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4章 記一功
隨后, 周椋將完整的計劃透露給陳建成,為了讓陳建成相信自己, 他還說了幾件關于黃言炅的糗事,意圖不留痕跡的貶低黃言炅,抬高陳建成。
而在他的娓娓道來當中,陳建成的表情也越來越認真、越來越急迫、越來越高興,看起來他對這個計劃不是一般的滿意。
全部聽完之后,陳建成立刻起身,吩咐身邊的教眾, 讓他以后就把周椋當做清風教的護法一般對待,一切吃穿用度,都向他這個教主看齊。
本應是計劃完成之后才有的待遇, 如今提前給出了,不得不說周椋還真就吃這一套, 他小肚雞腸的根本原因就是他非常的好享受,最好全世界都圍著他轉, 那他就高興了。
陳建成擺出了他的態度,周椋自然是投桃報李,跟著起身,對陳建成行了一個大禮,說了幾句文縐縐的吉祥話, 代表他已經正式加入了清風教,陳建成滿意的點點頭,然后才轉身離開。
而剛剛還相談甚歡的兩個人, 一分開之后兩個人的臉色就都沉了下去, 周椋在屋子里面, 想的是陳建成身邊到底有多少護法, 他在這里待了這么久,居然一個都沒見到過,陳建成這是有意的將他和其他護法隔開,還是單純的沒有讓自己進入他的真正地盤。
這兩者看起來沒什么區別,但在周椋心里區別可大了,后者不過是正常的還不夠信任他,前者卻是將他排斥出了陳建成的團隊,他不喜歡這種被孤立的感覺,畢竟從過去來看,一直都是他去孤立別人、而不是別人孤立他。……
而陳建成出了他的屋子,臉上的神情漸漸消失的無影無蹤,他回到自己的住處,這回沒再躺回到床上去了,坐在桌邊,他沉吟許久,最后還是搖了搖頭。
并非是周椋的計劃不好,最起碼剛剛聽起來,還是十分可行的,但是周椋這人睚眥必報,他非要利用黃言炅,未必沒有給自己除掉一個仇人的心思,無論鎮北王有沒有事,至少黃言炅是活不成了,這于周椋而言一定有利,于他們清風教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所以不行,他不能只聽周椋的。
這樣想著,陳建成的神情越發煩躁。
李修衡這個蠢貨,得了他兩年的庇佑,收了無數的好處,連美女他都分給了李修衡三個,結果不僅益州的動亂火速被鎮壓下來,鮮卑的入侵也沒有成功,就連他本人,都死得毫無價值。
李修衡死了以后,清風教算是雞飛蛋打了,前期投資失敗不說,還和鮮卑結了這么大的一個仇,以后再想利用他們也難了。
活人的價值遠比死人大,雖說陳建成恨不得給李修衡千刀萬剮,但彼時李修衡還是有用的啊,李修衡之前就跟清風教透露過,屈云滅的屬下當中有個叫原百福的人,此人跟屈云滅完全不同,他心存善念且很念舊情,可以為李修衡所用。如果李修衡真是個聰明人,他那時候就不該逃離益州,還自作聰明的背叛清風教,決定跟別人聯合起來一起去投靠黃言炅,他完全可以去益州將原百福爭取過來,能策反屈云滅手下的四大部將之一,這也算是將功折罪了。
到時候他也能仁慈一把,給李修衡留個全尸。……
可是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呢,李修衡就是個蠢貨,他要是聰明,一開始也不可能被清風教耍得團團轉了。
陳建成有個毛病,他喜歡重復回想已經發生過的事,一個勁的責怪在這些事里犯了錯的人,然后設想這些人要是沒犯錯,那現在該是多么好的景象。
比如李修衡沒犯錯,如今鎮北軍已經是人人喊打、岌岌可危了。
比如戲竹沒犯錯,如今孫仁欒已經暴斃,而羊藏義也會發現他做了多么蠢的一件事。
可惜,這世上是沒有如果的,陳建成嘆了口氣,然后扭頭問一旁的屬下:“大護法什么時候回來?”
屬下默默看著他,說道:“屬下不知,大護法并未同其他教眾一起撤離,他讓人給教主您帶了句話,請教主不要操心他的去處,多多向周椋問策,增加對敵人的了解,若一切順利,在除掉鎮北王的同時,我們與鮮卑的不解之仇,也能跟著順利的解開了。”
陳建成微微挑眉,同是中原人,他對鮮卑也沒有什么好感可言,結仇不結仇的,他其實感覺都還好。他之所以感到生氣,是因為鮮卑也算是一個大國,沒了他們的暗中支持,自己這邊確實難熬了一陣子。
罷了,就聽大護法的好了。
之前聽說蕭融在抓清風教的探子,陳建成之所以這么著急,就是怕自己的大護法也被抓了,不過很快他就得到消息,大護法沒事,蕭融派出的那些人一個都沒發現過他的真實身份。
擔心的同時,陳建成還有點得意,看吧,任外面把你吹的天花亂墜,你還是比不過我身邊的大護法。就像你所效忠的鎮北王一樣,他除了打打殺殺什么都不會,也注定會是我的手下敗將。
不過,這點得意也沒在陳建成心里維持多久,他還是很擔心大護法的安全,陳建成的小妾們遍布全天下,死一個他都會感到很心疼,就像是好不容易拼成的拼圖丟了一塊,但這些小妾加起來都不如一個大護法,要是大護法出了什么事,那對陳建成來說就不是丟拼圖了,而是裝著拼圖的家被人燒了。……
于是他想了又想,還是對屬下叮囑了一句:“讓他辦完事以后,早些回來!”
屬下低眉順眼的答應了下來。*
趙興宗這些天過得很是復雜。
首先投靠鎮北王之后,他過得并非是他想象中的那種生活,什么指點江山、發光發熱都不要想,他每日就是去找佛子報道,在佛子閉著眼打坐的時候,他在一旁看看書、寫寫字,等佛子終于打坐完畢了,他們便一起處理一些瑣事。
準確的說,是他來處理,而佛子在給別人寫信。
佛子的社交圈幾乎涵蓋了整個天下的王公貴族們,他今日要給這個國王寫信,明日要給那個親王寫信,某一日趙興宗居然發現,佛子還給某某國的王女寫信。
趙興宗看的一臉震撼,他的嘴跟金魚一樣,一會兒張開一會兒閉上的,他有很多話想說,但看看佛子那個大慈大悲的長相,他又什么都說不出口了。
總覺得是自己齷齪了。……但這樣真的合適嗎?你一個和尚,怎么能給人家未婚的王女寫信啊!
其次,趙興宗很郁悶的發現,這王府里居然沒幾個人記得住他叫什么的,連最和藹可親的高丞相,某一日都脫口而出叫了他一聲趙耀祖,趙興宗的心碎得稀巴爛,還只能勉強笑笑,然后捂著自己稀巴爛的心臟走了。
不受重視也就罷了,最最讓趙興宗無法接受的,是自從入夏安居結束以后,佛子一下子就忙了起來,他不寫信了,也不處理瑣事了,天天都在外面待著,和許多的和尚一起坐下來談話,用他們和尚的話說,這叫辯論,趙興宗看著他身邊的和尚和普通百姓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發現他跟佛子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在佛子的光芒之下,他正在逐漸淪為一個平庸的人,再這樣下去,他就真成了佛子的跟班了。
趙興宗一直認為自己跟著佛子,不過是蕭融給他的一個測驗,測試他的品性和能力,他不想真的留在佛子身邊啊,他都不信佛教,他更信道教,佛教的這種受苦受難思想他實在是無法接受,作為一個擁有偉大夢想的人,趙興宗這輩子就一個目標:光耀趙家的門楣,成為比祖上更讓趙家人崇拜的族長。……
這樣的他怎么可能追求來世的幸福,對他來說,現世的一切就是最重要的,年輕中二病沒有退去的時候,他甚至考慮過要不要成為一個道士,因為道士都追求長生不老,而那時候的趙興宗覺得活得長很重要,只有活得長,他才能實現自己偉大的夢想。
但這個想法最終還是沒能成立,原因是南雍建立了,而南雍建立初期頒布了許多法令,其中就有約束道士的一條,不再是民眾養道士了,而是讓道士反過來養朝廷,每個入牒的道士都要交歲貢,歲貢包括一刀紙、一錠墨、一斗米。
紙有多貴,大家都知道,趙家又是寒門,哪掏得起這個錢,平日供趙興宗讀書已經很不容易了,還讓他白白的把紙送出去,任何一個趙家人都不可能同意這么干。
其實道士的歲貢是由道觀統一交的,只要香火不斷,交這些東西根本沒什么壓力,但趙興宗哪懂這些,他就是風風火火的鬧騰了半年而已,之后就再也沒提過要當道士的事情。……
每日跟著佛子早出晚歸,趙興宗的忍耐力已經差不多到極限了,而這一日,趙興宗剛回到王府,就看見一行穿著道袍的人施施然的走向高洵之等人住的方向。
趙興宗忍不住的揉揉眼,怎么還有道士進門了?*
這些道士是蕭融請來的。
準確的說,是蕭融讓高洵之去搜羅,篩掉一堆不靠譜和心比天高的道士之后,成功入選的。
這幾天的抓探子行動也讓蕭融意識到了一件事,原來清風教那么厲害,即使被擠壓成了這個樣子,他們居然還能往陳留城里安插一百多個探子,這還只是被抓到的,沒抓到的還不知道有多少呢。
不過么,這些探子多數只是占了個探子的名頭,實際上就是普通老百姓,只是聽了清風教的話,沒事就把陳留的信息透露給清風教的高層,而那些接收信息的高層才是真正的探子。
被騙的百姓們驚恐的待在一個房間里,害怕蕭融會下令把他們全都殺了,哭聲和謾罵聲同時傳出去,聽得看押他們的將士十分不耐煩。
當晚這些人就全都被拉走了,格外偏激的送去各大寺廟,因為此時是亂世,基本每個寺廟都有避難用的地窖,適合避難,也適合用來藏人。
這些不停謾罵的人被關下去之后,上面就是佛像和僧人講經的地方,蕭融準備將他們關上半個月,看看催眠的佛經能不能讓他們變得平和一些。
至于那些沒什么反應的,只是低著頭不說話的,這些人顯然不是刺頭,但也十分固執,絕對沒有立刻就改正的想法,那就送去各大道觀,如今道士沒有和尚那么吃香,既然閑著也是閑著,那就讓他們一對一的聊天,蕭融也不求這些人能清醒過來了,非要迷信的話,迷信道教總比迷信邪/教強吧。
待遇最好的就是那些哭哭啼啼怕得要死的人,知道怕就好,蕭融特意讓其他人把前面那兩批用帶犯人一樣的方式粗暴的推出去,讓留下的這些以為他們出去以后就兇多吉少了,等這群人都開始哭著寫遺言了,蕭融才派人去將這些人溫和的帶出來,路上一直安撫他們,溫柔的告訴他們,在這些天里清風教已經把其余教眾全都撤出陳留了,他們都走了,不要你們了。
哭哭啼啼的百姓們:“……”更想哭了。
在他們最難過的時候,牢房的入口被打開,看押的將士告訴他們,他們都可以回家了,鎮北軍不會坑害自己人,即使他們被人誘騙,透露了不少陳留城的機密出去,但相信經此一事之后,他們就能認識到誰才是真正對他們好的人了。
本以為必死無疑,結果卻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頓時嗚嗚聲響徹云霄,這些人哭得更慘了,一邊哭一邊跪下道謝,這把將士們嚇了一跳,但他們剛想把這群人扶起來,還沒真正的動作呢,就見他們磕過頭以后立刻麻溜的站起來,嗖的一下就跑遠了,生怕將士會后悔一樣。……
不遠處,蕭融和高洵之看著這一幕,高洵之十分懷疑:“他們日后不會再信清風教了嗎?”
蕭融:“還是會信。”
思想哪有這么容易改變,這群人當中有一半就此摒棄清風教,那就算是這群人十分開明了。
高洵之也是這么想,所以他忍不住嘆了口氣:“終究是個隱患啊。”
蕭融看著他,輕笑一聲:“丞相,這世上的隱患是永遠都清除不干凈的,就像雙魚太極圖,有陰便有陽,背地里總會有人想要破壞此時的一切,但不會是這些百姓。他們也只是想好好的過日子而已,等他們回去以后,他們就會打聽其他的信眾去哪里了,發現那些人都人間蒸發了,即使他們還信清風教,他們也不敢再幫清風教的忙了。”
聞言,高洵之也看向他,只是他的表情有些無奈。
蕭融愣了一下,不明白這無奈從何而來。
看見他這個樣子,高洵之再次嘆了口氣:“阿融。”
蕭融:“……啊?”
高洵之:“我不知道什么叫雙魚太極圖。”
蕭融:“…………”
蕭融的神情已經凝固了,高洵之看看他,搖搖頭,感覺提醒這么一句已經夠了,高洵之便轉身離開了。
而看著高洵之這負手離去、深藏功與名的模樣,蕭融慢慢的反應過來這是怎么回事了,感覺有點離譜,又感覺有點好笑,最后蕭融也搖了搖頭,他轉身看向西北方,那是盛樂城所在的方向。
太陽已經西斜,距離大軍出征近一個月,仲秋即將到來,中秋節也離得不遠了。
又是一個骨肉分離的時節,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人們才能得到心中真正的團圓呢?*
不少人以為蕭融把道士找來,是為了扶持他們克制清風教,甚至連這些被邀請而來的道士都是這么想的,但這只是蕭融抓住機會造成的一個假象。
在陳留城里,清風教短時間內是掀不起什么風浪了,從長遠的角度來看,他扶持道士真正克制的還是佛教,順便,他也想從道士們身上得到一些好處。
目前的淮水之北沒有比陳留更加安全的地方,這些道士完全可以在這安逸的環境下干起自己的老本行,也就是——俗稱煉丹,學名化學。……
如果說道士們只會煉丹,這是絕對的謬論,人家會的多著呢,比如他們認為人人都要除三尸,這樣能清潔身體,免受病痛之災,如果日日堅持,以后還能長生不老。后半段先不提,只說前半段,為了除三尸,道教可謂是煞費苦心,研究出了好多好多丹藥來,許多都吃死了人,但也有沒吃死人的,而且真有清潔身體、免受病痛的作用,因為這種丹藥還有另一個名字——驅蟲藥。
除此之外還有道士們發明的辟谷丸,吃一粒能頂三天不餓,當然了,這是那些道士打腫臉充胖子的說法,實際上他們只有第一天不餓,后面兩天肚子都快把自己給吃了,可是僅僅能做到一天不餓,那也很厲害了,這不就是古代版的壓縮餅干嗎??
另外就是蕭融目前最想要的東西,道士們用來煉丹封丹爐的六一泥。
六一泥又稱神泥,由于此時的煉丹爐多數都是陶制品,畢竟也不是所有道士都花得起錢,用青銅或是鐵器做煉丹爐,而陶制品有個問題,容易炸、也容易出現裂縫。
這時候六一泥就該出場了,用道士們的話說,六一泥符合天地之數,是上天賜予的煉丹神器,用它涂抹煉丹爐的外表,能保證丹精不外泄,鞏固丹元與丹氣,讓煉制而成的丹藥效果更強,所以煉丹絕對不能少了六一泥。
蕭融不關心這個六一泥是不是煉丹神器,他只知道六一泥是絕對的盤炕神器!
想想看,用這種泥盤炕,得省多少柴火啊!……
恰好天氣變冷了,盤炕的方法也已經印制完畢了,普通百姓可以學了自己盤,而有點錢的人家可以找會的人幫自己盤,蕭融只準備了三個盤炕工匠小隊,這些人也不是免費的,需要花錢雇傭,但城里有那么多人家,這幾個工匠哪夠用的,這時候就看誰聰明了,盤炕并沒有多少技術活,只要認真學,一定能學會,愿意學習又愿意出力氣的話,那這個秋天一定能讓他賺得盆滿缽滿。
如今萬事具備,只欠六一泥了,而聽了蕭融的訴求,這些道士互相看看,其實都不愿意把六一泥的配方貢獻出來。
這是他們道教的東西,是其他道長辛辛苦苦研究出來的,憑什么要送給不信道教的人享用?
蕭融看看他們的表情,又補充了一句。
第一個獻出配方的人,他會將此人的道觀住址與道號全都寫在公文當中,言明這六一泥是此人獻出的,目的是為了讓百姓們免于寒冷之苦,而公文會發放至整個淮水之北,貼在隨處可見的告示牌上面。
一聽這話,這群務實的道士瞬間眼睛一亮。……
說實話,和尚和道士,各有各的難對付,和尚們是原則性太強,萬事都只聽他們的經文和師父,外人難以影響他們;而道士雖說沒有那么強的原則性,但他們鬼精鬼精的,一個個全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
終于把這群道士應付好了,蕭融便拿出一張紙來,開始寫公文的后半段。
前半段是怎么盤炕,后半段才跟六一泥有關,六一泥隔熱鎖熱還防燙,省柴火是一方面,可以降低火災隱患是一方面。
如今的房子多數都是木頭做的和茅草搭蓋的,磚石房很少很少,而冬季長時間的取暖燒火,就很容易引起火災。
哪怕沒有火炕,也經常出現意外失火的情況,如今有了,反而還能減少一些。
木屋與茅草屋的火炕不能盤在墻邊,那就盤在屋子的正中央,離墻壁遠一些,中間隔出空余的地方來,至于煙道上方,那里可以開個洞,也可以想辦法用非易燃物品堵住,總之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連這幾十年的寒冬都能熬過來,難不成人們還會讓自己死在一個溫暖的冬天么。
蕭融已經有段時間沒練字了,因為他總是寫東西,寫的同時也就等于是練了,如今他的字跡雖說還沒到人人夸贊的地步,但絕對不會再讓人懷疑他的士人身份了,刻雕版的那些木匠就經常刻他的字跡,在不停的增加告示牌之后,如今大街小巷里都是蕭融的作品,那些沒錢買紙筆的百姓,還會偷偷撕下告示牌上過了時效的老舊公文,帶回家去給孩子模仿練習用。
這種類型的“小偷小摸”,總是讓蕭融感到心里軟軟的,這世上的人兇惡的是真兇惡,單純的也是真單純,連偷個公文都不敢偷還有用的那些,真是太淳樸了。
這也讓蕭融越發的想要加快進度,開始造紙,開始賣書。
但一口不能吃成個胖子,他如今也不能做任何帶有風險的行為,暗中有人在想辦法對付他們,而他也需要有底氣了,才敢做這些大逆不道的事。
撐著頭,蕭融忍不住的想,他的底氣這時候在做什么呢?…………
他的底氣正在各個營帳當中巡視。
昨日他們就過了雁門關,此時大軍正駐扎在盛樂城外四十里的地方,明日他們就能到達盛樂城門,但鮮卑人的大軍也出動了,那群人同樣駐扎在城外二十里的地方,跟他們就隔了二十里,雙方的斥候甚至能擦肩而過。
越往北天氣越冷,他們駐扎在草原上,而七月底還不到八月初,這些草叢已經出現了枯黃的跡象,正常的話應該是再等半個月左右才會出現這種情況。
早就知道今年又是一個寒冬,鎮北軍倒是沒什么反應,這種程度的冷他們還撐得住,即使到了夜間,最低氣溫也不至于結冰,還是有個七八度的。
但那些響應號召的人不行,尤其是那些錦衣玉食習慣了的貴族,不知道鎮北軍有煤礦的時候,他們讓底下人給自己燒炭取暖,等知道鎮北軍帶了那么多的煤,他們的營帳幾乎時時刻刻都在冒熱氣。
屈云滅:“……”
他也在冒氣,不過是怒氣。
異族俘虜們的兩個月開采量足夠供養一支大軍,而且他們還帶了許多的暖粉和木炭,更何況異族俘虜們又沒有休息的時間,即使是大軍開拔之后,他們照樣還是要繼續開采。
屈云滅知道讓這些貴族用一些煤炭不算什么,既然是他把人叫出來的,那他就得保障這群人的生活,如果連煤炭都不愿意給,等他們回去以后還不知道要怎么編排自己,為了這點東西就結仇,實在是沒必要。
是的,道理是這么一個道理,屈云滅懂,但他還是很生氣!
發現他目光陰沉沉的盯著賀庭之的營帳,遠處走來的兩人都是一愣,然后立刻大步朝屈云滅跑去。
這兩人一個是簡嶠,另一個是原百福。
簡嶠從一個方向而來,原百福則跟公孫元從另一個方向而來,簡嶠跑一半發現原百福也過來了,他瞬間加快速度,像頭牛一樣悶不吭聲的擋在了原百福前面。
而原百福微微擰眉,他不知道簡嶠怎么回事,自從雁門郡一別,他對自己的態度就變了,而他旁敲側擊的問過公孫元,可是公孫元在陳留時除了完成屈云滅交代的任務,就是又納了一房小妾,他根本不關心其他事情。
公孫元唯一能透露給他的,就是簡嶠跟蕭融的關系特別好,他對蕭融已經到了奉若神明的地步,連他那個小舅子,都被他送給蕭融做護衛了。
原百福十分詫異。
重逢第一天簡嶠就告訴過他這件事,但他不知道張別知是去給蕭融做護衛,這也太過了,這不就是自甘卑賤嗎。
張別知:……老子是護衛副統領!
