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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明太子的話悄然無聲傳遞到夏以崖那邊去了。

    夏以崖立即對馮淵肅容應了一聲。

    但實際,夏以崖的人員安排已經在戰場劃過南都沖向虞陵那一刻就開始了。他兩邊同時開始的,明太子和朝廷大軍,都已經在進行當中了。原來打算觀局勢變化隨時中斷某一方的。

    明太子若占據上風優勢,看占多少,必要時他甚至會用這個幫裴玄素一把,順便擢升自己的圣山海大軍的地位;倘若朝廷大軍占上風的話,那就直接把放在裴玄素那邊的人給處理掉了,把這個重要部署留給明太子這邊利用。

    但這些打算,現在統統都用不上了。

    現在朝廷大軍和圣山海不分勝負,兩軍在一觸即發的緊張對壘當中。明太子狀態這么糟糕,裴玄素的恨意如此深濃,夏以崖必須趕在明太子去世楚淳風徹底掌權之前把大局定下來了。

    明里暗里,于公于私,黎明的前深沉的夜色,江風呼呼吹著,偌大的牛皮大帳里一盞燭火撲簌簌急速抖動著,夏以崖快速吩咐下去,夏弘瑋簡應等人快步出帳門,鉆進無聲無息的黑夜里。

    夏以崖獨坐在長案之后,眼神陰鷙,亟不可待沖破胸臆的嗜血和志在必得的眼神。

    緊繃,在黑色的夜里,無聲蔓延,覆蓋整個圣山海大營所有知情的人。

    ……

    在今日天濛濛亮的時候,顧敏衡接到一個意料之外的準確消息。

    消息的起因,源于河道安置使團里面的一名胥吏。

    說起這個河道安置使團,目前正負責是葵水、懷水大堤修筑完成后的百姓回遷安撫事務。

    前年葵水懷水大決,淹沒了幾乎整個嵊州平原,這里可是大燕“五大糧倉”之一,于朝廷可是一件不小的事情。當年國庫連續撥了多次大款,國庫不算很寬裕的,但神熙女帝還是第一時間就下旨撥款和選調官員南下賑災并重筑兩河大堤。

    重筑兩江大堤工程浩大,連年累月不間斷也花了快三年的時間,直到今年年初才竣工。河堤完工之后,由中央朝廷派遣的工部、都水監、河利司以及大量當地官員、胥吏組成的修堤使團就精簡了一些成員后原地改為河道安置使團。

    因為大堤修筑好了,洪水引渠泄去并曬干之后,還有一個重要百姓回遷工作。當初早遭災的百姓極多,都被安置在附近一帶的州縣,靠著地方和朝廷補貼以及以工代賑活著,如今大堤修好,終于可以開始回遷了。

    回遷工作做了大半年,已經差不多了,這次兩軍大戰從虞陵直沖嵊州平原北部頂端,大部分都是丘陵山地較多相對比較人煙稀疏的區域,沿途百姓和富戶要么龜縮要么驚慌躲避這是不用說的了。

    河道安置使團恰好也在葵水西的唯州一帶,見勢不好,這個由朝廷官員和地方官員、胥吏組成的安置使團也趕緊四散跑了。

    如今正面大戰,不是東西提轄司緹騎擅長也不是能發揮他們最佳優勢的事情,故裴玄素并沒有把他們放進十二宦營中去跟著大軍沖鋒,除去南都應京、葵水淮州一線的五大軍事要塞遣出去的人之外,剩下的一半,裴玄素放在大軍之外,去巡哨去監察大軍和大戰的整體情況,以及負責傳訊——沈星在京畿大戰的時候就負責過這個工作的一環。

    這次兩軍大戰轟然東進,所過之處的鎮甸莊村縣郊如鳥獸四散,人車騾馬紛踏一大片。

    河道安置使團,想想也就馬上把它想起來了,本來不作理會的,但一個胥吏無意間的做的事情——在個個都驚慌往遠離大軍的方向奔走的時候,這人左看右看,河道安置使團的人都跑光了,這人逆流而上,沖往唯州光縣(毗鄰河堤的一個小縣城)東郊的一個小別院里,然后發現里面原來負責看守也起了貪念,已經打開了地窖,把白花花的銀子往外狂搬,搬上了他們找來的騾車。

    然后大家一起使勁砸屋子,偽裝出一副被亂民沖入搶劫的模樣,然后趕緊各自駕車、背包袱的,帶著他們偷的銀子,趕緊找地方打算藏好再回來或者直接跑路不回來了。

    當時幾名便裝緹騎在這條街上飛馬而過,發現了這個院子有點不對,對視一眼,也就進去看了眼,好家伙!滿滿一地窖的白花花官銀。

    那名胥吏跑最后,被踹門進來的緹騎堵了正著,當場嚇得魂飛魄散,跪地求饒胡言亂語。

    原來這是本地縣令在參與該轄地河堤修筑的時候,配合貪污下來的銀子。帶頭守院的是縣令的小舅子,不過已經被打死了。

    當時那幾名緹騎震驚得,娘的,一個縣令竟然就貪了這么多?!

    他們對視一眼,立馬就覺得這是一個可能有些價值的消息,于是立即逮住胥吏,一邊飛馬上報,一邊剩下的人剛跑的人也給逮回來了。

    這幾名緹騎屬顧敏衡手底下,顧敏衡當時接到消息,也覺得有些價值,因為當時正在大戰當中,這個不是當務之急也不知能不能用上的事情,顧敏衡就沒急著上報,于是先增派了人手去審問以及追查。

    很快就把工部遣出來的主官逮住一個,緊接著,把都水監的河道安置副使(原河堤修筑副使)也給逮住了。

    一審,好家伙啊!

    顧敏衡唐盛以及底下宦衛簡直是開了眼了,你多貪一點,我多貪一點,都以為只是自己,結果說著說著,彼此臉色都變了,兩邊大堤都是豆腐渣工程啊!

    但此時此刻,朝廷大營和圣山海大營都駐扎在葵水西岸,昨天午夜后,裴玄素強撐著精神收斂勉強開了軍事短會,最大的重點,就是最快速度讓兵士休憩防風寒,以及這個葵水淮州一線的五大軍事要塞。

    明太子現今身體已經差到極點,這人很可能會走唯一水路的葛陽磯的。

    一剎那,顧敏衡腦子里想過很多東西,他和唐盛對視了一眼,幾乎是馬上,兩人扔下一句收拾一下,霍地轉身,快步往中軍主帳去了。

    這個無意中得到的訊息,很可能是非常重大的消息啊!

    ……

    從昨夜傍晚到今日黎明,天黑沉沉的,滾滾硝煙攪動陰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江風冰冷凜冽。

    裴玄素是下半夜處理完所有事情睡下的,他滿身血污的戰甲已經卸下來擦過了,摘了頭盔直接躺在行軍床上,身體已經極度倦怠了,可根本睡不著,情緒如颶風潮浪翻江倒海似的。

    但他必須睡,這會兒他連不休息的資格都沒有。

    最后裴玄素勉強撐起身,讓人去叫老劉熬一碗安神湯來。

    這次大戰,跟在裴玄素身邊更重要,老劉也來了,釅釅一碗湯藥馮維端上來,滾燙就喝下去,裴玄素躺回床上,黑黢黢的夜里嗚嗚的風聲,他終于睡過去了。

    但他睡得并不安穩,風吹大帳嗚嗚的聲音好像他母親的哭聲,他夢回囹圄那一刻,那個向來高貴冷艷的美婦一身狼狽坐在他的身邊,他高燒躺在麥稈堆里,她低頭看他,熟悉的面龐流露出一種從來未有過的關切和愛護,那雙柔軟但冰冷的手很輕柔地撫摸過他的臟污的額頭、臉頰、下顎,很多地方。

    這是他從來未曾品嘗過的母愛啊。

    她就這么坐在他的身邊,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給予了他。

    然后畫面一閃,是灰暗的腌臜陳舊一成不變的牢獄,那個高貴美艷的夫人被人拖出去,她咬著牙關,露出青筋暴突的猙獰之色,她嘶喊著,被捂住嘴巴,掙扎,撕扯,厲聲,撕心裂肺。

    她被按在骯臟地方桌上,那些牢頭百戶和獄卒□□著,背著燈影,撲了上去。

    她凄厲的呼喊,撕裂一切一般,拚命的撕扯,渾身赤果臟污,披頭散發,那些骯臟無比的濁白,掙動間,她終于摸到刀柄,猛地抽出來,狠狠捅進了一名百戶的腹部!

    血腥噴濺。

    她的頭被狠狠砸在地上,血花迸起,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大大睜開了,汗水和污濁混著血液淌下來,就像是兩行血淚。

    整個大獄都驚動了,驚慌的呼聲,胡亂套衣服的聲音,外面紛踏急促往這邊奔來的聲音,上官破口大罵的聲音,那個赤果破碎披頭散發的美婦,卻再也不會動了。

    她最后沖的方向,是囚禁裴家兄弟那條長長的甬道,她仿佛是在睜大她的眼睛,想最后看一眼她的孩子們。

    血紅一片的畫面,有火焰在焚燒,從凄厲的有聲,變成無聲。

    慢動作,橘赤的火焰往上蔓延,逐漸把那個美婦的身體舔進去,那臟污凌亂的黑發燒掉了,她那雙美麗的和他如出一轍的精致煞人丹鳳目也最終被吞噬,連顱頂也看不見了,這個畫面終于被徹底火焰吞噬,夢境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裴玄素痛苦極了,他就像身處地獄,他想拚命搖醒那個高燒的年輕的自己,還想拉住母親,還想把那些人全部殺死了,可他根本無能為力。

    裴玄素睡夢中,他跪下,他流下了兩行血淚,他痛苦的快要死去了!

    而現實里,黢黑的帳篷行軍床,他拚命搖頭,無聲哽咽著,兩行眼淚潸然落下。

    心肝像被人扯出來,一寸寸碾成粉碎,他痛苦到了極致,恨不得撕毀這世界上的所有一切!

    裴玄素睡了兩個時辰,藥效一過,他就醒了,天色已經大亮了,牛皮大帳被江風吹動不斷撲撲,他腦袋有些昏沉沉的,撐著坐了一會兒,才感覺好多了。

    這才抿唇站起,俯身直接在臉盤架的銅盤抄冷水洗臉。

    秋水冰寒,裴玄素臉龐也像覆蓋上萬年不化的冰蓋,僵硬的,嗜血的,雙目滿滿的血絲泛紅,卻又像是冰山覆壓下隨時要噴發的火山。

    裴玄素梳洗的時候,顧敏衡和唐盛匆匆就趕過來求見了。

    裴玄素幾乎是立即,就命梁徹陳英順顧敏衡分別率人去葵水懷水大堤實地勘察去了。

    一場持續了兩天兩夜的超級鏖戰,兩軍將士都很疲累,尤其是普通兵卒,昨天一躺下去一秒就睡過去了,今天還爬不起來,等今晚才會開始互相揉捏筋骨肌肉。

    這樣的連續急行軍和一場大戰過后,起碼得有個四五天時間,普通的兵卒才緩得過來。

    但這四五天的時間里,火頭營昨夜下半夜就開始制備干糧了,并且接下來幾天會晝夜不停;朝廷大軍大營和圣山海大軍大營內部的調整也是接連不斷的。

    五十萬大軍的大營鋪陳開來,至少方圓百里,接下來的戰策會怎么樣,現在就要開始準備了,譬如調整各部駐扎的營區。畢竟這么大的大軍范圍,臨時才去組合,倘若一東一西,那是絕對拖延又緩慢,夾裹在一起未行軍先混亂了。

    所以哪怕明知會被敵軍窺察到一些,這些事情也是必須要做的。

    譬如如今,巢州關、懷安、葛陽嘰、宜黃平原和古榕關五大軍事要塞,不管接下來怎么打,兵分五路那是必然的。

    朝廷大軍大營在密鑼緊鼓地調整,圣山海大軍大營亦然,既然兵分五路,那么正好前、后、東、西、中五大營區,正好一營一路。

    夏以崖在中軍,明太子所在的中軍水師眾多,已經有將領緩過氣后帶著小隊去察看葵水下游的大量戰船去了;朝廷大軍這邊亦然。

    明太子這個破身體,水路戰船確實在非常合情合理的選擇。

    并且,這絕對是真的,因為圣山海大軍的所有水師都已經調整調集到中軍。

    到時候南下繞路到巢州關的東大營掉頭一去,一空出位置,中軍水師就能立即往葵水上船去了。

    一個白天,朝廷大軍和圣山海大軍大營內的調整已經初步顯露出來了,并且至入夜時,較遠的梁徹陳英順飛鴿傳書,較近的顧敏衡讓唐盛親自回來了,有關河堤的第一波消息已經回來了。

    裴玄素手下能人不少,一路掃上去,各自看了數十里的河堤,結果觸目驚心,那個胥吏引出來的河堤消息,竟是真的!

    今天午后,下了一場雨,風一下子陰冷了起來了,夜幕降臨,沒有星月,裴玄素處理完了軍務之后,就接到了這一連串的消息。

    猛烈的風撲撲吹動牛皮大帳,有種山雨欲來的怵然感,帥案之側有一座燭山,撲簌簌的燭光忽明忽暗,裴玄素的側臉被陰影籠罩,這一刻,他眉目凌然嗜血,森然道:“好!很好!非常好啊!”

    裴玄素毫不猶豫就決定,炮轟葵水懷水大堤!

    于公,于大局,他絕對不能讓圣山海大軍成功拿下五大要塞分裂南方自成一國。

    于私,嗜血的恨意吞噬著他的血肉,來自地獄的業火焚毀他的理智,他全身血脈都在叫囂著,去死!去死!他必須手刃仇人!他絕不能讓明太子傷重油盡燈枯自行死去,也絕不可能讓夏以崖有機會達成目的春風得意!

    這兩個人必須死啊!

    現在就死!!

    他親手要將他們一寸寸血肉都剝下來,手刃他們的血肉尸身!現在,馬上——

    裴玄素壓抑得也夠久了,這一刻他連手戰抖了起來,嗜血自胸臆井噴而出,他身上連頭發絲都在嘶喊,他連一刻都等不了——

    他絕對不會允許這兩個人有逃脫他手刃的可能!!

    ……

    偌大的灰黃色牛皮大帳之內,猩紅色的地毯,八扇褐黃色猛虎下山大折屏風在上首正中,臺階之上,長長的泛赤紫檀帥案之后,一身玄黑暗紅鎧甲的裴玄素端坐在帥案之后,燈燭在他身側劇烈的閃動著,他修長有疤的右手拿著密報僅僅只是片刻,那艷紅色的薄唇吐出一句話:“馬上傳令給梁徹陳英順顧敏衡,何舟張韶年你倆也去,加緊勘探葵水懷水大堤,必須在一天半內全部完成!”

    在場都是裴玄素的鐵桿心腹,能聽絕密情報的那種,除去東西提轄司的何舟張韶年趙懷義三人之外,還有馮維孫傳廷等人,以及董道登湯永吉瞿望幾個。

    都是聰明人,一聽秒懂。

    董道登原本心下一跳,緊張起來,結果當場駭得猝然失色,他幾乎是馬上就跳起來了。

    何舟張韶年神色凌然,已俯身應了一聲,轉身快步出去了。

    裴玄素坐在上首,看得清清楚楚,他現在不想和董道登說話,臉色冰冷陰沉,人已經起身,快步往外,炮營還得安排。

    他一起身,呼啦啦帶出絕大部分的人,當場就散了。

    董道登有點跛的,日常行走都刻意緩慢,但這會兒根本顧不上了,他一推方桌上的圖紙,繞過側帳的方桌,一瘸一拐往外急步跑著追了出去。

    帳簾一掀,人一跨步出去,帶著水汽的冷風的呼呼鋪面而來,裴玄素神色猙獰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沁冷的空氣,只恨不得這蝕骨的冷風來得更猛烈一些。

    軍靴沓沓,他帶著人快步往左邊走著,足下是雨后濕漉漉的泥土,裴玄素淡淡掀了掀唇:“兵士營帳的排水都做好了嗎?”

    眼下這樣的天氣,最要防的就是兵士大范圍受冷生病,火頭營的姜湯已經十二個時間不停熬起來了,還有普通兵士營帳必須排水防水。

    “稟主帥,方才褚帥和李將軍來過,已經差不多了,……”

    “上清!上清——”

    董道登追上來了,一把拽住裴玄素的手,老頭昔日一副高人摸樣的鎮定和從容已經不見了,半幅下擺也長靴都濺滿了泥水,十分狼狽。

    有些事情不能在外面說,董道登急忙連拉帶推把裴玄素拉進身側的一個營帳。

    營帳里面空蕩蕩的,是賈平等人的帳篷,賈平馮維等人于是就在外面守著。

    “這不行的!這不行的!上清!你是不是瘋了?!這可是嵊州平原,一旦炮轟決堤,起碼得死幾十萬人啊!!!逾千萬百姓流離失所。還有,短短幾年時間葵水連續大決,這嵊州平原該完了!這譽滿天下的五大糧倉之一就該完了你知道嗎?!”

    裴玄素明明知道的啊!

    董道登快急瘋了,在帳內來回走動,在裴玄素面前舉著手連連說道:“這影響之深遠,何止眼下這千萬百姓啊!”

    “你簡直瘋了!這不行,絕對不行!!”

    “上清!”

    董道登說的太激動,連花白的胡子都亂飛,可裴玄素冰冰冷吐出一句:“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這一刻,裴玄素壓抑的情愫一下子就上來,他神色扭曲又猙獰,那雙泛著淡淡血絲的丹鳳目看起來可怖極了!

    從家變到現在,血腥和皇權殘酷碾壓,裴玄素本來的就變得冰冷又漠然了很多,他這個世上,真正放在心里的人和事情還真的沒有很多個。

    這些天殘酷的真相,此刻瘋狂叫囂的恨意和嗜血將這些催化到了極點。

    大開大合,相比起他必須要做到的事情,其余所有都直接倒退一射之地了!

    這一刻的裴玄素,鋒芒而陰鷙,冷酷無比。

    董道登都呆了一下,他都仿佛不認識他似的,但僅僅只呆了一下,他是知道一些事情,知道仇恨盈滿了他這學生的胸臆了,他能體諒他的,董道登急忙說:“不不!上清,你會后悔的!這神武大炮轟下去,你的名聲就要完了!”

    “你想想以后,圣山海大軍一破,太初宮如今攢成一把齊心協力的一黨,興頭過了,就會很快分崩解析的!”

    沒有了共同的敵人,面對各種利益,絕對就擰不成一股的。

    “你本來于國有大功,還有女帝陛下攝政的圣旨,可這一頓炮轟下去,千萬百姓再無家園,嵊州平原也徹底毀了!你閹人掌權,他們會攻訐你!你會成為眾矢之的的!!”

    哪怕是張陵鑒那些真正的愛國忠義之士,震怒之下,也絕對會出手了!

    裴玄素就真的惡名昭著了。

    不管有私心的,沒私心,群起之攻。朝廷上下的、民間海內外的,只有拍手稱快的。

    “那就是萬劫不復之地的啊上清!!”

    董道登和裴玄素說大義說百姓說不通,立即就轉口,說起了個人利益和以后處境,他簡直是急得不行,痛心疾首。

    昏沉的帳篷,風不斷掀起簾帳,可裴玄素道:“不會的。”

    “把他們全部解決了就是了!”

    裴玄素冷冷道:“有私欲,就可利用。這天底下并沒有多少大公無私的人。”

    他拿著神熙女帝的圣旨攝政,隨后挑個小皇帝上去,裴玄素有這樣的自信,他并不認為自己會敗!

    來一雙,殺一雙;來一黨,解決一黨。

    在蓮花海喪父喪母一切皆無掙扎在蠶房內的他,可以爬出來走到今時今日的高位;難道封太師封雙孤實權爵位皆有手持圣旨的他,會解決不了這些事情嗎?

    “老師,你杞人憂天了。”

    裴玄素克制而隱忍,把上述的一段話淡淡說了一遍,他面無表情,但各種肺腑中碾過多少他自己的獻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董道登還說了一些其他,但裴玄素根本聽不見去,最后他一轉身,直接撩簾出去了。

    “上清,上清!”

    “把老劉叫過來,看看老師的腳。”

    董道登每逢陰寒,腳骨就不舒服,這一下子奔跑斷骨那個位置已經疼起來了,他跛得更厲害了。

    換了旁人,看不出來,因為他們沒見過董道登跑,也分辨不出來;裴玄素也沒怎么見過,但他剛才看董道登走了幾步,就看出來了。

    他心緒陰沉,滿腔恨仇嗜血,但依然把董道登放在心里,冷著臉轉身,卻吩咐人去叫老劉。

    董道登追出來,一顆心猶如浸在酸澀在水里,他是又焦急,又很難不窩心,這孩子,本來是個好孩子來著。

    老天爺啊,您真是作弄人啊,作孽啊!

    裴玄素走得很快,邁開大步三兩個轉過彎已經不見人影了,董道登追出一段,根本追不上,他急忙掉頭,跑去找何舟和張韶年。

    兩人已經點齊人馬,并且下令后者化整為零,立即出營,到指定地點匯合了。

    兩人換了一身普通甲胄,拉低頭盔,檢查好袖箭匕首等物,正要出發。

    被董道登堵了個正著。

    但何舟和張韶年兩個東西提轄司重要人物的青年一輩,對裴玄素忠心耿耿可甘愿赴死,頎長的戴甲身姿站在營帳之內,聽董道登如此這般說完,兩人只十分堅定簡短地道:“督主有命,請董先生恕罪。”

    何舟張韶年毫不理會,直接肅容繞開董道登,快步出去了。

    他們只聽他們督主的。

    ……

    朝廷大軍在圣山海大軍有細作耳目,圣山海大軍在朝廷大軍內也有。

    到了今時今日,重要的細作已經全部被拔出了,影響不了絲毫戰局的。但探聽一些動靜還是可以的。

    這邊的細作打起十二分精神留意著,很快就從炮營的調度察覺一點他們等待已久的疑似動靜,急忙傳訊回去。

    夏以崖親自處理這件事,他和他的心腹們包括馮淵都在屏著呼吸等著 。

    除了這則密報之外,夏以崖親自叮囑過切切隱蔽小心但密切關注的葵水、懷水大堤那邊,果然傳來的裴玄素命人加緊勘探的消息。

    消息一傳回。

    包括夏以崖在內的所有人,大喜過望!

    連馮淵這個向來嚴肅沉默的的明太子親信,都喜形于色,他立即道:“我馬上回去稟報太子殿下!”

    夏以崖哈哈大笑,笑聲有些壓低,但無比的暢快而至,他一拍案,眉目凌然,終于成了!

    夏以崖立即道:“好的,那你快去。”

    馮淵立即掉頭,從剛開的側門出去了。

    ……

    與不為人知的圣山海大軍內部的狂喜截然相反的,就是董道登的焦急。

    勸阻何舟張韶年也失敗了之后,老頭簡直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這還是絕密,他也不可能告訴其他原本不知情的人。

    他急死了。

    怎么辦?

    現在怎么辦?!

    第162章

    董道登跟著何舟張韶年跑出帳篷,但兩人走得非常快,已經不見了蹤影了。

    他站在灰黃色的軍帳之前,深秋的冷風颯颯,濕寒入骨,昨夜半宿的小雨,卻驅不散大軍壓境帶來的緊繃凝肅和濃郁的硝煙味道,東邊天際灰云露出一抹冷白,但見戈戟如林,旌旗獵獵,兩軍大營連天接地,暗流洶涌,一觸即發,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搶攻引爆大戰。

    董道登深呼吸,不行,他立即就掉頭,跑到十幾丈急忙喊了個宦衛小伙子背他,急急忙忙就往最近的儲馬廄去了,他要去找沈星。

    他算拼了一把老骨頭,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勸住此刻的裴玄素,那只會是沈星。

    ……

    董道登跨上快馬,帶著幾個人,一路往莫平縣趕去了,陸路輜重糧草轉運路線節點,距離大軍后軍約莫五十里的路。

    快馬加鞭一路急趕,堪堪一個時辰就到了,馬蹄踏翻泥濘,打聽著沖到一處小院門前,直接提韁沖進去,把徐延徐喜和正房門前守著的鄧呈諱張合徐芳等人都驚了一大跳。

    往西總是學富五車鎮定老文生姿態打扮的董道登,如今是半身泥濘花白頭發胡子亂飛,忙忙翻身而下,跛的左腳還趔趄了一下,最近的鄧呈諱急忙伸手扶了一把,他看著董道登和近身跟著后者的黃年幾個人,急忙問:“董先生,您怎么過來了?”

