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曜很少對人提起兩年前自己失聰這件事。
裴家也心照不宣地對這件事緘口,平日里盡可能少地提起兩年前的那場車禍。
除了不吃不喝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的幾個月,裴曜再無表現(xiàn)出異樣。
直到如今,他坐在沙發(fā)上,指著自己的耳朵說起失聰這件事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不能很平靜地說起這件事。
在年少成名張狂時刻被命運(yùn)轟然擊碎長久以來引以為傲的天賦,失聰?shù)哪嵌螘r間體會到絕望與痛苦比前二十年都要多。
幽采很安靜地望著他,眼里有裴曜看不懂的東西。
那雙黑而純的瞳仁靜謐而柔和,無端使人聯(lián)想到春天的清澈氣息,治愈又沉靜。
他問:“你還想聽到那些聲音嗎?”
裴曜怔了一會,隨后笑了笑說了一句當(dāng)然想。
幽采抬手,輕輕地將指尖搭在裴曜的耳朵上,小聲地念了一句像是咒語一樣的話,又彎唇小聲說:“我能力有限,雖然能讓你聽到一些你想聽到的聲音,但不會維持很久。”
裴曜聽不清楚那句話咒語一樣的話內(nèi)容是什么,只知道微涼的柔軟指腹搭在耳廓,引起一陣細(xì)密的微小電流躥過,自上而下蔓延開酥麻的觸感。
曾經(jīng)打三個耳洞都面不改色如今只是被摸了一下耳朵的裴曜完全愣在原地,神情有幾分恍惚。
半秒后,大片紅暈不知不覺漫上青年臉龐,又緩慢蔓延到耳尖,淺灰發(fā)色的青年低頭,面紅耳赤地用手肘撐住膝蓋,雙手手掌蓋在發(fā)燙的額頭上。
幾乎能從頭頂上冒出熱氣。
幽采有些愣。
半晌,他遲疑地望著自己的手掌,茫然地想他的法力什么時候變得那么厲害了。
自己分明只是給裴曜輸入了一些油菜花精的法力,能讓陷入瓶頸期的裴曜聽到他想聽到的東西,但還不至于讓裴曜跟吃了十全大補(bǔ)丸一樣。
那腦袋幾乎冒煙的樣子仿佛他將畢生的法力都輸送給了裴曜,裴曜立即要打坐消化一般。
幽采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神色凝重地望著沙發(fā)上用手背掩蓋著額頭的裴曜,生怕陷入瓶頸期的裴曜有什么三長兩短。
不過好在過了一會,裴曜就恢復(fù)過來,再抬頭時雖然已經(jīng)面紅耳赤,但呼吸平穩(wěn)了許多。
裴曜伸手摩挲了幾下自己發(fā)燙的耳垂。
他以為幽采剛才輕碰他耳朵代表著對他的安慰,于是帶著幾分純情和浪漫,小聲而笨拙地說自己已經(jīng)聽到了自己想聽到的東西——在喜歡的人靠近的那瞬間,聽到了自己熱烈的心跳聲。
那劇烈的心跳聲能媲美世間任何節(jié)奏的鼓點(diǎn),
幽采眉頭舒展,欣慰道:“能聽到就好,能聽到就好。”
終于能聽到植物說話了,他都不敢想,一朵油菜花精生活中在人類的世界,卻聽不到植物說話的聲音該是一件多么孤獨(dú)的事情。
幽采眉眼彎彎,想到什么又認(rèn)真道:“不過我能力不夠,不能讓你一下全聽到,只能慢慢來,維持的時間也不會太久。”
裴曜彎著唇,很配合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看著幽采起身,將窗臺上的一盆小捧在遞給他,小聲道:“你能幫幫它嗎?”