沒辦法,后面的幾個森*晚*整*理字公孫元根本沒記住,他就記住了前面的護衛。
原百福不至于認為蕭融已經看出了他有反叛的想法,因為這純屬無稽之談,原百福目前還沒這么想過,他只是對屈云滅和對鎮北軍都有很多意見,而且這個意見隨著蕭融的到來越發加深。
老實說,他們四個人當中,簡嶠向來就是最不吃原百福這一套的人,簡嶠之所以能湊在他們四個人中間,是因為他從小就跟著屈云滅,屈云滅去哪他去哪,他一直都對他十分忠誠,所以長大的過程中,他們四個總是在一起。
真正分的話,應當是簡嶠最親近屈云滅,原百福最親近公孫元,而公孫元對誰都一樣,出于上下級的關系他對屈云滅更尊重一些,至于屈云滅,他最親近原百福。
同樣都是他的兄弟,原百福之所以能排第一,是因為原百福會做人,他愛笑且對屈云滅很好,所以投桃報李之下,屈云滅慢慢就跟他最為親近了,如果把理由詳細的講述出來,或許會給人一種他們兩個其實感情也就那樣的錯覺,但多年的陪伴和出生入死不是假的,即使一開始是因為這樣的理由漸漸走近,后來的開懷大笑和并肩作戰也深深的印在了屈云滅的記憶里,萬事都如此,如何開始的不重要,如何發展的才重要。……
對于簡嶠這種排斥自己的行為,原百福理所當然的怪罪到了蕭融的頭上,就像他從第一次看到蕭融就不喜歡他一樣,他認為蕭融也不會喜歡自己。
但這不代表他就要逆來順受了,雖然看起來他們四個地位相當,但原百福一直都把自己當成他們四個當中的老大,如果屈云滅不在,所有事務就該讓他來決斷的那種。
然而這么多年屈云滅一直都在,即使屈云滅不在這里,高洵之也會在,所以他根本沒機會展示自己這樣的想法,旁人也不知道他是這么想的。
臉色微微一凝,原百福按著簡嶠的胳膊,一個用力就把他拉開了半步,簡嶠當然不愿意給他讓地方,但擠開他也不現實,原百福也是這么想的,于是他倆搶著跟屈云滅說話。
都想做那個勸屈云滅不要沖動的人,但因為他倆暗流涌動,誰也沒真的說出口來,而在他倆還明里暗里的交鋒的時候,屈云滅已經深呼吸了一遍,開口道:“罷了,且讓他們再快活一日。”
說完,他轉身回自己的營帳了。
原百福:“……”
簡嶠:“……”
這時候,在一旁看了許久的公孫元上前來,不關注外界的他總算是關注了一回這兩人之間的微妙氣氛,他還用了一句陳留城的流行話:“你們兩個唱的這是哪一出啊?”
原百福和簡嶠互相看一眼,簡嶠冷哼一聲,轉身追上屈云滅,而原百福同樣氣得不輕,他暗暗的罵了一句:“士人的走狗。”
公孫元聽到他這話,不禁皺眉看他:“你在說誰?”
原百福抿了抿唇,搖頭道:“沒有誰,是我亂說的,你別放在心上。”
公孫元依然皺眉,但他終歸沒再說什么,他不是愛摻和這種事的人,只是簡嶠和原百福之間的矛盾讓他感到有些煩躁,仿佛什么東西要變了一樣。
等他們倆也走了,這塊地方就空出來了,而早在他們幾個都到這之前,就一直在帳中打磨武器的虞紹承慢吞吞的從帳內走了出來。
幾個將軍出現爭執,哪怕只是一點小爭執,也有可能演變成大家都不想看到的意外,虞紹承歪了歪頭,還是放下武器,朝虞紹燮的軍帳走去了。
虞紹燮住單間,另外兩個先生則住在一起,這幾天虞紹燮一直沒閑著,他忙著推算鮮卑的援軍有多少,還有這場戰爭要打多久,雖說怎么打仗大王不會聽他的,但將這些信息整合出來,大王也會將其作為參考。
虞紹承掀開帳簾進來,他把自己剛剛聽到的事情跟虞紹燮說了一遍,他耳聰目明,連原百福那句沖動之語都沒忘了復述。
虞紹燮的表情十分驚訝:“他居然這么說融兒?”
虞紹承:“……”
“阿兄,你還是稱蕭先生的名字吧,如今人多眼雜,你這么稱呼他,或許會給旁人帶來不好的印象。”
虞紹燮不理解,叫一聲融兒就能有不好的印象了?最多就是讓人知道他和蕭融很親近啊。
但他們如今出門在外,確實不如在家的時候方便,多小心一些總沒錯。
虞紹燮答應了,然后擰著眉沉思:“我原以為原將軍還是幾位將軍中最為開明的,但他今日居然用這樣的話侮辱簡嶠,可見跟士人走得近了,在他看來便是軟弱的象征。”
虞紹承不置可否,他有另外的想法,他感覺原百福可能不是討厭士人,而是單純的討厭蕭融,就像他一樣,有時候他不高興了,也會在心里稱呼蕭融“跟他搶阿兄的士人”,士人不過是一個身份,畢竟他阿兄就是士人,他是永遠都不會討厭士人的。……
虞紹燮不知道虞紹承在想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有些事情想通了。
難怪簡嶠的態度變了,大約是蕭融臨行之前對簡嶠說了什么,而簡嶠那個腦子跟大王差不多,他不是藏得住事情的人,所以泄露了一些端倪出來,而原百福也看出了這一點。
虞紹燮忍不住的搖頭,他不理解蕭融為什么這么信任簡嶠,這種事告訴他多好,他能保證絕不讓任何人看出問題來。
但就跟原百福一樣,打死虞紹燮都想不到蕭融提醒簡嶠的是提防軍中有變,他還以為是別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說,從這天起,虞紹燮都留了個心眼。*
當晚虞紹燮把自己整合的情報拿去交給屈云滅,看著這些,屈云滅總算是覺得虞紹燮順眼一點了。
鮮卑這段時日的垂死掙扎也不是一點用都沒有,它叫來了不少的小弟,比如柔然、夫余、契丹、庫莫奚,還有很多很多的小部族。
這些外援加一起都不足三萬人,但有個問題,這里面有兩萬人都是騎兵。
屈云滅挨個的看向這些小國和小部族的名字,虞紹燮忍不住的向他提議,他有辦法不費一兵一卒就把這群外援瓦解了,因為這些外援不是所有人都跟鮮卑一條心,比如契丹,他們之前就被屈云滅打跑過,這次根本就不想來,但鮮卑威脅他們,由于地緣的問題,他們不得不參戰,那大王完全可以給契丹一些好處,保證不會讓鮮卑追擊他們,然后讓他們躲回老家去。
屈云滅聽著虞紹燮的建議,然后慢慢點頭:“先生說的是。”
虞紹燮一愣,他都有點受寵若驚了:“大王真這么想?”
屈云滅抬起頭,對著虞紹燮微微一笑:“沒錯,這是個好計策,只是本王有一個更好的計策。”
虞紹燮:“……”
他已經有不好的預感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屈云滅就笑著對他說:“就地把這些人全部殺光,削弱契丹的防備力量,待鮮卑成為本王的囊中之物以后,本王再親至契丹國都,如果他們的可汗是個聰明人,那就應該乖乖投降不再反抗,如此一來,也就免了日后的再次征戰,先生說呢?”
虞紹燮:“…………”很有道理。也很土匪。
這時候他反而覺得屈云滅正常了,沒錯,這樣不聽他話的人,才是他們的大王。
虞紹燮默默往外走,屈云滅看著他的背影,想起蕭融以前總跟自己強調的,不能太獨,有什么決策一定要跟身邊的人說,哪怕只說一兩句也好,這樣就能讓屬下感到他對他的重視了。
“等等。”
虞紹燮轉了回來。
屈云滅沉默一會兒,然后才開口說道:“明日我不打算發起進攻,先叫陣,讓那群酒囊飯袋站在先鋒軍的位置上,其余部將則就地休息,養精蓄銳,待到夜間再發起進攻。”
虞紹燮愣了一下:“大王是要迷惑鮮卑人?也對,鮮卑人對待大王如臨大敵,若是以這樣的士氣與狀態,他們定會做困獸之爭,害得咱們兵馬大量受損。但在鮮卑皇帝眼中可能不是這樣,他和他的臣民一樣恐懼大王,此時他們應當認為自己最缺的便是勇氣與士氣,大王以強示弱,給了他們尋回勇氣的機會,等到假象被戳破,那些恐懼卷土重來,那他們就連如今的狀態都找不回來了,只剩下丟盔棄甲了。”
屈云滅靜靜看著他。
許久之后,他緩緩點頭:“對,我就是這么想的。”……
第二日,得知自己的兵馬要代替先鋒軍,有人歡喜有人愁。
歡喜的就是賀庭之了,因為他帶來的人也是經過精挑細選的,叫陣雖說算不上是真正的打仗,但這也是讓部下揚名天下的機會;而憂愁的就是黃言炅,他因為離得太遠且心里太虛,本就沒趕上大部隊,好不容易來到雁門郡匯合,他還看到了他這輩子都不想看到的人。——黃克己。
而不管是黃克己,還是屈云滅,他們這時候都沒有把那件事的真相說出去,只是所有認識他們倆的都在談論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且黃克己看見黃言炅跟沒看見一樣,他站在鎮北軍當中,儼然已經是鎮北軍的一員。
看見這個侄子的時候,黃言炅就已經知道自己被擺了一道,屈云滅不再需要自己寫那封恩情還完的書信了,他有黃克己,這可比書信有用的多。
而黃言炅雖然十分的惱火,但他還是有僥幸心理,他覺得黃克己不會把自己殺他的事情說出去,自己是他的叔父,當著所有人的面和叔父決裂,這對他的名聲也沒有任何好處。
沒了周椋的黃言炅暫時都只能自己拿主意,他變得謹慎了許多,再也不像以前那樣猖狂了,而且由于面對屈云滅他最大的倚仗沒有了,他現在根本不敢跟屈云滅唱反調,即使他覺得屈云滅這么做,就是為了將他的兵馬消耗干凈,甚至是派自己出去送死。
這就是他想太多了,要是蕭融在這,或許他會這么干,但屈云滅不至于做這種借刀殺人的事,如果他想殺了黃言炅,那他一定會親自動手。
安排好了各軍的位置,屈云滅讓人把雍朝的大纛請出來,寫著雍字的大纛走在隊伍的最前方,賀庭之的胸膛都挺起了不少。
而遠處,鮮卑人嚴陣以待,每個人都做好了今天戰死沙場的準備,他們的皇帝不在這,當年入侵中原的鮮卑皇帝回到草原沒多久就死了,這位是上一位的兒子,遠沒有他父皇那么強硬和勇敢。
此時鮮卑皇帝正躲在盛樂城的皇宮當中,盼著外面的將士可以攔住鎮北王。
鮮卑大將軍也是慕容氏的人,應當說鮮卑所有位高權重的人,基本都姓慕容,畢竟他們以部族劃分天下,慕容部崛起以后,其他部族就全都被按下去了。
皇帝雖然這幾年換人了,可是大將軍沒換,這還是那個跟著先帝南征北戰的大將軍,看到鎮北軍的隊伍之后,他直覺的感到哪里不對,腳步虛浮、隊伍散漫,這可不是他當年見過的鎮北軍。
但是話又說回來,當年的鎮北軍死得都差不多了,而且十有八九都是死在他們鮮卑人手中。
包括屈云滅的父親、母親、兄長。
這是一場惡戰,連他自己都無法保證自己還能活著回去。
他下意識的攥緊了手中的□□,當屈云滅的大軍終于停下時,他的手心都已經冒汗了。
而下一秒,他的耳邊除了肅殺的風聲,還傳來了粗鄙的言語:“鮮卑三牲,可敢出來同你祖宗一戰!”
鮮卑大將軍:“……”
你們不是從來都不叫陣的嗎!怎么這回改風格了?!
喊話的人是如今越發大嗓門的簡嶠,但他不打算親自上場,鮮卑人在中原也算是混了許多年,他們知道什么叫做叫陣,畢竟這場戰爭發起人是屈云滅,他不往這邊打,鮮卑大將軍也不會傻的主動攻擊。
但這時候他就已經開始吃虧了,因為他身后的將士們是抱著必死的心態來守護國都的,這個過程拖得越長,那些將士的情緒越低落。
就跟屈云滅一樣,屈云滅不會派自己的將士去送死,鮮卑大將軍想知道屈云滅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自然也是讓援軍先上,挑了一個柔然人,讓他出陣,眼見那個柔然人背著一張長弓,賀庭之坐不住了。
他手下正好有個擅長使用弓箭的人,這個彩頭他很想拿到手。
屈云滅坐在馬背上,聽到賀庭之向自己請求讓他的人出陣,屈云滅看一眼后面那個小將,然后點點頭,答應了。
那個小將的身手確實不錯,行軍路上他能把天上飛過的大雁射下來,一上來也沒必要裝得太假,贏一場再輸幾場,這樣看起來更自然。
在賀庭之的眼神示意下,那個小將騎馬出陣,而且上來就自報名號,說他是雍朝的某某都尉,奉圣旨隨東陽王前來討伐鮮卑逆賊。
對面的柔然人:“……”
聽不懂,說的什么廢話。
雖說這個柔然人聽不懂,但其他人聽得懂,而且不少人都滿意的點點頭,就該這樣,皇帝才是正統,怎么能讓所有風頭都被屈云滅搶走了,東陽王干得好,回去以后一定要跟他多喝幾杯。
這個柔然人也是會中原話的,就是聽不懂太復雜的,他也說了一下自己的名字,接下來這兩人就繞著圈的跑馬,那個小將一連射出三發弓箭,每一箭都奔著柔然人的心臟而去,但柔然人騎馬功夫了得,他躲開了兩箭,第三箭是擦著他的頭皮飛出去的。
頭發散亂了,而且眼看著自己要輸,這個柔然人突然怒不可遏的大喊一聲:“什么禮儀之邦,你已經射了三箭,咄咄逼人,卻不給我機會!”
這個小將本來都搭上弓箭了,聞言一愣,他是賀庭之的忠實部下,賀庭之信奉的那一套,他也全都信奉,就是有個問題,賀庭之是裝的,而他是真的。
冷笑一聲,他還真把弓箭收了起來,他挑釁的看向柔然人,準備也讓他射三箭,然后再讓他死個痛快。
但是柔然人抓住這個機會,彎弓搭箭,咻!
一箭就把他射死了。
屈云滅:“……”
賀庭之:“……”
其余圍觀的人:“……”
賀庭之的臉色別提有多精彩了,他又羞又惱,同時還有點怕,他偷偷看向屈云滅,發現屈云滅的臉色還算能看。
雖說有點僵硬,但確實能看。
實在是沒想到都快一千年了,歷史居然還能再次重演。將心里那一陣的策馬奔騰忍過去,屈云滅面無表情的看向賀庭之:“給你記一功。”
賀庭之:“……”輸了也有功?
屈云滅心想,當然有功,今晚他的寫信素材又有了,而且有很多很多。
作者有話說:
最后這個情節看起來離譜,但它是真的發生過的,詳情請見公子城和華豹在左傳當中的故事
第0085章 就來
此時是辰時二刻, 天氣晴朗,萬里無云, 天公太作美了,仿佛老天爺也想把這尷尬再多延長一會兒。……
蕭融哪知道屈云滅等人遭遇了什么,他還在看今早才送到他手中的信。
今日這信一摸就不對勁,比往日厚了一些,分量也重了,蕭融神情一凝,都等不到回到桌邊, 站在門口他便三下五除二的把信拆了,然后看到開口的那句阿融見字如面,蕭融瞬間虎軀一震。……
平心而論, 比起融兒來,阿融這稱呼還是很正常的, 哪怕完全不認識的人這么稱呼他,他都不會有多大的反應。
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 見到屈云滅這么稱呼自己,蕭融尷尬的腳趾扣地,差點給自己的房間也挖個地窖出來。
忍著強烈的不適繼續往下看,但還沒看幾句,他就聽到自己背后傳來一個酸溜溜的聲音:“呦~阿融見字如面~”
蕭融:“……”
哪怕他認不出宋鑠的聲音, 也認得出宋鑠這隨說隨有的波浪線。
刷一下,他把信紙折起來,然后沒好氣的轉身:“當初沒讓你領那軍棍, 你還倍感遺憾是不是?”
宋鑠撇嘴:“不想讓我看, 那就別站在門口讀信啊, 這么急不可耐, 都等不到坐下再看了,我說,你和大王也太黏糊了吧?”
蕭融一愣,然后臉色刷的沉了下去:“你再說一遍?!”
發現蕭融有動真怒的意思,宋鑠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明明都慫了,卻還要不知死活的開口:“本來就是嘛,主臣做到你們兩個這個地步,可是很危險的!”
說著,宋鑠走到蕭融身邊,壓低了自己的聲音:“不管怎么說他都是大王,你可以跟他親近,卻不能這樣親近,在成為你的好友之前,他首先是你所效忠的人,你不能忘了這一點,更不能模糊這一點,蕭融,你可是個聰明人,你應當看得出來,這王府里能做你單純的至交好友的人,只有我一個。”
蕭融:“…………”
要不是宋鑠將最后一句話說的格外嚴肅,蕭融說不定就信了他是真為自己好了。
蕭融的神色一瞬間就變得意興闌珊起來,揮開宋鑠那不安分的爪子,蕭融回到座位上,猶豫了片刻,他還是把信收了起來,準備等宋鑠走了以后再看。
剛剛他只看了兩三句,發現都是要求自己注重身體的話,屈云滅是個很務實的人,他永遠不知道什么叫做迂回,最重要的事情一向都放在前面說,剩下的繼續按重要性依次排列。
所以這封信里面應該沒有什么要緊的信息,晚一會兒再看也行。
宋鑠看他這樣,更不高興了,不過就是說了兩句,蕭融居然還不好意思了,在這王府里蕭融一向都很大方,不管是城中機密還是他計劃中的事情,只要宋鑠想看,蕭融從來都不攔著他。一旦出現例外,那肯定是跟大王有關。
宋鑠小小的腦袋、大大的疑惑,那封信剛才他也看見了,不就是關心蕭融的身體嗎,很正常的問候啊,為什么蕭融會感到不好意思呢?……
但他也知道,蕭融不是所有事情都慣著他,像這種情況,就算他在地上打滾蕭融也不會理他的,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宋鑠的直覺就是這么告訴他的。
同樣意興闌珊的咂了咂嘴,如今時間還早,宋鑠是個夜貓子,他都是過了午時才精神抖擻起來,上午就算起來了,他也不想做正事。
搬了把椅子到蕭融身邊,明明空間這么大,但宋鑠非得跟他擠著坐:“蕭佚呢?”
蕭融忍了忍,回答道:“去拜訪老師了。”
千人文集之后蕭佚也打出了名氣,虞紹燮不在的時候,就是他時常去參加那些士人張羅的清談和文集,雖說蕭佚跟蕭融沒血緣關系,但有一點這兩人比親哥倆都像,蕭佚也是個不服輸的性子,不是所有士人都能對著一個十四歲的孩子甘拜下風,還有一些士人拈酸吃醋,非要雞蛋里挑骨頭,把蕭佚說成是沽名釣譽的繡花大枕頭,借著他寫過的文章把他批評的體無完膚,氣得蕭佚白天一切正常,晚上卻跟熬鷹一樣的盯著自己寫的文章。
就這樣熬了三個晚上之后,黑眼圈熬成了,蕭佚的斗志也熬出來了。
都不用蕭融再幫他出面,他自己就去找那些文豪大儒,如今他已經拜了三個老師,一個天天都去拜訪,另外兩個隔三四日便拜訪一次。
就這蕭佚還覺得不夠,他還想再多拜幾個老師。
天地君親師,在封建時代這個順序是不會產生變化的,好在雍朝民風一向都很開明,老師們不會死死抓著一個學生不放,大家都是開放式關系,不講究拜一個師父就不能再拜別人的規矩。
同理,這樣的師生關系有好處也有壞處,如此一來老師就不會對學生太過關注,更不會當成自己孩子一樣的對待,學習結束之后,學生若是想要前程,還是要靠自己去爭取。
不過這跟蕭佚沒什么關系了,他哥可是蕭融,從這一點上,蕭佚已經打敗了全天下所有的小孩。
宋鑠完全不覺得自己有哪里夸張了,想想看,大王家里沒有男孩,高丞相又是孤身一人,蕭家人丁稀少,在這種情況下,哪怕蕭佚是個廢物,未來都能位列三公九卿之一,更何況他還不是個廢物。
宋鑠如今認定了屈云滅一定能登頂帝位,也認定了自己未來一定能跟蕭融肩并肩,雖說目前還沒什么人見識到他的才能,哼,但以后他們會見識到的。
這些想法在宋鑠腦海里一瞬間掠過,等他回過神,他又跟蕭融沒話找話:“老夫人呢,如今蕭佚這么忙,她沒給你惹禍嗎?”
