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陣里很暗,只有祭臺下的紅眼圖紋散發著詭異的光芒。謝里斯背后的雙翼扇了扇,帶起一道道幽藍的冷焰席卷了所有想要靠近他們的黑暗生物。
他早已不再是三年前那個跌入禁閉室任人宰割的弱者了,謝里斯望著裴初,藍色的眼睛里倒映著精靈氣定神閑的臉,白發柔軟,綠眸清澈,他笑了一聲,問道“那么,你準備怎么合作?”
裴初依舊被謝里斯禁錮在龍爪里,他動彈不得,只能轉頭看向底下的伊萊,對方身處黑暗生物的重圍之中,依舊從容不迫,應對有度,他沉默了一下,開口道,“我需要伊萊做陣眼!
謝里斯的藍眸動了一下,似笑非笑的看著裴初,“你舍得?”
曾經的蘇珊便是被獻祭而死,而陣眼的位置總是存在著極大的危險性。
裴初神色平淡,垂下的發絲遮住了他的眼,他淡淡道,“這個位置只能是他。”
他的側臉映在謝里斯的眼眸里,就如同三年前一樣的冷冽,謝里斯扯了扯嘴角,松開了裴初,“那么你去說服他吧!
龍爪松開,裴初墜地站穩。巨龍展開雙翼飛下祭臺,龍息吞吐間,極大緩解了底下眾人戰斗的壓力。
伊萊松了一口氣,望著飛在半空中的巨龍喚了一聲‘謝里斯少爺’。謝里斯低頭看了他一眼,用尾巴替他掃開周圍一圈敵人后點了點頭。
他的回應讓伊萊感到欣喜,看樣子對方并沒有什么大礙。
“伊萊!
一聲輕柔的喚讓他轉過了頭,只見白發的精靈從十字架的祭臺上一躍而下,輕盈的落到了他的身邊,他的手里還攥著那把之前插在謝里斯胸口上的匕首。
裴初并沒有遮掩,他拿著那把匕首來到伊萊的面前,直接問道,“你愿不愿意信我?”
伊萊握緊了自己手中的武器偏頭看著精靈,對方神色坦然平靜,問著他愿不愿意信他的時候,與和人餐桌閑談的語氣并無區別,于是他反問道,“你為什么要派安德魯去到謝里斯少爺身邊?”
甚至于今夜安德魯都愿意聽阿佩爾的命令,毫不猶豫的背叛了他與謝里斯。
裴初似乎沒有想到他會有這么一問,略微有些愣住,于是沉默片刻后,他輕聲回道,“算是彌補吧!
這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回答,一個敵人安插在身邊的吸血鬼,算什么彌補,又是彌補什么?
可是聰慧的少年好像懂了什么,于是他掩下眼眸,問道,“你要讓我做什么?”
“我需要你來祭陣。”
“好!
少年回答得相當干脆且毫不猶豫,裴初又沉默了一會兒,他看著魔法陣里鋪天蓋地的黑暗,惡魔的嚎叫尖銳又瘆人,空氣里鼓動的腥風令人作嘔。
如果這世間真有地獄,恐怕也就是這副景象了。
于是裴初告訴少年,“你可能會死!
“替我照顧好謝里斯少爺!
茶發秀美的少年沒有一句廢話,他轉了轉自己手中的匕首,問清了陣眼所在的方向后,毫不猶豫的踏了進去。
要想突破這座魔法陣并不容易,畢竟它存在了數個世紀,關押無數厲害的人物,可從來都沒有人在進入大罪之門后又逃出去的。
裴初研究了這么多年,在知道劇情的情況下,也只想出了一個以陣破陣的法子,而這個法子關鍵就是擁有光魔法之身的伊萊。
這座魔法陣說到底也是用大罪之門的黑暗力量做為根基,能驅散這些黑暗力量的便只有光魔法,而裴初的陣法,便是幫助伊萊擴大他本身光魔法的力量,在大罪之門打開一個通往外界的出口。
這個法子他都和安伯及亞德說起過,因而此刻看著伊萊踏入陣眼后,他們對視一眼,便走向了先前裴初與他們交代過的陣位。
他們隔著重重的黑潮望向了那個在祭臺下的人影,亞德的手刀砍到一個又一個的敵人,兇殘且暴虐。
然后他突然抬頭,對著裴初露出一個笑。
獸人其實不怎么笑,他會對精靈展現自己的柔軟和依賴,可大多時候他都表現得像一只小獸一般依靠在裴初的身邊。因而他此刻笑起來,看上去就像一個真正的介于青年與少年之間的...成人。
他終是有幸,能夠看著獸人長大。
隔著重圍亞德好像對裴初喊了什么,一字一頓的,可惜惡魔的嘶吼喧囂鼎沸,落在裴初耳里,只聽清了一個‘糖’的單詞。
于是裴初摸著口袋里的楓糖,遙遙的對著獸人點頭,應了一聲‘好’。
他們的互動被隔得不遠的安伯盡收眼底,頹廢的煉藥師嘖了一聲,有些不耐煩的抓了下自己掉落在眼前的碎發,他瞥了一眼望著獸人點頭的精靈,一腳踏入了自己的陣位。
他什么也沒說,因為他想著,來日方長。
剩下的謝里斯和安德魯也順著裴初用弓箭指引的方向走向了自己的陣位。
安德魯用拐杖刺穿了一道黑影,壓低帽檐看了拐杖下的尸體一眼,忍不住笑道,“老朋友?久違了。”
他黑色的眼睛里閃過了一道紅光,即使在謝里斯和阿佩爾兩邊都遭嫌棄和排擠,但不可否認,這個吸血鬼也曾經是雄占一方,在禁閉室里關了上百年依舊還活著的強大血族。
他看了眼精靈箭羽指引的方向,又看了看已經就位的其他幾人,伊萊已經在陣眼當中做好準備,吸血鬼摩挲著拐杖上的頭柄,忍不住想,這到底是戲劇落幕還是開始呢?