幽采顯得有些憂慮,仿佛很感同身受地小聲道:“蘇哥打電話的時候喜歡揪它的葉子,它傷心了好久。”
“你能把他帶回去嗎?等它腦袋上長出了葉子,不傷心了,我再把它給接回來。”
他雙手捧著小小的盆栽,像是捧著一只蝴蝶,很圓的眼睛此時因?yàn)閼n慮耷拉下來,臉龐透著一股認(rèn)真,又長又卷的睫毛晃動的時候幾乎把裴曜的心都給晃軟了。
裴曜小心翼翼地接過盆栽,有些磕巴道:“好,我一定好好照顧它,晚上睡覺也看著。”
幽采眉頭舒展開,抿出個笑:“它很乖的,不會鬧著喝水也不會忽然說冷忽然說熱。”
裴曜哦哦了幾聲,有些緊張地捧著盆栽,姿勢很像新手爸爸捧著剛出生的孩子,甚至比新手爸爸還要謹(jǐn)慎一些。
他幾乎是不過腦的問道:“它一般喝什么水?純凈水還是礦泉水?我要準(zhǔn)備新的水壺給它嗎?”
幽采有些詫異,抬頭望著裴曜,像是沒想到他連這個都不知道。
耳朵上打了三個耳洞將近一米九的青年捧著小小的盆栽,愣愣地與他對視。
幽采:“……”
他敗下陣來,只能摸了摸鼻子道:“跟你喝一樣的就行了。”
裴曜心想那怎么行,這可是心上人送自己的第一樣?xùn)|西,自己喝的那些水怎么能讓盆栽也跟著喝,必須回去好好研究研究才行。
委屈了誰也不能委屈了這個腦袋上只有兩片葉子的盆栽。
他鄭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后又有點(diǎn)靦腆地夸對面前幽采好愛惜植物啊。
幽采撓了撓臉,總覺得哪里怪怪的。
夸一個植物對待植物好,不就是等于夸獎一個人類好喜歡人類嗎?
———
晚上九點(diǎn)。
裴曜小心翼翼地捧著小盆栽回到病房。
病房是個套間,十分寬敞,他捧著盆栽站在病房門口沉思了六分鐘,也沒想好要將盆栽放在哪里。
放在窗臺上,雖然有陽光,但風(fēng)吹雨打的,萬一哪天關(guān)窗不及時,吹掉了盆栽里唯二的兩片葉子,他怎么跟幽采交代。
放在招待室的客廳茶幾上,探望的人那么多,萬一有人例如裴汀手欠拔掉了唯二的兩片葉子,那也不行。
思來想去,裴曜最終決定好了位置。他鄭重其事地將小盆栽放在病床旁的象牙白床頭柜上。
潔白的床頭柜配上一點(diǎn)小巧可愛的綠色,顯得活潑好看極了。
裴曜很滿意,低頭碰了碰小盆栽的葉子,自言自語道:“改天給你換個盆好不好?想要什么樣的?l家的還是c家的好?或者去拍賣場給你拍個青瓷的瓶?”
不知是不是錯覺,裴曜似乎還真的聽到了一聲稚嫩的聲音說要l家的盆,l家系列的東西貴。
裴曜搖了搖頭失笑,只當(dāng)是自己聽錯了。
半夜。
整個醫(yī)院靜謐無聲,病床上的裴曜閉著眼,呼吸平穩(wěn),正在安穩(wěn)地睡著覺。
直到在夢里,裴曜隱隱約約聽到稚嫩的哭泣聲,聽上去悲傷得厲害。
那哭聲一邊哭一邊說自己的頭發(fā)沒有了,每一字每一句話都清晰可聞。
十多分鐘后,源源不斷的哭聲終于將沉睡中的裴曜吵醒。他皺著眉頭,睡眼惺忪睜開眼,在病床上坐了起來,昏沉地看了四周一圈,卻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
耳邊的悲傷抽噎聲卻越來越清晰——“嗚嗚嗚我的頭發(fā),我的頭發(fā)沒有了……”
——“為什么要拔我的頭發(fā)嗚嗚嗚”
漸漸清醒后的裴曜心跳猝然漏跳了幾拍,扭頭望向聲音的來源——床頭柜。
他喉結(jié)劇烈動了幾下,就在這時又聽到另一種憤怒的聲音——“捶捶捶,為什么要在我家捶那么大的一個坑!”
