羽從棣王手中射出,在眾目睽睽下,那箭只飛了兩米高,便落在了三米遠的地上。
李濬的屬下松了口氣,拍著心口道:“王爺還是舍不得世子的。”
“什么舍不得。”李濬冷嗤,“是他窩囊,沒本事,廢物!”
棣王也愣了一瞬,又去取箭,想要再射,可宮墻上的李濬卻不再給他機會,直接取來弓箭,對著那肥胖的棣王道:“李惴你自己沒有用,愿意窩在那一畝三分地里當個窩囊王爺,但我不愿意,你自己沒辦事爭奪皇位,而我卻不同,我李濬自是會讓史冊中留下我的名字!”
哪怕他此番失敗,后世之人也會知道他李濬的名諱。
他可以失敗,卻不能窩窩囊囊活一生!
弓箭飛出,棣王又是一愣,垂眸望著膝蓋上那穿肉而入的弓箭,頓時慘叫出聲。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高墻上李深面色陰沉,根本不顧棣王的慘叫,抬手便又取來一箭,拉弓要射,棣王卻已被人連拖帶拽拉進馬車。
李深轉移目標,對準為首的茂王,拉弓的力度再次暗暗加大,“安南都護李愔,擅離封地,率兵攻入皇城,意圖謀逆,我等奉旨在此護駕!”
茂王未有半分躲閃,似是對李深的頑固十分失望,他低嘆一聲,抬起手來,掌中的魚符令李深心頭再次一沉。
“吾乃奉今上之命,回京護駕!”
茂王擲地有聲,身后那五百精銳也隨之大喝應聲。
茂王此番離開嶺南,為了掩人耳目,只帶了這五百人,且這五百人,還是分成幾批而至。
看到這一幕,李深手中的弓箭終是射出,隨后便朗聲大笑道:“我李深還未弱冠,便能站在這長安的至高處,引得身經百戰的王叔親自率兵與我相戰,便是我今日戰死在此,也不枉此生!”
茂王擋掉弓箭,振臂一呼,身后士兵勢如破竹開始朝上攻來。
宮墻上的士兵自也奮力開始死守,李深退至后方,一面指揮,一面還在用言語鼓舞士氣,仿佛他們不止是為了生命而站,更是為了那青史留名的榮譽,不管今日他們是何身份,出于何目的,每一個能站在這宮墻上的人,都合該為自己自豪。
戰況愈發激烈,也愈發混亂。
無人覺察,李深已不知在何時,帶著一隊心腹退下宮墻。
身側一直緊護他的那名隨從,不解道:“世子不是要……”
“要戰死?”李深冷嗤一聲,彎身一把從地上托起一個宦臣尸首,拉進一處角落,開始扒衣,余下心腹也反應過來,開始同他一樣換上宦臣的衣服。
“果然姜還是老的辣,想我步步為營這般多年,沒想到今日被人甕中捉鱉,我是瘋了才會和他硬拼。”李深換好衣服,抬眼朝那屬下道,“記住,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終有一日,他李深還會卷土重來.
便是今日他注定命喪黃泉,也不能便宜了那些人,走也要拉幾個墊背的。
待這一隊人換好衣服,李深抬眼朝東宮通訓門的方向看去,這些人還真當他不知留退路嗎?
東宮右春坊忽然失火,火勢蔓延極快,宮人趕忙撲火,守在麗正殿的那些宦臣疲乏了一整夜,此時天剛擦亮,正是最困乏之時,看到火勢,心里也皆是一驚,咬牙打起精神,有人進屋詢問可要差人前去幫忙救火。
李濬推開窗戶,朝著右春坊方向看去,右春坊右前方便是東宮與太極宮唯一的宮門通訓門,而后方則是崇文館,館中所藏書籍眾多,若是當真讓火勢蔓延起來,那些書便會化為烏有。
但李濬深知,這場火起得蹊蹺。
暗忖片刻,他朝外道:“差一隊人過去幫忙。”
話音落下,趙內侍推著李濬來到鄭太后身側,“得辛苦姑母隨我一道離開了。”
鄭太后也知道事情變得更加嚴重,當即點頭應下。
在一隊宦臣的護送下,這一行人暗中擇小路朝著玄德門的方向而去,其余的宦臣還守在麗正殿外。
西內苑為太極宮以北,內通太極宮與東宮兩處,李濬平日上朝,便會直接從玄德門而出,從太極宮的玄武門或是安禮門而入。
所以李濬這行人此刻來到玄德門,便顯得極具風險。
“殿下,太極宮以被逆賊而占,萬一我等出去之后,被他們的人擒住該如何?”護送李濬的這隊宦臣中,一位副率憂心道。
李濬問他,“承天門剛開戰不久,右春坊便失了火,你如何看?”
那副率略一思忖,便反應過來,“殿下是說,賊人要進東宮?”
從通訊們處進東宮最為快捷,一把火既可以擾亂視線,又可以調開一部分宦臣,如此便能預估出,此次宮變即將要蔓延至東宮,李濬在留于東宮,顯然更加危險,在不知道太極宮內具體形勢的情況下,李濬只能冒險選擇從玄德門處離開,且越快越好。
玄德門從昨晚一直緊閉,此刻李濬的到來,才讓門慢慢推開一道縫隙。
外面有隊宦臣,看到門被推開,便急色匆匆上前朝李濬行禮,“吾等乃北司宦臣,特被派來支援東宮。”
說著,便遞上令牌,確認無誤后,李濬便問起西內苑的情況,此人回道:“約摸一個時辰前,白渠折沖都尉帶人從禁苑攻入西內苑,直朝玄武門而去。”
“李濬?”李濬回頭看向李見素,她昨晚已將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幾乎全部都告訴了李濬,依照她所述,李濬與李深應當是達成了某種共識,昨晚的宮變李濬也會參與其中,可李見素始終還是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
李濬問她何處不對,李見素說不出來,只覺得他既然要將自己送給李深,為何最后關頭要讓如意將她帶出來。
李濬卻道:“放不下你,不代表他沒有謀逆之心。”
為了安撫李深,李濬送出她以表誠意,可當宮變真正來臨時,便又用計將她帶走。
“這般看來,李濬比李深想得還要深遠。”李濬說完,李見素雖無言以對,但心底那種異樣感還是未曾消散。
然到了此刻,得知李濬已經帶人攻入了玄武門,李見素似乎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為他開脫了。
他只有兩百人,卻敢在宮變時入宮,除了支援李深以外,幾乎沒有別的任何可能性了。
李濬看出李見素神情中的失落,他終還是抬起手,擱著衣袖拉住了她的手腕,似是在寬慰著她,隨后又問那宦臣,“安禮門處如何?”
這宦臣又道:“從昨晚到現在,大門緊閉,不知內中情況。”
李濬略微沉吟,便又吩咐守門這隊宦臣,全部護在最前,而他一路帶出的這隊宦臣護在身側,直接沖出西內苑。
可就在為首的宦臣走出玄德門時,李濬忽然下令關門。
那一直護著他的副率,首當其沖,卻被剛踏出玄德門的宦臣直接反身一刀刺入胸膛。
大門即將合上時,外間的那隊宦臣,硬生生全部又殺了進來,他們人數雖不算多,卻各個兇悍,護在李濬身側的宦臣,根本不是對手。
隨著一刀銀光落在李濬面前,一位守門的宦臣笑著抬起臉來,“太子果真心思縝密,這么快就看出了端倪?”
李深這行人在換裝時,特地是連同鞋靴和佩刀都全部換成了宦臣的,卻沒想到,只片刻工夫,便被李濬識出。
可即便再快,也為時已晚,李深的人很快便將這行人圍住。
方才為了不被覺察,李深一直低著頭,站在最后端,此刻他上前才看到李見素就在李濬身后。
李深臉上神情微頓,但很快便笑容更深。
李深沒有管鄭太后和那幾個道姑,直接大步上前,一把將李見素從李濬身后拽了出來。
李濬想要反抗,面前的刀卻是將他逼退。
“所以我說,你我是有緣分的。”李深用力鉗住她的手腕,朝隨從遞去一個眼色,那隨從手起刀落,最后一個護在李濬身側的宦臣,就倒在李見素面前。
他身上的血也飛濺在她的裙擺上。
感覺到李見素猛然一顫,李深將她拉至身前,溫聲與她道:“對不起,嚇到你了。”
說罷,李深又對鄭太后道:“姑母本就不是局中人,便不該入局。”
他朝隨從遞了個眼色,隨從用刀柄將鄭太后與那幾個道姑全部敲暈,隨后便推著李濬跟在李深身后,一并離開了玄德門,一行人又朝含光殿的方向走去。
“你知道我會從此處離開?”李濬問道。
李深笑道:“你要是個膽小愚笨的,看到火光也不敢輕舉妄動,定是死死待在你的麗正殿中,可你是李濬,你自然不會坐以待斃。”
也就是說,李深預判到了李濬的想法。
那火是李深放的,他猜出李濬會從西內苑逃走,所以早早就候在此處,只等著他自己送到眼前。
李濬嘆道:“你如此聰敏,便是不走此路,日后也前途無量,為何非要……”
“你的腿已廢,舌頭可是也不想要了?”李深回頭看向李濬,嗤笑一聲,“廢腿再加斷舌,史書上你李濬的筆墨又會多添兩筆,倒也不乏是件好事。”
李濬不再言語,李見素也始終不敢出聲。
西內苑外便是禁苑,此為皇家狩獵之地,地形寬闊且樹木眾多,還時有猛獸出沒,的確適合隱蔽行蹤,李濬便也是看中此處,才會帶著人往這邊逃,卻沒想被李深先一步劫持到了。
一行人在林中穿梭,鳥雀驚飛,不知走了多久,李深忽然停步,眉宇蹙起的瞬間,拉著李見素便躲在一顆樹木后,與此同時,一支箭從他發間擦過,若方才他晚上半步,此刻那箭便會穩穩地射進他頭顱中。
隨著李深的躲避,身后隨從紛紛躲了起來,行動稍慢的兩人,已經被箭射中,倒在了地上。
李濬被其中一人推到樹后,那隨從朝后大喊,“太子在我們手中!”