謝里斯是看著裴初走進自己的陣位后才落下來的,他收起雙翼化作人形,踏入裴初箭羽所在的方向后,黑暗當中,白光乍起。
就好像永無止境的黑暗里乍然沉入一輪烈日,帶著熏天赫地光芒與熾熱不由分說的照破所有藏在黑暗里不見天日的魑魅魍魎。
這些常年蟄居在深淵的里的惡魔們已是久不見光明,他們大多也厭惡著光明。太陽是他們的天敵,如今日輪出現在黑夜,不是黎明驅散黑暗,就是黑夜拽落日輪。
伊萊身處陣眼,感受著身體里的力量不斷被陣法吸收,源源不斷,好像貪得無厭怎么也吃不飽的饕獸似的。
力量的流逝和陣法的威壓壓彎了他的脊梁,他漸漸蜷縮起身體跪倒在地上,汗水大滴大滴的從頭額頭上滴落,他小小的一團蜷縮在白芒中間。
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讓人發現這個明明已經十八歲的少年,似乎有些瘦小得過分了。
伊萊的意識已經有些模糊了,腦中走馬觀花一般閃過很多畫面。
有幼年時父母諂笑著將他推給那些大貴族的少爺;有渾身濕漉漉卻依舊站在他面前揪著伯爵公子的衣領替他出頭打架的謝里斯小少爺;又或者是時不時閃現在他記憶里的白發精靈。
但更多的,是在謝里斯望著精靈的時候,他也在不遠處凝望著他。
太陽想要與月亮做伴,那么生長海邊的山茶花也只有默默的凝望與祝福。
逐漸朦朧的視野里好像出現了一條裂縫,裂縫連通著外界,有黎明日出,白雪覆著山巖,金烏躍出海面。
伊萊瞇了瞇眼,說不上有什么遺憾和傷感,只是覺得這一世所有愛戀與恩情皆是已報,若有來世他也想像蘇珊一樣,遇見一個愿意視自己為世間唯一的精靈。
逐漸消散的意識里他好像聽見一聲嘆,有一只帶著涼意的手掌覆上了他的發頂,伊萊費力的抬起了頭,只能看見對方的干凈白皙的下半張臉,嘴角開合的對他說,“活下去!
伊萊眨了眨眼角滾下一滴淚,有一瞬間他覺得是蘇珊看見了他的阿佩爾。
教廷的魔法陣里菲斯目眥欲裂,他耳鼻眼角都流下血跡,來自大罪之門里的黑暗氣息反噬到他的身上,他的面容已顯現出一種詭異又猙獰的形態,有點像野獸又似魔鬼。
總之很難讓人想象這曾經是那位意氣風發,離大主教之位只有一步之遙的菲斯·希伯萊公子了。
他咬著血溢不止唇角,已是一片漆黑的瞳孔里滿是扭曲與瘋狂,他恨聲一遍遍喊著一個名字,“阿佩爾阿佩爾!阿佩爾!”
他如此執念瘋狂,就好像如果阿佩爾就站在他面前的話,他一定會一口一口生啖其肉。
于是他秉著玉石俱焚的想法,加大了魔力輸出,勢必要阻止他們逃出監獄。
陣法里的幾人再次感到了一陣強壓,已經打開的裂縫又在逐漸縮小,而他們卻是好像被什么東西捆綁住一樣動彈不得。
也就在這個時候,他們突然感覺有人在背后推了他們一把。
謝里斯一聲龍嘯,率先飛出裂縫化作巨龍。然后是安德魯,再接著是安伯。
好像有一個人走在長長的時光之廊里,托著他們的后背,將他們送到了自由的彼岸上。
找到亞德的時候,裴初從口袋里掏出那顆楓糖剝開糖紙,好像曾經第一次喂他那樣塞到了他嘴里。亞德想回頭看他,可是最后卻被對方托著后背不由分說的推出了裂縫。
“快走吧,不然來不及了!
