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聚光燈的暗處(完)
消息在網絡上傳播的無比迅速, 原本是為電影造勢的發布會因為不受控的主演而被推上了風口浪尖,被邀請到現場的記者和觀眾都驚呼出聲。
經紀人和助理更是直接上臺將顧晨帶離,閃爍著燈光的攝像機依舊在兢兢業業的錄制著面前的情況, 不多時相關的詞條就沖上了搜索平臺的高位,勁爆的標題和內容讓人們點擊,而后數日之前的相關詞條也再一次登上了搜索高位。
人們以為這是又一次值得熱鬧起來的狂歡,同先前一樣大肆發表著見解,但這一次他們討論的對象并不是單純的素人,顧晨有著相當體量的粉絲這也是他在娛樂圈里為數不多獲得的東西。
網絡上的罵戰很快吸引了各大營銷號的注意,嗅到勁爆味道的狗仔們再一次開始行動,對于明星而言可扒的黑料在很久之前就已經扒的差不多了, 但這并不代表冷飯不能熱炒,人們熱衷于為話題添一把火。
不久之前人人喊打的林長風變成了娛樂圈博弈的犧牲品, 人們開始重新看待之前爆出的相關話題,突然出現了很多憐憫同情的人,也多出了很多惡意揣摩的人, 人們好奇同性之前那不為人知的故事, 那對于現在的娛樂圈而言是少有提及的。
或是惡意或是好奇, 善意在其中的占比微乎其微。
好好的發布會徹底變成了一個炸彈, 確實帶來了不小的話題,但卻蓋過了電影本身, 人們找到了各種各樣的蛛絲馬跡試圖去拼湊真正的故事,林長風和顧晨從前的同學也都慢慢在網絡上發言,亦真亦假,誰又弄得清。
但無比確信的只有一句顧晨親口說出的, 他們是戀人,而不是其他的關系。
所謂的欺凌并不存在, 在無法被壓制的爆料中,他們在高中的畢業照上站在一起笑得開心,甚至在大學的畢業照上,他們也依舊靠近,多年前穿著學士服的兩個年輕人手上舉著祝福的花束,甚至特意留下一張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單人照。
無論如何,似乎也都不是關系不好的兩個人會做出的舉動。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瘋了嗎?!”
焦頭爛額的經紀人在化妝室里對著顧晨吼著,公司花了大把的金錢才壓下的消息被不聽話的藝人一句話徹底推翻,公關團隊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壓力,輿論的倒向幾乎是無法控制,發布
會有上百臺手機,網絡會延長到沒法觸碰的地方。
“你是不想繼續干了嗎?!知不知道這會造成多大的后果!”
顧晨是公司最大的搖錢樹,卻在眾目睽睽之下鬧出這種事,經紀人的電話被上司接連撥打,其中還有打探消息的媒體不斷聯系,工作室的官方號下面有不斷詢問情況的粉絲,那些話如果是由別的人說出口還好。
偏偏是由顧晨自己親口說出來。
“賠償金,從我賬戶里扣吧!
他最終只是說出這樣一句話,在經紀人發作前拿著外套快步跑出去,打開門面對的通道上站滿了舉著手機拍攝的媒體,看見顧晨就像是餓狗看見了肥肉一樣激動的沖上來,不算寬敞的走道上滿是閃著光的手機,還有懟到顧晨面前的錄音設備。
“顧晨先生,請問您剛剛說的都是真的嗎?”
“顧晨先生,之前被您稱為霸凌者的林先生目前在什么地方?您現在是要去找他嗎?!”
他們的問題同往常一樣尖銳,顧晨在被圍堵的道路中擠著向著出口靠近,狹窄的空間里連空氣都很難存在,毫不留情的記者只在意是否能第一個得到爆料,歡愉建立在血肉之上,遲來的反撲只會更加殘忍。
顧晨用了很大的力氣才來到車庫,身后的記者不用想也知道不會讓他安穩的離開,有的人追逐在他身后,有的人已經坐上車準備跟蹤他的一切,人們都好奇下一步的發展,為了其中的利益,也為了他們各自的好奇心。
顧晨其實并沒有準確的方向,但他坐在駕駛位上的時候,突然開始思考自己會怎么做,如果他是‘顧晨’,他會把林長風帶到哪里去,作為同一個人,兩個顧晨之間都有一個共同的執念,那個執念從大學時就存在。
不僅僅是林長風,更是一枚戒指。
二十六歲的顧晨沒有成功的,二十九歲的顧晨也沒有成功的,就是送出那枚戒指,去往國外走上大學時計劃的婚姻,他們之間或許無法得到祝福和被認可的婚姻,但那并不重要,那原本就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情。
或許去的是A國,那里他從很久之前就開始計劃,有內陸地區少見的大雪,也有樸素但神圣的小教堂,二十一歲時的顧晨就選定好了地方,直到現在也未改變。
林長風所在的城市今天還有最后一班去往的航班,離眼下還有六個小時,拋去顧晨趕過去的時間,其實留給他的只剩下不到兩個小時。
未來的顧晨很清楚現在的他是什么樣子,同樣的,他也可以大約推斷出未來的自己。
人骨子里的劣根性是存在而不會改變,獨占欲也是不會改變的。
——
車里的智能管家也實時播報著娛樂圈的新聞,‘顧晨’意外卻也不意外,他對于自己的個性很了解,一直緊繃的神經最終也都會斷裂,見到無法挽回的局面才會改變,但讓人并不高興的是,現在的顧晨可以,但他卻做不到了。
沒有什么是‘顧晨’可以再改變的了,他知道很久之前他和自己的戀人就已經徹底分離,但他就是放不下,不同時間中的林長風確實是不一樣的,但他們至少是一個人,所以哪怕是不完整的替代品。
他也完全沒法放手。
換一個名字,換一個身份,換一個國家。
他把二十六歲的林長風當成自己想要的那一個,作為交換,他也可以裝一輩子二十六歲的自己,不等價的交換,卻是他一定要做的事情。
‘顧晨’猜測這個時候的自己應該想要盡快趕來這個城市,A國是他們最初設想的國家,在這個城市中只剩下晚上的一班航班可以到達。
他們能互相猜測,但是三年的時間差終究會帶來不同的東西。
后座的林長風依舊昏睡著,‘顧晨’展開毛毯和軟枕給他整理好,常見的普通汽車,常見的出游模式,不常見的是車上的人。
“我帶你去他的城市看看吧!