李深同他做了個手勢,那隨從便用刀架在李濬脖頸處,試探性將他朝外推出,然那射箭之人,卻毫無顧忌,飛箭而出,李濬當即躲閃,卻還是被射中右肩。
他吃痛悶哼,那隨從也是心中一慌,趕忙又將李濬拉了回去。
連太子都不顧,那追來之人的身份便不會是宦臣。
李深屏氣凝神,聽到不遠處似有腳步聲逐漸靠近,便知不敢再去耽擱,他朝前方吹了一聲哨響。
一匹矯健的駿馬,長嘶一聲,朝著林中疾馳而來。
而李深身后的追兵,也在此刻終于現身。
李深趁亂拉著李見素來到李濬身側,方才那位隨從便也抽刀加入了后方的激戰。
此刻樹后只李深與李濬還有李見素三人在。
李濬的右肩還在滲血,李見素下意識上前想要幫李濬止血,卻被李深再次拉回身側。
“你留著她沒有用處,反而還會是你的累贅。”李濬想讓李深放了李見素。
李深本就不待見李濬,對他而言,李濬只是一個稍微聰明些的廢人,根本不配做儲君,如今在看到李見素關心他的那副神情,便更加心中來氣,想要當場就將李濬了解,這般想著,李深便也打算這般做。
“既然來者不是宦臣,那你便對我無用了。”
李深說著,一把將李濬右肩上的箭直接拔出,李濬疼得臉色慘白,又是一聲悶哼,李見素想要阻攔,卻被李深直接攬在身前,他力道極大,李見素根本無法掙脫,索性朝著面前他粗糲的手上便用力咬下。
鮮血落在唇瓣上,李深吃痛蹙眉,卻并未將她松開,而是直接將她按在樹上,質問道:“你便這樣舍不得他?”
李見素雙唇被血跡染得通紅,眼淚也順著臉頰而落,她用那乞求的眼神對李深道:“看在我救過你的份上,放過他,好不好?”
“你……你知道是我?”李深當即愣住,但隨后便反應過來,“是李濬告訴你的?”
李見素搖頭道:“不是,是我自己看出來的。”
李見素自幼行醫至今,尤其擅長施針,對人的身形與體態極為敏銳,早在鄭太后壽辰那日,她與李濬站在太液池的船上,便看到了蓬萊殿外的李深與德王世子。
那時李見素原本并未在意,只覺得那人的身形有些眼熟,直到她與李濬落座后,李深拿著酒來到他們面前,盤膝而坐的那個瞬間,李見素看到他彎身時腰間不自然地朝另一側偏了幾分,似是知道自己腰上有傷,便特意避開一樣。
正常人不會如此。
如果說身形相似只是巧合,那連腰上受傷的位置也是巧合嗎?
再到第二次宮外偶遇,他想求她捎他一程,她看著他跳上馬車,再一次下意識避開腰側的傷,用了另一側的力,李見素更加篤定了心中的猜想,只是那時李見素不知,李深可否認出了她。
直到看見那盒價值連城的紅珊瑚首飾時,李見素才隱約覺出,李深興許也認出了她。
“一命還一命,可好?”見李深有所動容,李見素便再次乞求。
李深沒有說話,只冷冷朝一旁李濬看去。
林中馬蹄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李深身后。
李深一把扔掉箭羽,拉著李見素轉身上馬,可就在此時,輪椅上的李濬卻搖晃著站起身來。
七年了,他頭一次不用人攙扶,徑自起身。
李見素回頭看到的瞬間,心跳都跟著慢下,仿佛周圍一切都放慢了速度。
原她沒有騙他,她說他腿疾已經恢復,說他可以試著學習走路,說他不再殘廢……
這些話不是在安撫,也不是在寬慰,他當真可以站起來了。
“素素……”他輕喚出聲,唇角溢出鮮血,一步又一步,蹣跚著朝她走來。
可最后,馬蹄揚起,她的身影逐漸遠去,他重重地摔倒在地。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李深帶著李見素在林中策馬疾馳,眼看快出禁苑,卻猛地一下拉住韁繩。
不遠處的李深,抬手讓身側士兵不要上前,駕著馬獨自一人迎上前去。
李深顯然沒有意料到,李深會出現在此,在他得到的消息里,李深此刻應當守在玄武門,想要同茂王一前一后,將他困于宮中才是,怎會出現在禁苑。
可當他眸光掃過李深身后那五十兵士時,才恍然反應過來,這些兵士雖然裝束似是尋常鄉兵,但他們身子挺拔,手持兵器的模樣也極其英武。
李深招兵至今,短短幾月根本不可能將那些田舍漢練成這般精壯的模樣,除非他偷梁換柱,眼前的士兵根本不是李深在白渠新招的那些田舍漢。
“你竟擁兵自重?”李深恨得咬牙。
李湛蹙眉看了眼他懷中的李見素,故作鎮定地道:“堂弟好眼力,只看一眼便猜出來了。”
就在眾人嗤笑李深自掏腰包招了二百田舍漢時,李湛已經暗中從安南都護府調了二百精銳,分批次來到白渠。
白渠山巒層層,地勢復雜,王保平日帶著那二百鄉兵,時不時變換場地,今日在此處山間練,明日又跑去那處山頭,讓人根本看不懂這是在做什么,只以為是閑來無事四處胡鬧。
然今日,當李湛帶著安南而來的二百精銳離開白渠時,王保則帶著那二百鄉兵,躲進一處僻靜的山間,那些人還不知皇城生變,還當是李湛又起了玩心,大晚上折騰他們,想到可以拿到食俸,這些鄉兵倒也覺得無妨。
玄武門處北司的禁軍首領,是擁護武宗之人,擁護李峻,若李峻昨晚失敗,逃至玄武門,那禁軍首領便會護他離開。
所以昨晚在太極殿前,李峻與李峴聽到李深攻入玄武門時,自然會感到震驚。
尤其李深對李峴那句,“你兄長沒告訴你?”
才會讓饒是信任兄長的李峴,也不免心中生疑,誤以為李深與李峻暗中謀劃了他不知的事情。
然李深的確暗中有所謀劃,他知道玄武門處的禁軍首領是李峻的人,入夜后,一旦朱雀門出事,那禁軍首領順勢便會派人去支援,畢竟他能力有限,守在玄武門處的兵力越少,李峻后撤時的阻力便越少。
所以李深會命李湛帶兵在此時攻入玄武門,將這條后路留給他自己。
李湛昨晚也的確是這樣做的,且比李深預料中做得還要好,畢竟那新兵換成了上過戰場殺敵的精銳,他們一人可抵十人,幾乎是速戰速決。
在之后,李湛派人守著城門,自己又帶五十精銳來到禁苑,做最后的一道防線,不論逃出來的人是誰,都會被他拿下。
可李湛沒想到,他看到的不止是李深,還有李見素。
王佑不是同他說,李見素已經安排妥當了。
想到王佑為了穩住他而撒了謊,李湛臉上冷意更重,“李深,事已至此,束手就擒吧。”
“是嗎?”李深挑眉,凝視著李湛的神情,緩緩用刀抵在了李見素脖頸上,“我從前以為,你人前待她極好,人后輕賤于她,是因為你心中對皇室不滿,可按照現在事情的發展來看,你一直都是皇上的人啊,你怎么可能真的輕賤唐陽公主,除非……”
李深將刀刃微微收緊,李見素吸了口冷氣,感覺到了那把刀上帶的冰涼。
李湛袖中的手,已經握住短刀,但面上依舊波瀾不驚,只冷冷望著面前二人。
李深接著道:“除非你是為了引蛇出洞,想讓暗中盯你之人認為,你對皇室不滿,這才敢出手拉攏你,對么?”
“是對是錯,如今有何重要?”李湛冷聲道,“你還看不明白嗎?唐陽公主于我和皇室而言,只是棋子,事已至此,你拿她豈能威脅到我?”
似是怕李深不信,他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你應當已經知道,圣上根本不在太極宮,他連太子與鄭太后,都未曾帶離,還會在乎一個毫無血緣的唐陽公主?”