    “徐家丫頭呢?快快,我有急事要找她!”

    董道登是掌核心內政的首席幕僚,裴玄素的老師,他一身狼狽焦急形于色,鄧呈諱等人也不禁急切起來了,但董道登也顧不上通報了,急忙上前拍門,門沒栓,他猛地一拍就開了,董道登直接沖了進去。

    這是一個普通的二進小院子,后院正房很淺,懸掛了一幅靛藍色棉布分隔內外室,充當門的部分掛起來了,可以直接看見里面的床頭。

    沈星生病了,主要的負傷后正常反應,加上連日奔波疲勞,帶著曹青曄回歸大軍后就有些發熱,頭昏沉沉的。

    虞陵大戰的時候她正發燒,沒有參與,不過為了安全原因也沒有離大軍太遠,最后就停在莫平縣的南郊,運輸線上的最后一個節點上,先等病好了再說。

    ——她要跟著大軍急行軍大戰,裴玄素也不會同意。

    沈星斷斷續續發燒四五天,肩胛骨的傷口已經初步結了一層薄薄的痂了,她人年輕,這次生病時間略長主要還是因為當時沒顧得上包扎失血有點多了,緩過來就好了,昨晚有點低燒之后,她上午睡醒就感覺恢復得差不多了。

    睜開眼睛一會兒,又活動了一下左臂和肩胛骨,她正琢磨著要不可以回去了,外頭就忽然騷亂驟起,董道登急促的說話聲,然后門一推,董道登就沖進來了!

    董道登連連揮手,讓鄧呈諱安排防竊聽,鄧呈諱趕緊吩咐張合去了,徐芳也急忙轉身吩咐下去,張合徐守幾個立即掉頭沖出去,外面很快腳步聲紛踏,整個正房外和院子嚴陣以待警戒。

    這個嚴峻謹慎萬分的態度,讓屋里所有人更加緊張,沈星已經一撐就坐起來,邊急忙問道:“董伯伯,這是怎么了?”

    沈星和裴玄素是未婚夫妻,她原來在裴玄素的笑語下跟著他一起叫了一陣老師,后來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如今天地君親師,師生是一個很重要的關系,她就改叫董伯伯。

    董道登大冷天的跑出一頭熱汗,但也顧不上這些了,如此這般壓低聲音把這個事情的前因后果說了一遍:“現在我說什么,這孩子也聽不進去。”

    “我知道他心里難受,我知道他是個倔強執拗的孩子,我都知道,我都知道的!”

    董道登說著說著,老淚都下來了,這年頭親密的師生關系,不亞于父子。他從裴玄素六歲的時候,啟蒙完成了之后,就得東翁兼知遇之恩的好友裴文阮的請托,成為了裴玄素的老師。

    裴家內宅的母子夫妻矛盾,他們這些人多多少少都有知道一些的。

    那一邊,那個有點肉墩墩但格外精神的精致男孩被他父親牽著手沿著甬道行來,接觸沒多久,他就知道這是個天資極聰穎但格外硬脾氣的孩子。

    但他被他父親牽著前來那天,他端端正正下跪叩首,口稱老師,尊師重道從來沒有一點敷衍過。

    他帶著這個孩子,比帶自己的親兒子都還多。

    這個孩子太聰明了,他總擔心他慧極必傷,一帆風順過于驕傲將來會遇上大挫折,于是諄諄善誘,教導他如何收斂自己的脾氣,帶他去市井民間,講述昔年游歷經歷種種,讓他知道這世間有多么大,人不過滄海一粟。

    如此費心去引導教育,他和裴文阮兩人,有些事情是父親身份不好做的。

    方有了后來的裴上清。

    這孩子已經懂得收斂自己的執拗和自傲,變成一個驚才絕艷等懂得處理俗事融入環境的人,倘若不是那樣意外,他當回為官入朝,繼承爵位,就這么繼續走下去。

    青年才俊,佼佼之者,甚至很可能入閣登相,青史留名。

    誰知道,誰知道一個急轉直下,竟變成這樣!

    董道登淚流滿面,他急切在屋里走來走去:“可是這么做是不行!”

    “這數百里大堤這么轟決,至少得死個五六十萬人啊!甚至百萬都不止!這可以已經快到入冬了。”貧民冬季厚衣少,就算普通百姓有,濕透了也是一個樣啊,一旦這么泡冷水凍病,那可是一倒一大片,缺醫少藥徹底就完了,百萬都打不住啊。

    “受影響的,豈止千萬人口,豈止千萬人口啊!”

    “還有,這可是嵊州平原啊,自來盛產糧米之地啊!這葵水沙大又堿重,這短短三兩年間,連續兩次大決,還預見久澤不消!這嵊州平原要廢了!這可是嵊州平原,嵊州平原啊——”

    董道登痛心疾首:“這一輪炮轟下去,他真的就要遺臭萬年了!”

    說到這里,董道登真的又氣又急,連胡子都抖索起來了,他霍地站定:“本來!明太子謀逆弒帝罪證確鑿,他領朝廷大軍出征平叛。而圣山海大軍聲勢之浩大,掌控兵馬數目之巨,所謀之大,震撼朝野四海大江南北。他若平叛成功,就是國之功臣,建不世之功勛,不管他如何出身,都沒有任何人能對此功有所異議。”

    閹人掌權攝政,自古以來,都是閹宦亂政禍國的代名詞。

    但裴玄素若成功平叛,他于國有大功,就能把這個閹人短板給補上的。

    于國朝之大功加神熙女帝的圣旨,以裴玄素的能耐,他攝政足可無懈可擊。

    在宗室里挑個年紀小的繼位,等以后小皇帝長到足夠大,起碼也十年過后,裴玄素早就穩如泰山了。

    他甚至可以好好治理這個國家,裴玄素肯定不會還政,但正如西漢霍光,后者確實是個攝政權臣,連皇帝都廢立,但連詬病霍光的人,都不得不承認其對國朝的功勛、其數十年種種國策對國朝深遠且好的影響卓越貢獻。

    后人評其,也毀譽各有,沒任何人會說霍光是個絕對的負面人物。

    其實董道登已經想了很多很多,裴玄素是不可能放權的,但經此大戰,裴玄素真的很有可能走出一條新的路,不說沒有一點磕絆,這是不可能的,但比起從前的黑暗血腥和荊棘遍地,這簡直就是一條很有光明展望的坦途。

    裴玄素是緊抓權柄,或許他甚至還會換上不止一個小皇帝,但他有功勛,該做的也做了,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

    一生過去,蓋棺定論,后人怎么評論,自隨他去吧。

    董道登有時候睡不著的時候,他甚至想著,若此戰大勝之后,他該怎么輔助裴玄素去制定國策,處理這場大戰的尾巴,盡快消弭其帶來的影響,讓國朝回歸正常軌道。

    但若是這一輪神武大炮轟下去,一切都不用想了。

    先前設想的那些好的,絕大部分都不會出現。

    董道登也難以承受自己的學生在自己輔助的情況下,炮轟大堤水淹千里,無數人死亡千萬流離失所,整個嵊州平原都徹底毀在他們這群人的手里。

    他只要想一想那個情景,他都要像老了十年似的。

    “沈丫頭,沈丫頭,星星啊星星!無論如何,我們一定要勸住他啊!!”

    沈星知道的,她也快急死了。

    她赤腳跳下床,原來尚算緩和的情緒已經徹底消失不見了,“可這該怎么勸?有什么事最好的辦法?”

    這是公事,這是戰策,這是大軍,裴玄素是三軍主帥,發號施令,萬千將士何去何從和性命。拿私人情感去說這個事情,本來就是不合適的。

    而董道登剛才已經說了,他攔住裴玄素已經把該說的都說過了。董道登可不是別人,他是裴玄素的老師,董道登本來是裴玄素心里就是有著不輕的地位的。這個沈星很清楚。

    董道登把道理都掰碎揉爛說過一遍了,沒用,她再去把這些老調重彈又說一遍,就能行了嗎?

    沈星并不覺得。

    董道登來找她,是無計可施了,沈星也急得不行,但她真的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偏偏這個事情,最好盡快完成,并且是一次性中的,一舉成功,不然可能性就幾乎沒有了。

    所有沈星再急,沒想清楚之前,她也不敢直接跑回去。

    她得有個腹稿。

    ……

    不大的正房,秋冬窗紗厚厚的,房內有些昏暗,外面廚房藥熬好了,徐容翹首望著正房這邊端過來,張合接過了,心里急切又急忙推門掉頭把藥碗托盤單手捧進去。

    屋內瞬間就彌漫開了滾燙濃郁的辛澀苦藥味,但甚至沒人留意這個。

    沈星焦急,在床前低頭蹙眉不語。董道登也是,正在來回踱步。鄧呈諱徐芳方才沒有出去的兩人,現在眉頭已經打了死結,包括剛出去安排警戒又急匆匆捧著藥推門進來的張合。

    大家都在拚命地想,焦躁急切的氛圍都快凝結成實質了。

    最后還是沈星自己先想到一個方向的。

    她被董道登突然闖入告知的消息驚得,直接就撐起跳下來的,這民房的腳踏很小,她急切踱了兩步踩下底板,冷冰冰的,這才想起自己沒穿鞋,身上穿的也是中衣。

    董道登雖然年紀大了,有急事,但這也是非常不合適的,并且鄧呈諱他們也站在棉簾門外的位置。

    她一邊蹙眉想著,一邊急忙去床尾把不大的衣箱打開,胡亂扯了件外衣出來,董道登鄧呈諱等人這時也發現不妥了,急忙背轉過身。

    董道登一瘸一拐急忙往外間去了,鄧呈諱他們也急忙退后。

    可沈星扯衣服間,扯到箱底一個包裹在兩件衣裳之間的巴掌大些的墨綠色細絨布囊袋子了,“嘩啦”一聲,啪嗒啪嗒撒了一地的不規則木珠子。

    黑褐色的,最大兩個指頭,最小的拇指大小,幽幽暗香溢散,深沉而寧靜的獨特貴重木質香味。

    這是南海黑奇楠山子沉香木珠,當初她在新平大相珈藍寺所得,未經打磨,形狀各異的十來顆。

    前生那人手上的那串。

    沈星一直沒舍得去打磨它們,一直珍藏在身邊,收拾行囊的小太監,見她自從新平那次回來之后,有好幾次她都把這個墨綠絨布囊袋特地帶上(那是每次都是重要變故,離開后不知會不會再回來),于是就把這個也塞進沈星的行李箱子。

    這會兒用力一扯,被包裹在兩件衣服之間的墨綠色細絨布袋子就被扯了出來,嘩啦吧嗒吧嗒撒了一地。

    沈星心里焦急又亂,但她到底是很在意這個袋沉香木珠子的,下意識俯身胡亂去撿,但指尖直達心臟,前生耳鬢廝磨無數次,直到兩人最后一次見面,他在城頭給她整理披風領口的時候,她的脖頸和下頜都還觸到那串沉香木珠子,唯一有區別的,就是沾了體溫和冰冷。

    當指尖碰觸到沉香木珠那熟悉堅硬但冰涼的觸感的時候,她腦海自有意識的,閃電般就觸及了前生很重要的那個情景。

    那是她和他的訣別,最后一面。

    在那個硝煙滾滾,風大又冷的清晨,圍城萬軍集結完畢,正在敵軍主帥指揮之下,往龐大城池的方向一步一步開始推進,那黃塵滾滾,在又遠又近的地方蒸騰。

    城頭之上,卻一片緊繃的肅殺,隱隱血腥的味道,又沉沉的寂一片,甲兵無數,卻只聽見旌旗獵獵招展的風聲。

    她和他站在箭樓之下,城頭之上。

    他暗金甲胄,艷紅帥氅獵獵而飛,站在城頭墻垛的前面。

    他無聲站了很久,只不過只垂眸靜靜看了不遠處兵臨城下的大軍片刻,卻抬目,那雙艷麗無匹的凌然丹鳳目遠眺極遠,久久不動。

    他對死亡毫無動容,只是那時那刻,遠眺的面龐側顏和眼底卻有著沈星當時看不懂的出神。

    沈星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他,這人素來都是凌厲的,殘酷的,陰郁的,雷厲風行,讓人聞風喪膽的。

    可那一刻,她可以感受到他平靜的表面之下,劇烈的情緒在翻涌,那面龐和丹鳳目眼底壓著很多她當時根本看不明白的東西。

    ——只是沈星經歷過前世今生,她經歷了太多,也成長了太多,在這個突然閃電回憶想起和董道帶來消息的焦急之間,就像一道閃電,她就在這個瞬間,她突然就讀懂了當初他的那個眼神,還有藏在那個眼神之下的很多東西!

    滾滾硝煙,兵臨城下,他最后一刻,已經堅定地殉城之意。

    他一生驕傲,縱橫至今,再陰郁再深沉,也當之無悔一句人杰梟雄。

    最后一刻,他站在城頭俯瞰,很難說不是在回望自己的一生。

    他痛苦,他壓抑,他難受,又冰冷自諷。

    短暫的一生,劇變無數,十九歲那年,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自此陰郁血腥如影隨形。

    他做過很多讓人發指的事情。

    包括,但不僅限于掘太.祖祖陵鞭尸明德帝,縱火東陵。

    最后固守一城,兵敗身死,畢生事業和愛恨情仇即將化為飛灰的一刻。

    他不后悔明德帝夏以崖之流,但他后悔自己的陰郁瘋狂,與心上人最終失之交臂,把身后的所有人都帶進了死地。

    明明義父所托;明明他們忠心耿耿出生入死,殉城無悔;明明,他當初其實可以采取更緩和一些的手段。

    他恨自己的病。

    他更恨那個自己。

    他回望半生,當然也回想起爹娘兄長,曾經幸福美好了十九年的家。

    想起那個曾經鮮衣怒發意氣風發的少年狀元郎,春風得意馬蹄疾,有著和父親一樣的滿襟的理想和志向。

    和如今已經形相猙獰面目全非的自己。

    他大概是后悔的,自己陰暗和歇斯底里,自己的選擇自己負責沒什么好說的,但他連累了心上人,相愛而不能告;卻更把所有忠誠于他的心腹親信,全部帶進了死地。

    但直到明知殉城的一刻,他們依然義無反顧地追隨自己。

    那么多人啊。

    明明當初,他答應義父趙關山,要努力給他們帶出沼澤,尋求一條生路的。

    可最后他發現,自己把他們都帶進了地獄了!

    ——那人的病,他自己都難以自控,他這個人,大概也剛強從不言悔。他一路瘋狂執拗走到了最后,走到窮途末路兵臨城下的絕境。他終究還是心潮起伏。

    他大概后悔了。

    不是后悔復仇。

    但他后悔把身后所有的人帶到了此刻的絕境。

    沈星俯身撿著撿著,突然吧嗒一聲有滴水落在磚紅的地板上,她愣愣看著掌心的幾顆沉香木珠子,五臟六腑像被人用力抓了一下似的,她難受極了。

    但難受之余,她又生出一種猝然的喜,霎時之間混合攪在一起,像漿糊似的滋味難以言喻。

    但這會兒,她也顧不上去回憶前生了。

    沈星緊緊捏著那幾顆沉香木珠,頓了半晌,急忙把它們都塞進袋子里,急急把剩下的都撿回來了。

    她使勁咬咬牙,忍過突然翻涌的情緒,她人已經急忙抓著袋子站起來了。

    “我,我可能有個法子了!”

    沈星胡亂裝好沉香木珠,披上外衣外褲,之際就沖了出來,她對董道登鄧呈諱他們大聲說了一聲,掉頭就往外沖去。

    她沖到馬廄,扯出坐騎,直接翻身而上。

    戰馬長嘶一聲掉頭,她倉促把手里的墨綠細絨袋子揣進懷里,握住韁繩狠狠一揚鞭。

    戰馬頃刻飆了出去,凜冽北風,直接沖出了院門,往大軍扎營的方向狂奔而去。

    冷風呼呼,沈星這才發現眼尾微濕冷冷的,她這才發現自己原來情緒突然沖上來那一瞬,竟是有淚了。

    她趕緊胡亂抹了,她心道,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不會再讓你重蹈覆轍,再留遺憾,更不會讓你們倆再后悔多一輩子了。

    不會了。

    沈星喉頭一陣發哽,鼻尖眼眶發酸,她竭力忍下了,深呼吸,伏在馬背上劇烈起伏狂奔。

    她現在就一個念頭,她想盡快見到裴玄素!

    院子內外所有人幾乎一起上馬,呼啦啦跟著沖出去,緊隨其后出。

    一隊人馬望大營方向狂沖快馬而去。

    第163章

    連天接地的大軍營寨,黑壓壓的兵甲和灰黃色的帳篷,神色肅然,一列列矛尖向天泛著冰冷的光芒,舉目盡頭隱隱可見高高的葵水河堤,是黑色的,猶如一條磅礴的地平線。

    大營之內,經過幾番的調整挪駐,新一場大戰硝煙的前奏已經隱隱可嗅到了,井然有序中一種繃緊的肅殺。

    沈星帶著人快馬回營,從外圍后軍進來,一路長驅直入到中軍主帳附近,她翻身下馬,泥混著枯草的地面踩下去仍一坑坑,她快步往帥帳跑過去了。

    “夫人!”“夫人!”“夫人。”

    沈星撐著笑了笑,撩起帳篷進去了。

    裴玄素沒在,她出來找了人問了問,往裴玄素所在的東營找去了。他正在和李驍說話,沈星心里焦急但也沒有直接上去,等了大約兩刻鐘,他才結束的東營的軍務。

    裴玄素轉身,立在原地看了沈星片刻,她站在一個灰黃色的帳篷旁邊,身后和不遠處站在鄧呈諱徐芳等人,和馮維孫傳廷兩個。

    快中午了,天空灰云盤旋,但比清晨要亮了不少,她臉上的蒼白好看了很多,看行動肩胛骨的傷口應也好轉不少了,她正一身蒼藍色的棉布扎袖勁裝,外面套了黑色軟甲,腳穿深棕色短靴,走過來一路沾了不少泥濘,這會兒正站直一瞬不瞬看著他。

    裴玄素眼睫動了動,薄唇抿緊,但他沒說什么,快步往她的方向走去。

    裴玄素當然知道董道登去找沈星了,他心里一陣壓抑的情緒,但不管如何,他在外面還是沒有表露出來。沈星什么都沒說,他也不能不給沈星的面子。

    兩人并肩快步往回走,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也沒有親密動作,這不合適。

    等騎馬回到中軍帥帳,裴玄素和沈星率先下馬,裴玄素直接撩起帳簾的進去了,沈星則停了一下,問午膳好了嗎,得到肯定的答案,遂讓人端進去。

    端餐食提籃的何平幾人提進去了,沈星就讓直接放方桌就可以了,于是何平他們就告退出去了。

    沈星把餐籃蓋子打開,把面點肉菜的盤子都端出來,有五六樣,和家里不能比,但現在也不追求和兵士同寢同食了,她看了看,見有蒸蛋肉糜清炒蔬菜等,都是好克化的清淡飲食,顯然注意到裴玄素狀態并緊張關心他的人并不少。

    裴玄素已經把手和臉都洗了,他情緒不佳,因為沈星的到來也壓著一團火,薄唇緊緊抿著,一聲不吭,胡亂洗了兩把手臉那棉巾擦了下,擲下,轉身往外面走出來。

    “裴玄素!”

    她擺好了碗筷,聞聲轉頭,輕聲喊他,走過來他身邊握住他的一只手,抬頭細細端詳他的側臉,不禁露出心疼之色。

    裴玄素已經完成了炮營的安排了,暗中的調度,很快就會完成,并且炮轟大堤的任務交給李仲亨,他的鐵桿心腹宦將。

    李仲亨肅容領命,單膝下跪,鏗聲道,保證完成任務!已經匆匆去了,聯合何庭等將,親自監督接下來的暗中部署去了。

    這些詳情沈星不知道,但她這次重聚驟看裴玄素一剎,卻是一驚。

    短短幾天,裴玄素瘦削了很多。有人說悲恨過度會一夜白頭,沈星不知道真假。但此時此刻,在裴玄素身上,她卻清晰地知道了,情緒過度的悲慟含恨,是真的會在短短時間內對人的外表有影響的。

    不過幾天時間不見,裴玄素有種明顯瘦削了感覺,輪廓有種砭骨冰冷,眉眼間那種陰沉的感覺揮之不去,幽黑的瞳仁壓抑著嗜血的山海般巨大的情緒的感覺,沉沉的,似是一動,就能掀起滔天巨浪。

    現在不過死死壓抑著。

    看著沈星難受極了,心疼又不敢相信,這才幾天,他竟經歷了這么多?

    而在裴玄素在東營忙碌的時候,沈星已經先叫了馮維和孫傳廷,三人躲進一個小帳篷里,她已經把該問的都問了。

    她生病的這幾天,裴玄素這邊究竟發生了什么,她也已經一清二楚了。

    實際上,孫傳廷馮維兩個心里也有些亂,他們當然也知道沈星為什么問他們,但一方面和裴玄素感同身受的憤恨——沒有人任何人比他們倆和鄧呈諱更清楚以前的裴玄素是怎么樣的。

    他們同樣的情緒洶涌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恨極。兩人甚至沒有勸一句裴玄素不要這么做。因為他們真的太清楚裴玄素內心感受了。

    ——那天晚上,裴玄素生生咬死曹閔,用劍戳砍成肉泥,命令拉尸體下去的時候,馮維孫傳廷趕緊撲上去扶他。裴玄素一頭一身一臉一嘴都是猩紅和血肉,像個地獄爬出來的惡鬼,他甚至自己站不住,渾身戰栗難以自抑。

    馮維孫傳廷當場落淚,根本控制不住,痛哭失聲,急忙扶著裴玄素。裴玄素爬了好幾次,才勉強站了起來。

    之后,他還要強行壓抑,開重要的軍事小會。

    那個小小的軍需帳篷,棉衣都已經搬發下去了,里面空蕩蕩的,有些棉絮的味道,昏暗沉沉的,馮維哽咽聲音在耳邊回蕩:“主子身體有一大團火,鮮血淋漓的,不讓他發泄出去他要瘋了!”

    馮維把心一橫,他不是好人,也不做好人了,這世間虐待他們,他們就虐待回去!馮維是一心一意支持裴玄素的選擇的。

    孫傳廷倒是年紀大些,他是馮維鄧呈諱三人中年紀最大最穩重的。董道登勸的時候,他和馮維就守在帳門,也聽到了,他一邊和馮維一樣,這樣的情緒真焚毀人的理智一意孤行,但一方面又遲疑。

    難得,孫傳廷這個素來寡言穩重的男人也這樣了。

    可見,裴玄素的創傷真的太大了。

    孫傳廷最后說:“我舍不得讓主子飲恨終生。”不能親手復仇,裴玄素會瘋的。

    但他確實清楚這個極端戰策的弊端,最后他同意沈星去勸,并拉住了馮維,但這個寡言穩重又可靠的男人直接跪在地上,懇求她:“如果勸,夫人,請您不要傷害他。不然,我寧愿您不勸!”

    他擔心沈星和裴玄素再起爭執,對裴玄素情緒壓抑又多一重。

    裴玄素真的已經快承受不住了,他心里那根弦大概繃得快斷了。

    孫傳廷絕不能眼看他再經受多一些了。

    孫傳廷一個三十歲的大男人,平時不怎么愛說話,但最是穩重可靠,他最后目泛淚光說的。

    沈星這才清楚這幾天裴玄素經歷了什么,她一下子都觸目驚心,震撼得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沈星趕緊扶起孫傳廷,沖他點頭:“我知道的。你們要相信,我對他的心,和你們是一樣的。”

    沈星絕對舍不得傷害裴玄素一絲一毫。

    但她還是必要要勸。

    沈星對孫傳廷和馮維認真說:“因為他冷靜下來之后,肯定會后悔的。”

    她堅定地說。

    她和裴玄素同衾共枕,耳鬢廝磨,還有不為人知的前世今生,她了解他家變后的內心世界。她百分百肯定,他不能手刃仇人固然飲恨終生,只是這件事情若這么做了,往后的人生了,裴玄素早晚百分百會更加后悔的。

    因為。

    已經有一個前車之鑒了!

