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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榮妃猛然抬起頭, 先是看向陛下,又看向淑妃,只見淑妃淺笑著向她點頭, 榮妃這才忙垂淚謝恩道:“臣妾多謝陛下垂憐。”

    雖說自打有了平兒以后, 榮妃并不在意自己的位分如何,也不再在意所謂的恩寵。可身處后宮, 孩子的地位前途本就與母親的身份高低息息相關,能晉封為妃位自然是更好。

    不僅地位更高,毓秀宮的一應吃穿待遇也會更好, 這對現在的她來說是百利而無一害的事。

    如今平兒病中受屈, 陛下晉她為妃位,這便是已經在補償她了。

    然而陛下給的這補償里有幾分是淑妃在其中周旋而來的,她比誰都清楚, 因此心中才格外感念。

    從前只知道淑妃年輕、聰明、有手段, 可接觸下來才知道,她是個光而不耀,萬事皆在心胸之人。

    她心狠, 可又最難得的對人對物還有善心與慈心,愛恨分明,看著難以接觸,實則是十分值得信賴的一個人。

    將來若有機會——

    有這樣的人繼任國母,那才是底下人的福分。

    冬風凜冽的天里, 所有人都心系著孩子的安危, 陛下和淑妃一道陪著她在殿內候著平兒退燒,直到臨近傍晚, 見平兒體溫開始降了,這才一道離開毓秀宮。

    陛下一走, 旨意即刻傳到了東西六宮各處,等下個吉日就要行冊封禮。宮中嬪妃的晉升都要由皇后操持,到時冊封禮上皇后見榮妃因今日之事晉位該是什么心情,那就不得而知了。

    榮昭儀封妃的消息最先傳到的地方就是鳳儀宮,芷儀親自送走大監的時候,皇后正在三公主床邊寸步不離的守著,一聽見這消息先是睜大了雙眼,而后便是雙肩顫抖長久的沉默。

    靈琋病了這么久,陛下從知道到現在都沒來看一眼,反而是徑直去了毓秀宮,一坐就是一下午。

    不光給足了榮妃顏面、大皇子重視,更是明晃晃告訴后宮所有人,在這件事上,在兩個孩子之間,陛下終究更在意大皇子而不是三公主。

    皇子固然是國本,可靈琋也是他們的親生女兒,更是她這個正式原配所出,是尊貴的嫡出公主。

    即便芷儀今日之事做得不夠恰當,可搶走李太醫是為了什么?說到底是為了靈琋的安危著想,并不是圖謀別的,陛下他即使看在靈琋的份上也不該把事情做的太過偏頗。

    靈琋她還那么小,甚至幾個月前在梧州行宮險些丟了性命,她的身子這樣弱,陛下怎么就不心疼心疼她呢?

    晉封榮昭儀為妃位,到底是真的把大皇子看得要緊,把這件事認定了是她這個皇后不對,還是看在淑妃的面子上,聽信了淑妃的一面之詞?

    凡事但凡牽扯到淑妃一星半點,陛下就格外在意上心。

    事到如今,竟然連她們親生的女兒都顧不得了。

    說來實在可笑,她身為中宮皇后,公主更是嫡出,榮妃即便生了大皇子又憑什么和她搶!自己還分不清妃妾的地位不成!

    即使她是皇后,難道她要為了一個賢德的名聲把李太醫拱手讓人,讓自己的女兒深陷危險之中?

    今日之事若是換了淑妃的三皇子,她就不信淑妃能如此坦然,任由自己的孩子病痛不堪,眼睜睜將最好的太醫讓給另一個不相熟的女人。

    同樣都是皇嗣,榮妃因為此事占盡了便宜,大皇子也已經退燒,可到頭來只要她的靈琋還飽受著病痛折磨,到現在都沒有好轉。

    什么皇后,什么后位,她這個皇后做到今日這一步,窩囊到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能袒護!

    皇后伏在床邊抱著公主哭泣不止,甫一聽到消息的不可置信早已不知不覺中化為了不甘和怨恨。

    她的指尖死死攥著靈琋的被角,肩膀止不住地顫抖著,只看著她緊閉雙眼漲紅的小臉,皇后便心如刀割,險些用力到指甲都折斷。

    一遍又一遍用冰帕子為靈琋擦拭身子,可溫度卻怎么都降不下來,只能眼看著靈琋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看著靈琋痛苦的樣子,再想想李太醫不樂觀的話,她實在是害怕,害怕靈琋真的出什么意外,她甚至不敢去想自己失去這個女兒會變成什么樣子。哪怕人人都覺得靈琋和別的孩子不一樣,暗中覺得她癡傻,可在皇后眼里,她和靈安并無半分區別,都是她辛辛苦苦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寶貝。

    甚至于對這個孩子她總抱有愧疚,甚至傾注了比靈安還多的心血。

    陛下到現在都不肯來,靈琋身為嫡出的公主,最緊要的關頭竟然只有她這個母親可以依靠。

    每每想到這里,皇后就忍不住怨恨,恨淑妃,恨榮妃,恨寧婉儀,甚至恨陛下,恨這里的所有人。

    這么多年,這華麗的牢籠吃進去多少身不由己的人,廝殺爭斗,彼此算計,就連她這個皇后也只是表面光鮮罷了。

    有時候她真覺得無比窒息,覺得自己要被這個地方的所有人和事吸干了,可她不能退縮,只能殊死一搏向前討出口。

    天色越來越暗了,圓月初升,紅墻內華燈初上,鳳儀宮卻萬籟俱寂。

    除了三公主急促的呼吸聲,周遭安靜得似乎連掉根針都能聽見。

    皇后娘娘處于巨大的悲痛之中,殿內所有宮人連氣都不敢喘,各自做著自己的事,生怕動作慢了片刻耽誤了公主病情。

    三公主病情十分棘手,連李太醫都額上冷汗直冒,下手慎之又慎,他施了針后去偏殿寫藥方子,斟酌著要改藥效,誰知還沒寫完,就見芷儀從殿外猛然推門進來,急喊著:“李太醫!快去瞧瞧公主吧!公主不好了!”

    李太醫心中大駭,忙快步跑回鳳儀宮,一入內便看到皇后抱著公主的身子哭得撕心裂肺,朝著他哭喊道:“靈琋的身子滾燙,方才又抽搐起來,本宮命你務必治好公主的病,否則本宮絕不輕饒!”

    殿內眾人跪成一片,芷儀哭著說:“娘娘別急,奴婢這就去請陛下過來,公主病重,陛下再生氣也一定會來看看的!”

    說罷,芷儀便急匆匆跑了出去,可皇后視若罔聞,只是抱著公主不住地哭。

    陛下來了又怎么樣,他來了難道靈琋就會好起來嗎?方才他們的女兒高熱還能睜眼的時候,陛下又在哪兒?

    既然心里沒有她這個妻子,沒有他們的女兒,即便是請來又有什么用。

    成婚十余年,她從未如今日一般如此怨恨過陛下,怨恨他的薄情寡義,怨恨他的偏心,更怨恨他給了淑妃太多,剝奪了自己太多。

    這世道何其不公。

    淚水早已模糊了雙眼,皇后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三公主,生怕眨眨眼,她就永遠離自己而去了。

    床榻旁,李太醫再次為三公主施針吊命,又拿出參片含在公主嘴里吊住她最后一口氣,讓她的身子躺在冰冷的石板上降溫。

    然而所有的方法都用盡,李太醫拼盡了一身的醫術,夜色已深,三公主沈靈琋的呼吸仍然漸漸微弱了下去,到最后徹底沒了聲響。

    三公主沒能熬過這一場高熱,薨了。

    皇后怔怔的看著躺在自己面前永遠停止呼吸的靈琋,萬念俱灰。

    鳳儀宮內萬人齊哭,所有人哀慟跪成一片,就在所有人高聲喊著節哀順變時,芷儀終于帶著陛下踏進了鳳儀宮的殿門。

    可一進殿,就看到三公主已薨的事實。

    在這一刻,慘痛的事實就擺在面前的時候,搶走李太醫的事就根本不算什么了。

    小兒冬日高熱不是罕事,沈璋寒從來沒想過靈琋會真的熬不過去。

    如今看著她小小的身子再也不會動彈,看著悲痛欲絕的皇后。

    即使他再不滿,再對今日之事有任何不悅,終究在這一刻化為了濃濃的五味雜陳。

    靈琋始終是他的親生女兒,他不可能不悲痛,不可能無動于衷。

    “皇后,是朕來遲了。”

    可皇后動也不動。

    另一側,二公主原本被勒令在屋內練字不許出來,可聽說三妹薨了的消息,哭得怎么也止不住,抬腳就要往母后那里跑,嬤嬤們怎么都攔不住。

    終究是親姐妹,又怎么好真的阻攔,嬤嬤們沒辦法,只好放任二公主去了。

    二公主跑出去后,大公主緩緩從屋子里走了出來。她面無表情的看著靈安哭著跑遠,一向嫻靜文雅的她卻出奇的漠然,不曾為了皇后和三公主有絲毫的傷感。

    她足足在原地駐留了片刻,這才擺出一副悲傷的模樣,不緊不慢的跟了上去。

    三公主高熱不退于夜間薨逝,鳳儀宮上下哭成一團,陛下和皇后守在公主尸身邊,這個夜注定是不得寧靜了。

    夜色濃郁得化不開,如一只惡獸張開了血腥的巨口,似要將一切都吞噬進去。

    未央宮內,寢殿的宮燈安謐的長亮,姜雪漪剛剛放下手中的繡活,正準備更衣盥洗好好歇息。

    誰知旎春一路急喘跑進殿內,面色凝重道:“娘娘,出事了。”

    “三公主高熱不退,剛剛薨了。”

    第192章

    宮里的孩子難養活, 陛下這么多孩子里頭,身子健壯的原本也沒幾個,子嗣多病多災早就成了所有人共同的認知。

    可再怎么也不比先帝在時后宮充盈、子嗣眾多, 嬪妃皇嗣之間爭斗的那般慘烈, 就算是皇子公主生下來身子虛弱,可好好養著, 迄今為止陛下的孩子也沒有一個是早夭的。

    三公主是陛下第一個早夭的孩子。

    因此這個消息傳到各宮的時候,雖說眾人早就知道三公主身子不好,可還是十分震驚。

    就連姜雪漪也沒想到, 連李太醫都被請走的情況下, 公主今日還會撐不過去。

    可見她病得的確厲害。

    許是宮中的爭斗幾乎不會牽連到活著的孩子身上,她們總覺得孩子每次都能熬過去,雖然艱難, 可終究會拉扯著一天天長大。

    卻沒想過, 生命遠比人想象中更脆弱,一場風寒,一次高熱都能奪走她的性命。

    公主薨逝, 皇后必然悲痛欲絕,在這樣的情形下,大皇子白日里所受的委屈便煙消云散,就連榮妃的晉位都顯得是陛下有失偏頗,冷漠無情起來。

    公主病得快死了, 身為中宮皇后, 公主的生母,為了孩子的安危將李太醫搶走又如何?現在的結果是大皇子退熱, 公主薨了,誰也不能再責怪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

    就連陛下也不能, 事到如今只能安撫。

    只是誰又能料到,事態瞬息萬變。

    姜雪漪聽到這消息沉默許久,最終長嘆了口氣。

    她是和皇后立場不同,注定只能爭斗,可大人之間的爭斗再多,孩子始終是最無辜的。三公主還那么小,就這樣受盡病痛的折磨早早離世,姜雪漪的心里也不好受。

    但今日之事拋去結果不談,其實榮妃并沒有做錯什么,可往后她再提一個字,都會被人認為是不懂事。

    姜雪漪甚至忍不住想,她今日這般幫著榮妃說話,讓陛下不喜皇后所為究竟做得對不對。

    對與錯,得與失,在這樣慘痛的結果下,種種因由糾纏在一起,一時甚至分不清誰是誰非了。

    她停下準備卸去釵環的手,輕聲道:“備轎吧,今晚所有人都得去鳳儀宮。”

    冬日的晚風格外冰冷刺骨。

    姜雪漪整理好儀容,搭著段殷凝的手走出宮門的時候,冷風自宮道上刮過,刺骨的涼。

    扶霜連忙將一個暖和的手爐遞到她手里,可不知怎么,溫暖的炭火卻好像怎么也暖不透她的肌膚。

    長街上燈火通明,四處宮門陸陸續續地打開,她站在轎子前往鳳儀宮的方向望,正看到寧婉儀緩緩離開的背影。

    論親緣,三公主算是寧婉儀的外甥女,雖說寧婉儀和皇后這對姐妹不怎么來往,也算不上姐妹情深,可孩子沒了,不知寧婉儀會是什么心情。

    皇后此時是最需要人安慰的時候,姜雪漪她一定不愿意看見,可自己的堂妹,會不會從此親厚起來也未可知。

    到鳳儀宮的時候,幾個腿腳快的嬪妃已經到了,正跪在陛下跟前行禮。

    但陛下并未讓人起身,也不曾理會她們,只是看著床上三公主的尸身不說話,愈發嚇得她們不敢多嘴。

    直到她扶著肚子上前去柔聲說:“臣妾給陛下請安。”

    陛下聽到是她來了,這才緩緩轉過身來。

    他親自伸手去扶她起來,緩了臉色道:“天色已晚,你還懷著身子,即使不來也無妨,派人知會一聲即可。”

    “朕沒了靈琋,越發覺得孩子的身子才是最要緊的,尤其胎里帶來的不足最難養。你原本懷著這個孩子就不容易,若再有個三長兩短,朕豈能承受。”

    姜雪漪微微垂頭,恭敬道:“臣妾知道自己的身子,不會強行損耗自己傷了孩子,還請陛下放心。”