這一點極具說服力。
正如李湛所說,太極宮中不見皇帝,但太子卻在東宮,看來當今圣上設下的這場局,并未與太子說過,他連自己親定的儲君都可在關鍵時刻不管不顧,的確不會顧及李見素。
但皇帝不顧,不代表李湛也會不顧。
“威脅不到嗎?”李深手上力道加重,一道極細的紅痕出現在李見素白皙的脖頸上。
李湛額頭上的青筋,終是忍不住跳了起來,“她好歹救過你的命。”
“是啊,但我方才已經還了。”李深終是笑出聲來,“李湛啊李湛,你若當真不在意她,為何還要費心思將她從梨園救出,可你千算萬算沒有算到,她會跑回皇城,去尋她的太子阿兄。”
李深說完,厲聲喊道:“喚你的人退下!”
見李湛未動,李深手上力道眼看再次加重,李湛終是僵持不住,抬手朝身后道:“都退開!”
軍令如山,將士們雖知不該如此,卻還是依照命令,讓開了一條路。
李深笑容更深,附在李見素耳旁低道:“沒想到你又救了我一次,那我便看看,他待你到底在意到哪個程度?”
李深并未立即離開,而是又對李湛道:“你,下馬。”
這一次李湛沒有半分猶豫,直接跳下馬道:“你用我來做人質,的確要比用她好過百倍,便是挾我去我阿耶面前,不也有勝算?”
李深嗤道:“誰說我要換人了,我就不能兩個都要?”
他朝李湛勾了勾手,“把你袖里的刀扔了,去將你馬上的韁繩卸下來,自己將手捆了。”
李湛無奈,扔出短刀,卸下韁繩卻未捆,蹙眉問李深,“我自己捆?”
李深有些不耐煩道:“別裝蒜了,你堂堂茂王世子,連這點本事都沒有?”
李湛深吸一口氣,自己捆了雙手,還有嘴來打結,帶系好后,舉起手給馬上的李深看。
李深朝他彎起一邊唇角,“李湛,你是頭一個將我騙得這般慘的……”
說罷,他終是將李見素脖頸上的刀收起,用馬鞭勾住李湛手腕上的韁繩,他雙腿輕輕一夾,馬兒朝著前方走去。
待走出禁苑,李深駕馬的速度便越來越快,待徹底看不清身后的兵士之后,李深忽然用力駕馬,馬兒飛速跑起,李湛跟了兩步便被飛奔的馬兒拖倒在地。
“求求你了……他這樣會死的!”馬背上,李見素哭求道。
“你放心,他沒那么容易死。”李深的速度絲毫未見。
李見素一面繼續哭求,一面從袖袍內又摸出一根銀針,卻沒想到,馬兒忽然痛苦嘶鳴,朝地上倒去。
李深立即松開李湛,抱著李見素在快要墜地時,用背墊在李見素身后,兩人抱在一起滾了數圈,終是停下。
李深臉頰處被地上的石子割出一道口子,他用手背擦了一把,渾不在意,扶起李見素著急問她,“可傷到了?”
李見素面露痛苦地捂住膝蓋,一開口聲音都在發顫,“應當是扭了膝蓋……”
“可還能走?”李深問道。
李見素用手擦掉眼淚,緊咬著唇,試著起身,可剛一用力,便痛苦低細眉擰起,整個身子都朝下跌坐,李深一把將她攬住。
“我、我走不了……”李見素道。
李深狐疑地看了眼她,似是不信,但也沒說什么,便這樣半攬半抱著將她拉起。
李深直到此刻,才發現自己的手臂也在方才墜馬時不慎錯位,他低頭咬住李見素的衣袖,直接用那錯位的手肘朝身后樹木用力一撞,空氣中傳來“咯噔”一聲,李深將衣袖吐出,緩緩轉了轉手臂,覺得似是已經歸了原位,便帶著李見素來到馬兒身旁。
怪不得方才馬兒叫得那般痛苦,原是肚子上被劃了一道極深的口子,此刻倒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
“我說了,他沒那么容易死。”李深上前拔刀對著相伴自己多年的馬,給了它一個痛快。
此刻的李湛,手上韁繩已經打開,半撐在地上,扶著一棵樹,艱難地爬坐起身,他靠在樹干上,衣衫已在拖行中被磨損的破破爛爛,往日那張俊美的臉,也是沾滿泥土,乍一看都讓人無法辨認得出。
李深嘖了一聲道:“李湛,你也有今日。”
說著,他手持短刀緩步上前,李見素卻是直接將李深抱住,“不要管他了,趁著追兵未到,你自己逃吧!”
“逃?”李深冷笑,“沒了馬,我還能去何處?從那邊山崖跳下去?”
李深輕撫著李見素的發絲,難得一見的柔了聲音,“我若跳崖,你可愿隨我一同跳下?”
李見素哽咽著抬起眼,看著李深點頭道:“好,我陪你一同跳。”
李深彈走她臉頰上一顆淚珠,笑著道:“那來世你便做我李深的妻子,我定然只寵愛你一人,不會同他們一樣,欺你瞞你。”
見李見素哭著點頭應下,李深將她抱得更緊。
可他心中還有疑惑,不想帶著這些疑惑離開,便又朝那樹下的李湛看去,問道:“今上下令各藩王送子嗣回京,便是為了引我出來?”
李湛啐了一口血道:“是,當年壽辰之日遇刺,幕后兇手一直未曾尋到,今上便始終不能放心,想要引蛇出洞。”
“咱們這位今上,可當真能夠蟄伏隱忍,沒想到七年前的事,他能忍至今。”李深嗤嗤笑了兩聲,眉宇微沉,“那我若是沒有上鉤,他會如何?”
李湛沒有說話,只抬眼朝他看來。
李深自己說出了答案,“即便無人謀反,宮變依舊會發生,如此他才有借口徹底了結武宗后人,且還能治了北司失職之罪,以此削弱北司,重新扶持南衙。”
李湛頗為驚訝,他一直知道李深聰明,卻沒想到一點就通,三言兩語就悟出了這背后的動機,“你如此聰悟,又文武雙全,實不該走這樣的路……”
李深的笑容中透著幾分苦澀,“我發現你同那李濬,皆是站著說話腰不疼,我阿耶是個什么德行,你們的阿耶與他可是一樣?”
李濬父親是皇帝,李湛的父親是鎮守邊疆的大將軍,他的阿耶只是一個混吃等死的閑散王爺,便是他李深再努力,再聰慧,皇帝也絕不會給他施展拳腳的機會。
“你們可以靠著你們阿耶,但我李深誰也靠不住,我只能靠我自己!”李深說這番話時,好似云淡風輕,但他自己卻知,這一路走來是何等艱辛,便是那煉蠱蟲都要耗費常人無法承受的痛苦。
“李深,一切還來得及,你若是就此放下,我可替你在今上面前說話,便說是那李峻與李峴逼迫你,你才不得已而為之,今上向來寬厚,他定……”
李湛還在試圖緩聲相勸,李深卻是根本聽不下去他的鬼話,蹙眉將他打斷,“你自己說著不覺好笑?還你替我勸?我告訴你李湛,待此事之后,你與你阿耶,表面風光無限,但今上又能容你們多久?”
“且此番大計,連太子都不知曉,只你與茂王二人參與其中,你覺得這場風波之后,外人又會如何看你二人?”李深的話看似挑撥,實則句句真切。
此事之后,武宗的后人或是舊部,除了記恨皇帝,還會將一切歸咎在他們身上。
茂王手握兵權,李湛又立大功,日后一句功高蓋主,這父子二人便注定不得善終。
茂王與李湛如何不知,可他們為臣,皇帝為君,君要臣如何,臣必定要如何,否則不又是一條忤逆之罪。
“不過也無妨的。”李深又是一笑,“你身上蠱蟲為我心血所育,我若死,你便也會即刻斃命。”
沉默許久的李見素,聽到蠱蟲二字,忽地一下抬起眼來,看向李湛。
李湛也朝她看去,溫笑著搖了搖頭,寬慰道:“別怕阿素,無妨的。”
李深忍不住再次冷嗤,“臨死前你倒是深情起來了,當初對她冷言冷語,百般輕賤時,腦中想的只是如何引我上鉤是不是?”
原李深以為李湛是真的不在意李見素,直到方才他用李見素性命做要挾時,才知李湛將她看得如此重。
想到此,李深也不由感嘆,“你有勇有謀,的確勝于我,不然我也不可能被你算計進來,但是吧,你有軟肋,我沒有。”
“成大事者,安能有軟肋?”
說完,李深直接將李見素橫腰抱起,垂眸望了眼她脖頸上的紅痕,轉身朝山崖那邊走去,用那輕柔的語氣問李見素,“疼么?”
李見素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有些怔懵地“嗯”了一聲。
李深一邊走,一邊又溫聲笑道:“若有來世,我一看紅痕便能認出你。”
身后的李湛,用盡全力想要起身,可腿腳在方才的退拽中,已經失了知覺,他只能朝著李深大聲嘶喊,可李深像沒聽見一樣,抱著李見素一步步邁向崖邊。
“我從未想到,臨死前還有你能陪我,倒也挺好。”李深笑著望著懷中的人,在她發頂落下一吻。
李見素忽然低低出聲,“太子當年身上的蠱蟲,也是你下的?”