    “在這世上,除了家人,沒有人在我的心中的位置能比得上他了。你們要相信。”并且,家人是不一樣的。

    “裴玄素此刻被恨仇沖昏了頭腦,我必須讓他清醒過來,把他拉出來。”

    “如果他冷靜下來,還決定這么做,我無話可說。”

    “但我不能讓他再后悔一輩子!折磨自己一輩子!”

    沈星堅定說完,扶孫傳廷起身,直接轉身就出帳篷了,越走越快,她小跑起來了。

    孫傳廷和馮維對視一眼,兩人也聽見“再”了,聽不明白,但沈星話里明顯裴玄素已經悔恨過一次了。

    但兩人沒來得及問。

    連馮維一意孤行的情緒都不禁一頓,他和孫傳廷對視一眼。

    ——馮維稍稍冷靜下來,如果裴玄素能冷靜下來,自己選擇不這么做,這當然是好的。

    就是希望,換個戰策,也能干掉明太子夏以崖這兩個狗雜種!

    兩人心里亂七八糟,急忙跟著掀簾出去了。

    ……

    偌大的帥帳內。

    風不斷的吹著,帳頂微微輕動,因為沈星的來意很多人隱有所覺的緣故,并沒有人進來點蠟燭。

    裴玄素心里也很煩躁,他已經拿定主意,并且沒有絲毫回斡的余地,可謂心如鐵石陰沉嗜血,壓抑著的恨毒猩紅隨時都回井噴而出。只是沈星又是不一樣的,好端端他沒法沖她發脾氣,所以他心里其實很煩躁抗拒的,他不想和沈星吵架,但他更不會改變主意!

    他情緒也不好,壓抑沉沉的,胡亂轉身抽出燭山架子上的火折,把燃了一半的蠟燭都一一點燃了。

    沈星也沒說什么,她真的很心疼他,他這么轉身去點蠟燭,她也就跟著,安靜站在他身邊,看他點蠟燭。

    蠟燭點好了,裴玄素把火折吹滅蓋上,他煩躁把火折扔回去,她也只當不知道他的燥煩,拉著他的手說:“咱們先吃飯吧。”

    她知道,裴玄素這幾天肯定食而不知其味,如同嚼蠟,甚至忙碌起來都沒怎么吃。此刻沈星的心境在看見裴玄素的一刻,又和莫平縣時有些不一樣。也不差這一會兒,她想他先把飯吃了,不然擔心說開了等會他顧不上吃,沒心情吃。

    沈星微笑看他,摸摸他的臉頰,拉他到大帳左側的方桌坐下,給他舀了點熱湯,又把筷子塞他手里,給他夾了好幾樣他愛吃的。

    她還是那么溫柔關切他,偏裴玄素明知道她來說什么的,這樣若無其事的頓刀子割肉讓人更加難受,他強壓著吃了幾口,整個人肉眼可見的暴躁起來,把筷子一撂,問:“你沒什么要說嗎?”

    “你不是要勸我來的嗎?傷都好了?”

    “老師不是去找你了?”

    裴玄素一點食欲都沒有,這幾天都是硬塞往嘴里懟的,要說他唯一想吃的,只有夏以崖和明太子這兩個人的血肉!

    這會兒再也咽不下去了。

    他冷著臉,側頭沖沈星說,語氣很難不沖。

    裴玄素咬了咬牙關,一開口就表明了立場:“我不會改變主意的。你若看不慣,我也沒辦法。”

    “可是我也不會允許你離開我的,我們要一輩子在一起的。”

    他沙啞著聲音說,語氣貌似平靜但沉沉,說到最后一句,有種死也拗不過的倔強。

    沈星本來真想讓他先吃飯的,但現在已經不可能繼續吃了,她也放下筷子,認真聽著他說話,聽到最后一句,她一愣,皺眉不高興:“你說什么呢?咱們肯定是不會分開的。”

    她側頭望他,情緒起伏有點多了,突然被他這句話戳了心,她眼圈突然泛了紅,說:“就算你最后真的這么做了。我們也是要永遠在一起的。”

    她睜大泛紅的眼睛看他,黑白分明的杏眼里泛起一層水光,她努力忍住,“要是真有罪孽,真有陰私報應,那我們就一起承擔好了。”

    不管上刀山還是下油鍋,都有兩個人。

    她情緒一下子上來了,努力不眨眼,但還是突然滑下了一行眼淚,她趕緊用手擦去,繼續睜大眼睛和他對視。

    不得不說,這幾句篤定的話和她的心和神態,就像是萬里荒原上洶洶業火,燎原燃燒了幾個日夜,終于獲得了一道甘霖。

    裴玄素心里突然好過了一些,一直繃得恨得他快要死了內心,突然有點決堤,他一瞬間咬緊牙關,淚目,倏地緊緊抱著她,眼淚無聲落下來。

    裴玄素繃得太久了,他渾身都在戰栗著,他張了張嘴,想說話,但哽咽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好半晌,他感覺沈星想要說話,他充血的嗓音,啞聲:“別說話,別說話好嗎?”

    他心里難受極了,他真的舍不得和她吵架,但他不會改變主意的了。情緒太激動了,他甚至連雙手都在戰抖著的,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大約是想起那天夜晚的血腥和震撼,他喉頭悲鳴般嗚咽一聲,他不禁俯身埋頭進沈星的肩膀,淚水滾滾而下。

    他痛苦至極,恨到了極點,他早該痛哭一場,可是他一直沒找到這個機會。

    在得到沈星溫柔的一瞬,他再也繃不住了。

    裴玄素痛哭失聲,他咬著牙關,不允許自己發出太多的聲音,死去活來一般的痛苦,如果有地獄酷刑,他已經在承受了。

    他快死了!

    “不要勸我,不要勸我!”

    狠狠哭了一場之后,他抬起頭,通紅雙眼和充血聲帶,裴玄素撕心裂肺般:“如果什么都不做,我會瘋的!”

    “我不能讓圣山海大軍成功分裂南方,我更不能讓明太子自然傷死!還有那個夏以崖,我絕對不能讓他得逞的!!”

    “我必須親手殺死他們!!必須——”

    裴玄素雙目赤紅,神態猙獰,猶如一頭兇獸般的狠戾眼神,歇斯底里!

    他心神隨即轉向沈星,甚至有一種急切,握著她的手:“別勸我,別勸我!老師說的,我都知道!我可以做到了,惡名昭著我不在意,既然我已經攝政,我就不會讓任何擊敗我!”

    在這個風聲呼呼,只有兩個人偎依的牛皮大帳里,他一字一句:“我可以做到的。我有這個自信!”

    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裴玄素低頭,捧著她的臉,用近乎哀求語氣,但堅定無比,“別勸我。”

    “別勸我好嗎,星星?”

    沈星一瞬不瞬看著他,這一刻的裴玄素,嗜血而哀求,讓人動容,她連心肝都被人抓擰在一起似的,她也分不清究竟是難受還是心疼還是其他。

    但她該說的,還是要說出來的。

    沈星反手覆蓋著他捧著自己的臉頰的手,她說:“可是在東都的時候,你說過,有什么事情我們可以商量的,這還算數嗎?”

    裴玄素噎了一下,他不得不說:“……嗯,是的,我說過。”兩人商量好了的。

    裴玄素不禁斂了目,他放下手做好,垂下眼睫,“那你說。”

    他下意識又繃起來了,放下那種溫馨過、痛哭發泄過的氛圍消失了很多。他聽著,但他心意不改,他甚至是排斥聽的。

    裴玄素這樣的隱隱抗拒,但沈星一點都不在意,她輕柔著,摟著他的隔壁,偎依過去,側頭把臉貼著他上臂冰冷的鐵甲片上。

    她感覺,這樣的氛圍反而是好的,最起碼,他不會在她還沒開口的時候就吵架或甩袖就走了。

    “你知道嗎?我等你的時候,我問過馮維和孫傳廷了,并且我答應過他們,我絕對不會傷害你,讓你為難的。”

    “在這世上,除了家人,沒有人在我的心中的位置能比得上你了。”

    沈星摸了摸自己心臟位置,輕聲說道。

    她感覺裴玄素側頭看她一眼,手下緊繃的肌肉和被她握著的五指,比剛才松懈了一些。

    裴玄素沒吱聲,抿唇靜靜聽著。

    沈星繼續輕聲說:“我唯一想的,只是把話說完。要是你聽完了,還是繼續維持原來的決定。那……所有的一切,就由咱們一起承擔好了。”

    不管是罵名是罪孽,都一起。

    這次,是她心甘情愿的。

    “但我必須要讓你冷靜下來。”

    沈星慢慢直起身,側頭認真看他,一字一句:“因為我怕你將來會后悔。”

    “因為我知道,在你心里,其實有和親手手刃這兩個人宣泄一切恨仇同樣重要的東西。”

    她輕輕說著,猶如一脈涓淙流水,沉溺于岸上的人不知,但她旁觀者視角,一清二楚。

    “誰不想殺死那兩個人呢?”沈星抿唇說,她也極想,為前世今生,為那個人,復仇,她也很想很想!

    “但我知道,我有更重要的東西。”

    沈星有點眼眶發熱,但她深呼吸一口氣,強行壓下了,沖裴玄素露出一個笑中隱有淚感的笑容,她認真說:“是家人,還有你。”

    她握著他的手,貼在自己心臟的位置,“是你們。你們比復仇還重要。”

    裴玄素是個多么聰明的人,他心一震,緊接著,沈星毫不猶豫問他:“我知道你很能干,我也相信你的自信,你一定可以掃清所有反對你的人。包括張陵鑒,甚至如今很多簇擁在你麾下的太初宮重要人物。不拘文的,還是武將。”

    “只是,”沈星問他,“在這個過程中,你能保證你身邊的人一個不死嗎?”

    很多人很多人,包括韓勃、梁徹、陳英順何舟顧敏衡張韶年及東西提轄司從上往下的所有人,甚至此刻毫不遲疑要為裴玄素開炮的李仲亨何庭幾個。

    另外,還有馮維孫傳廷鄧呈諱賈平房伍等,楊慎陳元等,甚至張時羈、何楊肅等早早就重新回到裴玄素麾下的親信文官武將們。

    甚至云呂儒、房載舟、岳肇等在裴玄素入獄期間不顧自身為他上折發聲雪中送炭的許多人。

    這些人,都是值得的。

    非必要死一個,都很難過自己那一關。

    “你忘了他們了嗎?”

    沈星含淚道:“義父當年把韓勃他們托付給你的時候,你是怎么說的。”

    她不是來說服裴玄素,為難裴玄素的。

    她只是讓他冷靜下來,憶起其他也極其重要但被此刻他仇恨沖昏頭腦忽略了東西。

    “甚至,還有竇世安、盧凱之等等,這些一直都和你交好或早早追隨了你的人。”

    沈星聲音不高的,但她開口說完第一句一瞬,裴玄素心猝然震了一下,那慢慢仇恨火焰充斥一意孤行的頭腦,突然被他意識到東西震開了一條裂縫。

    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甚至有一剎那的不知所措。

    他確實被仇恨的火焰盈滿心胸頭腦,他先前根本沒有想這些東西。

    沈星的一番話,好像突然把他的心緒拽回地面,他啞口無言起來了。

    好像數九寒冬的一盆冰水,重重的澆在他的發熱的頭腦上。

    這次是真的,一下子清醒了一半的感覺。

    和先前的堅定混合在一起,他整個人都有種天旋地轉驚慌失措的感覺。

    “……”

    裴玄素張了張嘴,但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對啊,對啊,他還有韓幣陳英順何舟他們,還有張時羈楊慎的等明暗忠心耿耿為他賣命的人。

    他答應了義父,要帶著這群可憐可悲的閹人尋找一條生路的。

    倘若真的朝堂血戰,哪怕是裴玄素,也清楚必然炮灰撲簌簌一地,他是不可能保證身邊的人一個不死的。

    甚至,他身邊最親近的人都可能會在這過程中死去。

    “明明,已經見到曙光了。”

    “明明,你可以不選擇這個戰策的。”

    “我們未必就不能用其他手段和戰策擊潰圣山海大軍和明太子,殺死他和夏以崖。”

    裴玄素的眼神,一瞬間閃動起來了,他神色大動,沈星就知道他聽進去了。

    她一把握住他的兩只手,她情緒也激動:“裴玄素!還有你的爹娘。他們真的愿意看見你這個樣子嗎?”

    “還有。”

    說到這里,沈星終于落淚:“你忘記他了嗎?”

    她松開手,從懷里掏出那個墨綠色的細絨布袋子,不大不小鼓鼓的一個袋子,她塞進他的手里,“前車之覆,后車之師。”

    沈星打開墨綠囊袋,辟辟啪啪的沉香珠子落在她的手上,桌子上,她的聲音充滿了傷感和難受,但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了:“你知道,我也知道,一個人,一個閹黨群體,背著無數罵名,想要獲得最終的勝利,是很難的。”

    “哪怕勝,也必是慘勝。”

    “我有時候忍不住想,這會不會又是明太子的一個陰謀。”

    “他有可能是故意的,想你萬劫不復!”

    沈星看來看去,總覺得明太子不懷好意更甚,正如前生,沈星是通過那人掘.太祖陵焚燒東陵而想到的。

    明太子這人真的非常惡心,他要葬太.祖陵地宮,肯定是故意的,是最后臨終的算計。

    明太子那么恨太祖皇帝,要不是名分和立身根本在,他估計恨不得頭一個扒墳毀陵的,怎會愿意和太.祖同葬?

    “他這是猜到‘他’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被刺激瘋狂,‘他’有病,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啊!”

    沈星捂嘴,她終究是眼淚嘩嘩往下掉,那人最后肯定也想明白了,可惜他當時根本沒法控制住自己。

    裴玄素心身巨震,幾乎一剎那,一些夢境畫面倏地翻轉,那人的遭遇,和他此刻是何等的異曲同工。

    一瞬間思及那人最后的境況,他連拳頭都硬了,青筋暴突。

    沈星還在說:“時至今日,我終于讀懂了他。他后悔了。他祈求未來,如果可以,他希望我能變得更好,也自己能有一次挽回的機會。”

    “他”希冀救贖她,更希冀救贖自己。

    沈星哽咽,她緊緊握住裴玄素的手:“所以我希望你冷靜下來,我希望你想清楚,不要將來和他一樣,悔之晚矣。”

    裴玄素只是暫時這個狀態,他的病情輕多了,并且都快痊愈了;而那個人,重病貫穿半生,他經常連自己的情緒都控制不住。

    “他”已經沒法挽回了。

    所有的東西,都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他”經歷的一切和病情,她回望其半生,其實很多東西真的很難避得過去的。

    但裴玄素不一樣。

    裴玄素好多了,并且還有了那人作為前車之鑒,他是可以避過去了,他是可以和非常有可能后悔終生的結局絕緣的。

    他明明憑借自己,已經殺出了一條光明坦途出來了。

    他只要接下來獲得大勝,他就能帶著他身后的所有人,踏上這條近乎新生一般的道路了。

    沈星使勁擦眼睛,她傷感前生那人,但她更深知此刻不是回憶“他”的良機,她和“他”所盼,她眼前的這個人啊!這個男人,她的心上人啊。

    沈星帶著淚,努力笑著:“你知道嗎?裴玄素。我偷偷想像過你家變前的模樣很多次,有多俊,又多驚才絕艷滿堂喝彩,又多君子如玉,自信優雅,又有多么的神采飛揚意氣風發精彩絕倫。”

    那真是一個集天地之最鐘愛的男子啊。

    “那大概是原來的我,一生都無法企及的男人。”

    “我知道我肯定不會感激苦難。”

    “但我有時候忍不住會想,我竟然擁有了你,命運竟然將這么優秀的一個你送到我身邊了。”

    裴玄素這一刻心潮起伏得厲害,他立即下意識說想說什么,但被沈星搖頭,她都知道,她輕輕搖頭,讓她說完好嗎?

    她凝望眼前,放在她心坎上的愛人,這輩子,兩人都完好走到今日,她真的很盼望能好好走下去,走完這輩子。

    奈何橋上,誰先走的就等誰。

    他們永遠在一起。

    只不過,該如何的過一生,區別還是很大的。

    沈星握著他手,不眨眼看著他:“現在,復仇結束之后,你本來有機會回到過去的。”

    “回到陽光底下去。”

    “哪怕和從前有些不一樣的,但,你還可以兼顧一些你當年想做的東西。”

    “百年之后,哪怕遇上你的父親,你也坦然,你也可以問心無愧了。”

    而不是丑陋得不敢面對。

    面目全非得可怕,再回首,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裴玄素已經很久很久沒想想起當初那個自己了,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那個從小在父親影響熏陶之下,自覺為官者應該至少為民不能昏庸的自己,有著滿襟的豪情和理想。

    臨水清談,他能佩佩而一整夜。

    父親微笑捋須,身死志不改的面龐。

    裴玄素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沈星娓娓道來,她的憧憬愛慕,那些電光石火恍如隔世的記憶,還有她說的未來,他這一次,是真真正正聽見耳朵里了,多種情緒翻涌,太多太多他都分不清了,但這一刻,他全身都戰栗起來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想,還是不想。

    但過去拿二十年,是很深刻很深刻,不可能磨滅的一切。過去造就了他,那些過去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沈星給他鼓勁,最后在他心口敲上一記重錘,經歷了這么多,沈星也不再是最初那個懵懂的自己了:“這些年,朝廷上下東都內外,發生了太多太多事情,很多人經歷了改變一生的變故,大多都是不堪回首的慘劇。”

    這里頭,不泛聰明人,席卷回來,興風作浪。

    可久視深淵者,深淵必予回望。待在黑暗中久了,不知不覺已經同化成黑暗的一部分。

    再也出不來了。

    有時候,就是一次機會沒抓住,一個念頭,甚至一步岔道的區別。

    沈星回想了很多人,神熙女帝,義父趙關山,甚至明太子夏以崖曹閔這些人,難道就沒有一絲可憐之處嗎?

    “但他們最后全部被欲望和仇恨吞噬了。”

    “女帝陛下如是,夏以崖如此,曹閔如是,甚至明太子亦如是。”

    就連“他”,也如是。

    所以最后“他”后悔了,只是悔之晚矣,已經不可挽回了。

    真的,只有最親最近,最衷心盼著你好的人,才會掏心掏肺說這些話。

    沈星不希望生靈涂炭,她更不希望裴玄素奔往黑暗一去不回頭。

    眼下這一刻,正如董道登所說的,真的是重新拐上一條新的道路,回到陽光底下的最佳也是唯一的機會。

    錯過了,就再也不會有了。

    一步天堂,一步地獄。

    懸崖勒馬,真的至關重要。

    沈星目含淚花:“我和他,都盼著你好的。”

    “你爹你娘在天之靈,也盼著你好的。”

    “還有你哥哥,韓勃、董先生,陳英順梁徹何舟顧敏衡馮維孫傳廷他們,全部都是。”

    沈星噙著眼淚,松開他手,認認真真和他說:“你想一想,當初那個自己,你還愿意想起他嗎?還愿意做回他嗎?哪怕只是一部分。”

    她的手,柔膩潔白,但上面還有擦傷,結了痂,有些掉了,有些沒有,纖細而堅韌能承受很多東西。

    裴玄素感覺她這一只手,簡直觸碰到了他的心臟和生命,承載了他一切的東西。

    他終于徹底清醒過來了。

    那些被血腥和恨怒遮蔽的理智已經全部回籠。

    他心潮起伏,激烈到極點,仰頭看站起的她,渾身都戰栗了起來。

    他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能伸手觸及當初。

    裴玄素戰抖了片刻,他突然一撲起來,緊緊抱著她,她沒站住,兩人摔倒了地上。

    他的手墊住她的后腦要害,兩人重重撞在地上,那種疼痛和震顫的感覺簡直直達了裴玄素的心。

    裴玄素難以形容此刻心里是什么感受,但他淚盈于睫,真真切切地哽咽:“對不起,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

    “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

    他把腦袋邁進她的肩窩,用力咬住她的脖頸,沈星一疼輕哼一聲,抱住他的腦袋。

    這份溫柔和貼心,裴玄素用額頭和側臉,緊緊貼著她溫熱的幾乎。

    他心道,謝謝你。

    謝謝老師,謝謝所有關懷他的人。

    裴玄素從來沒想過,他翻過山越過海,蹚渡了黑暗血腥,改變了太多太多,連他都覺得自己已經面目全非了。

    當今天,他真切意識到,他竟然可以從黑暗中重新走出來,回到陽光底下,將來會不再忌諱,談及當初的自己。

    真的好險!

    他差點走上了另一條路。

    幸好有她。

    有他們。

    第164章

    裴玄素與沈星緊緊擁抱了好一陣子之后,兩人終于牽著手爬起來,重新站在帥帳里。

    帥帳仍然是那個偌大的帥帳,八扇楠木虎嘯山林屏風,紫檀木帥案太師椅無聲佇于上首,兩邊各整大幅的大燕和南方局部的軍事輿圖,帥帳扎得猶如一個大屋子十分堅固,但凜冽的北風依然一陣緊過一陣讓帳頂微微顫動,從未停止,一如外頭已經枕戈待旦的極致緊繃大戰局面。

    裴玄素站在帥案斜前方,這時候他已經徹底冷靜下來了,在回憶先前那些天,他真的感覺好像小死過一回一般。

    裴玄素看見了摔在地上的墨綠色細絨布囊和撒了桌上地上一地的不規則沉香木珠子,他靜靜站在原地,垂首盯了好一會兒。

    他邁步上前,蹲下來撿起那墨綠的絨布囊袋,小心地,把那些深褐色的沉香木珠子一顆一顆撿起來,小心放回囊袋里面。他甚至側頭低聲問了句沈星,一共有多少顆,以免滾到不起眼的地方丟了一兩顆。

    這某種意義上,算是沈星前生那人的遺物。

    過去沈星收藏著,裴玄素雖默認了,沒有去強行去硬觸這個最后雷區去傷害兩人之間的感情,但他其實也不大喜歡那個人和象征著“他”的東西,他沒碰過著袋沉香木珠子,只當看不見。

    但經歷了這么多之后,他的心境,漸漸和當初已經不一樣了。

    蹲下來,和沈星一顆顆撿著這些沉香木珠子,沈星撿到了,也放在他的手里,讓他裝進袋子里,沈星心里多少有點小驚異但沒表露出來,她側頭瞅了他一眼,他勉強扯唇,沖她笑了下。

    再低頭,重新瞥手上這一顆顆形狀各異的深褐色沉香木珠子子,裴玄素抿唇,他心道,……也謝謝“他”。

    “他”真的給了他很多很多的人生重要急轉彎上的提示。

    從一開始的厭憎、深惡痛絕,到排斥,到后來的心情復雜、默認對方的存在,到了今天,他不能不承認一點,對方的存在于他的生命而言,是有很大的正面意義的。

    哪怕對方是這樣的陰郁沉沉的悲慟一聲。

    時至今日,經歷過這一次小死般的脫胎之后,裴玄素抿唇,他仍然不認為自己的是對方重生,這是兩個人,沒有聯系的。但經歷了這么多之后,在今天,他終于想,或許某一小部分的程度上,他不排斥承認是對方生命的延續。

    畢竟,他幾乎是已經通過夢境擁有了對方絕大部分的記憶和當時的情緒變故。而不管是夢,還是沈星,對方前生這個因,在他的今生也結出了一些果實。

    好像有點分不開了。

    行,就這樣吧,他終于不再有半絲討厭對方的情緒了。

    哪怕對方先他一步,擁有過沈星。

    裴玄素低頭,把沉香木柱一顆顆放回墨綠囊袋里面,拉緊系繩,他低聲道:“這確實有可能是那個該死的東西的算計。”

    明太子,或許再加上一個夏以崖。

    憶起這兩個人,裴玄素露出一抹難以用言語表述的徹骨恨意。

    但這時候的裴玄素,已經徹底冷靜下來,這是白日正午,帳內長明燭點亮,偌大的帥帳可以聽到巡邏兵甲軍靴落地的有序鏗鏘聲和嗚嗚的風聲,他心道,‘他’沒有贏。

    但他想,他可以的!