    “只是今日到底不同,臣妾聽聞后也心中悲痛。三公主乖巧可愛,還如此年幼,臣妾說起來也是這孩子的庶母,若今晚都不來,心里怎么過意得去。”

    “再者說,今晚是皇后娘娘和您最難熬的時候,臣妾想盡一盡綿薄之力,好陪在您和皇后身邊略表寬慰,就算是臣妾送這孩子最后一程。”

    沈璋寒輕嘆一口氣:“你總是能讓朕心中好受一些。”

    說罷,他轉過身淡淡道:“淑妃身子不便,搬軟椅來好讓她坐的舒服些,你們也都起來吧。”

    姜雪漪謝恩后被扶著坐到了一側的軟椅上,旁邊起身的嬪妃們也陸陸續續坐在一旁,鳳儀宮的宮人們跪在地上哭,誰也不敢會在這個節骨眼多說什么。

    就在嬪妃們一個接一個的為表傷心趕來看望公主最后一面的時候,榮妃也來了。

    皇后原本攬著二公主在三公主的床邊淚流滿面,二公主也哭得雙眼通紅,傷心極了。可聽見榮妃過來的消息后,皇后猛然扭頭看向了榮妃,然后又看向姜雪漪,神色是從未見過的冰冷。

    身為皇后,她在人前一直將自己的體面維持到了最好。端莊雍容,威儀萬千,不論發生什么都不會讓自己的情緒有太大的起伏。

    這還是第一次在這么多人面前,看到她如此痛恨和凌厲的表情。

    姜雪漪和榮妃將這一幕看在眼底,便知道皇后此時已經將三公主薨逝的悲痛悉數轉接到她們二人身上了。

    皇后失女悲痛欲絕,□□妃卻才在姜雪漪的幫助下升了妃位,兩相比較之下,她不可能不恨。

    何況皇后本就不喜姜雪漪,從前又諸多針鋒相對,如今巨大打擊之下,恐怕更是要把她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了。

    三公主薨逝是誰也不曾想到的悲慘結果,可事情既然已經發展到了最壞的地步,姜雪漪只能坦然接受。

    她腹中的孩子無論如何都要平安降生,自今夜起,未央宮上下要嚴陣以待,時刻小心。

    凜冬的風呼嘯而來,將鳳儀宮才掛上的白色燈籠吹得左搖右晃,如同嗚咽的哭聲。身披白衣的宮人們整整齊齊跪在庭院內,從屋內看過去,這一幕只覺得讓人渾身冰冷。

    這一夜過得格外漫長。

    宮中出了皇嗣早夭的喪事,底下的人已經開始籌備著為公主準備棺槨,預備喪儀。看眼下這樣子,陛下和皇后今夜恐怕是不準備歇息了。

    不過姜雪漪只是公主的庶母,和其余的嬪妃們一樣,略守守以表心意就可以回宮去。

    算算時辰,再過一會兒就能走了。

    她月份已大,今天來回奔波數次,這會兒已經十分疲倦,段殷凝去倒了杯醒神的茶過來,溫聲說:“娘娘,稍微喝點熱茶緩緩吧,還沒到時辰。”

    姜雪漪點點頭,接過茶正準備喝下,誰知大公主緩緩走到了她身邊,抬手抹去了眼角的淚水,平靜的說道:“看著母后因為三妹這樣傷心,我就總是想起我的母妃,想起我每次生病的時候,母妃也是這樣寸步不離的守著我。”

    “可我再也看不見我的母妃了。”

    她轉過頭看向姜雪漪:“有人和我說人死后會變成星星回到天上,今夜風大,外面的星辰這樣亮,也不知母妃在天之靈,有沒有看到今日這一幕。”

    姜雪漪微微蹙眉看著身側的大公主,總覺得這孩子實實在在和以前不一樣了。

    從前的她安靜溫柔,乖巧懂事,并不是很愛說話,可現在她分明才十二三歲,可周身的氣息卻比同齡人要成熟上許多,看起來滿腹心事。

    她本是內斂的孩子,雖占個嫡出公主的名頭,可到底生母已故,寄人籬下,沒道理無緣無故和姜雪漪說這些。

    再說了,劉貴嬪生前并不喜歡她,甚至欲將她除之而后快,大公主是她的親生女兒,就算這些陰謀詭計人都不會教給自己的孩子,可日夜相處,耳濡目染,大公主多多少少能感覺的出來。

    對于這樣一個存在,大公主何必在今日主動過來說這些?難道只是因為一時感慨,想找人說說心里話嗎?

    雖然劉貴嬪的死是因為韶皇貴妃動的手,牽扯不到姜雪漪身上,她也從未主動害過劉貴嬪,可就算大公主想找人說話,她也不是最佳人選。

    何況大公主說的話總讓她覺得哪里不對勁,可細想想,孩子思念母親是常事,也說不上來哪里不對勁。

    思及此,姜雪漪還是溫柔的安撫了她:“這世上沒有不疼愛孩子的母親,劉貴嬪若泉下有知,也一定會保佑你,看著你的。”

    大公主轉頭看著夜幕,自顧自輕聲說:“也不知母親若看到我此時此刻,是會開心還是擔心。”

    聽到這話,那種異樣的感覺更深了。

    從前聽說皇后待大公主十分好,她原本想安慰大公主幾句的,可聽了這些模棱兩可的話,姜雪漪才猛然想起劉貴嬪死前說的那些來。

    她作為外人,旎春只打聽來了枝葉末梢,可大公主那晚守在劉貴嬪身邊究竟聽了多少,知道了多少?

    大公主還是一個孩子,她聽了那些話以后會想什么,誰也不知道。

    她如今雖說是從庶出成了嫡出,身份會更加尊貴,可說難聽些,也算是認賊作母。

    整日在母親仇人的屋檐下生活,個中滋味不是尋常孩子可以體會的。

    那今日說這些,難道也是如榮妃一樣,為了試探她么。

    姜雪漪的心思千回百轉,最終溫聲落了句:“許是會開心吧。”

    “靈寧長大了。”

    第193章

    自三公主去后, 宮中原本歡慶年節所飾的添紅掛彩盡數被取了下來,轉而換上了白色布條和花朵。

    從鳳儀宮開始一路到送靈出宮的路上,入目可見都是悲戚的白。天上大雪紛飛, 宮人跪哭靈柩, 皇后一路目送公主的棺槨離宮,四處都是哀哀哭泣聲。

    陛下頭次失去自己的孩子, 又心中愧疚,因此三公主的喪儀辦得格外隆重,一連七日在宮內都能聽得外面講經做法, 哀樂吟唱。

    年節內里出喪事還是陛下登基后第一次, 陛下心中難過,連帶著底下的人也不敢露出笑顏,好好的一個年就這么在公主的喪儀下度過去了。

    陛下心中愧疚于三公主和皇后, 這些時日多去鳳儀宮陪伴皇后和大公主二公主, 帝后關系轉圜。

    轉眼時到元宵,朝中變故突生。

    魏國特意于團圓節命人送上陶尚書項上人頭以示挑釁,帝王震怒, 兩國關系再次緊張,戰爭一觸即發。

    邊疆備戰,北方又生雪災,聽聞不少百姓的房屋被大雪壓塌,大雪封路, 水源結冰, 無糧可活。

    兩國交戰之初最忌民心渙散,士氣低落, 陛下有意親去安撫救災,下撻地方官員, 以鎮民心。

    陛下出行的日子就定在元月十八。

    這一去少說半個月,多則一個月不止。這些日子陛下不在長安,太后病重管不了事,后宮唯有皇后最大。

    這段日子注定是要不好過了。

    承祚九年元月十七日晚,陛下臨行前,姜雪漪正在寢殿內為自己未出生的孩子繡貼身的小衣。

    她現在孕期已經七個月,再有三個月孩子就要出生了,孩子剛出生的時候皮膚最嬌嫩,貼身用得最馬虎不得。

    雖說那些東西底下的人也都會準備,可旁人做的哪兒有姜雪漪自己做得好?只有身為人母才會一針一線無不仔細,用得也是最好的料子,這些是旁人無論如何都比不了的。

    將手中的這只袖子縫好后,她仔細收好線頭,將繡框擱在了旁邊,這時候門外正好傳來唱禮聲,說陛下來了。

    她沒起身,只是坐在原位看著陛下走進來,眉眼彎彎笑起來:“陛下來了。”

    “瀲瀲就知道您一定會來的。”

    沈璋寒多日來緊繃著的眉頭終于舒緩了些,他抬步坐到姜雪漪身邊去,牽著她的手溫聲道:“朕明日就要起身離宮,臨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又怎能不來看你?”

    “繡活最傷眼睛,以后晚上少做,凡有什么缺的都讓底下的人去做就是了。”

    姜雪漪沒應腔,反而將那小衣展開給陛下看,柔聲說:“您瞧,已經快縫好了,這兒就剩一只袖子。這布料給孩子穿最好,既柔軟又暖和,不會傷著孩子柔嫩的肌膚。”

    “顏色瀲瀲也精心選了紫色,男孩女孩都會喜歡。”

    看著她滿含期待的溫柔臉龐,沈璋寒也情不自禁地握住這件小小的衣裳。

    嬰兒穿的衣服小巧可愛,最為軟和,一拿到手里,那種軟綿綿的觸感就像從掌心傳到了心口似的,將他多日來悲痛又焦灼的內心撫平了些許,只剩下期盼來日的安寧。

    不論外頭發生了什么事,她總能這般溫柔又從容,對將來的一切都抱有希望。

    其實沈璋寒知道自己骨子是個極為多疑敏感的人,可在姜雪漪這里,她的能量潛移默化改變了他太多。

    讓他平靜,讓他寬容,讓他比從前更像一個真正的帝王。

    以前令他恨之欲死的人和物,事到如今也能冷眼面對。就連魏國國軍以陶氏項上人頭來挑釁,他也不再如從前般震怒,只有極端的冷靜。

    從去年開始的很長一段日子以來,前朝和后宮發生了太多事,流年不利,人心不安。

    他在政務上焦頭爛額,時常難以安枕,偶爾也會覺得疲倦至極。

    可現在看著這件即將完成的小衣,他第一次有這么強烈的實感,他們的孩子快要降生了。

    而他也會將完成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重獲新生。

    如果可以,他希望這孩子睜開眼到這世間的時候,他已經開創了新的太平盛世。

    沈璋寒的語氣難得的溫柔繾綣,慈愛溫暖:“做的真好。有瀲瀲這樣好的生母,咱們的孩子都會是人中龍鳳的。”

    姜雪漪將那件未完成的小衣放回繡框中,輕笑著說:“陛下心有大志,瀲瀲卻要的很簡單。”

    “且看三公主早夭,臣妾便覺得人活一世殊為不易,只要咱們的孩子一生平安順遂就好。至于人中龍鳳,國之棟梁,若做得到自然是好,可若天生不是那塊材料,便是強求也強求不來。”

    提起三公主,沈璋寒的神色有幾分黯淡:“人人皆希望孩子聰慧伶俐,好學上進,可殊不知健康活著才是根本。自從靈琋離世,朕心中感慨頗多,總覺得對這些孩子都不夠關愛,生前虧欠也那孩子太多。”

    “可逝者已矣,即使朕是皇帝,這世間也沒有后悔藥可吃。正因如此,朕才格外緊張你,緊張你腹中的孩子。”

    他抬手去將姜雪漪鬢旁碎發捋到而后,垂眸深深地看著她:“就是因為朕知道你懷著一胎不容易,才不想讓你有哪怕一絲一毫的閃失。”

    “中秋那夜你暈倒在宮里,可知朕的心里有多害怕?朕這一生鮮少有感到恐懼的時候,但那一刻的體會尤為明顯。”

    “朕絕不能失去你。”

    姜雪漪順勢將臉頰靠在了陛下掌心,依偎著蹭了蹭:“瀲瀲知道陛下心疼,也知道陛下在意。”

    “您不在宮里的時候,瀲瀲一定會照顧好自己和腹中的孩子,也照顧好宸兒。”

    “可就算如此,朕還是不放心你。”沈璋寒將她小心的攬入懷中,低聲道:“這一去雖說是為了雪災而穩定民心,可局勢不清,朕也不好說究竟要去多久。”

    “邊疆戰事一觸即發,恐怕這幾日就要開打。”

    他攬著姜雪漪的手下意識重了幾分,透露出他的決心:“如有必要,朕會御駕出征,親自上戰場殺敵。”

    姜雪漪身軀一震。

    許是猜出了她的想法,沈璋寒抱緊了她:“朕知道你會覺得朕的這個想法過分冒險,可將來如真有這個必要,朕身為天下之主,理應為了江山社稷而戰,而非龜縮在后。”

    事關江山社稷,天下大義,姜雪漪無話可說。

    若說為了百姓和國家安定獻身,她姜氏滿門哪個又不是忠臣良將?人固有一死,只要死得其所,便不算白活一遭。

    她溫柔道:“您既然已經想好了,臣妾不會阻攔,您想做什么便盡管去做。臣妾會帶著孩子們為您日夜祈福,盼望您平安歸來,將士們得勝而歸。”

    深宮風雪夜,今夜一別竟不知何時再見了。

    面對未知的未來,姜雪漪和沈璋寒的心中都充滿了忐忑和不安,可一切都只能往前看。

    兩個就這么靜靜地抱了許久,沈璋寒方輕聲說:“朕會替你和孩子們安排好以后的一切,絕不會讓你在宮中遭遇意外時孤立無援。”

    聞言,姜雪漪有些詫異的轉眸。

    陛下若長久離宮,那后宮就是絕對的皇后掌權,她和楊修媛的協理后宮之權在大事上一定會被皇后架空。

    將來如果真的出事,姜雪漪只能與榮妃和楊修媛等人合力自保,難以指望宮外的助力。

    皇后已經恨極了她,陛下一走,她一定會對自己下手。屆時天高皇帝遠,再無人能在后宮為姜雪漪做主,這也是陛下離宮后,姜雪漪最擔心的事。

    可陛下分明這些日子多去皇后宮里,怎么還能猜中她心中所憂的話?