嘴里楓糖的味道在擴散,獸人慌張的回頭,可在最后的視野里,只能看見對方被裂縫吹進來的冷風掀起的衣角。
裴初最后找到的是本該祭陣的伊萊,瘦弱的少年蜷縮在地上,好像一朵即將凋零的山茶花,裴初的手撫上他的發頂,輕輕的嘆了一句,“活下去!
連帶著那個沒來得及在人間綻放的少女的份一起,活下去。
他推著他的背,送走了這最后一人。
然后裂縫閉合,光明一絲絲的被黑暗吞沒。落日沉淪,可監獄之外卻是黎明。
謝里斯馱著所有從魔法陣里逃出來的人,耳邊聽見一聲如釋重負的輕嘆,熟悉的聲音里帶著真心愉悅又令人放松的笑,對他們說,“走吧,我們成功了。”
于是巨龍沒有多想,張動雙翼,飛離了這所傳說從未有人能夠越獄成功的大罪之門。
帶著足足六人,飛往了自由。
可......
哪里來的六人。
天地蒼茫,黎明已出,可昨夜的風雪依舊沒停,天邊壓著鉛云,雪花似柳絮般紛紛灑灑,不斷飄落。
海水卷著雪花吞沒,等到龍背上的幾人劫后余生的嘆了一口氣,互相回望的時候,猛然察覺,本該是六的人數里,少了一個。
那個白發的,綠眼睛的,在最后推著他們的后背送他們出來,和他們說成功了的精靈并沒有在他們身邊。
亞德含著嘴里的楓糖有些茫然的四處望了望,突然起身就要從龍背上跳下去。下面是茫茫的大海,他就算跳下去也只能游回大罪之門了。
可他最后并沒有跳下去,安伯壓住了他的肩膀。
獸人憤怒的回頭,帶著前所未有的兇狠向著頹廢的煉藥師呲出了尖牙。
煉藥師的卷發又放下來了,和從前一樣,好像從未扎起來過一般,劉海遮住了他的眼眸。
他的駝色風衣沾上了白雪,但他的手重重的捏住了亞德的肩膀。力道很大,好像要將他的肩膀捏碎,可他另一只手夾著香煙,聲音也是很平靜。
“你去干嘛?去找他?別想了,你找不回來了!
他想起精靈推著他后背時對他說得一句話,他說,“對不起,安伯,你放在第三層的魔藥被我喝了!
第三層的魔藥是禁藥,它能最大程度的激發出人體內的能量,這些年來精靈耗費太多的精血,身體虧空得不成樣子,他平日里小心翼翼的維護那人的身體,沒成想那人最后竟是最不把自己當回事的那個。
他不知道支撐著將大罪之門的魔法陣撕開裂縫要用多強大的力量,他只想回頭罵他,“你t...”
“欠你的債我還不清了,帶上亞德吧,他替我還。”
安伯回過頭的時候,那雙綠色的眼眸已經失去了光彩,就如同一潭死寂的春水,余下一片靜謐,卻沒有了任何生機。
男人的嘴角顫了顫,想要去抓精靈的手,卻只是被他推著逃出了裂縫,于是指尖擦著指尖,觸到一片非人的寒涼。
你應該知道的。
我活不了多久。
保重。
男人驟然捏緊了指間的香煙,他攔著亞德,說是對方留給他還債用的,可實際上,還是他背上了他的債。
冷風獵獵,吹拂在沉默的幾人中間,安德魯看著坐在龍背蒼白著臉不發一言的茶發少年,眨了眨眼睛,無聲的為這一場落下帷幕的悲劇獻出敬意。
惡龍馱著生還的幾人,向著黎明飛躍著,那雙藍色的眼眸比冬日的海洋還要深沉寒冷,他的龍爪抓了抓,好像掌心中還留有著那人溫暖的體溫。
他曾說過要將這人拽入與深淵,可直到最后留在深淵里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茫茫滄海與風雪當中,沒有人看見,一個虛幻的身影坐在龍尾之上,他晃著雙腿看著這幾個從黑暗中掙脫桎梏,向著黎明與希望飛躍而去的幾人,無聲的笑了笑。
惟愿諸君此去,所求皆如愿,所行化坦途。
獵獵冷風里,好像有誰在低語吟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