    手里握著墨綠細絨布囊沉甸甸的,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前世今生,裴玄素要把兩人的份一起贏回來!

    就讓他來,為兩人復仇好了!

    并且這一次,他和沈星,肯定能幸福圓滿地過一輩子的。

    裴玄素如是想。

    他低頭看著手心的那個墨綠囊袋,用大拇指摩挲片刻,慢慢抬起眼瞼,看著眼前的猩紅地毯。

    他想起了方才和沈星的最后那段對話。

    至于他自己。

    他想做回當初的自己嗎?哪怕只是一部分。

    在這個萬軍簇擁的偌大帥帳之內,靜悄悄的,沈星安靜待在他身邊,裴玄素有些怔忪,他回憶當初,想起那個已然十分陌生,十九歲及再往前的自己。

    恍如隔世,好像是另一個人似的。

    但慢慢想著想著,又好像熟悉了一些。

    他回憶父親的期盼,他自己當初少年得志后種種志向和暢想。

    此刻的裴玄素不禁哼笑了一聲,那個年少的自己,真的太理想化。

    不過那個少年人不理想化呢?人不風流枉年少呢。

    裴玄素低低哼笑幾聲,情緒復雜,他斂了笑,深吸一口氣,抿唇盯著帳頂片刻,又低下頭。

    捏緊手上的絨布袋子,他慢慢得以一個答案,或許,他是想的。

    裴玄素拉著沈星的手站起身,沉聲喊道:“去把老劉和醫女都喊過來!”

    外面馮維立即應了一聲,親自跑去了。

    裴玄素拉著沈星的手,進了內帳,親自打開他的衣箱,把墨綠色的細絨囊袋放在最底下收妥,而后闔上蓋子。

    快步走和放東西的時候,他想。

    假若,他能順利復仇!他能干脆利落一舉獲得眼皮子底下這場大戰的大勝的話。

    那他,大概就真的如方才所想的那樣,將會走上一條和從前有些重合但嶄新的道路!

    ……

    現在裴玄素已經否定了先前炮轟大堤的戰策了,他必須盡快定制定一個新的戰策。

    時間還非常緊迫。

    老劉和一個醫女趕快跟著馮維回來了,裴玄素說了沈星兩句,讓她進了內帳,讓老劉和醫女給她把脈看傷。

    沈星側身坐在床尾,在醫女的幫助下把衣服卸下了一邊的肩膀,老劉才進來,剪開繃帶細細察看她肩胛骨后的淡褐色薄薄一層新痂的傷口。

    裴玄素親自看了眼傷口,見恢復得挺不錯的,這才放心。

    老劉給沈星把脈,詢問,稍候醫女給她重新包裹傷口,這邊低聲說著動作著,裴玄素則坐在床沿在垂眸沉思。

    大家都知道他在想要緊的事情,尤其沈星,她清楚內情知道當務之急是新戰策,心里緊張得很。大家都不敢發聲,輕手輕腳做好這些,老劉就帶著醫女無聲出去了。

    沈星也沒打攪他,她出來收拾一下方桌的午飯,小聲和馮維孫傳廷他們說了裴玄素相關事情兩句,讓他們把飯熱一熱。

    飯菜直接在隔壁的帳子用炭爐給熱好了,提進來,裴玄素也慢慢踱步出來了,兩人安靜而快速而用了午飯,裴玄素終于抬起眼睫,把銀箸往桌面一放,簡單漱口后,他直接起身,把馮維喊進來:“傳令下去,各營主將、大將們,除去必要當值的,馬上召至帥帳!”

    裴玄素點了一系列的人名,東西前后中五大營區,整個朝廷大軍,如今細作幾乎已經被他剔了個干凈的,尤其是能當重要統兵大將的,百分百不可能和明太子有關系的。

    這里面的人,有是他原來的親信心腹的將領如張時羈岳肇盧凱之李仲亨等等,也有原諒太初宮這邊的將領如副帥褚世梁大將陳序,更有原來像京營蔣紹池帶過來的、一些真正忠于帝皇和大燕朝廷的將領另一名副帥鄭錚、大將李跋范昌琪等等。

    不拘文武都是如此,文官那邊,張陵鑒的三個兒子張聚之張宣之張允之都在。目前是文,但必要時也能轉換成武將。大燕很多文官都是文武俱全的。

    一如當年的少年裴玄素。

    裴玄素思忖良久,他有個新方向,也有些腹稿,但他不是個做好事不留名的人,既然他做出了一個這樣的選擇,他當然不會放過這個順利成章大肆收攏人心的機會。

    不管因為腹稿還是后者,裴玄素立即就把軍中的重要文臣和武將全部召集而來了。

    這樣核心軍事會議,在如今的局勢之下,非常常見。

    昨天深夜才剛剛開過一個,但今天中午再召開一點都不稀奇,大家一得傳召,哪怕昨夜值夜今早才睡下的,也立即呼地翻身而起,戰事大家都是戴甲而眠的,抄起兵刃急匆匆就往中軍帥帳趕來了。

    中軍大帳之內,兩側的方桌已經挪到最邊上了,兩副巨大的羊皮輿圖架子也搬到最邊緣,五大張拼接而成的巨大長方桌,大家入內見禮之后,紛紛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和身邊人低聲說著目前的局勢和自己那邊的準備情況。

    大家都以為,這一次也是如先前一樣的軍事會議,但沒有想到,完全不一樣。

    如今是正午,帥帳的燭山并沒有全部點燃,但也非常之亮堂,呼嘯山林的大折屏和沾染了硝煙味道的兩幅偌大輿圖注視之下,所有核心的文臣大將都被裴玄素開口的第一段話震撼了。

    上首這位,其實是個閹人,即便甲胄在身,凌厲非常氣勢攝人,他臉色依然比常人要蒼白一些,眉目五官艷麗閹人的陰柔相當明顯。

    中軍帥帳的近衛,基本都是宦衛。

    而軍中還有十二宦營部。

    他們其實和正常男性是有些區別的,尤其在大軍中這一陽剛野性極盛的地方。

    這些細微的不同,在面對強大叛軍之際,大家都下意識忽略過去了。但不代表它們不存在。

    但在今天,上首的帥案之后,身著暗紅玄黑重甲頭戴同色頭盔、面龐艷麗氣勢攝人的攝政主帥,那雙冷電般的丹鳳目掃了底下所有的重甲、軟甲在身的武將和文臣,那朱紅如涂丹的薄唇一掀,吐出一番令人觸目驚心的話來。

    裴玄素端坐,環視一圈,淡淡道:“數日前,本帥擒獲河道安置使團一干官吏,得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葵水、懷水數百里新堤如同蜂巢蟻穴,炮轟必摧枯拉朽,全線崩潰。”

    他深呼吸一口氣,沉聲:“我承認,我與那逆太子和夏以崖有不共戴天的之仇!不能手刃此二賊,我百死魂難安!于公于朝廷,我不能讓叛軍割裂南方;于私,如上述,我可不惜一切代價,手刃仇敵!”

    “然,大堤一決,又逢冬日,數百萬百姓將為此殞命,千萬黎庶流離失所。我中土五大糧倉之一的嵊州平原,將毀于一旦。生靈涂炭,遺害千年。”

    “我猶豫了兩天,也準備了好一切,但最終在今日,我不能這么做!”

    “我們要勝,我們不能讓叛軍成功割據南方,我們要平定叛亂還國朝之安寧一統。但絕不能以此為代價。”

    代價太大了,他們付不起。

    他裴玄素,不能以一己之私,陷整個朝廷大軍于不義,害生靈涂炭,千萬百姓流離失所,整個嵊州平原毀于一旦。

    “我想,在座諸位,所想亦然。”

    正午天光最明亮,燭光灼灼,落在高坐上首的戴甲頎長主帥身上,他的臉頰如此艷麗俊美,他的氣勢如此攝人威勢,但此時此刻,再也沒有誰能夠在他的臉上看出對閹人的微詞和壓著的異議。

    他的坐姿如此端正,他眉目輪廓即便有些陰柔,也如此的武德威肅正氣浩然。

    裴玄素言簡意賅道:“所以緊急召集諸位到此,便是要盡快重新商議出一個新的戰策。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裴玄素在上面說著,他的嗓音華麗而有些沙啞,后者是大戰中缺水普遍有的。當然,此刻沒有人關注這些。

    裴玄素說話的期間,幾大疊大大小小的紙箋由孫傳廷馮維取出遞給最上面的褚世梁鄭錚孫鵬舉張聚之幾人。這是從發現那名胥吏開始,一路到工部都水監找到的官員的口供、大堤各處帶著匠人的查實情況,還有圣山海大軍那邊細作傳回的種種大小情報。

    大堤何舟他們帶著匠人查實的情況,沒有畫押,都是很匆忙簡潔的記錄和匯稟,用的都是私印。

    但這些事情,根本沒法假冒,不相信的,立馬派個人出去,就能得到答案。

    也沒有人懷疑裴玄素會在這上頭造假,無事生非,沒有必要。

    所有人都震驚地無以復加,褚世梁鄭錚孫鵬舉張聚之幾人接過那些厚厚的紙箋之后,急忙低頭迅速翻看,駭得臉色大變,天啊,天啊!他們怎么敢啊!

    邊上的人已經俯身過去一起看了,有情急的,等裴玄素話音罷,也起身抱拳告罪,沖上去一起看了。

    一個人起來,嘩嘩大家都起身,紛紛告罪沖上去看了。

    刷刷的翻紙聲,紛亂這些紙,除了提前知情的少許,幾乎所有文臣武將都不敢置信,天啊。

    有很多人,真的就對裴玄素徹底改觀了。

    所有說的,傳聞的,所有固執的印象,都不如此刻做出的這個重大抉擇讓步來得真切表明一個人底線,來教旁人感到震撼。

    這些紙箋,很快的翻完了,過去裴玄素的遭遇,隨著這個人的登頂,基本在場的文武就沒有沒聽說過的。

    裴玄素輕描淡寫說兩天時間,但可想而知,他的掙扎和決斷的過程是有多么動魄驚心。

    裴玄素一番話下來,幾疊厚厚的口供和情報,讓在場的很多人,震驚過后,都不禁心悅誠服。

    張陵鑒的長子張聚之,這個已經年過四旬兩鬢微見白絲的沉穩內斂的男人,他抱拳拱手,端端正正對上首的裴玄素行了一個大禮,肅容:“裴公大義,張某欽佩至極!過去,是張某人小人之心了!!”

    褚世梁鄭錚是武將,也沒有多話,心潮起伏得厲害,直接一撩鎧甲下擺,抱拳單膝著地,行了軍禮。

    啪啪啪啪,跪下來了好多個。

    原應京大營都指揮使孫鵬舉原來是最固執己見排斥閹人的,也就是因為當初情況太危急,他才接了裴玄素的令。

    但這老將沉默了很久,他細細看過著一張張的情報和口供,他放下東西,抬頭看上首的青年主帥良久,最終跪下了,認認真真叩了一個頭。

    為自己的過去的耿介,為過去自己的固執己見。

    所有人都行了禮了,帥帳之內,所有文官武將情緒都難以言喻,哪怕確實有零星很想勝利殘留些惋惜心緒,但誰也不敢直起背說以千萬百姓和嵊州平原為代價。哪怕心里對自己說,也直不起這個腰來。

    全部人,在場的所有文官武將,這一刻心悅誠服,不少人感慨得熱淚盈眶,紛紛的跪禮到了最后,匯聚成一個整齊的聲音:“裴帥高義!我等之幸,大燕之幸——”

    ……

    跪禮和欽佩之后,裴玄素親自親身,下來把前面的人全部親自扶起,后一些的能扶也扶了,讓大家都起來。

    時間很緊,他們得趕緊商量新的戰策。

    孫鵬舉被扶一把,他跳起來之后,立馬破口大罵:“我觀前后的事態發展,還有那逆太子和那個姓夏的狗賊都在中軍水師,走到是順葵水而下直抵葛陽磯的那一路分兵,這很可能是他們的毒計了!”

    誰也不是傻子,明太子和夏以崖這個毒計的核心,也就是裴玄素被刺激得失去理智,瘋狂不顧一切要復仇罷了。

    原來,他們也確實成功了。

    只是如今,裴玄素一旦冷靜下來,就立馬生出了懷疑來了。

    而孫鵬舉他們這些沒有牽涉其中的旁人,都是經年的老將或者老道的智囊文官,幾乎馬上也想到了這一點。

    要說對最終控制住自己做出選擇的閹人出身的主帥裴玄素有多么的欽佩,這一下生出多少的認同感,大義之士無關乎出身,甚至有人想起了昔年裴玄素的父親裴文阮的官聲。裴玄素就算是是個閹人,他也是有大義底線的!

    那么對明太子和夏以崖這兩個人,尤其是前者,太.祖嫡子啊,王朝曾經名正言順的皇太子啊,呸!也配!就有多么的切齒和不屑,深惡痛絕,簡直難以用言語來表述。

    “是啊!是啊!”

    “那現在咱們怎么辦?時間很緊了。”

    “額……要不,咱們能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

    “怎么個說法?!老張,你快說啊,急死我了!……”

    “是啊,是啊!”

    一時之間,帳內嗡嗡聲不斷,大家唾沫橫飛討論的如火如荼,雖然大家都很焦急,但此刻的人心前所未有地凝聚的,都緊緊團結在裴玄素的身邊。

    他一句發話,底下回應如潮,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先前,裴玄素也是如臂指使,畢竟從上到下面對同一個強大的對手,全軍上下都想要勝利,關乎絕大部分人的身家性命。而裴玄素也確實用經驚艷本事能耐來說話的。

    但眼下,這是第一次絲滑得如同加了潤滑油。

    真正自主以他為中心,包括張聚之孫鵬舉之流,所有人群策群力爭先恐后,竭盡自己之全力。

    連不擅計謀者,也不怕人笑話,想到什么就說出來了。

    裴玄素高居上首帥案的太師椅上,斜倚靠坐,心里不禁有些譏諷地暗哼了一聲。

    哼,這群人。

    但他垂了垂眸,片刻后,他忽想起了當年的自己,當年的自己,大約也算是這其中的一員吧,如同張聚之般的人。

    他心里到底有些滋味難言。

    好吧,還行。

    裴玄素實際并沒有像表現的那般偉光正,黑暗深淵和血腥中長長走過來的上位者,誰能不變?

    但從前和現在交集,他心緒到底是很復雜的。

    最后,他想,這樣也沒什么不好的。

    最起碼,他召開這個軍事商討之前想要得到了,都已經達到大半了。

    剩下的第二個目的新戰策,也鋪墊得很順。

    死去活來一遭之后,到目前還算順利。希望接下來的大戰也能一直順利下去。

    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吧。

    現在說這些還是太早了些,不是嗎?

    ……

    裴玄素五味陳雜,但心緒轉瞬就被他壓下了,他專注投入到接下來的戰策討論當中去。

    就這么一陣功夫,前線和外圍的哨兵訊報依然不間斷地不斷傳回帥帳,由孫傳廷帶著云呂儒等人在那邊忙碌地不斷整理,整理和提要完畢之后直接就遞進來。

    在場從上到下,從主帥裴玄素到地下的充當幕僚的文臣以及各部大將們,都非常清楚。

    接下來的兩三天內,隨時有可能開戰的!

    這可是決定圣山海大軍是否能成功分裂南方、朝廷大軍是否能短期內成功平叛的至關重要一戰!

    倘若大堤一事,真的就是毒計,明太子那邊肯定一緩過氣就動兵了!不會再等哪怕一天半日的。

    他們很可能只剩下一兩天的時間了!

    ——若非這兩天有冷雨,天氣不好,可能還要更短。先前還有將領抱怨著該死的雨的,但這會兒悉數轉為慶幸了。

    所以,朝廷大軍這邊還能利用的時間真的非常少,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異常重要的。

    ——裴玄素即便放棄的炮轟大堤的計劃,但他這個人是心氣極高極執拗的,他并沒有因此就放棄了復仇熟稔和一戰平叛的念頭。

    他心底反而更加惱恨和生出緊迫心了。

    同理,在場的所有文臣武將也是,他們對明太子和很可能牽涉到大堤計劃的的夏以崖簡直的恨的咬牙切齒!沒有一個人會希望圣山海占領任何一個軍事要塞,讓其成功分裂南方的。

    全軍上下都盼著一戰能夠鼎定乾坤!

    尤其是此刻在帥帳之內的所有人。

    裴玄素在午飯之前,其實已經有些腹稿的,但他需要眼前部分原本不是他親信心腹的大將去傾盡一切全力配合。

    這也是他除了收攏人心之外的第二個目的。

    現在已經完成了一半。

    所有人眾志成城,切齒的恨意和對裴玄素的欽佩把士氣提升到最巔峰,這也是最好的決勝條件之一。

    大家嗡嗡商討了一會兒,很快就有人把裴玄素腹稿所想的大致內容提出來了。

    張聚之對上首拱拱手,他毫不遲疑道:“我們何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將計就計啊!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張聚之說:“當初那逆太子以那不知真假的九皇子安陸王之名,讓京營蔣無涯、戈陽衛指揮使柳潛,祁山關大營都指揮使丁國荃等人毅然投向他!他可是為此平添了二十萬的兵力啊!”

    都是精兵強將,非常能打能扛的營部啊!

    先前的大戰的過程上,上述的這些將領所率的營部表面可是非常可圈可點,厲害得很啊。

    其實九皇子是真的,張聚之從他爹張陵鑒那邊已經確定了,但現在他避重就輕,加了個“不知真假”。

    明太子用楚淳風圈了多少真正心懷家國、志于國朝未來的忠義文臣武將。也實在是當初寇承嗣是在太拉跨了,再加上神熙女帝對楚氏宗室的深惡痛絕,絕對不還國祚給楚氏。

    這個寇承嗣的毛病就被放大了無數倍,很多人真的沒有辦法接受他,既不認可能力又不認可為君德行,才被明太子鉆了這個空子。

    但現在明太子都惡心成這樣了!

    這些個忠義將領,真心愛家愛國、為了國朝未來為百姓福祉愿意兩弊相權取其輕、捏著鼻子選擇了明太子的他們,一旦知悉了炮轟大堤千萬百姓和嵊州平原這一惡毒至極的毒計,他們還能繼續跟著明太子下去嗎?

    張聚之其實很熟悉他們之間不少人的,他幾乎百分百斷言:“絕對不可能!”

    “我們可以勸降!”

    “悄悄勸降。”

    “這是一個最好的機會啊!”

    張聚之兄弟三人對視一眼,他們隨爹,都是聰明人,幾乎一確定這件事,他們就幾乎斷定了這就是針對裴玄素一條毒計啊!

    他們簡直不敢置信啊。

    這就是太.祖皇帝的親生子嗣!

    太.祖皇帝雖然有些地方讓人詬病,但縱觀歷史,絕大部分英主其實也是這樣的,瑕不掩瑜。太.祖皇帝在家國黎庶這上面是絕對沒有任何能讓挑剔的地方的。

    足可以稱得上一代英主。

    可誰知道,作為他的兒子,這個明太子竟然惡心都這個程度。

    張聚之三兄弟簡直是怒不可遏了!

    呸!

    也不知那個安陸王知不知情?不過身處圣山海大營,作為明太子的繼承人,張聚之只當他知了。匹夫無罪,懷壁本其罪!

    不過明太子既然用了夏以崖這個毒計,有得自然會有失,他直接把自己籠絡人心的一個大破綻暴露出來了。

    裴玄素中計了,那沒什么好說的;只是裴玄素一旦不中計,不僅僅是裴玄素本人,連張聚之兄弟幾個,這些思維敏捷銳利過人的人物,幾乎是馬上就鎖住了這個破綻!

    朝廷大軍和圣山海大軍之間,如今表面兩軍抓緊休憩勉強平靜,但實際因為重重戰策毒計的發生和擦身而過,已經在劇烈傾軋之間。

    “對!逆太子既然這么惡心!就讓他自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中軍大將李驍立即種種一擊案附和。

    “對!對!”

    “就是——”

    不少人文臣武將心念一轉,喜出望外,登時就紛紛附和起來了。

    這個策略真的非常好,幾乎是眾口一詞,裴玄素很快就定下來了。

    大家埋頭商議,很快就選定了三個暗中策反的候選人了。如今圣山海大軍中的京營部都指揮使、已經是圣山海大軍如今五大主將之一、率京營部將近十一萬精兵將士的蔣無涯當然是頭一個;第二個就是戈陽衛指揮使柳潛,連同他的好友燕山衛指揮使石坤一,算一個人,麾下五萬精兵。

    另外還有一個,則是祁山關大營都指揮使丁國荃,麾下四萬許的西線軍精銳。

    只是張聚之微微蹙眉:“但我們成功策反,只怕是相當不容易啊。”

    就說頭一個,想暗中悄悄聯系上這三名將領,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整個朝廷大軍之中,各核心文臣武將,除去從帥帳這邊得到敵軍的消息之外,他們本身也會密切去關注敵軍軍中的減員情況和將領、營部的調配。

    張聚之兄弟三人不上戰場,在這上頭用的心思最多,所以他們的情報也是最接近裴玄素手上的。

    至于裴玄素,他揮揮手,那邊輿圖后頭的方桌側的小門,從隔壁附帳中,等待已久的賈平立即把孫傳廷董道登他們緊急整理好的敵軍軍中大致情況給呈上來了,一式好幾份。裴玄素揮揮手,賈平直接把東西交到幾張大長桌的張聚之孫鵬舉等文臣武將這邊分看。

    明太子這個人 ,真心不簡單啊。

    他用這樣的方法去收攏京營、各衛所如蔣無涯柳潛丁國荃等這樣的愛國將領,難道他就沒有防備嗎?

    這不可能的!

    尤其是他現在采用這樣的毒計,難道就沒有考慮過一旦不成功,裴玄素會從這個角度抓他的漏洞嗎?

    當然,明太子和夏以崖對這次的戰策信心還是非常高,非常有把握的,不過再怎么有把握,該有的防備他也防備了起來。

    孫傳廷和馮維云呂儒他們一直忙碌各不停,董道登趕回來之后,裴玄素低聲和他的老師說了兩句私話之后,董道登也馬不停蹄進去到這個忙碌進去了。

    沈星也在那邊,她整理這些和繪樹狀圖厲害得很,一吃了飯忙碌到現在了。

    現在大體整理出來了。

    樹狀圖一出,清晰明了,也觸目驚心。

    裴玄素簡潔道:“這還不包含明太子放的暗子,這是咱們沒有辦法獲悉的,但肯定很多。”

    蔣無涯、柳潛、丁國荃等這些人,都被安排了搭檔,并且不止一個,其中有非常了得非常優秀,連蔣無涯都自認后輩的人物,如開國頂級功勛之一的太保兼龍武大將軍李如松,和李如松的兒子們。

    這些,確實也是英雄赫赫的人物,可不是沒有讓蔣無涯敬服的地方。

    唯一就是,后者忠心耿耿于明太子罷了。

    這些都是源自于最開始的京畿大戰的排位和配合,自然而然成了搭檔的。

    蔣無涯等人大約也明白,但也沒什么好說的。

    但現在這樣,加上明太子必定眾多的眼哨和耳目,想要暗中勸降蔣無涯等將領,可就非常有難度了。

    畢竟蔣無涯等將,正身處于圣山海大營深處。

    頭一個,想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聯系上,都非常艱難。

    這也是裴玄素建立在召開這場軍事商討,建立第一個目的強勢收攏人心之上的第二個目的。

    要說和這些愛國將領們的聯系,他和對方不熟,但在場有人熟的,畢竟大家都是武將或同為開國功勛,從前交往不錯太正常了。

    也確實如此。

    只是問題是,現在明太子這樣的防御底下,想要不動聲色送信進去,并且確保收信的人不會聲張,大家都沒有十足的把握了。

    而偏偏現在,他們需要十足的把握!

