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考試
姜珂收到嬴政這封信時, 正在家里和張辭悠閑地下著六博棋。
她喜歡和張辭下棋，因為他的棋藝很高，高到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輸給自己, 不漏出任何破綻，不像別人，破綻多也就罷了，演技還賊差。
收到信后, 姜珂并未在意, 棋盤上的棋子依舊維持原樣，屏退郵人后, 伸手將信封拆開。
前半部分, 她一直都是垂眸看的，沒什么太大反應, 直到看見最后一句話，反復確認, 眼神瞬間瞪大。
張辭見她反應異常，連忙詢問：“可是發生了什么大事？”
姜珂眼睛里的高光消失, 她回道：“陛下要回咸陽了。”
那我的清閑日子豈不是馬上就要到頭了?
根據她的反應, 張辭總結道：“那這可真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大事，天大的事。”
姜珂開始沒茬硬找：蒙武李信你們就不能再往西邊打些地盤, 讓陛下再去黃□□邊巡游一次嗎？
不過最近咸陽官員的確都很忙，因為今年舉辦了秦朝第一屆官吏考試，大家之前誰也沒有類似的經驗，只能摸著石頭過河, 所以這次考試更像是公務員考試和科舉制的結合體。
秦朝去年平定了漠南和漠北, 今年又將嶺南地打了下來，這兩處皆是人煙匱乏, 技術落后，缺少開發的地方，如今正需要大量的有志青年前去那里搞建設，所以通過這次考試后的很大一部分的官吏都會被派去邊境基建開荒。
她又仔細瀏覽一遍嬴政的信，記住領導在里面交給自己和任務，確保沒有遺漏，又將其按照褶皺重新折好，放到信封中。打開一處柜子，柜子里面有好幾排盒子，盒子里都是這些年來她收到各位門客、嬴政、荀子、韓非等人的信件，隨著時間的流逝，如今每個盒子里面都基本是滿滿一盒的信件。
姜珂精準找到嬴政的那個盒子，輕車熟路將嬴政寫給她的信放到里面，隨即迅速切換狀態開始工作。
姜珂：美好生活暫停，開始工作！
張辭已經撤下棋盤，收拾好桌面，姜珂咬著筆頭，雙眼無神，在自己面前這沓子紙上寫下幾個大字：
北部大開發計劃。
嶺南大開發計劃。
單從這兩個項目名來看，就十分磨人，可以稱得上是耗費時間和精力的計劃書。
而且還是一次寫兩本。
姜珂的結果注定是一支筆、一杯茶、兩份計劃書、一夜無眠。
在寫項目書的同時又等待嬴政回來檢查工作，所以姜珂的時間過得格外快，轉眼嬴政的車駕便已回到咸陽。
嬴政回咸陽的那日恰好趕上天公作美，晴空如洗，惠風和暢，溫度也不燥熱，天氣特別好。
巡游車隊一如既往地隆重盛大，仿佛要用盡所有心思來展現天子的尊貴。
嬴政坐在專屬于他的以六馬系駕駛，用黃金美玉裝飾成極盡奢華的金根車上，身后的八十一乘屬車上坐著在朝中擔任重要職責的文武百官，兩邊是步伐整齊的車騎、步卒、衛士等，他們手上持著旌旗儀仗，不光行動整齊，就連臉上的表情都仿佛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整個車隊浩浩蕩蕩，即使劉季見到過很多次這樣的情形，也還是忍不住為之感嘆。
他自詡是個有志氣的男人，于是心中暗暗發誓日后一定要加倍努力，早日坐到陛下身后的屬車上。
姜珂位于百官之首，穿著厚重正式的禮服，站在第一排迎接嬴政，城門口官員太多，直到咸陽宮殿內，這對君臣才得以好好談心。
嬴政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臉上那兩個顯眼的大黑眼圈，心想自己不在咸陽時，姜卿果然兢兢業業。
姜珂：“陛下，嶺南蠻荒濕熱，這一年來，您消瘦了許多。”
史官：來活了。
也顧不上自己長途跋涉后的疲累，史官提筆就開始工作。
史書記載曰：秦甌之戰勝，帝從嶺南歸，姜丞相關切之，帝相千里神交，友于甚篤。
姜珂先是將嬴政不在時咸陽的大事小情和他說了一遍，順便也把自己的西部、北部開發項目告訴他，嬴政聽罷，皆是一一記在心中，如今嶺南和漠北恰好缺少中低層的治理官吏，這場考試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恰如所望。