蕭融面無表情的看向他:“論給我惹禍,任何人都比不上你。”
宋鑠眨眨眼,然后有些得意的揚了揚頭:“這個我知道,當然沒人能比得上我。我是問老夫人最近怎么樣?”
蕭融:“……”
他算是服氣了,揉了揉眉心,他說道:“好得很,最近人手不夠,回春堂改成了兩日一開張,丹然姑娘閑了下來,沒事就去找我祖母和她說話,她們二人倒是聊得到一起去,我祖母禮尚往來,如今也是一有空了就往后院跑,都是女眷,也沒人攔她。”
這就是蕭融納悶的地方,陳氏糊涂起來除了蕭佚誰也招架不住,后院的三個女人居然沒人抱怨過。
丹然和阿古色加蕭融并不擔心,前者是個話癆森*晚*整*理加漏勺,她和陳氏只能互相傷害,阿古色加性格強大,也很難被陳氏影響到,至于丹然的阿娘……
搖搖頭,蕭融懶得管了,既然那兩人都沒說過什么,應當就是沒什么事。*
跟蕭融想的不一樣,陳氏最近總往后院跑,她可不是來找丹然的,而是專門來找桑妍。
大約是桑妍的氣質和陳氏曾經的兒媳婦有些像,所以一看見桑妍,陳氏就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兒媳婦,憑著自己如今吃得飽飽的才養出的力氣,她一把將桑妍抱在了自己的懷里,心疼的對著她頭上的白發哭。
一邊哭還一邊說:“春娘,你如今看起來比我都老了!”
桑妍:“…………”
美人都怕自己變老,桑妍雖說已經不再梳妝打扮,也不再在意自己的長相了,但那都是她以為而已,她十年沒再照過鏡子,就是潛意識的不想看到自己如今憔悴的模樣。
別人也都順著她,絕不會跟她提這個,誰知道被一個糊涂的老太太捅了出去。
這老太太力氣還特別大,搞得大家都納悶,她不是世家女嗎,吃什么長成這樣的?……
好說歹說才讓陳氏放開了桑妍,桑妍整個人都不好了,她立刻跑回屋子里,緊緊的把門關上,要是蕭融看見這一幕,非得帶著自家老太太不停道歉不可,但阿古色加看著桑妍的反應,覺得她這次表現得還好。
自從失去了丈夫,桑妍的怪癖越來越多,其中一條就是不愿意跟任何人有肢體接觸,要是被其他陌生人抱在懷里,桑妍早就開始攻擊人了,這可不是阿古色加的推斷,是她真的曾經拔下過腦袋上的簪子,差一點點就把簪子尖戳到了別人的喉嚨里。
看看茫然的陳氏,阿古色加有點理解為什么桑妍沒攻擊她了。
誰會對一個胖乎乎、和藹又慈祥的老太太心生警惕呢,用中原人的話說,這老太太長得特別喜慶,也很像眾人記憶中那個有些褪色的母親形象。
于是從這天以后,阿古色加鼓勵丹然去跟蕭老夫人交好,若是她愿意的話,把她帶過來也行。
阿古色加此舉是想以陳氏為媒介,讓桑妍心中對中原人的隔閡減少一些,但目前來看收效甚微,因為一聽到陳氏的聲音,桑妍就會躲回屋子里去,陳氏要是找不到她,慢慢也就把她給忘了,而阿古色加看著陳氏這說忘就忘、說記起就記起的模樣,突然感到有點手癢。…………
阿古色加搬進王府來,有一半的原因都是為了蕭融,但蕭融跟個泥鰍一樣,只要他還清醒著,阿古色加就休想碰到他,而且他總有無法讓人拒絕的正當理由,害得阿古色加倍感挫敗。
蕭融不知道阿古色加因為抓不到自己,已經開始琢磨著對他溫柔又可怕的祖母下手了,他看著宋鑠這個悠閑自得的模樣,也想起了阿古色加來。
驀地,他一改之前的不耐煩,對宋鑠柔柔的笑了笑:“遣癥。”
宋鑠:“……”
他背后一個激靈,整個人都警惕起來:“只有我祖母能這么叫我,你不許這么叫我。”
蕭融一臉的呵呵,你未來可是允許全天下都這么叫你,甚至發放政令時候蓋的印章,上面刻的都是宋遣癥印。
以后這么大方,現在怎么就這么小氣,蕭融不管那個,他故意又叫了他一聲:“遣癥啊。”
宋鑠:“…………”
看出來蕭融是不會放過他了,木著一張臉,他說道:“有事就說。”
蕭融再度微笑:“你說你祖母給你起了這樣一個乳名,就是因為太擔心你的身體了,天生弱癥可是亙古長久的難題,隨著年歲的增長,病氣沉積于體內,更可怕的,有可能會沉積于腦內,終有一日,砰!”
蕭融一邊說,還一邊張開五指,做了個爆炸的手勢,像是想象到了什么美好的畫面,回味了一會兒之后,他才憂心忡忡的看向宋鑠:“破體而出,爆體而亡,這都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事情。”
宋鑠:“……”
他面無表情的看著蕭融:“說這話的時候先把你的嘴角放下來吧。”
蕭融:“……”
摸摸無意識翹上去的嘴角,蕭融輕咳一聲,繼續面不改色的推銷:“但我是說真的,你可是我好不容易從金陵帶出來的人,你要是不能為大王效力四十年以上,我覺得虧得慌。”
歷史上宋遣癥六十六歲去世,從現在干四十年,那時候宋鑠也就六十歲出頭,哪怕他的命運不可更改,非要六十六死去,那也還有六年的時間讓他快活,蕭融自覺他已經很善良了。
宋鑠則是目瞪口呆的看著蕭融,老實說宋鑠這輩子就沒期待過自己能活到四十歲,可是蕭融說什么,他還想讓自己給他打工四十年?!
宋鑠都結巴了:“你、你還是人嗎!”
蕭融很是困惑,他都給宋鑠留出退休的時間了,怎么還不算是人呢。
頓了頓,蕭融不跟他爭論這個,他引入正題:“正好如今阿古色加族長就住在王府當中,她最近又對疑難雜癥十分的感興趣,你完全可以去——”
宋鑠:“我不去。”
蕭融眨眨眼:“但這是個難得的好機會,我可以為你引薦——”
宋鑠:“我不要。”
蕭融:“……”
看出宋鑠堅定的態度,蕭融的臉也垮了下來:“關心你還有錯了?讓你效力四十年看把你嚇的,前提也是你能再活四十年啊,你以為人人都能得到布特烏族族長的診治?兔崽子,真是沒良心。”
宋鑠瞪大雙眼:“這么好的事你怎么不去,人家族長是因為我才對疑難雜癥感興趣的嗎,我身上可沒有疑難雜癥,就是天生的弱癥!”
“……”
頭一回聽見有人把自己有病說的這么理直氣壯。
蕭融:“我跟你不一樣。”
宋鑠:“哪里不一樣!你那套裝神弄鬼的說法可糊弄不了我,你分明就是不想讓大夫為你診治,所以才弄了這么一個說辭敷衍高丞相他們,勸我之前先把你自己勸好吧,我就沒見過像你這樣不要命的!”
蕭融:“……”
人和人的悲歡真是不相通。
他這是不要命嗎,他這是太要命了!
蕭融無法解釋,便不再說話了,但宋鑠不是那種見好就收的人,他的行事原則是得理不饒人。
噌一下站起來,他繼續叭叭的控訴:“白日剛暈倒,晚上就拉著那個和尚一起點燈熬油,這些日子你臉色就沒好過,可你閑著了嗎?你日日都找得到事情做,我和高丞相拼命的給你分擔,結果你在另一邊拼命的給自己找事,我真是不明白,論對局勢的把控,不是只有你一人在風聲鶴唳,但只有你會這么宵衣旰食,有時候我都懷疑你是不是真有什么仙術,能保證你怎么作都作不死,可是蕭融,你我都是肉體凡胎,你要是還像如今這樣以虧空壽數的方式過活,早晚有一日,神仙下凡都救不了你!”
蕭融忍不住看了宋鑠一眼。
雖說還是那個二愣子,但他對人心和人性的敏銳度總是讓蕭融吃驚,現在就這樣了,等他再進化進化,豈不是所有人在他眼里都等于透明的。
蕭融想了想,剛要張口對宋鑠說什么,就聽到門外傳來一個很是遲疑的聲音。
“額……”
趙興宗剛進來,就聽到宋鑠對著蕭融瘋狂輸出,但他已經走到門口這里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更何況他真的在佛子那邊待不下去了,他是鼓足了勇氣來找蕭融的,這回要是走了,說不定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敢來了。
可他真的不想再聽佛經了!……
看見是趙興宗,蕭融立刻調整好自己的表情,他還是很警惕這個人。
而宋鑠跟趙興宗不熟,剛剛的對話被打斷了,宋鑠耷拉著眼皮坐回去,連個眼神都不想送給趙興宗。
趙興宗也不在意,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在蕭融身上,在蕭融問他有什么事之后,趙興宗深吸一口氣,把自己的訴求說了。
簡而言之一句話,他想跳槽。
蕭融:“……”
佛子最近老出門,而且多數時間都跟他們佛門中人在一起,其實佛子本身就不需要人幫助,而趙興宗是投奔鎮北王的,讓他總跟著佛子,確實不像話。
蕭融需要把人安排在眼皮子底下,又不能讓他接觸到王府中的機密,斟酌片刻,蕭融一指旁邊的宋鑠:“那你以后就跟著宋先生吧。”
趙興宗:“……”
還是給人當跟班啊。
但宋鑠比佛子經手的事情更多、也更重要,總的來說蕭融還是給他安排了一個更好的去處,趙興宗暗暗握拳,這回他會更加努力的表現,爭取早日獨立。
莫名其妙就多了一個助手,宋鑠懶散的坐在椅子上,他看了看蕭融的表情,然后無所謂的哦了一聲,轉過頭,他對趙興宗說:“去我院子里等著,不要動地上的任何一張紙,我放在那里都是有用的。”
趙興宗:“…………”
佛子的住處可是一塵不染,走進去的時候甚至會讓人產生一種負罪感,看來這個宋先生是跟佛子反著來的。
趙興宗默默走了,等他走遠以后,宋鑠才瞇著眼睛的坐直身體:“你提防他?”
不然的話,為什么一連給他安排了兩個上官,蕭融平日的風格可不是這樣的,在他看來所有能進王府的人都可以自己主事。
蕭融淺淺笑了一下:“我知道他身上有問題,但我不知道哪里有問題,將他安排到佛子那里,本是想讓佛子壓制他,看管他,免得他掀起什么風浪,但這是個人又不是一個物件,時日久了總會對這種待遇不滿,堵不如疏,如今就交給你了。”
微微一頓,蕭融的神色沉了下去:“不要驚動他,弄清楚他身上究竟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宋鑠,陳留可不能出任何事。”
宋鑠的脊背越發挺拔,他知道蕭融是認真的,于是他看向門外,但趙興宗的身影早就不見了,用側臉對著蕭融,宋鑠冷靜的點了點頭。
片刻之后,宋鑠也離開了,終于沒人了,蕭融心情美妙的吹了個口哨,一邊把沒讀完的信拿出來,他一邊想著,連自己都沒搞懂的趙興宗,至少能讓宋鑠忙上半個月,接下來這半個月,他的耳根子就清凈嘍~……*
蕭融的耳根子是清凈了,趙興宗的耳根子可沒清凈過,這才第一天,他就已經懷念安靜的佛子了。
天吶……宋鑠仿佛不會閉嘴一樣,而且話題跳的特別快,好多次趙興宗都跟不上他,更可怕的,他居然會在自己被問的暈頭轉向的時候,突然給他挖坑。
“我和佛子誰更厲害?”
“身為你的上官,你是更喜歡佛子還是更喜歡我?”
“你覺得佛子有什么弱點嗎?”
趙興宗:“…………”
這一天下來,趙興宗跟個游魂一樣回了家。
此時已經宵禁,他買的房子是靠近王府不是靠近百寶街,街上基本都沒人了,趙興宗進了家門,第一件事就是想睡個昏天黑地。
但他新雇傭的書童跑了過來,說今日有個人來拜訪他,早上來了一次,晚上又來了一次,但因為他都不在,所以那人就走了。
趙興宗疑惑的問:“他叫什么名字?”
書童為難的搖搖頭:“不知道,郎主,我問他了,但是他說你要是見到他立刻就會想起來,說完這個他就走了。”
書童怕趙興宗責怪他,但趙興宗只覺得一頭霧水,什么人,這么神秘,連個名字都不留。
同時他還有點不高興,他又不是過去那個閑出屁的趙興宗,他現在是忙得連飯都吃不上的趙興宗,誰有時間跟人玩猜謎,在重新栽倒到枕頭上之前,他叮囑書童:“要是這個人又來了,就讓他到王府找我去,我倒要看看是誰這么裝模作樣。”
順便也讓這個故交看看,咱現在也牛氣了,離興旺宗族又近一步了!……
然而趙興宗不知道的是,那個人不會再出現了。
他能躲過鎮北軍的搜查,就是因為他無比謹慎,像這樣以舊友的身份找上門去,他只能做一兩次,再多的話,就要惹人懷疑了。
沒有遇見趙興宗,他有些失望,但也還好,轉身離開這片地方,閑庭信步的回到自己住的客棧,如今客棧里還有許多沒有走的士人,這些人對戲折子興趣不大,多數都是想再多玩會兒,或是多看看藏書閣的書。
他混在這群人中間,每日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一點都不違和。
但這樣的日子不能一直過,已經有很多人退房回家了,他的計劃也是這幾日就走。
跟樓下的掌柜和這些日子認識的士人打了個招呼,他便上樓去了,先洗了個澡,又叫了一份晚食,慢條斯理的吃完以后,他才拿出一早上就收到的密信,逐字逐句的觀看。
他就坐在客房的窗邊,窗戶甚至是敞開的,因為這就是旁人對他的印象,一個大氣、有禮、跟他相處十分愉快的士人。
他從不遮遮掩掩,即使捉襟見肘了,他也會說實話,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樣打腫臉充胖子。
正因為他這么坦蕩,所以旁人從不懷疑他,也不會做失禮的事,因此誰也不知道,他捧著看的并非是什么家書,而是陳建成親自寫好的密信。
上面寫了周椋的計劃,還有陳建成對周椋的不信任,以及他對李修衡等人的抱怨,最后也是老生常談,讓他趕緊回來,別在外面做危險的事,陳建成肉麻的表示,他知道他為了自己的大業一直在奔波,但沒有他的話,完成大業又有什么意義呢,所以還是快回來吧。
輕笑一聲,將這封信重新收起來,而這時候,樓下有人也回到了客棧,仰頭看見熟悉的人,那人頓時高興的招手:“韓清!你也在啊,下來跟我們一起喝一杯啊!”
樓上的士人微微挪動目光,看見下面熱情的面孔,他又笑了笑:“好,就來。”
作者有話說:
第0086章 擔心
韓清是在千人文集開啟的第二日到達陳留, 也就是入城人數最多的那一天。
他同其他人一樣,按部就班的入住、看戲、每日去廣場報道, 時不時就去百寶街上轉轉,唯一比較可疑的,是他沒有參與文集當中的答題,不過像他這樣只觀望不下場的人不在少數,因此他也無法引起大家的注意。
韓清這個人長得還不錯,只是遠遠達不到蕭融那個地步,他甚至都不能算是一個標準的美男子, 但他身上有種別樣的氣質,讓每個見到他的人,都忍不住的信服他。
拜這張臉所賜, 他到哪里都能迅速的融入進去,旁人需要耗費一個時辰的精力, 他只需要說幾句話就夠了,擁有這樣一個天賦, 他自然要多加利用,于是從他十幾歲起,他當過沙彌、做過道士,但這兩個宗教終歸不是他想要的那種,它們都太分散了, 手握這么龐大的權力,卻根本集中不起來。
與之相對的,清風教就很讓他滿意, 金字塔一般的結構, 只要爬的高, 就能以教主的名義號令整個清風教。
但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他喜歡清風教的結構,卻不喜歡坐在教主之位上面的那個蠢貨。……
平心而論陳建成還是有些本事的,但他自視太高,也太看不起手下的教眾,要是沒有韓清幫他,他都不知道被長老們拉下來多少回了。起事初期他需要一個強大又聽話的靠山,因為韓清很有自知之明,他雖然聰敏,可他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人幫他、只靠他自己的話,他根本做不成想做的事。
除此之外,韓清還是個特別有耐心的人,他看得出來天下大勢正在風云變幻之間,同時也看得出來想要坐穩江山需要的不僅僅是兵馬和智慧,還有最最重要的——時機。
多數想要成就大業的人,都是陳建成那樣的,做夢都是自己登基的畫面,恨不得一鍵加速這個過程,第二天就能讓自己坐到龍椅上,可韓清沒有這種想法,一來他并不虛榮,坐不坐皇位對他來說沒有那么重要,他只是非常享受這種把整個天下都玩弄于鼓掌之間的感覺;二來他等得起,不論幾年還是幾十年,在他眼里都是一樣的,他這一生只做一件事,既然如此,又為何要匆匆忙忙呢?緩緩前行,享受這個過程不好嗎。……
話雖如此,但也不能太緩慢了,過去這幾年,鎮北軍像是吹氣球一樣的快速膨脹起來,一眨眼的工夫,屈云滅和他的鎮北軍就成長為了連南雍都不敢輕舉妄動的龐然大物,如果再任由它發展下去,說不得整個天下都要平定了。
其實韓清不怕天下平定,因為即使屈云滅統一了南北,這個和平的畫面也保持不了多久,屈云滅此人苛待屬下、睚眥必報、殺人如麻,這樣的人是坐不穩皇位的,說不定連這個皇位他都坐不上去。
即使有這樣的想法,韓清還是讓陳建成下令,招攬李修衡、散播對鎮北王不利的童謠,和鮮卑合作、爭取讓屈云滅失去民心的同時,還失去他引以為傲的軍心。
原因很簡單,就算這是一頭走在三月冰河上的老虎,說不定什么時候它就會一著不慎、掉進滿是裂紋的冰窟窿當中,可它終究都是一頭老虎,如果這冰河沒害死它,岸上的人可就要倒霉了。
所以,為什么要冒險呢?與其等著屈云滅慢吞吞的自尋死路,不如他們在背后幫忙推一把,亂世中的能人如過江之鯽,像屈云滅這種武力上舉世無雙、且性格上完全無法拿捏的人物,自然是早除早好。
咳,這些都是韓清來陳留之前的想法了。
在陳留待了一個多月的時間,韓清從認為鎮北王是個禍患,變成了認為鎮北王必殺無疑。……
一切都是因為他在陳留的所見所聞,鎮北王開始招攬士人,潛移默化的改變著士人對他的態度,他認真經營陳留,改善軍民之間的關系,但這些都不是最讓韓清警惕的,最讓韓清警惕的是那些隨處可見的告示牌。
豎立告示牌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陳留的執政者愿意將自己所有的政令都公布出去,意味著陳留的執政者相比起管理民眾,他更喜歡教化民眾,同時還意味著他在潤物細無聲的試探各方,漸漸的透露出去他不介意普通百姓也能讀書認字這件事。
一開始不過是讀讀告示牌,以后是什么樣可就說不準了。
待了這么長時間,韓清當然知道這些告示牌不是屈云滅立的,而是那個叫蕭融的陳留尹,比起無論到哪都十分高調的鎮北王,這位陳留尹除了在金陵皇宮露過臉,到了其他地方,哪怕是他自己的陳留,他都低調得很,至今許多陳留人都沒見過他,只知道這位蕭令尹是畫里走出來的人物一般,好看得緊。
不求名利的人有,但一面做著父母官的職責,一面又過分的不求名利,那就只剩一個理由了——他不是不求名利,他是不為自己求名利。
他希望淡化自己的存在感,將所有的好名聲都投射到屈云滅身上,所以不論發了什么公文,最后的落款第一行都是鎮北王,他如此的為鎮北王焦心勞思,哪怕是他這個從沒見過蕭融的人,都能看出他的一片赤誠來。
所以韓清認為,他必須抓住這個機會,讓鎮北王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原先的鎮北王是一頭走在三月冰河上的老虎,但有了蕭融之后,他身上的所有缺陷都被修正,連他天生缺乏的政治敏銳度都被蕭融補上了,這兩個人,如果分開哪個都不足為懼,因為他們一個不通政事、另一個行事激進,沒了蕭融的斡旋,屈云滅早晚會自己害死自己,而沒了屈云滅的保護,蕭融必然會被逼離官場,淪為一個不問世事的普通百姓。
然而他們沒有分開,他們就這么正好的找到了彼此,這種離譜的好運氣,連韓清都忍不住的感到羨慕。
不過韓清最多就羨慕了一個呼吸的時間,很快他就收起那些沒用的情緒,仔細分析殺掉這兩個人當中的誰更合適。
也沒花上多久,很快他就得出了結論。蕭融是士人,身體還不好,據說他經常生病,鎮北王為此十分焦灼,還向外打聽過神醫和神藥的事情,這么一個脆弱又金貴的人,肯定是生活在重重保護之中的,殺他的話,就要做好先殺幾百精銳的準備。
而鎮北王本身很強,論身手天下無人能敵,正因為他這么厲害,所以他從不需要旁人的保護,就像曾經的鎮北王宮一樣,什么人都能進去,什么人都能靠近他。
由于擔心密信被人攔截,韓清沒在信上寫那么多,但他覺得陳建成應該能跟他想到一塊去,誰知道聽了周椋的話之后,陳建成也認為從黃言炅身上下手比較好,韓清看完這封信之后笑了一下,他那可不是滿意的笑,而是譏諷的笑。
周椋有私心才會這樣提議,黃言炅即使占了一個黃字又如何,他當初就是屈云滅的手下敗將,即使瘋了也照樣打不過屈云滅,更何況今時不同往日,屈云滅想不到保護他自己,蕭融卻未必想不到,如果蕭融真同他表現出來的一樣細心,那他肯定已經在鎮北軍中留了后手,防止著這些盟友叛變、傷害屈云滅。
說來說去,還是要靠他啊。
嘆了口氣,喝完酒回到樓上的韓清開始收拾行囊,原想再多停留幾日,如今卻沒多少時間了,他必須明日就離開。*
自從那次長時間暈倒之后,蕭融的身體就又回到了年初的狀態當中,總是沒力氣,臉色也不好看,連飯量都不如之前了,之前一天他吃三頓飯,有加餐還有夜宵,如今一天就剩兩頓,加餐沒了,夜宵也不能引起他的興趣。
蕭融自己還沒什么感覺,但阿樹愁得頭發掉了一大把,本來噌噌長的身高,如今都不怎么動了。……
一天吃三頓的時候,王府中人總是用一言難盡的眼神看著他,沒人會說你吃的真多,但他們每個人臉上都寫了這句話。如今好不容易蕭融不再這么做了,這些人卻受不了了,恨不得讓他一天吃七頓。
早上陳氏煮了一鍋餃子,中午高洵之讓廚房給蕭融熬了一鍋月子湯,蕭融默默看著這油汪汪的雞湯,也露出了一個一言難盡的表情。
他嘟囔道:“就算想要我多吃,也應該送一些我愛吃的東西來吧,比如紅燒肉、醬肘子。”
阿樹耳朵一動,瞬間直起腰:“郎主想吃紅燒肉?”