李深略一思忖,便猜出李見素為何要這樣問,他語氣中帶了一絲愧疚,“是我下的,我那時年少氣盛,行事沖動,但我不知……不知你阿耶會以身引毒,我無意害你阿耶……”
李見素長出一口氣,木然地抬眼看著李深,她抬手挽住了他的脖頸,低聲道:“蠱蟲從太子身上引出之事,你那時應當是知道的啊……”
也就是說,李深若當真無意去害一位醫者,在太子身上的蠱蟲被引出后,他也可以想辦法幫那位醫者將蠱蟲取出,可他沒有那樣做。
李深腳步頓住,神情復雜道:“若我知道那是你阿耶,我定會想辦法救他,可我不知……”
“如果他不是我阿耶,他就活該去死嗎?”李見素平靜地問道。
李深無言以對,他也說不清此刻的心情,卻是頭一次在心里生出了一股悔意,要說這種感覺,哪怕是茂王兵臨城下,他都不曾有。
但此刻,的的確確出現了。
“見素,我后悔了。”李深說著,再次提步,“若有來世,我不會再……嗯?”
李深猛然定住,眉心瞬間蹙起,不可置信地看向懷中之人,李見素用力從他身上掙脫開,并未倒地,而是連忙朝后退去兩步。
原來她的膝蓋并未受傷。
李深想要去拉她,卻發覺身體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幾乎動彈不得,只用盡全力,才艱難抬手摸到了自己的后頸,他用力將頸上的銀針拔出,并未惱怒,反而彎了唇角,“見素,你也給我做了記號呢。”
見銀針被拔出,李見素臉色有些緊張,她趕忙又從袖中去取針,才發現許是因為墜馬時衣袖被扯破了,她備在里面的銀針,已經無法尋到。
李見素肉眼可見的慌了。
李深緩緩扭動著脖頸,身體逐漸恢復力氣,李見素彎身從一旁手忙腳亂撿起一個石塊,李深看她如此,臉上笑意更深,“你殺不死我的。”
說罷,他抬步正要朝李見素撲去時,再一次猛然定住,一柄短刀直直插入他的后脊。
李深嘔出一口鮮血,朝前踉蹌幾步,眼看便要墜入山崖,李見素忽又反應過來,“不!他不能死——”
李見素連忙伸手去拉他,指尖相觸的瞬間,東方升起的暖陽,灑出金色的光亮,落在李深英朗的面容上。
他笑著看向她,朝那深淵而去。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那一刀,幾乎耗盡李湛全部力氣,他試圖去拉李深,可終究還了與他一同倒下,眼睜睜看著李深消失在眼前。
李見素無力地跪坐在地,轉身看到李湛,便又哭著過來想要將他扶起,可他實在太重,她根本挪不動他,只那淚水不住地朝下滑落。
“阿素……不哭了……”李湛緩緩抬手,下意識便想要幫她拭淚,可那被韁繩勒得血肉模糊的手腕,剛一抬起,便又沉沉落下,“對不起……這不該那樣對你……”
縱然再多苦衷,也不了那般對她的借口。
她了那樣期待著與他的相聚,可他竟然一次又一次對她惡言相向,所謂權謀之爭,與她何干?
她不應受此磋磨,了他的錯,了他讓她卷入其中的……
李湛還有許多話想說,他不知自己到底有沒有說出口,只知道眼前的一切開始變得模糊,身子也變得愈發沉重,心口處還倏然傳來一陣從未有過的劇痛。
阿素……阿素……
他一遍又一遍輕輕喚她,可直到墮入黑暗,也未曾聽到她任何回應,周圍的一切了那樣安靜,仿佛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死寂。
他聽到有人在耳旁說話,了一位婦人的聲音,雖然聽不真切那婦人具體說了什么,但那聲音輕柔溫潤,身處在這片黑暗中,他原本沒有任何感受,可這聲音,卻莫名讓他覺得周圍正在被一股溫暖的氣息所包裹。
忽然,一道刺癢的強光照進黑暗中。
耳邊傳來嬰兒啼哭的聲音,李湛努力睜開眼,才知自己已經逃離了黑暗,正身處于一間寢房內。
一個嬤嬤抱著剛出生的嬰兒,興奮地朝外喊著:“了位小郎君,母子平安!”
那嬤嬤將嬰兒抱到床邊,給床榻上的女子看,女子虛弱到半晌都說不出一句話,只額上的冷汗在不住地往外冒著,許久后,她抬手輕撫著嬰兒的臉頰,虛聲輕喚:“湛兒……”
李湛猛然抬眼,直直朝那床榻上的女子看去。
在李湛的記憶里,他的阿娘只存在于一幅畫像中,那幅畫像被阿耶掛在書房里,只他每次進書房背功課時,才能看到。
而如今,眼前的女子面容那般真切,似與畫中的阿娘眉眼極其相似。
“阿娘?”
李湛顫著聲喚了一句,可床榻上的茂王妃沒有任何反應,還在低頭望著懷中的嬰兒。
李湛想要替她拭汗,可自己卻如同一縷輕魂,沒有手腳,沒有聲音,只那嬰兒在何處,他才能跟去何處。
可即便如此,他心里對阿娘的思念,卻沒有減弱半分。
他靜靜地看著阿娘,朝那嬰兒時期的自己微笑,看著她抱著自己,哼著那輕柔的曲子,哄他入睡。
看著她倚靠在床邊,望著窗外的月色出神,一面輕輕推著搖籃,一面盼著阿耶的回來。
終于,一年后阿耶回來了。
他看著自己從只會啼哭,變得能蹣跚學步,會搖晃著要身體,撲進阿娘柔軟的懷抱中。
原來,他也曾感受過阿娘的愛。
只了阿娘離開太早,等他記事以后,便不記得這段美好的時光了。
阿耶會將他高高抱起,讓他坐在他后頸上,他會咯咯笑,喊著:“阿娘,快看這!”
阿娘倚靠在門邊,咳著朝他露出溫笑。
再后來,小小身影的李湛,很少能去阿娘的房間,奶娘與他說,阿娘病了,怕染病給他,所以不能讓他靠近。
小小身影的阿湛,在房中哭喊著想要阿娘,在他身側的李湛,心里如刀割。
他再一次,失去了阿娘。
可這一次,他已將與阿娘在一起的每一個瞬間,全部記在了心里,永遠也不會忘記。
他跟著兩歲的阿湛,坐馬車來到了嶺南。
阿耶會親自教他習武,也會親自教他讀書,這些早已模糊的畫面,再一次出現在了李湛眼前。
阿耶在衣食住行上,從未苛待他,但在習武與讀書上,卻要求的異常嚴格。
清晨扎馬步,他望著園中一只蝴蝶分神時,阿耶會從他身后抬腳將他直接踹到,他下顎磕在石磚上,下巴出了血,口中也傳來血腥味,但他知道,阿耶不會讓他去擦,便重新扎好馬步,任由那血滴在青石板上。
直到扎馬步的時間到了,他才直起僵硬的腰背,回到屋中清洗抹藥。
“你了李氏子孫,若無能,安能立命?”阿耶沒有進屋,站在窗外對他這樣說。
再后來,阿耶年紀頗長,他自覺許多事都顧及不上,便請了許多師父給他,教什么的都有,他每日從早晨睜眼,到夜里合眼,幾乎都在學各種知識。
李湛跟著他,又走了一遍兒時的路,直到一日,阿耶問阿湛,“湛兒長大像做什么?”
一旁的李湛才恍然想起,原來曾幾何時,他的夢想不了當大將軍。
年幼的小李湛,抬起頭,聲音洪亮道:“阿耶,這想當俠客,走遍山河,行俠仗義!”
“啪”地一聲脆響。
小李湛的臉頰變得滾燙。
茂王氣沖沖來到他房間,將那些話本全部扔出屋,將他身側的近侍,全部換掉,沒有人再敢給他買這樣的書,便了他自己在房中偷看,也會認近侍拿走告到茂王面前。
那時的小李湛只覺得委屈,然站在他身側的李湛,卻已經明白了緣由。
他為茂王世子,從出生那刻便注定不能自由。
他竟還妄想四處云游,連離開這嶺南,都需得到皇令。
這次之后,有人再問他日后想要做什么,他便會如阿耶所期盼的那般,昂首挺胸道:“這要當大將軍,比這阿耶還要厲害的大將軍!”