顧晨會來到林長風的城市,他們總是默認青年不可能離開這座城市,所以‘顧晨’決定帶著人離開,去的也不是什么奇怪的地方,只是更為繁華的、明星們久待的城市,就像是相向而馳卻終將錯過的命運。
現實中他們不會在中點相遇,只會在中點錯過。
因為是同一個人,所以他們都很了解彼此,‘顧晨’也確實是要把人帶去A國,但卻是會換一個城市出發,陰差陽錯卻也是有意為之的錯過,行駛在高速路上,帶著粗框眼鏡的‘顧晨’平靜的目視前方。
哪怕身側出現過于奇怪的車輛也沒有側目,因為已經沒有必要再有交集。
踩著油門趕去林長風身邊的顧晨沒有心思注意道路上旁的車輛,他的身后跟著許多記者的轎車,他也沒法在高速上分心在意路過的汽車,更何況在高速上的大家都像是一陣風一樣的離開,就算注意到,他也沒法看清。
高中時林長風總是喜歡帶著老土的眼鏡,直到顧晨給他換了新的,再到工作后換了隱形眼鏡,在他們的時間過去十年之后,最追趕流行的人戴上了那副粗框眼鏡,拋掉了那帶來金錢和掌聲的身份,遲來的少年人的熱血驅使著他行動。
而他也確實行動了。
從過去的自己手上,搶來了不屬于自己的戀人。
一條路走到黑,一個錯誤錯到底,學不會反思的人也絕不會回頭,在無論哪一個顧晨的人生中,愛情絕對代表的不是放手,只有抓的足夠緊才能成功,哪怕那會導致被他抓緊的戀人失去生息,那也絕對不會放手。
放手是失去,抓緊也是失去,那倒是不如緊緊相貼到最后一刻。
抱著這樣扭曲的心思和想法,車輛平穩而快速的前進,短暫相交的兩輛車飛快的拉遠了距離,行駛在無法掉頭的公路上,行駛在對于誰而言都是錯誤的方向上。
“求求你、接電話!
顧晨手機上的智能管家一次次的按照指令撥打林長風的電話,但不出意料的每一次都是失敗,造成的結果就是不斷被踩下的油門。
身后是窮追不舍的媒體,工作用的手機不間斷的響鈴,但卻沒有他渴望得到的消息。
收到相關消息的粉絲也通過金錢購買消息,作為販賣美好的藝人,顧晨的塌房惹來的是熱愛他的粉絲的憤怒,她們付出金錢和心血追逐的人至少要維持著表面的完美無缺,顧晨辜負的從來都不單單是林長風一個人的真心。
在數小時的路途后,他跟著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路線一路來到那熟悉的高架橋面前,顧晨的車輛的前后左右幾乎都是看熱鬧的人,他就像是被網兜住一樣。
沒法向前,也沒法離開,在高架橋上緩慢的移動,有激進的粉絲來到他的邊上開窗辱罵他,身后的狗仔眼疾手快的拍下一張張不完美的宣發圖片,幾個小時里,他走下了他自己一直愛惜著的明星的位子。
卻發現自己也沒辦法回歸到普通人的位置。
在交警的協助下他總算是來到了機場,到現在他才知道影視劇里的劇本有多扯淡,偌大的機場里少說有上千人,來來往往的趕路者沒有心思看周圍的熱鬧,千分之一搜尋到人的幾率根本是不現實的。
他演了幾年的戲,發現那些故事根本就不可能有挽回的結局。
身邊圍著的記者爭先恐后的詢問他是不是在尋找林長風的下落,混雜著那些曾經熱愛著他的粉絲的謾罵聲,顧晨感覺自己手中的手機遲來的振動。
有些麻木的看去,身邊的記者也伸長了脖子想要窺探。
【本來想讓你們最后見一面,但真遺憾,你已經離開了】
附圖是躺倒在車后座的青年。
顧晨止不住的開始顫抖,他以為自己是在不斷的靠近,但到最后發現卻是止不住的一直在遠離,哪怕途中短暫的交錯也沒有發現。
生離死別,無論哪一種都足夠痛苦,林長風會有新的生活,新的、無法被他找到的生活,他相識了十年的戀人,彼此參與了一半人生的戀人,那個一起走過最艱難的幾年,卻到最后遍體鱗傷的青年。
一旁情緒激動的粉絲罵他為什么不早點去死去投胎,宣泄情緒的話語,卻被當成一種點醒,成了顧晨混沌的大腦中唯一的方法。
在人們的驚呼聲中,他突然發瘋的奔跑。橫穿馬路惹來了司機的謾罵,在外管控的交警試圖阻止,但跟隨顧晨一同的記者們卻讓一切難以施展,幾百米的路程,他再一次來到高架橋上,不應該出現行人的地方出現了一堆人。
幾名交警抓緊疏通混亂的交通,卻再一次聽見人們的尖叫聲。
那個在一日之間口碑逆轉的明星越過了護欄,毫不猶豫的跳下涌動的江海,撲上去的人連衣角都沒碰到,就看見微小的人影徹底消失于奔涌的海水中。
如果這一次他來不及,那他快一步重來,無論睜眼是新生還是無止盡的循環。
他都絕對不要接受,一別兩寬的結局。
因為承認同性愛人而在網絡上引起巨大討論的人,在數小時后毫無預兆的,在眾目睽睽之下,跳下了幾乎不可能生還的海洋
“你很滿意這個結果嗎?”
在機場的等候室,清醒過來的林長風手里捧著一杯溫水,膝蓋上是‘顧晨’遞來的新身份的護照和身份證,但青年只是雙眼無神的看著播報著新聞的機場電視。
“或許吧,不開心,但也不傷心!
‘顧晨’的嘴角卻分明是勾起的。
“我從一開始就說過,我要殺死曾經的自己不是嗎?”他試圖開解林長風,“我也是他,我們依舊是戀人,往后沒有什么會影響我們的生活不好嗎?”
但林長風沒有出聲,只是把手中的溫水遞給他,‘顧晨’接過后下意識的喝了一口。
“你不是他,我也絕對不是你要找的人。”
林長風依舊這樣說。
“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沒有什么替代品可言,不過是尋求自己的心理安慰。”
“我在你的車后座上的時候,看見了這個,我想大約是你隨手放的,但也謝謝你!
林長風從口袋里不急不慢的拿出那個還裝著藥粉的紙袋子,那里面大約是被碾成粉的強效安眠藥,他不清楚該放多少,所以他全部倒進了溫水里。
‘顧晨’臉上的笑意再也掛不住。
“你就一定要選那個顧晨嗎?”
“不是一定要選,而是只能是他,無論未來會是什么樣子,在我時間線中,只會有那一個顧晨!
林長風注意到面前的人已經開始脫力。
“我覺得你應該不會死,畢竟只喝了一口。”
看著膝蓋上的護照,林長風想了想。
“A國,不錯的地方,但我應該到不了吧?我一直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很熟悉,顧晨也意外的把你放在我身邊,我猜測是因為我身邊一定要有一個顧晨?”
“但我不想身邊呆著的是不屬于我的那個。”
林長風的這一次人生似乎在好轉,又似乎是急轉直下,
對于死亡,他不避諱,甚至有些期待。
他由衷的希望,這一次,可以不再對面前的一切覺得眼熟的過分。
“我和我的戀人似乎是很沒有緣分的一輩子,說不定下輩子也不會再見面了,但你,無論你
是不是未來的顧晨或是什么別的,我都不希望我們再見面了!