    沈璋寒并未直接回應她,只是抱著她緩緩道:“先帝在時,曾十分寵愛一位從宮外帶回來的孫美人。那孫美人寵極一時又為人張揚,為后宮眾人所不容,奈何先帝寵極了她,還為她處置了多位與她不和的嬪妃。后宮人心惶惶,再無人敢輕易與孫美人作對,后來孫美人有孕,更是在后宮橫行霸道。可后來先帝南下,不過短短兩個月的功夫,孫美人便在后宮不慎落水,一尸兩命,往后再也沒這個人的消息了。”

    “父皇雖寵愛孫美人,可人都不在,難以及時窺得全貌,又如何為孫美人做主?”

    “你雖和孫美人性情截然不同,可同樣得帝王偏寵,又懷有身孕,朕不得不引以為戒。”

    他從腰間取出一枚龍形玉佩,緩緩放入了姜雪漪掌心:“此物是朕貼身物件,見玉如朕親臨。”

    “有此玉在手,你手中的權力便可在后宮凌駕于眾人之上,甚至是太后。你好好使用它,別輕易聲張,朕會將林威留在宮中為此物證明,一切以你自己的安危為主。”

    姜雪漪完全沒想過,陛下竟會為了她做到今日這一步。

    見玉如見人,這不是給了她一塊玉,是給了她一道保命符。

    只要姜雪漪不是被人直接害死,那么不管發生什么,哪怕是皇后、太后使什么陰謀詭計,她都能有依仗的活到陛下平安回來。

    第194章

    次日一早, 后宮嬪妃們一起在昌裕門前送陛下出發,一路隨行的儀仗也于百官相送中從皇宮正門緩緩離去。

    陛下離,正門關, 宮中的大門也相當于從此封閉了。

    自從去年梧州一行回來后, 姜氏和姜雪漪如日中天,極為鼎盛, 宮中親近姜雪漪的人為大多數,少部分中立,只有極少數人如李貴嬪一般親近皇后。

    可此次陛下一走, 宮中便是皇后最大, 姜雪漪的肚子大了不好管事,楊修媛手中權力漸漸變少,后宮里親近皇后的人反而越來越多起來。

    宮里向來拜高踩低, 人人都以自己的利益為主, 風往哪兒吹便往哪兒倒也是人之常情。

    不過好在楊修媛、榮妃、和嬪還有魏貴人、趙才人甚至是錢常在都待她一如往常,有這么些人堅定地跟在身邊,其余人如何搖擺都不要緊, 不值當她掛心。

    只是宮中人來來回回反反復復就罷了,左右是不相干的人,可唯有寧婉儀還是像沒事人一樣。

    既不因為三公主的逝世與皇后親近,也不因陛下離宮歸期未定而忙于站隊,還是那副處變不驚的淡然樣子。

    如此從容, 倒讓人高看一眼。

    姜雪漪的預產期在四月中旬, 若有人想對她動手,其實最好也最穩妥的機會就是讓她在生產的時候一尸兩命。

    因著平時未央宮防范頗嚴, 外人若想從姜雪漪身邊下手并不容易,可若是等她生產之時做手腳, 那姜雪漪在產房的時候是無論如何都無力反擊的。

    三個月,如果真的天有不測陛下要御駕親征,那她便只能指望自己的籌劃,不能指望陛下在身邊護著她了。

    不過此事陛下只告訴了她一人,對外只說是去北方巡視雪災。在信息不對等的情況下,那些在背后虎視眈眈的人能不能等三個月還是兩說,畢竟夜長夢多——

    姜雪漪藏在袖中的手緊握著那枚龍佩,這些天來她已經反復摩挲了數次,因為只有緊握著它,她才有護自己和孩子周全的能力-

    一轉眼二月花開,陛下已經離開長安一個月了。

    這一個月里,她偶爾會收到陛下給她單獨寄回來的書信,信中問及她是否安好,也問腹中孩子和宸兒的情況,一整頁的篇幅里,對朝政之事也會略略提上幾句。

    從陛下的話語中,姜雪漪能隱隱感覺到這次雪災十分棘手,邊疆戰事也已經開打,恐怕短時間內是不會回來了。

    這些天陛下不在宮中,后宮的氣氛實在算不上好,雖然表面風平浪靜,可總讓人有種風雨欲來的心驚肉跳之感。

    如此又過去了幾天,一直到二月底,長安的天氣越來越暖和了。

    未央宮的庭院內繁花盛開,宮殿的楹窗大敞,哪怕坐在殿內不動,春風一吹便可聞花香怡人。

    姜雪漪的肚子越發大,晨起稍微活動一會兒就覺得腰酸,再加上時局艱辛,現在是能不出門就不出門。

    幸好宸兒還未到去國子監開蒙的時候,他乖巧可愛,在宮里玩也不會覺得急躁,這么陪著他在殿里認認字,玩玩具,倒也樂得自在。

    這會兒外頭陽光正好,姜雪漪趁著光線亮給腹中的孩子繡一頂小帽,宸兒就趴在旁邊的軟榻上,拿著一支沒蘸墨水的狼毫玩,軟糯的指尖翻開一頁識字書,脆生生問:"母妃,這個字,念什么?"

    正在這時候,旎春從殿外快步跑進來,笑著說:“娘娘,大人給您送的書信到了,您快瞧瞧吧。”

    姜雪漪聞言立刻抬起頭,笑顏明媚地將家書接了過來。

    這些天她總是心神不寧,唯有每次接到家中來信才能寬慰一點。

    好在母親這幾日收拾了行李就能入宮來照顧她了,有母親在身邊陪著,不管怎樣她都更放心些。

    自從陛下離宮,家中的書信來得格外頻繁,許是知道她得寵勢盛難免遭人嫉恨,家中人總是替她操心。

    有時候問她安好,有時候沒什么說的便多說些兄弟姊妹們的情況,甚至有時候父親也會與她談談心,說起他從前沒讓姜雪漪詳細知道的事。

    也是最近,她才徹底知道了父親和陶尚書的舊怨,歸根到底竟然因愛生恨四個字。

    陶尚書年輕時性子孤僻不合群,不善交際,只在念書上天賦異稟。他心志高遠,與父親一見如故,將父親引為唯一至交,甚至與父親同吃同住,一道研學。

    可隨著時日漸久,父親卻發現他雖有大才,卻性情偏激極端,不懂圓融之道,所抒高見每每不顧百姓死活,只看利益。

    父親深覺他并非做官的大好人選,所以在父親率先入仕后,并未向先帝推薦陶尚書,反而推薦了另外一個學不如他,卻更加心懷百姓之人。

    也正是這一舉措讓陶尚書深深感受到了背叛之感,無法接受父親的所作所為,后來兩人又因此事爭執多次無果,父親實在忍無可忍,最終二人割席。

    與父親決裂之后,陶尚書的性情變得更加極端,也開始學著曲意逢迎,在官場周旋。再后來陶尚書成功入仕,又憑借才氣一路風生水起,可兩家的仇怨已經徹底結下,甚至牽連到了子嗣身上,再也沒了回旋的余地。

    為了父輩的恩怨,陶家先后葬送了陶姝薇,陶姝妍,后來又一錯再錯,將整個家族都傾覆了。

    只是得知以后姜雪漪也會覺得感慨,如陶尚書那樣陰險毒辣,心機深沉之人,誰又能想到他曾經竟會那么在意與父親的友情,在意到甚至不惜用一輩子去恨他、刺激他,又在這個過程中迷失自我,最終走向絕境。

    若要姜雪漪來說,為了任何人傷心難過去較勁都是不值得的,可見每個人心中所思所想都不一樣,誰也不知道意外何時會來。

    人總要與自己和解,偏激與瘋狂只會產生悲劇。

    看罷家書后,她將手中的信紙好生疊起來放回抽屜里,抬頭看向了窗外的景色。

    看著太陽的位置,姜雪漪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心口倏然一沉:“我記得殷凝是去太醫署取藥材了,怎么會到現在還沒回來?”

    “跟著她一道去的人是誰,這會兒回宮了嗎?”

    說起這個,旎春連忙走了過來,神色也凝重了起來:“跟著去的是橙黃和橘綠,奴婢方才還見她們兩個在院子里灑掃呢,一時不查竟忘了,她們原是跟著段姑姑去的。”

    “娘娘,您說姑姑她會不會是……!”

    姜雪漪的動作一頓,手緩緩摸上隆起的肚子,淡聲道:“特意將身邊人都支開,想必不會是因為別的。”

    “陛下離宮已經月余,再過兩天母親也要入宮,恐怕她是等不及了。”

    話音一落,門外傳來遲緩的腳步聲:“你們都下去,不必在娘娘周邊伺候,我進去侍奉就是了。”

    “是,姑姑。”

    宮女們聽了段殷凝的話轉身離開,皆站到了離主殿數米遠的位置,留下了一方說話的空間。

    一想到方才種種,段殷凝的腳步就似有千鈞重,她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殿內,一抬頭就看見娘娘靜靜看過來的目光,頓時淚流滿面,噗通一聲跪在了娘娘跟前:“娘娘,還請娘娘做主,將奴婢的祖母救出來吧!”

    她哆哆嗦嗦伸出雙手,將一包東西呈在手心遞了過去:“方才皇后身邊的芷儀來尋奴婢,說只要奴婢將這東西每日一次下在您入口之物里,等事情了解就還奴婢和祖母自由。”

    “奴婢時刻記得您的叮囑,假意答應,絕不讓皇后得逞,只是還請您派人救出祖母,不要讓她年紀已高還活在惡人的監視和威脅之中。”

    讓姜雪漪信任的宮女給她下毒,若非早知道段殷凝當初之事,這還真是讓人最為防不勝防的陰狠手段。

    既無聲無息,又不招人防備,到時候更是可以捏著段殷凝祖母的命讓她全盤認罪,將自己摘的干干凈凈。

    旎春冷笑一聲,抬手便將那害人的東西捏在了手里:“人證物證已在,咱們還怕她做什么?娘娘干脆直接鬧到長壽宮和鳳儀宮去!陛下既然不在,那便提前通知全宮的嬪妃,讓她們都來鳳儀宮看著。”

    “這么多雙眼睛看著,奴婢就不信皇后敢一手遮天,絲毫不遮掩,到時候就算您真的出事了,她也一定會被陛下廢黜,誰都得不了好。”

    姜雪漪盯著旎春手里的東西半晌,緩緩搖了搖頭:“僅憑這個就去大鬧鳳儀宮不是穩妥之策,皇后輕易就能化解所有的質疑。一旦我們急了,說不定正巧落入皇后的圈套,她還能反過來治我一個污蔑皇后的罪名。若咱們因罪被罰,到時候只會更被動。”

    “她原本就不喜我,一直提防忌憚,如今三公主死后更是連帶著痛恨我,恨不得將我除之而后快。”

    “如今對她而言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既要下手就不會只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該是萬全之策,做足了準備才是。”

    她抬眼看向段殷凝,輕聲說:“殷凝這一手棋雖好,可對皇后而言并不夠保險,也不足以泄恨。”

    “旎春,皇后最忌憚我什么?”

    第195章

    旎春怔怔地看著娘娘半晌, 眼睛也隨之睜得越來越大,到最后嘴唇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三皇子……是三皇子!”

    說罷,她立刻沖上前將趴在軟榻上的宸兒抱了起來左右查看, 嚇得忍不住哭泣:“皇后最忌憚您有一個健全的皇子, 更是恨她自己生不出嫡子來,日后只能眼睜睜看著三皇子繼承大統。她不光想要害您和腹中的孩子, 更想讓三皇子也一并死掉,如此便再也沒人能阻礙她中宮之位,她也有機會再生一個嫡子。三條人命啊, 她真真是惡毒極了!”

    “小皇子, 您有沒有哪兒不舒服?快讓奴婢看看……”旎春這般說著,眼淚忍不住簌簌落下來,一想到這里就嚇得手發抖, 生怕三皇子已經受到了什么毒害。

    姜雪漪勉強撐著身子站起來, 沉聲道:“不必太緊張,只看宸兒如今精神尚好就知道他到目前為止還不曾受到致命的傷害,只是明刀易擋、暗箭難防, 宸兒一定會是皇后的目標,現在不過是不能確定那冷刀子到底在哪兒罷了。”

    “殷凝,你先起身鎮住心神,不要亂了方寸。皇后既然用得上你就一定會讓你的祖母好好活著,不然她也拿捏不住你了。我會即刻讓人送消息回姜家, 讓父親和哥哥去辦此事, 定會讓你的祖母安全撤離。”

    段殷凝千恩萬謝,含淚起身, 姜雪漪才又說道:“旎春去傳消息,殷凝吩咐下去, 把未央宮從里頭封死,任何人不許進出,也不許聲張,對外不要露消息。”

    “再將信任的幾個都叫過來,從宸兒的屋里開始一寸寸的查,任何東西、任何人都不許錯漏,哪怕有一絲一毫的可能性都不許放過。”

    肅殺沉重的氣息頓時蔓延在宮內的每個角落,危機存亡的關頭,誰也不敢掉以輕心。

    段殷凝立刻抹干凈眼淚出門吩咐下去,庭院內的宮女太監們見她表情神態就知道有大事發生,一個個臉色都變了,馬上按著娘娘的吩咐開始動了起來。

    看著楹窗外宮人忙碌的模樣,姜雪漪也不禁心口發沉,呼吸發緊,生怕少想了任何一個細節。

    入宮這么多年,她還從未有過如此緊張的時刻,只因今時不同往日,再不是平常為了爭寵暗中使什么手段的時候了。

    皇后的機會千載難逢孤注一擲,她懷著身孕陛下不在。

    雖說皇后是暗中下手,可對姜雪漪來說現在和陽謀并無兩樣,無非是看誰技高一籌。

    只要姜雪漪處理得當,就能憑此事徹底清除皇后,可若是想少了一層,那便是萬劫不復。

    皇后選在今日叫去段殷凝絕不是心血來潮,必定是她已經徹底想好了怎么對付自己,段殷凝這顆棋子對她而言,不過是其中一層保險。

    雖說已經讓底下的人去仔細搜查未央宮了,可排查危險永遠沒有暗中下手來得防不勝防,她只怕不夠穩妥查不出來,讓宸兒一直受其陷害。

    甚至于,若是皇后并不信任全然段殷凝,她故意在此之前什么都不曾對宸兒做,只是利用段殷凝讓自己知道這個消息,然后等未央宮徹底搜查什么都沒有放下心后才對宸兒動手呢?