蕭融:“……不想。”
蕭融說不想,那就是真不想,他不是那種被勸一兩句就愿意擰著眉多吃一些的人,即使讓陳氏過來,蕭融也堅決不張嘴。
阿樹嘆了口氣,像個小大人一樣的坐在蕭融對面,他憂慮的開口:“不吃飯怎么行呢,郎主和旁人不同,郎主本身就是個胃口很大的人,如今吃得少了,定是比別人更影響身體啊。”
蕭融:“……”
你用不著加一句胃口很大。
這些話蕭融這些天都不知道聽過多少了,他扭頭看向窗外的林蔭,已經可以做到左進右出。
而下一秒,阿樹又疑惑的開口:“真是奇怪,之前郎主的身體也不好,趕路的時候更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可那時候不管生了什么病,郎主都是該吃吃該喝喝,從未有過胃口減退的時候,這難道是什么新癥狀嗎?”
蕭融:“…………”
他面無表情的把腦袋轉過來,淡聲道:“阿樹。”
阿樹連忙哎了一聲。
蕭融無情開口:“我突然覺得你很不順眼,你還是端著這鍋湯出去,找個地方玩吧。”
阿樹:“……”
委屈的阿樹抱著月子湯出去了。
門本身開著,而在蕭融病了以后,他這屋子就一直點著炭火,張別知揣著一個包袱,親眼看著蕭融是怎么把可憐的阿樹趕走的,他心有戚戚,站在門外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然后才諂媚的走了進來。
不再廢話,張別知直接把包袱里的紙包拿出來,他對蕭融討好的笑了笑:“荷葉雞,桂花糕,都是新鮮出爐的。外面賣的,不是府里廚子做的。”
蕭融瞇著眼看他,香味從紙包里傳出來,蕭融聳了聳鼻子,然后伸出手掌,輕輕拍了兩下桌子。
張別知立刻露出喜色,他把這些東西都擺在蕭融面前,還幫他把紙包打開了,連筷子都要親手遞到他手里,儼然一個合格的狗腿樣。
蕭融先解決那只雞,如今的雞個頭都不森*晚*整*理小,吃完兩只雞腿蕭融就已經飽了一半了,后面他慢條斯理的剩下的部位,余光看到另一側的桂花糕,蕭融想起來了:“桂花都開了,離中秋節也不遠了。”
張別知點點頭:“百寶街上的掌柜們正琢磨著怎么慶賀呢,畢竟是開張以來的第一個大節,聽說他們想要集體打折。”
沒有蕭融來主持,這些掌柜也已經學會了蕭融的套路,嘗過千人文集時候的甜頭,如今他們恨不得天天都在百寶街上搞活動,但是文壇盛事就這么一回,他們也沒有蕭融這么大手筆,能拿一萬金出來吸引人們前來圍觀。
所以打折之余,他們還想再搞點別的噱頭。
蕭融輕笑:“隨便他們怎么折騰。”
反正他只管收稅的事。
張別知也笑:“到時候怕是場面不小呢,蕭先生要不要也過去看看?我姐姐是要去的,要是蕭先生也去,那就更熱鬧了。”
蕭融唔了一聲:“也好,白日里去轉轉,晚上回來吃團圓飯。”
張別知笑得更歡了:“我就知道蕭先生會答應,哈哈哈,地法曾還說我不自量力,他哪里知道,在讓人心情變好這方面,我可是個經驗老道的人。”
蕭融無語的看著他,剛正經了一會兒就又得意起來了,真不知道這有什么好得意的。
不過看在張別知給他帶了好吃的,還費盡心思討好他的份上,蕭融便沒有打擊他的積極性,還頗為和顏悅色的順著他問:“哦?你該不會是把用在秦樓楚館當中的本事,用在我身上了吧?”
張別知連連擺手:“我哪敢啊!我是把用在我姐姐那里的本事,用在蕭先生身上了。”
蕭融:“……”
雖然還是感覺有點別扭,但勉強可以接受。
他低下頭繼續吃飯,這時候,張別知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姐姐思念姐夫的時候,就是像蕭先生這樣茶飯不思,家里的東西她都不愛吃,所以我就出去給她買些重口的、或是甜食,總在家里悶著心情定是不暢,所以我有空了,就帶姐姐出去轉轉,用不了多久,我姐姐的心情就好起來了。”當啷。
張別知一愣,他看見蕭融放下筷子,微笑著問自己:“你覺得我在思念誰?”
張別知:“……”
蕭融臉上的笑愈發加深:“說啊,你覺得我在思念哪個人?”
張別知:“…………”
他心都提起來了,僵硬的看著蕭融,他極小聲的說道:“不、不是大王……嗎?”
蕭融啪一拍桌子,嚇得張別知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我是擔心他!不是思念,更不是你姐姐思念姐夫的那種思、念!”
蕭融站起身,他逐漸靠近張別知,而張別知愈發驚恐的仰視著他。
“你給我記好了,我吃不下飯是因為我有病!”
“跟屈云滅半點關系都沒有!”
“再讓我聽到你亂說話,我就發明一道時令新菜,叫做醬爆張別知!今年賣一回,十八年后我再賣一回,記住了嗎!!”
片刻之后,在院外抱肩等著的地法曾再一次看到了張別知痛哭流涕著奪門而出的身影。
地法曾:“……”
呵呵,不聽我的話,就要付出代價。……
這回張別知倒是沒跑回去找張氏訴苦,因為他半途遇上了阿樹,這倆死對頭互相看一眼,確認了都是從蕭融那里受到傷害的人。
接下來他倆就坐在一處,共同批判起蕭融來。
阿樹:“郎主的脾氣越發大了。”
張別知:“不,他以前脾氣就這么大,還記得在金陵的時候嗎?每回挨罵的人都是我!”
阿樹:“那你應該習慣了。”
張別知:“金陵的時候確實是習慣了……可是后來回到陳留,他就不罵我了啊!”
阿樹:“因為你不在郎主身邊了啊。”
張別知沉重的搖頭:“我覺得不是這個原因,你想想看,蕭融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愛發火了。”
阿樹:“……”
他想回答一直都愛發火,但看著張別知的臉色,他感覺這不是正確答案。
仔細的思考了一下,阿樹不怎么確定的說道:“從……大軍出征之后?”
張別知用右拳擊打左拳:“沒錯!大軍出征之前,有大王替咱們承擔蕭融的壞脾氣,大軍出征之后,大王帶著大軍走了,蕭融身邊最近的人變成了咱們兩個,所以咱們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阿樹:“……”
他不太喜歡這種說法,臉頰氣鼓鼓的,他生硬著語氣道:“才不是,郎主身邊最近的人一向都是我,還有什么是比貼身小廝更近的人嗎?”
張別知同情的看著他:“我懂,在我姐姐嫁給姐夫以前,我也是這么想的。還有比親生弟弟更近的人嗎?”
阿樹:“…………”
他更加不高興了:“難怪郎主要罵你!我家郎主又沒有嫁給大王,你以后不準再這么說了!”
張別知意興闌珊的擺擺手:“知道了知道了,這就是個比喻,難不成蕭先生還真能嫁給大王,我只是說他們兩個很親近而已,搞不懂你們怎么都這么認真。”
阿樹想反駁他,但又不知道該怎么反駁,他抱著那鍋湯轉過身,只用后腦勺對著張別知。
張別知動了動鼻子,他的眼神往阿樹懷里飄,過了一會兒,他問道:“這是什么湯?”
阿樹悶悶的回答:“紅棗老雞湯。”
張別知:“給我來點。”
頓了頓,他又問:“有勺嗎?”
“……”
阿樹開始思考將這一鍋湯潑在張別知身上的可行性。*
有些人是明著關心蕭融,有些人就是暗著了。
在其他人想盡辦法的讓蕭融多吃一些東西的時候,佛子的信都已經跨過黃河了。……
雖說他上回已經跟蕭融說明了屈云滅當初的交代,但他從未說過自己不會照做,只是他沒有把全部情況都寫進去,比如蕭融莫名其妙的暈了半天,佛子就沒寫,他只寫蕭融食欲不振,頻繁動肝火的事情。
想著自己那封信什么時候能到屈云滅手中,佛子微微的嘆了口氣。
不論是天下太平、還是王府太平,他都為其付出了好多。……
這邊的蕭融脾氣不好,那邊的屈云滅脾氣也沒好到哪里去。
第一天靠著叫陣,削弱了鮮卑人對鎮北軍的警惕,半夜他悍然發起進攻,發現鮮卑人上當了,卻沒有完全上當,精銳部隊始終都防備著鎮北軍的偷襲,屈云滅一來,那邊的大將軍就騎馬沖了出來,顯然是根本沒睡。
這一仗打了一個晚上,早上清點雙方的傷亡情況,屈云滅這邊陣亡六千人,對面陣亡一萬出頭。
看起來是屈云滅贏了,可鎮北軍這邊的援軍全都是老弱病殘,充人數可以,真的上戰場就不行了,所以屈云滅還是帶著自己的兵沖鋒,而鮮卑那邊用援軍做肉盾,真正的精銳部隊幾乎沒什么損失。
真要算的話,兩邊付出的代價大約持平。
而這讓屈云滅非常的憤怒。
接下來這幾天誰勸都不管用,他帶著親兵不斷的沖鋒又撤回,每回沖入對方陣地,他都會帶走幾百人的性命,等到大部隊形成,屈云滅就會毫不戀戰的撤走,等馬恢復了體力,再來一波沖鋒。
這就是拼體力和武力的時候,屈云滅靠這種方式消耗對方的精力和士氣,一次又一次的打散他們的陣型,等到這些人擺陣的速度變慢的時候,屈云滅就朝后面揮手,而一直盯著他們的王新用立刻怒吼出聲,帶著他的部隊魚貫而出。
這些日子幾乎都是這樣的,因為盛樂城是在草原之上,他們唯一的天險不在南邊,而是在北邊,當初建立盛樂城的皇帝似乎從未防備過中原,他們只擔心更北的其他部族。
大軍到來之后,眼前都是一望無際的青草,靠地形取勝根本就是無稽之談,雙方都看得見對方,想藏起來那是門也沒有,屈云滅只有一個選擇,就是先打敗眼前的大軍,然后再攻城,闖進鮮卑的皇宮。
沒法速戰速決,自然就只能僵持在這,每一日都是消耗戰,耗的是糧草與人命,雙方有輸有贏,鎮北軍贏的時候居多,照這樣打下去,鮮卑早晚要完蛋,但那個時候鎮北軍同樣會元氣大傷。
屈云滅可是打算著兩個月之內就結束這場戰爭,十月回旋陳留的,如今看來今年能打進盛樂就挺不容易的了。
又一次沖鋒陷陣結束之后,屈云滅陰著臉回到營地里,賀庭之等人都不敢在他面前晃悠,生怕他突然爆發,拿自己撒氣。
這時候虞紹燮的勇就又顯露出來了,他是唯一一個敢在屈云滅這樣的時候還前去指責他的人。
“大王為何又要一意孤行!對面是足足二十萬的兵馬,大王難道打算一個人就把他們全部殺光嗎!到了這種程度,就不再是勇武,而是莽撞了!”
屈云滅把還在往下滴血的雪飲仇矛交給一旁的人,他還沒從殺人的那個狀態當中脫離出來,看著虞紹燮的眼神也是充滿了戾氣:“本王要做什么,何時輪得到你來置喙了。”
虞紹燮不服氣,張口就要繼續說話,但是虞紹承突然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到后面去,同時拿出一封早就送來書信:“大王,陳留來信,是佛子送來的。”
屈云滅一愣,不顧自己手上還有沒擦干的血,他直接就把信搶了過來,而在他讀信的時候,一旁的虞紹燮滿腔怨氣:“你攔我做什么,總要有人說這些話吧,那些援軍不在乎,咱們卻要在乎,哪有這樣任由主將日日沖鋒的,萬一哪一天出了什么事——”
虞紹承壓著聲音:“我知道,可是大王天性如此,阿兄一味地指責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虞紹燮更怨懟了,他知道虞紹承說的是對的,卻又不知道該怎么解決這件事,這對兄弟嘀嘀咕咕,都在苦惱著要怎么勸說屈云滅,而另一邊的屈云滅看著看著,就把唇角抿了起來。
食欲不振、大動肝火,他走了沒多久,蕭融就這樣了。
雖然佛子沒有寫,但屈云滅知道,這不是因為蕭融思念他,而是因為蕭融擔心他,思念只是一種淺淡的心情,因為知道對方會歸來,所以才思念,而擔心才是更為深重的心緒,即使長久的見不到也沒關系,只要能回來就好了。
可見就算他一再的保證過了,蕭融還是不相信他的話。
唉,他就知道。
畢竟蕭融太了解他了,他知道自己是愛涉險的性子,讓蕭融這樣擔心,他感到十分過意不去。
不知道什么時候,那邊的兩兄弟已經不說話了,他們全都一臉詭異的看著屈云滅翹起的嘴角。……剛殺過人呢,這就開始笑了?
而屈云滅慢條斯理的把這封信重新收好,他準備回帳內換身衣服,看見虞紹燮,他頓了頓,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樣,對虞紹燮說道:“先生言之有理,那明日就讓原百福和虞紹承代我沖鋒,剛剛本王態度不好,還望先生不要見怪。”
虞紹燮:“……”
他呆愣愣的看著前方,好半晌過去,他才難以置信的看向虞紹承:“佛子也有這種功效?”
這不是融兒才能做到的事嗎??
作者有話說:
第0087章 瘋子
拿著信回到帳內的屈云滅, 先把自己身上最重的幾片鎧甲解了,然后咣當一聲坐在席子上, 開始哼哧哼哧的給蕭融寫信。
三日后,這封信到了蕭融手中,蕭融看著滿篇的屈云滅版“你要好好吃飯”,他微微瞇起眼睛。
沒有任何迂回,蕭融來到佛子的住處,劈頭蓋臉就是一句:“你出賣我?”
佛子看看他手里拿的信紙,沉默片刻, 他說道:“準確的說我并非是出賣了你,我只是執行了大王所下的命令。”
蕭融磨了磨牙,最后卻只是冷哼一聲:“雙面間諜。”
說完他就走了, 而彌景望著他離開的背影,良久之后, 他也回擊了一句:“一丘之貉。”……
但從這天開始,蕭融的飯量好像增長了一點, 雖然每頓吃的少,最起碼已經恢復成了一天三頓,見狀,王府里的其他人也沒那么擔心了。
蕭融覺得他們小題大做,因為蕭融還是不夠了解這個時代, 在這個時代,飯量顯示了很多東西。
醫術不發達的時候,人們總是莫名其妙的就病了, 甚至還沒出現病癥, 莫名其妙的就死了, 而判斷一個人身體是不是出了問題, 首先看他的臉色,其次看他的飯量。
許許多多的人就是在飯量突然減退以后,身體越發的孱弱,最終走向了死亡。
蕭融本身又是一個身子骨很弱的人,也難怪大家格外的擔心。
如今好了,大家還是擔心,但已經沒有那么的擔心了。*
日子一天天過,轉眼就來到了中秋這天,這時候中秋還不叫中秋,而是叫仲秋,但不管叫什么名字,作為全年當中月亮最大最亮的一天,它歷來都是中原人最喜歡的節日之一。
中秋佳節已到,即使身處亂世之中,蕭融也想放松放松,他給王府和官府的大部分人都放了假,沒放假的人則發了一些銀錢與瓜果,爭取讓這個節日,大家都高高興興的。
張別知邀請蕭融隨他們姐弟一起去百寶街玩耍,蕭融感覺只自己一個過去有些不合適,于是他帶上了王府的兩個小孩,蕭佚和丹然,宋鑠是非要擠進來的,地法曾又帶了一隊人馬,專門保護他們的安危。
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直到今日,蕭融終于看見張氏是什么模樣了,一個花容月貌的女子,因為一直都沒受過什么苦,看著格外的溫柔與恬靜,兩個小孩還好,蕭融和宋鑠下意識的站直了身體,然后一起對張氏行禮。
“拜見簡夫人。”
張氏也是頭一回見到他們兩個,輕輕一笑,她屈了屈膝蓋:“妾身見過蕭先生,宋先生。”
知道自己的存在讓他們不自在了,張氏便往前走了幾步,她朝丹然笑了笑,丹然立刻自來熟的跑過去介紹自己。
而在張氏身后,蕭融沉默片刻,突然說了一句:“簡嶠好福氣。”
宋鑠別扭的動了動腿,不服氣道:“這有什么,日后我要娶一個更溫柔、更大方的。”
張別知本來在清點自己帶的東西全不全,聞言,他立刻超大聲的發出一個陰陽怪氣的鼻音,他還故意走到宋鑠面前,從上到下把他打量一遍,重點看了看他的頭頂。
隨后,他嘲諷的勾了勾唇,又發出了一個陰陽怪氣的鼻音。
宋鑠:“……”
蕭融看看他,貼心的對他說:“或許你沒看懂他什么意思,我可以給你解釋一下,第一個哼,他是說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第二個哼,他是說,呦,還有這么矮的癩蛤蟆?”