“做夢可以,但最終都是要醒過來的。”
青年的身影消失在閘機口,‘顧晨’沒有力氣站起身,他對著那個通道看了很久,最終用僅剩的力氣將杯子里冷卻的水仰頭喝了下去。
他還有下一次的。
一次不行就十次、一百次一千次。
度過那么多的時間,總會有一次,他能夠成功,絕對不會接受結局,無論是現實,還是白日夢。
【據實時消息,前往A國的DH444號航班不幸遭遇劫機墜落,共137名旅客不幸遇難】
——
顧晨睜開眼的時候,高中學校的跑操鈴聲剛好響起。
“快下去,待會紀律委員可是要來抓人的!
同學們的聲音嘈雜,但卻有朝氣。
紀律委員,高中,跑操時間的教學樓,記憶里的畫面再一次出現在面前,顧晨的情緒慢慢的開始激動,他快步來到走廊上,沒有跟隨同學們一起離開。
他等待著,腳步聲不斷的靠近,他追隨著聲音靠近。
顧晨以為自己會看見一個帶著粗框眼鏡輪流巡查的少年,但卻發現面前的是一名扎著馬尾檢查的女生。
“同學,麻煩請假條給我看一下!
拿著登記表的女生按照規矩辦事想要看看顧晨的請假條,但她發現面前的少年像是呆住了一樣。
“你是誰?”
顧晨問出這個問題,女主點了點自己手臂上帶著的紀律委員的標志。
“我是紀律委員,負責登記沒去跑操的學生。”
“林長風呢?那個男生,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的那個。”
顧晨感覺有什么逐漸失控。
“什么林什么的,從開學起紀律委員只有我啊,你記錯了吧,好了,先把請假條給我!
但她剛說完這句話,卻發現顧晨轉身跑下樓去到了操場上。
他尋找著和他記憶里一樣的少年,看著一個又一個班級跑過,他看著每一個戴著眼鏡的少年,但就是偏偏沒有他要找的那一個。
他去求證老師,他問遍了每一個班級和辦公室。
得到的只有一個回答。
從始至終,都沒有一個叫林長風的學生存在。
從始至終,他都不存在。
或者說,從今往后,他不存在。
第062章 亂世非良配
這是動蕩的時代, 卻也是繁華的時代,旗袍和洋裝在街道上碰撞,打扮特別的外國商人和包著頭巾的印度巡捕, 黑白黃三種膚色少見的出現在同一個畫面里,甚至被記載在老舊的畫片里。
那時候人們消遣的方式很少,看戲聽曲算是一種,戲樓大多被有名的戲班子承包下,那里面
是更進一步的不真切,古色古香,卻又擺著最時興的西洋玩意,臺下坐著數十年聽戲的行家, 也坐著一知半解的外國人。
但最不缺的就是如雷的掌聲。
林長風年少時是跑貨的苦力,誤打誤撞下救下了當時還未成為一方老大的年輕人, 他以為只是紅塵中短暫的一段因果,卻沒想到這段因果結出未想到的未來,他十六歲時救下的人在兩年后迅速發家。
靠著水路跑貨賺了第一筆錢, 再用這筆錢投資, 利滾利, 錢越來越多, 手下的勢力也越來越大,等到林長風第二次見到那個人, 他才知道對方姓周,原先是個商人,如今算得上一個地區管控的真正的大老板。
周老板是個記掛恩情的人,而林長風也是個愿意吃苦愿意拼的性格, 在十八歲那年,原本平平無奇干著苦力活的青年有了新的身份, 粗略的學了學書本上的知識,他一開始幫著照顧水路的生意,干苦力出來的一身腱子肉倒是有了新的用處。
在搶生意的時候,洋人總是喜歡使些絆子,若是旁人或許就認了這啞巴虧,但林長風不會,周老板給了他更好的工作不需要三餐無定,知道感恩的人最是可怕,被棍子打破了頭也不服輸,硬是靠著一身不要命的氣勢給水路開出了一段時間的安寧。
林長風不覺得自己那樣太危險,他本身就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孤兒,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個像樣的歸處,一同的兄弟那就真的是他的兄弟,被納入了家人范圍的人就是他最大的軟肋,也是他一路拼下去的勇氣。
別人都說周老板養了一條聽話的看門狗,但林長風一行人卻絲毫不在意。
最終還是周老板看不下去他天天弄出一身傷出來,把人提溜回來,學著正兒八經的經商,一開始那些事情對于林長風而言就像是天書一樣,他弄不懂酒桌上的關系,卻也咬著牙扛了下來,慢慢的熟悉起來。
從靠拳頭說話的打手,到穿上西裝人模人樣的商人,林長風用了十多年,回過神來的時候,他都已經三十二歲了,到了別人也要稱他一句林老板的年紀和地位,從民國初年到如今,他面前的城市越來越繁華,來往的人越來越多。
但他依舊是獨來獨往的一個人,周老板把他當兄弟,他也一樣,林長風把之前出生入死的人都當做兄弟,但,他也不能總是去打擾別人對吧。
一個兩個的成了家,其余的死的死,走的走,十多年前的那一幫子人,其實早就湊不齊了,連帶著眼下,看門狗這個綽號,都沒幾個人記得了。
人這一無聊總要找點事情做,可一個人喝酒多少可憐了些,他便只能找些文雅的愛好了,不巧,夜總會和弄堂他不喜歡,便也只剩下戲樓可以讓他打發時間了。
林長風聽不懂什么戲文,他連書都是后來才讀的,只能聽著一個熱鬧,看著別人往臺上丟賞銀,他也會砸幾個大洋上去,戲臺上帶著大發冠穿著戲服的人就在撲面而來的賞銀中笑得俏麗,油彩都擋不住那滿臉的笑意。
或許是位愛財的主,林長風對于這種事情倒是很敏感,沒辦法,做生意的話,就要找那些愛財的,雖然說從守財奴手里摳出錢不大容易,但要是說動了,那可真就是大把大把的收益。
林長風只看了一出戲,卻無端端的想到手上正商談著的一樁生意,那是一部電影,眼下最時興的東西,但卻總是找不到最合適的演員,不是多了幾分艷麗,就是少了幾分嬌俏,女演員的選角上可是難倒了許多人。
想到這,林長風猛地一拍手。
剛剛臺上的那個,似乎也是何時的,戲曲演員的身段又好,演技可以磨練,但這長相,當真就是要看是不是老天爺賞飯吃。
戲樓的人大多也認識他,上道的領著他往后臺去,戲樓里滿眼都是浮華,話本子里辭藻華麗描繪的世界,就要用最艷麗的綢緞展示出,鍍銀鍍金的頭面上鑲嵌著寶石,在電燈下閃著光,怕是整個城市都抵不過戲樓里這短暫的浮華。
“林老板,他在那!
領著他的人知道他是為了找臺面上扮相嬌俏的花旦,就指了指木屏風擋著的地方,鏤空的雕花里隱隱約約的出現一個人影,下一刻,就從后面走出一個——
男人。
林長風愣住了,他看了眼對方大咧咧敞著披著的里襯,確定面前連妝面都還沒卸下的人是個男人,這對于他而言還真是一個不小的沖擊,他很少聽戲,也不知道男子的扮相能那樣好看,原以為是尋到了一個合適的女子,卻沒想到,連性別他都弄錯了。
領頭的人卻是不知道他的小九九,熱情的給他們介紹著。
“這位就是戲班子的班主,顧譚風顧老板!