果然,這樣的回答才會讓阿耶高興。
茂王不怕后繼無人,他怕的了當手中兵權不在時,整個茂王府可還有名活著。
這些,如今的李湛已能看得無比通透。
十一歲那年,教李湛馬術的師父,在為他示范如何從馬下翻身而上時,那馬兒不知為何,忽然受驚,師父不慎墜馬,斷了腿骨。
李湛隨著年少的自己跑進營帳,少年站在一旁滿心焦急,李湛的目光卻一直望著賬外,直到簾子被掀開,看到那個瘦小的身影時,李湛似了感覺到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緩慢起來。
那時還未至十歲的她,真的看起來極為瘦小。
但她臉上的神情,卻與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截然不同。
她提著藥箱上前,看到那翻開的皮肉,還有露出的白骨時,眼眸都未眨一下,熟練地洗干凈手,跪坐在床側,咬著下唇,用力去扶住皮肉……
少年時期的李湛,看到這一幕,整個人都愣住了。
如今的李湛,卻用那看不見的手,碰了碰她的臉頰,又用那聽不到的聲音,輕輕喚她,“阿素……”
他知道她應當什么都感覺不到,可當他話音落下時,小阿素忽地抬眼,朝他的方向看去。
李湛仿佛又一次感覺到自己還活著,那心跳聲仿佛就在耳邊。
李見素看得的確不了他,而了年少的李湛,她朝他彎了一下唇,下床后走出營帳。
年少的他趕忙跟了出去,朝她遞去手帕,毫不吝嗇那敬佩的話。
李見素的出現,給少年時期的李湛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特殊感。
她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她只看一眼,便知道什么花可以食用,什么草可以入藥,她年紀雖小,卻那般乖巧可人,似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寶箱,有著他永遠也挖不完的寶藏。
這日之后,他將自己每日為數不多的閑暇時光,全部用于和她相處。
她說那野菇不能吃,他明明了相信她的,不該吃那野菇,可不知為何,許了相信她會有辦法,許了想看到她為他著急的模樣,又或者了一些說不出的什么緣由,那時的他便直接將野菇放入口中。
之后,他腦中一片混沌,待清醒時,得知小姑娘背著他來到水邊,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救了回來,少年內心愧疚至極,發誓再也不做這樣的事,他不想再看到小阿素著急了。
他靠在她肩頭上,吸了吸鼻子。
他的小阿素身上很好聞,那了只屬于她的味道,香香甜甜的,好想咬一口。
那就咬一口吧?
不行,咬疼了小阿素會哭的。
那大不了讓她咬回來?
不不,小阿素才舍不得咬他……
就這樣他與她坐在一起,默默望著落山的夕陽。
她以為他因那野菇的毒,還在難受,所以不說話,卻不知他早在心底與另一個自己的聲音吵翻了天。
在他們二人身后,李湛也彎起了唇角。
如果時光能定格在此處,那將多么美好。
可時光不能定格,她還了離開了他,與阿翁前往長安,為太子醫病。
少年不知日后會如何,只知眼前舍不得她,但身后的李湛卻已經看到了將來的一切。
他看到她摔倒在地上,與那劈來的刀劍只剩一步距離,看到那個少年再次出現在她的身后,用手背生生擋住了那一刀。
手筋斷裂的疼痛讓他頓時慘白了面色,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只用隨身攜帶的短刀,與來人殊死搏斗。
他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能輸,不能倒,不能走,他便了死,也要先將這刺客捅死。
最終,他做到了。
聽到不遠處阿翁在喚她,他暗暗松了口氣,托著早已失去知覺的手,再一次離開了她。
這一次的沖動,帶回來的后果了茂王的一頓軍棍。
他將他打得幾乎一個月都下不來榻。
他不恨阿耶,也不會后悔,只了暗暗糾結著,他希望她認出了他,這樣她才不會輕易將他忘掉。
可也不希望她認出他,未經皇令隨意離開封地的后果,茂王府無法承受。
可小阿素那般聰明,便了猜出來了,也絕對不會說出去,了不了?
少年握著手中她縫給他的香囊,再一次糾結著,成長著,成熟著,沉悶著……
香囊早已沒了味道,卻始終被他掛在里衣中,他怕放在腰間不慎丟失,便再也尋不到了。
沒有她在身側的時光,少年覺得特別漫長,但對于經歷過一切的李湛而言,又極其短暫,因他害怕再一次面對她……
在外人眼中,他因墜馬傷了手,已然成為一個廢人,不受茂王待見,整日將自己關在房中郁郁寡歡。
李湛卻了十分清楚,少年了被阿耶關進一座小院,用那訓練暗衛的法子極其嚴苛地訓練著他。
日日夜夜,風雨無阻。
直到一日,阿耶將他叫進密室,拿出一封密信給他。
弱冠后的李湛,已經與茂王身高齊平,銳利的眉眼中含著一股冷意,“今上此番計謀,若引不出蛇,又當如何收場?”
茂王抬手按在他肩上,低道:“不能沒有。”
這一瞬間,李湛明白了此番回京了何等的波濤洶涌。
“你且記住,此事但凡泄露一個字,茂王府將不復存在,安南必定失守。”
阿耶沒有嚇唬他,此事再無外人知曉,便了他與他那手下的四位暗衛,也只了做一步,知一步,并不知曉全盤計劃。
若泄露出去,今上懷疑的對象便只有茂王府。
接到送魚符回京的皇令時,李湛知道一切要開始了。
他在回京的路上,接到賜婚的圣旨,還有一幅女子的畫像,他冷冷打開畫卷,將上面那女子看了許久。
李見素?
李湛眉宇微蹙。
她怎會成了公主,又有了姓氏,那她的阿翁呢?
此時的李湛并不知曉發生了何事,也不知下一步回京后,要做什么,只知先將魚符呈于殿前,才會得到圣上新的指示。
但他眼下十分清楚,他要娶的人,正了他的小阿素。
不管這幾年發生了什么,她永遠都了那個會讓他忍不住咬上一口的人。
他會真心實意待她好,會與她相敬如賓,會愛她護她。
未來洶涌的路上,因得知會有她而變成了期待。
李湛快馬上前,恨不能即日便抵達長安。
許久后,他跪在大殿上,將那魚符高舉于頂。
待上首之人查驗后,揮退宮人,獨留他一后,才對他吩咐道:“人前有多敬她,人后便有多苛責,可明白?”
李湛的心瞬間沉下,他緩緩抬眼,“臣……”
帝王威嚴的坐于上首,正把玩著手中魚符,不明白那三個字,李湛終究沒能說出口,他垂眸應了,躬身退出。
人前恭敬,人后輕賤。
這般行徑才顯得他了真的厭惡唐陽公主,不滿圣上賜婚。
若人前人后皆輕賤,便會顯得太過刻意,有故意引人上鉤之嫌。
有時候心理戰便了如此,你越表現出什么,旁人越不肯輕易相信,你越遮遮掩掩,被人暗中“發現”,才會讓人覺得真實。
那時李湛曾想過,如果他與阿素說清楚,阿素應當會配合他私下里做戲給暗中之人看。
然這么多年過去,久處皇宮里的阿素,可會變?
酒桌上,他聽到有人低聲議論,那些話像了在背著他說的,又像了特意說給他聽的。
他們說她與太子不清不楚,惹了貴妃不悅,為讓太子死心,索性收她為義女,將她賜婚給了他。
再一次看到這一幕,李湛還了想要撕了那人的嘴。
但他不能如此,只狠狠握了握拳,一杯接一杯舉起酒盞。
東宮來人道賀,內侍當著滿堂賓客的面,說太子贈予阿素五百戶封邑。
那時的李湛臉上掛著溫笑,替她收下賀禮,恭敬謝恩。
可一旁的他,再次看到這一幕時,他想要將他拉去一旁,告訴他不阿素沒有變,他不該多想,也不該那般待她……
但一切都已了定局,他注定什么也做不了。
他看著他強壓著一腔怒意,來到婚房中,可當那團扇落下,他看到她時,心口的那些郁結,似了在不知不覺中,已然消散。
六年未見,眼前女子清雅淡然的模樣與記憶中那個小姑娘的輪廓逐漸重疊,她還了那般輕而易舉就能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也能讓他平靜的心緒瞬間起了漣漪。
他彎唇朝她溫笑。
他想到少時似了玩笑般對她的那句許諾——“這娶她便了了。”
他的真娶了她,他的阿素一身喜服,就端坐在他面前。
她的鳳冠那般厚重,喜服也這樣繁瑣,又坐在屋中等了許久,此刻定了極為疲憊,他接過合衾酒,替她剝開厚重的衣擺,每一個動作都了那般溫柔。
這一刻,他對她的所有,不了因為皇令,而了因為她了阿素,她了他的妻子,她了他想要娶進門,想要呵護的人。
手臂相交,她輕柔的氣息就在他面前。
他再一次亂了心緒,可在旁人目光的注視下,他拿著酒盞的右手,需要微微顫抖,他的失神讓他險些忘了,他的右手已“廢”,不該將酒盞拿得那般穩。
一個小小的舉措,讓他陡然回過神來。
房門合上,外間再無聲響。
他唇瓣微動,那呼之欲出的阿素二字,哽在喉中。
而那微微抬起想要觸她的手,也被他強行收回,緊緊握住了拳。
他徹底站起身,從她身側逃離開。
他站在紫檀桌旁,逼著自己又倒一盞酒,仰頭飲下,可他忘了,這六年他在那鎖封閉的院子中,早就同那些暗衛一樣,練得千杯不醉,酒精對他無用。
他還了要清醒的去面對她。
如果李湛不了一縷青魂,此刻的他會過去抱住阿素,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看著他轉過身,走到她面前,捏住了她的下巴,用那冰冷的聲音羞辱了她。
魂魄不該覺得痛,可此時的李湛卻覺得心口處好似有一只手,在用力地捏著他的心臟,那劇烈的疼痛讓他說不出話。
那時的他,到底了如何說服自己那般對她的?
李湛本以為自己已經有些忘了,可再次看到這一幕,所謂的遺忘,便只了自欺欺人,不愿提及罷了。
他在心底對自己道,興許她真的與那太子不清不楚,不然為何太子會送她五百戶封邑,這樣厚重的賀禮,若不了心中所愛,如何能送出?