二人一直談到月上中天，臨走時姜珂還不忘詢問嬴政本次考試的壓軸題。
和姜珂想得一樣，是關于如何建設邊疆的試策題。
出題人是張蒼，一張試卷中雜糅了算學、農學、工學、儒學等各們學科。
因為是第一屆官吏考試，所以他出得題目不是很難，經過嬴政的審核后在九月一日這天正式發放到考生手中。
筆試部分很快結束，考完后的卷子會被糊上姓名交給指定官員統一批閱。
姜珂巡查時也順手翻開了幾張試卷，看完之后眉毛皺得山巒起伏，不禁感嘆大秦學子的文化水平可真是……良莠不齊。
就比如這道張蒼根據真實事件改編，既考秦律又考算學的題：
在秦朝，群盜罪和殺人罪的判刑不相同，秦人和川蜀、嶺南等少數民族部落的居民犯同一罪行時遭受到的懲罰也不一樣。
現在有這樣一個十四人的犯罪團伙，其中秦人五名，越人三名……
從古代的數學水平來看，這道題的確有些復雜彎繞，難度堪比中學時候求各種各樣的點坐標，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位考生到底是如何算出來其中一名盜賊黥為城旦后要干活五百八十六年？
他搶劫的時候順便去大鬧天宮了嗎？
還有這個，騎馬在馳道上行駛的速度約為每個時辰五百米……
騎馬還不如自己當野人爬過去的速度快呢。
以及……七十九歲老人以每個時辰九十二公里的速度趕去咸陽服徭役。
不行，這張試卷必須要毀滅，否則若是被后人發現，一定會寫論文論述秦朝虐待老年人。
張蒼從答案堆里抬頭，瞥了一眼姜珂手上的試卷：“我和酈食其一致決定這位很厲害的老者不應該去服徭役，而應該去當將軍，弓馬嫻熟大將軍。”
這些試卷也算是他們枯燥閱卷生活中的一絲樂趣，但真要讓發寫出這些答案的考生去當一縣或者是一鄉的官吏，那還是算了吧。
畢竟他們是真怕這些人年底交上來個位數的賦稅。
半月后，這些試卷全部批閱完畢，成績也都按照名次粘貼到博士府的門口，供各位考試查看。
通過筆試的考生將會有半月的時間為接下來的面試環節做準備。
嬴政政務繁忙，但為了表示對第一屆官吏考試的重視，便讓姜珂這個丞相來當主考官，除她和其余一些官員外，姜珂又順手把劉季也薅過去了。
反正劉季是歷史上出了名的知人善用，不用白不用嘛。
漠北荒涼又氣候多變，還有很多風沙，嶺南的環境就更艱苦了，瘴氣彌漫，高熱和疫癥橫行，即使做好充足準備，還是有很多人因水土不服而病倒。但凡高官顯爵或家中有人脈能被推舉為官的，都不會選擇去邊疆做一個職位低微、俸祿稀少的斗食吏。
也因此這次官吏考試大部分的考生都是寒門子弟，即便祖上有過權勢，現在也都沒落了。
第一位來面試的男人從模樣上看年紀不大，模樣倒是周正，但周身的氣質卻不太行，儀態也一般，整體抽出巴巴的，給人一種畏畏縮縮之感，
姜珂手中有全部考生的資料，她依稀記得這人名鄧生，祖上在春秋時期是鄧國的貴族，不過后來鄧國被楚國吞并后就逐漸落魄了。
鄧生鄭重地向姜珂等人鞠躬行禮，他明顯有些緊張，說話都磕磕巴巴的。
劉季：“這位考生請不要緊張。”
鄧生：“我……我我我我不緊緊張。”
雖然他給大家留下的印象不太好，但眾人還是按流程繼續，鄧生雖緊張，腹中卻有真才實學，回答的幾個問題都說到了點子上。
因此等他面試完畢后，劉季看了一眼姜珂，建議道：“此子雖形象不佳，但腹中頗有才華，可以讓他處理后勤工作。”
姜珂：“可。”
聽到她的答復，劉季在自己面前的資料冊上快速記錄。
第二位考生是位十八九歲的少女，面容姣好，嘴角含笑，氣質不卑不亢又落落大方，雖然有心理準備，諸位考官還是同時選擇沉默。
她身上衣裳和鞋履雖然低調，卻都繡有暗紋，紋樣很精致，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女郎。
事實上她的確是大戶人家的女郎。
姜珂叫了一聲她的名字：“李錦……”
李錦是李信的妹妹，是李家最小的孩子，比李信不多不少正好小了十九歲，正如她的姓名所言，從小受盡寵愛，錦衣玉食養大的孩子，沒想到現在居然要去邊疆。
雖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姜珂還是明知故問：“你先做個自我介紹吧。”