臉上還帶著油彩妝面,連綁頭都還沒摘下的男子扭頭看著愣在原地的林長風,油彩刻意描小的雙唇開開合合,但卻不再是細著嗓子,而是正兒八經的男子的聲音。
“久仰大名,林老板,不知道這次找顧某有什么事?”
鬧出了一通烏龍,但卻也不完全是個烏龍,顧譚風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誤認,笑一笑也就過去了,林長風也是個三十多歲的人了,放在十八歲時會讓他抓耳撓腮的尷尬,眼下也不過幾聲笑意就可略過。
戲子和商人,都是最會看眼力見的人,能在眼下混亂局勢中盤下一座戲樓的人,和那修煉了千年的老狐貍沒多大差別了,從苦力工到大商人的人,也和那老狐貍是一模一樣的。
顧譚風舉薦了他戲班里有天賦的女子去林長風投資的電影里試鏡,那里面的洋人哪見過這樣身段板正的演員,當即也就敲定了人選。
“林老板,這人是好好的去的,你也得給我好好的送回來!
顧譚風在那天這么告訴林長風,雖說不是每一部電影后都有骯臟事,但他絕不可能放任手底
下的學徒有半分遭遇危險的可能,便提醒了林長風一句。
“那是自然,這人是顧老板舉薦給我的,那也算得上是我的人,那位姑娘我會派人保護著,出了事,我就任憑顧老板處置!
理了理身上披著的羊絨大衣,林長風坐進了轎車里,道別后就離開了。
顧譚風以為不過是日常生活中的小插曲,還以為日后定然是不會再見幾次面了,卻不想自那次之后,林長風就常年包下了那二樓的看臺,正對著戲臺子,瞧得見戲臺上的人,戲臺上的人也瞧得見他。
還偏偏只在顧譚風上臺時才回來,旁的戲班若是借了地方表演,那是全然看不見那位林老板的,時間一久,再遲鈍的人也發現了這有趣的一幕。
“林老板,最近也喜歡聽戲了?”
有人想上去攀談,但手上剝著花生的林長風只是瞥了他一眼搖頭。
“我聽不懂戲!
“那、那這是?”
問的人愣住了,面前吃著花生的林長風卻不在意。
“只是瞧著好看,就喜歡看看不行嗎?酒桌上看了那么多不好看的,我當然要找點好看的人或是事洗洗眼睛!
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臺上的表演正好結束,照舊是一通熱烈的賞銀絹帛丟上去,林長風也拿了一把撒去臺面上,叮呤哐啷的聲音自然引起臺上的人注意。
那雙濃墨描繪著的眼睛抬起看著二樓看臺上的商人,而后很快收斂了下去。
“林老板最近來戲樓來的倒是頻繁!
徹底卸下一臉油彩的顧譚風其實是個清俊的男子,穿著普普通通的長袍,走到林長風面前詢問,他這一回從后臺徑直來了二樓,看著還不慌不忙在剝花生的人。
“給你們戲班子花錢,難不成也不行?”
林長風笑眼看著他,把手上剝出來的花生往前面遞出去。
“我又不是傻子,唱的再好也不至于讓林老板按時按點的到這來看。”
顧譚風也不推辭,從林長風手中抓了一把花生,大大方方的坐在了林長風身邊,看著林長風眼前所能看見的世界是什么樣的。
“說吧,這次又是為了什么?”
“就這么覺得我有所圖謀?”
“我是戲子,你是商人,要是我天天打著名頭只演給你看,你不懷疑?”
“那倒也是。”
林長風笑開了,放下了手中的花生,正兒八經的看著顧譚風。
“我這個忙,也不知道顧老板愿不愿意幫!
“那得看是什么樣的忙。”
“過些天,租界的人會來請顧老板去他們那演上一折,我希望顧老板能提一嘴,讓我也跟著去看一眼熱鬧!
“為什么?”
顧譚風反問出這句話,租界對于國人而言,甚至算得上是龍潭虎穴。
“我以前是個跑苦力的,結識了一個義妹,吃了她家給的白米飯,前些天手下的兄弟告訴我,有個洋鬼子非禮她!
說到這里,林長風臉上的笑是再掛不住。
“我怎么能不討個說法不是?可惜租界對周老大一直忌憚,我找不到法子進去!
“所以打聽到了我身上!
“所以顧老板是幫還是不幫?”
聽到這句話,顧譚風瞥了他一眼。
“你這弄不好還得搭上我。”
“不會的,租界每天都會出些事,抽大煙抽死的、喝酒喝死的,多了去了!
林長風看著面前的青年,一時之間也拿捏不準,但他也不好讓別人冒著危險幫自己,也就準備移開這個話題,卻突然冷不防聽見顧譚風答應了自己,他還以為是自己幻聽了。
“怎么?答應了反倒讓林老板不高興了?”
面前的青年挑眉看著他,抬手理了理衣袖。
“為什么?”
“總歸那天我準備自個去,真要被你坑了,戲班也來得及跑!
顧譚風就沒想過帶著多少人去,甚至頭面也不準備帶過去,他就穿個灰撲撲的袍子過去清唱幾段了事,反正他不喜歡租界,租界也沒多少人看得起一個戲子,愛打打就是了。
“況且到時候,誰坑誰還當真是不一定!
這一天后,租界突然醉酒斗毆死了人的意外,穿著樸素上臺的顧譚風顧老板也被洋人好一頓數落和針對,差一點就要出不來了,整個戲班都在租界外焦急的等著,要是主心骨沒了,他們可就真沒辦法再走下去了。
卻不想那天半夜,是林長風把人撈出來的,又或者說是他們相互攙扶著走出來的,商人身上那件價格不菲的羊絨大衣被裹在顧譚風身上,兩個人臉上多少掛了彩,但總的看上去都還算好,林長風還笑著被顧譚風錘了幾下子。
第二天的報道上寫著,顧老板以一敵百罵遍租界無敵嘴。
“還無敵呢,你說你脾氣怎么一會好一會壞的?要不是我,你那天可真就被揍死了!
照舊來拜訪的林長風看著被學徒上藥趴在床上的人,忍不住調侃幾句。
“揍死就揍死,那我也罵!”
顧譚風的脾氣似乎是徹底被點燃了,直接就起了身對著林長風說:
“他說我戲不好!還說整個北平的戲都是過家家,我就后悔當時那一拳頭給他輕了!我就應該更用力點!
林長風很難把面前這個炮仗和之前那個還算溫文爾雅的顧譚風聯系起來。
不過也正常,人皆有所愛。
后續擺平麻煩的,還是出錢又出力的林老板。
——
或許也算是一種新概念的不打不相識,那天鬧出了一通大事,反倒是把他們之間那尷尬的隔閡給打破了,林長風不止有了進后臺的特權,還有了去戲班子大院拜訪過夜的特權。
當然了,每次帶去的禮也是管夠的,還托人送過去一副精巧的頭面。
“林長風,你聽了這么久的戲,怎么還就只會夸一句漂亮?”
