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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101章 不甘心

    從王帳出來, 屈云滅目光沉沉的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后他突然抬手, 把雪飲仇矛朝后一扔。

    虞小將軍那悲慘經歷才過去沒多久,誰也不想在大戰之前被雪飲仇矛開瓢,后面的兩個衛兵同時手忙腳亂的去接,險而又險的齊齊把這柄兵刃接住了,把矛桿立在地上,他倆悄悄擦了一下腦袋上流下的汗水,然而再抬頭, 眼前哪還有大王的身影。……

    彌景坐在自己的營帳里,他一邊捻著手中的佛珠,一邊思索接下來要怎么做。

    以前他都是以個人的名義去跟這些國家的首領聯絡, 但這回他以鎮北軍使者的身份出現,想必過不了多久, 這群人就都知道這件事了,而他的身份不再單純之后, 那些人對他的態度也勢必會改觀。

    認識到空門不空、凈地不凈之后,有些人注定會對他失望,而有些人會想從他這里榨取更大的價值。

    越來越難了啊……

    但也越來越有趣了。

    彌景闔下眼皮,然后無聲的笑了笑。

    在這一刻,彌景突然久違的感到了什么叫做暢快, 如果說他曾經從鮮卑人那里學會了什么道理,那個道理就是,救人之前先救己, 救世之前先救國, 只有自己與自己的國家變得強大、無懈可擊了, 他們才有余力去改變其他人的命運。

    蕭融一向敬佩他和這些國王、王后的熟稔程度, 殊不知這些也不是直接送上門來的,是彌景一次又一次的爭取,主動求見這些統治者,等他們施舍了彌景一個機會之后,他們才被彌景的個人魅力所折服。凡事便是如此,酒香固然不怕巷子深,但在亂世當中,人們最缺的就是時間,唯有放下身段,才能盡快的為自己累積出一層又一層的人脈與資本。……

    從受了大戒開始,彌景腦子里的那根弦就再也沒松下來過,但他又不是自虐狂,如果有機會的話,他也想變得輕松一些,就像今晚這樣,享受著這一次的勝利,將其余的問題,都交給明日的自己來解決。

    他徹底閉上了眼,手中佛珠滾動的速度也越來越慢,就在他即將完整的放松下來時,刷拉!

    又有不速之客掀開了他的帳簾。

    彌景:“…………”

    罷了,他就是個天生勞碌命。*

    屈云滅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他最為憤怒的時候,他沒去找原百福、沒去找簡嶠,在腦子里把整個軍營的人都過了一遍,最后他發現,這么多人里,最適合聽他發牢騷的就是彌景。……

    片刻之后,彌景一臉麻木的聽著屈云滅抱怨。

    “我雖不知在尋常人那里,他們出征之前得到的叮囑都是什么樣的,但我知道,絕不是蕭融這樣!我越不想聽什么,他就偏要說什么,若是希望我能得勝歸來,直說不就行了?為何一定要惹怒我!”

    彌景:“……”

    他在心里嘆了口氣,然后才認命的回應:“或許是因為上一次他直說了,卻沒起到作用,所以這一次他想換一種方式。”

    屈云滅:“……”

    他幽幽的看向彌景:“你每一次言之有理,都會讓我感到異常不快。”

    彌景點點頭:“我知道,每一次大王都將不快寫在臉上了。”

    屈云滅:“……”

    運了運氣,屈云滅的聲音沒有一開始那么沖動了,他垂著眼,深吸一口氣:“本王的確是個直爽的人,蕭融也是因為太了解本王了,所以才如此的有恃無恐,他知道即使惹怒了本王也沒關系,本王又不能拿他怎么樣。”

    彌景默了默,他感覺屈云滅的性格不能單單用直爽來形容,但他不想反駁屈云滅,就只是繼續點頭:“大王說得對,蕭公子一直都是一心為大王著想。”

    本以為屈云滅已經靠著自己冷靜下來了,但下一秒,他又怒氣沖沖道:“沒這么簡單!以前他也一心為本王著想,但他不會對本王說這種話,有些事與以前不同了,只是本王還未弄清楚是哪些事。”

    彌景突然抬眼,而屈云滅根本沒注意到彌景的眼神,他只是自顧自的說著:“乍一看似乎是從他來到軍營開始的,但仔細回想,仿佛早在北揚州的時候就已經有跡可循,從金陵回來以后,蕭融的脾氣一天比一天大,也不再像過去那般尊重本王,他——”

    頓了頓,屈云滅的聲音突然低了許多,似乎正在沉思:“他對我更好了,但也對我更加嚴苛了。”

    屈云滅說話時候一直都是這樣,只有在他想要發脾氣、或是想要變得客套的時候,他才會自稱本王,但說著說著,最后他還是會拐回“我”這個自稱上。

    通過他的自稱,也能判斷出他的話是否出自真心。

    從他改了自稱的時候,彌景的眼神就產生了細微的變化,他握著佛珠的手都不動了,他一眨不眨的看著屈云滅,誰也看不出來他究竟在等待一個什么結果。

    而在短暫的沉思之后,不知怎么,屈云滅又想起來當初的月下一舞,本來還理直氣壯、滿面怒容的他,一下子就變得底氣不足了起來,他低聲道:“說到底,還是我辜負了他的心意……”

    彌景:“…………”

    他一言難盡的看著屈云滅,雖然他不知道屈云滅和蕭融之間發生了什么,但根據他這些日子的觀察,屈云滅說的意思、和蕭融想表達的絕對不一樣。嗯……

    其實也不一定,他本以為蕭融是游離于外、更加清醒的那個人,可這段時日讓他發現也不盡然,這倆人真的是越來越像了。

    彌景突然有點絕望,他是這軍營里唯一的世外之人,為什么只有他需要承受這么多?…………

    不沉溺于過去,這是屈云滅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往日之事不可追,那他就不追了,只做好當下與未來就可以了。

    沉思完畢,屈云滅突然看向彌景,他朝彌景笑了笑:“兩月之前的出征前夕,本王就是同佛子夜談了一次,未曾想到兩個月之后,這一場景還能再度重現一次。”

    彌景同樣笑了笑:“能為大王排解心中的憂慮,彌景感到榮幸之至。”

    屈云滅搖了搖頭:“排解稱不上,只是本王知道,佛子同他人不一樣,本王在佛子面前說的話,佛子不會將其告訴他人。”

    彌景垂頭:“多謝大王的信任。”

    雖然你真的信錯了人。……

    沒有必要的時候,彌景能把這些事情全部帶到棺材里去,但如果有必要,他一秒鐘都不會耽誤,立刻就會把這件事捅給他認為需要知道的人。

    好在今夜屈云滅比較幸運,彌景深深的認為這些話不能告訴蕭融,也不能告訴其他人。有些事即使他知道了,但他沒有選擇阻止,同樣的,他也不會選擇干涉,有蕭融的決心和屈云滅對蕭融的在意做緩沖,彌景并不認為他們兩個之間的事會影響到這天下的進程,除非他們兩個已經走到不死不休那一步,但……面對現實吧,這是不可能的,無論他們之間的關系產生什么樣的變化,這種情況都不會出現。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們的理想都是一致的,屈云滅不可能以此威脅蕭融,而蕭融也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站到屈云滅的對面去,所以,他們兩個的事,影響的只是他們兩個人而已。既然與天下無關,彌景又何必要橫插一腳進去呢。

    至于除卻這些理性的思考之外,彌景究竟是希望他們能保持這樣稀里糊涂的態度一輩子,還是希望他們盡快的認識到自己的內心,將這段他們自己都沒意識到、卻仍在默默忍受的陣痛徹底熬過去。

    彌景:“……”

    不知道,他就是個和尚,為什么要思考紅塵之中的難題。*

    第二日一早,全軍集結在草原上。

    剛剛離開雁門郡的時候,屈云滅按照蕭融的安排,給所有將士一人發了一根白布條,還脫稿演講了一次,彼時蕭融沒看見,只從信中得知,全軍都慷慨激昂,恨不得立刻就去殺幾個鮮卑人助興。

    這回白布條是發不起了,蕭融除了把自己帶來,其余的什么都沒帶,但他也不用擔心士氣的問題。

    他只是經過了已經集結的這些將士,便看到其中好多人手腕上都系著布帶子,有的是白色的,有的是藍色的,還有的是黑色的。

    有人將屈云滅曾經發給他們的洗了洗,又重新系上了,有人的弄丟了,便自己扯了一塊充數,還有的人帶的是已經死去的戰友的遺物。

    出征一月,鎮北軍亡三萬,援軍亡八千,平均每十個人里,就有一個人從此長眠在了這片草原上。

    除了將軍的尸首能被送回故里,其余人死了,也就是就地掩埋了,古戰場的遺跡中總有千人坑、萬人坑,累累白骨之上,開著一年又一年的花,不知長眠已久的他們,還能不能聞到這沁人心脾的芬芳。……

    蕭融策馬來到屈云滅身邊,他問他:“之前死去的將士們都埋在哪了?”

    屈云滅聞言,朝后指了一個方向:“蒼鶴陘東側的白狼坡下,那里地勢高,又在蒼鶴陘關口外,埋在那離家近一些,且可以繼續看著這片草原,目睹鮮卑大廈將傾的那一刻。”

    蕭融同樣回頭,他沒有屈云滅那么好的眼力,即使他再努力,也看不到屈云滅所說的蒼鶴陘在哪里。

    但他知道這個地方,蒼鶴陘,參合陘,它的歷史比起雁門關來稍稍短暫一些,但它也是中原歷史上著名的關口之一,中原的外敵從未斷絕過,每個關口都有它悲壯又慘烈的故事,這并非是長眠的好地方,但它卻是最適合英靈的去處。地上,是綿延萬里的長城,地下,是成千上萬的先烈白骨,注視著往后的將士沖出關去,繼續著一代又一代的保家衛國的使命。

    長城也不是僅僅一個朝代修建出來的,它是許多個朝代不停的修建,才成了日后的規模,如今蒼鶴陘就不是長城的一部分,它只是因為自身地勢原因,天然的形成了一個關口。

    而蕭融望著他根本望不到的地方,他心里突然有了一個想法,他也想修長城了。……

    修遠點,往外修,一直修到沙漠的邊緣。

    但這不是一拍腦袋就能做到的事,此時的中原地圖算是比較小的,有些朝代能擴展到此時的兩倍有余,但那些君主沒有這么做,不是因為他們沒有野心,而是草原人實在無法信任,如果把草原也囊括進來,那長城就只能用來防備更北的國家與民族,這些草原部族一旦生了異心,弱勢時期的中原根本無法抵抗。

    所以,想修長城,先要解決掉草原與中原互相敵視的問題。

    蕭融斂下眼皮,將心中的想法通通收起來,以后的事他可以以后慢慢想,如今還是先送將士們出征吧。

    第一次出征的時候,屈云滅打出的旗號是六十萬大軍,而實際上,連后勤加那些貴族帶來的仆人一起算上,也就三十六七萬,連四十萬都不到。如今死了那么多,按理說他應該再往下減一些,但他沒有,他還是號稱六十萬。……

    如果問他,他還會理直氣壯的回答,這段時日陳留不是來人了嗎,一個蕭融一個佛子,這倆人就算是新補充的千軍萬馬了。

    蕭融:“……”

    佛子:“……”

    莫要看貧僧,在大王心中,貧僧只是千軍,算不上萬馬。

    集結完畢,這三十萬人就前往兩軍對壘之處,那邊鮮卑人早就嚴陣以待了,鮮卑的大將軍坐在馬上,手里緊緊握著他的斬/馬/刀,蕭融跟著一起來了前線,不過他是被重重守衛護在后面,如今軍師跟隨出戰都是這個待遇,鮮卑人最多能認出來他是軍師,卻認不出別的東西。

    蕭融這時候就有點想念宋鑠了,如果宋鑠同在軍營,他一定會跟著來湊熱鬧,而不是像佛子那樣,既然戰場上用不到他,那他就不去了,干脆留在軍營里念經,等今日的戰爭結束了,他再出去超度亡魂。……

    但不得不說有他在也挺好的,最起碼在他念經的時候,那些因為失去戰友十分悲傷的將士能感到一些安慰。

    這種情景下,蕭融也不會掃興的去思考這樣會不會增加鎮北軍里的信佛人數,能活下來才是最要緊的,管他信什么呢。

    沒人跟自己聊天,虞紹燮又去另一邊送虞紹承了,這些衛兵蕭融也不怎么認識,他只能伸著脖子,努力的去看鮮卑人什么打扮。

    蕭融一直以為鮮卑人跟羌人差不多,都留著在中原人看來十分詭異的發型,但這群鮮卑人好像沒有什么出格的地方,除了服飾當中有一些他們東胡系的特色,發型卻是跟中原人差不多。

    因為這時候還是慕容部的天下,慕容部崇尚中原文化,從上臺的第一天開始就學著怎么融入中原,當然,融入的下一步就是吞掉中原了。……但不管怎么說,至少他們看著比宇文部順眼多了,慕容部至少還能裝一裝衣冠禽獸,而宇文部一出現,此時的中原人心里就剩下了兩個字,禽獸。

    掃過這些以中原眼睛實在難以分辨他們都是出自哪個民族的敵軍,蕭融看向那個待在最前方,手中拿著一柄巨型長刀的魁梧將軍。

    蕭融默默眨眼,他感覺那刀得有兩米長,其中一米是刀鋒,另外一米是刀柄。

    長且重的武器一向都能給人以很強烈的壓迫感,屈云滅的雪飲仇矛如此,這個將軍手里的斬/馬/刀亦如此。

    所以這就是鮮卑的大將軍了,一個從十幾歲開始就不停南下劫掠的慕容部貴族,不止能打,還意外的總是運氣很好,鮮卑貴族因為喜歡親自上戰場,所以折損率比中原貴族強多了,旁人都死了,就他還活著,這不是幸運是什么。……

    蕭融看了看他的腦袋,然后垂下眼睛。

    有點大,更不想要了。……

    不再叫陣,也不再演講,雙方彼此仇視的看了一會兒,然后屈云滅和慕容磈就同時發起了沖鋒的命令,馬蹄踩塌了無數的枯草,幾十萬人的怒吼聲形成排山倒海的架勢。

    衛兵們護著蕭融往后退,一開始蕭融還看得到屈云滅和其他將士一起拼殺的身影,后來他就什么都看不見了,因為屈云滅已經帶兵推到前面去了。

    蕭融:“……”騙子。

    第一日往前推了兩里,把鮮卑皇帝嚇得不行,差點他就要同意那些慫包貴族的建議,直接跑路了。

    而第二日鎮北軍只往前推了半里,因為屈云滅再度負傷,他從馬上栽倒,周圍一圈人都去救他,鮮卑人甚至能聽到他充滿劇痛的叫聲:“不,放開本王,本王要殺光他們!!!”

    但是沒人聽他的,鎮北王再度受傷,鎮北軍不得不鳴金收兵,鮮卑人一聽這個消息,信心頓時又上來了。

    看來屈云滅就是沒死,戰斗力也被削弱了不少,太好了,他們還有救!……

    大軍往前挪,營帳們自然也要往前挪,蕭融坐在爐子邊烤火,把手烤熱以后,他抬起眼皮,看向屈云滅。

    后者正拿著他的螭龍劍,刷刷刷的給他磨劍刃,裝病期間他不能出門,他只能用這種方式發泄精力。

    蕭融:“……”

    可惜這個時代沒法測DNA,不然蕭融一定要想方設法的抽一管屈云滅的血,看看他的基因序列里面還有多少屬于人類。

    跟屈云滅待的時間長了,蕭融甚至會對自己產生誤解,明明他也有勻稱又健康的身材,但跟屈云滅比,他的身材只能算是細胳膊細腿。

    如果有了這樣的懷疑,蕭融就會去照照鏡子,看著鏡中呈現出來的倒影,蕭融微微一笑,嗯,果然是誤解。……

    他對屈云滅說道:“庫莫奚人遵守了他們的諾言,昨日那些戰場上的敵軍里沒有庫莫奚的身影,他們的人都被調走守護防線了,也不知道他們的將軍是怎么讓鮮卑人答應下來的。”

    屈云滅不關心道:“這是他們的事,與鎮北軍無關。”的確是這個道理,蕭融看看他,沒再說庫莫奚的事:“聽說今日在戰場上原將軍受驚了,他的馬被敵軍砍斷了腿,幸好人沒事。”

    屈云滅繼續磨劍,頭也不抬道:“原百福這幾天不對勁。”

    蕭融一愣,還不等他問什么,屈云滅已經停了磨劍的動作,然后擰著眉抬起頭:“他似乎被什么事情分心了,到了戰場竟然還不能全神貫注,這就是找死。”

    蕭融:“……你在其他將軍面前不會也這樣說吧,大王,你聽過什么叫刀子嘴豆腐心嗎?”

    屈云滅轉過頭,他眨了眨眼睛:“豆腐,你說虞紹燮從金陵要回來的配方?做出來以后一點味道都沒有的軟塌塌的白塊?”

    蕭融嗯了一聲:“刀子嘴豆腐心說的是,一個人嘴上不饒人,說的每句話都插人心窩,但其實他本意是好的,心里不曾想要傷森*晚*整*理害誰。”

    屈云滅微微一怔,他抿了抿唇,看起來明白蕭融為什么這么說了。

    他對蕭融開口:“阿融不必這樣說自己,在我眼里,你并非是刀子嘴。”

    蕭融:“…………”

    他怒了:“我知道我不是,我說你是!”

    屈云滅緩緩反應一秒,瞬間改了他之前的說辭:“你不是?!你真該慶幸我沒法把自己的心掏出來,不然我一定要把它舉到你面前,挨個的給你講那些窟窿都是什么時候出現的!”

    蕭融:“……”

    過了好一會兒,蕭融才問他:“那你會記恨我嗎?”

    屈云滅還是有點生氣,但他看了看蕭融,不怎么痛快的說道:“若能記恨便好了。”

    蕭融聽了,他笑了一聲,但緊跟著,他又讓自己的神情嚴肅了一些:“所以這就是不一樣的地方,你得罪的那些人,不會像你包容我一樣的去包容你,聽了那樣的話,他們也會不高興,而且會記在心里,你總不能要求每個人都這么大度吧。”

    屈云滅只聽他自己想聽的話,于是這段話聽在屈云滅的耳朵里,重點就變成了另一個,他瞇著眼:“原來你也知道我對你格外的包容與大度。”

    蕭融輕笑,一點都不怕他這個樣子,甚至他望著屈云滅的眼神里帶了點點的囂張:“我那么聰明,我當然知道,說到底還是大王你給了我得罪你的機會,既然我不用付出代價,那我為什么不大膽一點呢。”

    屈云滅:“……”

    他氣笑了:“你還真是坦率,與狼共舞可不是什么好習慣,人人都知道,狼最是翻臉無情。”

    蕭融:“的確,與狼共舞異常兇險,可與我共舞的不是大王嗎?大王不是狼,大王也不會對我翻臉。”

    屈云滅望著他,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你就如此篤定?蕭融,你還記得你最開始對我說過什么嗎,人心難測。”

    蕭融嗯了一聲:“我依然認為人心難測,但你……”

    他猶豫了一下,最后慢慢把嘴閉上了,他看向屈云滅,而屈云滅同樣看著他。

    連蕭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后面究竟想說什么,但屈云滅好像明白了,垂下眼,他沒有逼蕭融把后面的話說完,重新拿起螭龍劍,將其放到磨刀石上,但在繼續磨之前,屈云滅頓了頓:“若是這次我毫發無傷的回來,我能再得一個禮物嗎?”

    蕭融看看他手里的螭龍劍,提醒他道:“劍沒了,不能舞劍了。”

    其實換一把別的沒開刃的劍就行了,但蕭融記仇,他暫時不想跳舞給屈云滅看了。

    屈云滅倒是不挑:“無妨,換成別的也行。”

    他等著蕭融的答案,蕭融本是想拒絕的,可是望著屈云滅的眼睛,他實在說不出那個不字。

    他知道如果自己拒絕了,屈云滅也不會死纏爛打,可就是這種你給行、你不給也行的態度,讓蕭融忍不住的心軟。

    閉了閉眼,他呼出一口氣,頗為無奈的妥協道:“好吧,如果你毫發無傷回來的話。”

    屈云滅眼睛微亮,他笑了笑,然后低下頭去,更加用力的磨劍刃。

    蕭融看著他賣力的模樣,也無聲的笑了笑。

    所以變得大度的人不止是屈云滅,還有他自己。

    當他利用屈云滅對自己的優待,裹挾著他做出一些他不愿做的事時,他看不到被裹挾的從來都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

    他是個壞人,卻也是個每做一件壞事、就再往下沉淪一點的壞人,如果有天屈云滅被他推下了懸崖,那他看到的,應該不是屈云滅的墜落,而是他張開雙臂,在空中接住自己的身影。……

    前路到底通向哪里?與其說蕭融不知道,不如說蕭融不想知道,因為他是那種喜歡美夢、卻無法享受美夢的人,在意識到這只能算一場夢的時候,他就已經醒過來了。

    所以他真的不想知道,讓猜測永遠都是猜測該多好,但可惜,這美夢之所以美,都是因為夢里有另一個人照顧著他、容忍著他、愛護著他,他可以欺騙自己,卻不能欺騙另一個人。……好不甘心。

    但不甘心又能怎么樣,別忘了自己真正在乎的是什么,努力了這么久,付出了這么多,為的又是什么。

    在心里強調了兩遍以后,蕭融再次看向屈云滅,后者仔細觀察著螭龍劍上的痕跡,然后開始磨另一面。靜靜的看了一會兒,蕭融轉身離開了。

    作者有話說:

    第0102章 去吧

    軍營的另一邊。

    在戰場上, 原百福的馬被敵人砍傷了腿,馬的受傷程度并不重, 但因為吃痛,在戰況最膠著之際,這匹馬高高的抬起身子,把還在奮勇殺敵的原百福直接甩了下去。

    打仗的時候,出現這種情況很正常,只是于將士而言,馬就相當于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有些人跟馬的感情、甚至比對自己的戰友還濃厚,因為關鍵時刻戰友不一定能趕到你身邊,但你的馬一定能抓住機會救你一命。……

    然而原百福這是完全相反的情況, 他的馬把他甩下來了,在所有將軍都吹噓自己跟馬多有默契的時候, 他的馬僅僅因為一點小傷,就把他這個主人甩到了地上。

    雖說原百福沒受傷, 但他回到軍營之后,還是感覺心里十分的不舒服。

    解開盔甲,原百福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泥爐邊,他煩躁的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但水入口之后他才發現, 這水是涼的。

    原百福:“…………”

    原百福捏著那個裝了一半涼水的杯子,他定定的看著它,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這時候, 他的親兵向他通傳:“原將軍, 屈將軍來了。”

    原百福一愣, 屈云滅怎么會來這里,從他們踏出雁門關開始,屈云滅一次都沒有來找過他。

    他下意識的站了起來,然而掀開簾子走進來的人不是屈云滅,而是屈瑾。……對,如果是屈云滅來了,親兵用的稱呼會是大王來了,從屈云滅稱王開始,就不會再有人叫他屈將軍了。

    實際上就是屈云滅沒稱王的時候,他也不允許底下人叫他屈將軍,屈大將軍是他爹,屈將軍是他哥,他留著這兩個稱呼用來祭奠他們,至于屈云滅自己,他都是讓底下人稱呼他的職位,比如滅虜將軍、鎮北大將軍等等。

    年輕的時候屈云滅喜歡給自己起許多炫酷的稱號,這些稱呼沒一個是別人主動叫起的,也沒有南雍親封的,但他就是有這種本事,讓這些中二的稱呼變得響亮,讓它們傳遍大江南北,讓百姓認同他的身份,最后,逼得所有人、乃至朝廷都不得不捏著鼻子承認這個稱號屬于他,甚至求著他,讓他接受來自朝廷的詔書。

    所以這就有些奇怪了,為什么一聽屈將軍,原百福會下意識的以為是屈云滅來了。

    沒人知道,原百福也不會去想這個,他只問屈瑾:“你怎么來了?”

    屈瑾不是屈云滅的屬下,也不是原百福的,屈云滅把他安排在王新用手下做左都尉,左都尉和右都尉是四軍主將之外權力最大的人,而左都尉的地位又比右都尉高一些,所以在王新用被派去帶兵前往青巒嶺的時候,屈瑾就代替了他的職務,這些天領著后軍的人一直都是屈瑾。

    他之前因為出言不遜被高洵之罰了一頓軍棍,就算他地位很高,那也逃不過臥床休養好幾天的命運,等他好了的時候,屈云滅的傷勢也好了許多,他猶豫再三,還是親自去找屈云滅請罪。

    屈云滅倒是沒有跟他計較他的過失,畢竟屈云滅本人也是個特別容易在言語上得罪別人的人,他們又都姓屈,這可能就是老屈家的特色,所以屈云滅讓他回去戴罪立功,罰他一年軍俸,從軍功里扣。

    這其實就是根本沒罰他,因為以屈瑾這種地位,哪怕他全程劃水,也會有許多軍功落到他腦袋上,這就是人們都夢想成為大將軍的原因,除了十分威風之外,積攢軍功的速度也會比底層將士快上許多,底層將士必須親手殺敵,殺許多才能往上升一點,而帶領這些將士的將軍不用這么做,他們的兵殺了多少敵軍,他們就能擁有多少功勞。

    這是屈云滅給屈瑾的優待,但屈瑾沒意識到,或許他意識到了,只是他不在乎,如今的他只記得他去請罪的時候,屈云滅對他說過的話。

    “本王是否冒進,何時輪得到你來指責了,難不成在本王重傷昏迷之時,你已經不是左都尉了,而是改當本王的軍師了?”

    “本王的父母同樣是你的長輩!若你連親疏遠近、長幼尊卑都分不清楚,那你就滾回去把屈家的族譜抄上三百遍!還有,罰你一年的軍俸,等到此戰結束與你的軍功一起清算,你也該好好長長記性了!”

    之后屈瑾就被屈云滅轟了出去,蕭融旁觀屈云滅教訓人,他忍不住的問了一句:“屈家還有族譜?”