    確定了蔣無涯、柳潛和丁國荃三個將領之后,大家立即向在場其中七八個人看去詢問去了,那七八個人抓耳撓腮,立即就把自己能聯系的方式都說了,但他們也說了,不敢保證。

    偌大的帥帳之內,一下子就安靜下來了。

    氣氛非常緊張,大家眉心緊鎖。

    這時候,沈星飛快舉起手。

    她在旁邊小帳忙碌,這邊的動靜也能大致聽見,樹狀圖做好之后,她把最后的兩份也送出來了——五條長桌,一條一份。

    之后,她和賈平就站在帥案一側,她旁聽著。

    大家商量出來的三個人員,已經寫在中間大桌的案上,裴玄素都起身下來了,張聚之兄弟褚世梁孫鵬舉竇世安等文臣武將都圍攏在中間這個桌子。

    她也看見宣紙上寫的三個大大的人名。

    一聽見在商討聯系方式,她的心就一動。

    但她沒敢馬上就開口,見大家討論的結果出來了,不敢保證送信方式的可靠以及收信人不聲張。

    她等了一下,還是這樣,她幾乎立馬就舉手了。

    竇世安推了一下裴玄素手臂,裴玄素立即回頭,他多聰明的人,幾乎閃電一般,他就想到了什么,嘴角不禁往下撇了撇。

    裴玄素立即道:“你說。”

    沈星立馬上前一步,在場的文臣武將全部看過來,實話說,這些人氣場都是很厲害的,尤其是武將,戰甲縫隙還有沒擦掉的血跡,沙場血戰,新一輪的大戰一觸即發,個個眉目繃著神色緊張,殺氣騰騰。

    但到了今時今日,沈星也不是吳下阿蒙了,她站在這里的身份,也不是攝政太師和主帥裴玄素的未婚妻,她有正經官銜品階的,并且是女帝封的,并且還有戰功和南都應京的種種功勞。

    嬌小瘦削的女子,身姿如楊柳般堅韌挺拔,一身藍色布衣打底套黑色軟甲,腳踏同色軍靴,面龐眼睛都很漂亮,但沒有人注意這些,歷經風雨洗禮,這個女孩眼神在這樣的場合很堅毅。

    沈星深吸一口氣,她說:“我有個聯系蔣無涯的方式,應是很保險的。”

    第165章

    一只草編的小蚱蜢,一件蓬松白兔毛的斗篷和手套,他不知道女孩子會不會喜歡,但每一件小禮物都是精挑細選,十分貼心。

    那個對她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的俊朗青年,那年瑞雪紛飛,兩人縱馬郊外,他牽著她的馬韁下坡,回頭一笑,白雪黑樹,曠原郊野,夕陽為他鍍上一片金燦燦的鑲邊。

    當年神熙女帝賜婚,在齊國公府側門的小巷路,他淚灑當場,但沈星只得硬著心腸,說清楚之后,轉身離去。

    過后,他讓蔣平私下送來的一封信。

    信中看似已經平靜,叮囑她要好好過,照顧在自己還有沈爹。

    信的末尾幾段,留了特殊的聯絡方式,說是絕對隱蔽的,宮中神策衛、蔣家的國公府邸、京營。蔣無涯身兼二職,他也不知道會不會長久這樣,但他設想了很多的情況,好的、不好的,沈星只要想,都能聯系到他。

    這些種種,沈星不知情。

    但信中他說,絕對隱蔽可靠的。

    將來,若裴玄素負她,或她遇上什么解決不了的困難。

    千山萬水,只管尋他。

    他們當不了未婚夫妻,仍是多年世交,可以當兄妹。

    最后短短兩句話,讓沈星當時的心緒百轉復雜難言,蔣平一直在外面等她,她就提筆給他回了一封信,寥寥幾行,好,你也有珍重自己。

    當時的心情就不贅說了,沈星本來從來沒想過用的,但不料計劃趕不上變化。

    并且更重要的是,她了解蔣無涯的為人,只要真相寫入書信,蔣無涯大約驚怒交加,但他絕對不會聲張的。

    只要蔣無涯接到信,并遣心腹去查實大堤情況——數百里的大堤,不管是裴玄素還是明太子都不可能有那么多的暗中人手去盯得密不透風的。只有有心且提防著,很快就能勘察清楚真實的情況。

    只要蔣無涯勘察清楚大堤情況,這事兒就成了一半了!

    ——蔣無涯的京營部兵力足足十一萬有余,占據圣山海大軍的五分之一。在其他兩人找不到合適保險的聯系方式的情況下,甚至只要成功策反勸降蔣無涯一個就夠了!

    只要蔣無涯這邊后續一切順利,他一個人引發的變化就足以影響這場大戰的勝敗!

    沈星說得認真,但茲事體大。

    張聚之等人急忙看裴玄素。

    裴玄素心里有些醋,但他點點頭:“她曾經是蔣無涯的未婚妻,很多年,蔣無涯待她情誼極深。”

    他面無表情說道。

    沈星:“……”

    張聚之等人對視一眼,大家恍然,原來如此,但大家默契閉上嘴巴,沒有再問其他。

    “好了!”

    這點插曲一過去,大家馬上回到正事上,精神一振,大喜過望,張聚之忙道:“主帥!若不嫌,在下來寫這封勸降書如何?”

    裴玄素頷首:“可。”

    這次勸降,都不用再說出來,很明顯就分兩個階段進行。第一是先送書信,說明情況和大力勸降,留一些時間讓蔣無涯去確定大堤情況。

    若成。第二,則是見面,親自勸降。

    “若成,到時候,老夫隨沈大人等去勸降如何?”孫鵬舉拱手。

    書信為什么張聚之自薦親自去寫,裴玄素立即允了,因為張陵鑒之子和張家,本身能為信上所敘情況背書,并給勸降重重加上一層砝碼。

    張聚之道:“屆時,老夫也去。”他匆匆往側帳寫信區了,他得好好腹稿一下,這邊太吵雜。

    孫鵬舉也是同一道理。

    作為神熙女帝親信心腹之一,俱是國朝重要大營中的主將,蔣家父子、蔣無涯肯定是知道他的,和孫鵬舉本人齊名的還有他的又臭又硬的脾氣秉性和一貫厭惡盒大力抨擊閹人出內應任外官。

    孫鵬舉的出現,本身就是一個有力明證。

    裴玄素點頭:“可。”

    他言簡意賅說罷,在場所有文官武將都硬壓著有些激動又緊張的情緒。

    張聚之和沈星已經掉頭往側帳去了。

    沈星肯定也得去信一封的。

    兩人前后腳快步進了側帳,董道登和孫傳廷云呂儒等人已經急忙起身把桌面亂糟糟的東西摟到一邊去,連忙幫忙鋪紙研墨。

    沈星側頭沖云呂儒笑了下,她斂了笑,坐下來,醞釀措辭一陣子,急忙提起了筆。

    現在時間緊迫得很,所以裴玄素也十分言簡意賅直擊重點,他方才那句話說出來,她有些尷尬,但這點情緒轉瞬即逝了。

    有些事情不去細想,但不代表不存在。

    曾經赤忱對待自己的人,并且是恩人,雖緣慳一面,當不成夫妻,但沈星是一直盼著蔣無涯能事事順遂,能一直好的。

    偏偏現在兩人各有陣營。

    沈星是絕對不會盼著己方失敗了。

    但圣山海若兵敗,蔣無涯大約不會有太好的下場。

    前生,他是那樣的一個驚才絕艷的人。

    如果可以,沈星想己方獲勝,也想蔣無涯能有好下場。

    現在終于有一個這樣的契機,她情緒是有激動的,幾乎是一氣呵成,她把她知道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寫到信上去了。

    包括裴玄素冷靜下來之后立即命趙懷義再度嚴刑拷打,從胥吏和其他人口中得出更加詳細的一些零碎東西,有些東西拼湊一下,終于影影綽綽似乎有人幕后推動的疑似痕跡,還有張聚之等人的判斷。

    她不知道張聚之是怎么寫的信,但她把裴玄素變好的了事情告知蔣無涯,并且在這個基礎上真情實感去勸降他。

    言語樸素,娓娓道來,有些激動,但全都是真的。

    張聚之的筆鋒則要犀利太多了,結合重重的情報和現實已經發生的事情,他幾乎百分百斷言,這必是明太子或許還要加上南方門閥那個姓夏的算計!真是一群該死的東西啊,竟然拿千萬百姓和整個嵊州平原為代價來算計裴玄素!

    這樣的人,真的值得你為他賣命嗎?

    你蔣無涯真的要眼睜睜看著數以百萬計的百姓淹死在這個初冬?千萬計百姓流離失所賣兒賣女困病交加,整個嵊州平原毀于一旦?!這可是養育了中土民族千載的沃野肥田啊!!

    簡直罪在千秋萬代!!

    你蔣無涯若敢這么做了,我回頭就把你老子墳頭頭扒了,讓他敢養出這么一個兒子來!

    張陵鑒和蔣紹池當年是很熟悉的,畢竟開國之前一起打天下的,只是近十來年因為政治的原因,張家漸漸淡出臺前,和大家也不怎么聯系罷了。大家也默契不去打攪張家。

    張聚之和蔣無涯是同輩,但因為蔣紹池晚婚晚育的原因,張聚之比蔣無涯大了二十多年,張聚之和蔣紹池當年也是熟悉的。

    這里這樣的口氣,完全沒有問題。

    兩人很快就寫好了信,攜帶封皮火漆匆匆拿出來,先呈于裴玄素過目。

    張聚之那封自然沒有問題,裴玄素看沈星那封,在“無涯哥哥”這次稱呼上視線頓了一下,心里哼了一聲,但他也沒說什么,迅速把信遞回給兩人。

    張聚之和沈星親自給信裝封加火漆蓋上私印,然后沈星用一個略大一點的信封,把兩封信都裝進去,然后也加了蠟,提筆在封皮寫“蔣無涯親啟”。

    然后,她趕緊叫來徐喜,讓他跟著裴玄素那邊的人趕緊出去,馬上按照她說的方式,趕緊嘗試聯系圣山海大軍京營部的人。

    徐喜前段時間負傷,已經不再沈星跟前和帥帳這邊走動有一段時間,他傷好得差不多了,這次悄悄去送信再合適不過。

    徐喜連忙把信小心揣進懷里,匆匆掉頭,從側帳那邊小心出去了。

    帥帳這邊也沒有散,仍然一副商討嚴峻的樣子又持續了一個多時辰才散,這是預防著有眼線盯著,為徐喜那邊掩護

    蔣無涯當然不可能把一切消息渠道都交由明太子發下來的,他對明太子這人的節操可一點都不信任。

    他在大軍之外是有耳目渠道的。

    雖如今兩軍非常緊繃,大營之外的巡哨異常嚴密,但若本身安排各營巡防的內部人物想私下安排一條自用的線,只要能力足夠,那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蔣無涯當初設想的情景實在足夠充裕,徐喜帶著幾個人小心徘徊尋找了沒有太長的時間,很快就和蔣無涯放在外面的人給聯系上了。

    那封信,很快就秘密送進了圣山海大營,交到蔣無涯的手里。

    厚厚一封信,褐黃色的封皮,上書“蔣無涯親啟”,娟秀的字跡。

    沈星小的時候,就個沈爹沈云卿徐景昌他們一起寫過感謝的信給蔣紹池。每收到東西,就寫一封。蔣紹池每每收到回信,就會把沈星的那封抽出來給蔣無涯看,專門告訴他,這是你的未婚妻寫的。

    ——這是再三潛移默化告訴兒子,這門親事他們蔣家是認的。

    蔣無涯當時并沒有意見,不過他當時并不認識沈星。

    后來認識了。

    他讓沈星想要什么東西,就寫個字條給他,他買了送進來。

    沈星不經常寫的,偶爾寫過一兩次,是她在宮里看見別人有的小玩意。

    所以,蔣無涯對沈星的字跡一眼就認出來了。

    雖然眼下這個情況,也不知沈星為什么寫信給他,但他還是立即就拆開看了。

    但誰知信封拆開,里面卻掉出了兩封信來。

    一封是沈星的,另一封是張聚之的。

    一看張聚之這個署名,蔣無涯登時就意識到了什么,心下一凜,面上的微微急切頃刻就收斂了,馬上變得嚴肅萬分,他沉著臉拿起著兩封信,還是先拆開沈星的。

    先看了沈星的,再看張聚之的。

    但從第一封信匆匆看了幾眼,他臉色霎時變了,簡直不可置信。

    刷刷刷飛快看完沈星的信,他都顧不上其他,立即拆開張聚之的心。

    真的豈有此理!!

    真的豈有此理啊!!

    這是瘋了嗎?!

    蔣無涯也是經過無數烽火和戰役走出來的人,從十六鷹揚府到邊關,又從邊關回到東都和京營,他可是歷練出來的人,蔣家繼承人,能從他父親手里毅然帶走一半的京營兵馬,如今又稱為圣山海大軍的五大主將之一,真的全憑真本事的,絕對不是那浪得虛名只借祖蔭的二代來著。

    他也算見多識廣了,不管官場軍中還是民間。

    但這一次,他真的被震動了,蔣無涯簡直不敢置信,數百里的葵水懷水大堤,過去朝廷再不趁手的時候也保證南方的修堤撥款,修了足足幾年的時間,竟然修出了的是脆如累卵的偽劣大堤,這些國蠹害蟲,他們怎么敢啊?!

    還有這個什么夏以崖?!

    還有明太子!!

    竟然敢這樣掏空大堤,竟然還敢以炮轟大堤千萬百姓和整個嵊州平原為代價,冷血陰毒算計裴玄素?!

    蔣無涯登時一股血氣直沖天靈蓋,不可置信和巨大的憤怒幾乎井噴而出。

    “該死的東西,該死啊!簡直該死!!”

    現在還沒考證,但幾乎是看到這兩封信上提及的事情一剎那,蔣無涯閃電般就想起另外一件事了。

    楚淳風那邊出事了。

    要知道蔣無涯之所以選擇明太子,完全因為其繼承人楚淳風,他本身是很討厭明太子的。

    比起寇承嗣或權宦小皇帝組合,明太子命不久矣,最多兩年,而楚淳風比太初宮那邊的要明顯優秀太多了。

    算是矮子里面拔高個的選擇。

    明太子雖然很惡心,但想著這人活不長了,蔣無涯捏著鼻子忍了。

    但蔣無涯一直擔心明太子對楚淳風不真心,私下他非常關注楚淳風的。

    因此楚淳風不見人第二天,蔣無涯就發現了,他去過帥帳幾次,最后一次看見了楚淳風,不過楚淳風確實生病了,當時發熱昏迷當中,蔣無涯親自探看過,把過脈,這才放下心。

    但先前幾次都見不著,和見楚淳風是昏迷狀態的。

    接到這兩封信之后,蔣無涯一下子就閃電般觸及真相了。

    倘若楚淳風知情,他百分百不會同意這個計劃的。

    所以,楚淳風先是不見人了兩天。

    但蔣無涯一再堅持要看到楚淳風,最后楚淳風只得真“生病了”。

    明太子固然只有一個親弟弟;明太子固然養大的楚淳風。

    但明太子是個瘋子,明太子只要一天沒死,蔣無涯就會一直對楚淳風存著一絲擔憂。

    這會兒,閃電一剎,蔣無涯思及楚淳風那邊的異常,這天底下真有那么湊巧的事情嗎?他幾乎霎時就意識到信上說的內容很可能是真的,蔣無涯甚至對楚淳風的處境做了不大好的打算。

    但楚淳風那邊,這會兒他已經顧不上了。

    蔣無涯再度拿起兩封信,又詳細看了一遍,簡直咬牙切齒啊,明太子這個瘋子!

    “去,蔣平!馬上把蔣安幾個叫進來!”

    蔣無涯放下這兩封信,立即提筆,飛速寫了一封用文字和密語組成的短信,這是命令他放在外面的親信,馬上前方葵水懷水大堤,去檢查大堤情況的!

    “小心一點,咱們很可能被主帳那邊的眼線嚴密盯梢著,出去一定要切切小心!”

    蔣無涯幾乎瞬間就想明白了這一點,明太子肯定會防范算計裴玄素失敗對方反過來想策反自己這邊的將領的,并且先前他一定要探望生病的楚淳風,明太子對他的盯梢和暗中警惕監視必然是最高級別的。

    蔣無涯咬緊牙關,重重錘了一下長案,肅容再三叮囑蔣安幾人,后者急忙應了,整理一下,匆匆如常出去。

    蔣無涯真是忿懣得噴火,倏地側頭隔著帳壁望一眼中軍水師以及明太子駐蹕的方向,他片刻才勉強收回視線,親自抽出火折,把那兩封信給燒了。

    蔣平方才也在場,聽蔣無涯的吩咐以及看蔣無涯寫的那封短信,簡直動魄驚心完全不敢相信。

    屬隨其主,蔣無涯的貼身近衛和親信,都是如他一般想法的人物。

    這個明太子簡直瘋了,這就不是個人啊!

    蔣平極小聲問:“主子,倘若,倘若那是真的,那咱們咋辦?”

    一思及這個明太子的冷血殘暴,這個圣山海大營他站在里頭都渾身不自在了,簡直一個腦子有病啊!

    燒信的時候,火焰燃燒吞噬,蔣平也看見末尾張聚之勸降策反的好幾段話語了。

    蔣無涯臉色沉沉,抿唇片刻:“等蔣安那邊消息回來再說。”

    明太子那邊覬覦蔣無涯已經多年,往京營內的滲透和放眼線也一直在進行當中。

    但怎么說呢,蔣家也不是沒底蘊的功勛高門,京營蔣紹池經營多年,滲透不容易,往蔣無涯身邊放眼線更是沒有成功了。

    京營部體量這么大,蔣無涯如臂使指多年,他要確保不泄露傳遞消息,并不困難。

    很快,外面留的親信蔣東緊急兵分兩路,帶人很快就勘察了葵水、懷水,好幾個位置了。

    勘察還在繼續,但蔣東立即把目前的訊息急忙發回營中給主子了。

    這時候,已經入夜了,站在浩湯湍急的大江邊,看那黑乎乎的天地,流水急促奔涌,足下的大堤卻如同豆腐渣一樣,他們的心臟怦怦重跳,都目眥盡裂了起來。

    第一則消息悄悄發回圣山海大營之內,蔣東他們還在繼續往一頭勘探上去。但其實到了這里,已經基本百分百可以確定了。

    蔣無涯重重踹了一下長案,克制又隱忍,但神色都不禁猙獰了起來了。

    他簡直怒不可遏!

    張聚之和沈星信上最后都留有約見,進圣山海大營中來見他,這是要勸降了,地點時間由蔣無涯來定,主動權交給他。

    蔣無涯一身玄黑重鎧,鎧甲縫隙仍殘留著血跡,他在大帳內踱步,大約踱了四五個來回,牙關一咬:“研墨。”

    他要給那邊回信。

    蔣無涯提筆垂眸,思忖片刻地點,轉念想到沈星,他在紙箋上寫下“東大營,火頭營西,白驍羽營,軍馬第七營。”

    “馬上送出去!”

    “是!”

    ……

    朝廷大軍那邊一邊忙碌一邊焦急等待著。

    蔣無涯在當天夜間就傳回了回信,敲定了明天黎明換防時的見面。

    幾乎是所有知情者,喜聲一片。

    沈星張聚之孫鵬舉馬上就準備起來了,今夜沒有當事人能睡得著。

    裴玄素也非常忙碌,這個勸降策反計劃不管成不成功,后續的軍事準備都非常之多。

    但看沈星露出笑臉,拿著蔣無涯寫給她的那張短箋匆匆跑進帥帳去換布甲了,他心里不免不是滋味。

    東大營,是蔣無涯目前身處的營區。至于火頭營西的白驍羽營的軍馬第七營,則是圣山海大營很邊緣的位置。

    裴玄素幾乎百分百洞悉了蔣無涯內心,既然走了這條傳信的道路,蔣無涯和沈星又有這么親近的關系,那么這次勸降,沈星肯定會來的。

    不管如何,蔣無涯這里盡可能地減少沈星要冒的險,盡可能隱蔽的見面地點,卻同時極之側重朝廷大軍這邊來人的安全。

    裴玄素匆匆吩咐下去之后,也急忙起身往內帳去了。

    他其實本心不想沈星去的,進入圣山海大營冒險性有些大了。但正如上面所述,沈星不去不合理,他若硬不讓沈星去,不是不行,但張聚之等文臣武將面前,就顯得私心太重。

    這在此刻,其實是不合適的。

    另外,沈星不是他的籠中鳥,他早就告誡過自己,不能犯那個人的錯,以愛為名把沈星禁錮起來。

    因為沈星本身是很愿意為這件事出力的。

    他只得再三叮囑鄧呈諱等人,甚至私下去尋了張聚之和孫鵬舉等去的人,以私人的名義請托,務必請照顧留心沈星。

    他甚至半真半私,賣了一次慘,垂眸黯然,他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她了。

    張聚之孫鵬舉二人不由慨嘆,不想裴玄素竟也是這樣的兒女情長有軟肋的人,不過轉念一想,合情合理,可憐可悲,俱鄭重答應了。

    甚至孫鵬舉還把心一橫道,除非他死了,否則肯定帶沈星全須全尾回來。

    這會兒,這些私下的事情,裴玄素也沒有說。

    他進去的時候,沈星已經把布甲很快穿戴妥當,馬上就先動身離開帥帳了。

    他沒別的說的:“一切小心,多想想我。”

    沈星不禁瞅了他一眼,想起先前,但舍不得多說他,只道:“你記得就好。”

    “嗯,我知道了。”

    廢話不多說了,沈星還要去和張聚之孫鵬舉他們匯合,裴玄素將她送到側帳,她撩起新開的小門,回頭沖他點點頭,帶著鄧呈諱徐芳匆匆就鉆出去了

    沈星和蔣無涯是去年盛夏匆匆一別的,趙關山去世后沒多久的時候。

    時間不是很長,也就一年多,但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大,好像很漫長的樣子。

    但回頭細思當時和對方,就發現其實并沒有很久。

    還記得那日暮色四合,那條滿是磚石和青苔的長長小巷,彼此眉梢眼角的傷感和身影。

    不過此時此刻,在這場涉及了整個國朝命運走向的一觸即發的超級南北大戰面前,那些兒女私情不過匆匆一閃而逝,不管是沈星或者蔣無涯,都無法分多少的心神在這上面去懷緬或者黯傷。

    沈星他們花費了很多時間,從亥時接信就開始離開自己的營帳,化整為零悄悄離開了己方的大營,匯合后,和蔣無涯那邊安排的人碰頭之后,再換上圣山海大軍那邊對應的軍服以及別上特有標志,等到快天明交班的時候,由蔣無涯安排的人接應,進了圣山海大營的最邊緣的一出軍馬區。

    人馬混合,吃喝拉撒,麥稈草豆,鏟屎不斷,馬匹和人不一樣,想補膘就得不停喂,想拉就拉,這邊是最吵雜的區域之一,也是最合適碰頭見面的地點之一。

    沈星一路上都在思考,要說什么?怎么說?蔣無涯遲疑的會是什么?

    而蔣無涯這邊已經悄然更衣,換了普通的士官服飾,帶著幾個人快步來到了白驍羽營的軍馬第七營邊緣。

    他一路上臉色沉沉,微微蹙眉,心事重重的樣子。

    這次蔣無涯和沈星再見面,是在一個臨時堆放馬糞點不遠的青儲帳中,內里草料用了大半,不大,有些雜亂,帳子也不高,只不過沒人在意這些。

    這時候,天色已經亮起來了。

    蔣無涯一撩起帳簾帶人進入,這是個一層的普通帳篷,雙方十幾個人立即打了照面。

    蔣無涯一身士官的普通甲胄,但鐵血俊朗,錚錚鐵骨無聲而威肅的模樣,甲胄摩挲有聲,步履鏗鏘沉穩,氣勢與曾經兩人私下的相處相差很大,已全然是個獨掌一軍的威嚴軍方大將軍的樣子。

    沈星變化也不小,她一身普通騎兵的甲胄,眼神清澈但堅毅,氣質變化引動的是整個人,脫胎換骨似的。

    蔣無涯一眼就看出來了,裴玄素把她照顧得很好。

    他心里難免一澀,但又替她感到高興。

    私人情感,百轉千回,但稍縱即逝,雙方心神很快回到了正事上了。

    兩邊的人互相見過禮,接著試探性地交流了幾句,張聚之沈星他們這邊很快就發現了蔣無涯的沉吟下的猶疑。

    沈星立即道:“無涯哥哥,你是不是擔心,權宦和小皇帝?”