“拳頭大了不起啊!”
“老子總有一天長出好多好多刺扎扎扎!”
裴曜有些茫然,望向憤怒嗓音的來源——窗臺。
他在病床上沉默地坐了兩分鐘,恍惚中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兩分鐘后,沉默的裴曜重新躺下,蓋好被子,閉上眼,強(qiáng)行使自己沉睡。
清晨,查房的護(hù)士推門而進(jìn)時,被病床上的人嚇了一跳。
病床上坐著的人眼下微微青黑,似乎是一副頭痛欲裂的樣子,嗓音微啞地問她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護(hù)士茫然搖頭,說沒聽到。
裴曜沉默,又聽到護(hù)士問他昨晚休息得怎么樣,身體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裴曜神情疲憊道:“沒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只是昨晚好像做了一晚上的夢,夢見植物成了精跟我說話。”
護(hù)士下意識問道:“說什么?”
裴曜搓了一把臉,沉默半晌緩緩道:“說它腦袋上沒長頭發(fā),心里難過。”
“另一個說我把它家捶了一個大坑,說我力氣大了不起啊。”
護(hù)士:“……”
整整一天,裴曜都能時不時聽到旁人聽不到的聲音。
他這次住院住得久,有些朋友不了解情況,以為他此次過敏癥狀嚴(yán)重,紛紛再次提著果籃前來探望。
裴曜對每一個前來探望的人都假裝不在意地問了一句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得到的回答無一例無都是沒有聽到。
他不信邪,對著最后一個來探望的朋友再次神色凝重地問道:“你真的沒聽到什么聲音嗎?”
朋友茫然地?fù)u了搖頭,十分肯定地說自己沒聽到。
裴曜沉默,隨后在朋友疑惑的神情中擺了擺手,神情恍惚地說自己沒什么事,只是晚上做噩夢做多了。
下午三天,裴曜接到一通電話。
他神情恍惚地拿起電話,看到來電顯示人時才清醒了幾分,迅速地清了清嗓子,接起電話,嗓音低沉裝作沉穩(wěn)的樣子道:“喂,怎么了幽采?”
花店里,幽采坐在操作臺上,心情很好道:“下午好,裴曜,你今天怎么樣?有沒有感到開心一點(diǎn)?”
裴曜近乎是不假思索沉穩(wěn)道:“有的,昨天你的安慰很有用,我今天過得很好。”
幽采欣慰地笑了起來:“那就好,等等——說了多少次了,我打電話的時候不要亂來。”
電話那頭忽然傳來一疊聲活潑開朗的男聲,仿佛是在跟幽采撒嬌:“哥摸我摸我摸我!!摸摸我嘛!”
“哥,別打電話了,快來摸摸我嘛!”
裴曜:“……”
天殺的,死狐貍精終于明目張膽地挑釁了是吧。
死夾子!裝什么清純活潑可愛男高!跟幽采撒什么嬌!
裴曜緊緊握著電話,一下次就坐在病床上,怒火中燒且如臨大敵地聽著電話那頭的男生跟幽采打情罵俏。
幽采明顯對那個男生很縱容,好一會才想起他一樣,高興道:“差點(diǎn)忘記給你們互相介紹了。”
“裴曜,它是洋甘菊,性格很熱情大方,你們可以平時多多交流交流,我經(jīng)常跟它提起你。”
說罷,幽采似乎是把電話遞給了那位男生,讓那位男生跟裴曜打招呼。
半晌后,電話里才傳來小流氓盆栽不太情愿甕聲甕氣的一句:“你好。”
裴曜坐在病床上,如臨大敵地冷笑著道:“你好啊,揚(yáng)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