宋鑠:“…………”都是壞人!!……
最近百寶街上又開了幾家消遣的地方,提供唱曲和跳舞的服務,只要不提供那種服務,蕭融就不管這些商家做什么,要是跳的好、唱的好,那他也愿意來消費一番。
不過今天他帶著孩子,也不知道這些地方有沒有什么少兒不宜的畫面,所以蕭融等人沒有進去。
大家先是去各個店鋪逛了逛,趁著有打折活動,買了一些各自喜歡的東西,蕭融給蕭佚買了一套文房四寶,給丹然則是買了一套成衣,丹然一直都穿著布特烏族的服飾,但阿古色加不管她會不會穿中原的衣服,她沒讓丹然穿過,純粹是因為他們都不會做,鎮北軍和布特烏族都是今年才闊起來的,之前的他們可不會花這么多錢在衣服上。
買了大包小包的東西,讓隨行的護衛先送回王府去,緊跟著,這一行人就下館子去了。
告示牌上的東西每幾天就更新一回,生活小妙招、菜譜、民生常識隨機張貼,如今各大飯館的掌柜都會在更新日起個大早,第一時間守在告示牌邊上,看看這回有沒有新菜譜,要是有新的,立刻抄下來回去念給廚子聽。
同一菜譜每家做出來的口味都不同,而且為了競爭過同行,家家都會進行特殊的改良,有些改完了跟沒改一樣,有些改完了就成一道新菜了,而且味道非常好。
今日的金/主就是蕭融,他財大氣粗的把這家食肆的所有菜都點了一遍,這家食肆是百寶街上最大的食肆,如今也是陳留城里最熱鬧的地方,說來也巧,這家食肆的東家就是那些豪族之一。
食肆掌柜是見過蕭融的,他連忙提出要給蕭融免單,畢竟蕭融就是他們的衣食父母,這點小事他都不用去請示東家,自己就能做主了,當然,就是請示了也是一樣的結果,要不是當初蕭融逼著他們在這開店,他們哪能有賺這么多錢的機會。
食肆掌柜知道,蕭公子是君子,他肯定不愿意占食肆的便宜,掌柜都已經做好要三勸五勸的準備了,然后他就看到蕭融眼睛一亮。
“免單?好啊,酒水免不免,要是免的話,給我們一人上一壺桂花酒。”
掌柜:“……”
他呆滯的看著蕭融,而蕭融已經轉過頭去品茶了,張別知本來樂呵呵的,但是看見這掌柜一直沒走,他頓時不高興了:“怎么,你后悔了?”
掌柜一個激靈,連連搖頭:“沒、沒有。”
張別知:“那還不趕緊去上菜!耽誤了我們看戲,年底的最佳商鋪評選你就別參加了!”
掌柜:“…………”
掌柜一臉恍恍惚惚的離開了,伙計們很快就把菜肴和美酒都端了上來,而掌柜站在柜臺后面,心里深深的長了個記性。
其實他們家還好,就是免單也免不了多少,但東家馬上就要開一家奇珍鋪子了,還是和龜茲的商隊合開,那里的東西可是每一樣都價值百金,下回見了家主,他可得提醒家主一聲,不能跟鎮北軍的人客氣!千萬不能和鎮北軍的人客氣,不然會吃大虧的啊!……
食肆賣酒都是一壺一壺的賣,而一壺酒的容量就只有二兩,一人上一壺,也不過就是一斤多,蕭融只喝了一口,嘗嘗滋味就算了,丹然也是,蕭佚則喝了一杯,其實蕭佚這個年紀,大家不會拘束著他飲酒,但蕭融以養生為借口,要求他不準多喝,蕭佚一向聽蕭融的話,自然是淺嘗輒止。
剩下的則被張別知等人瓜分了。
比較讓蕭融驚訝的是,張氏也是一杯接一杯,而且半點都沒有出現醉態,她還對她弟弟點評這家食肆的酒怎么樣,最后得出一個結論,肯定不是自家釀的,而是從附近的村子里買來的,桂花香中混雜著泥土香,也算是別有一番風味。
蕭融:“……”
是個人的酒量就比他好。
等到酒足飯飽,這群人又轉戰下一站,戲園。
中秋節這一天正好也是上新戲的時候,如今戲園可忙了,之前一天只需演兩場,到了現在一天需要演四場,兩場是新戲,兩場是舊戲,按循序排著演。戲園的管事一直都在招新伶人,這些人有的本身就有唱曲或是跳舞的基礎,有的就什么都不會,不過沒關系,不會可以學,歷史上的戲班子一直都是按師門論的模式,他們這里也可以這樣,讓老伶人挑徒弟,天賦好的直接登臺演龍套,天賦差點就從打雜做起。
蕭融詢問南雍那邊有沒有意圖跟他合作,這也不全是為了給南雍朝廷找事,他一個人的精力有限,而他找人寫的戲本也不是只為了給陳留人看。
聽說最近外面都有模仿戲園的鋪子出現了,他們也找人演戲,戲本直接照搬《裹尸還》,如今也沒有版權和抄襲這種概念,有人彈了一首曲子,只要你有本事,你能同樣的彈出來,那就不會有人覺得有什么問題。
蕭融更是巴不得有人把《裹尸還》演到大江南北去,這還給他省事了呢。
這出戲演到今天已經是第六折了,第一折老娘死了,第二折老爹死了,這兩折戲給許多觀眾都帶來了陰影,本來有些忘記的戲名,一下子就被他們記了起來,之后再看第三折的時候,這群人每一幕都是提心吊膽的,生怕又死一個。
但第三折沒死人,不僅第三折沒死人,后面的第四折、第五折都沒死人。
第二折老爹死了之后,這兄妹四人傷心欲絕,最膽小的老三甚至提出他想回去,他不想再繼續走了,老大老二一直都不對付,卻在這件事上達成了共識,他們不能回去,他們得活著。
兄妹四人合力把老爹埋葬了,就在一棵樹旁邊,小女兒還在樹上畫了個記號,說是要以后回來看望老爹,身后她的三個兄長都沉默不語,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應該是不會再回來了。
也是這時候,新的角色登場了,一個他們不認識的鄰村叔叔,他統計了他們的名字,還收走了他們手中的一部分余糧,脾氣爆的老二以為這個叔叔是壞人,差點一拳打上去,剛剛才發生過胡人劫掠的事情,這個叔叔脾氣也不好,他呵斥了老二,然后帶著糧食離開了。就此,第二折結束。
第三折的時候兄妹四人還是跟著大部隊麻木的往前走,雪又開始下,一路上危險重重,有時候是雪、有時候是匪盜、有時候是雪和匪盜,只有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兒可以一直平靜,她的三個哥哥卻要受不了了,這樣的日子根本看不到盡頭,他們的糧食也越來越少。
又是一次遇上胡人,這回的胡人比上回還多,他們虎視眈眈的看著這群人,即使這群人都很窮,胡人也不會放過他們,因為胡人也沒飯吃了,殺了他們,就又是一頓飽餐。
在這個極其絕望的時候,那個叔叔又回來了,他分給了這三兄弟一人一根削尖的棍子,這就是武器,老大穩重,卻也緊張的握著棍子,老二激進,他拿著棍子,兇狠的眼神卻一直看著胡人,而老三膽小,他根本不敢用這棍子,于是那個叔叔狠狠的揍了他一拳,告訴他沒有人會來救他們了,如果你不戰斗,你會死、你的哥哥們會死、你的妹妹會死,要害怕,就戰斗結束了再害怕!
老三愣愣的看著這個叔叔,他仍然很害怕,但他還是擺出了一個防御的姿勢,接下來就又是一場惡戰,一夜過去,天都亮了,所有人都癱倒在地,這時候遠處傳來聲音,老三喘著氣問他們在喊什么,另一邊的叔叔同樣喘著氣回答他,我們贏了。
臺上一片寂靜,之后就是沖破云霄一樣的歡呼聲,三兄弟喜極而泣,連那個叔叔都抹了一把自己的臉,露出一個滄桑的笑容來,遠處又傳來動靜,三兄弟勉強冷靜的聽了聽,其實觀眾是完全聽不到這些動靜的,全都靠伶人來呈現。
下一秒,老大重復了一遍,鎮北軍。
老二又說,他們喊的是,以后我們就是鎮北軍。
老三有些茫然,我們……不是流民嗎,怎么成軍漢了?
在他問完這個問題以后,那個叔叔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他說道,沒人保護我們,我們自己保護自己,沒人守護這片土地,我們自己守護我們的家,以后,我們就是鎮、北、軍!
三兄弟愣了愣,緊跟著他們也大笑起來,周圍都是尸體,他們連站起來都做不到,幾個人在尸橫遍野當中放聲大笑,這么離譜的畫面,卻讓人感到陰霾退去,未來又充滿了希望。……
第三折上演的時候,正是鎮北軍即將出征的時候,蕭融特意安排這個情節,就是要調動起大家的積極性,在大軍出征之前,再穩固穩固他們的內心。
之后的第四折和第五折就沒有太刺激的情節了,第四折布特烏族出現,小女兒和布特烏族的一個女人交了朋友,第五折他們到達了關內,老大和老二爆發了一場爭吵,流民的身份再次出現問題,關內的人并不像關外那么友好。
而第六折,在中秋節上映的這一折,這應該是這出戲當中最溫情的一折了,大家短暫的安頓下來,三兄弟合力搭出了一個茅草屋子,因為其他東西不齊全,所以第一個晚上只有小女兒住在里面,即使這樣三兄弟也很開心。接下來更開心的事情發生了,老大割茅草的時候認識了一個當地女子,他們相互定情,還成親了,從頭到尾都沒發生什么壞事,看得人們臉上的笑容一直沒消失過。
蕭融跟其他人一樣津津有味的看著臺上,他只是看過戲本而已,伶人演出來的感覺和戲本可不一樣。
等到這一折結束,蕭融同其他人一起離開,經過一張桌子的時候,蕭融驚訝的叫道:“耀祖?”
趙興宗:“……”
本來還感覺很快樂的趙興宗頓時就不快樂森*晚*整*理了。
他現在都不糾正別人怎么稱呼自己了,只苦著臉站起來:“蕭先生,宋先生。”
蕭融介紹了一下張氏:“這是簡將軍的夫人。”
趙興宗連忙行禮:“簡夫人。”
張氏回了一禮。
蕭融頗為新鮮的看著他:“每次新戲出來,你都是第一個跑來看的,就這么喜歡這出戲啊?”
趙興宗不好意思的撓撓頭:“雖然臺詞白話了些,但情節發展當真吸引我,正好今日蕭先生給大家放了假,我就趕過來排隊了。”
蕭融笑了笑:“辛苦你了。”
趙興宗:“不辛苦不辛苦,今天這出這么溫馨,足夠我回去以后高興好幾天的了。”
蕭融輕笑,有人喜歡這個作品,他當然感到開心,不過看著趙興宗臉上滿足的笑,蕭融沉吟片刻,還是提醒了他一句:“既然這樣的話,我建議你之后的七折都不要再看了,就停留在這吧,這是為你好。”
趙興宗:“…………”
說完蕭融就走了,而趙興宗一臉的被雷劈了的表情,這下他連那幾天的快樂都得不到了。
宋鑠瞥了一眼面帶微笑的蕭融,他直言道:“你是故意的。”
蕭融聳了聳肩,“誰讓他害我疑神疑鬼這么長時間,我都沒有那么開心,憑什么他比我還開心?”
宋鑠:“……”小心眼。*
王府里,陳氏正熱火朝天的下廚,其余廚子們給她打下手,高洵之也在忙碌著布置前廳,蕭融說今晚讓大家一起吃個團圓飯,高洵之正在算要搬多少張椅子出來。
阿古色加本來也在廚房里忙活,她們布特烏族也是有特色美食的,但護衛把蕭融他們買的東西送回來了,阿古色加扔下那條還活蹦亂跳的魚,擦了擦手,然后看了看屬于丹然的東西。
片刻之后,她帶著那身成衣回到后院,相比前面的熱鬧,這里安靜的連鳥叫聲都沒有,阿古色加推開門,桑妍就坐在角落里,還在反復的磨草藥。
走到桑妍面前,阿古色加給桑妍展示那件衣服:“看,蕭融給丹然買的。”
桑妍看了一眼,然后繼續磨草藥。
阿古色加沉默一瞬,又開口問道:“今日是中秋,你們中原人最在乎的節日之一,如果你愿意和丹然一起過,她會很開心的。”
桑妍磨草藥的動作緩了緩,之后又恢復了正常的速度。
因為長時間不開口,她的嗓子都啞了:“以后她就知道了,沒有我才是真正的開心。”
阿古色加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她轉身出去,而身后的滾輪聲音也漸漸消失了。……
中原人確實重視中秋,但像蕭融這樣如此隆重的過節,非要把所有人都邀請到一起吃飯,也是很少見的。
因為這時候顯示自己很重視一個節日的方式不是團聚,而是祭祀,中秋節幾乎家家戶戶都在上香燒紙、虔誠的擺放貢品,只有鎮北王府,他們在認真又努力的吃飯。……
此時沒有那種能坐十幾個人的大圓桌,為了達到蕭融想要的效果,高洵之只好用七八張桌子拼出來這么一個大桌子,他在心里尋思著,以后還是讓木匠打一張出來吧,不然每年中秋都拼一回,太費勁了。
蕭融還說什么要賞月,所以這頓飯等到天都黑了才開始吃,大家也奢侈了一回,在整個大廳里點滿燈籠,燈火通明如同白晝一般,宋鑠坐在其中,還嘟嘴來了一句:“終于有點像樣了。”
雖說仍然比不上皇宮,但至少不再是最寒酸的王宮了。
眾人陸陸續續的就座,佛子對著眾人行禮,然后坐到他的位子上,他那邊擺的全是素菜,高洵之上年紀之后也不愛吃肉,所以跟他坐在一起。
陳氏好多年都沒見過這么熱鬧的場景了,今日最高興的人就屬這位老太太,她還要喝酒,蕭佚本想攔著,但蕭融不讓,少喝一點沒關系,更何況一年也就這么一兩次。
蕭融笑吟吟的看著大家,其實他也沒見過這么熱鬧的畫面,但他覺得他可以適應這樣的畫面。
推杯換盞之間,張別知又在跟地法曾吵架,雖然大家也聽不清他們吵的什么,而丹然夠不到遠處的菜,阿樹連忙站起來幫她,看清阿樹的身高以后,丹然愣了一下,后來問了問阿樹今年多大,丹然突然就對自己的身高有信心了。
中原人都能長這么高,她更沒問題啦!……
蕭佚和陳氏互相照顧,蕭佚給陳氏夾雞腿,陳氏給蕭佚夾姜片,宋鑠喝著喝著就激動了,站起來要吟詩一首,但根本沒人搭理他,桌上的年輕婦人就張氏一個,她倒是不至于感到不自在,只不過沒什么人能說話的,感覺有點寂寞。
她知道丹然的娘跟自己身份差不多,但嫁給簡嶠那么多年,她就見過桑妍兩次,一句話都沒說過,她也不奢望今天桑妍能破例出來陪自己。
更何況像這樣靜靜獨飲也很好啊,這是她第一次在夫君出征之后,真正的品嘗到了過節的快樂。
她的座位背對著大門,而她轉過身去,想要看看外面的月亮是否已經升起,然而今夜陰云密布,看著像是要下雨一般,別說月亮了,星星都沒出來過。
張氏偏轉過身子,余光看到蕭融跟自己一樣在看天空,她便對蕭融笑了一下。
蕭融見狀,也朝她勾了勾唇,但下一秒,張氏瞳孔突然一縮。
蕭融微愣,這時候他也感到了異樣,輕輕碰了一下唇角,他摸到了濕漉漉的東西,而還不等他看一看自己碰到的是什么,五臟六腑就像是突然燒起來了一樣,他從椅子上摔了下去,不慎打翻了他手邊的酒壺和瓷器,巨大的聲響讓所有人一驚,他們看向聲音發出的源頭,而蕭融趴伏在地上,不斷的往外嘔血。
高洵之震驚起身:“阿融!”
短短一瞬間而已,蕭融的頭發已經被冷汗打濕,粘稠的血液弄臟了他的衣服,弄臟了一大片的地板,而蕭融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感覺自己像是要死了。
整個腹腔都很難受,耳邊不停的有人在叫他,聲嘶力竭、驚懼非常,而蕭融沒法去安慰任何人,因為他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恐懼,他害怕,無比的害怕,他怕自己真的要死了。
過了不知道多久,可能是一瞬間,也可能是一炷香的時間,蕭融中途昏死了過去,他完全沒有意識了,如果在這個過程里他死了,他可能都意識不到原來這就是生命的終結。
等到他再度睜開眼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被高洵之抱在懷里,所有人都驚恐的圍著他,張別知、蕭佚、阿樹哭得涕泗橫流,十分難看,宋鑠和佛子臉色煞白的看著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阿古色加不見了,但是她很快又跑了回來,她拿著一整根的鹽女參,后面還跟著那個始終都不愿意出門的桑妍,桑妍背著阿古色加的藥箱,同樣驚懼的望著他。
蕭融睜開了眼,而這些人像是嚇傻了一般,沒人敢在這時候發出聲響,蕭融眨了一下眼睛,他張開嘴,喃喃道:“我要去找他。”
就這么輕的像羽毛一樣的話,讓高洵之差點脫力栽倒,他怕蕭融只是回光返照,說出的話也都是他要留下的遺言,緩過那一陣的眼前發黑,高洵之用力支撐住自己,他努力安撫蕭融,都沒發現他的聲音在顫抖:“先、先讓阿古色加給你診治,把藥喝了,再——”
蕭融仿佛根本沒聽見他說什么,他突然就坐了起來,撐著地面要站起身,但地上全是他吐的血,十分滑膩,他差點又要摔下去,是張別知突然撲過來扶起了他。
周圍的人好像又找回自己的意識了,他們七嘴八舌的勸蕭融先坐下,先讓大夫看看他到底怎么了,但是蕭融聽著這些聒噪的聲音,他突然憤怒的推開所有人,尖銳的喊道:“別管我!”
“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周圍的人瞬間噤聲了。
往日張別知總是說蕭融脾氣大,說他兇,可大家都不在意這一點,因為他們都知道,蕭融就是這樣的人,他不是真的跟大家有仇。但現在的他就像是一頭受了傷的兇獸,他仇恨的看著在場的每一個人,仿佛這些人全都是他面前的攔路虎,他恨不得這些人都去死。
宋鑠從未見過蕭融這個樣子,他愣愣的看著他,突然之間,他聽到高洵之的聲音響起:“好!好,我帶你去找他,阿融,聽話,讓阿古色加給你看看,然后我們就走!”
蕭融轉過頭,看著高洵之,高洵之都不敢呼吸了,而片刻之后,蕭融突然松開了抓著桌子的手,他摔坐在地上,終于是安靜了下來。…………
阿古色加給蕭融診治的時候,高洵之并沒有在這里等著,他快步回到自己的住處,隨意的拿了兩件衣裳,又拿了自己的兵器,而阿樹跟他一起離開的,他一邊擦臉上的眼淚,一邊給蕭融收拾東西,他將該帶的都給蕭融帶上,還有那柄如今已經成為了兵器的螭龍劍。
他們兩個帶著包袱回去,宋鑠站在入口處,不可置信的攔住他們:“你們真要讓這樣的他去盛樂?!”
“太荒謬了,你們難道不怕他死在半路上嗎!”
高洵之沉默著,而阿樹臉上的眼淚就沒斷過,他哽咽著道:“郎主不想死。”宋鑠怔住。
阿樹又擦了擦眼淚:“郎主從來都不想死,他不是去死的,他是去找大王,我、我們不能攔著他。”
宋鑠心神一震,只覺得這個晚上是他這輩子經歷的最荒誕的晚上,明明這個王府里都是理智的人,可如今所有人都瘋了。
也包括他,他也瘋了。
因為他居然給高洵之和阿樹讓了路。
除高洵之和蕭融之外,還有張別知和阿古色加跟著他們,這是蕭融的意思,他好像已經冷靜了下來,一樁樁一件件的安排著接下來的事情,地法曾帶著所有護衛保護王府,必要時刻還能調動外面的軍隊保護陳留,而蕭融走了以后,陳留尹就是宋鑠,佛子輔助他,他們唯一的任務就是守住這座城。
蕭融說這些的時候宋鑠甚至都不知道,等他再次進去的時候,他們已經準備離開了,宋鑠連質問他一句的機會都沒有。
這時候天上的云突然散開了,清冷的月光灑下來,照亮了這些人即將離開的身影,宋鑠不理解,蕭融離開的那么決絕,他甚至都沒有回頭看一眼這個王府,看一眼他經營了這么久的城池,他就這樣把它丟給了自己,他就不怕自己背叛了他嗎?
馬蹄聲漸漸遠去,夜又安靜了下來。
宋鑠對著前方喃喃:“一群瘋子。”
但下一秒,他又承受不住一般的握緊了拳頭,他轉過頭,無助的看向他最不喜歡的佛子:“……我要怎么辦?”
彌景同樣看著前方,他輕聲道:“別讓信任你的人失望。”
宋鑠擰眉看著空無一物的街道,半晌,他轉身進了王府。
作者有話說:
對不起!這個場面有點長,好消息是,下一章肯定能寫完!