    蔣無涯立即抬眼,是的,唯一讓他始終有些猶疑未能下決斷的,正是這個。

    明太子惡心,讓他憤慨之余心生棄意,但朝廷那邊的情況卻沒有發生變化的啊。

    沈星和蔣無涯對視了一眼,她輕拉了一下他的甲胄袖口,雖然地方這么小,張聚之孫鵬舉他們估計仍然能聽見,但有些話,卻始終不適合當著面說的。

    蔣無涯偏頭看了蔣安一眼,蔣安撩簾出去了,片刻就回來,無聲沖蔣無涯點了點頭。

    蔣無涯和沈星肩并肩,兩人出去了。

    就在這個帳子外面,帳簾側有一大堆草料,與帳篷的罅隙里,剛好能站一個人的狹窄罅隙。

    這時候,天已經亮了,帶著水汽的北風呼呼的,晨光朦朧,馬匹吵雜的聲音。

    沈星和蔣無涯面對面站著,她抬頭看他,小聲說:“無涯哥哥,我不騙你,裴玄素他,以后肯定要在宗室選個小皇帝登基的。”

    “他也絕對不可能放下權柄。”

    風輕吹著,沈星沒有忘記蔣無涯當年斜躺在雪坡上,和她閑聊事,又無奈輕嘆,說過他的理想。

    希望激烈的黨爭到了最后,可以解決了那些開國遺留的問題。先有一個厲君,接著再有一個讓英明些的仁君,后者最好可以年輕些。那么,屆時門閥朋黨掃清,皇權歸一,那王朝就可以真正有機會進入中興的中葉,海晏河清,讓百姓安居樂業。

    那么美好的理想,多么美好的青年。

    時至今日,沈星相信蔣無涯初心志向未改,否則他也不會因為楚淳風則最終選擇圣山海。

    眼前的人,依然是沈星衷心敬佩的那個青年。

    “無涯哥哥,你知道嗎?裴玄素被那曹閔刺激,他瘋狂過,差一點就炮轟大堤了。但他最后想起他身后的人,想起他的父親,想起當年的自己,他最終懸崖勒馬,放棄了這個戰策。”

    “他真的一直在變好,越變越好。”

    “他和我,還有和他的老師董道登先生都承諾過,若此戰得勝。他就能重新走出陽光下,對國朝和黎庶,他像曾經他立志方向的方式去做。百年后,也不會無顏面對他的父親。”

    “他父親是個很好的人,憂國憂民,真正的一心為民的父母官。”

    “他曾經也是這樣的人。”

    沈星深吸一口氣:“無涯哥哥,其實現在這樣,倘若朝廷大軍大勝,在接下來的一戰一舉平叛成功,不就和你最理想的那樣子差不多嗎?”

    三十二門閥,兩宮傾軋,這些開國遺留的問題不就正好全部解決了嗎?

    “唯一的區別,就是皇帝吧?”

    沈星一瞬不瞬看著蔣無涯的眼睛,她問他:“可于天下的普通老百姓,底層的軍民、官吏而言,頂頭的是權臣還是皇帝,真的很重要嗎?區別真的很大嗎?”

    對于這廣大的底層,這大江南北絕大部分的人而言,區別其實是沒有的吧?

    只要這個權臣,不該做的他不做,不就一樣嗎?

    沈星說:“張大人和孫指揮使,他們可以告訴你的。裴玄素他真的不是那等烏煙瘴氣的閹宦,不然兩位大人就不會來了。”

    她認真地說:“并且,我和董先生,都會看著他的。”

    是的,她不否認將來裴玄素會掌帝位更替,權勢熏天,但只有他這個人把住底線,治理好這個國家,不就是和明君仁君在朝一樣嗎?

    明君仁君就沒有私心了?不可能的;他們治下就沒有冤案錯案或各種奇葩事情了,絕大部分都是有的,只是瑕不掩瑜罷了。

    大姐夫楚淳風,想起他沈星心情復雜,但退一萬步說:“明太子留下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燈,還有夏以崖之流,這么多的門閥,姐夫就算成功割據南方登基,恐怕也不是不是沒有掣肘啊。”

    前世,就用事實證明了這一點了。

    饒是帝黨內部,張陵鑒這邊和高子文等人都不是沒有分歧的。

    現在還添了夏以崖這樣的人,還有這么多門閥。

    其實圣山海大軍這邊,哪怕楚淳風稱帝了,麻煩也是很多的。

    “你姐夫出事了,不知道被禁錮還是被下藥。后續如何,還不知道。”

    蔣無涯深吸一口氣,低聲告訴了沈星。

    不得不說,沈星說得這些,有些出乎了蔣無涯的昔日認知和三觀了,但細思一下,不得不說,很有道理。

    沈星和蔣無涯在外面待了有一陣子,蔣無涯側頭望了麥稈堆片刻,他和沈星很快就回到帳內去了。

    其實里面也影影綽綽聽到外面說話,張聚之和孫鵬舉對視了一眼,兩人都不約而同深呼了一口氣,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

    先解決眼前。

    反正再如何,也不可能比明太子成功分裂南方更讓人如鯁在喉了!

    蔣無涯進來之后,張聚之和孫鵬舉分別拉著他往青儲堆的后面去了。

    兩人也沒有廢話,只說了裴玄素這次的表現,他們所知裴玄素的過去,還有他們的觀感。

    真的是太難得了!

    哪怕將來會有些齟齬,哪怕將來會發生矛盾,彼此拉鋸斡旋,但此刻他們愿意相信裴玄素有底線。

    最后,大燕朝絕對不能分割南北,那么血戰二十余年才一統的中土,必然就會重新陷入分崩瓦解的當中。

    還有明太子和夏以崖這兩個惡心東西的毒計!

    絕對不能讓其得逞啊!

    葵水、懷水大堤一決,數以千萬計的百姓遭殃,嵊州平原徹底毀掉。

    倘若蔣無涯冥頑不靈,那他也當是這個千古罪人!!

    張聚之說得斬釘截鐵,孫鵬舉唾沫橫飛,心中那個天平其實早有傾斜得厲害了。

    沈星加了一個強而有力的砝碼。

    張聚之孫鵬舉最后的勸說可以說直擊人心,沒有花費了太長的時間,最終天平“匡當”一聲徹底落下。

    蔣無涯深呼吸,來回踱了幾步,他牙關一咬:“好!我答應你們。”

    這句話一出,自從知道這個消息之后就壓著滿腔忿懣怒火,也就跟著噴涌而出了。

    明太子,讓他去死吧!

    縱觀歷朝歷代,真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個竟以千萬百姓生命和整個大糧倉級別的平原沃土來最代價的。

    簡直瘋子!

    這直接踩過了蔣無涯的底線了,他不敢相信,他根本接受不了!

    簡直是,此人不死,此人不敗,天理何在!

    心底猶疑的那一關跨過去之后,蔣無涯當機立斷,立即就答應了朝廷大軍的勸降。

    第166章

    一旦做出決定,蔣無涯這邊,事情又多又急。

    朝廷把縱連串合圣山海內部其他將領的事情全部都交給他了,并且把昨日于帥帳商議的另外兩個人選也告知他用作參考。

    只是現今時間實在太緊張了,而明太子對大軍的鉗制和絕對存在的很多暗地里的眼哨,蔣無涯思考了片刻,直接放棄了設法聯系柳潛和丁國荃。

    ——蔣無涯之所以一看見信就相信了大半這個大堤和毒計,除了楚淳風那邊的異常之外,還有一個因素。作為圣山海大軍主將之一,各種的核心圈的氛圍以及軍中的氛圍,給他一種非常微妙的感覺,接下來的五點奔赴大戰非常亟不可待,明太子似乎只要兵卒一緩過來之后,就會立即搶攻,不會等,不會對峙試探。連多一口氣都不會喘的緊張感覺。

    恰好和兩封信上也對應上了。

    優秀的將領,生死擦肩指揮戰場這么多次,他們都有一種異常敏銳的直覺。

    蔣無涯當時就直覺,這些就是真的!

    而從虞陵大戰停歇扎營至今,現在已經第四天的清晨了。

    從京畿轉戰至此,已經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連續的急行軍加輾轉大戰,全軍將士連人帶馬確實非常疲憊,特別是普通兵士和軍馬,停下就起不來了。

    但怎么說,到底是募兵,也就是職業兵士,操演是日常必須。如今戰事氛圍這么緊張,一觸即發,歇個四五日也差不多了。

    事實上,從昨日起,軍中兵卒和普通軍馬的精神面貌和狀態就有了明顯的提升。

    現在又過了一天。

    今天清晨,眾營已經幾乎進入常軍狀態了。

    蔣無涯心底緊迫感極盛,因為現在明太子隨時有可能下令緊急集結大軍,馬上就開始下一場大戰的!

    沒有多少時間了。

    蔣無涯直接放棄了設法聯系其他人,他必須趕在大戰開始之前,把命令暗中傳到京營部目前兩支分兵里的心腹將領們的耳中。他和他們,必須立即準備起來。

    至于朝廷大營,裴玄素的帥帳內外。

    很多人從已經挑燈夜戰了一個晚上了。

    一大群人,文臣武將,里里外外,奉裴玄素之名在軍中正忙碌進行調整的,帥帳內連夜商討并索驥圖紙制定戰策的大小詳細部分的。

    從昨天午后到現在,一直都沒有停止過。反毒計的大圍剿戰策,還有倘若前者未能最終成行,該如何堵截其余的敵軍三路分兵。

    這一場大戰是在太重要了,絕對不能讓明太子成功分裂南方的。彼此都是唯一獲得大勝的機會。

    一旦沒能抓住,接下來麻煩可就大了,局面很可能會失控。

    裴玄素無數好的展望,包括回握過去那個自己的手,起碼百年之后,不至于無顏面對自己的父親,都是建立上述的基礎之上的。

    蔣無涯成功策反固然極好,但明太子這人,對蔣無涯等非他心腹親信出身并且麾下兵馬眾多的將領,暗地里的防范一直都沒有停止過。

    現在誰也不知道蔣無涯的倉促反叛在大戰當中最終能達到什么效果。

    裴玄素該準備的戰策,他必須準備起來。

    巢州關、懷安、葛陽嘰、宜黃平原和古榕關,這五大南北分界的要害軍事要塞。倘若蔣無涯那邊的驟反不能達到理想的效果,最壞的情況下,裴玄素只得放棄葛陽嘰和古榕關。

    他熬夜看圖,和副帥和大將褚世梁鄭錚李驍等,以及知兵的文臣張聚之房載舟盧凱之等在不斷商量討論,各種分析和權衡利弊,最終裴玄素拍板定下來的。

    帥帳內人不少,人人緊繃,過程一點都不輕松。

    但裴玄素的內心情緒卻也不為人知。

    葛陽嘰,雙方大軍兵分五路,唯一水師和水路直取的軍事要塞。

    嗯,這也是明太子和夏以崖所在的那路中軍分兵。

    裴玄素不炮轟大堤了,一旦蔣無涯那邊不夠理想,大包圍圍剿無法完成,那雙方就要進入這個五路要塞的搶攻戰了。毫無疑問,明太子夏以崖這一路水師大軍,將會立即順水而下,直奔葛陽嘰而去。

    放棄葛陽嘰,對于裴玄素而言,就是放棄手刃明太子了。

    這對于他而言,真的是個極其難受的決定。

    但奈何,圣山海大軍的戰船占據葵水下游,距葛陽嘰比朝廷大軍戰船停泊點要近,搶先抵達可能性低,不如轉灃水直奔懷安城和巢州關而去,兵分兩路,在原來懷安城巢州關的分兵上加碼。如此,后者就非常有把握拿下了。

    保底戰策而言,這個決斷非常正確。

    只是私人情感而言,天知道裴玄素心路歷程經歷過多少的傾軋輾轉。

    但那天和沈星的對話言猶在耳,他想過父親母親、義父趙關山的臨終含笑諄諄,韓勃馮維陳英順等等人,還有他和沈星的未來。

    他最終還是下了這個決定。

    裴玄素一整個晚上,神色嚴肅,言簡意賅,到敲定最后的戰策三點那一刻,看起來都沒有任何異樣。

    但他最終放棄葛陽嘰那句話一出,沈星不禁抬頭望了上首的他一眼。

    為了不引起圣山海大軍那邊的懷疑,帥帳內燈燭點得不十分多,裴玄素的臉龐此刻有些背光,還戴了頭盔,她看不清他的眼神。

    但幾個大戰策終于定下來了,眾人匆匆而出或直奔側帳去跟董道登云呂儒拿更詳細的要塞資料和最新情報的時候,裴玄素也返回內帳洗了把臉。

    他撩簾進去之后,卻站定在那里。

    沈星急忙跟進去,她握他的手,發現手心冷冰冰的,有點潮。

    黑暗里,沈星小聲說:“如果咱們的大包圍圍剿能夠成功,這個備用戰策就用不上了。”

    “咱們到時候,你就能親手復仇了!”

    裴玄素深深吐納幾口氣,側頭沖沈星笑了下,“但愿如此。”

    下這個決定看起來似乎很快很順利成章,但他的心里那關過得并不容易。

    但他想著,再如何,他大約也不會后悔的。

    這個時候,兒女情長的時間也根本沒有。

    裴玄素轉身用力抱了抱她,兩人擁抱了一下,他在她的臉頰親了一下,很快就分開了。

    裴玄素上前兩步,俯身銅盆掬水,用力拍幾下臉,冷水洗去精神高度集中和緊張的通宵疲憊,用棉巾擦了兩把,隨手一扔回去,他和沈星就馬上出去了。

    ……

    蔣無涯也接到朝廷那邊定下的詳細戰策了。

    頭一個,自然是正戰策的大包圍圍剿計劃。

    雙方大軍屆時都會兵分五路,每路約莫十萬的兵馬。但五十萬大軍體量是非常龐大的,雖說準備多時,急行軍各自有序的奔赴,但從開始到進入預定的急行軍路線上,這都需要非常大的動作和一定的時間的。

    蔣無涯這邊的京營部,十一萬左右的精銳,分別奉軍令負責古榕關和宜黃平原,也兵分兩路。蔣無涯需要在大軍離開了大營和明太子的眼皮子底下后突然展開動作,但卻又不能跑出太遠了

    ——前者,不能讓明太子及時調遣兵馬鎮壓來援;后者,五路分兵跑太遠了,這個大包圍圍剿就不能完成了。

    這個大包圍圍剿計劃的起點在蔣無涯以及他的京營部身上,倘若他不能及時制勝,順利干掉他的“搭檔大將們”以及迅速擊潰同一路的分兵的另外五萬兵馬,這個大包圍圍剿計劃也就流產了。

    兩路京營分兵,蔣無涯自己親領奔赴古榕關一路,而另一路奔赴宜黃平原的則由蔣氏鐵桿的京營資深大將關振興率領。

    這兩路的反叛戰都非常重要,一定要在一個時辰之內完成反殺,并立即整軍掉頭,撲向來路。

    這是一場非常典型的圍點打援中路形成大包圍的大戰。

    蔣無涯麾下兩路京營的分兵都極其重要,時間也重要,任意失一個,這個大包圍圈就難以形成了。

    憑借明太子的本事,必然能掙脫出去的。

    屆時,只能不得不采用備用戰策了。

    都是久經戰陣的人,蔣無涯一接到這兩個戰策,他匆匆看罷,立馬就明白了其中的奧妙。

    這兩個戰策定得非常好,是現在條件權衡下取舍的最佳。

    但如果能用上正戰策,誰會愿意不得不替補上備用戰策呢?

    那么現在,蔣無涯這邊壓力真的非常大,他的時間也非常緊張。

    他甚至連提前布置都不能做多少,生怕走漏的消息,倉促之下,通知、命令、約定舉事的大小暗號,研究這兩條路徑哪里最適合穿下手,如此這般飛速私下的傳信。

    剩下的也沒法再做了,到時候只能看和部下屬將營部的臨場默契和配合了。

    明太子給蔣無涯配的另一個搭檔大將,可是開國名將功勛成國公、龍武大將軍李如松的長子李鑒,后者乃蒙山關名將,和蔣無涯一樣都是虎父無犬子青出于藍的神熙朝名將;還有履國公司馬南(這人為了讓明太子出城,已經犧牲在東都的北城門神武門了)幼子司馬荀,戴孝上陣,也是非常能打的。

    這二人率的另外五萬兵馬,和蔣無涯的五萬許京營部精兵合作一股,將奔赴古榕關。

    另外一路奔往宜黃平原的蔣氏大將關振興,明太子給安排搭檔的則是一個熟人,意國公、武英大將軍秦岑,及其所率的五萬親部。

    秦岑也是個非常能打能干,上馬能戰下馬能處理陰司,明太子真正核心圈子的人物,這個不用多說了。

    總而言之,蔣無涯和關振興的對手可不一般啊,即便是天賦絕倫和久經戰陣、和手底下營部配合流利非常了得的兩人,也不敢說能保證完成任務。

    目前評估,也就五五之數。

    最后的結果如何,誰也說不好。

    ……

    這一場大戰,在十月初三的正午終于打響了。

    蔣無涯的預感非常正確,就在他送走了沈星張聚之,匆匆掉頭折返自己的將帳,緊急安排未曾停下過。

    當天中午,午飯一過,集結整軍的號角突然就吹響了,嗚嗚長聲響徹云霄。

    幾乎是馬上,朝廷大軍大營,也立即吹響了集結號!

    普通兵士和軍馬才剛剛緩過一口氣來,干糧制備的目標才堪完成,明太子一刻都不能等,幾乎是馬上,就下令全軍集結,按原定戰策以最快速度奔赴目標的五大要塞,并將其占領。

    不能等!

    絕對不能讓裴玄素冷靜下來。

    實際這四天多的時間,明太子和夏以崖緊密盯梢緊張等待,已經不能再多等哪怕一刻鐘了!

    一種亢奮直沖天靈臺,不管是明太子還是夏以崖,此刻緊繃之余,連四肢百骸都感到了戰栗。

    這一計,雖冒險(明太子必死),但這兩個都是敢冒險或者瘋狂的人,只要事成,他們一切的目的都達到了。

    滑竿抬著明太子迅速隨中軍水師分兵往葵水西岸的戰船停泊區域急行軍而去,明太子頭發枯黃,兩頰卻有一種很激動的暈紅,他還擔心露餡,用防風凍的面巾蒙住半張臉,低聲吩咐,等大堤一決,馬上就把楚淳風放出來。

    楚淳風他已經秘密送到古榕關那路分兵去了,由張蘅功常尚峰貼身保護,開國勛貴閔國公、大將戚孟兆親自帶著保護照顧。

    他一去,事成,楚淳風就能馬上接掌軍中挑起大粱。

    馮淵低聲應了,急忙把命令傳下去。

    大軍鱗動,震顫大地,呼呼迎面的塵土和帶水汽的冷風,明太子倏地側頭望向朝廷大軍方向。

    距離和高度問題,他望不見朝廷大軍,但那邊朝廷大營兵馬急動的動靜卻非常清晰。

    明太子棉巾下的臉龐,露出一抹痛暢得近乎猙獰的笑。

    裴玄素是吧?

    他不會輸的!

    倘若不能贏得徹底,那就兩敗俱傷!

    讓他們一起死,都一起下地獄去吧!!

    中軍水師之內。

    夏以崖已經翻身上馬,率江左夏氏部的三千人雖水師大部隊一起急行軍沖往戰船方向。

    他明知道危險,當然不能把江左夏氏的親兵全部帶上去,江左夏氏就駐扎在中軍較邊緣的位置,大軍一動,除了這三千之外,其余就悄然匯入西大營區去了。

    如今大軍兵馬鱗動,消息傳遞受阻很慢,哪怕裴玄素對江左夏氏部放有眼哨盯著,等消息傳遞到位,炮也轟完了。

    他倏地轉頭往朝廷大營及其沖出的黑壓壓大軍,又急忙轉頭望向葵水的戰船區。

    他這趟是有些冒險,但準備也準備了。

    這個險,是冒得非常有價值的!

    思及很快就能成功分裂南方達成他的目的了,夏以崖簡直一陣戰栗般的興奮。

    他簡直急不迫待!

    ……

    雄兵百萬,兩軍對峙,猝然爆發,號角和戰鼓響徹長空,滾滾的泥濘和硝煙直沖天際,攪動整個天空的陰云,整個嵊州平原地皮都在此刻震顫了起來了。

    戰前的軍事推演已經反覆地做,調整各營部也已經早已完成,號角一響,各大營的大小將領幾乎了馬上給了反應,迅速集結部隊,由小到大,以最快速度成片,直接把臨時柵欄給卸了,從轅門往外急行軍疾沖而去,往各自的目標方向明確奔赴而去。

    沓沓急促的軍靴落地聲的馬蹄聲,從戰事開始至今,蔣無涯及其麾下的將領們鎧甲就未從身上卸下過。

    最后回頭望一眼大堤和戰場方向,最先頭的中軍水師已經抵達戰船,登上戰船,迅速升起風帆了。

    蔣無涯很快收回了視線,他心弦緊繃,渾身肌肉和戰意都拉進都了極致,。

    他和林麟蔣驍等心腹將領不動聲色對視一眼,彼此都一樣。

    他們現在也顧不上理會其他了。

    奔往古榕關和宜黃平原的這兩路各十萬分兵,已經迅速離開了大營,沿著預演的行軍路線一路急行軍而去。

    沿途帶起泥濘和震動無數。

    在兩三天之前,蔣無涯和李鑒、司馬荀關系還是相當不錯的,畢竟東都開國功勛圈子就那么大,就算不熟悉,也敬佩暗自神交過。

    但現在也沒什么好說的了。

    并且據整軍到急行軍這一路并不很長時間的微表現觀察,蔣無涯發現,李鑒和司馬荀很可能是對明太子那個毒計戰策知情的。

    不管對方有沒有猶豫掙扎過,但此時此刻,能被安排和蔣無涯一路互相配合有挾制他的,其意志也必然十分堅決了。

    蔣無涯面上不顯,心里卻出奇地憤怒起來了!簡直啊,簡直就是一群混賬東西!

    這天下雖是你們家隨太.祖皇帝打下來的,但絕不是你們一己私欲的東西!

    甚至你們打下的只是大燕朝,而不是這個開天辟地以來的南北神州!

    蔣無涯持韁的雙手都憤怒攢緊輕抖起來了,這些該死的東西啊!真的該死極了!

    另一邊的大將關振興也差不多,他的搭檔是秦岑,蔣無涯早已經把該知會的全部知會關振興等人了,包括楚淳風的異常和明太子的這個毒計。

    關振興這群人同樣憤慨得無以復加。

    細心觀察審視,秦岑同樣有類似的微表現。

    關振興險些一口牙都要恨得咬碎。

    過去,這位意國公的親爹老意國公秦欽,同樣憂國憂民,但也忠君忠主。當然,秦欽始終奉之為主的是太.祖皇帝。

    曾經老意國公秦欽還是沈星他們徐家的恩人,流放、救人、沒入宮籍的弱和小,老意國公是出大力去保護斡旋的,沈星父女叔侄幾個到今時今日都沒有忘記半分。

    明太子能成功復出,老意國公秦欽出了大力氣,讓人把他的擔架抬到太初宮前死諫,引發全城的開國勛貴和保前皇黨、正義官將大聚集到太初宮大廣場長跪不起逼諫。

    這才有了神熙女帝不得不接回明太子以應對。

    不知道老意國公秦欽,知曉了今時今日,明太子所作所為,他會不會后悔?