    種種可能性在腦海中不停的翻涌,姜雪漪只覺得頭疼心慌,扶著高高隆起的腹部不住的深呼吸。

    若皇后想對付宸兒,會是之前的某天,還是以后,亦或是現在?

    她轉頭看向坐在軟榻上迷茫不安的宸兒,伸出手牽住了他:“宸兒不怕,母妃在呢,母妃永遠會保護宸兒。”

    這時候,扶霜和碧慈從宮外取了東西回來,見這模樣立刻就知道宮里出事了。

    扶霜馬上跟著段殷凝一起將宮里的所有宮人都聚集在了一處,宮女,太監,甚至是伺候宸兒的嬤嬤們,無一人不在。

    碧慈則急忙跑到了娘娘和小皇子身邊,問了現在的情況如何。

    待得知情況后,她立刻檢查了段殷凝取回來的那一包粉末,細查細驗后,凝重道:“此物并非毒藥,而是一種傷身傷胎的藥材。”

    “表面雖沒有明顯的癥狀,可若日久天長的用下去,您在生產的時候就會極為不順。到時候不僅孩子胎位不正,還易血崩,稍有不慎就是一尸兩命。女子孕中極為忌諱此類藥材,這是奔著您和腹中皇嗣的命來的。”

    她將這個東西重新包好放起來,又替三皇子把脈,細細查了半晌后才輕聲說:“三皇子從脈象上還看不出什么,但奴婢只是醫女,療傷識物雖不輸人,可論把脈看診比不上宮里積年的太醫。”

    “娘娘若不放心,不如傳太醫來宮里把脈,如此也能放下些心。”

    姜雪漪的表情凝重而冰冷,淡淡道:“李太醫和姜氏交好的太醫都跟著陛下離京了,現在去請太醫只會打草驚蛇,讓皇后知道段殷凝是顆廢棋。一旦咱們失了這次的機會,那皇后下次下手便更無跡可尋了。何況她一次不成,下次就會使更凌厲的手段,恐怕屆時連查的機會都沒有了。”

    “我相信你的醫術,只要宸兒暫時無礙就好。”

    “只是那些毒物往往藏匿于無形,有勞你辛苦些,細細查查宸兒平時所吃所用,別遭了人毒手。”

    碧慈領命后立刻掀簾子去了后殿,庭院內,扶霜正壓低了聲音挨個審問未央宮的所有宮人,誰也不許高聲說話。

    除了不讓外頭的人知道里頭的動靜以外,扶霜這么做也是有講究的,因為心里沒鬼自然不怕低聲講話,只有心虛之人才會故作腔調,引人耳目,生怕自己不占理。

    庭院內的梨花飄飄灑灑落了滿地,在明媚的日光下愈發潔白如雪,如果忽略掉今日這些要人性命的陰謀詭計,這本該是極美的一副景。

    看著受審宮人的神情百態,姜雪漪突然意識到一個被她忽略的細節,那就是皇后不管想做什么,那都需要一個媒介,而非是憑空出現。

    她想害自己的孩子需要段殷凝這個身邊人做媒介下毒,那她想害宸兒也是一樣,不可能空穴來風。

    她方才一直在想皇后的用意和心理,企圖揣摩出她到底打算什么時候給宸兒下毒,可她錯了,只要未央宮內沒有奸細,那宸兒就不會出什么問題。

    不管是她打算之前動手,現在動手還是以后,她都需要一個為她做事的人。

    若想無聲無息的讓宸兒死去,她繼續體體面面的做她的皇后,那在外頭的人身上使計謀是不成的,這太容易暴露,也太不受控,只有宸兒身邊的人才做得到這些細水長流的工夫。

    除此以外,她還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那便是皇后恐怕已經對宸兒動手了,也在今日。

    即便沒有立馬動手,可這個媒介也一定已經選好了。

    她選在今日的確深思熟慮過,因為今天不是別的,正是三公主七七后的第一天。

    民俗常說七七過后人的魂魄才會徹底歸于天地,從此與這個世間再也沒有聯系,按著這個說法,今天是三公主徹底消散在這個世間的第一日。

    她已經轉世投胎,再世為人,從前的種種都和她沒有關系了。

    皇后在這四十九天里深居鳳儀宮不出,不僅是在為三公主祈福,也是在為她的來世積德積壽。

    時間一到,她就不在乎自己的手上沾不沾血腥。

    清脆的鳥啼聲再次從未央宮上空掠過,距離事發已經過去了兩個時辰。

    扶霜和段殷凝審問人極為仔細,且扶霜最擅長邏輯,鮮少有人能在她眼下撒謊不留痕跡,這么一個個的問下來,有的人連自己從前犯過的小錯都說了清清楚楚,甚至有個別人腿都軟了,眼淚都嚇了出來。

    這時候碧慈從后殿走了出來,臉色鐵青:“娘娘,找到東西了。”

    她伸出手將另一個小瓶子擱在了姜雪漪跟前:“是在三皇子貼身伺候的乳母嬤嬤房里找到的,就藏在地磚縫隙的暗格里,那暗格的泥土新鮮,應該是才撬開放進去的。”

    “此物不同于用在您身上的藥材那般遲緩,是見血封喉的劇毒。”

    在她身上用慢性藥,卻在宸兒身旁備了立刻致死的毒物,是為了讓她們三個人死在一天好在黃泉團聚,還是為了以防萬一?

    皇后原來竟有如此痛恨自己和宸兒,哪怕事情敗露她僥幸難產不死,或是段殷凝沒有指望的上,也要讓她嘗嘗失去孩子的滋味。

    姜雪漪捏著藥瓶,臉色已經差得不能再差,哪怕鎮定如她,此時也忍不住想把皇后千刀萬剮。

    她緊咬著牙,渾身都怒得微微顫抖:“去查,伺候宸兒的幾個嬤嬤里,不惜任何手段,查出是誰來。”

    扶霜聞言徑直從小廚房里一把菜刀,直直插在了四個乳母嬤嬤跟前。

    一人一次機會輪流說,互相懷疑也可,詳細說出自己在做什么有人佐證也可,可若什么說不出來,就剁掉一根手指。

    伺候皇子的嬤嬤們都年紀不算小了,怎么禁得起這樣的陣仗?

    為了活命嬤嬤們拼命的證明自己,互相指責,又瘋了似的說別人的私隱,不過幾輪下來,就揪出一個嚇尿褲子的嬤嬤出來。

    她被身邊人推出來給嚇壞了,跪在地上不住的哭泣求饒,碧慈扶著娘娘走到庭院內去,垂眸看向了她。

    姜雪漪就那么靜靜的看著,平靜的語氣卻半點沒有從前的溫柔和煦,反而讓人不寒而栗:“皇后怎么教你的?”

    嬤嬤早就被嚇破了膽,磕頭磕到頭破血流都不敢停:“淑妃娘娘饒命,淑妃娘娘饒命!奴婢也是沒辦法,奴婢是被逼的!”

    扶霜上去就甩了她一個耳光,厲聲道:“娘娘問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許說別的!”

    嬤嬤哭得肝腸寸斷,只好說:“皇后娘娘和奴婢說,要在您生產那日將東西喂給三皇子,再說一切都是段殷凝做的即可,她自會認下罪過……還說……還說不論那日您究竟情況如何都要這么做,三皇子必須要死……”

    “奴婢知道的就這些了!奴婢的家人都被皇后要挾控制了,奴婢為了家人活命沒辦法啊娘娘!”

    扶霜冷笑了聲:“你以為你聽話了,你和你的家人就能活嗎?”

    姜雪漪緊緊握著碧慈的手合上眼,良久后,才輕聲道:“有難處該先來尋本宮,而不是心生背叛。”

    “孔嬤嬤,本宮自問待你不薄。”

    她緩緩睜開雙眸,轉過身去:“捂住她的嘴,讓她別出聲。”

    “原本打算給宸兒吃的藥喂給她吃一半,她的尸身留在本宮手里,就當是贖罪了。”

    姜雪漪一邊走一邊吩咐,平靜的好像在宣判命運:“派人去通知宮中所有人,讓她們皆去鳳儀宮門前候著,隨本宮見皇后。”

    “碧慈去國子監見大公主,她明白本宮要做什么,扶霜你親自拿著本宮的令牌去尋睿成長公主,她欠本宮一個人情。”

    “現在就去,動作要快。”

    第196章

    此次對皇后而言是絕無僅有的機會, 但對姜雪漪來說同樣也是。

    且看皇后的種種安排就知道,皇后想要她和宸兒死的決心有強烈,簡直到了必殺的地步。

    如果不能抓住這次的機會一次性扳倒皇后, 那么只要皇后活著, 兩個月后她生產之時無力反抗,死得就一定會是她和她的孩子。

    皇后已經對她恨之入骨, 欲除之而后快,到時候就算這次的安排失效,她也會使別的手段, 這一點姜雪漪毫不懷疑。

    所以哪怕這次時間倉促, 她也沒有更周全的辦法來做實皇后殘害嬪妃和皇嗣的罪名,她也依舊要用盡一切手段把皇后摁死,讓她再也不能翻身。

    姜雪漪轉頭看了一眼已經中毒倒在地上的孔嬤嬤:“找人抬著她。”

    “為本宮更衣, 備轎, 即刻去鳳儀宮。”

    在不屬于去鳳儀宮向皇后請安的時間點收到了淑妃娘娘的讓各宮前去鳳儀宮的消息,東西六宮的嬪妃都有些疑惑。

    可不理解是一方面,無人敢不去卻是另一方面, 那是協理六宮寵眷不衰的淑妃,她請人誰敢不從?

    萬一真有什么大事發生,不去的罪責她們誰都擔待不起。

    長安的春四野明媚,繁花盛開,灼眼的陽光將這一大片紅墻金瓦照的雪亮。

    若從高望去, 就見各宮各室大門敞開, 嬪妃們一個接一個的出來,宮道上的人影越來越多, 皆朝著一個方向,如無數溪流一般最終匯向大海。

    最終目的地是鳳儀宮, 大凌皇后居所。

    等姜雪漪坐上轎子走到鳳儀宮門前的時候,前來鳳儀宮候著的嬪妃已經到了不少,正在門前彼此面面相覷。

    走得快的嬪妃本想直接如晨起請安時一般走進殿內歇著等,誰知在門口就被值守的宮女攔住了,說皇后娘娘不曾傳召任何人。

    這就奇怪了,明明是淑妃的意思,怎么皇后娘娘本人毫不知情?

    幸好沒等多長時間就見淑妃的轎子過來,一群人這才急忙上前行禮問安,恭敬問道:“方才鳳儀宮的宮女說皇后娘娘一直在宮中靜養,不曾傳召姐妹們,不知是出了何事?事發突然,還請娘娘給個咱們個準信吧。”

    段殷凝攙扶著姜雪漪從轎子里緩緩出來,她環視身前神情迥異的嬪妃們,撐著肚子緩緩道:“諸位姐妹們不必擔心,本宮今日請你們前來不過是一道來做個見證,人多眼雜,彼此也有證明,免得陛下不在,宮里許多事得不到公允聲張。”

    說罷,她搭著段殷凝的手腕徑直往大門前走去,值守的兩個宮女見狀慌張起來,不知道該攔還是不該攔。

    皇后娘娘本說了今日她要靜修不得人打擾,可眼前的架勢已經遠遠超出了她們能處理的范疇,其中一個只好連忙進去通傳。

    說話的功夫里,前來鳳儀宮的嬪妃已經越來越多了,原本寬闊的宮道站滿了穿著綾羅綢緞的貌美妃嬪,正午日光下,卻一時人心惶惶。

    也正是這時,有個站在邊緣眼尖的嬪妃看到了跟在淑妃轎子后被一張白布蓋著的尸身,嚇得驚慌尖叫起來:“有死人!有死人啊——!”

    這一聲如同巨石落水,頓時在人群中激起了巨大的漣漪。

    宮里的嬪妃都是官家貴女,自小養在深閨雙手不沾陽春水,連殺雞殺鵝都看不到的人,何時見過尸體?