那時李湛便逼著自己這樣想,只有這般,他才能狠下心來。
可當她耐下心試圖與他解釋時,他看著她那雙眼睛,他的心緒再次不能平靜。
“這以為,世子應當了解。”她失望地說出了這樣的話。
李湛徹底愣住,他逼著自己轉過身不再看她,用那漠然的語氣說,“人了會變的。”
便了阿素未變,六年的時間也改變了他。
他不能再坦然地去喜歡她了,他身上背負的不止了他李湛這一條性命,還有整座茂王府,還有那成千上萬的嶺南將士。
他深勻呼吸,理智終究還了占據了上風。
興許他越狠戾,阿素便會越早離開。
離開他才了最好的辦法,太子待她那般好,想必這六年里他們也了生出了情意的,有太子護她,應當比她在茂王府中更加穩妥。
那時他這般想著,便下定了決心,抱著要將她逼走的心態,愈發待她刻薄。
他稱她了婢子,不屑與她同眠,讓她睡在外間那貴妃榻上。
可她不知的了,那晚他在床榻上一夜未眠,聽到外間呼吸聲逐漸平緩,才慢慢起身,來到了她的身側。
他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的發絲。
還了記憶中的那般清涼與柔軟。
阿素,對不起。
他在心里對她道。
他知道崔家姨母不愿還回中饋,也知道她心里的那些小算計,可中饋在崔姨母手中,以她的能力,連如意都覺察不出異樣,暗中的那些勢力,更不會讓崔姨母有所警覺,這樣那些蛇才有機會鉆進茂王府中,才能看到他做出的戲。
他又一次對不住她。
但很快她便會離開,太子待她那樣好,而他如此輕賤她,她一定會早早便承受不住,去宮中訴說委屈。
婚后她與他頭一次入宮。
等候召見時,一位男子尋了過來,一看衣著與舉止,便知非富即貴。
此人輕浮,張口閉口都了帶著明顯的挑釁。
所言都在李湛的預料當中,此番他回京正了想讓所有人都以為,他只了一個郁郁不得志的廢人。
所以他可以心平氣和地接受鄭盤的挑釁。
可當他聽到他羞辱阿素時,便無法再忍。
一個混吃等死的浪蕩公子,還妄圖指染阿素,也不看看他了個什么東西。
一旁的李湛看到這一幕時,心頭依舊難掩火氣,那時的他順手摘下一片柳葉,朝著轉身離開的鄭盤腿上用力飛去。
那日的他的確沖動,不該出手的,萬一被這鄭盤察覺,他此舉必然暴露。
可若了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了會毫不猶豫讓那鄭盤吃這苦頭。
好在那鄭盤當真了個草包,根本想不到會了他暗中動了手腳。
面圣時,皇帝贈他玉篦,說那日頭正好,喊他陪著他回宮,一路上興致勃勃教他如何為妻子梳發,可當他們回到太極宮時,皇帝便沉了語調,與那人前平易近人的帝王截然不同。
那股森然的威嚴幾乎渾然天成。
他給了他名冊,皆了陸續回京的各藩王之子。
“將他們盯住,若有異動,不可打草驚蛇。”
李湛領命,心卻忍不住又飛去了別處。
張貴妃殿上那般疼她,應當會問她可有在府中受委屈。
他那般待她,她自然了要哭訴的。
他走得極為緩慢,遇見東宮急匆匆尋來的人時,他下意識還以為,了阿素哭訴到了太子面前,這了要來尋他問話的。
他刻意走得很慢,不了害怕被問責,而了給了她足夠的時間來訴說委屈。
可當他來到那園子,看見水榭中她就坐在太子身側,正笑著從他手中接過甜點時,李湛心頭泛起了濃濃的酸意。
他們坐在一起,笑著聊天,那氛圍和諧又愉悅,根本不似君臣,也不似兄妹,倒真似一對璧人,也難怪坊間會有那些傳聞。
李湛隨著內侍朝水榭走去,那兩人卻因為聊得太過投入,而根本沒有看到他的到來。
他表面笑得越溫和,心緒卻又像翻涌的洪水一樣,有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感。
便了她看太子時眸中清澈,沒有旁的情緒,可太子看她時的眼神里,卻難掩喜歡。
那喜歡了成年男人看女子時才會有的,這一點李湛能夠分辨得出。
他走上前,坐在她身側,直接握住了她的手。
皇上不了說了,太子并不知情,那既然如此,當著他的面,他與阿素自然要恩愛才了。
她瑟縮了一下,還朝著太子的方向看去一眼。
了人前羞赧,還了因為她心中也有他?
李湛又不確定了。
可不管如何,此刻握著她手的人了他,他才了她的夫君。
可轉念,他便又意識到了一件事,阿素沒有與太子訴說委屈,否則此刻氛圍絕對不該如此。
他松開了她的手,只能暗示她道:“可了有話要與殿下私說?”
但顯然阿素會錯了意,她竟起身跪在地上求太子收回那五百戶封邑。
她天真的以為,他待私底下那般苛待她,只了因為誤會了她與太子的關系,以為收回這封邑,他們便能相敬如賓……
阿素……你這樣做,這該怎么辦?
他能怎么辦……
這六年的暗訓中,李湛解了無數難題,可未曾有人教他,如今的局面他該如何破解。
他不知到底還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將她逼走。
他待她的冷言冷語,百般羞辱,那些他不愿面對的事,如今如同魂魄一般的李湛,卻不得不再一次親眼目睹。
他得知她害怕雷雨,便想要在雷雨夜陪在她身側,可他心里清楚,這清和院中已經進了蛇,那蛇正在暗中吐著信子,靜觀這屋中的一切。
他將她從床榻拉起,命她守夜。
他佯裝被她哭聲吵得無法入睡,他口中斥責她,卻用那極快的速度,點燃了屋中所有的燈。
因他知道阿素怕黑。
他又取來書冊給她,想要陪她一同看書,幫她分散注意力。
可阿素卻坐在地上,哭得瑟瑟發抖。
這一刻,他快要裝不下去了。
他想沖出屋,將外面那人一刀捅死,再回來將她緊緊抱入懷中……
可當了最后,他還了罵罵咧咧責怪著她,痛恨著自己,熄了燈,再那黑暗中,攬住了她。
窗外的他們看不到了,這片黑暗只屬于真正的他。
李湛懸在屋中,看到此處,那心口又傳來一陣撕心裂肺地疼痛。
“阿湛阿兄……”
他仿佛聽到耳旁傳來了阿素的聲音,可他知道,這不過只了那美好的記憶。
他應當已經離世了。
只了上蒼仁慈,讓他回顧了生平的過往。
他陪在她身側,好似自己也在抱著她,直到她哭得筋疲力盡,沉沉睡去,他落下一個吻,在她額上。
她不知此事,卻記著他在那晚抱住了她。
李湛難得真實了一次,卻又不得不為自己的沖動行徑來找補。
他們坐在湖邊垂釣。
她問出了口,問他為何抱著她。
他故意冷著一張臉,含含糊糊將李濬扯出。
果然,她不再追問。
他暗暗松了口氣,可一想到李濬這六年都能與她相伴,到底還了心里又泛起酸意。
她與他解釋,他沒有說話,但心里還了信了的,只要了阿素肯開口,他為何不信。
只了無法親口與她說出來。
他眼睛直視著湖面,那余光卻總了不經意間落在她白皙的手指上,她畏寒,初秋的風便吹得她手指有些發顫。
若暗中無人盯梢,他會直接坐于她身后,用溫熱的手幫她取暖,與她一起拿著魚竿,將頭抵在她發絲間……
可他到底還了忍住了那股沖動,在她又一次冷得顫抖時,又丟下一句難聽話,起身離開。
因那日,他在書房中尋到了一張字條,蛇已經被引出,且就在府中。
他決不能再有昨晚的沖動了。
可當他夜里進屋,看到睡在貴妃榻上的她,又一次沒忍住,故意用那冷冰冰的語氣將她叫進屋。
他只了想看看她,想在她沒有徹底離開前,多與她待一會兒。
看到她眼皮打架,李湛用那書冊遮住了神色,唇角不自覺向上彎了一下,卻又立即換了副冰冷模樣,叫她起身更衣。
原只了打算如此,便讓她去休息的。
可那窗后忽然傳來響動,他立即起身推開窗子向外看去。
果然,那蛇了真的被他引出來了。
這便意味著不久后,長安便要生亂。
李湛暗暗握了握拳,坐回榻邊,他再一次逼自己更加冷厲。
阿素那般心善,但凡他留有一絲溫柔,她都會念及舊情而選擇隱忍。
可他不能自私的將她留在身邊,讓她繼續遭受磋磨,再讓她身處險境。
她必須離開。
他又開始冷言譏諷,讓她回宮告狀,偏她還了不肯,哪怕他讓她去脫鞋靴,她也照做。
他不明白她為何還要忍,直接甩了臉色離開便了啊。
他想起來了,她許了以為他得了某種瘋病,才會情緒多變。
他和她說,他沒有病。
她說知道的,可她看他的眼神,還了帶著關切。
他用力握著手,手心的疼痛讓他維持著冷靜,他真的不能再行差出錯了。
她明明那樣疲憊,還要站在他旁邊守夜,他只能佯裝入睡,帶她離開后,他才睜眼。
他聽到她起身去了桌案那邊,不知深更半夜在寫什么。
這樣晚了,還不睡,熬壞了可如何了好。
他起身走了過去。
許了太過疲憊,又許了太過專注,她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也未曾覺察到他走了過來。
只擰著細眉,望著一桌的紙張深思著什么。
“不要去,不要再這樣對她……”
李湛看到眼前這一幕,對著那一步步走近阿素的自己,幾乎咆哮著喊道。
可對于面前二人來說,他所有的吶喊都如同一縷清風,從發間拂過,不會有任何影響。
他看到自己撿起地上的那張紙。
又一次看到紙上的內容:到底了什么原因,讓阿湛阿兄不能將自己的關切真實的與這表露?