    屈云滅緩緩扭頭:“傳了四百六十年,一共二十八代,我們屈家祖上也是做過官的,有一位便做過龍城國的相國。”

    蕭融一臉茫然:“我從未聽說過什么是龍城國。”

    說到這,他突然恍悟道:“龍城是不是之前的北平郡、如今的遼西郡里面的一座小城,因為靠著少海,有人說在海面上見過飛龍在天,所以就叫龍城了。”

    屈云滅輕哼一聲,算是默認了。

    但接下來蕭融的反應直接讓他黑了臉:“這么小的地方居然也能成為封國?哈哈哈,這位親王一定十分的不受寵啊,這跟直接流放有什么區別,哈哈哈哈哈——”

    笑到一半,蕭融突然收聲,因為他已經看到了屈云滅黑漆漆的臉色,抿了抿唇,蕭融嚴肅的開口:“地方雖小,卻是一個妙處,數百年前出現過的祥瑞,誰能想到它是在映射今日的境況,龍城從未有過真龍天子,可見它是為了當年的屈家祖宗,也是為了大王您而現身,有點大器晚成,但終歸還是趕上了。誒?好巧啊,正好跟屈家的情況對上了。”

    屈云滅:“…………”

    你是真能瞎扯。……

    就這樣,誰也沒在意被趕出去的屈瑾,本身他們也不該在意,畢竟屈云滅的用詞也不算太難聽,而且他說的都是有道理的,犯錯的人就是屈瑾,這頓罵他就該受著。

    然而屈瑾不這么想,他去找屈云滅,他認為自己是去請罪,其實內心深處,他是希望屈云滅能幫他找回場子,高洵之下令罰了他,他不服氣,而全軍當中唯一能命令高洵之的人就是屈云滅。

    高洵之對屈瑾的評價比較高,因為屈瑾不像張別知那樣總是闖禍,甚至他從來都不闖禍,他對外的表現也很穩重,他不以屈家人的身份去打壓別的將軍,也不會到處說自己和屈云滅的關系讓人們對他另眼相看,所以高洵之一直以為屈瑾這人挺好的。

    而事實上屈瑾也確實不錯,他只有一個問題而已,升米恩、斗米仇。……

    屈瑾來看原百福,一開始還只是跟他客套,后來慢慢的,他們的話題就變了。

    屈瑾流露出了他對高洵之和屈云滅的不滿,他試圖讓原百福跟自己一起同仇敵愾,他不知道王新用去哪了,但他知道王新用應該是去執行什么特殊任務了,而這種任務以前都是原百福來做的。

    屈瑾越說越激動,甚至從不滿升級成了怨懟,有一點是蕭融不知道的事,屈瑾這人雖然同樣姓屈,而且有點本事,但這僅僅是對鎮北軍而言,到了外面他甚至不如東方進有名,他待在王新用的部隊里,王新用有多透明,他就有多透明。

    因此,史書上沒有關于屈瑾的記錄。

    因此,蕭融不知道原百福叛變的時候還有一個同伙,那人就是屈瑾,他姓屈,同樣是屈家人,而且他比一心復仇的屈云滅強多了,他冷靜且好相處,如果鎮北軍一定要效忠屈家人,那么為什么他們不能效忠屈瑾呢?

    跟著原百福走,一些心中仍舊忠誠于屈岳的人會邁不過這個坎,但要是屈云滅自己有問題,而他們不得不放棄屈云滅,轉而扶持另一位屈家人,那他們心里的負罪感就會減弱很多。

    不過屈瑾心里沒有背叛的想法,他跟屈云滅出自同一族,一個家族的人分別屬于好幾種勢力,這種情況當然有,但是很少很少,屈瑾目前擁有的一切都是屈云滅給他的,他怎么可能想著獨立出去。

    而他之所以來找原百福,一是因為原百福平日里對他很好,屈瑾自己說不上來為什么,但四個將軍當中,他一向最喜歡原百福;二他希望原百福能站到自己這邊,而原百福過去的言行也表示了他是個理智的人,他會站在公理這一邊,屈瑾自認為自己說的很有道理。

    至于三,雖然屈瑾還沒想那么多,但他的行為其實就是想要結黨,他想將軍中分成幾派,用來對付和架空高洵之。

    還有誰比原百福更合適么?原百福可是大王最信任的人,雖然大王要做什么他攔不住,但起碼大王從沒對他動過殺心啊。

    可憐的屈瑾,希望他下輩子能意識到及時更新情報的重要性。…………

    在屈瑾的影響下,原百福想起了自己這些天遇到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好像沒有一個讓他順心的,這讓他憤怒、也讓他煩亂。

    但不管屈瑾怎么說,原百福都沒有像他期待的那樣流露出想要抱怨的意思,屈瑾最后失望的走了,而原百福沉默一會兒,也從地上站了起來。

    他去馬廄看他的馬,馬剛受傷的時候其他人還以為馬腿被砍斷了,后來才發現就是砍出了一道傷,骨頭還是好好的,這種馬養一養還能繼續發揮作用,不一定還能上戰場,但平時用來當個坐騎也挺好的。

    畢竟這時候馬很貴,不到萬不得已,人們也不會放棄它。

    獸醫已經看過馬的腿傷,為了不讓馬踢人,他還給馬用了麻沸散,這藥也不便宜呢,尋常馬匹都沒這待遇,誰讓這是原百福的馬,將軍的馬可比某些人都金貴。……

    原百福同外面的將士點了點頭,吩咐那人再去拿點草料來。等他走了,原百福走進去,他一下子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那匹馬,這馬跟了他四年,從兩歲開始就一直待在他身邊,四年間他騎著它南征北戰,它也數次的帶著原百福從必死的險境當中逃離。

    原百福蹲下去,摸著馬身上順滑的鬃毛,目光落到被綁好的馬腿上,定定的看了幾秒,然后他解開上面的布條,他站起身,舉起掛在身上的長刀,然后毫不猶豫的朝著那個傷口狠狠砍了下去。

    因麻沸散的作用,馬沒有醒,但它劇烈的抽搐了一下,大腦袋猛地撞擊到后面的柵欄,引得周圍的馬匹都有些受驚,疼痛令這匹馬喘氣更粗了,而原百福就這么看著,等馬的動作小了一些,他重新蹲下去,又把布條綁好了。*

    第三日一早,蕭融醒了就去找屈云滅,按照早就設定好的情節,屈云滅今天要帶傷上陣,雖然人人都看得出來他在逞強,但他還是能靠著一股心氣,把鮮卑再往后逼退一里。……

    蕭融進來,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不一會兒虞紹燮也過來了,虞紹燮這兩天比蕭融還焦慮,畢竟蕭融看得見屈云滅在哪,而他連虞紹承是否安好都不知道,需等到虞紹承他們到地方了,他們才會悄悄派一個斥候回來報信。

    虞紹燮坐下,然后問一旁的衛兵:“早上吃什么?”

    衛兵道:“今日有肉羹,伙夫早就給二位先生留好了,都放在灶上溫著呢。”

    蕭融奇怪的問:“一早上就宰羊?”

    衛兵搖頭:“不是,今早上發現是獸醫診斷有誤,原將軍的馬確實腿斷了,看樣子也活不了幾天了,原將軍便做主,讓伙夫殺了煮肉,讓大家伙飽餐一頓。”

    蕭融:“……”

    無法治愈的馬宰殺之后變成一道菜,所有軍中都是這么干的,別管馬肉好不好吃,在軍中待上一段時間,只要是肉就都是香的。

    蕭融也嘗過馬肉,說實話,他覺得沒有別人說的那么難吃,反正可以入口。

    但今天這頓蕭融不想碰,不知道是早上他不愿意吃肉,還是剛剛衛兵說這是原百福做主的原因,他實在沒有胃口吃這個。

    虞紹燮不在乎,一碗肉羹下肚,撐得他直接打了個嗝,蕭融吃著自己這邊的腌菜,他突然扭頭,問向屈云滅:“若是你的馬受傷了,我也能嘗嘗它是什么滋味嗎?”

    屈云滅:“……”

    他沉默兩秒,然后說道:“我會給你找來它的同胞兄弟,或是它的一脈血親,你可以去嘗嘗它們。”

    蕭融:“……”

    他收回目光,但片刻之后,他又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屈云滅。

    呵,回答得不錯。*

    當初是一個簡單粗暴的計劃,如今它變成了復雜粗暴的計劃。……不管再怎么精細的執行,還是改變不了這個計劃的內核,即屈云滅親自登上城墻,一路都靠他個人的實力推進,最終打開城門,放鎮北軍進去大開殺戒。

    鮮卑人并不知道鎮北軍如此狡詐,他們也沒意識到自己已經中計了,但他們知道即使沒有任何計謀,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出十日,鎮北軍就要各種意義上的兵臨盛樂城下了。

    屈云滅意外的演技不錯,他的強弩之末演繹得特別好,因此鮮卑人湊在一起,緊鑼密鼓的盤算著接下來該怎么做,是不是要孤注一擲,把所有兵力都派出去,跟鎮北軍生死決戰?

    鎮北王看上去已經被憤怒沖昏了頭,若是讓他再激動一些,搞不好他們都不用做什么,鎮北王自己就能把自己逼死。

    可是他們沒有其他骸骨了,還有什么辦法能讓鎮北王出離憤怒呢。

    韓清的計策給了他們靈感,鎮北王不在乎被辱罵、他就在乎他的那些親人們。

    這不就巧了嗎?雖說他們沒有屈家人的骸骨了,但是他們有屈云滅的仇人啊。

    這話一出,坐在底下的某個人臉色就僵硬了起來。

    慕容岾,慕容部貴族之一,也是鮮卑大將軍慕容磈的得力手下、家臣、發小、甚至他還娶了慕容磈的親妹妹。

    慕容磈和慕容岾不是親兄弟,但他倆關系比親兄弟還親,確定了要利用他之后,其余貴族立刻制定計劃,他們讓慕容岾明天就站到大部隊的前面去,把他過去是怎么親手殺了屈云滅親兄長的事情再講一遍,而且要狂妄的講一遍,要是這還不夠,那就讓他大聲的辱罵屈東,這樣不愁屈云滅不上鉤。

    父母骸骨受辱屈云滅都能這么憤怒,死去的兄長被仇人辱罵他肯定更忍不了,畢竟屈云滅都不記得他父母什么樣子,但在屈云滅的成長過程中,屈東可是一直都在。

    越想越覺得這個計劃好,反正他們跟鎮北軍和鎮北王已經是不死不休的關系了,再得罪他們一點也無妨。

    僥幸贏了,那就是天要饒他們一命,要是輸了,那他們就想辦法把自家的孩子和皇帝一起送出去。

    皇帝只聽到了自己能活,他當然是立刻就點頭了,而其余的貴族自覺十分大義凜然,他們愿意慷慨赴死,也不管那些不愿意的人是什么想法。

    商議結束,慕容岾握著拳頭跟隨慕容磈回去,而大門一關,慕容岾立刻就失控的吼道:“沒人問我的意思!為什么我要替他們去送死!屈云滅會當場殺了我,這根本不是可行的計劃,他們就是想要我的命!”

    他表現的暴怒,但慕容磈知道他其實只是無比的害怕,誰又怪得了他,連那些貴族都說了,贏了才是僥幸,而九成九的可能是,他們會輸,輸就代表著慕容岾的死。

    慕容磈緊緊捏著他的肩膀,想要讓他冷靜下來:“放心,我不會讓你死!”

    慕容岾看向他,而慕容磈盯著他的眼睛:“其他人想要保護自己的孩子,而陛下想要保護自己,這群人都是孬種!他們不配延續慕容部的血脈!你和我,我們才是值得活下來的人,即使活著會變得非常痛苦,我們也要忍受!”

    慕容岾愣了:“你什么意思?”

    慕容磈松開他,往后退了一步:“以前是中原人對我們奴顏婢膝、磕頭求饒,如今我們也要對他們這樣做了,我知道你不愿意向中原人低頭,但記住,這是暫時的,慕容部永遠不會做他人的奴隸,我們才是主人,我們擁有天賜的皇權,所有欺辱過我們的人都會被打斷骨頭,變成草場的肥料。所以我要不計一切代價的活下來,即使那代價是背叛慕容部,我會跪在屈云滅的腳邊,像個牲畜一樣聽話,直到我找到機會,割下他的頭顱。”

    慕容岾:“背叛……你是說……”

    慕容磈:“我會把陛下獻給他,如果這不夠,我還有別的東西可以打動他。”

    慕容岾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親自把皇帝交出去,這可不是一般的背叛,而是要被所有鮮卑人都恨到骨子里的程度。

    但……他愿意這樣做。

    慕容部就是殺了上個皇帝、甚至滅了整個皇族才成功上位的,如今鮮卑已經到了生死存亡之際,以后還有沒有鮮卑都不好說了,那他為什么要考慮別的鮮卑人的想法。

    更何況慕容磈說得對,這樣的活比死更艱難,這才是鮮卑勇士該做的事。

    慕容岾跟慕容磈一拍即合,接下來兩人開始商量如何躲過明天的死劫,慕容磈需要人幫他,而慕容岾也不想死。……

    他倆商量了很久,直到月上中天慕容岾才離開,而慕容磈又思考了一會兒各方面的細節,然后他才在親衛的簇擁下去往軍營。

    這倆人都是滿腹心事,因為他們也不知道第二天慕容岾到底能不能全身而退,但很快他們就會發現,自己實在是想太多了。

    因為不管是他們還是鮮卑,都已經沒有第二天了。*

    慕容磈前去城外軍營的時候,一個尖尖的東西剛好從盛樂的某面城墻上冒出頭來。

    那是雪飲仇矛的矛尖,被屈云滅用一塊黑布罩住了,這樣它就不會再反光。

    矛尖先露出來,然后屈云滅的一雙手扒著城墻,他屏住呼吸,認真聽附近的動靜,直到確認沒人,他才一個提氣,翻身站了上去。

    他的動作很輕,但在這靜謐的夜里還是產生了一點動靜,他警惕的看著周圍,然后貼著城墻垛子,掏出蕭融親自掛在他脖子上的鳥哨。

    三短一長,是伯勞的叫聲,也是可以前進的信號。

    如果有人在這經過,他就會看到這片城墻有點奇怪,等到云霧散開,月光普照下來,他才會發現,原來是這城墻上足足掛了五個人,他們依次掛在同一條直線上,一動不敢動,仿佛就是這城墻自帶的掛件。……

    聽到鳥叫,這五個人頓時松了口氣,他們可沒有大王的體力,能一直在這城墻上撐著,大王再不吹哨,他們就快要掉下去了。

    而爬這城墻沒有他們想象的那么艱難,就跟當時爬樹一樣,他們也嗖嗖嗖的全都上去了。但并非是因為他們都足夠厲害,而是屈云滅給他們行了便利。

    這是土夯的城墻,如果是石磚壘的,總會有縫隙出現,那也就沒這么難爬了,當時用土夯,鮮卑人就是防著被人攀爬,而如果多費些工夫,這樣的土會跟石磚一樣堅硬。

    但前提是不能碰到屈云滅這種奇葩,他怕那幾個人爬不上來,所以每爬一步都用自己的手徒手扒出一個縫隙來,然后再用自己的胳膊肘狠狠的砸,最后撲掉那些碎土塊,就這樣,一個可以踩上去的著力點出現了。……

    等到最后一個人也爬上來之后,屈云滅便朝北走去,然而剛走了沒幾步,旁邊的一扇門突然開了。

    這應該是城墻上放武器的地方,屈云滅沒想到這里也有人,他根本來不及思考,反手將背上的雪飲仇矛抽出來,然后猛地往前一刺——屈云滅刺在了他的喉嚨里,他發不出叫聲,只能發出血液咕嘟咕嘟的聲音。

    幸虧他離得近,要是離得遠了,即使是屈云滅也沒法阻止他慘叫出聲。

    后面的五個人面面相覷,一眨眼大王就取了一人的性命,而且完全不需要他們的配合。……那他們上來到底是做什么的?

    這問題直到靠近北門了他們也沒想出來,這一路上的意外并不多,多數都是屈云滅出手解決,即使少數是死于那五個人之手,可他們依然認為,哪怕沒有自己,大王也能解決他們。

    事情順利的很,直到快到北門的時候,后面才出現了追兵,因為巡邏的人發現了那些尸體。

    而屈云滅瞬間加快腳步,到了城門處,他甚至沒有走樓梯,而是直接從樓上跳了下去,樓上的五人定睛看過去,結果屈云滅已經在砍殺森*晚*整*理北門守衛了。

    對,不是打起來了,就是他單方面的砍殺。

    樓上的五人:“……”

    他們趕緊追下去,同樣加入到戰況當中,而在守衛被殺的差不多的時候,樓上的追兵也馬上就要下來的時候,屈云滅怒吼一聲:“去開城門!”

    同時,他拿出鳥哨,用他最大的力氣吹響哨子,尖銳的聲音瞬間沖破云霄,驚醒了森林中的鳥獸,還有這一城安睡的鮮卑人。

    那五個人終于明白自己的作用在哪了,一個人沒法開城門,需要好幾個人合力才行,甚至五個人都不夠,需要十個才能把城門推開。

    但沒關系,因為來的不僅僅是他們五個,還有外面的一萬四千個。

    在他們五個的合力之下,城門被拉開了一條縫,樓上的追兵看到這一幕,幾乎目眥欲裂,而此時說什么都晚了,沉重的城門發出悲鳴,而且這悲鳴越來越響,因為外面的援軍到了,幾百雙手放在城門上,共同去推它,緩慢的進程瞬間被加快,虞紹承第一個沖進來,他哈哈大笑,直接就朝著那些追兵奔去。

    東方進等人倒是沒有虞紹承那么不管不顧,他們先找到屈云滅,確認他沒事,然后把他的馬交給他。

    但屈云滅沒有立刻上馬,他從自己懷里掏出一條白布,那是蕭融之前發放給全體將士的,而屈云滅給自己也留了一條,他忘了自己上一回為什么沒拿出來用,但顯然,留到今天是對的,今天才是真正的復仇之戰。

    慢條斯理的將這個白布纏在自己手上,他從虎口處纏,恰好也遮住了他爬墻時留下的細小傷痕。而緊緊的纏好以后,屈云滅抬起頭,望著不遠處的激烈廝殺,然后他慢慢笑了一下:“去吧,殺光這些人,但是記得不要毀壞這里的東西,因為從這一刻起,這座城已經是我們的了。”

    作者有話說:

    第0103章 萬千變幻

    丑時二刻, 這應當是一天當中人睡的最熟的時候,但鮮卑的皇帝躺在他的龍床上, 眼皮震顫的非常劇烈,仿佛下一秒就要醒來一般。

    這其實很奇怪,因為在鮮卑的文化當中,他們根本不知道龍是什么東西,但慕容部當年舉兵奪走宇文部皇位的時候,說自己看到了吉兆,鮮卑山上有龍環繞山頂飛了三圈, 然后才緩緩離去。

    所以慕容部的這群人一直自夸,說他們是天賜的皇權,是上天引導他們統治這一片土地, 雖說他們的高光在打完宇文部以后就漸漸消失了,宇文部好歹還真的統一過中原, 慕容部卻是數次南下,每回都鎩羽而歸, 即使如此,他們的中原夢也從未斷絕過。

    難道這看起來不可悲嗎?數代人、好幾位皇帝終其一生就為了侵略別的國度,看看地法曾,他的目光不曾放在中原之上,但他同樣取得了全球都沒幾個人比得上的成就。鮮卑是有過機會的, 他們的皇帝比地法曾起點高太多了,可惜他們非要繼承先人那可憐巴巴的遺志,最后把自己也活成了這遺志的一部分。……

    這個皇帝跟過去那些皇帝都不一樣, 他不好戰, 誰也說不好在他的治理下鮮卑會變成什么模樣, 或許會更好, 或許會更糟,然而他出生的時機太不好了,從他登上皇位的那天開始,這場權力的博弈桌上,就已經撤掉了他的位子。*

    慕容岦在做噩夢。

    慕容岦就是鮮卑這一任的皇帝,鮮卑人因為出身在大鮮卑山,那是他們最初的故鄉,所以在學習了中原文化以后,他們特別喜歡用木石偏旁的字給自己取名,這樣能顯示他們有多堅強,也能顯示他們不忘初心。說起來他們一開始其實跟布特烏族一樣,都是山民,后來下山了,經歷幾百年的變革,才慢慢變成了游牧民族。

    但這跟慕容岦沒什么關系,幾百年前的事都太遙遠了,他如今只能關注眼前的事。

    比如他現在做的這個噩夢。

    他夢見盛樂城中火光沖天,他的身體變小了,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時候,但他穿著不合身的龍袍,龍袍拖地,他跑不快,最后只能瑟瑟發抖的躲在床底下。

    外面都是尖叫、慘叫,好多人都死了,慕容岦看不到,但他清晰的意識到了這一點,緊跟著,他的房間被人闖了進來,他看著那雙堅硬、滿是泥濘的鞋子慢慢朝自己走來,順著鞋子往上看,是兩條非常粗壯的小腿,這個人比大將軍還要魁梧,慕容岦突然明白這人的身份了。

    這就是他從未見過、但每個噩夢里都出現過的鎮北王。

    粗糲的滑動聲響起,那是鎮北王的武器落在地面,慢吞吞的被帶著走的聲音,它離慕容岦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下一秒,就要停在他的眼前——

    “陛下!!!!”

    慕容岦猛地睜開雙眼,他整個人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呼呼喘著粗氣,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起來,此時的他根本無法思考,他惶惶的看著闖進來的人,那人一臉悲痛的看著他,帶來了一個他根本就不意外的消息:“陛下,北門破了!!!”…………

    對于居住在盛樂的鮮卑人來說,他們根本不知道鎮北軍是怎么進來的。

    而他們進來已經成了事實,鎮北軍們兵分兩路,一路粗暴的踹開附近的每一扇房門,揪著里面人的頭發,把他們全部趕到大街上,老實的就綁起來,不老實的直接一刀殺了。

    另一路則繼續在主路上推進,和前來負隅頑抗的鮮卑軍隊廝殺在一處,刀光劍影之間,那些被綁起來、不知自己還能不能看到明日太陽的鮮卑人,他們看向兩軍對壘的地方,可以清晰的看到鎮北軍的陣型呈三角狀,鮮卑人像是一塊布,被他們蠻橫的撕開一個巨大的口子,而在三角的最前端,他們能看到一點亮銀色在不停的揮舞,有時候那亮銀色會消失,因為染上了鮮血,它短暫的失去了自己的光芒,可轉瞬,鮮血落到地上,一丁點都沒有殘留在上面,亮光重現,又有人丟了命,就這樣周而復始、周而復始。……

    命都要沒了,可是這群人卻沒法將眼睛從那一點亮光上挪開,這是什么樣的殺神,又是什么樣的戰神,他們從未像今日一樣清晰的認識到過,鮮卑是真的完了。

    不是所有人都這么安靜,大街上的哭聲和辱罵聲不絕如縷,不過鎮北軍聽不懂,因為他們說的都是鮮卑話,比起這些無能狂怒的,鮮卑皇宮顯然更亂。

    皇帝的近衛軍集結在一起,即使北門破了,他們還是存了僥幸心理,或許把大軍召集進來,還能把這些鎮北軍重新趕出去,然而近衛軍的首領一問,卻得到了更加絕望的噩耗。

    “南門也在鏖戰當中?!可惡——中原人這是有備而來!他們派了多少人?!”

    對面的人看起來已經快要哭了:“將軍,天太黑了,斥候看不清,可能、可能有三十萬人!”

    近衛軍的首領愣愣的看著他,久久失語。

    三十萬人?那是什么概念。鎮北軍全軍出擊了,他們抱著今晚就要讓鮮卑滅族的志向,大軍被他們拖住腳步,即使回到城中來,也不可能再挽回什么了。……

    皇帝的寢殿中,幾個年長的貴族簇擁著小皇帝,他們一直都在等消息,然而近衛軍的首領進來以后,立刻就拽上了皇帝的胳膊:“陛下,去密道!”

    皇帝和貴族們全都愣了,這是最后的手段,也是最迫不得已的辦法。從北門破的消息傳來,這些人一直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如今這感覺終于消失了。

    慕容岦踉踉蹌蹌跟著近衛軍的首領跑,那些貴族只一瞬就反應了過來,他們不再交談,而是全都急匆匆的離開,顯然他們也有要做的事。

    慕容岦不知道他們要去做什么,可能是保護自己家的孩子,也可能是臨時改了主意,決定不管孩子了,先管自己。慕容岦的眼神并未在他們身上停留太久,他只是一個勁的看著這個他住了幾年的寢殿,看著那個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躺上去的時候有多興奮的龍床。

    鮮卑人經常嘲笑八字還沒一撇時,就已經屁滾尿流的南遷的光嘉皇帝,淮水之北的人稱現在的雍朝叫南雍,而鮮卑人稱雍朝已經滅亡,光嘉皇帝就是亡國之君,如今的南雍政權不過是秋后的螞蚱,只會茍延殘喘。

    光嘉皇帝是否是亡國之君,慕容岦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已經是了。*

    同一時間,南門。

    蕭融和屈云滅約定好了,月上中天之際,兩邊同時發起攻擊,這邊簡嶠原百福等人偷襲鮮卑大軍,而那邊屈云滅登上城墻,快速的往北門進發。

    因為鮮卑大軍離真正的南門還有幾里的距離,這樣即使有人回去通風報信,時間差也足夠屈云滅等人打開北邊的城門,而再等北門破的消息傳過來,這邊已經鏖戰最起碼半個時辰了。

    這時候再想撤,那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沒人能提前預料到這是兩線作戰,即使鮮卑大將軍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在鎮北軍一改前幾天的態勢,瘋狂往前推進,一副恨不得今天就沖破南門的模樣之際,鮮卑大將軍也抽不出手去關注別的地方了,他一點懈怠的心都不能有,因為即使沒有屈云滅,這三十萬的大軍也不好對付,一著不慎,南門可能就破了。

    兩邊都在全力以赴,蕭融一個眨眼,可能就有幾百條人命從這片大地上消失了。

    蕭融站在軍帳之前,虞紹燮站在他身邊,兩人都神情凝重的望著前方,如今已經是丑時三刻,但沒人能在這種時候還感到困頓。

    突然,一直游離在戰場之外,不停觀察混戰態勢的衛兵跑了回來,他騎在馬上,朝蕭融嘶吼:“蕭先生,鮮卑人要撤!”

    一瞬間,蕭融既感到了心臟落下,又感到了心臟高高抬起,因為鮮卑人撤了,代表屈云滅的行動成功了,然而他不能讓鮮卑人撤,大軍若是真的回到盛樂城,那里面的人就有危險了。

    蕭融立刻跑到一旁,以他曾經都沒有過的速度翻身上馬,這馬沒有馬鞍,但他早就不在乎了,如今的他已經不是馬術課上的學生,他和這個時代的其他人一樣,騎術不是他的愛好,而是他的生活。

    他朝戰場奔馳,同樣用近乎撕裂聲帶的聲音朝那邊喊:“攔住他們!絕不能讓他們回去!大王他們已經入城了,鮮卑城破了,眾將士,留住鮮卑人,保護大王!!!”

    三十萬人,再加上鮮卑的二十萬,五十萬人的戰場有多龐大,這是一般人根本計算不出來的東西,蕭融的聲音只有他面前這一片能聽見,撐死了也就是幾百人,但在蕭融喊完以后,斥候跟著重復,那邊的斥候聽見了,也再次重復。

    直到戰場的核心圈也聽到了這個消息,公孫元把刀從一個鮮卑人胸口抽/出來,他都數不清自己殺了多少人,他的臉上全是血,眼神也瘋狂的很。

    聽到遠處傳來的聲音,公孫元暢快大笑,看著跟個瘋子差不多:“鮮卑城破!這些胡虜今日全都要死在這!兒郎們,隨我殺,殺!殺!殺!”