第0088章 難民
宋鑠沒有再回前廳, 此時他的腦子非常亂,所以他越過眾人, 直接回了自己的住處。
而彌景又靜靜的在這里待了一會兒,今夜發生的事情對他來說同樣是一種劇烈的沖擊,他不是圣人,沒法這么快的平復下來。當他再次感到微涼的夜風透過僧衣之時,他才輕輕的呼吸了一遍,然后同樣轉過身去。
接下來他就愣在了原地,他以為這里只有自己, 卻沒想到其他人都在。
有點好笑,因為忐忑又不安的站在他身后的這五個人,全部都是被留下來的老弱病殘。
他們并非是在這里等佛子, 他們只是不知道自己該去哪了。
今夜沒有什么特殊的,不過就是個普通的秋日, 既沒有那么熱,也沒有那么冷, 可丹然卻覺得自己好冷好冷,她始終都生活在家人的庇佑之下,她從未見過這樣可怕的畫面,她想哭,卻難以哭出來。
孩子在遇到這種事的時候, 第一反應都是去求助她的父母,所以她下意識的就扯住了桑妍的袖子,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喚她:“阿娘……”
“阿娘……”
“阿娘——”
一聲比一聲大, 一聲比一聲委屈, 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 而在三聲呼喚之后, 她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她仰著頭,張著嘴巴,哭得人們肝腸寸斷,這時候大哭就是讓她緩解恐懼的方式,桑妍怔怔的看著她,本能一般的蹲下來,用自己那雙干枯的手笨拙的拍著丹然的背。
她啞著嗓子道:“不怕,丹然……不怕。”
蕭佚紅著眼、抿著唇,直到蕭融走了他才想起關注陳氏,但陳氏始終都安安靜靜的,蕭融剛出事的時候陳氏是什么反應,蕭佚已經不記得了,等到蕭融略顯冷靜之后,陳氏就已經是這個模樣了,她不吵也不鬧,只是安靜的看著蕭融離開,如今她又安靜的看著丹然哭。
等到丹然被桑妍哄好了,一邊抽噎著一邊牽著她的手離開,陳氏垂下頭,也邁出了步子。
蕭佚愣了愣,連忙追上去。
一眨眼,這里就剩下彌景和張氏了,他們互相看看,心情沉重的同時還有點尷尬。
畢竟他倆幾乎就是陌生人,張氏跟佛子從未有過交流。
默了默,彌景先開口道:“我去找人將前廳收拾一番——”
張氏一愣,連忙說道:“不必不必,這種事怎么能勞煩佛子,妾身來就是了,今夜之后,佛子和宋先生便要忙碌起來了,蕭先生和高先生一起離開,明日還不知道會傳出什么樣的流言蜚語,在正事上妾身幫不上什么忙,這掃灑的事,就交給妾身吧。”
彌景見她這么堅持,再加上和張氏單獨的站在這讓他感覺非常不自在,于是他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
站在風口里,張氏不自然的動了動身子,卻沒有立刻邁出步子,須臾之后,她才快步返回前廳。
半個時辰前這里還滿是歡聲笑語,如今燈籠還在、殘羹冷炙還在,人卻消失的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桌椅散亂的擺放著,那是被撞開的痕跡,其余地方滿滿當當,只有離門口較近的地方空余出來一大片,張氏緩緩邁步,盯著地上那一灘深紅色的血跡,她像是在做什么心理建設一樣,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她抿起唇角,從袖子里掏出自己的帕子,小心翼翼的跪在那灘血跡邊緣,輕輕的擦拭著地板。
但輕輕這個程度,于此刻的她而言好像有些艱難,因為她的手在抖,越抖越擦不好,越擦不好她越控制不住自己。
猛地,她把帕子扔到了血泊當中,而她緊緊的捂住自己的臉,不想讓自己的哭聲泄露出去。
壓抑的、充滿悲傷的嗚咽從指縫中流出,地上的女人跪坐著,瘦弱的脊背一會兒抬起一會兒彎下,她渾身都在顫,稀碎的哭聲也越來越猛烈。她不明白。
不是正在變好嗎?不是已經變了嗎?為什么,為什么還是這個樣子。
她以為陳留已經是她的家了,她以為打完鮮卑他們就能團圓了,她以為很快,她就再也不用擔心了。
每個人都在拼命、可每個人的命都不值錢,這樣煎熬又疲乏的日子,究竟還要過多久呢。……
她沒有問出聲,也沒有人能回答她的答案,見證了她的崩潰和怨懟的,只有這些不會說話、靜靜搖曳的一室燭火。*
僅僅一夜的時間,蕭融他們就已經到了上黨。
多虧了蕭融之前讓屈云滅設立的臨時驛站,所以他們才能迅速的換馬,每到一個新驛站,蕭融都不吃不喝,領了新馬就走,另外三人根本不敢反駁他,只好跟他一起這么拼。
張別知的眼睛就沒離開過蕭融,因為蕭融看著狀態太差了,坐在馬背上他都搖搖欲墜的,天亮之后他的臉色更是蒼白入如紙,張別知早就想說話了,但他不敢招惹蕭融,只好把擔心都深深的壓在心底。
直到第二日的酉時,蕭融連上馬都變得困難了,第一次沒上去,他差點摔到地上,阿古色加緊緊擰眉,拉開一旁的高洵之,她十分嚴肅的對蕭融說:“你應該休息。”
蕭融:“不需要。”
說完,他又嘗試了一遍,但腿發軟,他根本跨不上去。
阿古色加:“那你至少應該吃點東西,這樣下去你會死的。”
蕭融深吸一口氣,扶著馬背緩解身上的不適,緩解之后,他才看向阿古色加:“我不會死。”
阿古色加不可置信的看著他,她不懂怎么會有人說出這么自大的話,她看向高洵之,想讓他說些什么,可高洵之只是沉默,因為他知道蕭融不會聽自己的。
話雖如此,但看著蕭融這樣他也于心不忍,于是他也試著勸了一句,張別知見狀,立刻加入進來,蕭融被他們吵得無比煩躁,他張嘴想讓他們都別說了,可是喉嚨一甜,他猛地彎下腰去,片刻之后,他拿開自己的手,看到掌心里又多了一抹鮮紅。
這不是他們出來之后的第一次,這是第五次。
再沒有像昨晚那樣嚴重過了,可是反反復復的嘔血和內臟灼燒,幾乎要把蕭融折磨的不成人樣。
但除了昨晚剛醒來的時候他失控了一會兒,之后的他一直都很冷靜,他堅持著、冷靜著,緊緊關著心里那個想要大喊大叫、想要發泄的閘口,然而他覺得自己快要關不住了。
蕭融目不轉睛的盯著這點紅色,阿古色加急得要死,卻也沒什么辦法,她猛地轉身,去自己的藥箱里拿東西,蕭融不讓她用鹽女參,但是她還帶了許多吊命用的藥粉,每回蕭融反復,她都會給他泡一杯,免得他真的撐不住了。
張別知愣愣的,他這一路都是這個樣子,好像整個人都慢了半拍,高洵之讓他去驛站里弄熱水,半晌之后,張別知才轉身離開。
等他們都走了,高洵之才走到蕭融身邊,他低聲道:“你知道就算你以最快的速度趕過去,也什么都來不及。”
那邊也有鹽女參,那邊也有布特烏族的大夫,那邊什么都不缺。
所以即使蕭融趕過去了,對既定的結果也沒有任何改變,是好是壞、是生是死,都不受他的控制了。
蕭融始終都低著頭,他攥起了那只染血的手掌,卻沒有回應高洵之半個字,高洵之以為他根本沒聽進去,沉默片刻,他也將頭轉到了另一邊。
而這時候,高洵之聽到蕭融極輕極輕的說了一句話:“……我受不了了。”
高洵之愕然轉身,蕭融還是那個姿勢,高洵之看不到他的神情,卻能看到有兩滴液體掉在了他攥緊的拳頭上,經由縫隙落入掌心,和那些血混合在一起。
“我居然……那么傻,我居然信了他的話。”
“我不想信,但他說的那么認真,所以我還是信了,我以為他真能做到。”
又是幾滴液體飛快的掉落下來,蕭融突然閉上嘴,攥到發白的那只手,好像無形中被另一只手強硬又緩慢的掰開,之后便垂在了蕭融的身側。掌心的血水混合著淚水一起順著蕭融的指縫滑落,蕭融轉過身,朝驛站走了過去,而在他離開高洵之身邊的時候,高洵之又聽到他極輕極輕的說了一句。
“我再也受不了了。”
高洵之望著盛樂的方向,突然發現了一件事。
原來年歲的增長不能稀釋心中的痛楚,二十歲的他承受不了,五十歲的他同樣承受不了。…………
好在第五次的吐血就是最后一次了,又一天一夜過去,蕭融的臉色漸漸好轉,阿古色加震驚的同時,又感到心里寬慰了不少。
她不知道蕭融這體質到底怎么回事,但只要他能好轉就行了。
平日送軍報都需要三天的時間,但這四個人居然兩天半就已經趕到了雁門關,守關的將領和將士都一臉的詫異,他們不明白高洵之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高洵之問軍中有沒有出什么事,這群人也是一頭霧水的模樣。
高洵之擰了擰眉,沒有再跟他們廢話,他們繼續往盛樂的方向前進。
八月十八,一個很是吉利的日子;正午陽光燦爛,一個很是溫暖的時間,蕭融等人來到了大軍之外,高洵之上前表明身份,而其余人都在后面等著。
從那一日蕭融突然吃東西開始,這些人就不再擔心蕭融的身體了,他會適當的吃喝,也會適當的休息,但他不說話了。
也不是完全不說,如果去問他一些事,他也會說一兩句,但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沒有了。
張別知也從一開始的嚇傻當中慢慢緩了過來,他不知道蕭融為什么非要跑到這邊來,但他覺得跑過來也好,讓大王勸勸蕭融,讓他趕緊恢復正常吧。
但是有些奇怪,高洵之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可是沒人請他們立刻去找大王,反而是將他們安排在了一個空的軍帳之中,安排他們的將士說,讓他們在這里等一等,一會兒各位將軍就過來了。
張別知心里突然有了極其不好的預感。
片刻之后,簡嶠、王新用、原百福、公孫元全來了。
說實話,哪怕是高洵之過來了,也不必弄這么大的排場。
而這四個人一進來,就全都跪在了高洵之面前,這回不是半跪,而是真的把兩個膝蓋磕在了地上,他們四個異口同聲的說:“卑職罪該萬死!”
張別知驚愕的瞪大雙眼,蕭融卻神色淡淡的撇開了頭。
高洵之早有預料,但在聽到他們說出來的一瞬間,心臟還是狠狠的揪起來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簡嶠抬頭就要說話,但一旁的原百福已經開口道:“仲秋那天,大王宣布停戰一日,要給眾將士宰牛羊,吃上一頓仲秋宴,鮮卑人也同意了,但大王還是不放心,令三萬將士守在前線當中,以防鮮卑人偷襲。”
公孫元接過原百福的話,沉痛的說道:“但鮮卑人卑鄙狡詐,他們并沒有打算偷襲,而是借著仲秋節的名義,給大王送了一份禮物過來。”
高洵之愣了一下,他立刻發問:“什么禮物?”
公孫元這時候不敢開口了,原百福和王新用也深深的低下頭,不敢吭聲,簡嶠只好替他們回答:“是……是屈大將軍的骸骨。”
高洵之腦子嗡的一聲,他看著這群人吞吞吐吐的模樣,怒火越發的高漲:“繼續說!!”……
屈岳都死了二十多年了,他的尸體早就變成了散碎的白骨,而鮮卑人把他挖出來,將每一塊骸骨都用鐵鏈串到一起,有的地方都碎了,因為他們串的時候沒串好,導致骨頭裂了一部分。
串成一具不會散開的尸骨以后,鮮卑人又拿出當年的戰利品,鎮北軍的盔甲,他們給屈岳的骸骨好好打扮了一番,然后才裝在箱子里,令一匹無人騎/乘的老馬送了過去,可想而知認出這具骸骨屬于誰之后,屈云滅有多震怒。
在這個時候,鮮卑人還走上瞭望塔,用中原話對著底下的鎮北軍哈哈大笑,他們說他們是好意,是為了讓屈云滅和他的父親團圓,畢竟他都不記得自己父親是什么樣子,哦對了,他們這里還有屈云滅的母親,不過她的衣服可不好找,看來要殺幾個布特烏族的女人,才能給她穿上合適的衣服了。
張別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是瘋了嗎?!”故意找打?!
高洵之則是氣得來回踱步:“好陰毒的計謀——這么明顯的圈套,就是為了引大王出去,你們為什么沒攔住他!!!”
王新用:“丞相息怒,聽到鮮卑人侮辱屈大將軍和伊什塔族長,全軍都群情激奮,那時候不打也不行了!”
原百福點點頭:“大王帶兵沖鋒,誰知那些人如此可惡,竟然將伊什塔族長的白骨掛在了瞭望塔上,大王殺紅了眼,漸漸……便脫離了隊伍。”
簡嶠胡子拉碴的,看起來已經好幾日沒合眼過了:“鮮卑人暗中安排了神箭手,那個人我見過,他是柔然的第一勇士,就是他在暗處放了冷箭,那箭上還有毒。”
阿古色加噌的起身,她大驚失色的看著簡嶠,而簡嶠看見她的神情之后,他連忙解釋:“大夫說大王已經渡過了最危險的時刻,毒雖要命但沒有傷及經脈,大王的求生意志十分強烈,我們又給他吃了鹽女參,只要大王醒了就沒事了。”
高洵之覺得自己要氣死在這了:“什么叫做醒了就沒事了,難不成他森*晚*整*理還醒不了嗎!”
原百福直起腰,想要勸慰他:“大王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會醒來的。”
這時候,一直都沒什么反應的蕭融突然說了一句:“屈云滅可不是什么吉人。”
原百福沒想到他會這么說,他的臉色十分訝然,而接下來,蕭融又說了一句:“但他會醒的。”
高洵之看看蕭融,然后點點頭:“對,他會醒的,阿融……”
蕭融沒理他,反而看著地上的四個人:“為什么沒人告訴我這件事。”
他這一路都是順著驛站往前奔襲,如果有信送出來,他早就看見了。
簡嶠聽到這個問題,他緊緊的抿唇,沒有向蕭融解釋一個字。
而原百福聽著他這個把自己當成了下屬一般的語氣,他忍不住的皺了皺眉,然后才說道:“前兩日大王未脫離險情,我們擔心節外生枝,便封鎖了這個消息。”
蕭融還想問一句那今日呢?但高洵之突然問他:“封鎖?大王受了重傷這種消息,如何封鎖?!”
原百福低下頭:“這邊封不住,關內卻是能封一日算一日,我們已經承受不起兩邊都出問題了。”
簡嶠都快急死了,他可不是這么想的!他沒發信出去是有別的理由啊!
可是這理由不能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說,而蕭融聽了原百福的話,看樣子已經默認簡嶠跟原百福是一個想法了。
簡嶠:“……”我冤枉啊!
屈云滅受傷了,還差點死了,這軍中遠比高洵之想象的要動蕩,高洵之現在都顧不得去看望屈云滅,他需要弄清楚這短短的三天究竟發生了什么事。而蕭融卻是喪失了繼續待在這的興趣,他問道:“屈云滅在哪?”
這是他第二次當著大家的面直呼屈云滅的名字,但是好像高洵之和阿古色加都不覺得有什么問題,其他人也是,原百福看了一圈,發現也就王新用跟他一樣詫異。
而簡嶠已經站了起來,他低聲道:“在這邊,我帶先生過去。”
阿古色加往前走了幾步:“我也去。”
等他們兩個都走了,帳內一時寂靜下來,原百福正想著問高洵之一些事情的時候,高洵之卻先問了他:“那兩具尸骨……真是屈岳和伊什塔嗎?”
原百福抿了抿唇,然后沉重的點點頭。*
邁入屈云滅的大帳,蕭融首先聞到了炭味兒,還有濃濃的藥味兒。
大帳被圍得密不透風,里面的熱氣混雜著這兩種氣味,讓蕭融忍不住的感到心口發悶。
屈云滅就躺在里面的床上,受了重傷,數度瀕死,可是此刻的他看起來居然還好。
冷箭射在他的鎖骨之上,恰好就是鎧甲之間的縫隙,據說屈云滅中箭以后,他立刻就把這根箭從自己的皮肉里拔出去了,倒鉤勾的他皮開肉綻,劇痛無比,但他還是果斷的這么做了,因為他發現了這箭的異樣,這不是他第一次受箭傷,卻是他第一次感到火辣辣的疼痛。
簡嶠說的時候無比慶幸,幸好大王果決,正因為殘留的毒物不多,所以他才能撿回一條命來。
但即使就是這么點的毒物,都已經害得屈云滅差點沒命了,可見鮮卑人這回下了多大的血本,他們是一定要殺了大王才行。
阿古色加看過了屈云滅的傷勢,她微微搖頭:“脈象還是不穩,我又帶來了一根鹽女參,一會兒熬成藥,給他灌下去吧。”
簡嶠愣了愣,他哦了一聲,心里卻想著,阿古色加什么時候還會診脈了,她不是靠摸骨頭、翻眼珠看病的么。
收起藥箱,阿古色加轉過身,看著蕭融站在一旁卻始終不靠近的模樣,她抿了抿唇,卻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便沒話找話的說了一句:“我去煎藥。”
蕭融看看她,然后點了一下頭。
阿古色加走了,這大帳就安靜了下來,簡嶠一時之間不敢開口,他琢磨著怎樣解釋才能降低蕭融的怒火,同時他偷偷的用余光觀察蕭融,想知道他現在心情如何,但這一觀察,簡嶠才發現一個事。
他怔愣的看著蕭融:“蕭先生,你的臉色怎么——”
怎么比重傷不醒的大王還差啊。
同時,他的反射弧終于完成工作了,簡嶠又想起來一個事:“沒有軍報發出去,蕭先生為什么會突然來到這里,難不成是陳留出了什么事?!”
蕭融沒搭理他,望著就像是睡著一樣的屈云滅,他問簡嶠:“他這幾天一直都是這樣昏迷不醒嗎?”
簡嶠搖頭:“昨日凌晨才不再醒來了,這毒發作起來十分猛烈,大王受了許多苦。”
蕭融:“是么,真好。”
簡嶠:“…………”
一段時間不見,蕭先生越發的嚇人了。
他覺得自己也別想怎么解釋了,直接說實話吧,反正看蕭融現在的模樣,估計也記不起來跟他算賬。
這么想著,簡嶠就竹筒倒豆子一樣的全說了:“大王剛中箭的時候還算是清醒,他要我絕不能將此事告訴你,他說若是他好了,他親自去跟你說,若是他好不了了,那就讓我暫領鎮北軍,收攏這幾十萬的大軍,帶著所有人回到陳留,以后,我們這些人就聽從蕭先生你的號令。”
蕭融終于撩起眼皮,正式的看了他一眼,但他的反應完全不是簡嶠想象的模樣:“交給我,所以呢?”
簡嶠:“……所、所以,我沒有發出密信,此事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而我也怕有些人會從中作梗,若是得知了大王的遺愿,向得知消息之后、離開陳留的先生你動手,那我以后就沒臉去見大王了。”
蕭融望著簡嶠,把簡嶠看得心里七上八下的,片刻之后,蕭融突然笑了一下,他笑起來的樣子一向很好看,能把出家之人都看得呆了神,簡嶠也不例外,他心神一晃,再回過神的時候,就見蕭融冷冰冰的看著自己,對自己說道:“出去吧。”
簡嶠:“……”
蕭先生太奇怪了,一會兒去問問張別知這是怎么回事。
再沒有別的人了,蕭融看著那帳簾被簡嶠放下,過了一會兒,他看向床上的屈云滅。
緩步上前,他走到屈云滅的身邊坐下,他盯著屈云滅臉上冷硬的線條,像是下一秒就要上手掐死他了。
但他沒有這么做,他只是往后靠了靠,將兩只胳膊緊緊的抱在胸前,然后垂下眼睛,遮住了眼底的一點紅。……
蕭融能憑自己的身體感覺出來屈云滅是否在好轉,所以他也能模模糊糊的感覺到,最多不超過兩天,屈云滅就該醒了。
這兩天他就是個甩手大掌柜,外面的事情全都不管,只坐在大帳當中盯著屈云滅,說實話,這樣的他比那個不停趕路的蕭融好多了,至少張別知給他送飯他都吃,困了的時候他也會躺在屈云滅身邊睡一會兒,高洵之覺得這樣的蕭融簡直就是最乖的寶寶,他才不會去打擾他,就讓他這么保持著吧。
兩天之后,蕭融正坐在床上發呆,像是預感到了什么,他突然抬頭,而這幾天一直都沒什么動靜的屈云滅,就這么緩緩的睜開了眼睛。
沒有動手指,也沒有低聲呢喃什么,他就是這樣平靜的睜開了眼,甚至都沒有露出迷茫的神色。
蕭融看著他,他也看著蕭融。
他倆的氣色一個賽一個的不好,不用化妝就能去扮演難民了,以往蕭融不會允許別人看到自己這么狼狽的樣子,但如今他已經不在乎了。
沉默的對視,沉默的糾葛,不知過了多久,蕭融先垂下了眼睛。
他站起身來,想要離開這個他待了兩天的大帳。
而在他即將走開的時候,他垂在身側的手突然被人抓住,健康的屈云滅的手像是鉗子,而今天他的手虛浮又無力,蕭融能感覺到他很努力的在抓著自己,努力到手腕都在顫了。
到底是重病一場,而且好幾天都沒有開口說過話,屈云滅的聲音難聽的要命。
“我已經從鬼門關回來了……所以,你別恨我。”
蕭融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似乎屈云滅的話觸動到了他,但轉瞬之后,他扭動自己的手腕,輕輕松松的就脫離了屈云滅的桎梏,他大步離開這里,一次都沒回過頭。
作者有話說:
嗯,這個場面我寫完了,月下舞劍的姊妹篇,月下吐血接下來是小情侶之間的膩歪和吵架,不算場面,所以我沒有食言(惡魔低語:你們也別恨我)
第0089章 你不欠我
蕭融離開大帳, 剛掀開帳簾就聽到外面有細微的說話聲,說話的人察覺到后面的動靜, 他們一齊回過頭來。
虞紹燮和高洵之正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商量什么,見到蕭融出來了,他們露出同步的吃驚神色。
“阿融?”/“融兒?”