顧譚風難得的有些無奈,熟絡之后,他發覺林長風這人真是看著人模人樣的,實際上卻沒多少欣賞藝術的細胞。
“那顧老板確實扮相漂亮不是?”
偏偏他每次這樣說又會把顧譚風給逗笑。
唱戲的人盼望著遇見一個懂戲的人,但遇不上也沒有多大的問題,顧譚風將這一切都看的很松,他瞧著林長風,無一不是好的,有錢又能打,哪怕聽不明白戲也一定到場支持。
“真是冤家。”
每次這樣嘴上抱怨,可若是排了新戲,顧譚風卻是再怎么累都要先給林長風演上一回看看,他嘴上說著是為了讓林長風包那看臺包的劃算,實際上想著什么,他自己也清楚。
原該是兩個世界里的人,卻又誤打誤撞的湊到了一起去。
就是可惜生的時候差得很,生在民國前,卻又沒活到新中國。
民國十六年,林長風三十二歲,他出生后留過不好看的長辮子,卻也干脆利落的剪斷了頭發,體體面面的換上了貴價的服裝,當了十多年的苦力,再當了十多年的商人,他怎么算都覺得自己不虧。
這世道對他有好有壞,但真的算起來,還是好的更多。
人們都想逃到外面去,到南邊去,又或者是去國外避避風頭,但林長風沒想過要走,他也沒那個必要走,要是人人都想著自保,那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下了。
可他卻也幫著想走的人離開,其中就有顧譚風的戲班子,他們麻利的整理著東西要去逃難,顧譚風也知道路上必定會遭遇分離,可他卻也執拗的站在林長風面前問他為什么不一起走。
“我生在這長在這,哪有把家丟下的道理!
林長風將自己積蓄的大半都給了顧譚風,讓他日后尋個新的地方,繼續帶著戲班子好好過日子,錢永遠都是最必要的東西。
“你跟我一起走!
顧譚風卻也整個人犯了倔,緊緊抓著林長風不松手。
“下次吧,顧老板,下一次見面,我一定和你走的遠遠的!
但林長風卻沒同先前一樣顧譚風說什么都點頭。
他們相識在民國十五年的秋日,分別時還未等到春日,林長風這輩子幾乎不騙人,為數不多的欺騙都說給了顧譚風聽。
他說自己聽不懂戲,卻私下將戲文早早琢磨透徹。
他說人生求一知己,卻早已明了自己不愿做知己。
他說下次見面一同離開,卻無比明白他活不到那時候。
“我會在這戲樓等顧老板回來的,到那時候,必然能聽得懂你的戲!
一個遠離逃難,一個死守原地。
往后數十年的風波中,再也沒有人見過這個留下的商人。
只知道他大約早早的就死于炮火之下。
直到如今,這也只能成為人們口中模糊的歷史故事,附近巷子里的老人模糊的記得這荒蕪的破樓以前是富貴華麗的戲樓子,還有個大老板常去聽戲,每每都會給在戲樓子里做打掃的孩子多些賞錢和吃食。
但記得的人老了,故事也就模糊的不得了。
直到2000年的時候,這破敗的樓占的地有了新的用處,上面派了人來查看這塊地該如何規劃,一個帶著眼鏡一身讀書人做派的人便帶著資料來現場勘探。
偌大的古戲樓也不知道是如何好好保存至今的,可內里卻早就被破壞的不成樣子,只余下高層的地方還算是完整,年輕人一邊記錄著現場的狀況,一邊估算著大致的面積,正專心,卻聽見上方傳來木頭被踩踏發出的吱呀聲。
下意識的抬頭看去,卻發現是一個披著大衣帶著帽子的高大人影,那身頗為復古小資的穿著在進步的新時代很少見,何況他站在危樓上。
“喂!這里是施工地不安全,你快下來。”
年輕人喊出聲,高樓上的人卻更進一步的靠近破舊的欄桿,低頭看著他,過了許久,才發出一句聲音:
“顧老板?你怎么穿的這般樸素?”
下面的年輕人露出一張記憶中清俊的面容,不解的看著樓上看臺處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姓顧?”
聽到這句話,看臺上的人摘下了帽子,露出那張臉,挑眉看著下方姓顧的年輕人。
“我不說了,會在這等你回來嗎?那當然是記得住的。”
二樓看臺處的人,赫然就是當年的林長風,他身上依舊穿著那身剪裁得體的西服,披著厚實的羊絨大衣,老派商人的打扮。
也是民國一十六年的打扮。
第063章 亂世非良配
面前出現的人穿著打扮都奇怪的很, 讓顧澤恩不知道該怎么評價,對方站在那搖搖欲墜的二樓看臺上,萬一真摔下來那可不得了, 于是他繼續對著摟上的人喊著:
“你先下來說話!”
他喊出這句話后,就感覺身后有股陰風吹過,下意識的打了個哆嗦,回頭就發現一張臉貼在面前,嚇得他往后退了幾步才習慣。
上一秒還在二樓的人卻無聲無息的來到了他身后,連腳步聲都沒有,跟鬼一樣陰森的感覺,讓顧澤恩有些后怕, 靠得近了,他才發現對方是個長相不錯的青年, 就是穿著打扮上確實很少見。
“下來了。”
林長風張開手,示意自己好好站著。
“這兒是危樓,過些日子就要拆了, 你也別在這呆了, 那樓梯都是不穩的!
顧澤恩好心開口勸說面前的人不要在這里久待, 但卻得到林長風不理解的目光, 青年似乎不能理解他為什么這樣說。
“你要把這里拆了?為什么?”
林長風不理解他面前的人為什么會這樣說,他比誰都知道顧譚風把戲樓看的比一切都重要, 若非是形勢所逼,顧譚風也定然不會離開。
“因為這是危樓啊,都是幾十年前的老建筑了,戰爭時期也對它造成不可扭轉的影響了, 這么大塊的地皮,騰出來給老百姓蓋房子不好嗎?”
顧澤恩生長在新時代, 不知道幾十年前的戲樓是多么氣派繁華,在現在的人們眼里,這里只是一個巨大的破房子而已,無法作為文物景觀,留著還會有安全隱患,自然是越早拆除越好。
“幾十年?已經過去幾十年了嗎?”
林長風從對方的話語中捕捉到這個時間,他再回頭看看周圍的一切,發現在破碎的木框外的世界變了樣子,街上不再是穿著旗袍和中山裝的人們,而是穿著他沒見過的衣服,周圍的建筑也大致變了樣子,多是紅色泥土漆刷的墻壁。
“現在是民國多少年?”