    公孫元已經被腎上腺素控制了,而其他將士也差不多,連簡嶠都已經殺紅了眼,他聽到公孫元的聲音,狠狠的砍向身邊的敵人,他同樣朝天大吼:“攔住那些要跑的人,殺敵多者,本將軍重重有賞!”

    這種情況中,連原百福都高聲怒吼,以言語激勵自己的兵馬,蕭融心臟高速跳動著,他不知道自己該往哪看,他只能聽到聲音此起彼伏,每個人說的都不一樣,但每個人都熱血沸騰。

    大王入城的消息給了大軍極大的信心,沒人喊累,他們已經沉浸在了最原始的狂歡當中。

    這樣能攔下所有鮮卑人么?蕭融不知道,而他也沒法再去做什么了。

    身后傳來馬蹄聲,蕭融回頭,看見虞紹燮追了上來,虞紹燮見他停在外圈沒有進去,這才松了一口氣:“你真是要嚇死我,我還以為你要沖進戰場去了!”

    蕭融:“……”

    他摸了摸掛在自己腰上的螭龍劍,他把劍帶出來了,但沒想過要用,他這個胳膊腿能殺幾個敵人,反而會給那些留下保護他的人帶來麻煩。

    蕭融沒說話,虞紹燮也不在乎,他目光灼灼的看著眼前的戰場,連他弟弟的安危他都想不起來了,如今的他滿臉都是癡迷和興奮:“三百年……”

    蕭融看向他,聽著他的聲音從微弱,逐漸變得變態。

    “三百年的屈辱,終于在今日了結了,哈哈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啊!”

    蕭融:“…………”

    你應該知道這場戰爭還沒結束吧???

    顯然虞紹燮認為到了這個程度,基本就等于結束了,蕭融沒他這么有自信,他轉過頭,繼續神情凝重的看著前方。

    除非屈云滅站在他面前,除非他親眼看到這一切塵埃落定,不然他永遠都放松不下來。*

    當初定這么一個時機,為的就是能把鮮卑大軍攔在城外,如今他們成功了,但也不是完全成功,畢竟鮮卑人那么多,總有漏網之魚會回到南門那邊。

    但是南門的城門沒有開,鮮卑人又不傻,大軍沒回來,這時候把南門打開了,那鎮北軍也該歡呼著沖過來了。

    慕容磈這一夜就沒合過眼,他剛回到軍營沒多久,就傳來了鎮北軍偷襲的消息,從那以后他一直都在戰場上待著,死在他手下的鎮北軍不計其數。

    跟著大將軍,鮮卑的精銳們便擁有勇氣,殊不知他們的大將軍臉色卻是越來越差,再這樣下去,鮮卑大軍要被拖死在這,而鎮北王的部隊也該打到皇宮去了。

    慕容磈的內心無比煎熬,他不想放棄自己的兵,可是……可是……

    突然,戰馬高聲嘶鳴,周圍正在拼殺的人聽到動靜,他們轉過頭,發現是慕容磈突然勒緊了馬的韁繩。

    慕容磈朝他的親兵喊道:“陛下有難,爾等速速同我前去支援!其余人都聽征東將軍的號令!!”

    說完,他立刻就讓馬掉頭,慕容磈的親兵是為他馬首是瞻,他們不會質疑慕容磈的命令,立刻就跟著他走了。

    而剩下的人看著大將軍離去的身影,像是被一盆涼水兜頭潑下。

    他說的再冠冕堂皇,也掩飾不了他此時的行為,光嘉皇帝放棄了整個淮水之北的百姓,所以他被全天下的人唾罵,而慕容磈放棄了這些忠心耿耿的將士,背棄了他曾經發過的、不會拋棄一個鮮卑同族的誓言。

    人性只有在最關鍵的時刻才能得到完全的展露,不管慕容磈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打算以后光復鮮卑,對此時的這些人來說,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不可原諒的叛徒。……

    又是一段時間后,慕容磈跑的消息傳到了蕭融耳朵里,但他一個人跑的,最多帶走了幾百親兵,蕭融才不在意他跑哪去了,反正他跑不出鎮北軍的范圍。

    沒了大將軍,鮮卑人的士氣更加低迷,見狀,鎮北軍一鼓作氣,酣戰時間太長,好些人的兵器都卷了刃。

    一個時辰之后,蕭融在寒風里待了太久,凍得雙手都快沒知覺了,他平日怕冷,但今天根本沒帶他的護手,就是帶了也沒用,他的手一直都拉著韁繩,哪怕別人讓他放開,他也不會放的。

    他一直都在警惕著意外的出現,如果真的出現了,那他才不管身后的護衛會怎么想,他會直直的沖進戰場,一路莽到盛樂城去。

    屈云滅的底氣是他的一身本事,而蕭融的底氣是各種意義上的屈云滅,他會保護他,即使是他自己根本不清楚的時候。

    墨菲定律在哪個時代都適用,想什么就容易來什么,寅時將盡的時候,戰場上突然發生騷亂,已經肉眼可見的鮮卑城門居然開了,重重鐵騎從北門沖出來,為首者執一把雪色長矛,剛一露面,就割下了城門邊兩個守衛的頭顱。

    原來這不是今夜的終止,而是黎明之前的又一個高/潮。

    “大王來了!”

    “大王把城門打開了!”

    “沖啊————”

    隔著那么遠,蕭融都看不清屈云滅的臉,在他的視野中,屈云滅的身影跟別人一樣,都是螞蟻般的大小,蕭融看著他沖進混戰的局勢里,之后就再也追逐不到他的位置了。

    虞紹燮正在看自己弟弟在哪,突然,他聽到旁邊的蕭融笑了一聲。

    很輕,非常輕,要不是他離得近,估計就這么淹沒在血腥味濃厚的空氣當中了。

    他轉頭去看蕭融,發現蕭融垂下了眼,他已經不再笑了,但是他看起來……好開心啊。

    蕭融輕輕吸了一下鼻子,然后張開自己一直握著韁繩的雙手,他張開的很緩慢,因為他感到了點點刺痛。

    這刺痛在他回到溫暖的環境以后會更加劇烈,但他根本不在乎。

    他重新抬起頭,明明還是黑夜,可他好像已經看到了之后的曙光,察覺到身邊的目光,他看向虞紹燮,而后者微微抿著唇,看著他的眼神有些復雜。

    蕭融愣了一下,不解的問:“怎么了?”

    虞紹燮搖搖頭:“沒什么。”

    就是突然有些感慨。

    大王他究竟何德何能,才能讓融兒這樣的擔心他,他和承兒是親生兄弟,仿佛都比不過大王和融兒之間的感情。

    君臣之間做到這種地步,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

    卯時三刻,天漸漸亮了。

    朝霞是再過半個時辰才會出現的東西,如今天上甚至沒有太陽,深藍色的天空深邃且迷人,月牙依然掛在天幕的一角,高高的俯視著一成不變的人間。

    地上的尸首不計其數,激烈的戰況也漸漸停歇,鮮卑人到底還是有骨子里的驕傲與執拗,他們沒有投降,十幾萬的鮮卑大軍被殺的最后就剩下兩萬人,援軍部隊倒是投降的十分痛快,僅剩的這兩萬人也并非是主動放下了武器,而是他們人太少,不得不被俘。

    雪飲仇矛篤的一聲戳在地上,屈云滅摘掉頭上的盔甲,他微微喘息著,看向這一片的尸山血海。

    這是他的血債,也是他的榮耀。

    還有余力的人開始打掃戰場,簡嶠命令他們把傷兵盡快的都送回去,軍醫和阿古色加他們都已經過來了,就駐扎在一里以外的地方。

    公孫元和原百福被派到盛樂城,去幫王新用的忙,王新用隨著屈云滅一起攻陷了鮮卑皇宮之后,屈云滅立刻就出發去了北門,至于鮮卑皇宮,還有大街上那些俘虜,就全都留給王新用鎮守。

    至于虞紹承,他當然是追隨在屈云滅身邊,畢竟屈云滅去的地方才有敵軍可殺。……

    敵軍變少以后,屈云滅就看到蕭融在哪了,但是他抽不出精力去關注他,如今大戰結束,屈云滅渾身都濕透了,也不知道今日他到底浴了多少人的血。

    全軍幾十萬人,就屬他出力最多,到了這時即使是他也感到有些疲累,他一邊恢復自己的精力,一邊猶豫著,要不要這時候去找蕭融。

    而還不等他糾結出個結果來,他聽到了身后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身子比腦袋動得更快,他迅速轉身,看著蕭融邁過一具又一具的尸首,朝自己慢吞吞的走來。

    隔著大約五步的距離,蕭融停下了,他細細看著屈云滅的身體,但上面都是血,也看不出來到底哪有問題,既然蕭融的身體沒事,而屈云滅也奮戰了那么久,估計不會有大問題。

    蕭融:“我以為大王是要我入城去尋你。”

    安靜片刻,屈云滅道:“誰尋誰都一樣。”

    蕭融笑起來,他看到屈云滅手上纏著的布條,這時候已經是血條了,上面的血都干了、也硬了,摸一下甚至會往下掉粉。

    蕭融擰眉,他伸手去碰,想要給它解開,而屈云滅見狀,突然往后躲了一下。

    蕭融一愣,他看向屈云滅,后者張了張口,最后說了一個字:“臟。”

    蕭融頓了頓,依舊伸手,這回屈云滅沒躲了,而蕭融托著屈云滅的臂甲,慢慢把這布條繞了下來,他說道:“我不覺得臟,我覺得大王今日真威風。”

    屈云滅挑眉:“就只是今日么?”

    蕭融還未開口,他把整個布條解下來,然后想要塞到自己的袖子里去,但在布條解下來之后,他的指腹碰到了屈云滅的掌心,那冰塊一樣的溫度讓屈云滅瞬間反客為主,他擰著眉攥緊蕭融的手,不明白為什么他的手這么冷。

    蕭融嚇一跳,想要把自己的手抽回來:“別——涼!”

    屈云滅不管,他只想問他:“你在外面站了一夜?為何不帶個護手?”

    “蕭融,你真是——”

    說一半,他突然不說了,他抿著唇,把蕭融的另一只手也拿起來,緊緊的用自己的雙手裹著他,屈云滅還說道:“你說的,你不嫌我臟。”

    蕭融:“……”

    他本來要拒絕的,被屈云滅噎了一下,沒想到他還學會倒打一耙了,蕭融愣了半天,最后被氣笑了。

    冰冷的雙手正在逐漸變得溫暖,刺痛也隨之而來,更加難熬了,蕭融需要很用力的忍著,才能不去亂動,而此時的天空已經泛起了魚肚白,太陽終于露頭,這就是旭日初升之時,但他們兩個誰也沒有入城,在這城外的一片血色荒蕪當中,渺小的他們面對面站立,只為這短暫的取暖。

    圣德六年九月十二,一個陽光正好的日子,鮮卑滅亡了。

    但史書的記載不會停留在這一天,世間的萬千變幻仍在繼續。

    平城之外的一段野長城上,韓清,或者說韓良如,他站在這上面,昨日半夜他聞到了空氣當中的血腥味,卻看不到盛樂城里那本應出現的沖天火光和濃濃煙霧。

    入城、殺人、放火、劫掠,這是如今天下各勢力的默認流程,過去的鎮北軍也沒什么兩樣,他們只是不搶中原的自己人,面對胡人,他們搶的比誰都快。

    但如今沒有了,鎮北軍不再泄憤,自然也不會再像蝗蟲過境一樣,搜刮那些平民的財富。

    看來鎮北王想治理盛樂,連對盛樂都是這樣,那其他的城池,大約也是一樣的待遇。

    韓清抿唇,然后轉身走下這段破敗的城墻。

    作者有話說:

    第0104章 敲門磚

    得知大戰結束了, 彌景從軍營里走出來,他婉拒了衛兵要給他牽馬的提議, 從鎮北軍駐扎的地方走到盛樂北門,一共有五里多、將近六里的路程,彌景安靜且堅定的徒步前往,而走出一里多地以后,地上就遍地都是死尸了。

    有鮮卑人,也有鎮北軍,還有鎮北軍始終都看不上的援軍, 彌景將念珠擱在身前,一邊念念有詞,一邊保持著勻速的步子往前走。

    大約一刻鐘之后, 彌景到地方了,不遠處就是巍峨的盛樂北門, 而這里的戰況比任何一個地方都慘烈,彌景幾乎能看到這些鮮卑人是如何絕望又頑固的保護著他們的城池。

    雖說道不同不相為謀, 但戰士總是值得尊敬的。

    這一幕觸動了彌景心中的某些記憶,死在這里的人,或許就是九年前屠殺遵善寺中僧侶和百姓的元兇,他們殺光了遵善寺里的所有人,然后又沖到大街上, 再一次血洗整個長安,那些僥幸活下來的百姓、以為只要聽話就能勉強活著的百姓,最終還是成了鮮卑人泄憤的犧牲品。

    彌景是應該痛恨這些人的, 但不知為什么, 看著這些或匍匐在地, 或半睜著眼的尸首, 他一點感覺都沒有,既不會對他們的遭遇感到高興,也不會對他們的遭遇感到同情。

    他能想到的就是兩個字,因果。

    當年種下的因,如今嘗到了報應的果,但世間真有一分一厘都不差的報應嗎?一夜過去,十年前的因果已經被徹底終結,那新的因果,是不是又被種下了?

    彌景發現自己又有些茫然了,八年前他因為茫然,選擇西走朝圣尋求一條正確的道路,而如今他覺得自己已經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了,怎么還會變得茫然呢。

    彌景擰了擰眉,然后邁出腳步,他本想直接入城的,但視野中有一個特別刺眼的亮光突然一閃而過,彌景扭頭,發現是坐在地上的大王。

    彌景:“……”

    此處就是人間煉獄的最佳詮釋,而屈云滅居然在這尸山血海里找出了一片干凈的地方,他和蕭融并排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兩人正在低聲說話。

    彌景有點好奇,他便朝那邊走了過去,但沒走出幾步,他突然就僵在原地了,因為他居然看見,屈云滅握著蕭融的手。

    彌景:“…………”收斂一點吧。

    求求你們了……*

    蕭融也不想在這里挨凍,但是城外的大軍被清理干凈了,城里還沒有,盛樂也是個很大的地方,不知道哪里就藏著鮮卑的小股部隊,萬一蕭融剛進去,那些人就沖出來決定跟他們同歸于盡了,屈云滅不在乎他們自己找死,但如果他們傷到了蕭融,屈云滅覺得他可能就做不到毫發無傷的回去了。……

    所以等著簡嶠等人回信的時候,他們倆就坐在這,一夜沒睡,精神又一直都高度緊張著,蕭融此時連睜眼的力氣都快沒有了,他耷拉著眼皮,問屈云滅接下來的打算:“那些戰俘,大王打算如何處置?”

    屈云滅捏了捏蕭融的手指,他不理解為什么一個男人的手指會這么細,而蕭融瞬間擰眉,嗖的一下就要把自己的手收回來。

    屈云滅條件反射的抓緊他,然后蕭融就發出一聲慘叫:“疼!”

    屈云滅:“……”

    他趕緊心虛的幫蕭融揉了揉,在蕭融滿臉怨氣的情況下,他也不敢道歉,只能迅速的改變話題:“戰俘……戰俘當然是殺了!”

    蕭融緩緩一眨眼,然后就對著屈云滅開炮:“兩萬人,都殺了?!那城里的鮮卑人你打算怎么辦,也殺了?!”

    屈云滅:“平民百姓和將士不同。”

    蕭融:“你收走這些戰俘的武器之后,他們跟平民百姓也沒多少區別了!不行,說什么我都不會讓你殺了他們,坑殺戰俘那是什么年代才會發生的事,既然大王不打算對整個鮮卑都趕盡殺絕,那同樣也不能如此粗暴的對待這些俘虜,不過兩萬人的確是多了些……就是平城也不需要那么多的戰俘。”

    屈云滅:“所以我才說都殺了,鮮卑人數太多,留著這兩萬人,萬一有逃走的鮮卑高官,這兩萬人很可能就為他所用了,哪怕沒有鮮卑高官,你以為柔然、高車、庫莫奚就沒有想法么?等他們聯合起來了,誰知道會不會又是另一個鮮卑。”

    蕭融扭頭,望著屈云滅一本正經的模樣,他忍不住笑道:“說得還挺有道理。”

    屈云滅:“本王說得一向有道理。”

    蕭融再次輕笑,然后卻搖了搖頭:“即使如此,也要留著這兩萬人的性命,不止是為了大王的名聲,更是為了留一條底線。如今我還不清楚鮮卑究竟有多少人,但從他們的兵力來看,大約是不到一百萬人,純靠武力鎮壓的話,這一百萬人早晚會生事,不是我們漸漸殺光他們,就是他們反過來壓制我們,留下戰俘的命,這也是傳給其他鮮卑人的信號,投降便不殺,縱使兩國之間有深仇大恨,也不會波及到平民與戰俘的身上。”

    鮮卑的大城一共就三個,盛樂、朔方、西海,其中前兩個集中了整個鮮卑將近百分之七十的人口,西海占了百分之十,剩下的就全都零零散散生活在草原和大漠上,用南雍的話說,那些人還過著靠天吃飯、茹毛飲血的生活。

    如果從地圖上看,這三個城池是有共通點的,盛樂和朔方都在黃河附近,而西海靠著居延澤,還有一條弱水流經此地。沒辦法,游牧民族也是需要水源的,沒水的地方就是鮮卑人自己都懶得去管理,蕭融甚至都懷疑那些零散生活的鮮卑人,對慕容部有沒有像盛樂居民一樣的強烈歸屬感。

    打下盛樂,處理好這里的事情以后,屈云滅就該去隔壁的朔方轉一轉了,連朔方都打下來,那就要往沙漠進發,沿長城走,經張掖到酒泉,然后北上跟著弱水流淌的方向,等看到一大片湖泊的時候,他們就到了最后一站,西海。

    至于那些零散的……咳,鮮卑人都不管,那蕭融也不想管。于此時的人們而言,沙漠就是一片死地,毫無利用的價值,就算蕭融知道里面有礦藏,他也不可能去挖掘,那么惡劣的條件下,投入和收獲完全不成正比,而且讓人長期駐扎在沙漠里,那真就等于是徹底流放了。……

    草原的礦藏則可以好好利用一下,尤其是那些銅鐵富礦,但礦早晚都有挖完的一天,蕭融也不想讓草原上的人們全都變成礦工,總有人做不了這種活。

    對于那些做不了的嘛,嘿嘿,可以去做他們的老本行啊。

    牛羊馬,這三樣東西是亙古流傳的消耗品,屈云滅是將軍,哪怕他稱帝了他也還是一個大將軍,旁的朝代可能會讓將士們解甲歸田,對于馬匹的需求不那么大了,但在屈云滅這里,這種情況永遠都不會發生的,他會一如既往的重視軍隊的培養,那也意味著他們需要很多很多馬。

    牛更不用說了,如今因為是亂世,沒有不讓宰殺牛的規矩,但小農經濟做基礎的社會,一旦平和下來,這條規矩肯定要重新現世,蕭融真心不希望走到那個地步,因為他覺得牛肉好好吃。……

    所以大力推行養牛,這是必須的,蕭融甚至為了這個,打算修一條官道出來,就叫耕牛道,體力好十分健壯的,送去做耕牛,慘遭淘汰的,那就等著上餐桌吧。

    然而畜牧業不是那么容易發展的,里面有許多的彎彎繞繞,同時還有許多的伴生行業出現,比如獸醫,比如牧草的種植,比如衛生防疫,一旦在游牧民族當中引進了種植業,讓這群習慣了放牧的人嘗到種植喂養的甜頭,那新的問題又會出現,草原上也要出現地主了,而地主手里的地變得特別多的時候,他就成了那一片土地上實際的王。

    所以這些問題都要提前解決,蕭融朝著屈云滅巴拉巴拉,把后者說的神情僵硬,他不明白,一開始不是說殺不殺戰俘的問題么,怎么就變成引進牛種的問題了,而且蕭融說要去哪引進?比利其卡?這名字聽著可真怪。

    在蕭融的滔滔不絕中,他的右手已經便暖和了,屈云滅默默松開他,然后朝他招了招。

    蕭融把自己的左手遞過去,同時繼續講述他心中的肉牛、奶牛、耕牛一體化大業。……

    彌景站在他們后面聽了半天,老實說后面那些他也沒聽懂,他已經算是去過很多地方了,但蕭融一張嘴,他就會有種自己還是少見多怪的羞愧感。

    默了默,彌景轉身離開,但這回他不迷茫了,他甚至是輕輕笑著的。

    管他什么草原人還是中原人,只要到了蕭融的治下,那就全都是打工人,蕭融天生有一種對什么都不滿意的態度,旁人覺得這樣的生活已經很好了,而蕭融覺得這群人全都生活在豬窩當中。

    他看不到仇恨,只看得到貧乏的環境,在蕭融眼中,每個人都應當忙碌又充實的活著,累得要死,但卻活得更滋潤了。……

    而這不是彌景所擅長的,他籌備了許多東西,然后才踏上重返中原之旅,可那時候他怎么想得到,他還沒正式的大展拳腳,就被一個不速之客偷偷攔截在了安定城外,他不講道理、還滿嘴謊話,被他盯上以后,彌景就沒有了選擇的余地。

    但不得不說,他開始有點享受這些不速之客的闖入了,讓他這一潭死水的人生,突然就變得好鮮活。

    彌景往前走了兩步,而對面,虞紹燮突然快步走來,他看見彌景,朝他點了點頭,然后繼續四下尋找蕭融的身影。

    看見蕭融,虞紹燮當時就要喊他,而且步伐再次加快,但下一秒,虞紹燮愣了一下,因為彌景擋在了他面前,通常來說佛子不會離他這么近,他把后面的蕭融都擋住了。

    彌景朝他微笑:“虞公子,盛樂城內情況如何?”

    虞紹燮:“……”

    他表情怪怪的,因為他們倆很少有單獨的交流,就是他們共同商議什么事,也都是他們先告訴蕭融,然后蕭融再把對方的意思傳達回來。

    眨眨眼,虞紹燮不甚確定的說:“已經安定許多了?”

    彌景露出一個欣慰的笑:“真是太好了,我打算入城,同那些頑固的敵軍交流一番,看看能不能讓他們回心轉意,虞公子能幫我帶路嗎?”

    虞紹燮:“……行。”

    他本來找蕭融也沒什么大事,就是問他冷不冷,冷的話讓人送些暖粉過來,既然佛子有求,那他先幫佛子好了。

    說完,他倆一起離開了,虞紹燮沒看見屈云滅握著蕭融的手,也沒看見蕭融說累了,還有點煩,于是收回自己的手,轉了半個身子,用脊背微微靠著屈云滅。*

    鎮北軍忙活著,而鎮北王光明正大的偷懶,鮮卑人著實無法理解這是什么行為,難道鎮北王不關心這一戰獲得了什么戰利品嗎?他們這些鮮卑慕容部的貴族,都不值得鎮北王親自過來看看嗎?

    從憤怒到害怕,再從害怕到折磨,有些人甚至希望周圍的將士能給他一個痛快,天亮了,陽光都灑進來了,還要等多久啊!!!……

    主城總算是清理完畢,皇宮也被排查了好幾遍,終于能確定這里的安全了,簡嶠得知以后,立刻親自去請屈云滅和蕭融,原百福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向這一屋子的鮮卑貴族。

    在過去,他們都是動動腳就能讓鮮卑和中原抖一抖的人物,如今他們和大街上的平民也沒什么兩樣,再色厲內荏,原百福也知道,實際上他們很害怕。

    公孫元推門進來,對著地面罵了一聲:“雜種!”

    原百福問他:“出什么事了?”

    公孫元:“慕容皇帝跑了!我和王新用里里外外的找了好幾遍,最后從那個什么什么殿里找到一個暗道,暗道通往城外,人早就跑了!”

    一聽這個,原百福居然有點高興,因為這陣子屈云滅一直在強調不要對慕容岦動手,他留著他有用,這回慕容岦不見了,屈云滅一定很生氣。

    他沒有展現出任何的情緒,只是出聲安撫公孫元:“他們跑不遠,王新用呢?他怎么沒跟你一起回來。”

    公孫元無語的看向他:“王新用哪還敢回來,大王留他鎮守皇宮,結果慕容家的小子跑了,他是主責啊,他非要親自去追,這時候估計都已經跑出去二十多里了。”

    原百福:“……”

    事實證明,王新用跑的很正確,因為屈云滅進城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問鮮卑皇帝關在哪,得知慕容岦昨夜就已經不見了,他簡直出離憤怒。

    “昨夜就不見了?!昨夜什么時候不見的!”

    公孫元暗道一聲倒霉,他為什么要跟著王新用一起追查,他就該跟原百福一樣,留在這看管犯人。

    但現在說這些已經晚了,他只能低眉順眼的回答:“卑職不知……”

    屈云滅:“你干什么吃的!!!查了這么半天,連這個都不知道!”

    公孫元覺得委屈,這關他什么事,昨晚上他一直都在城外殺敵啊,那皇帝是晚上跑的,而他進城的時候已經是白日了!

    公孫元為自己辯解,但屈云滅此時格外的生氣,他根本不想聽公孫元的解釋,他張口又要斥責公孫元,而這個時候,一旁安靜的蕭融突然撕心裂肺的咳嗽起來。

    屈云滅瞬間扭頭,他兩步就走到蕭融身邊,緊張的問他:“怎么突然咳嗽,你是不是著涼了?”

    蕭融后退幾步,離公孫元越來越遠,直到靠上了墻,他才柔弱的點點頭:“應該是。”

    屈云滅的表情更緊張了,他當機立斷:“找個地方,先讓你休息休息,然后我再找人,把羅烏請過來。”

    蕭融:“……”

    你羅烏正忙著救死扶傷呢,把她在這關鍵的時刻請過來,那我可就罪過了。

    蕭融繼續柔弱的擺手,“不用不用,我還撐得住,大王你繼續罵公孫將軍吧,我聽完再走。”

    屈云滅:“…………”

    他幽幽的瞥著蕭融,片刻之后,屈云滅沒好氣的看了一眼公孫元:“算了,我知不是你的錯,只是慕容岦這個懦夫,跑得也太快了些!不行,我要去追他,絕不能讓他從鎮北軍手中逃脫!”

    沒想到大王這么快就放過他了,公孫元一骨碌從地上站起來,他對屈云滅抱拳:“卑職愿與大王一同前往!”

    屈云滅:“……”

    就你?每回獨自行軍超過五十里,就得迷路一回的你?