緊跟著,他們想到蕭融一反常態的走出來意味著什么,高洵之急忙問:“大王他——”
蕭融不等他問完,就已經淡淡的點了點頭,同時對他說道:“醒了。丞相快些進去吧, 免得里面又出什么事。”
說完,他邁步朝一個方向走去,高洵之愣了愣, 卻顧不上問他要去哪里,他趕緊掀開帳簾進去瞧情況, 而虞紹燮腦袋搖的像個撥浪鼓,他糾結的看看大帳, 又看看已經走遠的蕭融,最后還是朝著蕭融追了過去。……
王帳之內,高洵之總算明白蕭融為什么讓自己快些進來了。
因為屈云滅這個倔驢,他居然正在掙扎著下床。
每做一個動作他就得喘兩下,當初他中箭的時候, 他自己把箭拔出去,將士們雖然看見了他受傷卻苦于一時之間無法接近他,最后也是他自己在密密麻麻如同聞著腥味一起聚過來的敵人當中, 撕開了一個豁口, 成功的逃出了生天。
鮮卑人有備而來, 他們對自己的部隊下了死命令, 什么都不用顧忌,一定要把屈云滅的性命留在這里,因此雖說害得屈云滅差點沒命的是鎖骨之上的那道箭傷,可這不代表他身上就這么一處傷口。
鮮卑人鐵了心的要殺他,屈云滅再厲害,也沒法在成千上萬張猙獰的面孔下全身而退。
雖然蕭融已經說過了,屈云滅會醒過來的,但他一日不醒,高洵之這心里就一日不得安寧,如今看著他重新睜眼、重新動作,高洵之整個人都沉默了一下,他覺得自己的心臟緩緩落了下來,卻未落地,只是維持著一個不會摔成稀巴爛的高度,在那晃晃悠悠的墜著。
收起自己的情緒,高洵之抿了抿唇,然后快步走到屈云滅身邊,他呵斥道:“你做什么?!還不快回去躺著!”
屈云滅擰著眉,他沒看高洵之,而是看著帳簾的方向,“蕭融走了,我去找他。”
高洵之服了他:“你這個樣子,如何去找他?”
屈云滅:“如何不能找,我又不是斷了腿。”
說著他就要站起來,高洵之氣得磨牙,他冷眼看著屈云滅搖搖晃晃的站起身,突然開口說道:“你要是想把蕭融氣死,那你就去找他。”
屈云滅腳步一頓,他轉頭看向高洵之,后者冷笑一聲:“是我說錯了,蕭融的性子你比我了解,你氣不死他,但你會氣走他,看你這樣子,你應當也知道這回你闖了多大的禍,若你當真知道錯了,你就該明白,蕭融此時不需要你的解釋,他只需要你好好養傷。”
屈云滅沉默許久,然后慢吞吞的坐了下去。
他重新半躺到床上,高洵之冷著臉過來給他蓋被子,但是蓋到一半的時候,他聽到屈云滅說:“我沒錯。”
高洵之手中動作微頓,他抬起頭,看到屈云滅垂著眼,說出的話一如既往的硬邦邦,可是他的神色比昏迷時還要蒼白。
他張口,不知道這話到底是說給別人聽的,還是說給他自己聽的:“我失約了,可是我沒錯。”
良久,高洵之像是什么都沒聽見一樣,他沉默的繼續給屈云滅蓋被子,之后再無人說話了。*
蕭融來了兩天,但是他一直都在屈云滅的大帳里面待著,至今還不知道自己的營帳在哪里。
他走的倒是很快,但走出去沒多遠,他就茫然的站在中間,不知道自己該去哪了。
還是虞紹燮把他領回了自己的軍帳當中,然后指了指外面的一個地方:“那是簡嶠給你安排的住處,里面什么都有,一會兒你回去睡一覺吧,看看你這臉色,就快跟那些要埋進土里的死人一樣了。”
蕭融坐在席子上,接過虞紹燮遞來的茶盞,他捧著茶盞,慢悠悠道:“有的人活著,但他已經死了。”
啪——虞紹燮拍了一下他的腦門:“胡說什么!”
“咳咳——”
蕭融和虞紹燮一起回過頭,虞紹燮沒說什么,蕭融卻有些詫異:“虞紹承,你怎么在這?”
再看看他脖子上同樣纏了好幾圈的白布,蕭融十分驚訝:“你也中毒箭了嗎?”
還中在同一個位置上。
虞紹承:“……”
再次輕咳兩聲,虞紹承氣若游絲的解釋道:“我受了傷,暫時無法上戰場了,所以住在阿兄這里養傷。”
虞紹燮面無表情的補充:“大王竭盡全力沖出包圍,不久之后就從馬上栽了下來,是他把大王救了起來,當時戰況激烈,他一個不慎就被大王的雪飲仇矛劃了一道,這才圍上了白布。”
蕭融:“…………”
他愣了愣,說道:“抱歉,這兩日沒人告訴我。”
虞紹燮又是面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
是沒人告訴你么?是沒人敢告訴你。
這兩天蕭融對屈云滅寸步不離的,而且神色冷的嚇人,一開始還有人會勸他一兩句,后來發現說什么他都充耳不聞,也有可能是真的沒聽見,慢慢的大家就噤聲了,只能在心里盼著屈云滅趕緊醒。
一個個的,沒一個省心的。
蕭融是性情大變,看著跟要殺幾個人助助興一樣;而虞紹承是見縫插針,明明他沒受多嚴重的傷,但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大王身上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沒有精力跟他計較別的事,所以他自顧自的就把東西全搬到自己的營帳來了。
但跟他的親生弟弟比起來,還是他的這個非親生弟弟更加不省心一點。
在心里嘆了口氣,虞紹燮對虞紹承說道:“承兒,大王醒了,你去告訴幾位將軍,讓他們別再擔心了。”
虞紹承沒答應,他看看蕭融,又看看虞紹燮。
虞紹燮:“……還不快去?”
虞紹承只好哦了一聲。
等他出去了,虞紹燮才重新看向蕭融,語氣也比剛才溫柔了許多:“承兒沒什么事,他不過就是想撒嬌,讓我像小時候那樣哄哄他。在戰場上,他把大王交給簡將軍之后,他又帶著兵馬沖了回去,彼時鮮卑人都在瘋狂的追擊大王,倒是沒人去管那瞭望塔了,他把伊什塔族長的骸骨搶了回來,這也是這幾日,大軍能勉強被按壓下來的原因,如果伊什塔族長的骸骨還在鮮卑人手里,如今的境況會更加糟糕。”
蕭融靜靜聽著,然后點了點頭:“虞將軍赤膽忠心,不負大王所托。”
虞紹燮默默看著他。
斟酌又斟酌,好半天之后他才問了一句:“融兒,你還好嗎?”
蕭融輕輕眨眼,似乎不明白虞紹燮的問題從何而來:“我為什么會不好?”
他越這樣虞紹燮心里越沒底,有些緊張的舔了一下下唇,虞紹燮說道:“此事的確是大王沖動了,可歸根究底還是鮮卑人太可惡,他們挖了大王父母的墳塋啊,鮮卑人其心可誅,大王只是被裹挾了進去,若你心中有氣,你發出來就好了,不要忍著,沒人會怪你的,我們同你一樣,我們心中也有氣。”
蕭融望著虞紹燮,他的神情有極細微的變化,虞紹燮無法形容究竟是什么變化,但一下子,蕭融臉上的從容和淡然就消失了,他看著好像又回到了屈云滅沒醒的時候。
蕭融:“可是我和你們不一樣。”
虞紹燮愣了愣,他說道:“我知道,你們兩個關系更親密。”
蕭融搖頭:“不是這個。”
虞紹燮眨眨眼,“你是說,你對大王更忠心?”
蕭融還是搖頭。
虞紹燮再度愣了愣,他忍不住壓低聲音,試探的問:“那你是想說,大王遇險,你能提前得知這件事嗎?”
蕭融輕笑一聲,說道:“別猜了,你猜不到的。”
虞紹燮抿唇,他果真不再猜了,因為猜測這個根本毫無意義,蕭融和屈云滅之間的事,又不是他能插手進去的,他只是有些擔心而已。
“融兒,在這鎮北軍里,我比你來得早。你身在其中或許發現不了大王的變化,但我是親眼看著你把他從一個莽夫改變成了如今的模樣,父母受辱,這是所有人都忍不了的事情,你可以怪大王、氣大王,但……別放棄他,走到如今這個地步鎮北軍離不開大王也離不開你,我實在不愿看到你們兩人因為一個鮮卑的毒計便反目成仇。”
蕭融:“放心吧,不會的。”
虞紹燮狐疑的看著他:“真的?”
蕭融笑了笑:“嗯,真的。”
又過了一刻鐘,蕭融從這里出來,去他自己的營帳睡覺了,而等他躺下去沒多久,簡嶠端著一盆臟水從王帳那邊出來,他把臟水隨手潑在一個地方,然后快步走向虞紹燮。
另一邊,張別知也鬼鬼祟祟的跑了出來。
他們三個站在一起,簡嶠心急如焚的問虞紹燮:“怎么樣?”
張別知同樣緊張的看著他。
而在這兩人忐忑又期待的目光中,虞紹燮沉重的搖了搖頭:“不怎么樣,非常生氣,接下來離他們二人都遠些吧,尤其是他們二人待在一處之后,千萬別湊近。”
簡嶠:“…………”
張別知默默點頭:“很合理,蕭先生脾氣差還愛記仇,這番劫難大王不好過了。”
簡嶠看看他,卻沒法反駁張別知,他只好再次看向虞紹燮:“可是,若是讓他們鬧起來,會不會出什么事啊?”
虞紹燮聽了簡嶠的話,卻是直接笑了一聲:“但愿如你所說,他們能鬧起來吧。能鬧才是好事,怕的就是鬧不起來,你們想想看,若是等大王傷好之后,融兒還是不愿意原諒大王,那會是什么場景。”
簡嶠想象了一下,然后整張臉都苦了起來。
張別知沒照做,他只是十分疑惑虞紹燮的說法:“原諒大王?大王做錯了什么,需要讓蕭先生原諒,你這說法,好像大王做了對不起蕭先生的事一樣。”
他這問題一出,另外二人都愣了一下。
額,好像是啊。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們都覺得原諒這個說法很恰當,而且他們一致認為,另一個當事人大王應該也是這么想的。…………
屈云滅醒了以后,先是灌了三碗藥,然后又吃了兩碗飯,任由軍醫和阿古色加一起給自己診治,最后得出一個結論,元氣大傷,但不會再有生命危險了。
軍醫開完方子,又給屈云滅換了一遍藥,然后他就走了,阿古色加則留在這,用她們布特烏族的手法給屈云滅按摩筋骨,他躺了五天,期間幾乎就是不吃不喝,身上早就沒力氣了。
阿古色加一邊按他的胳膊,一邊看著他的臉色,過了一會兒,她垂下眼睛,神色如常的說道:“如今的你讓我想起來你小時候,明知道不該打架卻還是要打,受了傷回來也一聲不吭,高洵之叫你倔驢,我叫你傻鳥,你知道我們兩人為什么都要這么稱你嗎?”
屈云滅沒說話。
阿古色加便自顧自的回答:“因為你讓我們生氣,你太不省心了,但我們也沒有別的辦法,你是屈岳和伊什塔的孩子,我們必須照顧你,也必須把你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養大,你是我和高洵之的責任,但你不是蕭融的責任。”
阿古色加頓了一下,因為她突然感到自己握著的這條胳膊緊繃了起來。
須臾之后,她繼續一下一下的給屈云滅按摩,說出的話依舊無情:“我不知道你和蕭融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勸你不要像過去一樣,做那些毫無意義的堅持,是對是錯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讓一個對你根本就沒有責任的人傷心了。”
屈云滅還是垂著頭,而這時候,阿古色加放開了他,屈云滅抬起頭,看到阿古色加很是復雜的看著自己。
“我知道你很委屈,我知道你也在傷心,這不是你想看到的畫面,更不是你期待當中的重逢,但是事情已經這樣了,別再讓它變得更加糟糕。”
屈云滅望著阿古色加,終于喑啞的問了她一句。
“羅烏,我看起來怎么樣?”
阿古色加沉默片刻,回答道:“很難看,森*晚*整*理像快死的人。”
甚至他昏迷的時候都比現在好。
然而聽了這話,屈云滅卻沒什么反應,只是胡亂的點了點頭:“等我好一些了,我就去找他。”
或許他的氣色好一些,蕭融對他的恨也能少一點。*
蕭融睡醒之后就起來看這些天的軍報,鮮卑人在那一日追擊不成之后,很快就退了回去,按理說這些日子他們應該一鼓作氣,趁他病、要他命,直接打到鎮北軍這里來,趁著屈云滅生死難料的時候,將失去主將、軍心渙散的鎮北軍直接擊潰。
但他們沒有,他們甚至安靜如雞,每日除了不痛不癢的派幾千人和鎮北軍交戰,就是不停的派斥候過來打探消息。
蕭融懂,他們這是在等。
他們要等屈云滅身死的消息確認了,才會帶兵攻打過來。
他們還是十分忌憚屈云滅,所以非要等他死了才會反擊,這么膽小、這么懼怕,卻又能孤注一擲的使出毒計,拼著被屈云滅反殺的風險引君入甕,這不太合理。
前后兩種態度仿佛是出自兩個人的計策,如果鮮卑人這么狠,為什么之前幾個月毫無動靜,屈云滅要打鮮卑的消息可是去年就已經出現了風聲,今年更是人人都知道了,之前不用,非要等到兵臨城下了再用,他們就不怕近在咫尺的鎮北軍失去鎮北王之后,根本沒有軍心渙散,而是群情激奮之下,直接踏平他們的盛樂城嗎。
還有那骸骨也不對勁,原百福派人回去查看,發現埋在雁門山下的屈大將軍和伊什塔族長墳塋確實被挖開了,而挖走的人很小心,他們又重新把土給填上了,只是挖開的墳塋會有痕跡,只看痕跡的話,就是這幾天的事。……不是鮮卑人挖的。
鮮卑人偷偷進來挖走骸骨,也不是沒這個可能。但鮮卑人挖走就挖走了,為什么還要把土填上,他們馬上就要用這兩具骸骨,就是被人發現了,鎮北軍也來不及補救了,原百福說他們填的很仔細,似乎還存著不讓人知道的心思。
但中秋節當天這骸骨就已經送到了鎮北軍,大家怎么可能不知道。
所以應當是鮮卑人下令,中原人……將其挖了出來,而中原人不知道鮮卑人想對它們做什么,所以還懷揣著不會被發現的想法。
或許都不用說是中原人,就是雁門郡的人,甚至就是鎮北軍的人。
半年前,鎮北軍是個大篩子,半年后,鎮北軍還是個大篩子。
只是蕭融不懂,挖祖墳于這時的中原人而言,這是最為卑鄙最為可惡的行為,做這些事的人要下十八層地獄、要受最嚴重的生前死后懲罰,這得是多窮兇極惡的人才會干出來的事啊。
蕭融倚著營帳中央的圓木沉思,就在他即將想到什么的時候,張別知掀開簾子走了進來:“蕭先生,該用飯了,今晚又是燒羊肉,軍中飲食粗糙,要是吃膩了,明日我出去找找有沒有兔子洞。”
蕭融回神,他把桌子上放著的軍報都拿下去:“不用這么麻煩,大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能吃上羊肉就不錯了,半年前我連葷腥都難見到呢。”
張別知撓了撓頭,他不太會安慰人,唯一會的幾個法子,還都是用來哄他姐姐的,但是老實說,他姐姐可比蕭融好哄多了。
把飯菜放下,張別知替蕭融擺碗筷,如今阿樹留在陳留,他便自覺的接過了這些工作。
虞紹燮和簡嶠表現得蕭融如今跟個烏云一樣,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開始五雷轟頂、降下天罰,張別知卻覺得蕭融如今還好,最起碼比之前好,看他多和善啊,還邀請自己一起坐下吃。
張別知當然是立刻就坐下了,而他剛動了一下筷子,就見對面的蕭融突然停了動作,他維持著拿筷子的姿勢,仿佛這菜突然變成了他仇人的模樣,抿起唇角,當啷一聲,他把筷子扔回了桌子上。
張別知正納悶著,感到背后起了一陣涼風,他回過頭去,看見重傷未愈的大王慢吞吞的走了進來。
除了王帳有將近三米的層高,其他軍帳其實都挺矮的,畢竟大家要節省布料,反正這就是個睡覺的地方,用不著搭太高。
蕭融來得太匆忙了,簡嶠臨時給他搭建了一個,臨時的……用料就不是多么好。
蕭融進出的時候都快碰到頂了,屈云滅更是得歪一下腦袋才能走進來。
可是蕭融用眼神逼視著他,他的眼里好像沒有一丁點溫度,屈云滅本來邁出了步子,卻又遲疑的收了回去,他抿著唇,不再往前走,但他也不出去,就這么站在簾子里面,貼著簾子,這也是整個軍帳層高最矮的地方。
張別知看著屈云滅的腦袋把軍帳頂起了一個小鼓包,他嘆為觀止的張著嘴,終于是想起虞紹燮白日說的話了。
猛地把嘴閉上,張別知閃電般的站了起來,他還拿著筷子,不過他可能已經忘了這個事,帶著筷子一起抱拳,他對蕭融說道:“姐夫找我有事,我先走一趟,蕭先生慢吃,慢吃。”
說完,也不等蕭融回答他什么,他轉身就走,走到帳簾處,發現屈云滅在這擋著,他好像沒法過去。
沉默片刻,他斜過身子,非常緩慢、也非常絲滑的將自己半個身子滑了出去。眾所周知,上半身能過去,那下半身也行。……
張別知成功逃出生天,他擦擦腦門上的汗,趕緊去將此事匯報給他姐夫,而蕭融的營帳當中,這兩人都被張別知的操作弄得沉默了一會兒。
然而放在平時非常好笑的一幕,到了此時,這兩人誰也笑不出來。
屈云滅頓了頓,邁步朝蕭融走去,這里地方小,只三步,他就走到了蕭融面前,而蕭融看著他姿勢僵硬,步伐緩慢,他坐下的時候,脊背還抽搐了兩下。
蕭融抿著唇,將目光偏到另一側,他冷淡的問:“大王怎么來了?”
此時的屈云滅換了一身衣服,將身上的所有傷口都遮住了,只是脖子上纏的白布還有兩圈露了出來,他也不知道,他低著眼,聲音比剛醒的時候好了一些:“你知道我總會來的。”
蕭融聽了,卻是輕笑一聲:“我不知道。”
屈云滅抬起眼睛,他看著蕭融此時的模樣,斟酌了一會兒才說道:“我知你現在對我很是失望,我立下了承諾,但我差點沒有做到,你不相信我是對的,我沒有我自以為的那么——”
蕭融突然打斷他:“我相信你了。”
屈云滅一愣:“什么?”
蕭融:“我也以為我沒有信你,但事實是,我信了。”
屈云滅怔怔的看著他,喉嚨像是被人堵住了一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而這時候蕭融又對他笑了一下,他笑得很是嘲諷,卻是在嘲諷他自己。
“所以不是你自以為是,而是我自以為是,這些日子我一直都很擔心,但是再擔心我也沒有做過什么,我沒有來找你,也沒有告訴你,因為內心深處我相信了你,我想你會做到的,你會看重你自己、保護你自己,好好的、像你保證的那樣好好的回到陳留來。”
屈云滅如墜冰窟,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么恐怖的感覺,但在蕭融說他真的相信了他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已經淹在水面之下了。
他艱難的發出一個音節:“我……”
這時候蕭融又對他快速的笑了一下:“沒關系。”
屈云滅愣愣的看著他。
蕭融說道:“沒關系,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正如大家說的一樣,鮮卑人裹挾了你,父母受辱誰都忍不了,你只是做了一個為人子者必然會做的事,我不怪你,你也不必覺得對不起我,二者相權必取其重,每個人都會這樣選擇。”
屈云滅望著他,脊背挺直,其實這樣的動作讓他很疼,但疼點也好,身上疼了心里就沒那么疼了。
他看著蕭融,蕭融也看著他,蕭融此時的神情還可以,但屈云滅的神情緊繃,眼眶甚至發紅,他盯著蕭融的眼睛,像是自虐一樣的聽著蕭融的話,他一定要聽完。
而蕭融看了看他的臉色,短暫的停頓了兩三秒,然后才把最后一句說出口:“屈云滅,你不欠我,所以不必擔心我。”
屈云滅定定的看著他,突然他彎下脊背,一只手緊緊的抓住身前的桌子,他急促的呼吸了幾個回合,而在這個過程里,他的指頭甚至微微的嵌到了桌子里。
終于,他重新挺起了身體,他扯了扯嘴角,對蕭融重復道:“我不欠你?”