    妃嬪們原本就忐忑,知道定是宮里出了什么事,誰知這會兒死人就在身邊,只會讓她們更加畏懼不安。

    然而聰明的已經猜出發生了什么事,就如楊修媛和榮妃,都擔憂地看向了姜雪漪的背影,心道恐怕有天大的事要發生了。

    姜雪漪并沒有理會人群中因為尸體而爆發的慌亂,相反,越是在這個時候她就越是要沉得住氣,因為一旦思維亂了被人帶著走,那對現在的她而言就是致命的。

    鳳儀宮門前的騷亂并沒有持續太久,前去通傳皇后的宮女很快就回來,和另一個宮女一起將鳳儀宮的大門打開了。

    “皇后娘娘請你們都進去。”

    姜雪漪命人帶上孔嬤嬤的尸身一起進去,這會兒碧慈也小跑著從國子監回來了,悄悄站在了她身后。

    她摩挲著右手袖中的玉佩,定了定心神。

    眼下嬪妃皆到,大公主那邊只要就位,扶霜那邊稍微遲一些也無妨。

    姜雪漪不緊不慢的走進鳳儀宮這個她已經多日不曾來過的地方,心情卻和從前截然不同,不知是不是三公主喪事才過不久的緣故,雖說此處景致依舊,可總讓人覺得透著些暮氣,沒有半點春日里的該有的朝氣。

    她踏入門檻抬眸望去,正殿內,皇后正坐在屬于她的鳳座上垂眸看著姜雪漪走過來,明黃色鳳袍加身,看向她的眼神既咬牙切齒又淡定,像是沒想到姜雪漪會這么快發現還帶人逼上鳳儀宮,又像是真的走到這一步也無妨。

    姜雪漪將她的神色變化盡收眼底,看著她努力維持的風光體面,可只要一想到她今日對自己和宸兒所做之事,就覺得皇后看似平靜端莊的姿態下,帶著似有若無的瘋狂。

    “棠淑妃,你身懷大肚不在宮中好好養胎,傳召各宮嬪妃來鳳儀宮做什么?難道是攜眾威逼本宮嗎?”

    “本宮不記得曾讓你這么做,你這般濫用職權,實在是僭越了。”

    姜雪漪抬頭淡淡道:“臣妾有沒有僭越皇后娘娘自己還不知道嗎?所謂人多勢眾,可臣妾卻不敢做什么悖逆之事。如今叫諸位姐妹們過來無非是想讓她們替臣妾做個見證,畢竟眼睛多了說話的人也多了,免得臣妾自己來了勢單力薄,到時候是非對錯全憑皇后娘娘一人說了算,臣妾一張嘴喊冤都沒處說。”

    “陛下不在宮中,太后又在病中,后宮凡事都要由皇后娘娘做主,您執掌鳳印,臣妾等人自然要聽您的。”

    她直直看向皇后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可若是皇后犯事呢?臣妾性命受險,豈不是無人可以做主了?正因事關皇后,臣妾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把孫嬤嬤帶上來。”

    裹著白布的尸體就這么被抬進了鳳儀宮正殿,白布一掀,形容可怖的尸身頓時呈現在所有人面前,一時滿座嘩然,驚嚇不止。

    待看清是孫嬤嬤后,皇后身邊的芷儀明顯身子一顫,顯然沒想到會是這般結果。

    她拿捏住孫嬤嬤不過是幾個時辰之前的事,這還不到一天就被淑妃揪了出來!淑妃究竟還知道什么?又掌握了多少?

    芷儀下意識看向皇后,可皇后只是直勾勾地看著她,眼底似掀起驚濤駭浪,可幾個呼吸后,她只冷笑了聲:“本宮知道陛下寵愛你,一直以來對你多有包容,可你就算懷著身孕也該知道自己的身份,竟越發放肆,這樣無憑無據的便污蔑到本宮頭上來了。”

    “你懷著皇嗣身子金貴,若真有人陷害,大可告訴本宮求本宮替你做主,可你居然恃寵而驕,帶著尸體堂而皇之的送入鳳儀宮,嚇得其余嬪妃高聲尖叫,渾然不顧身份體面,豈不是失心瘋了?”

    “淑妃若是無法冷靜,本宮可以讓宮中太醫去為你好好診治,也不必出來發瘋了。”

    姜雪漪淡淡勾唇道:“臣妾后頭的話還沒說,怎么皇后娘娘便這么急不可耐的要給臣妾扣上一頂失心瘋的帽子?是因為您心虛了,害怕臣妾繼續說下去嗎?”

    “臣妾是什么性子您清楚、陛下清楚、滿宮姐妹們都清楚,臣妾不是喜好張揚之人,更不會錯怪任何人。”

    “方才孫嬤嬤要喂宸兒吃小食,卻行動鬼祟,眼神躲閃,臣妾覺得不對,便立刻決定嚴審孫嬤嬤。孫嬤嬤不肯承認,臣妾便讓她將小食吃下去,誰知不到一刻鐘便毒發身亡了。再后來,便在她的身上扒出了這害人的東西。臣妾細細審問宮中其余人,這才知道原來孫嬤嬤之前曾私下會面芷儀,正巧被人瞧見,只是她們當時并未多想,不曾想這見面竟是謀劃害人的事情。”

    “芷儀是皇后的掌事宮女,是您的心腹,若說此事不是您授意,是芷儀自己想做的,您覺得臣妾會信嗎?”

    她看著皇后,一字一句擲地有聲:“臣妾知道您一直不喜歡臣妾得寵,更不喜歡臣妾生下了宸兒這個健全的皇子,可臣妾從未想過與您爭,反而一直敬您是中宮國母,對您明里暗里的刁難一直多有包容。可不想人性竟是如此不堪,臣妾屢屢退讓,換來的卻是陛下離宮后的一包毒藥。”

    姜雪漪把毒藥舉起來讓所有人都瞧見,揚聲道:“這毒藥見血封喉,宮里斷斷不會有這樣的東西。要知道這是不是皇后娘娘所做也不難,只要去查查這陣子后宮的出入記錄,再去長安的各大藥房調查,總能查到蛛絲馬跡。近來陛下不在,后宮戒嚴,出入后宮的人本就不多,想必是好查的。”

    一聽這個芷儀頓時慌了,厲聲道:“淑妃不得放肆!皇后娘娘乃千金之軀,豈容你一個小小妾室在此大放厥詞!”

    “你口口聲聲說瞧見了奴婢與您宮里的嬤嬤私會,敢問是在何處?又說了什么?你所謂的人證物證又有哪條不是出自你宮里,如何證明是奴婢所為。”

    “皇后娘娘身為國母,光明磊落,她乃陛下正妻,為何要不滿你一個小小妃妾,豈非亂了尊卑,實在可笑!”

    姜雪漪并不被芷儀的反駁嚇唬到,反而又說道:“是嗎?此事你不肯承認也罷,總歸一查就能分辨出是不是本宮自導自演,可皇后娘娘做的遠不止這一件。”

    她偏頭看向段殷凝,段殷凝立刻上前跪在了殿內,姜雪漪方又說道:“您指使臣妾身邊的掌事宮女長期在臣妾的飲食中下傷胎的藥,此事又如何解釋?”

    “您以為控制住了她的祖母便能讓她為您做事,卻沒想過她是忠仆,早已告知了臣妾原委。臣妾在來鳳儀宮之前就已經命人出宮去擒人了,您安插在她祖母身邊的人,想必很快就能被緝拿入宮,屆時好好只需調查便知道那人是來自趙家,皇后又該如何抵賴?”

    聞言,芷儀猛然睜大了眼睛,看向了皇后娘娘。

    皇后袖中的手早已摳緊了椅子扶手,華麗的寇甲用力到險些將里頭的指甲都摳斷。

    可她仍然竭力保持著冷靜,維持著屬于皇后的高貴和尊嚴:“淑妃,本宮也是你能質問的嗎?”

    “你字字句句都說是本宮害了你,可嬤嬤是你的人,段殷凝也是你的人。至于你說出入宮記錄,段殷凝祖母身邊的人,即便查出來是趙氏所為,可只要有心,哪個不能偽造?”

    “陛下如此寵愛你,你本該安分守己,感謝天恩,誰知竟生出了熊心豹子膽,今日敢逼上鳳儀宮質問本宮。”

    “你就這么眼饞本宮的鳳位,這么急于取而代之嗎?!”

    皇后和淑妃在殿內對峙,每一字每一句都足夠讓宮中所有的嬪妃心驚,謀害嬪妃,殘害皇嗣,陛下不在宮中時弄權,這每一件都是要命的大事!

    宮中兩大巨頭已經對上,今日絕對不可能善了,最后勢必會倒下一方。等陛下再回宮,一切塵埃落定,整個宮里的局勢就會天翻地覆了。

    就在兩人各執一詞,還未爭辯出個對錯的時候,從后殿緩緩走出一個清瘦溫柔的身影。

    是如今已經成為嫡出的大公主。

    她掀開簾子,看著皇后溫聲說了句:“母后,回頭是岸,您不要一錯到底了。”

    第197章

    大公主此言一出, 滿座嘩然,皆驚訝地看向了她。

    皇后和淑妃當堂對峙,大公主怎么會出來說這些話, 難道是大公主知道些什么?

    在她們眼里, 嬪妃的事再怎么樣也是大人的事,不該牽扯到孩子。公主雖說已經十三, 再過兩年就要及笄了,可在她們眼里也還是個孩子,孩子出現在這場合就是不尋常。

    尤其大公主身份特殊, 原本就并非皇后的親生女兒, 這時候出現說這些就更耐人尋味了。

    皇后顯然也不曾想過靈寧會在這個時候站出來說這些,當下便心底一沉,說道:“靈寧, 此處不是你該呆的地方, 隨芷儀回房休息去。”

    可大公主非但不退后,反而越來越往前,一直站在了人群中間, 仰頭看向她:“母后,您為何還一直執迷不悟呢?”

    “若是父皇知道您這般倔強,無論如何都不肯認錯,想必會更失望吧。”

    皇后臉色一沉:“靈寧,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母后身為國母母儀天下, 兢兢業業操持后宮, 照看皇嗣,更是將你視如己出, 母后有什么錯?你不要只聽外人片面之詞便隨之胡說,可知言多必失的道理嗎。”

    她搬出自己和靈寧如今的身份和情分, 企圖讓靈寧明白道理,不要在這繼續胡鬧,誰知靈寧并不退步,反而柔聲說:“正因母后待靈寧如親生,靈寧才不愿意母后繼續錯下去。”

    “您和芷儀說過什么靈寧都聽見了,您還要狡辯嗎?”

    大公主緩緩復述:“淑妃心腹大患,本宮必趁陛下不在時一舉除之,否則來日三皇子繼任大統,淑妃得寵,姜家得勢,再無本宮容身之地——”

    由大公主親口把這話說出來,給眾人帶來的震撼甚至比淑妃更多,也更加讓人信服。

    大公主今年才剛剛十三歲,還是個未及笄的孩子,她哪里懂得前朝后宮這些勾心斗角的爭斗?若非親耳聽到,斷不會說得這么像樣。

    再者說,大公主被太后指給皇后成為嫡女,和二公主同吃同住又一道去國子監念書,這鳳儀宮對她而言原本就哪里都去得,會聽到什么也不奇怪。

    大公主本是個溫柔懂事的好孩子,又經太后教導三年,知書達理惹人喜歡,唯一的不好就是她的生母是笑里藏刀的劉貴嬪。

    但也正因是她生母是劉貴嬪,她才更沒有替淑妃作偽證的可能。

    畢竟宮里誰不知道劉貴嬪和淑妃有仇?

    眼下大公主出來指證皇后,只有可能是她真的聽到了這些。

    至于她為何要指認自己現在的嫡母,一來可能是她為人方正見不得皇后作惡,二來說不定皇后私下待她根本傳聞中那般好,若大公主寄人籬下心中積怨,這也并非沒有可能。

    總之有大公主這一席話,幾乎就可以認定是皇后陷害淑妃,而淑妃只是自保了。

    底下的嬪妃們神情各異,竊竊私語,這會兒都看向了皇后,各人眼中情緒皆復雜難明。

    或不信任,或憐憫,或畏懼,或不愿與她對視,總之唯獨沒有嬪妃們對皇后該有的尊敬和敬畏。

    皇后緊攥著扶手的力氣克制不住地更用力了些,只聽細微的咔嚓一聲,右手無名指的指甲生生在寇甲里斷裂了,指縫里滲出星點鮮紅的血跡來。

    她趙宛霏一生為后,從來沒有被任何一個人逼到過這樣難堪的地步,這一切都是因為淑妃引起的。

    而她的好養女,她視若親生與靈安一起教養的孩子,竟然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站出來在背后捅刀。

    可為什么?

    是她對她不夠好嗎?還是淑妃收買了她?她的母妃劉貴嬪生前最厭惡的人是誰難道她不知道嗎?她已經十三歲了,竟幫著敵人說話,實在是可笑。

    然而不管因為什么原因,皇后現在都沒時間和心情再去追究了,淑妃就在跟前步步緊逼,她必須得化解今日之危,坐穩中宮,再借今日之事除掉淑妃。

    如若不然,便是她這個皇后大敗特敗了。

    見狀,她的心徹底涼了下來,一時竟覺得這世間實在荒謬的可笑。

    她垂眸看著大公主,皮笑肉不笑:“靈寧,你還小,分不清想和做的區別,母后都可以原諒你。”

    “母后是不喜歡淑妃,可不喜歡,想做什么和做了什么是兩碼事。靈安有時課業多了也會玩笑似的和母后說想將師傅的胡子綁起來,可她會這么做嗎?”

    “芷儀,把公主帶下去,今日胡鬧了這么久也該胡鬧夠了。”

    姜雪漪看著皇后冷冷開了口:“孫嬤嬤的尸身和害人的毒藥就在殿內,皇后母族派人做的惡也昭然若揭,甚至連大公主都看不過眼出來指認,皇后娘娘卻還要顛倒黑白,矢口否認。如今甚至還想讓芷儀強制把公主帶走,好讓公主閉上嘴,再也不能說出指認您的話,皇后從前最重公允,如今到自己身上卻如此這般,不覺得太過了些嗎?”