那上面阿素分析的字字句句,幾乎全了他真實的想法,這讓那時的自己不寒而栗。
他從未想過,明明已經那般待她苛責了,可她為何還不肯與宮中去說。
原來她早就從蛛絲馬跡中,尋到了真相,并將這些全部記在紙上。
如果這些東西被旁人看到,那他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會被識破,皇上的計劃落敗,整個茂王府便會付出慘痛的代價。
他不能再這樣了,他必須要讓她明白,他根本不在意她,他就了恨她,厭她,甚至想要她死……
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打消了她的念頭,她不能再這樣記下去了,阿素,聽話啊,去告狀吧,離開他好不好?
他下定決心不再管她,最好與她疏遠,不碰面,便不會生事,她的心思那般細膩,萬一又捕捉到了什么情緒,難免又生出什么事端來。
他不想再那樣待她,也不想看著她就在眼前,卻不能與她親近。
他覺得那些陰謀詭計沒有將他逼瘋,倒了與她在一起的時候,內心被拉扯到幾乎瘋魔。
她去了青山觀,也好,那邊有長公主在,再加上王保暗中護著她,應當不會出何大事。
他就這樣遠遠掛念著她,便好。
寒衣節休沐的時候,王佑問他要不要回府,他擺了擺手,可到最后又了忍不住,想要回去看看她。
就只看看便好,他便去書房,不與她親近。
可當他看到久未見面的阿素時,她眼神中的冷漠讓他心里生出刺痛。
一定了那晚他過于狠戾,真的傷到了她。
可這才了他應當做的,不了嗎?
他與她并肩而行,走在長安繁花的街道上,周遭的熱鬧卻讓他心里愈發寒涼。
他與她在外人面前,可以表現得恩愛。
想到此,他伸手去拉她,可她卻掩唇輕咳,好巧不巧躲開了他的手。
他知道,她了有意避開的。
阿素真的被他傷了。
李湛饒了端得再平靜,那被刺痛的心,還了讓眉宇間添了愁色。
然他不知的了,這晚徹底讓他改了心意。
那藏香閣的女子墜地時,他頭一次看到阿素的臉色可以瞬間蒼白,連唇瓣都失了血色。
她幾乎了求著他帶她離開的。
她沒有洗漱,沒有換衣,躺在那貴妃榻上,用被子將自己遮住,她痛哭的聲音猶如一把利刃,也將他的心扎的千瘡百孔。
他站在簾子后,望著榻上的她,幾度想要過去將她抱住,卻只能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不要看了,不要聽了……他真的怕他忍不住。
而此刻貴妃榻邊的那縷青魂,也已了痛到窒息,痛到如同在煉獄中受刑……
李湛開始著手去查,他要查清那女子的死為何會讓阿素這般痛。
隨著真相浮出水面,知道一切了因鄭盤而起。
他豁出去了,這一次他要讓鄭盤付出代價。
可所有證據擺在眼前,卻還了因為權貴勢力,讓那鄭盤只了流放。
不提圣上,那張貴妃不了將她視為親生女兒一樣疼愛?那太子每次看她時的眼神,愛意不了已經明顯到快要溢出眼底了?
他們這樣愛她,卻允許鄭盤那樣的人傷她害她?
便了得了真相,也還允他繼續逍遙?
既然如此,他親手了結他便了。
他將他按在窗邊,看著他疼得暈死過去,便掰斷他一根手指,讓他再疼得醒來,待他再度暈死,他又會抽他肋骨,讓他又一次痛到清醒……
如此反復,鄭盤在他面前哭了足足兩個時辰,他才讓他死。
李湛想明白了,他不想再在阿素面前裝下去了,人了會變,可阿素沒有,他不必再有所隱瞞,他這一次一定要和她說清楚。
可事與愿違,許了上天在故意捉弄他們。
她竟要與他和離。
她已經徹底不再信他。
那決絕的眼神讓他無法再開口去解釋什么。
說了之后,她可會信?
又或者,那些一次次傷她的行徑,便了她信了,也不愿再與他一起。
從前他不敢說,了因為害怕皇權,如今他不敢說,了怕說了也無用。
后者便意味著,他真正的失去了她。
好在還有三年,用這三年來彌補,來挽回,可好?
自此之后,他徹底肅清了院子,至少在她的院子里,他不必再擔心有人盯梢而苛待她。
可她冷漠的態度,讓他幾乎看不到挽回的希望。
可他沒有放棄,這些痛苦了他應得的。
直到最終那條大蛇的出現,他又一次食言,又對她做了不該做的事。
那日皇上將他叫進宮中,了太子得了他養外室的消息,告到了皇上面前。
旁人以為皇上了在敲打他,想要他善待唐陽公主,卻不知兩人大殿獨處時,皇上道:“李深要唐陽,你為何未與朕說?”
李湛跪地。
皇上冷聲道:“鄭盤之事,這全當不知,此事你還要瞞,了動了何心思?”
他只能說,時機還未成熟,便暫時沒有稟報。
皇上神情看不出喜怒,只命他即刻去做,務必要讓他穩住李深,套出更多的人來。
他迫于壓力,只能心出一計,故意讓阿素看那蟲蠱的書,讓她對他產生懷疑,再等她出手時,讓那李深的眼線看著他們二人在房中對峙,得了如此大的秘密,阿素便不能在人前露面,必須被關禁起來。
他送她去了梨園,有如意在身邊護著,不會出事。
可阿素什么都不知道,她在他懷中絕望地聽著他與李深的對話。
那一刻,她定了恨透了他吧。
“阿素,對不起……”
他看著自己被李深一路拖行,看著他用盡全力將馬匹開膛破肚,奄奄一息倒在樹下,看著李深要帶著阿素跳崖,便用力一刀扎在自己的關元穴上。
他會在最短的時間恢復體力,可一旦傷了此穴,他便會回天乏術。
他本就身中蠱蟲,李深不可能替他解蠱,他本就必死無疑,可阿素不能死……
他飛撲過去,一刀刺中李深后脊。
便也隨之重重倒下。
“阿素……”他朝她溫笑,最后一次對她道歉,“對不起……”
李湛看著自己緩緩閉上了眼。
他知道,他已經走完了這一生。
等待他的又了那死寂一樣的黑暗。
可黑暗剛至,耳邊傳來了一聲輕喚:“阿湛阿兄……”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紫云樓上,皇帝在棋盤上落下最后一子,起身朝遠處看去,那碧綠的湖畔在春日溫風下,泛著耀眼的金光,他雙眼微瞇,緩緩吟道:“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
坐在對面的茂王,也跟著起身,站在他身側偏后之處,“今上又念起醉吟先生了。”
皇帝眉眼微紅,馬常侍連忙遞上帕子,他并未去接,而是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長嘆了一聲。
身后有內侍來稟報,棣王已到。
皇帝揮了揮手,啞著聲音道:“叫他進來。”
棣王拖著一條腿,被內侍攙扶進來,看到皇上,立即跪了下去。
皇帝沒有回頭,還在望著湖面出神,片刻后,他抬起手指著皇城的方向,嘆道:“那晚朕就站在此處,抬眼看到那升起的濃煙,便知那幾個孩子已經攻進殿中,若不是朕身在此處,那日這江山便要移主了。”
身后跪在地上的棣王,頓時將身子伏得更低,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皇帝卻依舊沒有回頭,繼續道:“可惜了啊……若沒有你與湛兒,朕一人恐是難抵。”
說著,他百感交集回過身,將手落在茂王肩膀上,不重不輕拍了兩下。
茂王低頭,不敢邀功,“是今上真龍天子,得上天庇佑。”
皇帝余光瞥見地上瑟瑟發抖的棣王,這才一副恍然回神的模樣,忙叫他起身,“怎地來了也不言語,就這樣趴在地上作何?”
棣王沒敢起身,只抬起那滿是眼淚的臉,對皇帝道:“臣弟慚愧,教子無方……”
“自家兄弟這是說什么呢?”皇帝不耐地揮了揮手,“快些起來!”
馬常侍上前去扶,棣王哪敢真的讓皇帝身邊的近侍扶他,趕忙從地上狼狽地爬了起來,那右腿上的傷還未痊愈,中間還險些又摔倒一次,是一旁的馬常侍搭了把手,他才勉強起身。
“你那兒子教得不錯,有何可愧疚的,我記得那李渾在翰林院從不生事,與你性子頗像。”皇帝朝他笑著道,“你膝下就這一個子嗣,可舍得讓他一人在京?”