蕭融看看他的模樣,然后垂下了眼睛。
作者有話說:
一個好消息,明天我就回北京了,下午飛機,上午可以在酒店盡情碼字!
第0090章 警告(重寫)
你不欠我。你不欠我。你不欠我。……
這是蕭融在屈云滅昏迷的時候, 想的最多的一句話。
他需要用這句話來勸說自己,這樣他才不會怨恨屈云滅, 瀕死的經歷像一把錘子,把他砸的眼冒金星,也把他砸的豁然開朗,有些遺忘的事情他驟然就想了起來,就像一些文藝片的套路,主角失憶了,又撞一下頭, 他就全都想起來了。
從溫暖的假象里清醒以后,他想起來自己來這里是為了什么,也想起來不止是屈云滅對他許下了諾言, 他也對別人許下過,他不住的盯著犯了錯誤的屈云滅, 卻沒發現真正犯了錯誤的人是他自己。
兩天的時間,他什么都沒做, 就是靜靜的看著屈云滅思考,思考他到底在做什么,接下來又該怎么辦。……
屈云滅看起來十分激動,這其實不好,因為他重傷未愈, 他剛醒過來而已,就算休息了一個下午,這時候的他也很是虛弱, 蕭融實在不該這時候就跟他計較, 應該說一些勸服的話, 讓他先回去好好休息。
但蕭融沒有, 因為他覺得這時候就是最好的時機,經由重錘的擊打,他清醒了,那么屈云滅也應該這樣,雖然看著屈云滅無法接受的目光,讓他感到心里有點點的刺痛,可他心里又掠過了四個字。我也沒錯。*
屈云滅在質問出那句話以后,他沉默了好長時間,因為他在端詳蕭融的神情,說到底是他害蕭融擔心了,而無論屈云滅怎么固執的堅持他的說法,他對蕭融,總是感到很虧欠。
他想知道蕭融是不是認真的,想知道他說這句話到底是為了什么,傷害他?報復他?還是……他真的是這么想。
但蕭融不看他的眼睛,他回避著和自己的對視,這讓屈云滅陡然而生一種僥幸心理。
屈云滅沉聲道:“這樣的謊話,哪怕是從你嘴里說出來也毫無可信度可言,難不成你是覺得我剛醒過來沒多久,腦子還不活絡,所以有可能被你騙過去么。”
蕭融皺了皺眉:“我沒有騙你,我為什么要在這種事上騙你。”
屈云滅放在一旁的手指微蜷,他盡力保持著自己的冷靜態勢,就像羅烏說的那樣,他不想再因為自己的性格而讓情況變得更糟糕。
屈云滅盯著他,突然,他說了一句:“這又是你那個不愿意欠人情的說法嗎,你不愿意欠我人情,所以也不愿意讓我欠你的人情,但是蕭融——”
后面的話還沒說完,他看見蕭融搖了搖頭。
屈云滅一愣,然后他聽到蕭融慢條斯理的對自己解釋:“我的確不愿意欠你的人情,可你從未欠過我的,從一開始就是我來找你,我效忠你,你是鎮北王,我是你的幕僚和臣子,我為你做什么是應該的,而你不需要覺得對我有所愧疚,身為臣子,我應當為你解決一切,很可惜這一次的事情即使是我遇上了,我也沒有好的辦法,如今這個結果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大王也應該看開才是。”
屈云滅被氣笑了:“看開。”
他又在重復蕭融的話,他像個小孩,似乎是覺得鸚鵡學舌很有意思,小孩愛重復大人的話,是因為他們不懂,覺得十分有趣,所以一再的重復。
而屈云滅重復蕭融的話,也是因為不懂,但他體會不到這些話里面的半點樂趣,他只覺得蕭融比那支暗中的冷箭還厲害,冷箭讓他火辣辣的疼,蕭融卻讓他感到渾身的血管都被凍住了一般。
身上的某處傷口好像張開了,每一處柔軟的地方都在和堅硬的布料摩擦著,里面鮮紅的肌理像是另一張血盆大口,它在叫囂著疼痛,但屈云滅沒有管它。
他只是再一次重復蕭融的話:“看開?所以你不遠千里長奔到此地,就是為了讓我看開嗎?蕭融,你可能不知道一件事,我看得很開,鮮卑人侮辱了我的父母,那我就要打他們,我知道這是個計,但我還是要去,我中了埋伏,只是因為我不夠小心,卻不是因為我做錯了事。所以你看,我看得非常開,倒是你,你看開了嗎?”
蕭融抬起眼睛,屈云滅近乎挑釁的望著他,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色厲內荏,他不是來吵架的,也不是來讓蕭融更生氣的,可是如今他反而希望蕭融能跟自己大吵大鬧,不要那么理智的和他對話了,露出來一點……露出來一點點對他的關切、擔憂,好不好?
不要只有失望,不要只有理性,他受不了。
屈云滅的訴求簡單又直白,就明明白白的寫在他臉上,蕭融看著他血色盡失的臉色,還有因為心緒不穩而不停顫動的眼瞼,蕭融思考了片刻,說道:“我確實……還沒看開。”
屈云滅的神情剛有了細微的變化,就聽到蕭融繼續說:“我以為這場戰爭會很順利,可我低估了敵人的惡毒,也低估了大王在這世間的重要性。我在陳留待的時間太久了,沉迷安樂窩,就忘了外面還有許許多多的危險,但我以后不會再這樣了,我準備將陳留交給宋鑠,以后,我會一直陪伴在大王左右,若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我還是會盡我所能,至于大王能不能做到,我也不強求了。”
如果是以前,聽到蕭融要求和自己寸步不離,屈云滅能高興的晚上都睡不著覺,但今日聽了,屈云滅臉上的肌肉突然繃緊。
他的下頜骨緩慢的動了動,像是他在極力忍耐著什么。
下一瞬,他的怒吼像是帶著血腥味一樣的撲向蕭融。
“蕭、、融!!!”
這一聲炸雷嚇得外面的張別知手一抖,手里的筷子立刻就飛上了天,他跟雜耍一樣的趕緊伸出兩只手去抓,竟然還無意中完成了一個雜技的高難度動作。
簡嶠:“…………”
他壓低聲音呵斥,“別鬧了!被大王發現沒你好果子吃!”
張別知感到很委屈:“我又不是故意的……”
虞紹燮:“我剛才就想問,你為什么會拿著一雙筷子站在這?”
倚著虞紹燮的虞紹承打了個呵欠:“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咱們站在這究竟有何用,除了大王吼的那一聲,我什么都沒聽到過。”
虞紹燮剛要回答他,前面站在偷聽第一線的高洵之怒了:“誰再說話,就趕緊給老夫滾蛋!”
眾人:“…………”
這些人都沉默了,因為不管怎么插科打諢,哪怕是最不想參與這事的虞紹承都不想就這么離開,他們還需要一個結果呢。*
營帳里面,屈云滅又站了起來,這回他站在營帳中央,倒是沒有再貼著帳頂了。
蕭融仰頭,看著他句句暴怒:“我知道,我中了計,差點死在鮮卑人手里,我幾近沒做到保證過你的事,你對我感到生氣,我明白。可你能不能也為我想一想,我是逼不得已的!如果可以我也不會食言,他們——他們盜走了我父母的骸骨,你還想讓我怎么做?!難道我要眼睜睜的看著,忍著,任由他們把我阿娘的尸骨光天化日的掛在墻上嗎!”
屈云滅的臉上有了一點血色,但他看起來更糟糕了,因為他被氣的,而且他的頭上出了好多汗,他很難受,只是他沒告訴蕭融。
蕭融盯著他眉心的位置上,慢慢流下來的一滴冷汗,它落在淚溝上,看起來就像是屈云滅流下的淚。
但屈云滅不可能流淚,他是最標準的男兒流血不流淚的那種人,無論是恐慌、難堪、焦躁,他的處理方式都是大發雷霆,用怒火發泄自己的情緒,不過能讓他露出這么可怖的神情,蕭融也是很厲害了。
不管是外面偷聽的誰站在這,估計都要被嚇傻一陣子,但蕭融還有心情觀察屈云滅的神情,然后,他也緩緩站了起來。
他沒回答屈云滅的問題,反而是問了他一句別的:“醒了這么久,你有同其他人問過最近發生的事情嗎?”
屈云滅神情僵了一瞬,沒有,他沒問。從蕭融脫離他的桎梏,他滿腦子都是怎么讓蕭融生氣,他什么都沒問過。
蕭融笑了一下,那表情就像是說,看,我就知道。
屈云滅的神情越發僵硬,因為他察覺到了,從蕭融問他這個問題開始,他已經輸了。
蕭融輕聲問他:“屈云滅,你怎么總是那么自以為是。”
屈云滅脖子上的筋抽搐般的動了動。
蕭融深呼吸了一遍,然后才重新看向屈云滅:“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離你受傷不過五日,甚至還不到五日,準確的說是四日半,為什么我能到的這么快?”
屈云滅一怔,發現他露出茫然的神色,于是蕭融又道:“你看看我,你有沒有發現,我和之前哪里不一樣了?”
屈云滅的眼神像錐子一樣扎在蕭融身上,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殺了蕭融,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只是慌了。
沉默片刻,給他留出思考和反應的空間,蕭融才慢慢說道:“你讓我為你想一想,屈云滅,我告訴你,我想了,整整兩日的時間,我坐在你身邊,一直都在想,你沒有死在我手里就是因為我已經提前想過了,那現在輪到我來問你了,你有為我想過嗎?”
“為父母報仇,搶回你母親的骸骨,在你眼里我就是這么自私的一個人,會因為這個就對你生氣。天下人對我有諸多誤解,對你也一樣,但我以為至少你是了解我的,你真不明白我生氣的原因在哪里嗎?”
屈云滅腦子非常亂,他聽到蕭融說他已經來了兩日,那時候他的腦子里就像是有兩個镲猛地碰撞了一下,這時候蕭融又問他這個問題,好半天,他才反應過來回答:“……因為我中了敵人的計。”
蕭融并不意外這個答案,但聽到的時候他還是笑出了聲。
屈云滅不安的看著他,門外偷聽的五個人也不安的揪住了自己的衣角。
蕭融:“我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可你好像不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我連對我自己都不會那么自大,人活著就是會犯錯,更何況這事究其根本也不是你的錯,是敵人太卑鄙了,但我無法接受的是,你明明同我保證過了,你也知道敵人就是要引你出去,那你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還要脫離大軍!”
一連三個為什么,把屈云滅問的啞口無言。
而這時候,蕭融又笑了一下,要是虞紹燮在這,就會發現這是蕭融下午時對他露出的同款表情:“你回答不上來,但我知道,因為你習慣了,戰場是你個人的戰場,別人不是你的敵人、就是你的累贅,你仗著一身武力不要命的往前沖,也是因為你確實不在乎你這條命。”
蕭融往前走了一步,他跟屈云滅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一些,而他再次放輕聲音,但是這回他的語氣無比認真:“那我算什么呢,心心念念都是你這條命的我,豈不是看起來很可笑嗎。”
屈云滅的眼睛染上了猩紅的顏色,他同樣看著蕭融,但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當啷。——咣當!
營帳外面,簡嶠掐死張別知的心都有了:“把你那該死的筷子放下!!”
張別知委屈又后怕,但是現在扔出去不是還有動靜,干脆,他直接塞到胸口,保證絕不會再掉了,他才對其他人堅定的點點頭。
眾人:“……”
張別知這么多年挨的森*晚*整*理罵,真沒有一句是白來的。
他們緊張的重新看向那個安靜的帳簾,然而什么動靜都沒有。
里面的蕭融和屈云滅聽到了外面傳來的聲音,蕭融猜到了外面應當是有人在偷聽,但他垂下眼睛,沒有管;而屈云滅是已經顧及不到別的事情了。
屈云滅張了張口,又張了張口,才終于發出聲音來:“我沒有不在乎……”
他現在有了許多要做的事,他知道有人在陳留等著他,他甚至……甚至在中箭之后體會到了什么叫后悔!
他沒有不在乎,沒有!
可是這些話好蒼白啊,他說他沒有不在乎,那他又做了什么呢,氣上心頭他就不管不顧了,別說蕭融,連他自己、連他阿娘,他都不記得了,他輕易的跳進了敵人的圈套,把活人死人都忘了個一干二凈,他化身殺戮的機器,卻不知道他并非機器,他是人,而人是會死的。
屈云滅解釋不下去了,他的嗓子發堵,身上還是好疼,但是心里也好疼,后悔的情緒又襲擊了他,這種洶涌又鋒利的感覺,讓他控制不住的閉了閉眼。
他沙啞的說道:“我錯了。”
“我錯了……”
“我知錯了,阿融,我不會再犯了。”
蕭融抿著唇,卻只是輕輕的對屈云滅搖了搖頭:“我不是你,我吃一塹就長一智,我也錯了,而我是真的不會再犯了。”
屈云滅聽著這些話,身體仿佛搖搖欲墜,他有種被拋棄的感覺,不是蕭融拋棄了他,而是所有都拋棄了他,他眼眶紅紅的看著蕭融,而蕭融不再看他,他只是盯著地上那個被燈光拉長的影子,然后硬著聲音說道:“大王慢走,還請大王這幾日好好休息,待大王傷好了,我們還需要同鮮卑好好的算一筆賬。”
蕭融沉默的等著,他了解屈云滅,但也不是完全了解屈云滅,就像這個時候,他猜屈云滅更有可能的是耍賴,他不愿意離開,而蕭融也準備好了這樣應對的措施。
但屈云滅沒有死纏爛打,他看了蕭融很久,發現他真的不再對自己心軟了,于是屈云滅渾渾噩噩的轉過身,走了出去。
而他不知道的是,從他轉身開始,蕭融就已經抬起了頭,他看著屈云滅如何僵硬的邁出步子,又看著屈云滅如何抬起那只還有些顫抖的手。
蕭融看著,看著,直到再也看不見了。
脫力一樣的摔坐回席子上,一旁的飯菜早就冷了,不過沒事,現在的蕭融什么都吃不進去,他也開始像之前的屈云滅一樣,在心里固執的重復。
我沒錯,我就是沒錯。……*
里面的對話斷斷續續,外面那幾個人其實沒聽到太多,但結合上下文,他們也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這五個人一個挨一個,跟糖葫蘆串一樣的尷尬站著,而屈云滅從他們幾個人面前走過,一點反應也沒有。
張別知大氣不敢出,他默默看著屈云滅離開,不知道為什么,他心里突然有種酸楚的感覺。
但說到底這是別人的事,還是他一直都不怎么關心的大王的事,所以這酸楚轉瞬即逝,很快他就恢復了正常,然后小聲問一邊的簡嶠:“大王中的毒沒有影響眼睛吧,或者影響腦子?”
簡嶠:“…………”
他緩緩扭頭,而拯救了張別知的,是高洵之的一句話:“簡嶠,你今夜守著大王。”
簡嶠忍了忍發癢的拳頭,然后悶悶的回了一聲是,但是臨走之前,他報復性的撞了一下張別知的肩膀,把他撞得齜牙咧嘴,卻又不敢叫喚。
之后高洵之就邁步朝蕭融的營帳走去了,虞紹燮心一緊,突然叫了他一聲:“丞相!”
他沒有叫高先生,丞相是蕭融愛用的稱呼,而高洵之回過頭,對虞紹燮安撫的笑了笑:“放心。”
虞紹燮果真停了腳步,也不再攔著他了,但是他一直擔心的目送高洵之走進去,直到什么也看不見了,他才失落的垂下了頭。
這時候虞紹承走到他身邊,虞紹燮抬起頭,看向這個他已經忘了什么時候便長到這么大的弟弟:“為什么我有種害怕的感覺?”
虞紹承回答他:“因為你太在乎他們了。”…………
外面漸漸散了,而營帳里,高洵之和蕭融對面而坐,蕭融抱著自己的腿,已經沒有了在屈云滅面前的模樣。
他對高洵之說:“我沒錯。”
高洵之點點頭:“你的確沒錯。”
蕭融的神情從固執變得茫然,他有些不明白,“那我為什么依然感覺很不好?”
高洵之張了張口,他似乎想說別的答案,但最后,他給了蕭融五個字:“我也不知道。”
蕭融看看他,抿了抿唇,又過了一會兒,他對高洵之說道:“丞相,中秋那天我在宴席上出的事,能不能別告訴大王。”
高洵之愣了愣:“你想瞞著他?可是阿融,這事情瞞不住的。”
太多人知道了,也太匪夷所思了。更何況,所有人都知道,偏偏屈云滅不知道,這有些不公平。
蕭融低著頭:“能瞞一會兒是一會兒。”
高洵之神色復雜的看著他:“最多能瞞到回返陳留。”
蕭融:“那也行。”
高洵之不懂:“為什么?讓大王知道你經歷了什么,他才能明白——”
蕭融突然打斷他:“不需要。”
高洵之一愣,這時候的蕭融好像又回到了趕路時的模樣,他一字一頓的看著高洵之,說出的話像是警告,但究竟是警告誰,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不需要他的同情。”……
高洵之望著蕭融,他的眼神讓蕭融擰眉,而這就是蕭融最不想要的同情。
蕭融垂眸,他對高洵之說道:“丞相回去看看吧。”
不等高洵之詢問他看什么,蕭融已經告訴了他:“大王的傷情,可能是又反復了。”
高洵之怔了一下,他立刻起身,但在快步走出這個營帳之前,他還是不忍心的回頭,對蕭融說了一句話:“兩難全的人不止是大王,吸取他的教訓吧,阿融。”
等他出去了,蕭融感受著頭部傳來的一陣陣悶疼,然后慢慢閉上了眼。
他不是兩難全,從頭到尾,他都只想做一件事。*
另一邊,屈云滅果然又開始發熱,他躺在床上,看著比白日的時候還了無生氣。
簡嶠把大夫叫來,大夫開了兩個方子,阿古色加聞言也過來了,好在這個發熱并不嚴重,大約就是受傷之后的正常反復,比較嚴重的是他腹部的一個傷口,不知怎么居然裂開了,還裂得很嚴重。
阿古色加看著大夫給他包扎,而屈云滅一動不動的,毫無反應。
不久以后高洵之也過來了,兩人對視,高洵之對她搖了搖頭。
阿古色加沒懂他什么意思,但她大致猜得出來,又發生了不怎么順利的事,而看屈云滅這表現,八成和蕭融有關系。
一番折騰,別人都走了,阿古色加才坐到屈云滅身邊,用她一貫冷靜的嗓音問他:“發生了什么?”
屈云滅的眼睛微微轉動,他看著阿古色加,好久才回答了她一句:“我做錯事了,羅烏。”
“他真的恨我了。”
沉默一瞬,阿古色加說道:“恨……是個很可怕的字眼,我不知道你為什么這么篤定,但就算他真的恨你,你也應該知道,他的恨和別人不一樣。”
屈云滅知道,但他忍不住的感到恐慌。
“若有一日變得一樣了,我該怎么辦?”
阿古色加看著他:“那你就接受。”
“若接受不了,我又該怎么辦?”
阿古色加回答:“那你就去死。”
屈云滅愣了一下,然后淡淡的笑了一聲,他仰著頭,看向頭頂傾斜的帳頂,他喃喃道:“不行,那他就更恨我了。”
阿古色加看他這個樣子,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替屈云滅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睡吧,等你醒了,你就知道該怎么做了。”
話雖如此,但屈云滅久久都閉不上眼睛,而另一邊,蕭融都準備提前睡了,張別知居然又端著一桌子飯菜進來了。
對著蕭融的目光,他撓了撓頭:“我猜你可能沒吃什么……”
蕭融看著他,突然又笑了一下,他這回真的沒別的意思,但張別知看起來有點害怕,他好像對蕭融的笑有陰影了。
蕭融也不在意,他讓張別知把飯菜放下,然后很是和善的對他說道:“你不是一直想要跟我學做官嗎?那聽好了,我現在要教給你第一課,也是最重要的一課。”
張別知快速眨眼,他看到蕭融笑吟吟的,對自己緩緩張口:“拎清你的身份,身為什么樣的人,就去做什么樣的事,絕不能將兩個身份混淆,記住了嗎?”
張別知:“…………”
他胡亂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記住了,但在他出去以前,他回過頭,看著已經開始吃飯的蕭融,他暗暗腹誹。
我記這個做什么?你和大王的事關我什么事,討厭,你們兩個吵架不要把我拉進來。
快走快走,不然接下來蕭融可能要拉著他吐苦水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