    “眼下人證物證具在,皇后仍要一手遮天,抹去你所有的罪行。可大凌律法向來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若今日陛下在此,必當會給臣妾一個說法,絕不讓妖后橫行,殘害嬪妃與皇嗣。”

    “臣妾早知道皇后不肯心甘情愿的伏誅,這才請了一宮姐妹們過來作見證。眼下這么多雙眼睛都看著,臣妾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就算您有一萬張嘴也說不清今日的罪孽!”

    皇后怒而拍桌道:“淑妃!本宮念你懷著身孕容你放肆多時了,你還不知收斂!這一樁樁一件件,有哪件事本宮不能解釋?你拿著杜撰的罪證來污蔑本宮,企圖趁陛下不在宮時協同其他人來打擊中宮國母,你該當何罪!”

    “就算本宮有天大的不是,也該是陛下決定,而非你一個小小妃妾來以下犯上。”

    “若你還不知足,你便留下這些罪證,一切等陛下來再行處置。屆時本宮任由你隨意抹黑,陛下定會還本宮一個清白。”

    “可眼下,本宮絕不允許你再煽動人心,惹的宮內外流言紛紛,有損皇室尊嚴。”

    姜雪漪半步不退,只撐著隆起的肚子朗聲道:“究竟是為了扣住臣妾好讓一些罪證煙消云散,還是為了趁陛下回來之前徹底害死臣妾,皇后娘娘不比誰都清楚嗎?臣妾竟不知這天底下沒有王法了,人證物證都在也能拒不認罪,若讓天下人知道國母尚且如此,恐怕百姓都要笑掉大牙,什么國母,什么皇后?不過是一個心狠手辣殘害子嗣的毒婦罷了。”

    對峙到現在,再說下去也不會有什么結果,無非是口舌之爭罷了。

    可說再說又有何用?她趙宛霏才是大凌皇后!她有鳳印,有執掌后宮的絕對大權,滿宮奴才侍衛誰敢不聽她號令?

    區區妃妾也敢冒犯皇后,就是因為她從前對淑妃太過縱容!一再忍讓!才讓自己到了今日這步。

    若不是姜雪漪,她如今該與陛下如從前一般互敬互愛,誰也不會礙了她的位置。她會坐穩中宮,將來生下一個嫡子好繼承陛下的皇位,她的兩個女兒也能平安健康的長大。

    若不是姜雪漪,靈琋不會天生體弱;不會讓她憂思過度身子虛弱,生產時害得靈琋大腦受損,天生癡傻;更不會強行跟著陛下去大巡游,在梧州時靈琋又大病一場。

    若非這一切帶來的連鎖反應,她的女兒怎么會早夭,怎么會離開這個人世?

    若不是淑妃從中作梗,陛下又怎么會和她離心這么久,還是靈琋死后才有所轉圜。

    五年了,皇后活在姜雪漪這個寵妃的陰影下已經五年了,她徹底受夠了。

    早在今日所作所為之前,她早已想好了一切,想好了所有的可能性。

    她不怕。

    她是趙家最高貴的女兒,是出自趙氏的皇后!她什么都不怕!

    她寧可站著死,也不要跪著活。

    即便事發被淑妃知道了一切又如何?她是皇后!滿后宮誰敢對她做什么?

    這個世界上能處置她的人只有陛下,可陛下不在,他護不了他心愛的淑妃。

    她會解決好一切的,她會給陛下一個合理的解釋。

    等淑妃難產而死,三皇子傷心“不慎死亡”的時候,這個宮里就是她一人獨大,到時候所有人都會長著同一條舌頭,為了自己活,誰會替淑妃伸張正義?

    人人都是自私的,只要自己能活,就不會管別人死活,關系再好也是一樣的。

    皇后冷冷地盯著姜雪漪,眼底的恨意滔天。

    既然強辯不得,那就鎮壓,只要淑妃不能再胡言亂語,她有的是辦法堵住悠悠眾口。

    她挺直了脊背,頭上金燦燦的鳳冠穩穩的在頭上戴著,彰顯出她至高無上的權力:“來人,淑妃胡言亂語污蔑中宮,將她帶下去,幽居在未央宮內,等陛下回來處置。”

    鳳儀宮內的奴才們立刻蜂擁上前,準備將懷身大肚的淑妃拿下,強制帶走。

    姜雪漪冷笑了一聲,她高舉起了手中的玉佩,好讓所有人都看清楚這是什么,揚聲道:“誰敢放肆。”

    “此乃陛下貼身之物,見玉如陛下親臨。皇后,你僭越了。”

    第198章

    這番話頓時震住了聽從皇后命令準備前來拿人的宮人侍衛們, 連同所有在場的嬪妃,視線都集中在了她的手中。

    那龍形玉佩尊貴至極,象征著天子君臨天下的至高之位, 世間除了陛下還有誰敢用五爪金龍的圖樣?但凡是見過陛下之人不可能不認識此物, 也正因認識,此時才格外震撼。

    陛下離宮已經月余, 人人都以為淑妃失了依仗,這一回雖受了委屈卻也未必勝過皇后一籌,方才皇后揚言要拿人, 更是讓她們以為淑妃要完了。誰知陛下都離宮了, 仍這般放心不下淑妃,竟將自己貼身的物件都留給她保命。

    所謂心尖上的人,所謂寵妃, 原能讓陛下為她用心至此, 不惜做到這種地步。

    從前陛下厚待淑妃,偏愛三皇子,連帶著原本就煊赫的姜氏都更加鼎盛, 本以為后宮女子做到這一步便已經是頂峰了,誰又能想到,陛下的心意遠勝于此。

    見玉如見人,在場的所有人在遲疑片刻后都跪了下去,向姜雪漪手中的玉佩行禮。

    皇權大于天, 即便陛下不在, 可只要賦予了物件意義,那就是至高無上的存在。

    皇后是統領后宮不假, 可再大還能大得過陛下?此時就算她再想強行鎮壓淑妃,將她關起來, 也不能繼續了。

    看著淑妃手里的玉佩,皇后端坐在鳳位上的手摳得越發用力,滲出的血從寇甲的頂端溢出,滴滴答答的落在鳳位身側華貴的地毯上,讓地毯染得一片鮮紅。

    陛下人都不在,卻還為她留著一道這樣的保命符,她當真覺得荒謬極了,也恨極了。

    后宮除了她就是淑妃為尊,所以陛下這是在防著誰?防著他的枕邊人,他的正妻——大凌皇后嗎?

    既然如此放心不下淑妃,甚至何不早早廢了她給淑妃騰位置,也好過讓她這些年日夜痛苦,反復折磨!眼睜睜看著她一點點把自己蠶食干凈。

    皇后的眼睛已經微微發紅,卻依舊挺直了脊背,冷冷道:“陛下何時說過這樣的話,本宮怎么毫不知情?”

    “此物是陛下貼身之物不假,然而一非免死金牌,二只是個裝飾之物,本宮怎么知道是不是陛下出宮前賞你的念想,如今卻讓你拿著雞毛當令箭了。”

    姜雪漪將玉佩收回,淡淡道:“臣妾膽小,不敢為了活命假傳陛下旨意,反而是皇后拒不認罪,甚至不惜藐視陛下。”

    “陛下臨行前特意命林威留在宮中為此物作證,這會兒想必林威就在殿門外,皇后一問便知。”

    “來人,傳林威進來。”

    頃刻之間局勢天翻地覆,有陛下信物在手,誰還敢聽皇后的?皇后不過是后宮之主,可陛下卻是天下萬民之主,誰才是真正的主人,他們分得清。

    林威搭著拂塵從殿外走進,躬身道:“奴才給皇后娘娘,淑妃娘娘,各位主子請安。陛下臨行前特意將奴才留在宮中,便是為此物作證的。”

    “淑妃娘娘所言不虛。”

    林威乃陛下身邊最貼身的大太監,他的話絕不會有假,有他作證,陛下的玉佩護身,淑妃今日誰都動不了。

    有林威此言,皇后就算再不想承認,也只能撐著身子緩緩起身,向淑妃手中握著的玉佩見禮。

    也正是這時,眼尖的人才看到了皇后指尖的鮮血,心中駭然。

    然而皇后奈何不了淑妃,淑妃也不能憑著此物處置皇后,局勢再次僵持了起來。

    雖說姜雪漪不會被皇后強行處置,可此事若不能今日解決,總歸是對她不利。

    這時候,她看向了在旁邊一直沒機會說話的大公主,大公主立刻會意,提了句:“父皇雖不在,可皇祖母卻還在。雖說皇祖母病重不理后宮事,可如今事太大,皇祖母不出面是不行了。”

    楊修媛也說道:“大公主說的有理。”

    “今日之事樁樁件件皆是奔著淑妃來的,認證物件皆在,再沒這么分明了,若陛下在宮中,一定會妥善處置,給淑妃一個說法。可皇后卻仗著自己中宮的身份拒不認罪,甚至企圖顛倒是非,強扣淑妃,實在是令人心驚。淑妃懷著身孕,又身份尊貴尚且如此,若哪日我等也遭了皇后不滿,豈非要無聲無息的死在這后宮了?”

    “以我看,還是快快去請示太后,好將此事做一個了結才好。”

    至此,榮妃也掀眸冷冷看了過去:“楊修媛說的是,中宮本該寬厚仁慈,善待妃妾,愛護孩子,可如今的皇后做到了哪一條?皇后如此善妒心狠,竟想趁陛下不在害了淑妃和三皇子三條人命,實在駭人聽聞!難怪當初會做出當街搶了李太醫的事來。幸好平兒福大命大,我這個做母親的平時積德行善從不害人,這才讓平兒從鬼門關熬了過來,若不然豈不是要了我這個生母的性命嗎?”

    “瑞珠,現在就去請太后來,不可耽擱半步。”

    今日皇后的所做作為眾人都看在眼里,這會兒誰還敢替她說話?就連李貴嬪都支支吾吾,不敢看皇后的眼睛。

    皇后先是企圖害懷著孕淑妃和三皇子,后來事情暴露又矢口否認,強詞奪理,最后又惱羞成怒,打算利用大權強硬鎮壓此事。

    若不是淑妃有陛下的玉佩庇護,現在恐怕已經被關押進未央宮,不知哪天就成了皇后手下冤魂了。皇后為了除掉淑妃不擇手段,不惜代價,已經狀若瘋魔令人可怖,底下的嬪妃們又有哪個對她心悅誠服,哪個還敢讓這樣的人當她們的主母?

    若將來再有誰得寵生子,皇后還會使出什么手段來?

    今日這場面太大,底下的人不少都嚇壞了,楊修媛和榮妃開頭后,趙才人等人也在底下連連附和,朝皇后施壓,局勢立刻一窩蜂的倒在了淑妃這邊。

    看著底下這群嬪妃們像墻頭草一般盡數倒在了淑妃的立場上,皇后便更加覺得可笑。

    從前她們來鳳儀宮請安的時候,一個個是多么恭順,張口閉口都是一切以皇后馬首是瞻,如今倒學會審時度勢,巴結淑妃了。

    好啊,真是好啊。

    竟可笑到還揚言要去找太后。

    難道她們以為大公主是平白無故成為嫡出公主的嗎?

    當初若不是太后心疼大公主早年喪母與她做交易,她怎么會再費心思多養一個女兒。

    偏偏還是個背后捅刀子的蠢貨,和她的生母劉紫茵一樣令人惡心。

    皇后重新坐到鳳位上,淡淡道:“本宮從前對你們還是太好了,這才縱得你們不辨是非,幫著淑妃一起逼迫本宮。”

    “既然你們都說要去尋太后,那便請太后來定個乾坤,明辨對錯,也好讓你們心服口服。”

    姜雪漪示意段殷凝起身,搭著她的手腕直接坐到了皇后座下第一個位置上。

    她肚子大站了這么久實在是累,索性對峙的時間已經結束,再過不久,就是一切有個結果的時候了。

    皇后此時氣定神閑,不過是因為她覺得太后一定會站在她那邊,可事實真的如此嗎?

    淑妃坐下后,原本六神無主的嬪妃們也找著各自位置坐了下來,氣氛一時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正在眾人惶惶不安不知自己是否站對人了的時候,鳳儀宮門外傳來高聲唱禮:“太后駕到——”

    她們起身迎接,就看到睿成長公主攙扶著形容枯槁已經快要病入膏肓的太后緩緩走了進來。

    皇后率先起身迎接,上前行禮道:“兒臣給母后請安,還請母后上座。”

    說罷,她殷勤的要去另一側攙扶太后,卻被身側的睿成長公主淡淡覷了一眼,繼續扶著太后往主位上去了。

    睿成長公主性子高傲,和她的關系一直不算太好,可今日這個節骨眼還要這般做派又是怎么回事?

    皇后眉頭微蹙,到底沒和她計較,坐到了太后身側去。

    誰知皇后剛剛坐下,太后便看著底下的眾妃們嘶啞道:“皇后,跪下。”

    太后此言一出,皇后立刻睜大了眼睛看向她,在座的嬪妃們也心中一緊。

    皇后不能忤逆太后,只好跪到了殿內去,恭謹道:“后宮會出今日一事皆因兒臣管教后宮無方,這才讓母后受累,是兒臣不孝,還望母后——”

    然而還沒說話,太后便打斷了她,渾濁的眼底盡是滄桑:“皇后,你可知錯?”