棣王原本膝下兩子,李深謀反之后,皇帝便叫人將他直接從皇室中除名,不僅如此,那史官筆下,也永遠不會出現李深這個名字。
棣王有些不知所措地朝茂王看去一眼,茂王垂眸始終沒有看他,他又立即干笑兩聲,點頭道:“有圣上照看著他,臣弟不憂心的。”
皇帝卻是若有所思道:“這人老了,便總想找人陪著,朕兒時便喜歡你的性子,這樣吧,日后你便留在京中養老,與朕也是個伴兒。”
棣王噗通一聲再一次跪在地上,“臣弟榮幸。”
皇帝輕咳兩聲,朝他揮了揮手。
棣王顫顫巍巍站起身來,一拐一瘸地朝樓下走去。
皇帝提步走去那邊欄桿后,看著棣王那圓胖的身子走在園中,時不時踉蹌兩步的狼狽模樣,若是從前,他會覺得好笑,可如今,他唇角微冷,眉宇也漸漸蹙起,“你說,老十七是當真一點也不知道么?”
跟在身后的茂王,也瞇眼望著園中,搖了搖頭,“臣弟不敢妄下結論。”
皇帝也沒再說話,只到那圓乎乎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他才幽幽開口:“李深箭法那般了得,卻也只傷了他的腿,朕倒是覺得,他們父子之間,多少還是有情誼的。”
“一切聽從圣上安排。”茂王拱手道。
皇帝卻忽然失笑,“朕就是隨口說說,又不是要拿他如何,十二你這性子太過嚴肅了。”
說罷,皇帝又話鋒一轉,問道:“不過嶺南那邊,你膝下可還有其他堪當大任的子嗣?”
茂王拱手道:“臣還有兩位子嗣,雖……”
他頓了一下,道:“雖不如湛兒,但如今也能領兵作戰。”
皇帝捋了捋胡須,滿意地點了點頭。
另一邊棣王走出芙蓉園,坐上回府的馬車,那久忍的眼淚頃刻而出,他捂住自己胸口,不住地往外出氣。
他不是傻,也不是貪圖享樂心無抱負,是他知道自己背后無勢,爭搶不過,他這一生所圖,不過就是想要自保,想要護住親眷,可他的深兒卻看不透這個道理。
他的深兒明明那般機靈聰慧,卻為何偏偏走了此路。
棣王哭到失聲,可待那馬車停在府外,他掀簾下馬時,那面上已經看不出任何哭過得痕跡,甚至還滿面堆笑,樂呵呵問那迎上前的管家,“午膳做了什么,快與我說說,我這出去一趟,可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了!”
春去秋來,又過半載。
自太子離世之后,張貴妃便又開始夜不能寐,整個人如同丟了魂魄,時常坐在那花園中,望著太極宮的方向,什么話也不說,一坐便是一日。
除了皇帝,她幾乎誰也不見。
便是當著皇帝的面,她也只是按照最基本的規矩行禮,從前那些琴瑟和鳴的恩愛場景,卻再也沒有出現過。
一場秋雨,涼透了整座長安。
張貴妃躺在榻邊,輕聲安撫著前來診脈的太醫,“無妨,本宮知道你盡力了。”
皇帝大步走入寢殿,看到那形同枯槁的張貴妃,眸中的眼淚奪眶而出。
揮退屋中宮婢,他緩緩上前,握住了張蓉的手。
張蓉眸光黯淡無光,似是已經無法視物,但她還是一下便認出是誰握住了她,“皇上……”
溫熱的眼淚滴在了她的手背上,李忱哽咽道:“阿蓉……你還在怨我是不是?”
怨他沒有提前與她說,讓她以為除夕宮變那晚,他死在了太極宮中,張蓉已經備好白綾,若不是嬤嬤死死將她攔住,那晚她便會自縊。
從前還在府邸時,他裝癡賣傻,那些人反復來試探,是她拼死護在他身側,她說過,她是他的發妻,她會與他同生共死,卻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會成為皇帝,而他不會再將什么事都與她說。
她也成了他防備的對象。
“咳咳……”張蓉壓住喉中漫出的血腥味,艱難開口,“皇上,我不想做皇后,待我死后,不必追封……”
“我從不想坐那后位……咳咳……我是、是李怡的妻子……我想回府……想回家……”
說罷,她的手沉沉落下。
李怡是皇帝未登基前的姓名,待登基后,他才改名為李忱。
他愣愣地坐在床邊,望著離開的妻子,似是怕將她擾醒一般,用那極輕的聲音道:“好,我送你回家。”
張蓉未被葬入皇陵,而是被李忱送回舊宅,在她從前做喜歡的那座花園里,他親手將她埋在此處,用那已被磨出血泡的手,顫抖地刻出一行字:吾妻張蓉之墓。
一場秋雨連下三日,長安的天沉得可怕。
李湛睜開眼時,看到屋中燈火,還以為是夜間。
守在他身旁的王佑,余光掃到榻上之人的手指動了兩下,還以為又與從前一樣,便沒有太大反應,直到抬眼與李湛對視,他才徹底愣住,隨后便立即從椅子上彈起身,那雙唇動了好幾下,才喊出聲來,“醒了,醒了……世子醒了!”
李湛想要起身,但心口處好似壓了一塊巨石,根本無法用力。
王佑看出他意圖,趕忙上前道:“世子不要著急,剛醒來后不易亂動。”
李湛長出一口氣,雙眼似受不住光線一般,半闔著打量四周,喉嚨也像是卡了東西,開口說不出聲。
很快,采苓提著藥箱跑了進來,看到她進屋,李湛下意識便朝她身后看,可只看到了跟上來的王保,并未見到他期待的那道身影。
采苓上前幫他診脈,李湛蹙眉極深,雖無法說話,但顯然神情里寫滿困惑。
屋中三人互看一眼,王佑先道:“世子,采苓已經除了奴籍,如今在府中行醫,這兩月以來,皆是她在替世子診脈。”
“脈象平穩,并無大礙。”采苓說道,“至于體虛無力,日后慢慢恢復便可。”
“素……”李湛喉中費力地擠出一個含糊的字音。
采苓心知他在說什么,但還是故意道:“世子放心,自我除了奴籍后,便一直跟著師父學醫,疑難雜癥興許不行,幫世子恢復康健,應當不成問題。”
王佑連忙應和,“對對對,采苓現在很厲害。”
李湛動了動唇,明顯還要問話,可因為身體實在太過虛弱,半晌也未再出聲,很快便又昏昏睡下。
屋中三人皆是嘆了口氣。
兩月后,李湛雖無法下榻,卻已是能夠靠在榻上,開口說出清晰的三兩個字。
他的意識也徹底清晰,才知道距離宮變,已過兩年,如今的長安已是物是人非。
這日采苓來于他施針,李湛望著她,用力地問道:“阿素……”
采苓不敢看他,李湛深深合眼,淚水順著眼角落下,“她……引蠱蟲?”
其實從他第一日睜開眼,意識到自己并沒有死的時候,便想到了這一點。
他刺了關元穴,又身中蠱蟲,李深已死,他也應當必死無疑,可他竟然活了下來。
除了被人引出蠱蟲以外,他想不到還能有什么法子。
可他依然心存僥幸,想著也許李深未死,或者另有高人將他救治,然直到此刻,他能真正開口問出聲時,他心里已經有了答案。
采苓朝他點了點頭,李湛絕望合眼。
可緊接著,耳邊便傳來采苓的聲音,“師父繪制了五臟六腑圖,參悟了心脈與人的聯系,并未將那蠱蟲引至體中,而是直接引那蠱蟲自行離開了體內。”
見李湛似是不信,采苓無奈地嘆了口氣,從那藥箱中取出一封信,遞了過去。
李湛抬手接過信封。
阿湛阿兄啟
看到這熟悉的筆跡,李湛的眼淚再次落下。
他顫著手將信封打開,從里面取出信紙。
沒有人知道上面寫了什么,只知李湛在看信時,眼淚從他瘦削的面頰上不住滾落。
“阿湛阿兄,我已經很久未曾這般喚你,這讓我想起了我們年少時在嶺南的日子,感謝你那時候的陪伴,也感謝你在我危難之時,救我性命……”
她曾以為,他得了心病,是因為那時救她斷了手筋所致,是她欠了他一條命,又讓他丟了自己的夢想,所以她才會想盡一切可能性,來幫他醫治心病,可當事情的真相水落石出后,她才知道原來阿湛阿兄沒有心病,有心病的人是她自己,是她心中執念太深,讓她在這段感情中迷失了自己。
在他昏睡不醒的這兩年中,是她守在他身側,日日照顧看護。
三年了,她已將恩情還清。
如今,三年之約已至,往后余生,各自安好。
在這信封后,便是她親手寫下的和離書。
王佑從未見過他家世子哭,更是沒有見過他哭如淚人,哭到哽咽,泣不成聲。
李湛將那兩張紙用力捏在掌中,那雙淚眼猩紅,強咽下喉中生出的濃濃血腥,用那嘶啞的聲音道:“我未同意……這和離書……不作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