    屈云滅都擔心到了半路上,他還得回去找跟丟的公孫元。

    屈云滅表示敬謝不敏,他看都不看公孫元,而是對后面的原百福招手:“原百福,你跟我一起去。”

    原百福應了一聲,接著這兩人就要往外走,但這時候,簡嶠突然跑了回來:“大王!慕容岦現身了!”

    屈云滅足足反應了一秒,然后才一臉驚喜的反問:“他居然回來找死了??”

    簡嶠:“……”

    額了一聲,簡嶠連忙補充道:“他不是自愿回來的,他是被慕容磈,就是鮮卑大將軍押回來的,慕容磈綁了他,還威脅說,一定要見大王一面,不然他就殺了慕容岦。”

    蕭融從后面露出一個腦袋來,他嗤笑道:“真是新鮮啊,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敗軍之將挾持他們自己的皇帝,用來威脅打了勝仗的大王,他是輸了以后徹底失心瘋了嗎?鮮卑皇帝正好是個麻煩,要是他能幫咱們殺了慕容岦,那還省事了呢,你這么告訴他,大王不見他,讓他想殺就殺!”

    簡嶠去看屈云滅的意思,而屈云滅低吼一聲:“不行!”

    蕭融:“……”

    他詫異的看向屈云滅,這還是屈云滅頭一次這么明確的跟他唱反調。

    而屈云滅沒看他,他已經往下走了:“慕容磈在哪?帶我去見他!”

    簡嶠愣了愣,連忙跟上他,蕭融站在門邊,一時之間都無法確定自己該做什么反應,公孫元撓撓頭,還是跟著屈云滅一起出去了,拜家里一堆女人所賜,他十分清楚一點,如果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那就什么都別說。這對女人是管用的,估計對士人也管用。……

    等他們都走了,蕭融抿了抿唇,而這時候,他突然聽到耳邊傳來一個聲音。

    原百福望著他,關切的問他:“蕭先生,您還好嗎?”

    蕭融:“……”*

    外面,慕容磈單手執刀,另一只手抓著兩股戰戰的慕容岦,他面前全都是全副武裝的鎮北軍,只要屈云滅不在乎慕容岦的死活,那他就該交代在這了。

    但偏偏是這么離譜的一個人質,居然真拿捏住了鎮北王,屈云滅到來以后,他近距離看著慕容磈,然后咬牙切齒的開口:“把他們帶進去!”……

    慕容磈沒有反抗,他帶著慕容岦一起進去了,除了簡嶠、公孫元,還有屈云滅的親兵之外,剩余的人都沒有跟進來。

    而到了里面,屈云滅沒有要求慕容磈放開慕容岦,他陰沉的望著慕容磈:“你想做什么?”

    慕容磈:“我想活。”

    屈云滅:“你怎么知道把你們的皇帝帶來,我就會讓你活。”

    慕容磈:“我不知道,皇帝是讓我見到你的敲門磚,既然你真的愿意為了這個懦夫見我,那我就猜對了。”

    屈云滅沒說話,他只是瞇著眼睛看慕容磈。

    而后者這時候突然推開慕容岦,慕容岦摔倒在地,他又疼又難過,同時,讓他震驚的事情發生了。

    慕容磈居然朝屈云滅跪下了。

    他深吸一口氣,對屈云滅說道:“鮮卑已經不存在了,我沒有地方可去,鎮北王,我愿意向你投誠,慕容岦就是我送給你的第一個投名狀!”

    慕容岦不可置信的看著他,即使從他把刀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時候,他就知道慕容磈不是什么好人了,可他沒有想到慕容磈要背叛鮮卑!

    不是背叛他一個人,而是背叛鮮卑啊!

    屈云滅沒關注慕容岦,他只問慕容磈:“第一個投名狀,那第二個是什么?”

    這時候慕容磈抬起頭,對屈云滅咧嘴一笑:“就是你想要的那個東西。”

    后面的簡嶠和公孫元互相看看,滿臉茫然。

    蕭融正在不高興的往外走,他要找個地方睡覺去,接下來的事他都不管了,屈云滅居然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對他說不行,這真是太過分了,一點都不顧及他的面子!討厭,有什么事不能私底下說嗎!

    一腳踹開地上的石子,正要往前再邁一步,蕭融突然感到熟悉的暈眩。

    他趕緊站直身體,閉上眼,慢慢把那陣感覺熬過去,然后他才緩緩回頭。

    望著眼前大片的宮室,蕭融擼起袖子,氣勢洶洶的又跑回去了。

    作者有話說:

    第0105章 心慌

    沒人知道屈云滅想要的是什么, 但慕容磈居然知道。

    簡嶠驚愕之余又感到心情有些復雜,他總算明白消息泄露的嚴重性了, 就像現在,大王長久不吭聲,顯然是已經被慕容磈說動了。

    不可啊!鮮卑皇帝或許都能留下,但這個鮮卑大將軍絕對不能留!

    話又說回來,為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慕容磈卻知道,難不成繼他不再是蕭先生最信任的將軍以后、他也不再是大王最看重的屬下了?……

    蕭融走了以后,原百福就過來尋屈云滅等人了, 經過通報,在大王許可以后,原百福走進屋子, 發現沒人說話,而且氣氛凝重又緊張, 他有些疑惑,卻又不好在這時候出聲問詢什么, 于是,他只好走到一邊旁觀。

    屈云滅已經說過他不會再沖動了,所以此時他的想法掙扎的很激烈,慕容磈能做出挾持鮮卑族皇帝來求活路的行為,誰知道他的底線在哪里, 又或者他到底還有沒有底線這種東西。別說是屈云滅了,就是陰險殘暴的黃言炅都不敢用他,但他又扎扎實實的捏住了屈云滅的命脈, 他真的很想要那個東西。

    屈云滅不是那種會糾結很長時間的人, 能像如今這樣稍稍思考上一會兒, 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連半盞茶的時間都不到,他就已經做出了決斷,看向地上的慕容磈,屈云滅緩緩張口:“若你沒有騙本王,那東西當真在你手中,那本王就——”咣當!——大門被人一腳踹開,蕭融怒氣沖沖的站在門口:“不行!!!!”

    屈云滅:“……”

    呆滯的其他人:“……”

    門口欲哭無淚的守衛:“……”

    蕭先生,這世上沒有大王不讓你去的地方,你用手推門就是了,何必用這打家劫舍一般的架勢啊!……

    其實蕭融也很尷尬。

    因為他本來好好的,還算是冷靜,可剛到門口,眩暈的感覺就又來了,而且加重了許多,要說之前蕭融還不確定這回是不是跟屈云滅本人有關,那這時候他已經確定了,除了屈云滅本人,沒有一件事能對他的身體造成地震帶余震的效果。

    蕭融的神情還很憤怒,胸口也起起伏伏,他森*晚*整*理的一只腳甚至抬在門檻上,還沒落下去,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呆呆的看著他,除了地上那個五大三粗的壯漢。

    之前都是遠距離的看,如今近距離了,蕭融才感到十分吃驚,這是多么大的一個腦袋啊……一般人的頭也就十斤重,而這個人,最起碼能有十五斤!

    蕭融的眼神有點僵,他慢慢把自己的腳放下去,然后又抬起手,摸了摸自己這個可能也就九斤沉的頭顱,為了達到美貌與智慧并存的效果,他的腦袋總是承受了太多。……

    其他人還在瞪著他,蕭融垂下手,把自己的表情調整好,然后邁著矜持的步伐走了進去。

    仿佛剛才那個大吼不行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他來到屈云滅身邊,很是恭敬也很是和顏悅色的說道:“大王剛剛說就什么?大王是要對這個鮮卑叛徒許下什么諾言嗎?不可啊,萬萬不可,背信棄義之人萬萬不能啟用,哪怕他再有本事,大王也不能將他收歸己用。”

    慕容磈一聽這話,自然要為自己辯解,他費了這么大的工夫,怎么能看著一切功虧一簣。

    慕容磈:“我并非背叛了鮮卑,是慕容岦借地道茍且偷生,不顧其他鮮卑人的死活!他先背棄了我們,那我抓住他換一條生路又有何不可!”

    蕭融扭頭看他,其實蕭融可以問他過去的兩個時辰他去哪了,慕容磈逃跑之后都沒回過盛樂城,盛樂的大門一直都是緊閉著的,在根本沒見過城內情況的時候,他怎么知道慕容岦借地道偷生去了。

    不過慕容磈也可以反駁他,慕容岦逃跑是之前就定制的計劃,他知道這件事,所以去提前截住他了。……沒有監控就是這么麻煩,只有慕容磈知道發生了什么,蕭融無法證明他在說謊。

    所以他干脆不理慕容磈,只繼續看向屈云滅。

    只要屈云滅改主意就行了,他改了主意,慕容磈說什么都沒用。

    而屈云滅在蕭融的注視下,他沉默了許久,最后對蕭融說道:“這事你別管。”

    蕭融:“…………”

    他不可置信的看著屈云滅:“我別管?”

    屈云滅的神色依然很堅持。

    他甚至不看蕭融,而蕭融立刻走了兩步,站到他面前,站到他眼皮子底下,由下至上的看著他:“這么大的事,你叫我別管?!”

    蕭融指著慕容磈:“他是鮮卑的大將軍,大將軍你知道意味著什么嗎?!這十幾年的累累血債,他是最大的那個劊子手啊!”

    慕容磈繃著臉,即使蕭融指著他的鼻子罵他,他也毫無反應。

    而下一秒蕭融又指向受了打擊到現在都沒反應過來的慕容岦:“他爹惡貫滿盈,是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那慕容磈就是他爹身邊的小鬼!”

    慕容岦恍恍惚惚的看向慕容磈,后者的臉色更加尷尬了。

    但感到尷尬的不止他一個人,還有那邊的三位觀眾。

    簡嶠等人:“……”

    想走,但這時候走太顯眼了。

    屈云滅:“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些道理嗎,真要論起來,哪個將軍手上沒有血債,王新用也曾殺過鎮北軍!”

    蕭融:“王新用跟慕容磈怎么能一樣,王——”

    說著,他又指向旁觀的那幾個人,但說到一半,他突然轉頭,發現這里只有三個人,沒有王新用。

    蕭融突然卡殼,因為他不知道王新用去哪了,這時候公孫元小聲替他解圍:“王將軍發現鮮卑皇帝跑了,去追他了。”

    蕭融:“……鮮卑皇帝不就在這嗎?”

    這回回答他的人是簡嶠:“但王將軍不知道啊。”

    屈云滅突然開口:“那你們還不去告訴他?”

    簡嶠呆了呆:“王將軍獨自帶兵出去的,我們不知道他這時候在哪。”

    屈云滅腦門上的青筋都要迸起來了:“那你們不會去找?!?!”

    “盛樂城破之際,到處都需要人,怎么就你們三個這么閑,在這里看本王的西洋景?!趕緊滾,下午之前不把他找回來,你們三個也別回來了!”

    三人:“…………”

    他們趕緊低頭應是,麻溜的滾出了這里。

    出去以后,簡嶠默默咽著口水來平復心里的忐忑,公孫元比他好一點,但他也挺害怕的。

    緩過來以后,他有點納悶的問簡嶠:“西洋景是什么意思?”

    簡嶠:“……可能是笑話的意思吧,我也不清楚,蕭先生經常這么說,蕭先生說的時候很自然,但從大王嘴里說出來,感覺就有點怪了。”

    原百福:“大王的話你們也聽到了,怎么辦,兵分三路去找王新用?”

    簡嶠直接笑了一聲,他沒有嘲諷原百福,但原百福聽了就覺得不舒服,仿佛簡嶠在鄙視他不知所謂。而公孫元也擺擺手:“不必,讓一個人去找,做做樣子就是了,大王不是真的讓咱們去把王新用帶回來。”

    簡嶠:“對,大王這是惱羞成怒了,沒關系,用不了多久他就恢復了。”

    原百福納悶的看他,“你怎么知道?”

    簡嶠和公孫元一起回答他:“因為蕭先生在啊。”

    原百福:“…………”兩個馬屁精。*

    那三人走了,但這屋子里的氣氛并沒有好一點。

    因為慕容磈和慕容岦還在,而存在感更低的東方進,他也還在。……但正因存在感很低,而且他站在屋子的另一邊,所以屈云滅沒有遷怒到他腦袋上。

    當別人的怒氣超過自己的時候,自己的怒氣就會漸漸平息,蕭融不懂這是什么道理,但他確實沒有剛剛那么生氣了。

    他看向屈云滅:“大王,借一步說話?”

    屈云滅冷哼一聲,也推門出去了。

    蕭融跟上他,同時轉身對東方進指了指那兩人:“把他們關起來,嚴加掌控,記得關在不同的地方。”

    這時候,蕭融背后傳來一聲緊張的低吼:“但不準殺了他們!”

    蕭融:“…………”

    他磨了磨牙,手都下意識的放到了螭龍劍上面,他心里想著,再說,再說!再說一句,我就替你動手!……

    好在屈云滅沒再吭聲,那倆人也短暫的保住了性命。

    其實他們根本就不認識這個皇宮,而且因為這皇宮是比著當年的長安建造的,比金陵皇宮還大許多,屈云滅一通亂走,壓根不知道自己走哪去了,反正他推開一扇門就走了進去,而蕭融快步跟著他,進去以后,蕭融和屈云滅一起沉默在原地。

    掛在房梁上的搖床、鑲了金子的浴桶、還有掛在墻上那足足四排的動物尾巴,以及直接擺在桌上的大大小小玉/勢。

    蕭融:“……”

    他的沉默震耳欲聾。

    鮮卑皇帝看著和他年紀差不多大,沒看出來啊,玩得還挺花……

    屈云滅沉默是因為他覺得這間屋子很怪,先看了一眼那奇怪的搖床,屈云滅突然覺得以后在陳留也可以做一個,他在金陵沒留下什么美好的回憶,唯一讓他覺得比較新鮮的,就是睡在船上的那些時光,晃晃悠悠的,很助眠。

    這東西正好代替船了。

    在心里記了一下,然后屈云滅又看向墻上的幾十條狐貍尾巴。

    什么花色都有,有的似乎還不屬于狐貍。

    把獵物擺屋子里?不臭嗎??

    屈云滅獵到狐貍只要它的皮子,尾巴都是直接扔了,他可沒想到有人把這東西當裝飾品,還一下子擺這么多,不理解,獵到狐貍是什么值得驕傲的事情么,要擺也應該擺老虎尾巴啊。

    不過想想鮮卑皇帝那個德行,屈云滅又釋然了。

    估計他只能獵到狐貍。

    之后,他的目光又挪到那些玉/勢上面,這東西不是那么的寫實,所以屈云滅一時之間沒有看出來這是什么,他還納悶的想要拿起來看看:“這是什么東西——”

    差點碰到的時候,啪!一只手打了他一下,他的手紋絲不動,而蕭融的手紅了。

    蕭融:“……”

    他的臉也紅了,不知道是羞的還是氣的:“什么東西你就亂碰!你又不是小孩子了,臟不臟!”

    屈云滅本來是不懂的,但是看著蕭融這個氣到跳腳的反應,他這輩子頭一回,在戰爭之外的事情上迅速開竅。

    屈云滅恍悟:“哦…………”

    蕭融:“……”

    他想找個地縫鉆進去,但他更想跟換季時候收被子一樣,連推帶搡、最好再邦邦給屈云滅兩拳的、把他塞到地縫里去。

    蕭融沒好氣的看了他一眼,他條件反射的想坐下,但在屁股差一丁點就挨到椅子的時候,他突然又拔地而起,僵硬的站在原處。

    屈云滅抿著唇,他有點想笑,但他知道這時候笑了,蕭融最起碼三天不會再搭理他,所以他忍了,還倒打一耙道:“如果不是你非要我出來,咱們也不會進這個屋子。”

    蕭融呵呵:“如果不是你非要招降慕容磈,我如今早就已經睡下了,根本不用操這個心。”

    屈云滅又垂下眼睛,蕭融一看他這個消極對抗的架勢就來氣,但他也不是那么不講理的人,既然屈云滅一反常態,那他就要弄清楚屈云滅一反常態的原因在哪里:“那個東西是什么東西?”

    屈云滅不吭聲。

    蕭融看看他,又問:“慕容磈手里有你的把柄?”

    屈云滅還是不吭聲。

    蕭融:“……跟你的家人有關嗎?”

    屈云滅眼皮又往下耷拉了一點。

    突然,他發現蕭融不說話了,屈云滅心里一緊,他登時抬頭,卻發現不知什么時候蕭融來到了他面前。

    蕭融的眼睛微微上抬,屈云滅和他對視,心里有些茫然。

    下一秒他就不茫然了,因為蕭融突然高高的抬腿,然后跟個釘子一樣猛地把自己的腳踩了下去。

    屈云滅:“…………”

    鐵人也受不了這種攻擊,屈云滅疼得臉都有一瞬間的扭曲,蕭融還不覺得解氣,他繼續往下用力,惡狠狠道:“你不說是吧?好啊,那咱們就耗在這,你不是無話可說嗎?有本事你別張嘴,反正現在鮮卑打完了,接下來也不需要你必定到場了,你就是骨折了都沒關系!我算是看清楚了,讓你到處跑、讓你隨便張嘴這就是我的錯!我就該想辦法讓你變成啞巴,變成瘸子,最好讓你爬不起來,免得天天給我惹禍!”

    “你有本事闖禍沒本事說話是嗎?對著慕容磈你倒是一句接一句,怎么到我這就什么都不說了!我難道還不如慕容磈招你的待見嗎!”

    蕭融真的很生氣,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可那是針對小孩子的,屈云滅又不是小孩,他們認識那么久了,屈云滅早就不是當初那個一點腦子都不動的鎮北王了,就算是上一次他差點把自己害死,那也是事出有因,他被憤怒沖昏了頭腦,細算起來其實不是他的錯。可這回呢?這么低級的錯誤,就是張別知也不能犯啊!

    再加上后來屈云滅閉口不言,顯然他想瞞著蕭融,雖然蕭融不知道那是什么事,但一想到屈云滅背著自己,有他自己的秘密,蕭融就怒不可遏。

    蕭融對屈云滅也有自己的秘密,而且有很多很多,但他就是這么一個雙標的人,他知道自己雙標而且不打算改,而屈云滅也是,知道他雙標,但又完全不介意。……

    不過真的有點疼,屈云滅默默忍了一會兒,發現蕭融是真的氣上頭了,完全不打算放過他以后,屈云滅深吸一口氣,干脆伸出雙手,掐住蕭融的肋骨,跟端東西一樣,直接把蕭融從地上端起了兩寸左右。

    蕭融的神情立刻變得錯愕,但很快,屈云滅就把他放下了,終于拯救出了自己慘遭蹂躪的腳,屈云滅不得不投降:“我沒告訴你,是因為我知道你肯定不會同意,你歷來如此,對別人大方得很,對自己卻相當吝嗇。”

    蕭融:“…………”

    他還沉浸在震驚當中。

    他一個大男人,被屈云滅端起來了。

    跟端個花瓶一樣……就這么輕易地……端起來了。

    而且屈云滅的動作特別穩當,他仿佛不是一個人,而是屈云滅手里的玩具。……太離譜了,難道這個時代沒有地心引力嗎?!

    蕭融的反應還很遲緩,而屈云滅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一副很是疲累的模樣:“罷了,讓你知道也無妨,只是我丑話說在前頭,我一定要拿到這個東西!即使要我饒過慕容磈也沒關系,大不了日后我可以再打慕容磈一次,但錫比渾神草世上只有一個,若是這次得不到,以后我就休想再找到它了!”

    蕭融:“……”

    他慢半拍的問:“錫比渾神草是什么?”

    屈云滅運了運氣,然后才不情不愿的回答:“鮮卑的寶物之一,大鮮卑山出現神跡的時候,飛龍在天是其一,錫比渾神草是其二,據說這神草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當年烏桓國的國王為了救自己的兒子,用三座城池跟鮮卑皇帝換,他們都沒有把神草拿出來,因為這東西鮮卑人也只有三株。前兩株已經用了,最后一株是鮮卑的圣物,他們始終沒動用過。”

    蕭融緩緩點頭:“原來如此,這一聽就是騙人的。”

    屈云滅:“…………”

    蕭融攤手:“首先這世上……也罷,或許過去是真有龍,但如今,最起碼是幾百年以內的如今,真的沒有龍了。慕容部不過是為了給自己造勢,還有蒙騙中原人,龍是中原的圖騰,它要是真現世了,為什么會飛到大鮮卑山上去,就慕容部如今的德行,大王你覺得他們像是被真龍庇佑的模樣嗎?”

    屈云滅:“……南雍如今也衰落了,或許衰落之前他們有。”

    蕭融被噎了一下,也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他們這些人怎么會知道。

    他抬手:“好,那就不糾結龍的問題了,這神草……大王,請你相信我,這世上沒有獨一無二的草藥,有一有二有三,那就有整整一大片,就跟鹽女參一樣,丹然姑娘說過,鹽女參是長在鹽女湖附近的,數量稀少且很難采摘,所以布特烏族的存量不多,你說的這個神草可能就是跟鹽女參一樣的東西,慕容部喜歡給自己臉上貼金,他們創造出一個夸張的神草出來,一是顯示他們得天所授,二是用來騙別的國家,那個什么烏桓王,不就被騙的很慘嗎?”

    屈云滅面色緊繃,他看著蕭融,蕭融也期待的看著他,但片刻之后,他對蕭融硬邦邦的說道:“不管你怎么說,我相信錫比渾神草真的存在。”

    蕭融:“……”

    怎么還說不通了呢,你什么時候也變得如此迷信了!

    他張口想要繼續反駁屈云滅,但屈云滅又說了一句:“我也相信這神草能治好你身上的病。”

    蕭融一愣:“治病?給我……治病?”

    屈云滅:“不然我要這神草做什么,就是年紀最大的高洵之,身體也比你硬朗百倍。”

    蕭融:“……”

    他難得沒有在意屈云滅的語氣:“所以你下令不讓他們斬殺鮮卑皇帝,還有情愿饒過慕容磈一命,就是為了給我治病?”

    屈云滅糾正他的說法:“不是‘就是為了給你治病’,把就是這兩個字去掉。”

    蕭融:“為什么?”

    屈云滅抱胸站立:“因為我不喜歡。”

    蕭融:“……”

    他心里有點亂,過了一會兒,蕭融才再次開口:“但不管這東西存不存在,它都對我沒有作用。”

    屈云滅抱胸的姿勢一僵,很快,他的氣勢又重新出現:“你怎么知道,我看你平日也不怎么關心你的身體,說不得你就是唬我的。有沒有用,試試就清楚了。”

    蕭融抿了抿唇,他放緩自己的語氣,盡量溫柔的對屈云滅說:“大王——”

    他往前走了一步,但屈云滅突然后退一步,還用很是抗拒的眼神看著他:“別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

    蕭融一愣,“哪種語氣?”

    屈云滅:“就是剛才這種,像是哄騙一樣的語氣。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一個慕容磈而已,他就是這時候活下來了,我以后也有辦法再殺他一回,我并非是沖動行事!”

    蕭融眨了眨眼,他說道:“我沒有說大王沖動。”

    屈云滅:“是,你沒說,但你的語氣說了,你的語氣告訴我,你覺得我在做無用功,你覺得我在浪費時間,那我今日便告訴你,我不在乎這點時間!我也不在乎慕容磈和慕容岦!旁的事都可以交給你來管,但你的事必須交給我管!我不想再看你變得孱弱了,也不想聽你說什么吐血還能排毒的屁話,不管你強調多少次你沒事,在我眼里你徹底好了才叫沒事了!”

    說到這,他攥著拳頭逼視蕭融:“所以,別想讓我改主意,我要看你長命百歲——即使把世上所有的神藥都試一遍,我也不在乎,反正天大地大,到處都有能人異士,就算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假的,但只要有一個真的,那這就不叫浪費時間。”

    話音落下,屈云滅都沒發現他的呼吸有些不暢了,他喘/息的幅度加大了許多,仿佛跟蕭融說這些話,是一場比昨夜還艱難的戰爭,敵人太過強大,哪怕是他也沒有必贏的把握。

    蕭融始終不說話,屈云滅心里發緊,卻還是語氣強硬的問他:“本王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蕭融斂著眼皮,順從的點點頭:“聽明白了。”

    然后他轉身離開。

    屈云滅的心臟咯噔一下,他條件反射的往前追去:“你去哪?!”

    蕭融回頭,朝屈云滅笑了笑:“去做一個臣下該做的事,大王不是想要神草嗎?那我就去找神草,只要我找到了,大王也就沒必要留著那兩個人了。”

    屈云滅張了張口,但蕭融已經走了。屈云滅站在原地,一時不知這場戰爭里,他到底是輸了還是贏了。他不想讓蕭融生氣,卻也不愿意就這么妥協于他,蕭融的反應讓他有點心慌,因為他看不出來蕭融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或許這兩種都不是。

    心里亂得很,屈云滅安靜了許久,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他抬頭看向周圍,突然意識到自己還待在鮮卑皇帝的情/趣屋里。

    屈云滅:“…………”

    剛剛跟蕭融一起待著的時候還不覺得,蕭融一走,他就覺得這里惡心的要命。趕緊走。

    作者有話說:

    第0106章 量級

    屈云滅出去的時候, 蕭融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站在鮮卑皇宮的甬道上,屈云滅感到十分忐忑, 他不知道蕭融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處理好這件事,蕭融會不會又對他失望了?

    這個忐忑一直持續到他回到眾人之前,他先讓人去把那個情/趣屋燒了,然后才問他們:“蕭先生去看犯人了嗎?”

    守衛們眨眨眼,異口同聲道:“沒有,蕭先生去睡覺了。”

    屈云滅:“…………”*

    著急的人是屈云滅, 又不是蕭融,反正慕容磈都被關起來了,那個神草就待在某一處, 又不會自己長腿跑了。

    誠然,得知屈云滅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身體, 蕭融感到有些暖心,那他也不至于立刻就要把這件事辦妥了, 他都一日一夜沒合眼了,再不睡覺,他怕自己猝死在異國他鄉當中。……唔,對了,以后不能再叫這里異國了。

    三個時辰以后, 蕭融打了個呵欠,從這也不知道是哪個妃子的床上坐起來,他還有些困倦, 但還是稀罕的摸了摸身下的布料。

    真柔軟啊, 綢緞和綢緞之間也有區別, 這位宮妃用的絕對是最頂級的蠶絲。

    又摸了兩下, 蕭融突然對著這張床露出一個迷之微笑。

    當初在金陵的遺憾,這回都可以填補上了,他要把所有鮮卑皇宮的好東西都帶走,別說這床單了,就是這個床,他都得想辦法拆解開,一并帶回陳留去。就算他用不上,也可以給家里的老太太用嘛,反正老太太不介意這張床上曾經發生過什么。……

    從宮室中出來,蕭融正要瞇著眼去找人,東方進就已經快步來到了他面前:“蕭先生。”

    蕭融一愣:“東方將軍,你怎么在這?”