林長風愣神了一會,轉頭問著面前和顧譚風長得一模一樣的年輕人,他以為如今還是民國,于是便大咧咧的問出口,卻在下一秒被顧澤恩捂住嘴,青年舉起一只手指抵住嘴唇,示意他別再繼續說下去:
“你是不是有毛。空f什么民國啊,現在是新中國了,被別人聽見可要追著你打幾條街的!”
顧澤恩覺得自己背后唰唰的冒著冷汗,面前的青年看上去也就撐死三十歲,看著也不像是沒上過學的樣子,怎么會開口就是一句現在是民國多少年。
“民國早就沒了,四五十年前就沒了,現在都2000年了!
“2000年?我不明白!
林長風突兀的聽到面前的人說這是五十年后的世界了,可他只記得自己當年還活在民國十六年,怎么一睜眼,就說過去了五十多年。
“我騙你干什么,給你,這是我的工作證,上面寫著的吧,我是今年剛入職的,2000年4月3號,白紙黑字的總是騙不了人的!
林長風接過那個工作證,他看著上面特意加粗的字體,看見了那個讓他陌生的年份,也看見了那個陌生的名字,顧澤恩。
“你不是顧譚風?”
林長風抬頭看著面前和顧譚風長相一模一樣的年輕人,有些驚訝的問出聲來。
“我不是,上面不是寫著我的名字嗎?怎么,難不成你認錯人了?”
顧澤恩這才反應過來,他原先以為林長風是什么從前見過的人,但這下看來,他似乎是認錯了人了,這烏龍可算是弄清楚了,也讓人松了一口氣。
“原來你是認錯人了啊,那這不就好辦了,你快離開去找人吧,也別再這影響我工作了!
顧澤恩邊說邊伸手推著林長風向外走,嘴上還不斷說著這座戲樓不日就要被爆破炸毀清除的消息,他以為這不過是最普通的閑談,卻突然發現面前的人扭過頭看著他,神情已經不似之前那樣溫和,甚至帶著狠厲。
“該走的人,應該是你!
林長風這樣說著,反手抓住了顧澤恩的手,幾個呼吸之后,顧澤恩就被丟出了戲樓外,連著原本大開的門窗也都一同被緊緊閉合。
被眼前的情況嚇得面色慘白的顧澤恩終于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
他那怕是真的撞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跑到最近的電話亭去,顫抖著聲音向上面匯報了今天所看見的一切
“你真的看見這里面有人?”
顧澤恩的上司很快趕過來,用力推門卻發現原本搖搖欲墜的破舊大門沒法被打開,連帶著邊上的窗戶也是一樣,這對于一個破舊的古建筑而言是稀奇的,于是回頭和顧澤恩再三確認。
“真的,他穿著打扮還像是上個世紀的人一樣,就像老照片里的人一樣。”
顧澤恩想起來還覺得有些后怕。
“我不會是真的撞見鬼了吧?”
“現在也說不清楚那是誰,他有沒有和你說點別的事情?”
總歸戲樓里面有個人,若是不弄清楚是誰,萬一爆破的時候傷到了,上頭也會責罰,他們的工作也會出問題,無論如何,都要先弄清楚里面那個人是誰才行。
“他沒告訴我名字,但是是在等一個叫顧譚風的人,還把我認成那個人了!
仔細回想,發現那個打扮復古的青年口中只出現過這個人的名字。
“顧譚風,這名字有點耳熟!
上司是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剛巧就生在新中國成立后不久,也是在本地長大的,聽到這個名字,卻第一反應是覺得眼熟。
“您認識嗎?”
“應該是不認識的,可我總覺得聽過!
上司點了根煙,拍了拍顧澤恩的肩膀,“你先在這看著點,要是那個人出來了就和我說一聲,我回去查查看這里有沒有住著一個叫顧譚風的人!
他們進不去戲樓,又因為不清楚里面的情況而無法確定是否可以直接爆破,上司決定先回去從里面那個人的親緣關系入手,既然有一個他耳熟的人名,那應該是可以查得到的。
“好,我在這看著,等到天黑沒消息的話就先回去!
“嗯,辛苦了!
上司叼著香煙,騎著自行車往當地的政府去了,要是想查些資料,就要從那里面調出從前的文件來一份份查看。
又是只剩下顧澤恩一個人,他于是找了個地方坐下,看著那安靜的過分的戲樓,平心而論,這戲樓的外表依舊是漂亮的,但也破舊了。
他不知道幾十年前,這里是有多么熱鬧繁華,真是可惜。
——
一連幾天,戲樓里都沒聲音,開發隊伍中也有坐不住的人舉著棒子就想要硬生生破開大門,但那些人往往還沒囂張幾下,手里的東西就脫了手往自己人身上砸過去,要不就是普通走在路上都能摔斷腿,又或者是突然染了病到醫院里去急救。
次數多了,就怵了,沒人再趕去叨擾那個安靜的過分的戲樓。
眼看半個月過去了,去查找資料的上司終于回來了,卻是欲言又止的看著戴著眼鏡的顧澤恩,揮手把他叫到身邊來,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和他說自己的發現。
“確實有一個叫做顧譚風的人,民國十年的時候來這唱戲,那座戲樓就是他盤下來的。”
上司一邊說一邊把手上的資料遞給他。
“真有這個人?還是戲樓的主人?那他人現在在哪?也不對,民國十年離現在都有七八十年了,這人是不是早就”
如果在民國的時候就開始唱戲,那時候也至少有十幾二十歲的,怎么可能活到現在,顧澤恩反應過來,慢慢收了聲音。
“是,他早就死了,據說民國十六年的時候逃難離開了,等戰爭平息后又突然回來了,但是沒過多久就自殺了!
“自殺?什么時候?”
“67年。”
三十多年前,那個叫做顧譚風的戲子自殺了。
顧澤恩覺得唏噓,接著往下翻了翻資料,卻找到了一份舊報紙的剪報,而后愣住了,那是被人保存著的民國時期發行的報紙,上面模糊的黑白照片拍了兩個人,偏矮的那個人雖然穿著長衫,但模糊的面容卻能看得出來和他長得一模一樣。
“這也是我想和你說的,你和這個顧譚風,真的很像!
舊報紙上照片里的人似乎也在看著他,那相似的五官透露出的卻是不一樣的意味,似乎是考量,又似乎是探究。
“騙人的吧,我都不認識他!
顧澤恩打著哈哈,視線轉移到照片上另一個人身上,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立刻將資料再遞到上司面前,手指指著顧譚風身邊身量高大的男子。
“這個人!就是戲樓里我看見的那個人!一模一樣的!”
這是民國十五年發行的報紙,但上面的人和戲樓里他遇見的那個一模一樣,連穿著都是相似的,這未免湊巧的讓人毛骨悚然。
那張剪報上清楚的寫著。
【富商林長風為名角顧譚風一擲千金!其中緣由不可說!】
“怎么會這么湊巧!
上司皺起了眉頭,“先是你和一個幾十年前的人長得一樣,再是另一個和這個人一模一樣的人,這根本不可能!
上司看著面前被嚇的有些磕巴的顧澤恩。
“澤恩,先前我說不清楚,可眼下,我得去聯系一下別的專家了!