李錦：“各位考官大家好，我叫李錦，今年十八歲，五歲啟蒙，擅長算學……”
介紹完自己的情況后，她又清了清嗓子，開口道：“我有位阿兄……”
聽到她說這句話，劉季心中疑惑，不是吧，走關系走得這么光明正大？
但事實卻并不像他所想，李錦繼續說道：
“他不懼艱苦，駐守在大秦的最南邊，我也想像他一樣英勇，如果可以，我想去漠北，我希望我們兄妹二人可以一南一北，共同將這個國家建設得更加美麗富饒。”
“如果非要說一個原因，那大概就是……”
李錦頓了頓，提高聲音：“我愛這個繁榮盛大的王朝。”
她是真的很喜歡這個王朝，否則就憑她的家室，就憑她李信妹妹的身份，憑她的學識，如果只是單純的想要當官，完全可以在咸陽附近任職。
與李錦交好的貴女都不理解她，她們勸說李錦，北地肆虐的風沙會讓她嬌嫩的臉蛋干燥起皮，北地的戎狄部落野蠻無禮，中原人都無法接受。
但在中原這片土地上總是要有人率先挺身而出，櫛風沐雨，砥礪前行。
她說完后，殿內鴉雀無聲。
一位嬴姓宗室考官已經被感動到熱淚盈眶，幾近哽咽。
“有志氣！”姜珂贊道，“不愧是咱們大秦的好女郎！”
聽到她的夸贊，李錦臉頰微微發紅。
被最崇拜的人夸獎了誒！
夸獎歸夸獎，但該考的東西，姜珂可一點也沒含糊，李錦也都一一對答如流，回答的很完美，很快完成這次考試、
“下一位……”
下一位考生名為盧綰，泗水郡沛縣人……
……
一直將近日落時分，他們才終于面到今天的最后一位考生。
這是位中年女郎，個頭不高，很瘦，眉眼柔和，她身上的灰色棉布衣裳袖口處被漿洗的已經有些發白，很干凈，鬢發整齊，一絲不茍。
能看出來她剛進門時還略有些緊張，不過很快就將狀態調整過來，在考官的示意下介紹自己。
這名叫做關文的女子反應敏捷，口才極好，吐字清晰。對于提問的幾個問題皆是對答如流，和前面一些考生不同，她回答的某些方案并非泛泛而談，而是真的很有實用。
姬萍：“五嶺以南地區被稱為嶺南，這里自古就被人視為蠻荒瘴癘之地，住在這里的越人斷發紋身，生啖血肉，習慣風格都和中原人有很大不同，如果是你是這里的官員，將會如何建設這里？”
關文略微思考片刻，便開口答道：
“嶺南四季常青，不見霜雪，地形多變，氣候炎熱，意味這里適合種植一年能一年三熟的雒越稻，山林多，意味著這里農林牧魚資源豐富。”
“因此，文以為，還可以將這里看做一個尚未開發的巨大寶庫……”
說得姜珂眼前一亮，這簡直就是大秦天選基建人。
關文注意到姜珂面上滿意的微笑，心中欣喜，暗道自己很大概率能通過這次考試。
如果可以通過這次考試，那她就能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斬斷過往，去實現自己的志向與抱負了。
關文今年二十八歲，在古代，無論是男是女，這個年紀都不算年輕。她也一樣，關文十六歲成昏，十八歲生子，如今她的兒子已經十歲了。
她是外黃縣人，父親是管理糧倉的一名斗食小吏，再加上母親織布補貼家用，家里雖稱不上富裕，但也衣食不愁，父親喜歡看書，所以她家中藏有一些書籍，關文年幼時便對看書產生了興趣，織完布后總是喜歡去偷拿父親的藏書看。
小心翼翼地看。
她也想當官，不過同里、甚至同鄉所有人都知道，未來繼承父親斗食吏官職的人，會是自己的阿弟。
或者說，這在整個魏國都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實。
等到她十五歲及笄時，通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家人的安排下嫁給了同縣城的一名虞人（看管山林的官吏），兩年后，她和良人的第一個長子出生。
時光就這樣流逝著，后來，據說秦國有位很厲害的女官在攻破趙國后用自己全部的功勛換了一個名為女子也可以繼承和獲得爵位的條令。
知道這個消息時，關文看到自己良人臉上露出一絲不屑，怪不得大家都說秦國野蠻，秦王居然會被忽悠到下出這樣荒謬的命令，當真昏庸。
關文卻是身體一怔，針尖差點刺破手指。
在別人看來，她有一個很幸福的家庭，她的良人不去女閭、沒有不良嗜好，還是官吏，每年用自己所有的月俸養活全家。
可她就是覺得哪里不對，自己每日在家里侍奉君姑、君舅，照顧幼子，一日三餐，灑掃屋舍，織布漿衣……