    蕭融記得東方進升職了,就是記錯了也沒事,對東方進這種潛力股,稱一聲將軍準沒錯。

    東方進完全沒注意蕭融是怎么稱呼他的,他只老老實實復述屈云滅的話:“大王讓卑職跟隨在蕭先生左右,如今城中還不算完全安定,若是蕭先生想去什么地方,卑職愿一同前往。”

    蕭融哦了一聲:“也好,那你知道佛子在哪嗎?”

    東方進看著他。

    醒來第一件事不是問大王在哪,而是問佛子在哪,嗯……

    東方進謙卑的笑了笑:“知道,蕭先生隨我來。”……

    彌景這一天都忙得腳不沾地,他不光超度鎮北軍,他也超度鮮卑人,鮮卑的信仰有些復雜,一部分信佛教、一部分信薩滿,還有一部分因為接觸了中原文化,對黃老之道頗有研究,鑒于清風教數次跟鮮卑聯絡,可能他們連清風教的信徒都有。

    這么復雜的信仰環境,導致不是所有人都領彌景的情,有些人沉默以待,有些人看到彌景席地而坐,為死去的同胞做法事之后,他們居然朝彌景吐口水,而且污言穢語辱罵個不停。

    鎮北軍聽不懂鮮卑人說什么,但彌景聽得懂,他是會說鮮卑話的。

    他們說彌景虛偽、說他惺惺作態,分明是跟鎮北軍一樣的惡魔,卻還要裝出一副好人的樣子來。

    彌景是個精神強大的人,但他也沒強大到能脫離人類的范疇,得到如此明顯的惡意和抵觸,他也會產生一些不美好的心情。

    可是不管別人怎么對他,他還是要堅定的繼續做自己的事,要不是蕭融突然找過來,估計等到入夜他才會回去休息了。

    不知為什么,彌景不想讓蕭融看到自己被鮮卑人辱罵的模樣,蕭融是個聰明人,縱使聽不出來,他總能看明白那些人的意思。

    念完最后一句經文,彌景快速從地上站起來,稍微撲了一下身上的塵土,然后他就過去見蕭融了。……

    已經是申時了,天氣不熱反冷,蕭融把手塞進護手當中,他披著一件灰色的熊皮斗篷,這也是從鮮卑皇宮搜刮來的,雖說戰利品們還沒有正式瓜分,但蕭融已經默認這件衣服是他的了。

    坐在佛子對面,蕭融也不客套,直接就問道:“你聽說過鮮卑族的圣物嗎?”

    對面的蕭融像個球,而彌景只穿兩層單衣,隔著一張桌子,他倆仿佛來自兩個不同的季節。

    彌景默了默,“你說的是哪一個,安谷面具?飛龍權杖?還是錫比渾神草。”

    蕭融:“……”

    他復雜的看著彌景,沒忍住嘟囔了一句:“鮮卑的圣物怎么聽起來都像是游戲道具啊。”

    彌景:“你說什么?”

    蕭融趕緊搖頭:“沒什么,我只聽說了神草,還有面具和權杖?”

    彌景嗯了一聲:“是慕容部從宇文部手里搶來的,鮮卑族用它來祭祀,這兩樣從部落時代便是權力的象征,戴著面具的人可以和天神溝通,拿著權杖的人可以號令所有鮮卑部族。”

    蕭融啊哈了一聲,是的,每個國家都有這種象征物,蕭融更關心的是另一件事:“值錢嗎?”

    彌景:“……”

    這回他沉默的時間長了一點,但他還是好好的回答蕭融:“通體純金,鑲了許多寶石。”

    蕭融擰了擰眉,那也就是不怎么值錢的意思,黃金他有的是,就算這個面具好幾斤沉,在如今的他眼里也就那么回事了。

    鮮卑的傳家寶,肯定不能隨隨便便就融了,但要是留下來,他又有點擔心會引起鮮卑人的注意,既然是權力的象征,鮮卑肯定想再搶回去,這是鮮卑人最后的念想了。

    罷了,先跟于闐國王后的王冠放一起吧,看看以后能不能再搜集幾樣,湊個展出出來,拿去賣點門森*晚*整*理票也好啊。……

    做好決定,蕭融又看向彌景:“聽起來你好像見過這兩個東西。”

    彌景:“的確,我在盛樂做客的時候,見過鮮卑皇帝手持權杖、主持祭祀。”

    一聽這個,蕭融的身子都往前傾了一些:“那你見過錫比渾神草嗎?”

    彌景:“……”

    事實是,彌景他真見過。

    彌景的名聲可不是這幾年才出現的,九年前他就已經是舉國聞名的高僧了,鮮卑當時的皇帝把他半請半威脅的帶到盛樂來,就是為了收攏彌景,讓他以佛子的身份去勸說那些冥頑不靈的百姓,那個皇帝覺得,彌景能幫他更快的入主中原。

    中間有多兇險就不提了,鮮卑皇帝數次對彌景動了殺心,但最終他都沒有這樣做,而且他還讓彌景走了,彌景心里擔憂著遵善寺的情況,當然是立刻往回趕,但在他趕路到一半的時候,噩耗傳來,遵善寺沒了。

    由于所有認識彌景的人,基本都死在那場血洗當中了,外人不知道他去過盛樂,也不知道他壓根就沒有經歷那場血洗,他們還以為彌景是自己逃出去的,驚愕又佩服之余,還懷疑過他是不是有什么神通,不然所有人都死了,怎么就他能毫發無傷的活下來呢。

    而加速回到長安的彌景更是對這些只字不提,因為這是他心里永遠的噩夢,他不知道這件事跟他有沒有關系,是因為他沒有答應鮮卑皇帝嗎?所以他才殺光了遵善寺的所有人。

    每個地方都有幸存者,偏偏就遵善寺沒有,彌景甚至不敢去確認這個答案,如今他也無法確認這個答案了。……

    總之,在拉攏彌景的過程里,那個皇帝無所不用其極,除了顯示他們鮮卑的得天獨厚,那個皇帝還給彌景送來許多禮物,除了錢財,居然還有女人。

    這些都沒法打動彌景,他就舉行了一場祭祀,還把錫比渾神草拿出來,給彌景講他們慕容部是怎么被上天選中的故事。

    彌景的情緒不外露,蕭融也看不出來他都有什么想法,他只關心那神草長什么模樣,據彌景所說,是一株灰青色的草,即使過了百年,葉片居然還是柔軟的,只是蔫噠噠的垂了下去,至于葉片的長相,鋸齒狀、一片葉子有人的三分之一手掌那么大,葉子很多,一株上大約有十幾片。

    蕭融一邊記一邊問:“用什么東西裝呢?”

    彌景:“一個以白色絲綢為底的木盒,大約這么長、這么寬。”

    彌景比了比,蕭融點點頭,又問:“盒子是什么木頭做的?”

    彌景:“……可能是烏木,我也不怎么記得了。”

    蕭融抬起頭,朝彌景笑了笑:“這些就足夠了,多謝佛子的幫助。”

    彌景也對蕭融笑:“希望蕭公子能早日找到這些東西。”

    說完,彌景起身離開,東方進也是一臉的期待,他連忙催促蕭融:“蕭先生,咱們去找吧!”

    蕭融:“找什么?”

    東方進愣了:“找、找神草啊。”

    蕭融輕嗤一聲:“找什么找,都說了那是騙人的,或許這草真有點不同的功效,但也絕沒有鮮卑人吹捧的那么厲害,如今大家都忙著,誰有時間找一死物。這樣,你去城外轉轉,給我找一株跟剛剛佛子形容的差不多的雜草回來。”

    東方進:“…………”

    他整個人都呆滯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然后狂亂的搖頭:“不可啊!蕭先生,萬萬不可!”

    蕭融:“……”

    誰允許你說我臺詞了?!

    蕭融直接站起:“可!大王對神草志在必得,難不成你想看到慕容磈的陰謀得逞?大王一旦答應了他,以后的事情就沒有那么簡單了,他是鮮卑的大將軍,他的地位太高了!招降了他,那就是招降了一個大/麻煩,你以為到時候事情還能受大王的控制嗎?此時殺了慕容磈,沒人會說大王什么,但要是招降以后再去殺他,道義之上大王已然輸了一層,而且這樣一來,以后誰還敢投降鎮北軍?投不投降的有什么區別,不都是一個死?!”

    東方進張了張口:“可是,那也不能拿個假草去騙——”

    東方進的肩膀一沉,他呆呆的看向自己的左肩,蕭融的手正放在上面。

    蕭融的聲音很是冷靜:“有時候為了保護大王,一點點善意的謊言是沒關系的。”

    東方進:“……”

    不,他不這么覺得,不管是善意還是惡意,對大王撒謊就該軍法處置!

    蕭融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你我都是關心大王的人,你不想看到大王吃虧,是不是?”

    東方進:“……”

    是,他發誓效忠大王,無論生死。

    蕭融看著他,欣慰的對他點點頭:“一切為了大王。”

    東方進:“……一切為了大王。”

    但在洗腦成功的前一秒,東方進又掙扎的清醒了過來:“但我還是覺得——”

    蕭融收回手,抬眼看向東方進:“你要是不按照我說的做,或是把我的計劃透露給大王,那我就去跟大王告狀,說你當初在金陵的時候對我不敬,不僅數次違背我的命令,還看著我被孫太后輕薄而不管。”

    東方進:“…………”

    違背命令好像是有的,但后面那句什么亂七八糟的,你還被孫太后輕薄過?!

    他僵硬又震驚的看著蕭融,而蕭融也看著他,對他燦爛的笑了一下。

    東方進默默咽下喉嚨里的血,忍著內傷道:“卑職領命。”

    蕭融滿意的點點頭:“回來以后再去鮮卑的庫房里看看有沒有合適的盒子,盡快,我只等你一個時辰。”

    東方進一臉憋屈的走了。*

    一個時辰后,蕭融把神草放到屈云滅面前。

    屈云滅很是驚訝,這么快蕭融就找到了?

    他拿起來,打開看了看,他完全想不到蕭融會拿個假的來騙他,他只是覺得有點不對勁,卻又說不上哪里不對勁。

    屈云滅:“看著……不像是放了百年啊。”

    蕭融:“這就是它的神異之處,放再久也都是當初剛采摘下來的模樣。”

    屈云滅皺眉,他仔細的打量著這個神草,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舒展開眉眼:“果然是神草,放了這么久,居然還有一股草木的氣息。”

    蕭融垂眸微笑,不是牛糞的氣息就好。

    屈云滅把盒子合上,“你從哪找到的?”

    蕭融張口就來:“慕容磈不是臨時起意,他早就有這樣的心思了,所以才能在慕容岦不知情的情況下把神草偷走,但他這些日子一直都在跟鎮北軍打仗,這么重要的東西,他又不能借他人之手埋藏起來,所以這草一定還在城內,而且是在他很信任的人手中。我調查了一番他最近跟誰走得近,然后我再挨個的去找,這不,已經找到了。”

    屈云滅:“還是你聰慧。”

    東方進:“……”還是你能編。

    蕭融看看屈云滅,后者把那盒子放腿上,都不舍得放一邊去,看來還真挺重視這東西的。

    他問屈云滅:“大王可放心了?”

    屈云滅朝他笑:“嗯,放心了。”

    蕭融也笑:“那就好。”

    說完,他立刻指揮東方進:“去把慕容磈殺了,即刻就去!”

    東方進扭頭就走,都沒咨詢一下屈云滅的意見,屈云滅目瞪口呆,但他沒站起來,也沒阻止,他就是有點不理解:“為何這么著急,我還有些事情想問他。”

    蕭融心想,能不著急么,一旦讓他再把你說動了,那我不就白費力氣了。

    蕭融無所謂道:“軍情的話,還有那么多鮮卑將領都活著呢,至于盛樂城的情況,那些貴族比慕容磈清楚。他唯一有用的地方,只在他為什么會知道大王你需要錫比渾神草,但我猜,大王你就能為我解惑。”

    畢竟是連他都不知道的事,簡嶠等人也不清楚,屈云滅這回的保密級別直接拉到了最高,在很少的人當中揪叛徒,這不是很簡單的事么。

    屈云滅:“……”

    他沒有否認,抿了抿唇,他說道:“我會處理的。”

    蕭融無奈的搖頭:“從我來了鎮北軍開始,軍中的叛徒就沒斷過,大王或許應該考慮考慮調整鎮北軍的結構了,全軍加起來將近五十萬人,日后這個數字還會越來越龐大,這么大的軍隊不可能都由大王帶領,總要分散出去,在大王手下的時候就有人生了異心,等分出去以后,還不直接自立為王了?大王不能再讓他們繼續松散下去了。”

    屈云滅:“……知道了。”*

    東方進過去以后,手起刀落,慕容磈就死了。

    大將軍死了,對鮮卑人來說沖擊很大,對鎮北軍來說,挺高興的,但也沒特別高興。

    蕭融更是持漠不關心的態度,慕容磈的投降只是讓蕭融感到頭暈而已,這足以證明他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蕭融讀過的正史也一樣,史書上對慕容家的兩個皇帝大書特書,對這個大將軍著墨并不多,正史上他就是死的很簡單,一筆帶過而已。這回是屈云滅給了他可乘之機,他才決定借神草偷生。

    不過最終還是沒成功,成也神草,敗也神草,身為鮮卑人,他的結局在屈云滅崛起的那天就已經注定了。

    蕭融很信賴系統,所以他自然而然的認為慕容磈是個庸人,就像屈云滅說的那樣,即使他真的招降了慕容磈,日后慕容磈也不會給他帶來威脅,不聽話的話,那就殺掉好了。

    但這時的蕭融還沒意識到,不是慕容磈太弱,而是屈云滅變強了,不過沒關系,很快他就會意識到了。…………

    慕容磈死了,但慕容岦還活著,接下來他們就該決定慕容岦的死活了。

    有人堅持要把慕容岦殺了,既是絕了鮮卑人卷土重來的想法,也能寬慰那些死去的將士。

    有人認為把慕容岦軟禁起來,做一段時間的過渡君主比較好,畢竟他們還要統治鮮卑人,而不是把他們當奴隸看待。

    前者是虞紹燮,他對后者,也就是佛子的想法嗤之以鼻:“沒見過鮮卑如此對待我們中原。”

    佛子語氣照常,但他客氣的把虞紹燮頂了回去:“冤冤相報何時了。”

    虞紹燮和彌景對視,兩人誰也不讓誰,突然,他倆同時扭頭,看向都快開始走神的蕭融。

    蕭融:“…………”

    他癱在椅子上,坐姿不怎么雅觀,被這倆人看著,蕭融默默坐起來,然后說道:“殺不殺……以后再決定吧,最起碼今日不能殺了他,我需要去問問究竟是誰給他出了那個毒計,回陳留之后,我要把清除清風教當做第一要務,這回不能再放過他們了,該關的關、該殺的殺,一個都別想逃。”

    彌景:“那還問是誰做什么,你都已經做好打算了。”

    虞紹燮:“與打算無關,融兒就是想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誰,對不對,融兒?”

    蕭融:“……是大王的仇人是誰。”

    虞紹燮聳肩,那意思是,有什么區別,是大王的不就是你的。

    彌景:“……”

    他默了默,換話題道:“清風教之龐大,不是那么好清除的。”

    蕭融:“那也不能因為太艱難了就不去做,就算無法根除,那些教主長老總要清除一遍,最起碼讓他們這三年之內都不能再給鎮北軍找麻煩。”

    至于三年之后,屈云滅都已經稱帝了,局勢這東西是很復雜的,如今它看著十分不穩定,千變萬化一般,但它要是真的穩定下來了,那別人也休想輕易的動搖它。

    虞紹燮是支持蕭融的,只是有一點問題:“融兒你如今沒有官職,回到陳留之后,你還做陳留尹嗎?”

    蕭融搖頭:“我要做司徒。”

    虞紹燮:“……”

    佛子:“……”

    這兩人對視一眼,對于蕭融這個理直氣壯、官職于他仿佛就是隨選隨有一樣的態度,他倆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虞紹燮還隱晦的提醒他:“司徒……司徒好啊,但融兒你跟高丞相提過嗎?”

    更重要的,你跟大王提過嗎?

    恰好這時候,屈云滅進來了,他一邊脫鎧甲一邊往里走,蕭融朝他喊了一句:“大王,回陳留之后我想擔任司徒一職。”

    屈云滅:“哦,不用回陳留,在這你就能擔任。”

    把鎧甲掛架子上,屈云滅進去待著了。

    蕭融回頭,朝這兩人笑笑,“好了,等到給高丞相寫信的時候,我會提一句的。”

    對面的兩人:“…………”

    除此以外還有別的問題,盛樂需要留人治理,因為他們不能一直待在這;這個皇宮如何處置也是一個難題,正常來說上一個政權的皇宮都是被一把大火燒光的,但蕭融不想這么做,太浪費了,虞紹燮和彌景也是這么想。

    可是又不能一直將它保留下來,皇宮只能有一個,而且只能在陳留。

    對此,這三人都沒什么好辦法。

    蕭融:“先留著……以后改成行宮?”

    彌景:“耗費太大,這是一座比長樂宮還大的宮殿,若作以后的行宮,就要時時刻刻讓人照顧打點,一年的花銷約有萬金之多。”

    蕭融:“…………”

    他才富裕沒幾天呢,一個皇宮居然就這么吃錢?!

    虞紹燮:“不如全都推了,以后留給駐軍做駐軍場。”

    彌景:“城中央做駐軍場,那盛樂日后就發展不起來了,雁門郡如今不就是這樣嗎?”

    各樣的身份做各樣的職能,當軍漢太多的時候,就會擠壓到普通百姓的生存空間,漸漸地盛樂會變成一座軍事重地,不會再是蕭融想要的交通要道、中轉之城。

    那兩人陷入沉默,而這時候,彌景話音一轉:“但我贊同虞公子所說的,還是把皇宮推了吧,既然無法維系它,那就不要再讓它給我們帶來更多的麻煩了。”

    蕭融嘆氣,也只好如此了,金陵的皇宮最起碼還有點維系的價值,因為金陵風景好,離陳留也近,屈云滅以后住膩了,換過去也不麻煩,但盛樂這里實在是太遠了,等屈云滅成了皇帝,他一個人來一回,就等于幾十萬的大軍行動一次,哪怕因為這個蕭融也不想留著鮮卑的皇宮,就不能給屈云滅任何腐敗的機會。……

    他們繼續商量別的事,里面的屈云滅更是已經呼呼大睡起來,那么大的宮殿群,屈云滅去哪睡都行,但他不打一聲招呼就來了這里,左右他是個睡相不錯的人,蕭融也就不跟他計較了。

    但還沒等氣氛安靜多久,突然,東方進拿著軍報闖進來。

    “大王!陳留急報!”

    屈云滅一瞬間就睜開眼,他大步走出來,而東方進已經被圍住了。

    蕭融:“急報?!出什么事了!”

    虞紹燮:“南雍攻打陳留了?”

    彌景:“不應該……孫仁欒不會這么做的,難不成是孫仁欒出了什么事?”

    他還記得蕭融說過的,孫仁欒明年就死呢。……

    東方進拿著軍報,等到屈云滅過來才趕緊交給他,而屈云滅拆信的時候,蕭融就在一旁看著。

    他看完的比屈云滅快,而且他的反應也比屈云滅大。

    他震驚的瞪大雙眼,屈云滅卻只是皺了皺眉:“七日前,在我攻打鮮卑的時候,南雍也派申養銳攻打益州,他們一天就拿下了三座大城,如今益州失守,寧州正在被攻打中。”

    虞紹燮也驚了:“他們好大的膽子!”

    彌景擰眉:“益州與寧州都在南雍附近,有秦嶺巴山為屏障,他們奪走之后,我們再去奪回來也不容易,他們這是有備而來,如果我所料不假,他們應當只想要這兩個州。”

    屈云滅冷笑:“做夢!敢搶本王的東西,我看他們是不想活了!”

    被叫醒了本來就煩,如今還得知南雍又搞小動作,屈云滅滿臉煩躁的拿著軍報出去了,他此時抽不開身,但他準備把王新用派過去,再將安定城的駐軍也派過去,就算他們沒本事把益州和寧州搶回來,至少也要把南雍的部隊拖在那,等他從鮮卑這里抽身出去,他立刻就帶兵親自過去。

    屈云滅怒氣沖沖的離開,虞紹燮和彌景卻是看了看跟傻了一樣的蕭融,不懂他為什么沒跟上。

    虞紹燮還在他面前揮了揮手:“融兒?是益州出事了,不是陳留。”

    蕭融有點恍惚的回答:“我知道。”

    正因為他知道,他才好半天都沒反應過來。

    一個州丟了,另一個州也快丟了……

    而他的身體居然一點事都沒有。

    真的沒事,因為過去七天他一直都高度緊張著,可是除了屈云滅想放過慕容磈的時候,他連個小病小痛都沒出現過。

    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丟城完全不影響屈云滅的氣運,意味著南雍的動作,不能撼動他的分毫。…………

    原來不知不覺當中,屈云滅已經變得這么厲害了么,蕭融本以為南雍就是屈云滅稱帝路上最大的絆腳石,但如今一看,他們根本就不是一個量級的。……天吶。

    作者有話說:

    第0107章 希望

    虞紹燮和彌景看著蕭融。看著蕭融。看著蕭——不用看了, 蕭融反應過來以后,已經嗖一下的追出去了。

    虞紹燮:“……”

    彌景:“……”

    互相看看, 他們也走了出去。*

    這是突發情況,屈云滅召集了所有在城內的將軍,得知南雍做了什么以后,絕大多數人都是義憤填膺的,小部分人比較冷靜,他們感覺此時的狀況有些棘手。

    搜刮完戰利品、整合了戰俘和平民以后,大軍不會一直都留在盛樂城中, 用不了幾天他們就該去隔壁的朔方了,朔方離盛樂只有一百多里,哪怕不是急行軍, 兩天多也就到地方了。

    再看益州,哪怕是最近的成都郡離他們這也有三千五百里, 為了早日趕到地方,被指名的人非得跑吐血不可, 就是人沒吐血,馬也要吐血了。

    再說了,殺南雍人哪有殺鮮卑人痛快,無論是從軍功、路途、還是個人角度,大家都希望能留在盛樂城。

    但不可能所有人都這么幸運的逃過去, 總有一個倒霉蛋要被大王指到。

    除了比較傻的幾個人一直在怒罵南雍宵小,其余人基本都沉默了,這時候大家最不想的就是被屈云滅注意到, 繼而接下這個苦差事。

    有一人的沉默不一樣, 別人都是心虛的沉默, 而他是麻木的沉默。

    從聽到這個突發戰報開始, 他就知道,自己又來活了。

    下一秒,蕭融邁過門檻,同時,屈云滅的聲音也響了起來:“王新用,你帶后軍前往寧州,把失守的城池都給本王搶回來,東方進,發軍令給安定城的守將,讓他撥三萬兵馬速去支援當地守軍。”

    淮水之北上有好幾個鎮北軍的據點,主力部隊駐扎在陳留和雁門關,次一些的部隊駐扎在北揚州和安定城,前者防南雍的偷襲,后者則是防西域諸國的突然闖入。

    歷史上安定城一直都是個倒霉的地方,只要西域開始作妖,首當其沖的就是這個城池。

    至于同在一條線路上的西平、酒泉、敦煌、高昌,它們離西域更近,但遠遠不如安定城被劫掠的次數多,因為那幾個郡都是多民族混居的,當地的中原人可能還占不到三分之一,他們的太守也多半都是向中原低頭了的異族首領,西域人找他們借道,卻不一定會得罪他們,唯有安定城,由于地理和歷史的遺留因素,城中基本全是中原人,最適合被西域人拿來開刀。……

    如今西域的威脅已經很小了,在東胡民族膨脹起來以后,西域的生存空間一再被擠壓,最大的西域國就是烏孫國,但烏孫前兩年剛被屈云滅打跑,要不是屈云滅還盯著鮮卑,他能直接越過天山,打到烏孫的老家伊塞克湖去。幸虧他沒這么做,不然烏孫早就滅國了,哪還有現在這可憐巴巴舔舐傷口的機會,一場東侵害得他們內部飄搖動蕩,需要很久很久才能恢復元氣,估計在屈云滅死之前,他們都沒膽子再過來了。

    安定城的駐軍一共就四萬,屈云滅一口氣抽調走三萬,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畢竟只有安定城的軍隊離益州最近。

    屈云滅已經在拿著輿圖跟其余將軍講戰況了,蕭融站一邊聽著,心里感覺莫名。

    怎么又是益州啊?……

    安定城倒霉好歹還有它的道理,為什么益州也三番五次的出事,益州身處腹地,四面全都是大山,是最典型的易守難攻之處,但在這個時代,它的優勢好像一點都看不到了,先是被異族攻占,真正的土族被屠殺殆盡,后來異族式微,幾次三番被不同的勢力搶奪,清風教盯上它、鮮卑人盯上它、如今連南雍都盯上了它。怪哉。

    蕭融并非是直覺系選手,他更傾向于分析利弊,然后做出最優解,可到了這種無法解釋的時候,蕭融也不禁有點迷信了。

    正史上益州一出事,屈云滅就跟著出事,而且一件引出另一件,跟多米諾骨牌一樣,轉瞬之間屈云滅那無名的帝國就坍塌了,如今蕭融靠著未卜先知,于半年前就把益州的動亂扼殺在了剛形成的時候,可半年以后,它又出事了。

    系統并沒有提醒他什么,所以蕭融此時的焦慮,僅僅來源于他自己的不放心,說他迷信也好、想太多也好,反正他是怕了這種毫無預兆的意外了。

    蕭融在這邊胡思亂想,而被眾將軍簇擁的屈云滅也在說著:“安定城的三萬將士應當能在五日內趕到,若軍報無誤,申養銳的大軍還在往北挺進,據他們自己所說,他們派出了十萬大軍,但斥候回報,沒有那么多人,應當只有五六萬人。”

    原百福:“的確,整個南雍加起來也只有十幾二十萬的軍隊,他們不可能抽出十萬人,就為了攻打下來這兩個州郡。”

    簡嶠擰眉:“五日?寧州之北有兩條大山,若是不繞道,再加上翻山越嶺的時日……”

    屈云滅指著輿圖:“從陳倉道進去,沿連云棧道再經褒斜道,最后從陽平入關,翻一座山足矣。”

    簡嶠:“……”

    他忘了屈云滅這去過一次就永遠不會忘的認路技能了,話說回來,上一次屈云滅入益州還是三年前,那時候他們走的也不是這條路,他們是從裕谷道進去的。

    想到這,簡嶠不禁看了看王新用,后者一臉的平靜,看著就很靠譜的模樣。

    派誰去都行,就是別派公孫元,這么復雜的地形,公孫元一定進去就出不來了。……

    本以為事情就這么定了,但屈云滅突然沉默了一會兒,又補充道:“安定城的三萬將士只是暫時的頂一段時日,等王新用帶著你的后軍到場之后,便讓那三萬人回去,安定城的駐軍不能有長時間的空缺。”

    說到這,他又問王新用:“后軍如今還有多少人。”

    昨夜惡戰過去,鮮卑剩多少倒是一目了然,可鎮北軍的傷亡情況一直沒統計清楚,屈云滅只知道自己損失慘重,卻不知道具體的數字。

    王新用回答:“還有三萬六千人。”

    屈云滅的神色頓時一沉,來的時候五萬人,如今就剩三萬六了,十分之三都死在這了。

    屈云滅心情愈發沉重,他看向另外三人,他沒問,但那三人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公孫元回答:“還有五萬。”他一共帶了六萬人過來。

    簡嶠:“五萬三千。”他也帶了六萬人。

    原百福:“活下來的將士有七萬五千。”四軍當中他的人最多,一共九萬。

    他們四個分了二十六萬,而鎮北軍一共來了三十六,剩下十萬就是中軍了,屈云滅看向虞紹承,后者一直都沒怎么聽別人說話,但屈云滅一看過來,他立刻就精神百倍的回答道:“余九萬兩千三百人。”

    中軍人數最多,傷亡人數也最少,雖然有中軍將士多是精銳的原因,但不得不說,也是將領更有本事的緣故。

    屈云滅朝虞紹承滿意的勾唇,一轉頭,他的臉上又陰云密布了:“為何就你手下的傷亡這么多?!”