    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也沒有再有心思去想。

    關振興給了眼色左右的將領們,大家心領神會,急行軍潮水般震顫中,馬背上的他們已經繃緊到了極致。

    五十萬大軍的營寨鋪開,那是鋪原蓋野,整個葵水以西、虞嶺山脈異動都是黑黃一片的巡營兵甲以及灰黃色的營帳,火頭營的日夜忙碌柴火炊煙不斷,讓那一片順風的氣溫都仿佛上升了兩個度。

    可猝然之間,如同盤古開天辟地般,這兩個一眼望不見盡頭的超級大軍營都突然動了起來,號角和戰鼓驟起,戴甲的軍士突然掉頭和鉆出帳篷,迅速集結,潮水般黑壓壓的,如同五條巨龍一般,往各自的轅門沖鋒了出去。

    勢如海潮崩塌,聲如滾雷傾軋,轟隆隆連大地都震顫了起來,山上的百姓驚起來了,都在俯瞰偷看。

    這地方屬于嵊州平原的最北邊,山地丘陵較多,是人煙相對稀疏的地域。

    當然,這也只是相對。

    附近虞陵山脈的余脈、丘陵山包不少,當初大軍激戰著往這邊不斷地挪移而至,這一帶的村鎮鄉民,非城廓里面的,不管三七二十一跑了,反正秋收都已經結束了,他們直接跑到最近的山上躲起來了。

    更遠些家沒有被戰場范圍波及的,卻有些膽子特別大的人,特地跑到這邊的山背面爬上來,圍觀這場大戰。

    山下軍潮紛紛,震顫天地,震耳欲聾,而各處山上偷看的百姓,議論聲和緊張的喊聲嗡嗡嗡也是一片連著一片。卻說是望不見朝廷大軍方向的蓮花山著邊,他們山頭東南,往圣山海大軍這邊是卻是極之清晰。只見五條黑壓壓的兵馬巨龍沖出轅門,越去越遠,已經徹底離開了營區范圍,沖上各自的預定軌跡向著五個反向急速涌去。

    可突然變了!

    “怎么回事?!”有人激動尖叫,指著大喊:“哇!自己打起來了!!快快快!你們快看那邊——”

    “啊——”

    “這邊!這邊!這邊也是!這邊也自己打起來了!亂了——”

    “哇——”

    藏在山上的百姓們,隱憂之余又緊張新奇,驚呼聲一浪接著一浪,這個變化大得簡直讓人猝不及防啊。

    然而在山下的遠處,蔣無涯和關振英所在的兩句分兵大軍之中,卻沒有任何人有半絲嬉笑熱鬧的情緒了。

    已經上了官道軌道半個時辰,蔣無涯一直在嚴陣以待觀察著、尋找機會,但先前的配合緊密,如今統統成了掣肘,并且蔣無涯幾次嘗試接近李鑒進行斬首行動,但對方身邊的親衛本人一直沒有放松過,蔣無涯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近身下手機會。

    前后巡脧策馬奔跑過,已經半個時辰了,不能再拖了。

    最后一次接近交談,蔣無涯也沒有找到機會,他嚴肅點頭,一扯馬韁掉頭離去走了十來步的時候,他當機立斷,倏地接過親衛的長弓,唰一下反手抽出馬鞍后的羽箭,驀地掉頭瞄準!三支監視突然激射而出——

    蔣平他們準備多時,幾乎是蔣無涯手一動,蔣平厲聲大喊:“吹號——”

    蔣無涯身邊的親衛同時舉起袖箭和拉開長弓,和蔣無涯一樣直接沖李鑒方向出手了!

    霎時,箭矢起飛,破空聲銳利如刀鋒,嗖嗖嗖嗖的,好在李鑒確實知曉明太子的整個計劃,他們這些明太子的心腹將領的精神一直高度緊繃著,頃刻之間,立即就反應過來了!

    李鑒也不是省油的燈!

    一個伏身再翻起,避過一支打落兩支,箭矢全部落空,他驚魂未定,目眥盡裂,厲聲暴喝:“蔣無涯!豎子,爾敢——”

    蔣平一聲令下,早已經全身貫注注意著這邊的京營部號角手立即就吹響的號角,令旗拚命揮著,不管事前知情不知情的京營部將領都立即反應過來了!

    號角聲長長,而后一短,短短短短,連續四聲,聲音渾厚穿透力強勁,直接壓過的震動潮水般的急行軍聲音,刀鋒般劃了過去。

    京郊大營這些年,是有操練過行軍之中突然反水,化友為敵的戰役的,并且有專門的號子。

    京營部五萬多的兵士一愣,但幾乎是馬上就反應過來了!

    戰場之上,聽令行事非常重要,沖鋒比后退生存幾率要高得多,更甭提軍規了。常年累月操演下來,京營全都是精銳兵士,并且配合能力非常強勁。幾乎號角聲一響,兵士就握緊兵刃在本部士官將領的帶領底下沖原來的友軍沖殺過去了!

    蔣無涯一擊不中,他已經策馬沖鋒過去了,連連的偃月長刀橫掃,把李鑒身邊因為突如其來箭雨多少有些亂的親衛營殺倒一片。

    李鑒暴喝一聲,兩人狠狠廝殺在一起。

    十萬兵馬,一分為二,就這么狠狠沖殺在一起,你死我活。

    蔣無涯武藝非常之了得,他深知到方才勉強占了先機,他必須抓住這個機會,連連暴喝,橫沖猛殺,把所有事情交給林麟蔣驍等人,他一心對付李鑒,血腥的混戰之中,他被砍落頭盔,但根本完全不在意,趁著這個機會把戰刀重重往前一推!

    蔣無涯批頭散發,烏黑的鬢發噴濺到了臉上的濃稠鮮血混合在一切,整個人猶殺神一般。

    鏖戰了半個時辰,李鑒被他砍掉了半個膀子,整個左半身和戰馬身上大片大片狂噴的鮮血,李鑒目眥盡裂,這位也算是當世名將了,不想小他十多歲的蔣無涯竟然如此的悍勇無雙,身邊厲喊爆起,還想撲過來救,李鑒當機立斷掉頭就跑,但蔣無涯怎么可能允許?!他一夾馬腹就沖上去,連續斬殺三人,成功將李鑒斬于馬下。

    鮮血噴涌,潑灑整個泥濘的地面,蔣無涯低頭,看著李鑒目怒圓睜不可置信的怒容,他曾經也十分敬佩對方,奈何!為什么要助紂為孽至此?!

    劇烈大戰,蔣無涯也喘息著,但他毫不遲疑砍下了李鑒的腦袋,用刀尖一戳往后一甩給蔣平:“馬上梟首——”

    “怎么樣?哨馬和信鴿都射下來了嗎?!”

    蔣安急忙打馬上前,大聲壓下戰聲:“稟將軍,已經全部截殺了!!”

    “很好!”

    蔣無涯深呼吸一口氣,斬首行動終于成功了,梟首示眾非常重要。原定大戰策給這里預留的是一個時間,現在半個時辰已經過去了。

    趕在最后的時刻終于斬殺了李鑒,還好,還來得及了!

    蔣無涯氣沉丹田,暴喝:“傳令!立即將李鑒梟首示眾,拉環形陣!立即反撲,半個時辰之內,必須解決戰斗——”

    暴喝聲氣吞山河,嗡嗡震耳欲聾,蔣無涯立即匯入大戰之中,趁著敵軍驟見李鑒首級的駭然和士氣大挫,如同猛虎下山,五萬原京營軍士氣勢如虹,狠狠地撲了上去!

    ……

    關振英那邊也頗多驚險,但幸好他們總體來說,運氣還是可以了,最終也達成了目的。

    這整一場的大戰的大轉折起點,就真的完成了。

    而在這個期間,明太子已經發現不妥了。

    戰船行進,尤其是順水,那可比步兵急行軍快得太多了。十萬水師加步甲蜂擁成功沖上戰船們之后,風帆一轉,一盞茶左右,就抵達了朝廷大軍的神武大炮轟炸大堤的最佳區域了;一刻鐘左右,圣山海大半的戰船就要徹底駛離這個最佳位置了。

    可偏偏,朝廷大軍那邊水師已經全部上船了,一刻鐘馬上就過去了,可遲遲等不來對方的神武大炮轟擊大堤。

    突如其來,一種不祥預感搠獲明太子的心。

    明太子臉那種近乎瘋狂般的嗜血譏笑戛然而止,他突然一把拽下面巾,“不好了!”

    明太子這人亦是相當之敏銳的,他幾乎是厲喊一般:“馬上放飛鴿傳書,蔣無涯!關振英!柳潛,丁國荃!馬上發飛鴿傳書!哨馬!馬上發信給秦岑李鑒他們,讓他們接信即可回話!看其他四路分兵目前情況如何——”

    “快——”

    飛鴿展翅沖天,岸上的哨馬立即掉頭往各方狂奔而去。

    然而消息回來的只有兩路分兵,蔣無涯及其麾下的京營大將關振英所在的古榕道、宜黃平原一直都沒有回音。

    一刻鐘過去了,明太子已經百分百,肯定出大事了!

    他目眥盡裂:“快!下船——”

    “傳令巢山關和懷安兩路分兵,馬上掉頭,馳援古榕關和宜黃平原!馳援李鑒和秦岑!!快——”

    明太子當機立斷,幾乎是馬上就連連急令,絕大部分的將士蜂擁下船,水師驅使戰船立即順水而下繞往葵水支流的萍水方向,岸上岸下,以最快速遞,緊急馳援——

    不得不說,明太子的應變和戰策都是非常正確。

    但可惜,已經晚了。

    蔣無涯和關振英,趕在一個時辰結束前,堪堪完成了任務,趁機把另外五萬圣山海兵馬殺了一個崩潰四散,急追一段確定短時內再也整隊不起來之后,他下令停下,整軍掉頭,立即按照戰策計劃的方向繞路急行軍狂奔下去。

    ……

    葵水大堤那邊。

    明太子的帥令一下,令旗揮舞,號角長嘯,所有戰船突然停下,將領雖驚詫,但立即按照帥令了立即泊岸,帶著大部分兵甲沖了下去。

    遠處的朝廷大軍戰船卻改變了方向。

    這突如起來的變化,夏以崖本來已經下了船艙底下秘密加了精鐵板防撞的底艙,他沖回甲板,臉色大變,“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滿腔的亢奮,霎時斷崖跳下,他目眥盡裂!

    很快,古榕關和宜黃平原兩路分兵的異常斷了聯系的消息,也送到了夏以崖的手上了。

    一剎那,一股冰凍寒意從尾椎而起沿著脊柱直竄后腦,他臉色徹底變了。

    夏以崖目眥盡裂,心跳幾乎在這一刻停了。

    不會吧?不可能的!

    這怎么可能?

    裴玄素怎么可能不中計?!

    還有蔣無涯和關振英那邊,兩路分兵,倘若馳援不及時,最壞的后果不過一閃而逝,夏以崖厲聲:“不可能的?!”

    絕對不可能這樣的?!

    他咬著牙關:“快!上去,快上去!!”

    ……

    風染上了硝煙,陰云滾滾自動而來,戰船主桅上的風帆鼓到了極致,前面的帥旗和朝廷王師大旗在迎風獵獵翻飛。

    裴玄素就在水師戰船上,俯瞰全局。

    大軍出營后一個半時辰左右,岸上有哨馬狂奔而起,軍中的,東西提轄司的,先后抵達,追上了戰船主舟,主舟立即停下了。

    哨兵喜形于色,連爬帶滾,是圣山海京營部反穿了布甲的心新降哨兵,在朝廷大軍這邊的哨兵帶領底下,沖上了主舟,兩人汗流浹背,新降哨兵甲胄染血,一身狼狽,但狂喜溢于言表。

    他們這組是最先抵達的,幾乎是撲上來就重重跪地,破音般的高喊:“報!京營蔣無涯本部古榕關方向,京營蔣無涯部大將關振英宜黃平原方向!不辱使命,已經成功拿下了古榕關、宜黃平原分兵!并成功將李鑒、秦岑部殺潰!目前,正往指定方位急行軍而來——”

    飛鴿沖破群山和滾滾的戰聲,在半空中盤旋尋找,也先后落下來了。

    終于成功了!

    幾乎是馬上,裴玄素露出大喜之色,陡然一斂,厲喝:“傳令!下船。馬上放信號箭——”

    咻一聲,一朵艷藍的焰花信號,陡然在戰船升空爆開,極致少見的艷麗顏色,穿透力極致強勁。

    幾乎馬上,望見這朵的艷藍焰火信號的人,馬上拉爆了手上的信號箭。

    艷藍焰花一朵緊接著一朵連續爆起,接力就像四條引線一般,以極快的速度,將帥令傳遞到四方分兵的四十萬大軍那邊過去了!

    第167章

    烏云滾滾自北而來,西北風凜冽,天空中的鉛染般的厚厚云海在劇烈翻攪著,“轟隆”一聲,遠方天際盡頭一道閃電劃破長空。

    沈星沒有在五路分兵中,而是和陳英順何舟等東西提轄司的裴玄素親信負責一項極其重要的任務,就是放這個接力的焰火。

    她和徐芳鄧呈諱這一路所在節點的高崗上,朝廷大軍中的文臣房載舟張聚之云呂儒及他們的近衛有數百人都在,不過大燕文臣大多會武,除非老得實在不大行的,現在所有人都已經戴甲提刀,緊緊攢著出鞘的刃柄,準備加入接下來的大包圍圍剿大戰當中去。

    所有人都嚴陣以待,心神繃緊到了極致。

    高崗上,北風格外的凜冽,這已經是初冬了,居然有閃電,遠方悶雷滾滾,和眼前震顫天地的行軍聲動混合在一起,整個人置身在天地間的轟隆當中。

    沈星猛地一回頭,天邊盡頭地平線紫藍色的閃電在鉛色的陰云中開出無數樹杈子,霎時照亮一方天地。

    距離這邊非常遠,但能想到那邊是何等的動魄驚心的自然壯觀,雷聲稍候也轟隆隆滾過來了。

    初冬驚雷閃電,陰云滾滾,似乎在預兆著,今天,一切都會有結果的樣子。

    高崗上,幾乎所有人都回頭望去,被那紫藍色的驚住了眼睛。

    狂風中,沈星急忙問:“我們這邊會下雨嗎?”

    她擔心兵士淋雨。

    董道登急忙抬頭左右仰看翻攪的鉛云,張聚之等人也是,兩人先后說:“應該不會。”

    “目前來看,這雨下不到這邊。”

    沈星呼了一口氣,心里這才稍稍一松,她就急忙望東邊百里的兩段戰船方向望去,還有兩軍其余的四路分兵方向,重點是蔣無涯和關振英的圣山海古榕道、宜黃平原這兩個方向。

    這一刻,她真的很緊張,她既盼望著大勝,蔣無涯能一切順利安然無恙,己方能順利達到最佳的戰略目的,除此之外,私心里,她更盼著裴玄素能夠得償所愿,手刃仇人,別留下終身的遺憾。

    裴玄素做出這種種的決策,主帥身份的意義上非常完美,無可挑剔,但大約只有他們這些長久陪伴他一路走到今天的寥寥的人,才大約知曉他內心情緒起伏。

    人世之間,有舍才能有得,但他一路走來實在太過坎坷,沈星盼著能兩全其美,上蒼垂憐不要在他的生命留下這么大的一個遺憾了。

    希望能在今天,徹底復仇成功,從里到外,從公到私。

    如此,裴玄素才有機會徹底和昨天往前的那一段家變過去作別,讓那段時光和人成為一道已經愈合的創疤,哪怕難看,但它也算好了,讓他可以以一個全新的心態走向未來。

    而不是留下這么一個巨大的遺憾,烙在心底,未來總要時不時想起它。

    高崗上,戰船帥舟上,各路分兵的主將們,各個接力傳訊放焰火的節點,所有人都繃緊心神地等待著。

    然而,蔣無涯及其麾下大將關振英最終不負眾望!

    飛鴿振翅,劃破長空;得得的馬蹄,哨兵如箭矢一般以最快的速度狂沖而至!

    在得訊的那一刻,裴玄素承認,饒是他,有一股熱血狂沖直涌天靈蓋,四周一瞬間所有動靜都仿佛失了真,他整個人都在這個巨大的好消息沖擊戰栗著,。

    裴玄素幾乎馬上就喝令放信號箭了,所有戰船,全部領命泊岸,預岸中除去控炮控船的一萬水師之外,余者傾巢而下。

    凜冽的北風自身后呼嘯而來,鼓動裴玄素鮮紅如血的帥氅,他一身暗紅玄黑的重甲在身,跨騎在膘健的戰馬之上,俯看黑壓壓抖擻戰意勃發的朝廷兵士,“愴”一聲,裴玄素毫不猶豫拔出王劍,斜指明太子大軍所在的方向,聲如霹靂雷霆,他厲喝:“將士們!這是鼎定勝負的最后一戰!且隨我沖鋒——”

    “啊啊啊啊——”

    原地爆響一聲山呼海嘯般的齊聲吶喊,全軍將士拔出舉起兵刃,厲聲吶喊,齊聲震天,壓過滾滾雷鳴,“沖啊!殺啊——”

    全軍士氣飆升到了頂點,黑壓壓的大軍如同潮水一般,往東南方向,狂涌而去。

    ……

    這一場大戰,撼動天地。

    然而明太子的馳援晚了,一子錯,滿盤皆落索,他下令各路分兵和親率大軍火速來援,但蔣無涯堪堪趕在一個時辰之間艱難解決了戰斗;馳援已經晚了,半途哨馬來報,明太子立即下令飛鴿傳書和哨馬飛馳傳令,各路分兵立即掉頭,他也連連暴喝親率的十萬分兵掉頭,迅速調整戰事策略。

    可惜,都晚了一步。

    裴玄素部署多時,等待已久,這場的圍點打援的大戰終于形成了大包圍。

    彼此,蔣無涯率京營部徹底倒戈,朝廷王師已經多達六十余萬的大軍;而明太子那邊秦岑部和李鑒部的十萬兵馬被蔣無涯關振英全力殺潰四散,一時之間根本無法聚攏回來,明太子僅僅剩下三十萬左右的兵馬。

    兵力倍數于敵人,一旦形成了想要的包圍圈之后,是絕對不可能敗的!

    圣山海厲害將領和知名文臣還有,可朝廷大軍也不缺這些,裴玄素本人更是一個異常優秀驚才絕艷的軍事人物!

    這場超級大戰打了一天一夜,地動山搖一般的震撼,炮轟齊鳴,喊殺聲震天,最終在朝廷大軍連續的多次局部大沖鋒之下,圣山海大軍的圓陣徹底告破,進入的大混戰的掃蕩階段。

    朝廷大軍越戰越勇,全軍上下亢奮不已,圣山海大軍被分割成多股,仍在拚命抵擋和突圍,但被越包越緊,已經大勢已去了。

    戰至次日中午,天際的陰云翻滾著,廝殺當中,開始有小股的圣山海兵馬放下兵刃投降了,朝廷大軍的戰聲和含喜悅的呼聲此起彼伏,很多被圍攻的圣山海大將和絕望的門閥家主都自殺了。

    在圣山海殘部在堅.挺的馬鞍嶺東一帶,明太子竟換上了軟甲,抽出長劍,馮淵等人駭然失色,急忙幫著沖上去護著解決前面的敵軍。

    可朝廷大軍烏泱泱殺之不盡,大將悍勇到了極致,己方的兵士不斷倒下去,固守防御的范圍越來越少。

    馬鞍嶺這邊地勢略高,可以望見大半個戰場,已經是徹底大勢已去了,最近的青州曹氏部已經被徹底殲滅,顯赫八百年的曹氏家主曹任醇在兵鋒之下,自刎身亡了。

    圣山海中軍這邊,所有人都渾身浴血,馮淵薛如庚等人沖上去,抱住明太子的腰,強行將主子拉回后方。

    鮮血、焦土,硝煙,明太子渾身焦黑和被噴濺到的血跡,稀疏枯黃的頭發,皮包骨的頭臉,神情猙獰,不可置信,如同一個厲鬼一般。

    馮淵薛如庚高子文等人扔下劍,撲上來抱住他,跪地苦求,聲嘶力竭:“主子!主子!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屬下/末將護著您走吧!”

    無論如何,他們得保護明太子離開啊!

    走?!離開?!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這怎么可能?

    他很快就要死了!!!

    明太子神色猙獰可怖,猶如瘋癲一般,仰天狂笑這個留得青山在,他胸臆中的忿恨不甘和不可置信瘋狂一般噴出來,他怎么可能走?

    “不!不!孤是不會敗的!孤怎么可能敗?!絕對不可能!!不可以——”

    他嘶聲厲喝,聲音尖利充血一般。

    明太子拚命掙動,甚至舉起長劍要劈砍再三不聽他命令的人,最后還是鄭密高聲哭道:“還有九公子,九公子!您想想九公子!!九公子還需要您給他安排后面的事情,不然您放心么,……”

    乍聞楚淳風,明太子近乎癲狂一般的熱頭腦這才短暫滯了一下,不過僅僅只是一下,但一下也夠了,馮淵閃電般直起身,在他頸后位置不輕不重劈了一下。

    明太子應聲而倒,眾人急忙扶住他,馮淵急忙將他抱起,一眾人急急往后面去了,普通的騎兵和布甲等服飾衣物已經準備好了,迅速更換,往地上一抹焦土糊黑臉上,大家穿著最普通的服飾,背著明太子在掩護下急忙往后跑,跑到混亂的邊緣,這才放下小心明太子一左一右架著,混進亂軍當中殺了一陣子,很快順著潰亂的兵士,往雜樹叢生的方向逃去。

    很多人的這樣的兵士,也有很多架著同袍的,一點都不起眼,沖出去之后,一路上不斷奪馬,最終翻身上馬,擇了個方向,護著明太子狂沖離開戰場。

    ……

    可到了今時今日,裴玄素怎么可能讓明太子和夏以崖這兩個狗東西從他眼皮子底下跑脫。

    他一直使人盯著,甚至讓顧敏衡和何舟帶著人換上圣山海的兵士的服飾,十幾個人撐著最后的短兵相接的混亂,甚至已經混入了圣山海中軍那邊,遠遠留意到明太子薛如庚命人準備衣服的動靜,就知道明太子要跑了,全神貫注盯著,拚命使人發信,急忙追了上去。

    裴玄素鏖戰了一天一夜,連續的高強度指揮大戰,他親率中軍橫掃沖鋒,消耗絕對不小,但他此刻亢奮到了極致,根本一點都感覺不到疲憊。

    終于,戰事已經進入尾聲了。

    他駐馬在土丘之上,遠眺西邊馬鞍嶺一帶還在負隅頑抗的圣山海中軍,一得顧敏衡等人的傳信,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將指揮權暫時交給副帥褚世梁和鄭錚。

    他一扯馬韁,親自率人迅速繞過圣山海中軍戰場,往西后方方向狂追而去!

    越望戰場的外圍,潰逃的圣山海兵士就越見多,甚至有人不斷回頭,停下了腳步——無他,戰后一般情況下,這些敗潰但成功跑出來的兵卒,他們正常情況下是會被打散重新收編了。

    明太子一行數十騎,面露怒容,高子文鄭密等人暴怒罵著抽刀砍殺沿途觸及的面露慶幸的兵卒,惹得后者駭然急忙四散遁跑。

    “該死的東西!該死的東西——”

    明太子已經醒了,他顛簸的馬背上咳血,撕心裂肺的怨毒怒罵,雙目滿滿的血絲,滴血一般的紅。

    然而他的怨毒忿恨并未能持續太久,沒能他身后的馮淵和高子文鄭密等人流著淚勸服他,身后突然傳來得得如滾雷一般的急促紛雜的大量馬蹄聲!

    回頭一看,所有人,很快就駭然神色大變!

    裴玄素追來了!

    裴玄素竟然追來了!

    明太子這次也不乏高手,然喪家之犬的轟隆隆大戰的心裂膽駭奔逃,竟然沒有發現一直不遠不近追蹤著他們的何舟和顧敏衡。

    何舟和顧敏衡帶著的人一直繃緊心弦,終于等到了裴玄素,他們大喜過望,在兩邊山林疾沖而下。

    明太子馮淵高子文等人也望見了,目眥盡裂。

    在場的人,雖然不在意自己生死,但他們在意明太子的安危。

    明太子到了這一刻,他卻絕對不允許自己大敗之后還要被裴玄素追上誅殺!

    一場追逐戰隨即就興起。

    明太子那邊全力的打馬疾逃,然而,并沒有什么用,裴玄素這邊的全部都是一等一的頂級戰馬,耐力和明太子這邊沿途奪來的馬匹是完全不同等級了。

    追上了一定距離,幾輪箭雨下去,一切就成定局了。

    馮淵高子文等十數人護著明太子下馬飛掠奔跑,然多行不義必自斃,他們跑了三四里地,沖上高坡,前方徹底沒有路了,是陡崖和葵水。

    明太子算計葵水大堤和大堤下的千萬百姓,他最終要實在葵水面前,真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一輪輪的絞殺,明太子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去,可偏偏裴玄素沒有馬上殺死他。

    到了最后,裴玄素飛身而下,重重一腳,踹在拚命嘶聲大罵形容可怖雙手持劍亂劈的明太子的心口!