    “陷害嬪妃,殘害皇嗣,如此種種已是中宮失德,于宮規是犯了大錯。哀家方才雖不在鳳儀宮,可今日所生之事消息,哀家全都知道。”

    “人證物證具在,你非但不認罪,保留身為皇后最后的體面,竟還在宮里肆意弄權,命人捉拿懷著皇嗣的淑妃。若皇帝今日在宮中,你覺得皇帝容得下你嗎?”

    皇后頓時急了,拼命用眼神示意太后:“母后!事情并非如此!”

    可太后并不理會,反而搖了搖頭:“事到如今還執迷不悟,哀家對你很失望。”

    “你這般模樣,哀家如何相信你教導的了靈寧?幸好這孩子已經長大,品性方正,并未被你影響。”

    怎么會是這樣?!

    皇后的瞳孔猛然一縮,仰起頭看向太后,滿眼的不可置信。

    當初她們的交易是怎么說的?分明是說太后要在還活著的時候盡力保全她,更要規勸陛下平衡后宮,親近皇后,可皇后怎么也沒想到太后撐著病體來鳳儀宮,居然是為了說這樣一番話。

    是睿成說了什么?還是淑妃在背后搞鬼了?

    可太后一向不親近淑妃,怎么會幫著淑妃說話!?

    她無論如何都想不通,發紅的眼睛圓瞪著,不住的搖頭著。

    不會的……她怎么會輸?她分明早就想好了所有的退路,給自己留了好些后手,怎么會一夕之間全都失效了?

    陛下偏愛淑妃就算了,可太后……!

    就在皇后情緒失控的時候,太后垂眸看著她,不忍地合上了眼睛:“皇帝不在宮中,哀家理應替皇帝肅清宮闈,保全皇嗣。”

    “皇后失德犯下大罪,自今日起禁足鳳儀宮中,無哀家之命任何人不得進出。鳳儀宮所有宮女太監,親近者處死,粗使發配苦役,一日三餐和近身侍奉由哀家派人給你送去,余下之事等皇帝回來另行處置。靈安和靈寧都住到哀家的長壽宮去,不必留在鳳儀宮了。”

    “至于今日所發生的事,嬪妃們要各自約束好自己的宮人,哀家不希望透露出去任何一個字,違者皆殺。”

    “皇后即便犯錯,象征的也是皇家的顏面。如今時局不穩,朝綱動蕩,兩國交戰,后宮之事不可牽連到前朝。”

    說罷,太后緩緩睜眼看向了姜雪漪:“淑妃今日受苦了,等皇帝回來,哀家會讓皇帝好好安撫你。往后宮中宮務便先由楊修媛管著,等你平安產子,你再重新掌管后宮。”

    姜雪漪起來福身道:“是,臣妾多謝太后。”

    說罷,太后疲倦的扶著額頭,被睿成長公主扶著站起了身:“走一趟哀家也乏了,你們各自回宮去吧。”

    睿成長公主扶著太后臨走前,轉身看了姜雪漪一眼。

    姜雪漪同她輕輕頷首示意,意為多謝。

    至此,今日之事終算塵埃落定。

    宮中人陸陸續續起身離開,她也搭著段殷凝站起身子欲離鳳儀宮,臨走前垂眸看去,皇后仍跪在原地看向前方,滿眼的不甘絕望。

    想必,她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

    可想不通也不打緊,她只需知道一件事。

    那就是凡事皆有因,她種什么因,就得什么果。

    她作孽不少,今日不過是自食惡果罷了。

    睿成長公主最重諾,否則當初也不會對她說欠她一個人情來還她救了郡主的救命之恩。

    何況太后病重恐怕時日無多,睿成長公主和太后的母族失去最大的依仗,自然要借這個機會為自己尋一個更好的靠山。

    既是人情,也是站隊,只要她是個聰明人就知道怎么選。

    姜雪漪緩緩走出門外,身后的侍衛們正一個個的清理著鳳儀宮的數十宮人,求饒哭喊聲不絕于耳。

    從前象征著中宮寶座的鳳儀宮,自今日起就會化作皇后的囚籠。

    鳳儀宮門外,大公主正站在門前看向天際,聽到身側的聲音后才緩緩轉頭:“棠娘娘,恭喜。”

    姜雪漪心領神會,也同樣看向她,淡淡一笑:“靈寧,同喜。”

    第199章

    鳳儀宮門前不是說話的好地方, 姜雪漪只和大公主簡單示意后便坐上轎子回未央宮去了,獨獨剩大公主仍在門前安靜地站著。

    身邊沒了人,大公主再次看向天際, 仿佛隔著云層就能看到夜晚的繁星一般。

    就這么靜靜的看著天空, 靈寧終于久違的感受到了平靜。

    她到現在都還清晰的記得母妃落水昏迷那晚,她到底度過了怎么難熬的一夜。

    那一夜的情形, 也許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身為公主含著金湯匙出生,自小金尊玉貴,又有身份高貴的母親為生母, 她從小到大衣食無憂, 事事順遂,唯一的不快樂僅僅是母親對她管教嚴苛,每每想要對母妃如二妹對母后一般撒嬌的時候, 母妃總是板著臉不高興而已。

    哪怕是后來母妃被禁足, 她被皇祖母帶著養了三年,皇祖母也將她保護得很好,不曾讓她接觸后宮的那些污糟。

    直到那晚, 是她第一次直面后宮的爭斗和黑暗。

    母妃死前沖天的怨氣和悔恨,那副痛苦極了的模樣讓她又心疼又畏懼,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母親臨走還心心念念著仇恨不能踏實,為人子女,靈寧怎么能不心痛?

    那晚母妃渾身滾燙高燒不止, 藥都已經喝不進去, 嘴巴里一直說著胡話,時而哀哀哭泣, 時而抽搐痙攣,口中還高聲呼喚著, 孩兒,孩兒!

    靈寧本以為那是在叫她,連忙握住母親的手說靈寧在這,母妃,靈寧在這呢。

    可母妃卻緊閉著雙眼連連搖頭,眼角不斷落下淚水,囈語著,皇后……還我的兒子……皇后,都是皇后!如果不是你……我怎么會是……現在的這個樣子……兒子……我的兒子!

    聽到兒子,她就隱隱知道母妃在說什么了。

    她從小在母妃身邊長大,雖說后宮的大部分事母妃都不愿意說給她聽,可天長地久下來她也知道,早在她出生之前,母妃還曾懷過一個男胎。

    那是父皇的第一個孩子,如果活著,那便是她的親皇兄,更是父皇的皇長子,尊貴至極。

    可那個孩子沒能順利出生便小產,一直是母妃心中的隱痛,雖說平時看不出來,可母妃有時郁郁寡歡,心情不悅,她就知道,母妃一直介懷著此事。

    她也知道,母妃和母后從不發自內心親近,哪怕母后待她再好,和靈安一樣的好也不行。

    甚至母妃不喜歡她總是去鳳儀宮和靈安一起玩,多待一會兒都要呵斥。

    也就是那晚,她才想明白,原來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母妃恨母后害她失去了兒子,恨母后讓她失去了最大的倚仗,可當年的事已經過去太久,她苦于沒有證據,無法報仇。

    這么多年她一直耿耿于懷,難以放下,到后來不光恨皇后,更見不得任何人懷父皇的孩子,尤其是皇子。

    所以母妃不喜棠娘娘,不喜和娘娘,不喜所有有孕的庶母,她的痛苦,她想讓其余人都嘗嘗。

    靈寧以前還不明白,為什么母妃如此溫柔和善的一個人卻總是看許多人都不順眼。

    那些娘娘們明明貌美溫柔,對她也好,又沒有得罪過母妃,母妃為何總是私下里不高興呢?

    就連母妃解除禁足后,她還曾問過母妃到底為什么這么不喜歡棠娘娘,當初還準備毒藥要害棠娘娘,因為在她眼中,棠娘娘并未得罪過母妃。

    可母妃只是沉默著不說話,僵硬的說她還是個孩子,不用管長輩之間的事。

    如今是一切都分明了。

    靈寧知道母妃做錯了很多事,也知道那些庶母們都很無辜,可母妃并不是天生就是這副模樣,她不去想那些事情的時候十分溫柔,待她也很好。

    在她眼里,母妃就是全天下最好的母妃。

    之所以到后來面目全非,是因為母妃心中積攢了太多未果的仇恨。

    其實母妃從來沒讓靈寧為她報仇過,甚至在即將咽氣的那一刻,母妃的神志是清醒的,還哭著說要靈寧好好長大,好好生活,別惦記她。

    可靈寧撲在母妃的身上聽她喊了整整一夜,恨了整整一夜,母妃生前所恨,身為女兒,她怎么能無動于衷?她希望母妃能瞑目。

    如今這一切不過是順水推舟,將母后對母妃做的惡事借棠娘娘之手還了回去而已。

    現在母妃生前的心愿已了,后宮的喧囂再也與她無關,從此以后她只為自己活,讓母妃看到她將自己照顧的很好,再也不必考慮其余任何人。

    想來若母妃看到了今日這一幕,想來在天上也能感到欣慰吧。

    她平靜地收回目光,伺候大公主的嬤嬤們也收拾了東西從鳳儀宮出來跟上,從此離開鳳儀宮,再也不必回來了-

    皇后因失德被禁足于鳳儀宮后,再也無力惹出風波,后宮終于寧靜下來。

    姜雪漪在宮中養胎不出,楊修媛暫掌后宮,宮中高位本就不多,還盡數是淑妃一派,后宮眾人看在眼里,已經隱隱以姜雪漪為尊。

    沒了皇后這個勁敵,宮中再無人敢與她為敵,即便是懷身大肚的辛苦,也讓人覺得舒心了不少。

    加之皇后被太后處置后不久母親便入宮來照顧她,有了至親在身側,再辛苦也算不得辛苦了。

    唯一的變數是陛下北上一行原本預計說要去一個月左右,誰知北方災害頻發,一直三個月未歸,好在如今后宮安寧,陛下不在后宮于姜雪漪而言也沒什么影響,時間一轉眼到了四月中旬,她的產期到了。

    這一胎從一開始就懷得不容易,幸好一直悉心將養,快生的這段日子又照顧得格外好,生產這天,未央宮內一眾穩婆和太醫照看了半日下來,總算有驚無險的生下了一個女兒。

    是陛下的五公主。

    這個好消息第一時間就傳到了正在回鑾的陛下手中。

    為了快些趕回來看新生的女兒,陛下一行快馬加鞭了十天,終于提前趕到了長安。

    在入宮的第一時間,沈璋寒先去未央宮看望了姜雪漪和他們的女兒。

    當久違的“陛下駕到”回響在未央宮門前的時候,不論高低上下,所有人都下意識露出了欣喜的笑臉。

    陛下回宮,就意味著大凌的主心骨回來了,在兩國交戰如火如荼的時候,陛下安撫了北部平安回朝,怎么能不算是個好消息?

    何況小公主出生已經大半個月了一直還未賜名,這次陛下回來定要好好嘉獎娘娘,連帶著他們也能沾光。

    沈璋寒疾步走進殿內,未見其人便先揚聲喚了句:“瀲瀲。”

    他繞過屏風走到床榻邊,姜雪漪正抱著女兒面帶微笑的看著他。

    一別百日不見,如今再次相見,難免讓人心中感觸頗多。

    俗話說小別勝新婚也不過如此,何況他還多了個女兒。

    姜雪漪微微垂頭,柔聲笑道:“陛下平安歸來,臣妾本應親迎,只是月中不宜見風,又抱著公主不便下床,還望陛下恕罪。”

    沈璋寒坐到床沿將她懷中的女兒抱了過來,難掩欣喜:“你為朕生下孩子勞苦功高,朕憐惜歡喜都來不及,又豈會因小小禮節怪罪你。”

    “這孩子仿佛比宸兒那時候更沉些,膚色也白,像極了你,如今咱們也算兒女雙全了。”

    姜雪漪彎眸淺笑,說著:“沒想到陛下還記得宸兒未足月的時候有多重。”

    “這孩子雖說懷著的時候比宸兒那時更辛苦,可生下來后身子康健,比宸兒那時候還沉些。她哭聲響亮,也愛哭愛鬧,和宸兒的性格截然不同,常言道三歲看到老,她從小就這樣,興許長大還真應了陛下當初那句混世魔王了。”

    沈璋寒又抱了好一會兒女兒,這才依依不舍的將她交給嬤嬤抱著,又伸手去牽住姜雪漪,笑道:“混世魔王又如何,咱們的女兒合該嬌慣著。”

    “回程的路上,朕一直在想給咱們的女兒取個什么名字為好,卻始終未能定下。直到方才邁進未央宮門檻,見你庭院內海棠正盛,花香沁鼻,朕便想起當初賜你的封號,想起與你這數年走來的情誼。”

    “不如就叫靈沁如何?既靈動,又有思慕滿溢之意。”

    姜雪漪反復念了幾遍,笑著說:“花香沁脾,宜人芳菲,又多形容于水,可和緩這孩子打出生就風火的性子,陛下取的極好。”

    見她滿意,沈璋寒緊握著她的手溫聲說:“瀲瀲,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這些天朕雖不在宮中,你也十分體貼未曾將宮中所發生之事告訴朕,可母后已經派人修書一封告知了朕原委。方才朕來時問過林威,知道皇后前些日子的所作所為。”

    “她身為皇后卻不修德行,竟意圖在朕不在后宮中要你們母子三條命,如此毒婦,實在不堪坐鎮中宮,更別提母儀天下,統領后宮。”

    他神色冷淡,緩緩說道:“朕會下旨廢后并昭告天下,但念在她與朕相伴多年又生了兩個孩子的份上,朕會留她一命,讓她以庶人之身一生禁足在宮中。”