    王新用:“……”

    他沉默著,不知道是不敢回答,還是不愿意回答,蕭融看看他,突然開口道:“王將軍昨夜是跟虞將軍一起接應大王去了,接應大王的一萬四千將士全部出自中軍,帶領后軍的人不是他。”

    屈云滅也想起了這個關竅,回憶起帶領后軍的人是誰,屈云滅的臉色更黑了。

    老實說這也不算是什么錯,戰場上生死有命森*晚*整*理,有時候某個將軍就是這么倒霉,他的兵恰好碰上了敵人的主力部隊,或是沒什么別的原因,就是他們那一軍都點背,所以死的人數非常多。終歸是打了勝仗,而且沒人犯了不該犯的錯誤,即使是屈云滅也不能因為這個就去懲罰一個將軍。

    但屈云滅還是感到有些生氣,也有些丟人,偏偏就是他的同族給他丟臉了。

    屈瑾其實就站在這個屋子里,但屈云滅一直都沒看見他,估計他也覺得丟人,所以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當中。

    屈云滅張口想要說什么,但猶豫了片刻,他還是閉上了嘴,等再張口時,他說出來的就不是那句話了:“既如此,原百福,你領四萬人同王新用一起過去,余下兵馬交給虞紹承。”

    說到這,他又叫道:“虞紹承。”

    虞紹承立刻應了一聲,朝著屈云滅眨巴眨巴眼睛:“在!”

    屈云滅:“……三日后,你帶這些將士同公孫元一起,去把契丹給本王打下來。”

    契丹昨晚便逃之夭夭了,在聽說北門城破以后,他們壓根沒等鎮北軍現身,跑的那叫一個痛快,契丹王或許以為這樣屈云滅就能放過他,但不可能的,整個草原除了鮮卑有寶物,就剩下契丹出了名的闊綽,而且屈云滅小時候聽布特烏族人講故事,契丹是離不咸山最近的國度,當年契丹還沒建國的時候,他們的人甚至跟布特烏族打過照面,搶了布特烏族好多草藥,幸虧鹽女湖是那種特別難找的地方,他們上來過一次,卻沒能再上來第二次。

    這個故事于小時候的屈云滅而言,就是個故事而已,但于現在的屈云滅而言,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機會。

    別說契丹人逃跑了,他們就是從來都沒加入過鮮卑的聯盟,屈云滅也不可能放過他們。……

    虞紹承聽到要去契丹,他有點不想去,那樣就離阿兄太遠了,可是轉念一想,早點立功、早點當上真正的一軍主將,這樣阿兄也能早點跟著自己過上好日子。

    虞紹承也不知道真正的好日子是什么樣的,但他眼前就有個差不多的例子,他心想著,一定也要阿兄過上跟蕭融一樣穿金戴銀、一天三頓的生活。……

    虞紹承很快就給自己開解好了,原百福可就沒那么容易了。

    當初虞紹燮就說過要拆了左軍,如今屈云滅居然真的這么做了,拆開他的左軍,一半留給他,而另一半送到虞紹承手中。

    這些兵馬到了虞紹承手中,還回得來么?自然是不能了,虞紹承的本事相當了得,在這軍中除了大王,幾乎所有將領都被他的鋒芒逼退了,原百福知道以虞紹承的本事,他很快就能獨領一軍,但為什么偏偏是從他手里把兵馬分出去?

    對于這個軍令,原百福不是唯一詫異的人,蕭融也覺得奇怪,為什么要這么做,這樣原百福心里一定會有微詞的。

    但屈云滅是什么風格,人人都清楚,他下了令,那就這樣了,所有人都得聽他的話,收起輿圖,屈云滅大步走了出去,蕭融回頭看看這群大大小小的將軍們,然后快步追了出去。

    他以為屈云滅心情不好,會去找個地方發泄一下,結果追到一半他發現,屈云滅不是找地方發泄去了,他是找地方睡覺去了。

    蕭融:“……”

    屈云滅進了屋子就要躺下,這時候蕭融快走幾步,眼疾手快的撤走了床上的枕頭,然后拿著枕頭、恭恭敬敬的對他說:“請大王解惑。”

    屈云滅:“…………”

    他不懂:“解什么惑?”

    蕭融:“王將軍、公孫將軍、原將軍,你把他們都派出去了,那接下來的朔方,大王打算一個人去打么?”

    屈云滅:“不是還有簡嶠嗎?”

    蕭融:“……”

    居然把簡嶠給忘了。

    他睜圓了自己的眼睛,屈云滅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無語的坐起來,屈云滅說道:“不過你說得對,打朔方城有我一個人就夠了,簡嶠留在盛樂,看管城中的鮮卑人,還有那兩萬戰俘,待到朔方城也打下來,我就把那些戰俘一并送到盛樂來,都交給簡嶠管理。”

    蕭融皺眉:“十萬人……”

    屈云滅:“夠用了。”

    蕭融這幾天一直在刷新對屈云滅行兵打仗能力的認知,以前要是聽到屈云滅這么說,他肯定不放心,如今雖然還是有點點的不放心,可他相信屈云滅不是在說大話。

    蕭融搖搖頭:“罷了,若大王堅持,兩線作戰就兩線作戰吧,回頭我去問問佛子,能不能讓庫莫奚人再給我們開一次方便之門,從庫莫奚借道的話,行軍中的補給也就有著落了。”

    屈云滅嗯了一聲,他就是這么想的,如果這次沒有庫莫奚的幫助,屈云滅也不會這么快就把人派出去,他會等到打完鮮卑,再親自去收拾契丹,可是庫莫奚突然投誠了,那這便宜當然是能占就占。

    庫莫奚背叛鮮卑,背叛了東胡的所有民族,從做出這個決定開始,他們就必須倚仗鎮北軍了,連鮮卑都靠不住,他們吃飽了撐的才會再當一次墻頭草——在鎮北軍還留在草原上的時候,跑去跟契丹結盟,要知道契丹比鮮卑弱的不是一星半點。

    蕭融看了看屈云滅,他發現屈云滅真的是胸有丘壑,只是他不愿意跟別人解釋,所以在外人看來,他不聽勸誡、是個霸道且不講理的主將。

    蕭融抿唇笑了一下,笑得屈云滅一頭霧水。

    蕭融也不解釋,他只是繼續問屈云滅:“為什么要特意拆開原將軍的左軍?”

    屈云滅望著他,卻是古怪的重復了一遍:“特意?”

    蕭融:“……”

    屈云滅把他問的都不自信了,難道不是特意?

    然而屈云滅也是這么想的,誰說他是特意了?

    “……不是你之前對我說,要調整鎮北軍的結構么,這便是我調整的第一步,等回到陳留以后,我要將所有鎮北軍都打亂重組,你說得對,如今的軍中實在是太過松散,而且上一次有過調整,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將士們長期的待在同一個將軍手中,容易生事。”

    蕭融愣了愣:“那為什么要從左軍下手?”

    屈云滅的表情更加古怪:“因為左軍人最多啊。”

    中軍雖然更多,可中軍都是他的人,他沒必要把自己的人也換出去吧。

    蕭融:“……”

    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么了,說他心里的真實想法,就有挑撥離間的嫌疑,可要是把這件事岔過去,蕭融也做不到。

    沒法解釋,蕭融干脆就不解釋,他也像屈云滅那樣,快人快語道:“不妥,如此一來原將軍心里怕是會有芥蒂,大王同原將軍關系最好,結果選人開刀的時候,第一個也選了他,更何況左軍心里也可能不舒服,不如這樣,讓公孫將軍和王將軍一起去支援寧州,讓虞紹承同原將軍一起去攻打契丹,給原將軍配一個副將,總比直接拆了他的左軍強啊。”

    屈云滅不想這么做,他說不出為什么,反正他不想這么做。

    擰著眉,他說道:“左軍只有七萬五千人,這個人數去打契丹是有風險的。”

    蕭融:“那從中軍里調兩萬——”

    話沒說完,屈云滅先怒了:“憑什么從本王的軍中出人?!”

    蕭融:“…………”

    你也知道這樣做不痛快啊,那你拆原百福的時候怎么不這么想!

    本以為鎮北軍這林林總總大幾十萬的人數已經夠多了,沒想到狀況一出,攤子一鋪開,就還是不夠用。

    說來說去為什么這么著急打契丹,只要不打他們,兩邊都能有富裕。

    然而屈云滅有他自己的想法,行兵布陣上他確實就是聽他自己的,剛剛他還想參考一下蕭融的意見,可是聽完以后,他突然又改了主意,他覺得自己的安排就是最好的。

    拆左軍,讓原百福跟王新用一起去寧州,讓公孫元和虞紹承一起去契丹。

    歸根究底,其實是他不太放心原百福。

    這不是從打鮮卑開始,而是從很久很久以前,大約是從剛遷都的時候就開始了。

    原百福的態度出現了極其細微的變化,屈云滅這腦子,他當然看不出來,但他也極其細微的感覺到了,他的潛意識將這些變化記在心中,卻還沒做出什么反應,等到重逢以后,各種因素都在影響著他們二人之間的關系,原百福和簡嶠有沖突,原百福和公孫元走的越來越近,原百福不再經常來找他。

    屈云滅他只是不愛多想而已,但他能活這么大,也不全是因為他擁有傲人的武力。

    部分人可以很明確的知道自己為什么做一些事,而部分人不知道,他們只是根據直覺做出反應,殊不知這所謂的直覺,其實就是環境帶來的刺激,這些刺激幫助他們規避許許多多的風險,即使是在他們自己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

    屈云滅不知道原百福不喜歡蕭融,但他的直覺知道,屈云滅也不知道原百福在壓抑對他的不滿,但他的直覺知道,在分配任務的時候,屈云滅第一反應就是不能再獨自把原百福派出去了,而這恰恰是跟半年前、以及正史當中的他相反的做法。

    其實單獨讓左軍去應對申養銳才是最優解,四軍當中,最縝密的主將就是原百福,這種風格恰好對應上南雍的風格,勝率可以大大增加。

    而王新用?他十年前還是南雍的將領呢,屈云滅不該派他過去的,無論是從信任角度還是從道義角度,他都不該這么做,但下意識的,他還是這么選了。

    也不止是對著原百福,屈云滅的風格正在漸漸變化當中,以前他要是指派什么人,他只會指派一個,但如今他寧愿拆了一軍,也要派上兩個得力的人互相制衡,王新用和原百福不熟,公孫元和虞紹承也不熟,簡嶠手下的兵馬和公孫元一樣多,其實派簡嶠過去也行,而且簡嶠還不迷路,但從性格上來說,簡嶠壓制不了虞紹承,所以兩相權衡之下,他選擇把公孫元派過去。

    原先最能牽動屈云滅思緒的東西是仇恨,可這一切都隨著鮮卑的滅亡而消失了,不再被仇恨驅使、有蕭融對他的耳提面命、還有沖動一回會給他帶來什么樣的可怖后果,這些都像個緊箍咒一樣,緊緊勒在他的腦子里。屈云滅他是真的變了,只是目前沒有人發現這一點。

    屈云滅沉默著,他也想對蕭融解釋,但他真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只知道自己很清醒,不是因為沖動、也不是因為私人的感情,他就是認為,這樣做是最好的辦法。

    而蕭融看著他,看到他眼中的堅持與為難,抿了抿唇,蕭融說道:“好罷,一切都聽大王的。”

    屈云滅一愣:“你不再說點什么?”

    蕭融搖頭:“這與大王親自涉險不一樣,如今大王已經十分強大了,抗風險的能力也高了許多,或許大王是對的,或許大王是錯的,但這種錯帶來的代價……我們承受得起。”

    他朝屈云滅笑了笑,屈云滅感覺心里有點熨帖,但又感覺心里有點不快:“我是對的。”

    蕭融聳肩:“我也希望。”

    作者有話說:

    第0108章 時間

    蕭融把枕頭還給屈云滅, 然后就出去處理別的事了,屈云滅本來滿腹心事, 但腦袋剛沾枕頭上,他的脖子一歪,人就睡著了。……

    屈云滅雖然還沒到虞紹承那種一天只需要睡兩個時辰的變態地步,但他在睡覺上也是有天賦的,他的一覺相當于別人的三覺,睡醒之后,不管什么疲乏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坐在床上, 看著外面的涼涼夜色,屈云滅沉默片刻,就這么推門走了出去。

    深秋初冬, 盛樂的夜晚已經達到了零度左右,刮冷風的時候甚至能到零度以下, 這是蕭融這個溫暖南國長大的孩子受不了的,南方再冷, 頂多是把他凍得鼻頭紅紅,卻不會有這種北風化作冰刀,呼嘯著朝你臉上割來的感覺。

    在軍營的這些時日,除非必要,不然晚上他從來都不出門。……

    屈云滅此時自然不是去找蕭融的, 如果是找蕭融,他會記得給自己披一件披風,免得蕭融一見到他就嘮叨什么老寒腿、風濕痛、關節炎、關節腫脹……

    屈云滅是出來找原百福的。*

    雖說他堅持己見, 但蕭融的話到底還是影響到了他一點, 所以他破天荒的給自己找補了一回, 他想跟原百福說明自己為什么這么做的原因。

    他揮手讓東方進去給自己找點好酒, 東方進轉頭就進了鮮卑皇宮的酒窖,把鮮卑皇帝們都不舍得喝的烈酒搬了出來。

    屈云滅要喝酒,原百福自然沒有意見,屈云滅也不勞別人動手,自己就把泥封敲開,然后滿滿的給自己斟了一杯。

    喝一口下肚,屈云滅好險沒有吐出來。……

    這是酒?!這也太烈了吧!

    屈云滅的武力天下第一,但在喝酒上他著實是個菜雞,除了能從蕭融那找回一點場子來,跟旁人喝的時候,幾乎都是別人讓著他。

    原百福見狀,給自己也倒了一杯,他舉起杯子,一口氣把半杯都喝進去了,看起來還是跟剛才一樣。

    屈云滅:“……”

    遲鈍如他,現在也終于感到了原百福的不快,沉默一會兒,屈云滅說道:“回陳留之后,我打算向天下征兵。”原百福抬頭。

    屈云滅垂著眼,繼續說:“鮮卑的戰俘如何安置,一直都是個問題,待到契丹被打下來,這個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契丹的戰俘,我會令他們去守西域,鮮卑的戰俘,則守在契丹的邊境,難水一帶,此次我欠了庫莫奚的人情,不能對他們太過分,但鮮卑人不用顧忌這個,若是庫莫奚有了反心,想必這些戰俘很樂意用庫莫奚人的血祭刀。”

    說到這,屈云滅抬起頭,他看著原百福:“領土擴大以后,五十萬也不是一個足夠的數字了,八十萬、乃至一百萬,或許才夠為我所用,新軍出現,老軍必然會出現騷動,若還維持著原來的體系,二者很可能會走到對立的局面當中,這不是我想看到的。”

    原百福緩緩開口:“所以大王要先打亂老軍,將水攪渾,新軍才會融入的更加順暢。”

    屈云滅笑了一下:“不錯。”

    一百萬是個有點夸張的數字,應當是把后勤、務農兵也算進來了,真想達到一百萬這個數字,估計要等到屈云滅把南雍也拿下才行,他自己也知道這個道理,所以他這話,其實就是說給原百福聽的,讓他知道自己的決心,體諒他的做法。

    原百福是個聰明人,最起碼比簡嶠之流聰明點,他總是一點就透,屈云滅不需要完整的說明白自己的意思,他就已經懂了。

    他也朝屈云滅笑:“不瞞大王所說,要將這些跟我走南闖北那么多年的老部下分出去,我心里的確有些難過,但若是為了大王的大業,我就不會再這么想了。”

    屈云滅卻是突然哼笑一聲:“大業。”

    他又喝了一口這辣嗓子的酒,然后才看向原百福:“誰能想到有一天我也會走上逐鹿天下的道路,這一年……過得就像夢一樣,一眨眼就到了今日,你還記得我年少時發過的雄心壯志嗎?”

    原百福:“大王已經做到了。”

    屈云滅搖頭:“不是滅了鮮卑,是我阿兄還在的時候,在雁門關的城樓上。”

    經過提醒,原百福在褪色的記憶當中扒拉出來某一日的場景,他們幾個都是半大小子,沒有正式參軍,雁門關的守衛也不像今日這樣對他們畢恭畢敬的,若是發現了他們幾個私爬城樓,守衛就會通知高洵之,而高洵之就會過來把他們都領回去,挨個的罰抄書本。

    那時候高洵之還不是軍中的老好人,屈東才是,這個比他們大了幾歲的小將軍,不僅是屈云滅的阿兄,也是他們這些皮猴子共同尊敬的大哥。

    人人都崇拜屈東,除了屈云滅,他總是跟屈東對著干,還叫囂著以后他才是鎮北軍里頭號的將軍,到時候高洵之要跟他平起平坐,屈東則再也管不了他,他只能像孫仁欒那樣,天天坐在屋子里,愁眉苦臉的嘆氣。

    當年的歡笑與囂張,此時回憶起來就像是抹了一層蜜,原百福抿唇微笑,然后說出了屈云滅那一日發下的雄心壯志:“大王說,以后你做大將軍,我們三個做你身邊的中將軍,那些不服氣你的人,你就把他們都變成小將軍,將來咱們一起打遍天下無敵手,攻西域、滅北胡、征南海、走天竺。”

    屈云滅自己都被逗笑了,年少的大話年長以后再聽,確實就像個笑話,但有句話他是認真的,而且一直都沒變過:“你們三個與我情同手足,我做大將軍的時候,你們做我的中將軍,我做鎮北王的時候,你們就做我身邊的大將軍,若有一日,我當真取得了天下之主的寶座,那你們三個,就是我身邊新的鎮北王了。”

    “年少時的誓言我從未忘過,阿兄走后,你們就是我最后的兄弟,我永遠都不會苛待你們。”

    原百福望著屈云滅,許久之后,他站起身,然后半跪在屈云滅面前:“多謝大王體恤,大王的恩待,卑職無以為報。”……*

    到底還是在出征當中,屈云滅沒敢多喝,把那一杯喝完,他就出去了。

    回來的時候經過蕭融住的地方,屈云滅面色微醺,卻還記得要放輕腳步。

    他不是怕把蕭融吵醒,而是怕蕭融突然竄出來跟他算賬。……

    不管怎么說,他都借著這杯酒,一次性的許了三個王位出去,他擔心蕭融知道以后,會氣得直接失心瘋。

    但蕭融再厲害也不至于有千里眼和順風耳,此時蕭融正在里面呼呼大睡,根本不知道他又干了什么缺德事。

    直到越過最后一塊石磚,蕭融那邊也沒傳來其他的動靜,屈云滅頓時松口氣,大步流星的回去了。

    而原百福在屈云滅走了以后,卻是一杯接一杯,把那壇子酒都喝完了。

    說到底他也就是個中原人,跟天生愛喝烈酒的鮮卑人不同,一壇子酒都喝進去以后,他也難受得很,胃里就像是要燒起來一樣,而他晃晃悠悠的站起來,想要回到床那邊去,但他一個不慎,把酒壇翻了,那酒壇子落到地上,卻沒碎,只是隨著重力的作用轉了好幾圈,一開始轉的很快,慢慢就變慢了,最后以一個有點危險的角度晃蕩兩下,還是沒立住,就這么靜靜躺在了地毯上。

    原百福看著這個酒壇子,撐著沉重的身體,他走過去,撿起這個酒壇子,然后用力往對面一扔。

    掉在鋪了柔軟地毯的地面上碎不了,那摔出去就是了。

    看著四分五裂的碎瓷片,還有慢慢流淌出來的殘余酒液,原百福笑了一下,然后回去睡覺了。*

    蕭融昨晚沒睡好,夢里亂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但睡醒了又什么都記不住。

    他煩躁的抓了抓自己的頭發,但在就這么頂著雞窩頭出門以前,他又扛不住自己的心理壓力,最后還是默默的坐在了那個宮妃用的梳妝臺前,好好的把自己頭發梳順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視角盲點,蕭融也不例外,而蕭融跟別人的區別是,他知道的多一些,所以在旁人毫無察覺的時候,他會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但回憶過后,又想不起到底有哪些不對勁的地方。

    沒人知道正史的原百福叛變還有屈瑾這個同伙,也沒人知道正史上原百福跟孫仁欒有牽扯,就是從益州開始的。

    屈瑾一直都是王新用的屬下,王新用要帶著后軍離開,他自然也要跟上。有時候命運就是這么神奇,明明一切都變了,可是某些怪圈,還是會想方設法的湊齊所有因素,找到適合自己生長的溫床。

    不過,禍兮福所倚,流膿的傷口挑破了才能愈合,而某些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團,也終于能窺見它的答案了。…………

    關于昨日的行兵部署,蕭融還想去問問屈云滅,結果他一出門,就從虞紹燮那得知一件事,王新用和原百福已經出發了。

    蕭融:“……”

    他震驚道:“這么快?!都不休息休息嗎?”

    剛剛經歷了一場惡戰,才睡一覺而已,將士們真的吃得消?

    虞紹燮也不知道:“此次的軍情的確緊急,雖說大家覺得南雍不會跨過秦嶺,可誰知道他們究竟是什么想法,晚到一日就多一分的風險,原將軍應該是想到了這些,才命眾人提早出發。”

    蕭融:“……這是原將軍的意思?那王將軍呢?”

    虞紹燮眨眨眼:“王將軍說好。”

    蕭融:“…………”

    老王,拜托你有點脾氣吧。

    都來了十年了,也混成F4之一了,怎么還把自己活得跟剛投降的時候一樣啊。……

    無語的搖了搖頭,蕭融又問:“那公孫將軍和你弟弟呢,也出發了?”

    虞紹燮笑了一聲:“承兒倒是想早點過去,但公孫將軍說要讓將士們養精蓄銳,契丹和益州不同,契丹又不會跑了。”

    蕭融心想,這才是正常人。其他人都是使不完的牛勁。……

    既然人都走了,那他去問也沒什么用了,蕭融嘆一口氣,轉身去清點戰利品了。

    他需要發一筆財,讓自己遺忘這些惱人的事情。*

    蕭融很想淡定,但他控制不住。

    感謝鮮卑人的饋贈!

    感謝慕容部對中原文化的向往!

    他們登記寶物的時候寫的都是中原文字,蕭融一眼就能看懂,先從賬房把賬本取出來,然后蕭融挨個的去查看這些庫房在哪,結果他差點激動的當場昏過去。

    鮮卑存放財物的庫房一共七個,六個是鮮卑皇族的私庫,一個是國庫,國庫因為連年窮兵黷武,已經沒剩多少錢了,但是,要知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即使沒剩多少錢了,這里也還有一百八十五萬的白銀,六百五十萬石的糧食!

    鮮卑的銀子雜質多,而且跟中原的計量單位不太一樣,粗略的以銀餅計數的話,那就是一百四十萬左右的銀餅。

    這還僅僅是國庫而已,七個庫房當中最窮的一個。……

    最后全部清點完畢,通通換算成中原熟悉的貨幣,金子大約有七十萬,銀子有九百二十萬,做成了首飾的金銀珠寶全部數以萬計,從各國劫掠來的寶物也有好幾千座,鮮卑庫房里還堆積了好多的綾羅綢緞,有些都已經破爛的不能用了,各式各樣的皮毛堆滿了一整個屋子,最稀有的虎皮,鮮卑這里居然有三百多張。

    除此之外,就是書籍、書簡、秘方、上好的武器、還有多到仿佛跟石頭一樣常見的玉器,精美的刺繡、龐大的骨器,有一套樂器蕭融看著挺漂亮的,他剛要上手摸,簡嶠就緊張的攔住了他:“蕭先生,那是人皮做的!”

    蕭融:“…………”

    他趕緊讓人把這些祭祀用具拿出去,直接燒了回歸天地,然后繼續清點下一樣。

    蕭融從激動到狂熱,再從狂熱到飄飄欲仙,他現在終于知道一日看盡長安花是什么感覺了,雖說他沒金榜題名,但今日的體驗,足以媲美一日狀元體驗卡了。

    這還是少了很多東西的情況下,慕容岦偷偷逃走之前,已經打包了許多金銀財寶,跟他一起逃走的人也帶了許多家財,但慕容磈只把慕容岦帶了回來,其余的那些人,還有那些財寶,如今都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

    天大地大的,蕭融倒是讓人去找了,但他也知道,找到的希望很渺茫,不過在森*晚*整*理多了這么多意外之財的情況下,蕭融也不在乎那點東西了。

    拿著鮮卑的賬冊,站在珠光寶氣之中,蕭融的嘴角就沒降下來過。

    他甚至笑出了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簡嶠:“……”

    他有點擔心的看著蕭融:“蕭先生,你沒事吧?”

    蕭融笑著嘆氣:“簡將軍,我好開心。”

    他扭頭,十分慈愛的看向簡嶠:“開心到我甚至想要留慕容岦一命了,算是謝謝他,沒有做一個極致的昏君,這才能讓咱們把這些財寶都搬回陳留去。”

    簡嶠:“…………”

    蕭融不太清楚流程,所以他直接問簡嶠:“過去戰利品是如何分的?”

    看看蕭融,簡嶠默默道:“大王先挑,然后幾個將軍挑,最后高先生將留給大軍的東西都收起來,剩余的寶物,分到幾位將軍的軍中,讓他們自行處置。”

    蕭融恍悟的點點頭:“那就還按這一套來,鮮卑的國庫單獨存放,這些是給陣亡和殘疾將士的撫恤金,糧食都搬出去,充入鎮北軍的糧庫,大王說過什么時候去攻打朔方嗎?”