“我們可能,真的遇上鬼了!
遇上了死于民國時期的鬼。
聽著,就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
可不同于顧澤恩的害怕,接到消息趕來的專家們倒是激動的很,有人為超自然的現象而著迷興奮,有人認為這一定是活人弄出來的假象,也有人好奇真是鬼的話,是不是可以提供給他們更多的研究史料。
就像人類會一片片割下天才的大腦進行研究有什么不同一樣,對于這種說不清的現象,人類只會展現出從未有過的狂熱,恨不得把戲樓里的人當成小白鼠研究的透徹。
“可我們現在都進不去,里面的人也不出來,還怎么研究?”
一句話把熱鬧的氣氛給打壓下去,但很快就有人提出了一個可行的建議。
“怎么進不去,給他想要的就是了,我們這又不是沒有。”提出建議的人看著一言不發的顧澤恩,“把他打扮成那個年代的樣子,裝一下不就行了。”
“能行嗎?”
“當然可以,真是民國時期的人的話,肯定也不會相信有兩個長得一樣的陌生人吧?真問起來就拿轉世重生那一套敷衍就是了。”
“可是”
“沒什么可是的,要是真的讓小顧受傷了,就直接把戲樓炸了拉倒,總歸怎么看我們應該都是不虧的!
那個人對于這些現象可是十分狂熱,他告訴顧澤恩:
“你就裝一段時間,從那個人嘴巴里套出點消息來,最好能把他騙出來,后續只要我們能抓著他,就肯定能研究出來為什么會這樣了,是人是鬼肯定也能搞清楚!
那對于自私的人類而言,只是一段讓人好奇的數據。
顧澤恩按著民國時期的打扮,穿上讓他全身都不自在的長袍,摘下了眼鏡,有些緊張的來到緊閉的戲樓門前,推了推依舊是打不開的,于是曲著手指敲了敲門。
“林長風,你在里面嗎?”
喊出一個幾十年前的人的名字,顧澤恩的心底相當沒底。
但在幾分鐘的沉默之后,面前緊閉的門毫無預兆的打開,顧澤恩捏緊了拳頭抬腳走進去,他一路走到戲臺前,似乎有所感的回頭看去。
二樓的看臺上,依舊站著那個青年,和老報紙上面一模一樣。
“好久不見,林老板!
他顫抖著聲音,學著類似的稱呼,對著看臺上的人這樣說。
在林長風眼中。
就像是過去的再現。
第064章 亂世非良配
大白天看見鬼是什么樣的感覺, 大致就是后背發寒,尤其是在你無比確信對方在幾十年前就已經死去的這個事實之后,就會覺得對方的每一處看著都相當可怕。
比之普通人要蒼白的面容, 就像是籠著一層薄薄的霧氣,哪怕在破舊的樓梯上都聽不見腳步聲,對方就像是刻意收斂著聲音,像是一片薄紗一樣來到顧澤恩身邊。
猛地看見那張和老報紙上面一模一樣的人臉出現在面前,哪怕不是第一次,顧澤恩也依舊猛地打了個哆嗦,咽了咽口水才穩住自己想要立刻逃跑的想法。
他裝作自己什么都知道的樣子,卻在還沒開口說話的時候就被面前的人打斷。
“你是誰?”
這個叫做林長風的男人只在最開始出現了一瞬間的失態, 但在他來到面前時,卻又回歸到最開始的平靜, 打量了一下面前穿著明顯是新做的長袍的顧澤恩。
確實是驚人的相似,但卻也是明顯的不同。
面前的年輕人身上沒有因為生活在市井中磨練出的沉穩,和十幾歲就到戲班子討生活的顧譚風很不一樣, 身上有一種被保護的很好的單純。
再恍惚, 終究也是會清醒的, 林長風打量著面前那張熟悉的面容, 思索著面前的年輕人會和故人是什么關系,是孩子還是孫子輩?如果已經過去七八十年, 說不定都要到曾孫那一輩了吧,時間向來是不等人的。
顧譚風也不一定會等著他,兩個男人,或許直到幾十年后的現在也不過是他自己的一廂情愿而已, 林長風想著就沉默下去,甚至開始思考當年分別時的那句話到最后有沒有被顧譚風放在心上。
或許那個人早在別的地方成家了也說不定。
說不定他一廂情愿的等待根本就沒被放在心上吧, 不過也不是不能理解,在顧譚風眼中他們或許只是普通朋友吧,畢竟才認識了半年時間,被忘在腦后也是正常的事情。
只不過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楚,是為什么至今還在等待。
“我、我不是說了我是顧——”
“你不是!
在顧澤恩還想繼續堅稱這個世界有轉世重生一說的時候,林長風出聲打斷了他繼續捏造騙局的打算,他好歹也是個成年人,不至于一直反應不過來。
“每個人是不一樣的,我分的清!
破敗的戲樓里幾乎只剩下一堆爛木頭,但林長風抬手,卻能憑空把那些破損的木頭重新變成完整的凳子,他就那樣平靜的坐在顧澤恩面前看著他,穿著剪裁得體的西裝,身上透出一股成功人士的氣息。
他確實是成功人士,如果按照正常人的生活軌跡,說不定現在也已經掙下很大的家業了。
但那都要建立在他是個活人的前提下。
顧澤恩本身就沒有多少底氣,原本他就是剛進入社會的青年,在專家們的鼓動下才敢獨自來到林長風面前,他們都以為欺騙一個鬼魂是很簡單的事情,但就像專家們說的,民國不是古代,已經接受過科學教育的人也有最基本的分辨能力。
很少會有人被蹩腳的演技打動。
他原本準備一鼓作氣把外面的一切都說出來,卻沒想到林長風接著問他:
“你是顧譚風的孩子?還是其他親人?”
“什么?”顧澤恩沒有想過面前的人并沒有暴怒,而是用一種他難以看懂的眼神一直注視著
自己,上個世紀獨有的頹靡的氣質在林長風的身上顯現,那是一種很難被人理解的感覺,就像是在懷念,又像是有些傷心。
“長得很像,應該是他的孩子吧,或者說是后代?”
林長風先入為主的因為相似的長相而猜測顧澤恩的身份,也是因為那張過于相似的臉,他才會做出一些讓步,就像是抓住了一場美夢的尾巴一樣。
被他那樣抱著期盼的眼神看著,顧澤恩一時之間也說不出原本想要告訴他的話。
最終只是喉結滾動幾下,吐出一句干巴巴的話:
“是,我祖上就是顧譚風!
他的話說的算是漏洞百出,沒有后人對先祖不敬,也沒有后人會在談起先祖時語氣這般僵硬,顧澤恩身體上的每一個訊息都在告訴林長風他的話有問題,但得到回答的林長風還是笑了出來,似乎是相信了這句話。
“他后來過得好嗎?生活應該不錯吧?”
林長風似乎是終于放下心來,就像是抓住了和故人最后的一根聯系,臉上帶著笑意,問著顧澤恩他根本不知道的事情。
“很好!