    此番安排,姜雪漪并不意外。

    皇后雖說是陷害她和和孩子們未遂,可若不是姜雪漪早有安排,她現在已經是一具尸體了,何況這些年她做的惡事可不止這些,如此并不算冤枉了她。

    她眉眼微垂,輕聲道:“臣妾謹遵陛下之命。”

    本以為如此便徹底了結,誰知陛下摩挲著她的手,再次開口道:“為免朝野動蕩,流言紛紛,更為了替病中的太后沖喜,朕打算待你出月便尋吉日封你為后。”

    “國不可一日無后,然則后宮眾人,朕心里唯你可堪匹配。”

    第200章

    十日后恰逢大吉, 陛下廢后的旨意于早朝時昭告天下,林威第一時間便帶著圣旨去了仍在封禁中的鳳儀宮。

    廢后無德,意圖殘害皇嗣乃犯了國之大罪, 只因陛下顧念舊情才饒了一命, 能活著已經是不容易了。

    朝堂上,趙氏族人因廢后連連告罪。然陛下寬宏, 并不以一人之罪牽連趙氏全族,仍厚待趙氏,趙氏上下感激涕零。

    身為君王最要緊的便是有仁心, 否則文武百官戰戰兢兢, 誰還敢直言不諱,廢后獲罪卻能不遷怒于母族,仍然看在功勞上厚待, 朝臣看在眼里, 私下更傳陛下仁厚美名。

    出月子后,姜雪漪并未急著接手后宮庶務。

    下個吉日是三個月后,這段日子她要準備封后的事宜, 又要照顧宸兒和靈沁,實在是分身無術。

    幸好楊修媛處理宮務已經十分得心應手,有她操持著,姜雪漪也不費什么心思。

    這會兒陛下下朝在勤政殿處理政務,她久違了的在身側紅袖添香, 香爐繚繞, 殿內窗扇大敞,泄進一地明晃晃的日光, 花香撲鼻來,難得的歲月靜好。

    廢后與立新后的消息并行, 群臣反應各不相同,上奏的折子也比從前多了不少,沈璋寒一本本翻下來,淡聲道:“廢后品行有虧,倒無人替她說什么。只有個別臣子覺得朕不該過早立新后,尤其不該立你為后,免得太過助長姜氏權勢。但看來看去,夸贊你的反而是大多數。”

    “邊疆戰事正起,你哥哥在前陣帶兵得利,你父親在朝中兢兢業業,朝政如今越發清朗,是非對錯,朕看在心里。”

    姜雪漪垂頭磨墨,輕聲說:“臣妾不該干政,但信陛下自有考量。”

    沈璋寒嗯了一聲,擱筆去牽她的手,放在手心緊握著:“他們無非是擔心外戚勢盛,將來或有一日會功高蓋主。”

    “但越是緊要關頭越是用人不疑,朕愿意一信姜氏忠正剛直。何況這后位朕打定了主意要給你,既有今日之盛,姜氏更要好好輔佐在朕身邊,做國之棟梁。”

    姜雪漪欠身道:“臣妾替姜氏謝陛下隆恩。”

    沈璋寒親自將她扶起來,溫聲道:“瀲瀲即將做朕的皇后,那和朕就是夫妻,夫妻之間往后無需這樣謹慎客氣。”

    他將她環在懷中,下巴抵在頸窩:“朕兒時也曾幻想過自己會娶一個什么樣的妻子。可那時年幼,又不得父皇母妃的愛護,腦中總是一片空白。”

    “后來娶了廢后,與她也算相敬如賓,敬愛有加,可都不若書中所寫那般琴瑟和諧,兩相情好。既無感情,這夫妻二字便沒什么實感,不過是一個身份罷了。”

    “但一想到要與你結為夫妻,死生不離,朕很歡喜。”

    姜雪漪彎眸笑道:“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臣妾只盼陛下能時時相信瀲瀲,明白瀲瀲,既有結發之恩,便能白頭偕老了。”

    沈璋寒緊抱著她:“只要有你,有宸兒和靈沁,朕再無后顧之憂。”

    “朕打算取消每隔三年一次的大選,不再選秀,再讓人重修蓬萊島,在島上種滿你喜歡的海棠花,蓬萊島往后不再是禁區,是咱們一家的清幽之所,再無人可擾,如此可好?”

    姜雪漪攬著陛下的脖子輕笑:“還記得瀲瀲第一次與陛下私下相見就是在蓬萊島,那時瀲瀲誤入此處,不巧身上還來了月信,陛下那日可兇了。”

    沈璋寒將她抱著置于腿上,失語低笑:“你當朕看不出你是故意為之?”

    他一手伸出去點她瓊鼻:“后宮引起朕注意的法子多了,唯你最大膽。可難得你能叫朕不反感,還食髓知味的念著你,那便是真本事了。”

    “若不大膽些,陛下如何注意得到瀲瀲?幸好有那日相見,才有和的陛下這五年,每每想起,瀲瀲都覺得從未后悔。”

    沈璋寒動情地吻上她的唇角:“得皇后一人,朕如獲至寶。”

    如此依偎了片刻,姜雪漪才起身再次為陛下磨墨,陪著陛下處理政務。

    誰知不過兩炷香的時間后,林威匆匆從外面進來,躬身道:“啟稟陛下,廢后見旨不收,執意要求見您最后一面,不然就揚言要撞死在鳳儀宮內。”

    “奴才不敢擅自做主,特來求您示下。”

    沈璋寒蹙起眉頭:“既是廢后,何須見朕?饒她不死已是看在孩子的面上開恩了,非但不惜命,竟敢以死脅迫。”

    姜雪漪柔聲道:“陛下不必動氣,既她有話要說,臣妾去也是一樣的,何須驚動您?朝政日理萬機,您只管安心便是。”

    “也好。”沈璋寒淡淡道,“既如此,就勞煩皇后走一趟吧,也好全了她的心思。”

    “是,臣妾遵命。”

    姜雪漪福身后退出殿內,扭頭看了林威一眼。

    林威忙將手中圣旨遞給她,低聲說:“廢后情緒激動,奴才恐傷了皇后娘娘,您若進去,還望事事小心,奴才和侍衛們就在外頭候著。”

    “本宮明白。”

    坐上屬于皇后才能乘坐的鳳輦后,姜雪漪的儀仗一路從勤政殿去到了關押著廢后的暮秋宮。

    鳳儀宮已被騰出來按著姜雪漪的喜好重新修葺,這暮秋宮本是宮中一處廢棄不用的宮殿,如今正好用來讓廢后容身,說是廢棄宮殿,其實也就比冷宮好上一些,不至于那么荒涼破敗而已。

    搭著段殷凝的手緩緩走到暮秋宮門前,姜雪漪情不自禁仰頭看向此處宮門的門匾,只見門匾上藍漆剝落,鍍金黯淡無光,連朱紅大門的木頭都透著些腐朽的味道。

    如此居所,哪里比得上鳳儀宮萬分之一?

    可這就是趙宛霏堂堂一代皇后走到今日所得到的結局。

    看著這一幕,姜雪漪就算再厭極了廢后也難免唏噓。

    就這么安安靜靜的看著,她恍然想起了自己剛入宮分居宮殿時,也曾這樣抬頭細細打量靈犀宮的門匾。

    還記得那時候她正值豆蔻年華,只覺得宮里的一切都那么的陌生,那么的尊貴不凡,上有皇后和高位嬪妃緊盯著,下有數位新人爭寵風波不斷,她初入宮門,需得事事小心,時時警醒。

    一晃五年過去,這一路上歷經風波,小心籌謀,如今是她成了大凌的皇后。

    那些恨過的,斗過的,或病或死,都不在了。

    恩怨對錯,孰是孰非,今朝再看,竟像黃粱一夢般。

    “走吧。”

    暮秋宮的大門緩緩拉開,正午的陽光下,廢后穿著她最在意的鳳袍站在破敗的庭院內,滿身金線繡成的鳳凰在日光下泛著熠熠金光,尊貴一如從前,看著來的人并非是陛下而是姜雪漪,她也不覺得很意外,只是冷笑了聲,淡淡地看著她。

    “陛下果真不來,想必他厭極了本宮。”

    段殷凝小心扶著姜雪漪,看著廢后皺眉道:“你如今已是庶人,這鳳袍豈是你能穿的?如此僭越,已經是冒犯了皇后娘娘。”

    廢后放不下自己的皇后之位也是人之常情,落差這么大,誰能接受得了?

    可已經淪為籠中鳥還要守著虛無的榮光,這種自欺欺人本身就是一件讓人憐憫的事。

    姜雪漪不欲和她計較這些細枝末節,只是搭著段殷凝的手緩緩上前,平靜地掃視了她一眼:“趙庶人,有什么話和本宮說也是一樣的。”

    “陛下饒你不死,本宮也不想趕盡殺絕,若你有所求盡管派人告訴本宮,只要不過分,本宮能允則允。”

    看著姜雪漪的樣子,趙宛霏突然大笑起來:“姜雪漪,本宮不用你惺惺作態。趙庶人?這衣裳本宮穿了九年,也輪得到你說配不配?”

    “當初本宮坐鎮中宮,你們是如何跪在本宮面前恭恭敬敬的,你們是都忘了嗎?”

    趙宛霏看著姜雪漪,在她身側緩慢的走動:“本宮今日不過是輸了而已,但不代表本宮就該有此結局,更不代表你能做得比本宮更好。”

    姜雪漪淡淡道:“劉貴嬪腹中之子是你所為,大皇子的先天不足也是你的手筆吧?”

    “即便沒有你害本宮和宸兒這件事,你也品德有虧,不堪為后,何談不該有此結局?陛下寬厚,非但留你一命讓你在宮中養老,更不曾因你之過牽連趙氏,仍然厚待趙氏,如此種種,你該感恩戴德才是。”

    “感恩戴德?好笑,實在是好笑!”皇后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我們趙氏為了支持陛下登基廢了多少心血,我父親更是為了做好一個忠臣將兵權拱手交出。我豆蔻年華就嫁給陛下,為他操持后院,為他養育子嗣十余年,就憑這些功勞和苦勞,就算帶上所有的這些罪過,他都不能廢了我!如今他廢我后位,留我一命,你覺得是對我的恩賜嗎?”

    “這不過是他為了彰顯自己的仁慈才故意為之罷了!”

    趙宛霏笑著笑著眼淚都出來了:“姜雪漪,這后位我坐了這么多年,說真的,其實我每一天都在后悔得到了它。我有多累你豈能明白?可我又不甘心,不甘心本來就屬于我的東西,卻要日日夜夜提防被會不會被你拿走。”

    “我趙宛霏生來高貴,天性要強,怎么甘心被你們這些小小妃妾踩在腳下,又怎么甘心原本屬于我的東西被你搶走?!這些事是我做的又如何?只要能坐穩這個位置!我沒什么是做不得的。”

    她發紅的眼睛就那么死盯著姜雪漪:“瞧瞧,我才被廢陛下就立了你,就知道我的擔心一點錯都沒有。”

    “太后快死了,他擔心太后死后要守三年國喪不能扶你為正,這才急急忙忙要將舉行封后大典。我,不過是給你騰位置罷了!”

    看著她又哭又笑形同瘋魔的樣子,姜雪漪出奇的平靜。

    對趙宛霏,她有恨,有厭,但更多的是覺得可悲。

    可悲她在這宮中掙扎沉浮了這么多年,臨了了卻連當初的自己都不認得自己,被這潑天的權勢和彼此傾軋生生淹沒了,失去了自己的本心。

    正如姜雪漪一般,自入宮以來,她無時無刻都在告訴自己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權勢,地位,以保家人安康順遂。

    若一個人想要的太多,則必然會心生怨懟。

    有怨就會有恨,人若被怨恨充斥了大腦,只會走向極端。

    趙宛霏就是如此。

    她想要坐穩中宮之位,想要陛下不偏寵任何一人,想要生下嫡子,想要自己將來生的嫡子能夠繼任大統,想要趙家千秋萬代。

    她想要的太多太多,到頭來反而失去了最開始就擁有的一切,最后反而是姜雪漪得到了她想要的。

    其實她一開始從未肖想過后位。

    “說完了嗎?”

    姜雪漪看著她的眼睛,淡淡道:“本宮還得回勤政殿侍奉筆墨,沒時間聽你的這些瘋話。”

    “若你今日只為了說這些,那你恐怕要失望了,這些話亂不了本宮的心,更不會影響本宮任何。”

    “恐怕你也早忘了,你與本宮之間并非一開始就是這樣,許多事若無日積月累,不至于走到今日這一步。”

    今日來暮秋宮一趟已經是姜雪漪對她最大的仁慈了,她言盡于此。

    后位難坐不假,諸多權衡也不假,可這天下蕓蕓眾生,又有誰容易了?

    身居高位,享著榮華富貴衣食無憂,很該知足才是。

    若連這點慈悲憫下和清醒明白的心胸都沒有,這后位便只能是深深的枷鎖。

    可只要家人安康,姜雪漪總能覺得知足。

    說罷,她搭著段殷凝的手轉身欲離,不打算再聽趙宛霏說下去。

    誰知趙宛霏卻安靜了下來。

    姜雪漪一直走到大門口才覺得不對勁,情不自禁轉身看過去,就見她反而含淚笑了起來,通紅的眼底滿是寂寥和滄桑:“再說什么都沒用了,早已遲了。”

    “我乃趙氏所出的皇后,這條路即便是錯,我也要一路錯下去。”

    “我趙宛霏寧可站著死,絕不跪著活。”

    說罷,她就那么笑著,直直墜入了庭院內的深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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