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覽自認為這個提議沒有任何問題。
齊然和蜘蛛妖吉吉現在是她們的合作伙伴,那么最基礎的幫助她們都是愿意給的,比如觀察吉吉的身體變化,再比如提供一個足夠兩只妖休息的房間。
但齊然的反應卻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你在威脅我?!”黑豹向她齜出銳利的尖牙,喉中也發出低吼。
玄覽怔了怔,還沒來得及解釋,就見端玄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首先,沒有這個必要。”端玄雙手環抱身前,語氣平靜,“我們之間的實力差距你也見識過了,我們要是真想拿你的守衛威脅你,哪里還用得著對你們這么客氣?”
“其次,‘打傷吉吉’和‘吉吉的變化’都屬于意外事件,與其強行牽扯邏輯,懷疑我的身份,倒不如懷疑將我內息全部替換掉的這個世界,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
一提到這個,端玄的聲音頓時一沉,“魔族內息遠比靈力可怕多了,沾之即被侵蝕,我從前可不是任妖垂涎的爐鼎!”
玄覽一下子就聽出了她壓抑著的惱怒,她下意識伸出手,搭在了端玄的后背上。
效仿記憶中撫摸貓咪的除妖師,她動作輕柔地順著端玄的背脊撫了兩下。
端玄頓時一個激靈,被她弄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驚愕地側過目光。
四目相對,只一個眼神,她竟就讀懂了鏡妖這一舉動想要表達的意思。
——“交涉的事,請交給我。”
她眨了眨眼睛,默許玄覽自由發揮。
“抱歉,也許是我剛才的話有歧義,導致了閣下的誤解,但我們對于合作伙伴的確沒有任何惡意。”看向齊然,玄覽溫聲道,“如果吉吉不僅安然無事,還因此得到了進化,不知閣下是否能對我們多一些信任?”
她注意到,齊然之所以會生氣,本質是因為擔憂蜘蛛妖的變化并非良性。
——她很在意這位守衛。
齊然的目光在她們之間來回審視,良久才開口:“好,我答應住下。但吉吉的修為不足以辟谷,每日都需要進食。”
“你家守衛不挑食的話,我們可以把獵到的妖物帶回來。”端玄已經回過神,推著眼鏡接過話,“我們外出期間,這座無主神殿也勞煩‘殿主’閣下仔細探索一番了。”
齊然畢竟在神殿住了幾百年,想來應該比她們兩個初來乍到的更容易發現線索。
劍拔弩張的氣氛終于緩和下來,玄覽松了口氣,主動道:“我這就去收拾房間。”
無主神殿的空間很大,她回憶著齊然所在神殿的布局、陳設,很快就找到了所需的家具,帶到遠離端玄的空地一一擺放好。
她沒收拾多久,齊然就過來了,以人形的姿態,懷里還捧著一團白。
“你沒見過吉吉的巢穴,還是我來吧。”齊然說。
玄覽點頭讓開路,與齊然擦肩而過時,她下意識多看了蜘蛛妖幾眼。
縮小后的蜘蛛妖乖乖蜷成一團,貓兒似的依偎著齊然。
正如端玄所描述的那樣,它原本光溜溜的身體上長了不少雪白的獸毛,一眼看去,質地光滑、柔順,令她不由得想起蜷縮起來的長毛貓。
但她很快就看到了那八只半睜半閉的灰色小眼睛,以及伸出短短一截的八只細長尖腳。
“吉吉到現在都沒什么精神。”齊然向她投去警告的眼神,“你最好祈禱它平安無事!”