這些不是活嗎？怎么好像我很清閑似的？
于是她歸家后和自己父母訴說，原本是想談心一番，結果卻被他們斥責一頓，說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最后她只好神情落寞回到良人家。
后來，秦軍攻破外黃，將這里變為秦國的領土。
后來，秦并六國。
數年過去，外黃有了新的縣令、而他的良人，還是一名斗食虞人。
新縣令名為李潢，是之前那個張縣令的內人，據說之前的縣令就是憑借李家的錢財和關系才當上了外黃縣令。
關文想要和離的想法再次燃起。
終于鼓起勇氣說出這件事，別人聽后的第一反應都認為她瘋掉了，就連父母和阿弟斗不理解她，還準備找巫師為她驅邪，在所有人的質疑中，她還是堅持自己內心的想法，和她的良人和離了。
她懷胎十月，辛苦養育成人的孩子和他的父親一起生活，這是一個很正常的選擇，就連孩子自己也是同意的，因為孩子想要繼承自己父親虞人的職業，而自己的母親卻一無所有。
可如今是秦朝，已經不再是之前的魏國了，每一個官吏都是需要軍功和考核的。
關文覺得自己是一個天生涼薄的人，因為她對任何人都沒有留戀。和離后，她原本是想用自己的嫁妝開間酒肆維持生計，恰好這時朝廷下來了官吏考試的文書。
年幼時遙不可及的夢如今似乎可以觸及到了，她只用很短的時間就改變主意，買了書本開始學習。
如今她做到了，想到自己這些年的努力與淚水，那些都是值得的。
她臨離開考場時，姜珂忽然說了一句話，她說：“太陽快要落山了、”
關文一怔，不知道這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姜珂用一種鼓勵的語氣對她說：“恰如出生的朝陽。”
“謝謝您。”她幾近哽咽。
經過一天的面試，大家都有些累了，庖人早有準備，為大家做好了豐盛的大餐，姜珂在博士府吃了一頓，回到丞相府后又吃了一頓。
將今天的資料整理一番，再吃一頓夜宵，沐浴后心情美麗地上床睡覺。
……
第二日，嬴政像往常一樣，在自己的殿中處理政務，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
孟羊回他，是因為外面下了很大的雨。
嬴政忽然起了雅性，出門賞雨，十月的咸陽已經開始轉涼，氣溫降了好幾個度，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水滴打入泥土的氣息，微風裹挾著雨水，一股涼意撲面而來。
北地十月風雪紛紜，百草枯敗。
咸陽十月秋雨連綿，紅衰翠減。
嶺南的十月氣候溫暖，滿山紅楓。
他大秦的領土已經大到能一日之內而南北之景各不相同的地步。這些，都是大秦的疆土，都是他的江山。
與此同時，這樣陰雨連綿的天氣，姜珂干脆在自己府上處理政務，恰好這時有使者冒雨而來為她送東西。
送的是一卷竹簡，使者離開后，姜珂將這卷竹簡拿到書房小心瀏覽。
即使朝廷已經普及紙張，但某些特殊物品還是會堅持使用竹簡來記錄，就比如姜珂手中的這卷伐閱。
她將心血來潮，將所有的伐閱都放在桌上，一一攤開，伐閱很多，幾乎鋪滿整個桌面，里面清晰地記載了她自從來到咸陽后的所有功績。
凡作……
王元年十月，鬼谷姜珂入秦，獻水碓做舂米之用，投水而舂，以利十倍。
一月，制大蒜素，挽千名軍士生死于危難。
這上面所寫的王元年，指得是秦莊襄王嬴異人，現在想來，那已經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還真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后面土豆、番薯、棉花，盜壽春圖，蠶韓、攻趙、伐魏……
謀雒越，平東瀛，打朝鮮，封侯拜相，痛擊匈奴后得到秦朝的最高爵位，徹候。
而在秦歷史上，僅有八人獲得此爵。
最新的一本伐閱上依舊是用顏色很深的墨一個個撰寫了她最新的功績。
姜珂以后還會有新的伐閱竹簡。
這些“勞”如今記載在伐閱上，以后會記載在史書上供人瀏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