    一腳,就輕而易舉將孱弱的明太子竭盡全力揮舞劍招動作破了,直接將他踹翻在地。

    明明只是輕而易舉的一腳,明太子胸膛像被踹裂般,劇痛和栽倒,他痛得蜷縮起身體,整個人卻像要瘋了一樣,他根本無法接受這樣的失敗!!!

    “啊啊啊啊——”

    “裴玄素,你去死!你去死啊——”

    明太子痛得一剎大汗淋漓,汗水混合焦黑的臟污和顏面血跡從眼角流下來,那充血可怖的雙眼,一瞬間竟像流血淚一般。

    明太子撕心裂肺,他快瘋了,不他已經瘋了!

    裴玄素也全身熱血上涌,他也快要受了不了,他等這一天等了多久啊!

    這一刻,他想起父親慘死游街的情景,想起母親的侮辱死去,自己傷痕累累、絕望中掙扎往上爬的無數情景,一楨楨,一頁頁,倏地飛逝。

    這一刻,他甚至想起了沈星前生的那個人,“他”絕望倒在冰冷城頭地面,胸口銳物洞穿,失血模糊,無力而不甘蒼涼的悲劇一生。

    在今天,他終于將這個罪魁禍首之一要殺死在劍下了。

    裴玄素最知道殺人誅心。

    他倏地半蹲,明太子舉劍欲殺他,裴玄素輕蔑一笑,就這劍這力道,還想殺他。

    他輕輕一擋,明太子虎口劇痛,劍就往后飛了出去,直接掉入洶涌的葵水之中。

    裴玄素一把抓住明太子的手腕,內勁一吐一擰,“卡嚓”一聲,明太子腕骨折了,可他還沒有放手。

    裴玄素垂眸,勾唇冷笑,看著明太子這副枯黃頭發皮包骨的丑陋樣子,“你現在,真像個鬼。”

    裴玄素伏低身,用又輕又清晰的聲音,居高臨下:“而我,有光明幸福的未來。”

    “權柄,我有;我的心腹親信們,也有很好的將來;我還有妻子,將來還有孩子。”

    明太子倏地睜大雙眼,裴玄素眼底含著居高臨下的冷笑,他壓低聲音,一字一句:“我和星星的孩子,我會好好教養他,將來這大燕王朝,會是我孩子的。”

    “我的一切,都會給他。”

    所以,明太子以為的,權宦不得善終,不會發生的了。

    那時候,裴玄素還是壯年,他大約會和沈星到處走一走。裴玄素沒有忘記說起他少年游歷的時候,沈星有點艷羨的眼神。

    這一刻,風聲蕭蕭,裴玄素提著明太子的衣領子,一字一句,腦海里卻閃電一心兩用,他忽想起,沈星困在一處長大,兜兜轉轉都在四面圍墻的地方,長大出門,也忙忙碌碌,困心困身。

    這是個好主意。

    或許,以后他可以帶她天南地北走一走,看看這開闊的天地。

    可以說,這天底下,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敵人。

    裴玄素沒有窺視過明太子和楚淳風的那場爭執,但一刻,他精準地搠獲明太子內心最深處的隱秘,他下意識,就知曉該如何讓明太子癲狂痛苦得痛不欲生。

    人生,其實還有另一條路的。

    他走出來了。

    他有愛人,有兄弟,有親信,有蹚渡黑暗后走出在陽光下的光明未來。他將會有著哪怕被人詬病但也不可磨滅的功勛聲名,有著幸福美好的未來,有愛妻相擁偎依,有開心快樂日子,他甚至還會有自己的孩子。

    他的一切將來會給自己的孩子的。

    他可不會走上史書上任何一個權宦的那些個慘淡收場。

    明太子算計一生,同類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裴玄素曾經進來過,但他懸崖勒馬,他要出去了。

    “我什么都有!我更不會沒了下場,我的一生,和你不一樣。”

    裴玄素哈哈大笑,颯颯江風,他的笑聲暢快極了。

    明太子心臟都扭曲在一起,他張嘴,想厲喊,他想抓住裴玄素,想撕扯掉對方的那張笑臉,他也確實這么拚命做了,但被裴玄素輕而易舉一巴掌打倒在地。

    明太子一生,從來沒有這么狼狽絕望和憤懣過,這一瞬他的身體都承受不住了,心臟劇烈的絞痛,連接了腦部,劇烈抽痛,劇烈的情緒翻滾扭曲之下,他“噗”噴出一口血。

    明太子顯然已經受不住了,裴玄素眼疾手快,眉峰不動,眼神冰冷無比,笑聲一收倏地站起,反手抽出腰間的王劍,“噗”地一下,重重刺穿明太子的心臟!

    明黃的劍穗在劇烈晃蕩,裴玄素冷冷地道:“說來,這柄劍,還是女帝陛下所賜的。”

    用神熙女帝賜的王劍,殺死你,是不是很痛快?

    這輩子,你連神熙女帝都贏不了。

    明太子目眥盡裂,裴玄素重重的用劍身攪動了幾下,心臟被割裂成割爛的冰冷梗痛和劇痛,明太子死死瞪著裴玄素,裴玄素吐出一句話:“我要將你和太.祖皇帝同葬。”

    上輩子,這不是你的遺愿嗎?我成全你。

    明太子心臟腦海炸裂,死亡都沒有這一刻難受,死去活來,他被刺激得“噗”吐出一口心頭血。

    明太子死死睜大眼睛,充血可怖,死不瞑目,頭一歪,氣絕身亡。

    裴玄素倏地抽出寶劍,鮮血噴涌而出,他反手割斷明太子的咽喉,力道之大,明太子半個頸骨都斷了,頭歪到一邊,鮮血狂噴。

    裴玄素連連砍了很多劍,半身血污,尤自不夠,他恨極:“尸身留著,我要親自挫骨揚灰!”

    想葬?

    做夢。

    裴玄素緊緊握著劍柄,仰頭望天,這一刻,渾身血液往上沖,痛快極了,也哽咽。

    他要將明太子挫骨揚灰!

    以告祭父母在天之靈!!

    以及,牽連而死的義父、族人,和一眾從前犧牲的親信們,等等!

    明太子根本不配獲得葬身之地。

    第168章

    葵水堤岸上,明太子腦袋大幅度歪在一邊,瞪著大大猙獰的染血眼眸盯著他曾經蔑視的葵水,猩紅汩汩,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裴玄素踩著他的頭碾了幾下,垂眸痛暢至極,這個狗賊折騰了半生,到頭來也不過一個該死的,永墜黑暗的弱者!

    他真真正正戳到了明太子最在意之處,這才真正有一種成功復仇的痛快感覺。

    顧敏衡朱郢帶著人扯下一件披風,已經往這邊跑過來要兜住明太子的尸身了。

    裴玄素倏地轉身,面向戰場中心方向,他感覺雨絲飄落,驀地抬頭望一眼天空。

    東南方向大雨已經斷續下了一天一夜,被吹散的陰云重新聚攏,彌漫厚厚一層的煙灰色,在戰場上的天空越壓越低,越壓越低。

    一場雨很快就要來了。

    裴玄素抬頭望了一眼天空,又看戰場,毫不遲疑下令:“傳令褚世梁和鄭錚!馬上調整各部,加大力度包抄絞殺敵軍馬鞍嶺這一塊,一個時辰內必須完勝!”

    “得令!!”

    一名背著令旗的領兵在七八騎護送之下,飛速往戰場方向狂奔而去。

    大戰大勢已定,裴玄素下令完畢之后,遂不再理會。

    他要親自手刃,復得大仇,除了明太子之外,還沒完。

    還有一個夏以崖呢!!

    ……

    江風呼呼,綿綿的雨絲不分敵我灑在每一個人的頭臉上身上。

    對比起歇斯底里和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的明太子,夏以崖可要清醒和惜命太多了。

    隆隆的急行軍,在前往馳援古榕道宜黃平原兩路分兵的即將抵達的路上接到蔣無涯和關振英已經斬殺李鑒秦岑并血戰趕在他們到來之前搶先殺潰了李鑒部和秦岑部,當時夏以崖就一陣暈眩,變化來得太快太多,他驚駭之后,當時就生出了一種極度強烈的不祥預感。

    果然,后續大戰,裴玄素挾六十萬朝廷王師,堪堪趕在明太子指揮大軍分三路急速離開之前,成功將圣山海三十萬大軍大包圍。

    接下來的大戰,就非一人之力可操控的。

    朝廷大軍越戰越勇,在兵馬數量倍己方又成功形成了包圍圈的情況下,明太子多次指揮突圍都失敗了,那裴玄素指揮是沒有一點的失誤。

    夏以崖憤懣到了極點,一度不遜于明太子本人,他的半生籌謀,從十二三歲就開始奔走一直到了今時今日,一夕之間,所有東西都成了飛灰。

    明太子和夏以崖甚至曾經瘋狂試圖用神武大炮轟炸葵水、懷水大堤——到了這份上,他們失敗,也不允許裴玄素得到勝利。炸開大堤,兩敗俱傷!

    但裴玄素早有防范,本來戰場就盡可能拉離葵水懷水大堤的神武大炮射程范圍。明太子和夏以崖專門留在后軍的那二十三門神武大炮,被率先轟了一炮,事先安排的桐油燃起一片火海,這邊安排的朝廷兵士齊聲厲喝聲傳一片。對于炮轟大堤淹沒千萬百姓這種罪名,普通炮兵是難以承受的,一聽慌了手腳,于是這二十三門神武大炮的炮彈儲箱被桐油引發的大火迅速燎至波及,先行爆炸了。

    轟炸大堤計劃才終于徹底失敗了。

    這件事情,是韓勃全權負責,帶領人和竇世安殷厚渠這邊的親軍部互相協作,最終成功完成的。

    韓勃半個月前就來了,他當初運氣還行,博陽城中有個頗擅刀砭的大夫,被徐亨以最快速度打聽到并背了回來,傷口處理得不錯并及時——他運氣也好,失血極多但幸好沒有傷及重要的臟器。

    之后,裴玄素得訊立即就遣了老劉帶著小莫大夫趕過去。當時神熙女帝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他當然緊著韓勃,小莫大夫是老劉的心愛的徒弟之一,最擅刀砭外傷,青出于藍,師徒兩人親自看過韓勃的傷口,都覺得處理得不錯。之后,由小莫大夫隨身照料韓勃,老劉匆匆趕了回來,很快東都大變,也加入了朝廷大軍中。

    可這樣的情況下,韓勃怎么可能乖乖躺著養傷?他好不容易傷好了大半,得到了小莫大夫的允許,立即就坐船南下趕來了,然后被裴玄素劈頭蓋臉罵了一頓——就小半個前,沈星在南都行動期間的事情。

    韓勃被勒令回去養傷,從受傷至今一共一個多月的時間,前天他終于掉落了最后一點傷痂,原來傷口的位置成了一個狹長橢圓形的粉嫩新肉,趕緊趕回來大營,被裴玄素詢問并親自檢視過傷后之后,終于允許被加入這場最后的大戰——當然,當時并不知道是最后。

    韓勃感同身受,恨明太子和夏以崖要死,明太子那邊,裴玄素已經有安排了,他遂毫不猶豫自動請纓這個夏以崖。恰好裴玄素也想給他立功的機會,夏以崖肯定和炮轟葵水大堤連在一起的,遂把這一串的事情都交給了他。

    炮轟失敗之后,圣山海大軍這邊很快大勢已去,夏以崖遁離的事情其實比明太子早太多了。

    一輪輪圍攻絞殺之下,江左夏氏這些年精心養起來的封兵和私兵被大勢之下七零八落,他恨到了極點,但很快就下令心腹將領和其余親信,舍棄這些江左夏氏的兵馬了,他深知裴玄素如何的恨毒了自己,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夏以崖準備多時,他和明太子完全不一樣,他可從來都給自己那排了后路的,從戰船上下來的時候,他已經下令底下悄悄去準備了。

    他帶著一百多的親信,化整為零,最終成功離開了戰場,甚至馬上把鎧甲等物全部卸下了,馬又轉車,和慌亂帶著家當騾馬四散投奔的百姓一摸一樣。

    這個夏以崖,警惕心和反追蹤的能力真的非常強勁,可以看出夏以崖是極之忌憚被裴玄素追蹤的,他也非常肯定裴玄素一定會嚴密追蹤他。

    真的很厲害,準備的手段也足夠多,但好在韓勃原本就是一個當世一流身手的佼佼者,如今已經進入了成熟的巔峰期,并且韓勃出身東西提轄司,這么多年下去,追蹤手段爐火純青。

    韓勃身邊的手下都已經被甩脫了,甚至連趙懷義都不得不被引開了,最后只剩下韓勃,韓勃不敢大意,一路極之小心的偽裝追蹤,最終成功追蹤到夏以崖一行遁離了戰場,翻過了馬鞍山,之后換了平民衣著,趕著騾馬和車,混入百姓的奔走的人流車馬流中,往著通江州的望海縣方向而去,看方向,好像不進城,直奔望海縣的碼頭方向去了。

    這個方向,甚至和江左夏氏封地容安州是背道而馳的。

    ——沒錯,實際上,夏以崖這個狠人,他直接連江左夏氏都放棄了。

    他不甘至極,但這個是個心明眼亮的人,唯一只是心思惡毒不擇手段罷了,夏以崖心里非常清楚,江左夏氏沒法救了,裴玄素這人的能耐,他也不可能在中土有東山再起卷土重來的機會。

    一失敗,就是徹底失敗了!

    他和明太子不一樣,他不會再有掙扎的機會。

    夏以崖不甘猙獰,但他馬上就決斷,出海離開了。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但好在,他還有退路。

    失去了江左夏氏,但在此之前,他轉移了不少東西離開大燕。

    他在別的地方發展,說不定若干年后,裴玄素失去了警惕,他還能回來給年邁的對方一記致命一擊。

    或許將來,資助或者幫輔對方的敵手,他還有可能有回來的機會!

    世家和別的沒底蘊家族不一樣,只要不死,他們早晚能等到再興機會或王朝末年的。

    呼呼的北風,騾車上,夏以崖這才有時間重新清洗包扎手臂的戰傷,他用牙關咬住繃帶拉緊,露出猙獰之色。

    騾車車隊后面,韓勃用面巾蒙住臉,也背著大包袱騎在馬騾上,他皺眉,到了這等需要迅如雷電的腦力激蕩的時候,他就有點想不明白了。

    這夏以崖不回夏氏,他這是要去哪?

    但好在韓勃懷里還有飛鴿,他立即閃到一邊巷口內,抽出炭筆和裁小的紙張飛快寫好,然后取出裝性格的竹筒,把信鴿掏出,紙箋卷好飛快塞進去,立即放飛,而后重新尾隨而上。

    裴玄素殺死明太子之后就收到了信鴿,彼時他已經下令完畢,往韓勃趙懷義他們先前傳信的方向急追而去了。

    裴玄素展開信箋一看,當即長眉一挑,閃電般的想到了,“望海縣碼頭?”

    望海縣,顧名思義,是葵水一個重要水路節點通江州的轄下的縣。

    從通江州和望海縣,是能直奔大江出海口的,一般的船只都是從通江州這個繁庶物資豐富造船工藝又強的州城停靠,補充物質、修補船只,然后直接就能順著大江出海,沿著海岸一路北上,到青州齊州到商阜繁華之地的。

    裴玄素幾乎是馬上道:“他要出海。”

    葵水東下的大船出海,普遍都是北上的,因為南下山多,也是多不毛之地——南方魚米之鄉水網縱橫,本就不用出海就能抵達,況且南方繁華之地和大海相隔著數百里的連綿群山,船靠岸本來就不到的。

    所以出海的船,基本沒有南下的。

    只不過,裴玄素一下子就猜到了:“難道,他要去安南、身毒等地?”

    說到葵水出海,常人只想到北上,但裴玄素何等敏銳,他立馬就想到了,南下漫長的偏僻或不毛海岸線后,可以從海路抵達身毒、安南等外面的國朝的。

    那些國朝當然遠比不上大燕中土,但有的也有一個西南或南方諸州的大小。

    當然,不管夏以崖想去哪里,裴玄素都不可能讓對方去成的!

    冷風呼呼,細雨濛濛,垂眸一掃手上的信箋,裴玄素瞇眼,他冷冷道:“去通江州碼頭。”

    望海縣碼頭不夠深,停泊的都是內河小船,只有通江州的深港,才停泊得了大船。

    ……

    夏以崖真的很厲害,他在沒有發現韓勃的情況下,甚至一度把韓勃給甩脫了。

    不等韓勃的小船下水重新綴上他,夏以崖一行烏篷船僅短短行了三四里地,就在本州的通江州碼頭邊緣上岸了,直接棄了烏篷船,直奔停泊在通江州碼頭的大海船去了。

    然而才剛剛越過人聲鼎沸因為戰事不少船只提前駛離了通江州碼頭,讓碼頭較往日顯得有些冷清,后半截船塢僅僅只有幾艘大海船——其中兩艘是他的。

    當時江風呼呼,又冰又冷,船塢的杉樹枝葉索索在風中搖動,夏以崖帶著人才剛剛飛跑至大船前十來丈,他心里甚至還在忖度著,留下一艘船給剩下的人,他上船馬上就走。

    可剛一轉過船塢望見那艘熟悉的大船,沖出去才兩步,他就發現了不對勁了!

    靜悄悄的,大船上下,沒有任何一個人出現,明明已經接信,本應該在揚帆的,可一點動靜都沒有,甚至沒有一個人沖下船迎他。

    只聽見江水聲音嘩嘩,甚至連附近的幾艘大海船也靜悄悄的,完全沒有前面碼頭那樣急忙上下貨的匆匆熱火朝天景象。

    靜得詭異,像死了一樣。

    夏以崖臉色陰沉帶著數十人疾沖而至,陡然剎住!他臉色登時大變,立即就揮手,他馬上就掉頭了!

    然而,他這么一停。

    后方刷刷響動,東西提轄司緹騎和高官赭色艷色的服飾之外套上軟甲,還有身穿朝廷大軍甲胄服飾的箭兵,全部都已經提刀在手,弓滿上箭,對準他們中心的這一塊。

    里三層外三層,滿滿當當,箭兵本來距離頗遠,但迅速逼近,已經是隨時萬箭齊發的狀態。

    所有人,臉色登時大變。

    大海船上,軍靴落地的清晰沓沓聲。

    裴玄素一身染血的暗紅玄黑重甲,身后鮮紅帥氅濃重的渲染了一層猩紅的人血顏色,他臉上當然有硝煙和鮮血的污漬,但這一刻,卻顯得更加凌厲。

    江風太勁,他身后那染血沉沉的帥氅,在鼓動獵獵。

    夏以崖倏地回身望去,霎時,目眥盡裂!

    但,裴玄素沒有那么多的時間和這人廢話。

    長筒的黑色軍靴,一步一步下了舷梯,裴玄素來到夏以崖的面前,他冷眼欣賞著對方的駭然臉色,這還不夠!

    裴玄素勾唇,露出一抹冷冰至極的森然笑意:“你想去身毒?還是安南?”

    “你的妻子和三個兒子素來深居簡出,這是已經安排離開大燕了?”當然,妻子對于夏以崖來說大約不算什么,但嫡子絕對重要。找幾個孩子,很少出門時候冒充,也不算什么。

    裴玄素如果沒猜錯,夏以崖絕對已經把兒子轉移走了,否則這樣的一個人,這么南奔北走,還抽空生下三個嫡出兒子,絕對是為了后繼有人。

    并且,江左夏氏,這兩年來,好幾個和夏以崖關系非常密切的夏氏嫡系族人,已經很久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沒見過人了。

    韓勃也露頭了,一躍跳上江岸,“哥!”

    裴玄素點點頭,那雙銳利森然的眼眸始終不離夏以崖。

    他冷笑,一腳將夏以崖踹倒在地。

    后者倒是想避讓試圖脫身,但直接被韓勃和趙懷義聯手壓制下來,接著裴玄素一腳踢中夏以崖的心口。

    這個昔日的所謂好友兄弟,直接被他踹斷了七條肋骨,摔在冷硬的地面上吐出一口氣。

    裴玄素抽出長劍,鋒利冰冷的劍鋒,他蹲下來,俯身,冷冷道:“想來,你是不會告訴我你的兒子們和夏家的人在哪里的。”

    “但沒關系,去大燕周遭這一圈大小外國查問查問,這十年八載內,有哪個新落戶并崛起的家族,不就行了?”

    夏以崖暗中轉移兒子和小部分的親信族人,自然不是去這些地方吃苦受罪的,學習語言,交好當地,經營扎根,并且中原人的面貌到底和那些土番小國的人有些不同的。

    又有時間限定,想找到這些人,不是很容易嗎?

    裴玄素這樣的聰明人,根本就用不著去嚴刑拷打夏以崖的這些心腹。

    夏以崖一直一言不發,冷冷盯著裴玄素,顏面衣襟染血,胸腹極痛,他心知今日必死,但這人卻有一種成王敗寇的目眥盡裂傲然。

    但裴玄素最后語調冰冷而緩慢,譏誚森然,一字一句說罷,他臉色終于大變了,變得猙獰無比:“你!……”

    裴玄素驀地站起,一揮劍!雪色乍起,一抹血紅潑灑,骨碌碌一個頭顱直接砍在地上!

    夏以崖身首異處!!

    要是平時,裴玄素絕對會好好折磨夏以崖,但他現在不能離開戰場太久。

    裴玄素親手斬殺了夏以崖,命人將尸體留著,他旋即將這邊的事情交給韓勃和趙懷義,迅速帶人渡江折返了。

    ……

    裴玄素不可能不心潮激動了。

    他終于手刃了明太子和夏以崖了!手背上甚至還清晰感受著仇人頸血潑灑在上面的滾燙熱意。

    燙得他渾身都戰栗了起來了。

    水路很短暫,裴玄素來得不動聲色,走了悄然,船行僅僅幾里路,就重新上岸翻身上馬。

    他不是夏以崖,也用不著左繞右繞,直接就抄近路回大戰場。

    呼呼的風,細細的冷雨,呼嘯打在策馬狂奔的他的身上。

    在今日,乙巳年十月初四。

    他終于為他慘死的父親母親復仇了!

    為失去生命的所有親人朋友復仇,還為那個徹底斬斷光明人生蹚渡黑暗煎熬太久太久的自己復仇了!!

    迎風狂奔,他突然淚流滿面。

    終于啊!

    ……

    裴玄素迅速趕回戰場之后,他面上已經看不出落淚過的端倪了,這時候,整個大戰場都已經基本結束了這場大戰,獲得的最后的勝利了。

    褚世梁和鄭錚得到裴玄素的命令之后,立即全力調度兵馬,加大力道對馬鞍嶺一帶的敵軍進行最后大圍剿。

    就在一刻鐘之前,圣山海副帥上將軍李如松自刎身亡,這位軍威赫赫開國勛貴,聲震四海滿頭白發的名將,最終晚節不保,落得一個叛軍身份和自刎的下場。

    李如松一死,剩下的親部負隅頑抗了一陣子,最終徹底投降了。

    全部放下的兵刃。

    整場大戰,宣告大獲全勝。

    裴玄素下令收繳投降將兵的軍械,卸甲,清理原圣山海大營,驅趕降將降兵進去,命人看守,容后再處置。

    救治傷兵,收繳神武大炮,注意防備炮彈箱引爆,等等。

    這些事情,并不需要裴玄素去親自處理,他下令下去就可以了。

    底下人自忙碌去。

    滾滾的硝煙,底下的人忙個不停,爭取趕在雨下大了之前完成。

    裴玄素駐足在赤紅帥旗和王旗之下,他看了戰場片刻,旋即一扯馬韁。

    這些瑣碎事情用不著他去忙活。

    裴玄素大戰勝利,手刃仇人成功,身上的熱血尚還沸騰著。

    他百般心緒,俱在此刻翻攪在一起。

    今天,才是他人生的真真正正的大轉折,他想做,努力去做,也真的做到了!

    裴玄素在飛馬趕回來的時候,他就已經生出了想見沈星的念頭,已經問了一次。

    處理完了這些事情之后,他一刻都不能等,立即撥轉馬頭,往東邊沈星所在的方向,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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