“抱歉,我能理解閣下此刻的心情。”玄覽收回目光,不緊不慢地說,“但我相信主人有把握,吉吉不會有事。”
以端玄的習慣,要是真遇上讓她也感覺棘手的狀況,吉吉恢復正常前,就別想回到齊然身邊了。
——她必定會盯到它脫險為止。
齊然冷哼一聲,將吉吉放在軟墊上,變戲法似的從廣袖中拿出韌性很強的絲線,在用斷壁、斷柱和屏風隔開的“墻面”角落快速纏繞。
就像蜘蛛結網一樣,她的動作非常快,且精準,看起來早已習慣給吉吉搭窩。
“恕我冒昧一問,吉吉是您的同伴么?”玄覽沒急著走,而是試探著問,“您對它很上心。”
她記得齊然剛說過,吉吉做了她幾百年的守衛。
幾百年是相當長的時間,更何況這期間齊然還把追隨者清理干凈了,唯獨留下了這只平平無奇的白蜘蛛。
“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為什么吉吉作為一個守衛,卻能在我身邊留這么久?”齊然反問。
“至少對您而言,它是特殊的。”玄覽猜測。
“它也許是我的同類。”齊然的語氣變得緩和,“或者說,也許是我們這些外來者的同類。”
她邊為吉吉搭建巢穴,邊回憶,“你別看它現在這么兇,我剛遇到它的時候,它雖然也很強,但從不殺生,還因為不吃生肉又沒法做熟食,差點活活把自己餓死。”
軟墊上的蜘蛛妖睜開了兩只眼睛,似乎不太高興地瞥了她一眼,但它并沒有吭聲反駁。
“它記得很多‘外面’的事,唯獨不記得自己的過往,哪怕是名字。”齊然淡淡地說,“你既然是鏡妖,想必也清楚——記憶代表著過往,而過往經歷會塑造一個人或一只妖的性格。”
“反過來講,即便是失憶者,也可以根據她表現出來的性格與行為,反推她的經歷。”
合作伙伴愿意主動透露情報,玄覽便安靜地聆聽,時不時點頭。
盡管她意外發現了自己與吉吉的共同點,也耐著性子沒有插話。
“我猜吉吉來到這個世界之前,是位被寵愛的大小姐。”齊然說話時,順手把粘好的蛛網定了一下型,“但它從沒給我添亂,還會主動幫我的忙,我們又都來自太平的世界,我將它視作同伴,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玄覽恍然大悟。
她想起了端玄。
明明是除妖師,她卻仍將她這只妖物留在自己身邊,還想辦法喂她靈力。
端玄甚至說,她們是“親密無間的戰友”,想來齊然恐怕也是這么看待吉吉的。
“你呢?你又是什么來頭?”齊然話鋒一轉,目光有意無意瞥向玄覽手腕上的束縛法器。
幾乎想也沒想,玄覽脫口而出:“我和主人是一起——”
“這種話騙騙小孩子得了!”齊然輕嗤一聲,“你們不熟,我能看出來。”
玄覽心中一沉,下意識推了推眼鏡,沒有接話。
“你是鏡妖,鏡妖在我們那兒的記載里,能夠完完全全變成照鏡人的模樣。”齊然悠悠說,“你得到了她的記憶和模樣,自然能以她的經驗來應對一切,但……”
她頓了頓,“你們的性格差別很大。要么是你選中了被她故意隱藏的記憶作為參考,要么,是你自己原本的性質與這部分記憶更相近。”
“……”玄覽不知該說點什么。
她對自己的種族特性其實也沒有太多記憶,正思考要不要趁此機會再多探聽一點相關的事,又聽對方說:“說實話,我會更樂意和你相處。”
玄覽一怔,隨后蹙起了眉:“抱歉,請不要趁機貶低我的主人!”
不知是不是因為窺探過除妖師的記憶,齊然發自內心的評價,讓她莫名有點生氣。
她再度道了聲歉,隨后轉身大步離去,不愿再和齊然多說半句話。
回來的路上,她發現一道隔絕屏障橫在神殿中央,散發著濃郁而熟悉的氣味——不用猜也知道是端玄剛布置的。
“她沒聽見齊然的話。”玄覽這么想著,心情稍微好了一點。
穿過隔絕屏障,她很快就回到了端玄身邊。
“怎么去了這么久?”端玄正在地圖靈箋上寫寫畫畫,頭也不抬地問,“是不是被小豹子纏著問問題了?你要是不愿,下回直接拒絕她就行,別被拿捏了。”
“小豹子”這個叫法讓玄覽沉默了一瞬,但她轉念想到端玄真正的年齡——魔族近乎永生的壽數,突然就覺得自己剛才的擔心是多余的。
端玄已經活得足夠長,長到早就不在意外界對自己的評價了。
應了聲“是”,玄覽主動轉移話題:“您在補充地圖?”
“嗯,小豹子給我說了幾個妖物聚集的區域,也就是別的神殿和祭壇所在地。”端玄點頭,“你要是休息得差不多了,等我補完就出發。”
“我隨時可以出發。”玄覽說,想了想,又補充道,“剛才我探聽到一些新情報。”
“講。”
玄覽便將齊然對吉吉過往身份的猜測告訴她。
端玄起先還一心二用,聽到后來,她直接停止了手中動作,神情嚴肅地推了推眼鏡。
“你跟吉吉的情況很像。”她說,“都被抹去了屬于自己的過往,只保留常識相關的一些記憶,還不全。”
不等玄覽應聲,她忽然笑了一下,“那么我和齊然呢?我們這些保留過往記憶的穿越者,又被‘抹去’了什么?”
玄覽一愣,回過神后,驚得目光驟變。
“看來這個世界對我們這些外來者的惡意很大啊。”端玄緩緩說,“沒了重要記憶,即便是昔日摯友,也逃不過‘相見不相識’。甚至更糟糕一點……”
她頓了頓,“我們會為了彼此的立場和利益互相殘殺,也說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