    簡嶠:“兩日后。”

    蕭融:“……”

    他嘀咕了一聲:“這么快,那算了,左右如今的人也不全,這兩日吩咐軍中的伙夫,不必再控制每日的消耗了,讓大家都吃飽吃好,至于慶功宴……等凱旋那一日再說吧。”

    慶功宴上是要飲酒的,兩日后就再度出征,當然不能給將士喝酒了。

    蕭融繼續跟簡嶠說后續的事,而這時候,屈云滅突然過來了,他還拿著那個蕭融用來忽悠他的假神草。

    他走到蕭融面前,倍感疑惑的問他:“阿融,我怎么看著這神草,有些發蔫了?”

    蕭融的嗓子頓時一卡。

    “……”

    他轉過頭來,盯著那個盒子看了一會兒,然后神情緩慢的出現變化。

    他懊惱道:“壞了!這神草該不會是真的有什么神異之處吧,它因鮮卑慕容部而生,如今得知了慕容部滅亡,所以它也要跟著一起去了?”

    蕭融很是震驚的看著屈云滅,似乎他真是這么想的。

    屈云滅:“…………”

    屈云滅的神情肉眼可見的變得生氣起來,他可能已經意識到蕭融是在騙他了。

    可他又能怎么辦,慕容磈死了,蕭融什么都會就是不會術法,自然也不會招魂。

    屈云滅氣得不行,然而他對蕭融罵罵不得、打打不得、罰罰不得,最后他只能怒氣沖沖的對蕭融說:“那你今天就把它喝了!”

    蕭融看向那個神……咳,雜草,他快速的眨了幾下眼睛,說道:“行。”

    之前他就防著這一手,所以這草沒毒。

    沒想到連這個都鎮不住他,屈云滅的表情別提有多憋屈了,而蕭融還真讓簡嶠找人去把這草煎成藥,簡嶠莫名其妙的看著他倆,最后還是抱著盒子走了。

    蕭融的態度讓屈云滅更加生氣,本來他沒當真,此時卻騎虎難下,他非要盯著蕭融喝一碗不可。

    搞不懂到了這個地步他們兩個還有什么好堅持的,反正一個發現了,一個也發現對方發現了。……

    但誰都不服軟,很快,簡嶠端著一碗顏色極其詭異的草湯回來了,隔著老遠,蕭融就聞見了里面的苦臭味兒。

    沒毒是沒毒,但這草之所以那么多年都沒被改稱一聲野菜,可見它到底有多難吃。

    蕭融端過這碗發綠也發灰的湯,沉默一會兒,他看向屈云滅。

    后者同樣有點緊張的看著那碗湯,但見蕭融看過來了,他又立刻做出一副嘲諷的表情來。

    蕭融:“……”

    屈云滅以為到了這個時候,蕭融就該認輸了,但下一秒,蕭融仰起脖子,就把這湯灌進了嘴里。

    屈云滅一怔,立刻起身打翻他手中的碗,他怒斥道:“你還真喝啊!”

    蕭融被苦的臉都扭曲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這草生長在牛糞的滋潤下,怎么煮熟了以后有這么沖的臭味兒呢?

    他聲音都變虛弱了:“不是大王叫我喝的么……”

    屈云滅:“我讓你喝你就喝?!你什么時候這么聽話了!”

    蕭融擦擦嘴,拿起一邊的茶:“做了虧心事的時候,自然是要聽話一些的。”

    屈云滅:“……”

    他怒不可遏:“我說過,我一定要拿到神草!”

    蕭融:“我也說過,神草對我不起作用。”

    屈云滅:“那你倒是告訴我,究竟什么對你起作用?!”

    蕭融抬頭張口,但猶豫片刻,他又把嘴閉上了。

    頓了頓,蕭融才道:“時間。”屈云滅一愣。

    蕭融抿唇,再次開口:“時間長了,慢慢我的身體就好起來了,這不是謊話,我只需要時間。”

    屈云滅看著他,卻沒有以前那么好糊弄了:“那如今的你,還有多少時間?”

    蕭融笑了一下,朝屈云滅比了一個手勢:“跟以前比起來,多了好多呢。”

    屈云滅有時候覺得蕭融好懂,可越跟蕭融相處久了,他越覺得,蕭融真是一點都不好懂。

    就像現在,他根本看不出來蕭融是否在騙他,而在關于蕭融自己的問題上,他就是擁有再高強的武力,也做不了什么。

    屈云滅沉默的走到蕭融身邊,然后在另一邊的椅子上坐下了。

    他張口,聲音中包含著一點疲累:“為什么跟你認識的時間越長,我越覺得自己根本就不認識你。”

    蕭融一怔,他看向屈云滅,后者卻只看著前方:“有些事……我強迫自己不去深究,我擔心等我深究出一個結果來以后,卻只能發現自己有多無能。”

    這時候,屈云滅轉過了頭,他看著蕭融,就這樣直白的說道:“你讓我很累。”

    蕭融微微睜大眼睛,瞳孔卻相反,非常細微的縮小了一些,他張開一條唇縫,看著有些無措。

    屈云滅的眼神微微下移,他盯著蕭融的反應,然后說了下一句話:“但我又放不下你,也不敢放,能隨時看見你的日子已經是這樣了,若讓你去到我看不見的地方,真不敢想那時候又是怎樣的折磨。”

    蕭融抿直了唇角,眼睛也垂了下去。

    屈云滅突然問他:“你覺不覺得這樣的我有些怪。”

    腦袋仿佛嗡的一下,蕭融聽到一個聲音響起來,過了許久他才意識到,那是他自己在說話。

    很平靜、很自然的說話:“哪里怪?”

    屈云滅依然看著他,不知為什么,他對毫無變化的蕭融有些失望。

    把身子轉回去,屈云滅的聲音變低了一些:“有時候我感覺,我不該對你這樣的百依百順,也不該這么在乎你說過的每一句話,若不是你說過你不會術法,我可能都要以為你對我施了什么幻術,把我變成這個……連我阿兄都想不到的樣子。”

    蕭融:“大王不是唯一一個。”

    屈云滅本來沉浸在自己的低落和疑惑當中,一聽這話,他嗖的就看了過去,眼神差點就能變成刀了。

    “還有誰?!”

    蕭融:“……還有高丞相,虞紹燮,我祖母,論起對我的愛護來,你們應該都差不多。”

    屈云滅:“…………”

    他覺得荒謬:“胡說八道,他們比本王差遠了!”

    蕭融笑了一聲:“他們只是不善言辭,而且他們遠遠沒有大王同我相處的時間長,我是大王的幕僚,所以我的生活,十之八九都獻給了大王。這不代表我同他們的關系退步了,他們愛我如親子、如親弟,若是我能把時間分給他們一些,我們也會變得越來越親密。”

    屈云滅盯著他,眼神有點嚇人:“我可沒有愛你如親子、如親弟。”

    蕭融點點頭:“所以大王不如他們。”

    屈云滅:“…………”

    屈云滅又開始感覺憋屈了,他覺得蕭融好像欺負了他,可他又說不上來自己究竟怎么被欺負了,最后他只能不高興的對蕭融說:“時間。對,本王需要的也只是時間,蕭融,是你教我如何反思自己的,我學會了,你已經不能像以前那樣糊弄我了。”

    說完,他氣沖沖的走了,而蕭融看著他離去,用力抓著椅墊的手,這才緩緩放松了下來。時間。

    一個甜蜜又可怕的詞,總是能撫平創傷,又總是帶來新的創傷。

    蕭融垂著腦袋,他感覺他也在戰場里,但這是一場于他而言必輸的戰爭,他非要留在場上,不過是為了自己可憐的面子、和最后一點點的僥幸心理,就像今天非要喝的那碗湯一樣,毫無意義,還讓他自食苦果。……

    蕭融低頭,安靜了好久,等他終于再抬頭的時候,一個腦袋出現在他面前,嚇得蕭融頓時往后一仰,差點就這么厥過去。

    蕭融拍著自己受驚的心臟,聲音都變尖了:“東方進!你什么時候進來的?!”

    東方進:“……剛進來,我出聲了,但是您沒抬頭。”

    蕭融神色僵硬,他壓根沒聽到東方進的聲音,變了變臉色,蕭融有些煩悶的說:“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東方進一臉的傻笑,他搖搖頭:“沒出事,您看這是什么?”

    蕭融看過去,發現是一個木盒,東方進把木盒打開,露出了里面灰綠色的草藥。

    蕭融:“…………”

    他震驚的看向東方進:“你怎么找到的。”

    這就是東方進傻笑的原因了,要不是蕭融地位太高,東方進甚至想拍大腿的跟他說:“就是昨日蕭先生應付大王的那個說辭,我覺得很有道理,所以就按著這個說辭去找了找,沒想到啊,還真找到了,就在慕容磈他妹妹家的井里!”

    蕭融:“……”

    東方進把神草交給蕭融,他撓了撓頭:“大王那里已經有個假的了,我不敢將這真的交給他,左右大王要這神草也只是為了蕭先生的身體,那就放在蕭先生這里吧,希望它能幫上蕭先生。”

    看著這個精美的木盒,蕭融心里更煩了,他揮揮手,讓東方進離開,之后他本想直接走人,但走出去沒幾步,他糾結一會兒,還是退了回來,一把將這木盒拿起,他也出去了。

    作者有話說:

    第0109章 畫像

    蕭融回到自己的臨時住所, 他把裝著神草的木盒放到桌上,然后拿出信紙來, 給陳留那邊寫信。

    捷報一早就傳回去了,快馬加鞭,估計這時候已經過了汾水了,他寫的這封則是更詳細的東西,包括傷亡情況、收獲的戰利品,還有后續的事務處理。

    鮮卑的財富一下子就讓鎮北軍闊了起來,之前只能算是不再擔心溫飽, 如今卻是一步邁入了中產階級。……對,只能算中產,還算不到豪富的水平, 因為有了這些錢之后,蕭融就不必再一門心思的建設陳留了, 曾經他們沒精力也沒財力去接管的淮水之北,這回都可以納入囊中了。

    有錢能使鬼推磨, 有錢也能使墻頭草乖乖低頭,錢款和政令一起下達之后,想來抗拒的官員就不會那么多了。

    至于貪污的問題……貪污就像蟑螂,亙古就有,且生命力極其頑強, 歷史上有那么多決心鏟除貪污的人,結果沒有一個人能把這種現象根除,那蕭融自然也不會難為自己, 他的目標不是將貪官一掃而光, 而是盡力的壓制他們, 辦事才是最重要的, 要是連事都辦不成,還天天想著怎么貪錢,那你就跟你的腦袋說拜拜吧。……

    寫完了,蕭融把信裝好,然后交給一旁的衛兵。

    這封信先行一步,鮮卑的財富還要再在這里停留一段時間,等朔方也攻打下來,屈云滅可以抽出人手了,再安排軍隊護送這些東西回陳留。

    送信的人很快就出去了,蕭融又回庫房那邊看了看,簡嶠的兵馬正在有條不紊的將這些東西裝車,接下來光這一個小小的院子,就要用三千重兵把守,免得有人起了不該起的心思。

    說什么就來什么,蕭融剛從庫房這里走出去,就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

    賀庭之朝蕭融微笑,蕭融則眨了眨眼,似乎在回憶他是誰,等回憶起來以后,他才一臉驚喜道:“東陽王殿下,好久不見了啊!”

    賀庭之:“…………”

    這幾天咱們不是一直都見著呢嗎?

    連續七日,每天你跟個望夫石一樣盯著鎮北王身影的時候,我——不就站在你的身后嗎?!

    但顯然蕭融不記得了,或者說,他壓根就沒注意到賀庭之的存在,跟神情僵硬的賀庭之寒暄了兩句,然后賀庭之才說出了自己的目的:“聽聞蕭先生在此處,本王特來尋蕭先生。”

    蕭融擺擺手:“殿下有所不知,如今我已經不是一介白身了。”

    賀庭之:“……”

    你上回不是說自己沒官職了嗎!

    你們鎮北軍的官職變動也太大了,這才幾天,又變了!

    他憋了憋氣,然后笑靨如花的問:“哦?不知蕭先生如今在哪里高就?”

    蕭融笑:“區區不才,勉強升任鎮北國的司徒一職。”

    賀庭之:“……”

    賀庭之心里的想法突然變得復雜。

    世上多了個鎮北王,這個他已經知道好幾年了,但是,不管是鎮北王本人、還是這世上的其他人,都沒有稱呼過鎮北王的治下為鎮北國。

    旁人也會稱賀庭之的封地為東陽國,但那又不一樣,東陽是具體的地方,那鎮北這兩個字,指的又是哪里呢?

    在蕭融出現以前,整個鎮北軍對這一點都持無所謂的態度,但蕭融出現以后,他在各種地方強調鎮北王的正統性和合規性,如今陳留的官員任免,甚至都是鎮北王報給朝廷以后,朝廷重抄一遍,然后陛下再蓋上自己的玉璽,發回到陳留去。

    正統二字,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就變得模糊了。

    賀庭之有點失落,他畢竟姓賀,朝廷衰落了對他有好處也有壞處,而鎮北王崛起了,那對他就只有壞處沒有好處了,他希望自己能成為朝廷的救世主,但這一愿景,好像隨著這一場大勝,變得離他越來越遠了。

    收起心里的微微不甘,賀庭之繼續跟蕭融打機鋒,他目前式微,收集情報的能力也沒那么強,南雍悍然出手攻打益州和寧州的消息,他根本就不知情,他還以為接下來能跟之前說好的一樣,以雍朝名義繼續出兵,至于這些戰利品,他們也能占點便宜走。

    蕭融面帶微笑的聽著,心里卻是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賀庭之一共才帶了兩千人啊,這兩千還有五百留守后方保護他這個東陽王,而賀庭之本人更是天天穿個鎧甲在軍營里到處晃,找這個人喝喝茶、再找那個人下下棋,他腰上倒是也有佩劍,但他的佩劍還不如蕭融的螭龍劍出鞘的次數多,最起碼屈云滅一有時間,就幫他的螭龍劍做保養。……

    賀庭之自己也知道,他根本分不到多少戰利品,也分不到多少糧草,所以他特意來走一趟,并非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那些援軍們。

    兩個多月的長袖善舞不能白費,光耍嘴皮子不夠讓這些人信任他,所以他來找蕭融要實際的好處了,幾萬個老弱病殘,換真金白銀和上等糧草回去,這買賣不虧。

    這幫人早就忘了自己一開始是怎么指天罵地的了,一提這件事就覺得晦氣,如今見打了勝仗,他們的眼珠子就黏在戰利品上下不來了。

    賀庭之說了一大堆,暗示明示都做了,而蕭融聽完以后,對他點了點頭:“東陽王說得對,各位不遠千里援助鎮北軍,鎮北王及所有將士都銘記于心,仔細想想,援軍和鎮北軍情同手足,就像一家人一般,或許都不該說是像,因為我們都是中原人,本就是一體的。”

    賀庭之露出感動的表情:“蕭司徒說得正是!”

    蕭融頓時以更加感動的表情看回去:“既然是一家人,那就不要分彼此!鎮北軍有的,援軍也要有!我已然下令,接下來兩日讓所有鎮北軍都吃飽飯,一日三頓!保證把每個將士都撐得肚兒溜圓,這便是大王和本司徒對將士們的感謝與犒賞!”

    聽前半段的時候,賀庭之都要落淚了,聽到后半段,他的眼淚就卡在眼睛里了。

    賀庭之:“……”

    說了半天,就幾頓飯?

    他在乎那幾頓飯嗎!他在乎的是戰利品,是分給各貴族、各將軍的戰利品啊!

    普通將士當然沒資格拿鮮卑皇宮里的東西,若是按以往的規矩,他們應該是一進城門,就各家各戶的燒殺搶掠,搶到誰手里就算誰的,這些普通百姓的家財,才是他們能拿到的戰利品。

    但鎮北軍沒這個規矩,有援軍在沖進城門之后想要明知故犯,結果被看到的鎮北軍一刀砍了過去。

    倒是沒死,但嚇了個半死,雖說之前他們已經察覺到自己和鎮北軍的不同了,但那一刻他們才察覺到了更多的東西,比如,鎮北軍從來不把他們當同袍。

    這件事讓援軍的部分將士感到滿腹怨氣,但也讓部分將士變得若有所思,軍令嚴明的地方雖然沒有那么多實際的好處,但內部的傾軋和散漫也會減少許多,正直的人會在這種地方得到更多的機會。

    已經有人琢磨著等這件事結束就偷偷轉投鎮北軍了,而他們的上官根本不在乎這個,他們更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分到那些好東西。

    答案是——做你們的春秋大夢吧。……

    為了留更多的錢用在日后的建設上,蕭融連屈云滅能拿幾樣東西都設定了上限,其他將軍也按軍功逐次降低,金子一人分幾千,銀子一人分幾萬,多了就沒有了,甚至連綾羅綢緞,蕭融都要先看看對方家里有沒有女眷,沒有?不好意思,那就不分給你了,去領那邊的皮毛吧。

    從拿到賬冊開始,蕭融就在心里盤算分多少合適,給多了他心疼,給少了他又怕底下人寒心,最后摳摳搜搜的,才定下了具體的數額。

    本來算賬就把蕭融算得內心煩躁,援軍還在這時候來伸手,于蕭融來說,這無異于從老虎嘴上拔毛。

    一開始蕭融還只是跟賀庭之打太極,不給明確的保證也不給明確的期限,但賀庭之今日也對這些戰利品勢在必得,所以不管蕭融說什么,他都還是站在這。

    于是漸漸地,蕭融就沒耐心了。……

    之前屈云滅生氣的離開,找個地方泄了泄/火,然后才回來找蕭融。

    剛到拐角,還沒邁進這個院子,屈云滅就聽到里面有隱隱約約的聲音傳來,他沒聽清蕭融在說什么,但他聽清了后面蕭融的笑。

    就是那種很是風情、一聲笑能轉三個音調、但每個音調都能讓聽著的人恨不得鉆地縫里的笑。

    屈云滅:“……”

    他下意識的停住,片刻之后,賀庭之從里面惱羞成怒的走了出來。

    賀庭之當然不會在蕭融面前這樣做,但他也沒想到堂堂鎮北王會在外面聽墻角,神情一愣,賀庭之越發的尷尬,他朝屈云滅拱了拱手,然后就快步離開了。

    屈云滅目送著賀庭之離開的背影,然后對身邊的東方進說:“每次看到有人挨了蕭融的罵,我都感到十分痛快。”

    東方進看著同一方向,應和了一聲:“我也是。”

    “……”

    他們一起轉身,屈云滅走進去,蕭融撩起眼皮,見到是他,這才收起了眼底的攻擊性。

    但他的聲音還有點生氣:“大王過來有事?”

    屈云滅點點頭:“慕容岦,我替你審完了。”

    蕭融挑眉:“怎么審的?”

    屈云滅:“……”

    安靜片刻,他才說道:“這你就別管了,反正他日后再也不用見人了。”

    蕭融默默看著他,想象了一下慕容岦如今會是什么樣子,但很快他就覺得,還是不要想象了:“是誰?”

    屈云滅簡短的回答:“清風教的大護法,叫韓清。”

    蕭融在回憶里搜索這個人,但是沒有,他不記得自己聽過這樣一個名字。

    搖搖頭,蕭融說道:“沒聽過,罷了,不管他是誰,只要清風教覆滅了,他就同樣難逃一死。”

    屈云滅也是這么想的。*

    雖說從未聽說過韓清這個人,但蕭融莫名其妙的覺得這人的名字有些耳熟,時不時的他就會把這個人想起來,然后露出有些疑惑的神情。

    這天他什么都沒想起來,因為算了一天的賬,他也很快就睡下了,第二日繼續處理城中的事務,順便為屈云滅接下來的攻打朔方城做準備。

    解開發冠,蕭融坐在床上看鮮卑人這些年記錄的朔方城情況,打下國都就是好,整個鮮卑的輿圖、人口、兵力統計,通通都能在這里找到。

    兩年前的記錄上說,朔方城一共有十二萬的守軍,但兩年過去,這個數字估計出現了變化,而且這回為了守衛盛樂,鮮卑皇族從各地抽取兵力,朔方離得這么近,估計被抽的最狠。

    這十二萬,如今可能就剩下三四萬了。……難怪屈云滅說十萬人就足夠了,或許再減一半都沒問題。

    想到這里,蕭融忍不住笑了一下,而笑著笑著,他臉上的表情就凝滯了。韓清。

    韓良如,道號入清。

    蕭融刷一下變了臉色,他豁然起身,放在腿上的紙張瞬間嘩啦啦掉了一地,而蕭融驚愕的看著前方,根本顧不上把他們撿起來。

    韓良如就是韓清??是巧合還是他想太多了,韓良如……韓良如不是后來一直在遵道教、護佛教,然后大力壓制清風教嗎???

    清風教后來能消失,就是多虧了韓良如啊!他做護國大法師的那幾年,他不允許民眾再信仰清風教了,而且殺了一批又一批的清風教信眾,殺完了,他就帶著皇宮里的道士們做法事,說這些人的魂魄被清風教污染了,但他們實際上不應該受這么多罪過,希望他們能夠就此解脫。

    要真是他的話,這也太諷刺了,曾經是清風教的大護法,然后又成了道教的護國大法師,而他跳槽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對上家舉起屠刀。……天。

    雖說蕭融心里一直在震驚,而且自問會不會是他自己想多了,但其實蕭融已經相信韓清和韓良如是同一人了,宗教歷來就是韓良如最擅長的手段,他數次還俗又數次入教,從這已經可以看出他對道教也不是那么的狂熱。正史上韓良如出現的莫名其妙,某一年他就來到了賀庭之身邊,而且立刻取得了賀庭之的信任,關于他的過去,人們卻是一知半解。

    潛龍有,卻沒那么多,連名氣略低一些的宋遣癥都能找到他年輕時在做什么,他是如何積累年歲和閱歷的,更何況是韓良如這種實際意義上的開國皇帝。

    若史書未曾寫下他的過往,只有一種理由可以解釋,他不愿意讓人知道。

    蕭融呆呆的站著,腦子里的想法跟海嘯一樣,一浪接一浪,韓良如是比黃言炅、比賀庭之都可怕的人,這個人喜歡待在暗處,喜歡操縱人心,他似乎很是享受這種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感覺,連清風教那種遍地變態和神經病的地方,他都能混到最高層,這說明什么?

    說明他是個更變態、更神經病的人。……

    蕭融眨眼的速度比平時快了許多,他咽了咽口水,先讓自己慢慢的坐下去,然后思考接下來該怎么辦。

    對了,寫信,他要寫信!*陳留。

    他們得知益州和寧州出事已經是七日之前,得知的當天,益州一半被吞并了,兩天后新軍報傳來,益州徹底失守,今日又有軍報傳過來,寧州也失守了。

    宋鑠:“…………”

    他在議事廳里不斷的踱步,腦袋上似乎都在冒煙了。

    “廢物!!!”

    “十日連失兩州,當地的太守和刺史都在做什么?!無能到了這種地步,就該在城破當天果斷自戕!”

    高洵之:“……”

    他看了看軍報上的詳細內容,然后念道:“宕渠郡的太守攜家眷棄城而逃,江陽郡的城門是被當地人主動打開。”

    宋鑠:“…………”

    他不可置信的看著高洵之:“主、動、打、開?”

    高洵之思索了一下:“年初的時候,益州出現動亂,大王派人前去鎮壓,帶走了當地的罪人和戰俘,益州的土族一直都對大王有怨言,阿融也說過這件事,需要慢慢治理。只是一直抽不出空,也沒有足夠的錢財與精力,所以就只是留了幾千守軍,同當地的官員一起治理。”

    這種治理屬于是高壓統治,誰鬧事鎮北軍就去把人抓起來,日子雖然太平了,可是鎮北軍同那些鬧事的人似乎也沒什么兩樣,都要人命。

    這種前提下,也難免會出現民心站在另一邊的情況。

    宋鑠不說話了,但他臉上的煩躁一點都沒減少,他繼續來回踱步:“不行,再這樣下去,丟的就不止是益州和寧州了。”

    高洵之安慰他:“急報已經送了出去,大王那邊應當有所安排了。”

    宋鑠咬著下唇,卻不回答他什么。

    高洵之:“森*晚*整*理……”

    這表情他可太熟悉了,畢竟他是跟兩頭倔驢打過交道的人。

    他瞬間站起來,警惕的看著宋鑠:“你想做什么?”

    宋鑠松開牙齒,下唇上頓時多了一道殷紅的血痕:“我想報復他們!”

    高洵之:“…………”

    報復你個頭啊!你是士人,什么時候也沾上了鎮北軍的壞習慣!

    高洵之的聲音沉了一些:“陳留的十萬大軍絕不能動!目前我們只有一個任務,那就是保好后方,若分開兵力,引得他人趁虛而入,那才是真正的危機!”

    宋鑠張口想要說什么,但另一個聲音響起來的比他快:“我們的任務是保好后方。”

    高洵之看向說話的張別知,雖然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重復這句話,但高洵之還是用力的點了一下頭:“對!”

    張別知:“那金陵那邊的任務是什么?”高洵之一愣。

    金陵兵馬少,比鎮北軍的二分之一還少,此次他們派了好幾萬人前去攻打益州,那金陵那邊……自然也是跟陳留一樣,保存兵馬與糧草,防備著他人的偷襲。

    高洵之和宋鑠都愣愣的看著張別知,而這時候,張別知學著蕭融平時的模樣,朝他們歪了歪頭:“兩邊相比,你們覺得是誰此時更不敢輕舉妄動?”

    高洵之:“……”

    到底是年紀大了,對于這種出乎意料的事情,高洵之的反應比別人慢一點,而宋鑠已經緩緩的拍掌:“說得好,金陵人有時候膽大,但他們更多的時候是膽小,我們無法出兵,他們更是如此,那我這就撥兩萬人去寧州!”

    高洵之張口,那個等字還沒到嗓子眼,別人就替他說了。

    張別知:“且慢!高先生說得對,大王那邊應該已經有安排了,咱們可以去幫助他們,也可以做點別的。”

    宋鑠不懂:“你想做什么?”

    張別知肆意一笑:“跟你想的一樣,報復他們。”

    宋鑠一開始還不怎么明白,慢慢的,他的神情出現變化,他也笑了起來:“數月之前,大王曾說他想跟朝廷索要巴東、竟陵兩郡,朝廷沒給,這回我們可以幫大王實現這個心愿了。”

    張別知其實沒想好具體的地方,但聽宋鑠說完,他也覺得這個提議甚好,于是兩人對視,都發出了狐貍一樣的笑聲。

    高洵之:“…………”

    他怒了:“行兵打仗于你們而言只是兒戲嗎!還巴東、竟陵,你們可知這兩郡在什么地方,離陳留又有多遠?!”

    張別知愣了愣,宋鑠則皺著眉的解釋:“怎么會是兒戲,丞相你也聽到了,張別知說的沒錯啊,金陵此時就是縮頭烏龜,若此時不取,那就要錯過這個機會了!”

    高洵之:“我沒說不取。”

    宋鑠:“???”

    那你什么意思?

    沉著臉,高洵之走到一旁,把柜子里的大號輿圖取了出來,指著淮水發源地的另一側,高洵之說道:“從荊州取道,西邊是竟陵郡,東邊是義陽郡,義陽更加富庶、沿北還可進入廬江郡,若占了這里,日后我們再攻打金陵,便不必走淮水了,直接從義陽進去就是了。”

    宋鑠:“……”

    張別知:“……”

    不愧是最老牌的鎮北軍之一。

    姜還是老的辣啊。

    三人嘀嘀咕咕,把何時舉兵商量了一下,十萬人當中宋鑠想要出兩萬人,無論如何都要把義陽打下來,為鎮北軍爭一口氣,說實話宋鑠覺得兩萬人都不夠,義陽也是個大城,當地太守擁兵自重,雖說在金陵眼皮子底下,他不可能有太多的兵馬,但人家關起城門來,外面的人也只能干瞪眼。

    聽到他們在商量打義陽的事,地法曾突然走進來:“給我一萬人,我就能把它打下來。”

    室內突然寂靜下來,整個王府只有蕭融是真的欣賞地法曾,且給出了他的信任,其余人還是對他的出身有些不安。有那么幾秒的時間,屋子里都沒人說話了,地法曾知道他們在想什么,但他還是站在這。

    宋鑠神色如常的開口:“一萬人?若你打不下來,還令這一萬人損失慘重怎么辦。”

    地法曾:“愿軍法處置。”

    宋鑠:“……”

    到時候兵沒了,你也跑了,我處置誰去?!

    他根本就不想答應地法曾,但這段時日一直都是地法曾保護他們的安危,饒是宋鑠也說不出太過諷刺的話,所以才想讓他知難而退,誰知道人家居然都要簽軍令狀了。

    而這時候,張別知上下打量著地法曾,很是懷疑的問:“這可不是吹牛的時候,只帶一萬人,你怎么把一座城池打下來。”

    地法曾看他:“說了你也不懂。”

    張別知:“…………”

    高洵之新鮮的看著地法曾,原來這人也有脾氣,不過目前好像只在張別知面前能發出來。

    張別知被地法曾氣了一下,他用一副要找茬的模樣盯著地法曾,但半晌,他突然扭頭,氣鼓鼓的對宋鑠說:“給他一萬人!但我要跟他一起去,我要看看他到底怎么把義陽打下來!”

    說到這,他還問一旁的高洵之:“那這樣我是不是就算他的上官了,畢竟我是去監督他的。”

    高洵之:“……”

    宋鑠看著他倆,覺得一個比一個不靠譜,他是想報復報復南雍,但他沒想拿鎮北軍打水漂。

    結果在宋鑠犯猶豫的時候,居然是高洵之答應了他們,發現高洵之真的愿意給自己這個機會,地法曾表情雖然沒變,但他下意識的握了握拳,張別知領了一個監軍的職責,看著也挺高興的,還沒出門,就已經跟地法曾炫耀上了。

    這倆人吵吵鬧鬧的離開,等他們出去了,宋鑠才一臉不贊同的看向高洵之:“丞相未免太魯莽了!”

    高洵之瞥他一眼:“那你剛才怎么不制止我?”

    宋鑠:“……”

    自然是因為他的部分內心也是想答應的,他知道這兩人都信不過,但他也知道這兩人都有能力。

    高洵之笑了笑,說起另一個話題來:“張別知真是變了很多啊,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還學會如何照顧別人的面子了,他哪里是想監督地法曾能不能打下義陽來,他是要去監督地法曾能不能信任。這孩子跟大王有些像,雖說他平日里總是看不慣地法曾,但這么久過去,地法曾在他心里也算是有一席之地了。”

    宋鑠接著高洵之的話說:“所以他愿意這樣做,也是做好了割裂這份情誼的準備,他已經知道孰輕孰重了。”

    高洵之點頭:“也不僅是他,還有地法曾,還有你和我,我們或多或少都變了一些。若是十日之前我絕不會同意你們拿陳留的守軍去冒險,但如今,捷報傳來、得知大王打了勝仗,我的想法就變了,或許咱們也可以冒險一次。”

    宋鑠卻忍不住的皺眉:“要是他們失敗了,或是出事了……”

    高洵之:“無妨。”

    宋鑠一怔:“無妨?張別知要是沒有活著回來,也無妨?”

    親疏遠近如此,宋鑠雖然也在乎那一萬大軍,但他又不認識那些將士,此時他第一反應的,還是這個雖然有點笨、但心眼不壞、意外的還挺會照顧人的同僚。

    高洵之轉過身,看著宋鑠,他的眼神有些無奈、也有些復雜,像是他不知道該怎么向宋鑠解釋。

    “是啊,無妨。進了軍中,就等于半只腳踏進棺材,你可知我送大王出征過多少次了?將與兵,有時候區別也不是那么大,無論他們是否安好,又是否對得起我的信任,過一段時日,終歸還是無妨。盡人事、聽天命,若傷筋動骨了,那就好好養傷,然后再爬起來,繼續做之前的事,人活一世,要經歷的無奈與無能太多了,你是個嚴于律己的好孩子,但有時候我希望你能接受這些無奈,思慮過重的人總是活得比旁人艱難一些,而世間的事,其實沒有你想的那么沉重、那么復雜。”

    宋鑠望著他,眼睛不安的動了動。

    沒遇上事的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原來是這樣的性子。

    大概是……出人頭地、封侯拜相這條路,已經不再是他想象的那樣簡單了,他以為自己能游刃有余的處理一切,誰知道還要背負這么大的責任。

    他不愿犯錯,不愿打破自己的完美記錄,于是他把什么都看的特別重。

    有蕭融在的時候,這壓力在蕭融肩頭,他只要出出主意就好了,但蕭融不是圍著他轉,而是圍著大王轉,所以現在他走了,宋鑠無人可依賴了。

    犯錯和無法獨立之間,究竟哪個更讓他感到羞愧?

    宋鑠垂頭,也默默的走了。

    高洵之看看他,然后搖了搖頭,就像對待張別知一樣,高洵之也不怎么擔心宋鑠,兒孫自有兒孫福,能想通的很快就會想通,想不通的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他負手回到座位上,重新看向那張輿圖,然而沒多久就有人跑了進來。

    “高先生,盛樂來信!是蕭先生寫的急報!”

    高洵之一愣,瞬間從椅子上彈射起步:“阿融寫的?!快給我給我!”

    他是不擔心這世上的大多數人,但阿融可不一樣,阿融有神通,還跟道君有點關系,這孩子特殊又惹人疼,且世上僅此一個,他要是不擔心,那就成罪過了!…………

    蕭融幾乎從未寫過急報,高洵之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也不知道這信上會是什么內容,三下五除二的拆開,發現跟蕭融本人、以及大王本人都沒關系,他這心便放了下去。

    等全都看完,高洵之的腦袋上冒出一個問號。

    全力緝捕清風教?廣發告示與信函,懸賞清風教大護法?

    蕭融還在信里強調了三遍,一定要在告示的第一句話里就寫清楚了,大護法名叫韓清。

    至于畫像,他再讓屈云滅去審審那個慕容岦,看能不能畫一張出來。

    他還就不信了,韓良如能有這個本事,不僅換名字,還把他這張臉也一并換了。

    作者有話說:

    第0110章 厚顏無恥

    暗處的敵人最可怕的一點, 就是他身處陰暗的角落當中,你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靠近, 也不知道他會使出怎樣的招數對付你。

    但這種敵人就像老鼠,夜里到處亂竄,咬壞你家里的所有東西,偷走你僅剩的存糧,叱咤風云的像是一個暗夜王子,可是一旦人來了,打開大門, 讓油燈的光照亮整個房間,那只老鼠就會驚恐的發出一聲尖叫,然后迅速沿著墻角逃竄。……

    韓清或許比老鼠厲害一點, 可他始終不露面,選擇和清風教廝混在一處, 仔細想想就會明白這是為什么。

    他并非是只喜歡待在暗處,他是不得不待在暗處, 有野心卻沒有實力的時候,他必須蟄伏下來,靜等他心中的時機,這就是所謂的韜光養晦。他喜歡用操控人心的手段,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被他操控, 小皇帝被孫仁欒密不透風的保護著,如果韓清企圖去給小皇帝洗腦,在他這么做的下個時辰孫仁欒就會果斷結果了他, 這位國舅可不是什么善茬。

    而屈云滅就更不吃他那一套了, 屈云滅討厭所有需要動腦子的事情, 他只喜歡用拳頭說話。……

    兩個頂尖的權力持有者都不能為韓清所蠱惑, 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去找更適合他的地方,慢慢積攢手中的資本。

    剛剛得知韓清很有可能就是韓良如的時候,不得不說,蕭融的魂都快要嚇飛了,可是一旦冷靜下來,他突然就發現,韓清也沒什么可怕的。

    換位思考之后,蕭融發現韓清不過是個到處煽風點火的小人,由于清風教太過特殊,他還不得不親自來到鮮卑皇宮,冒著被鮮卑人殺掉、或是被鎮北軍發現的風險在這里繼續執行他的計劃,他手中無人可用,所以他只能用自己。

    這不是那個已經來到賀庭之身邊的老謀深算的韓良如,而是一再出謀劃策、卻一再失敗的年輕版韓清。

    當他的名字傳遍大江南北,當他的畫像張貼在每個鎮北軍踏過的地方,不知道他還能不能保持如今的云淡風輕,人人都知道他是清風教的大護法了,那以后還有勢力敢要他么?

    至于韓清得知以后會不會更加喪心病狂,這個蕭融不擔心,他連挖別人爹娘墳塋的主意都出了,還有什么是他本身就做不出來的。

    話雖如此,但有一件事蕭融還是有點擔心。

    他畢竟是從后世過來的,經過眾多武俠片的洗禮,蕭融還真不確定這世上有沒有易容術,于是一個清晨,蕭融把十幾斤重的胸甲按在屈云滅的身上,而屈云滅自己低頭去找兩邊繩子,把它緊緊的系好。

    蕭融問:“大王,你聽說過易容術嗎?”

    屈云滅系繩子的動作一頓,他不確定自己應該怎么回答,說沒聽過,蕭融會不會覺得他孤陋寡聞?

    他正在糾結這個問題的時候,蕭融看看他這反應,已經了然的點頭:“看來是沒聽過。”

    屈云滅:“……”

    發現自己不用按著了,蕭融立刻松手,轉身問一旁抱著肩甲的東方進:“東方將軍呢,你聽過嗎?”

    東方進眨眨眼:“易容術是何物?”

    蕭融:“就是通過一些手段,如同化妝一般,能把自己的臉變成另一張臉,男人變成女人,女人變成老人,老人變成孩子。”

    東方進驚呆了:“竟有如此神術?!”

    他震驚的看著蕭融:“蕭先生,你會嗎?”

    蕭融:“…………”

    他……還真會。

    但前提是你們能拿出一套專業級別的化妝品。……

    蕭融自討了個沒趣,便訕訕的站到另一邊,等屈云滅穿好鎧甲,蕭融才送他出了營帳。

    他們已經在朔方城外了,昨天半夜到的地方,屈云滅令將士們休整半日,直到天亮以后才再次整隊。

    朔方城沒有盛樂城那么巍峨,蕭融甚至能看清城墻上安排了多少弓箭手,說實話,比盛樂真是差太多了。

    走到軍營門口,一旁的親兵已經把屈云滅的馬牽了過來,因為這回的戰場就在軍營之外,所以蕭融不必再跟過去了。

    屈云滅牽住韁繩,然后回頭對蕭融說:“我走了。”

    蕭融朝他笑:“祝大王凱旋。”

    屈云滅:“毫發無傷的凱旋。”

    蕭融:“……”

    原來他還沒忘了這個要禮物的事。

    轉眼,屈云滅已經上馬離開了,他這人就是這樣,如同颶風過境,來得霸道、走得迅速,一點都不拖泥帶水,也不管被他丟在身后的人是什么心情。

    蕭融望著他離開,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蕭融才轉過身,但一步都沒邁出去,他就驚嚇的停在了原地。

    虞紹燮就在他身后一步之遙的地方站著,他同樣望向屈云滅離開的方向,然后幽幽的嘆息:“融兒,我懂你。”

    蕭融:“……你懂我什么?”

    虞紹燮再次嘆了一聲:“昨日送承兒出征,我便是同你一樣的心情,既為他感到驕傲,又為他感到擔心,為兄者、為臣者,都是操心的命啊。”

    蕭融:“…………”

    他張了張口,有話想說,但最后還是把嘴閉上了,憋出一個嗯的聲音,然后蕭融默默的繞過虞紹燮,回了自己的營帳當中。*

    蕭融當初估計朔方城里面應該有三四萬的鮮卑守軍,但他猜錯了。

    朔方城目前連兩萬的守軍都拿不出來了。

    并非是慕容部把兵力都抽走了,而是當盛樂城破的那一日,朔方城的某個將軍見大勢已去,殺了攔他路的人,打開西側的城門,帶著愿意跟他走的一萬多人,連夜逃竄了。……

    據剩下的人說,他們逃的是涿邪山方向,也就是柔然人的地盤,再往西北走就是金山,匈奴的部落正在那邊茍延殘喘著,估計這人打著吞并匈奴的主意,打算在那邊安家了。

    要是過去,屈云滅非得追出去不可,但今日他看看毫發無傷的自己,再想想一連追上幾千里、深入大漠與戈壁之后,他帶回來的人頭夠不夠抵消蕭融的怒氣……

    算了算了,一些小嘍啰而已,不必在意。

    當天就攻破朔方的城門,又花了一日清理城中的雜碎,第二日黃昏,蕭融在護衛們的簇擁下走進朔方城。城中沒有戰俘,但凡是怕死的,早就跟著那個將軍一塊逃命了,能留下來的全都是硬骨頭,死活都不愿意投降,而他們人本就不多,也不可能有那個時機將他們逼退到合適的地方,所以這些人無一例外,全都戰死了。

    盛樂是慕容部的天下,它繁華、人口眾多、貴族也多,二者比起來,朔方才更像是鮮卑人生活的城池,沒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也沒有那么多的彎彎繞繞。

    因此路上每個被綁住手,被勒令著往安置的地方趕的鮮卑百姓,都在用仇恨的眼神看著蕭融。

    這一排排的隊伍當中還有小孩,小孩子也被綁起來了,但沒有跟別人系在一起,他緊緊貼在自己母親身邊,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被帶去哪里。

    蕭融停住腳步,看了他們好一會兒,然后才繼續往前邁步。

    鎮北軍收拾出了一棟貴族的宅院,這貴族挺會享受,用的炭都是金陵那邊世家大族才用得起的銀絲炭,屈云滅命人在屋子里點了四個炭盆,蕭融一走進來,差點被屋里的熱浪掀出去。

    蕭融:“……”

    他哭笑不得道:“倒也不必點這么多炭火。”

    屈云滅擰眉:“可你這么怕冷。”

    蕭融搖了搖頭,他懶得解釋,只讓別人端走一盆,然后他才解開身上的斗篷。

    綾羅綢緞雖好,但冬季人們還是怎么厚實怎么穿,此時也沒那么多的選擇,即使是王公貴族,一件斗篷也能有十斤重。

    學了那么多年舞蹈,蕭融很不喜歡穿的臃腫,也不喜歡給自己身上增加任何負重,所以斗篷之下,他穿的還是日常的士人服,只是里面多穿了兩層用來保暖。

    本來這也是屈云滅司空見慣的畫面,但有了之前臃腫笨重的斗篷做對比,再看蕭融此時的模樣,不知怎么,屈云滅就想起了纖細二字。

    而脫了一層蕭融還覺得熱,默了默,他只好把外袍也脫掉了。

    外袍寬大,本就是為了遮掩身材而生,里面的袿衣才是收腰的正常服飾,民族大遷徙之后,中原的服飾變得多種多樣起來,此時什么風格都有,蕭融這穿法也只是其中一種而已。

    蕭融把衣服疊好了放在一旁,然后一邊給自己倒熱水,一邊對屈云滅說:“觀鮮卑人戰敗后的模樣,讓我對南雍起了幾分惻隱之心。”

    水倒好了,他捧著,頓了頓才說:“但愿南雍的事情能順利一些,若能不戰而屈人之兵就好了。”

    就算打,也不要再是這樣推土機一般的一路莽過去,傷亡太大、對百姓來說也是一種折磨,他真心希望自己留在小皇帝那里的種子可以發芽,如果小皇帝能信任他,在關鍵時刻倒向他這邊,那一場大戰就能悄無聲息的化解了。

    可孫仁欒突然出兵,這讓蕭融心里有點嘀咕,以常理推斷,蕭融自然會覺得這事跟小皇帝沒什么關系,應當都是孫仁欒一個人的主意,但小皇帝的過分無能也有點出乎蕭融的意料,按理說如果小皇帝堅決反對,孫仁欒應當就不會再一意孤行了。

    是他判斷錯了?還是小皇帝根本就沒聽他的,當孫仁欒打算攻打益州的時候,他不敢說話,就這么任由這件事發生了。

    蕭融:“……”

    罷了,他雖然希望小皇帝能幫自己,但他也知道小皇帝年紀太小,對這么小的孩子,他還能苛求什么呢。

    蕭融端著那杯水若有所思,等他回過神的時候,他才想起屈云滅一直都沒回應自己。

    他看向屈云滅,疑惑的問:“大王?”

    屈云滅緩緩眨眼:“何事?”

    這回蕭融有點擔心了:“大王,你看起來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哪里受傷了?”

    屈云滅火速搖頭:“沒有的事!”

    蕭融:“……”

    沒有就沒有吧,你嚷什么。

    揉揉自己飽經風霜的耳朵,蕭融終于喝了一口已經變溫的水,然后問屈云滅:“接下來大王打算停留幾日,何時前去西海城?”

    屈云滅:“還是三日,西海——”

    他后面的話沒說完,外面有人走過來,因為里面太熱了,蕭融把門打開了半扇,那人敲門的手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進去。

    蕭融看見他,直接對他道:“你不是簡將軍的親兵么?怎么到朔方城來了。”

    這人松了口氣,趕緊走進來,先朝大王抱了抱拳,然后他才一臉無奈的看向蕭融:“蕭先生,那個慕容岦他嚇破了膽,這兩天說話顛三倒四的,根本說不清楚那個韓清長什么模樣,他還一個勁的想要見您,簡將軍知道您想要韓清的畫像,如今他實在沒辦法了,所以想問問您愿不愿意見他,或許見了您,他就能清醒一點。”

    蕭融:“…………”

    他瞬間看向屈云滅,虧他之前聽到屈云滅說慕容岦再也不用見人的時候,還以為他是給慕容岦毀容了,敢情是直接把人折騰瘋了啊!

    屈云滅一看他這眼神,頓時就頭皮一緊:“不干我的事,誰知道他膽子那么小,我都沒怎么動刑,他就先把自己嚇瘋了,堂堂皇帝,就這點膽識!”

    蕭融:“……”

    你是真的一點歷史也不看啊,有膽識的皇帝才是鳳毛麟角好嗎。罷了。

    蕭融不想跟他計較這個,慕容岦到了他們手里就等于一個燙手山芋,殺了日后遭詬病,留著又讓人膈應,憑什么要好吃好喝的供著這個前鮮卑皇帝,即使他們的好吃好喝在慕容岦眼里可能就等于豬食,那蕭融也不想給自己留個大爺下來。

    但如今聽到慕容岦瘋了,蕭融居然感到了一點安慰,畢竟江湖規矩,對待殘疾人是應該好一些的。……

    蕭融只是不太理解:“為什么要見我,我同慕容岦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他竟然知道我是誰?”

    對面的人:“……”

    一聽這個,他的臉皮都僵了僵,本來他就在回避這個問題,如今卻不得不說了:“慕容岦不知道蕭先生是誰,額,他用的稱呼是,那個秀致出塵、仿若天格里親手雕琢出來的精致人偶的貴公子。”

    蕭融:“……”

    屈云滅:“……”

    前者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后者拳頭已經硬了。

    忍過那一陣的尷尬,蕭融不禁問他:“天格里是什么東西。”

    但回答蕭融的人不是這個親兵,而是正在磨牙的屈云滅:“薩滿教的神明,他對你的評價還真是高。”

    蕭融本來很羞恥,但看著屈云滅這個模樣,他又輕哼一聲:“你能怪他嗎?”

    屈云滅:“…………”

    他轉身就往外走。

    蕭融一愣,趕緊站起來:“你去哪里?”

    屈云滅扭頭:“去見慕容岦,天格里雕的人偶他看不見了,但如果他運氣好,我能給他一個見到天格里本人的機會。”

    蕭融:“……”

    被屈云滅這一番話說的目瞪口呆,但蕭融到底沒有追出去,他只是對著屈云滅的背影喊:“記得弄到畫像!”*

    接下來屈云滅只帶了十個親兵,就跑回盛樂城去了。

    蕭融本想跟著,但朔方需要人手,他不能把所有事情都丟給虞紹燮。更何況兩城之間已經很安全了,要是真碰上僥幸逃脫的鮮卑人,那也是對方的不幸。……

    入夜大約一個時辰之后,屈云滅就已經進了盛樂城,他一點沒耽擱,直接去找慕容岦。

    得知他親自回來,簡嶠趕緊出來迎接,但伸著腦袋左看右看,簡嶠的表情越發茫然:“大王,蕭先生在何處?”

    屈云滅:“在朔方。”

    簡嶠:“……蕭先生沒回來?那大王回來是做什么。”

    屈云滅的拳頭又硬了:“本王回來還不夠?!你還真打算讓蕭融去見那個色中餓鬼,簡嶠,本王對你很失望!!”

    簡嶠:“…………”

    不是。色中餓鬼?

    簡嶠被罵的一臉懵逼,而屈云滅已經丟下他,大步朝慕容岦在的地方去了。

    畢竟是皇帝,鎮北軍沒有把慕容岦關在牢房里,而是單獨找了個宮室,把其他門都鎖上,只讓慕容岦一個人待在這,他能活動的范圍就這個屋子,他所熟悉的人全都不見了,每一日都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陽,在這種心理壓力下,他還是個膽子很小的人,哪怕沒有屈云滅的審訊,他也正常不了幾天了。

    短短幾日不見,屈云滅再次走進這個房間,然后忍不住的皺起鼻子。

    這屋子里一股惡臭,屈云滅硬生生的被惡心的停住腳步,做足了心理建設,他才忍氣吞聲的朝前邁步。

    這回的慕容岦跟上回完全不一樣森*晚*整*理了,上回他嚇得發抖,但至少能說話,這回慕容岦坐在地上,眼神迷離,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居然還在傻笑。

    屈云滅:“……”

    他深深懷疑這個人還能不能給出畫像了。

    屈云滅皺眉走過去,踢了他一腳:“喂!”

    慕容岦被他踢得一晃,他抬起頭,看向屈云滅,也不知道認沒認出他是誰。

    慕容岦張嘴,說了一串嘰里呱啦的鮮卑語。

    屈云滅:“……”聽不懂。

    偏偏慕容岦還來勁了,又說了一串,見屈云滅不說話,他還生氣了,用力的砸地磚,然后繼續說屈云滅聽不懂的東西。

    屈云滅忍無可忍,他暴怒著吼道:“給本王說人話!!!”

    慕容岦呆了一呆,竟然還真照做了:“那個美人在哪里?”

    屈云滅臉色一變。

    慕容岦:“朕從未見過擁有如此姝色的男子,朕要為他破例,立他為妃。”

    屈云滅盯著他不說話了。

    慕容岦又笑起來:“鎮北王死了,他的人馬如今都歸了朕,美人無處可去,自然也只能來到朕的身邊,無妨,朕會好好疼他的。”

    慕容岦沉浸在自己的幻想當中,笑得非常開心,但下一秒他又生氣了:“還不快把人帶來!當心朕砍了你的腦袋!”

    話音剛落,咣!——屈云滅抄起后面的一個十寸長大花瓶,猛地砸到慕容岦后腦勺上,把人砸的頭破血流,就這么歪著倒在了地上。

    聽到動靜,外面等待的簡嶠瞬間沖進來,看到慕容岦悄無聲息的趴著,簡嶠頓時緊張起來:“大、大王把他殺了?”

    屈云滅手里還攥著那個花瓶的上半部分,看著人事不省的慕容岦,好半天他才陰沉的開口:“沒有,我不會讓他死的這么便宜。”

    一瞬間屈云滅腦子里閃過了好多種酷刑,這時候他甚至跟黃言炅同頻了,他想把慕容岦活活蒸死。

    但他努力的克制著心里這些暴虐的想法,酷刑不可取,更何況這人是鮮卑的皇帝,他不能這么做。

    然而心中的戾氣無法發泄,屈云滅甚至想要亂殺一通,但最終他只是一把揪住旁邊簡嶠的領子,萬分狂躁的質問他:“是你讓人去請蕭融過來?!”

    簡嶠:“…………”

    作為認識了屈云滅將近二十年的人,簡嶠太知道屈云滅目前是什么狀態了,再激怒他一點點,別說慕容岦了,就是自己都有可能小命不保。

    簡嶠不知道慕容岦說了什么,他只能拼命的給自己解釋:“是、是,但慕容岦之前胡言亂語,只是一個勁的要我們把蕭先生找來,除此以外他并未提到過蕭先生!”

    簡嶠意識到這事可能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簡單,他緊張的看著屈云滅,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大王,慕容岦他說了什么?”

    屈云滅:“……”

    他緊緊的閉嘴,突然就把簡嶠松開了,后者向后踉蹌了兩步,剛站穩,就聽到屈云滅吩咐他:“給我好好養著他,我要養到他壽、終、正、寢的那一日。”

    說完,屈云滅大步離開。等他出了這個房間,簡嶠頓時大松一口氣,他感覺自己又能呼吸了。

    緩了緩加快的心跳,簡嶠看向地上的慕容岦,心里也是怪復雜的。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大王生氣到這個地步,甚至都不殺人了,而是打算折磨人,還折磨一輩子。…………

    彌景坐在桌前磨墨,終于磨好了,他用毛筆蘸了蘸,正要往紙上寫字的時候,啪!

    他的房門再次被人粗暴的推開,彌景一個沒收住力,好好的一個點,變成了一大撇。

    彌景:“……”

    他定定的看著廢了的這張紙,最后還是無聲的嘆口氣,抬起頭,他問道:“大王怎么回盛樂了?”

    屈云滅怒不可遏道:“我從未見過慕容岦這種厚顏無恥之人!”

    彌景:“…………”

    這不是我問的問題。

    這也不是我關心的答案。

    你還是繼續討厭我吧,求求你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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