顧澤恩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因為心虛而垂眼看著地面,那地上只有幾塊碎石頭,光從破損的墻身上打進來,顯得那塊地更沒什么生機。
他想起來從資料上看見的那段泛黃的文字。
幾句話里,他騙了面前的這只鬼兩次,一次騙他自己是顧譚風的后人,一次騙他他心心念念的顧譚風過上了好日子。
但根本沒有,林長風記掛著的人,在67年的時候,就自殺在小山丘上,迫于輿論壓力,連給那個人收尸的人都沒有。
資料上未說顧譚風有旁的親人,只記著那個人悲涼至極的結局。
“那就好,他過的好,就夠了!
坐在椅子上的鬼還保留著生前的習慣,想從口袋中拿出一支煙來,卻摸了個空,便看著面前的顧澤恩,向他討一根煙。
“年輕人,你身上帶著煙嗎?”
“我不抽煙的!
顧澤恩搖頭,他剛從學校里出來,煙酒都不怎么沾。
“倒是和他不大一樣,你不知道,顧譚風那家伙,為了討我一口酒喝,能大半夜的跑我府上來,煙酒他都沾,但除了上等貨,他大多看不上眼!
一談到那個叫做顧譚風的人,似乎連面前的鬼魂都變得有人氣了許多,但可惜,顧澤恩只是披著一個虛假的名頭,對于面前的林長風追憶的過去,只能干巴巴的笑著。
但最終他還是磕磕巴巴的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那你,是為什么不愿意離開這?”
面前的鬼似乎與人們口中說的相差甚遠,生前應當也是個俊朗的高大青年,如今坐在他眼前,哪怕在陰影處,也藏不住。
聽到顧澤恩這樣問,林長風笑眼看了他一眼自顧自的搖了搖頭。
“第一次見你,不就告訴你了?”
他第一次見面,就說過自己在這等人,只不過想等的人至今都沒等到,戲樓子卻已經被歷史向前的車輪選中,不日就要徹底把這里碾碎過去。
他說了要等,就會一直等下去。
“還要繼續等嗎?如果他不記得這里,也忘了你呢?”
顧澤恩不懂,在他的時代,日子是一天天改變的,速度比從前的世界快了許多倍,連帶著感情上也慢慢的浮躁起來,許多人是真的在幾天內就能放下感情,更何況是林長風這種因戰爭而分別的。
“他忘他的,我等我的就是了!
林長風似乎并不在意。
“為什么呢?你們兩個是很好的朋友嗎?”
顧澤恩只能自己去猜測,他不知道這兩個人是有多么過命的交情,才會連死后都放不下,寧愿窩在一個小破樓子里等著。
“或許吧,不過滿打滿算,也就認識了半年!
“半年,這么短的時間?肯定早就忘了!
顧澤恩自己嘟囔著,這對于他而言,就像是上學時只見過半個學期的新同學,忘記這個人或許都不需要多久,忘性大的人大約一兩個月就記不清了。
“早忘了,或許是的。”
林長風想到這個可能,倒也只能勉強的拉起嘴角笑笑,但最終他還是站起身來,對著面前站了半天的年輕人說:
“你回去吧,這戲樓我不會讓人動的,早些換個打算吧!
“為什么?這塊地皮能建一棟居民樓了!你為什么偏要為了一個不記得你的人占著?”
顧澤恩急起來,說的話也就不那么中聽了,等他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臉側就感覺到一陣火辣辣的疼痛,一抹,才發覺左臉被蹭破了一大塊皮,傷口不深,薄薄的蹭破一層皮,但卻也是這種傷口讓人覺著最疼。
連帶著結痂的時候,都會覺得面皮被繃緊。
而罪魁禍首,就是突然騰空飛起的那塊斷裂的木片子。
原本在他面前的林長風又突然回到了二樓的看臺處,在高處俯視著他,收斂了臉上溫和的笑意,真正是以商人的眼光打量著他,伸出手指點了點他:
“你好歹也是顧譚風家的人,怎么半點都不像他那樣精明?”
林長風曲起手指敲了敲身邊有點松散的扶手。
“這座戲樓,我早就買下了,你們不問問我這個主人,就想著拆我的東西?還張口閉口的對你家長輩沒禮貌,顧譚風不在,我替他罰。”
“可你早就——!”
“我要是沒死,還輪得到你們這些人在我眼前蹦跶?”
林長風一句話堵死了他還沒說完的語句,林長風活著的時候是自小摸爬滾打混出來的,死了以后也保著從前的樣子,別人想拿倫理道德來壓他,他就照辦不誤的給人堵回去。
“那你要怎么樣才肯讓?!”
顧澤恩實在是沒辦法了,這戲樓是他第一份接下的工作,要是辦不好,到時候傳出去,他以后也就別想接到什么好活干了。
“你不是說顧譚風是你先祖,我也不難為你,照片,總是有的吧。”
林長風垂著眼,說了自己的要求。
“你、你難不成還要看他老人家的遺照嗎?”
“老友見老友,有什么不可以的?”
“可是,那都幾十年前的事情了。”
顧澤恩有些不知道該怎么圓這個謊。
“難不成你想告訴我,你們家連先人的念想都沒有一個?”
“可是,我家在外地,東西送過來也要好些時間!
“我等得起,等不起的是你們!
林長風把這四兩撥千斤的話術用的爐火純青。
“我一個死人,也就這一個念想,一個故人的遺物,換我一塊地皮,怎么樣都不虧吧?”
這是不虧錢的買賣,可偏偏找錯了人做生意。
顧澤恩只能眼睛轉了轉,思索著該怎么樣才能把這個謊話給圓回來,別說他祖上沒有這一號人,一個死在67年的人,連尸骨都不知道到哪去了,他該怎么找。
偏偏面前還是只鬼,誰也不知道是不是有辦法能認出來東西生前的主子是誰,或許是實在沒后路可退,人在緊急的時候總是能憋出些辦法來。
他要是套不出什么話來,外頭的專家逼得緊,他要是拿不出東西來,面前的林長風也不會輕易放過他,兩邊他都是得罪不起的。
“那我把東西給你取來,但我也要從你身上知道一些事情!
“想知道什么?”
“你是怎么死的,又是怎么變成鬼的!
這兩個問題拋出了,倒是讓林長風移開了視線去。
“我也不知道,你就算問了,我也答不上來。”
“那就不需要你回答!
顧澤恩向前走了幾步,破了口子的臉仰起看著二樓的人。
“外邊有人能研究明白你,你敢不敢和我做這個交易!
顧澤恩喉結滾動幾下,接著說:
“我把顧譚風的東西給你,換你這個戲樓,還有去做外邊人的研究對象。”
按著常理,換東西的代價太大了,應該是不會答應的。
但林長風是個死腦子,知道這是個賠本買賣他也是要干的。
“一個戲樓還搭一條鬼命,換一個顧譚風!
林長風自己都笑了。
“劃算的很!
第065章 番外
有天賦的戲子都是自小被戲班養著的, 顧譚風也不意外,家里的孩子多,吃不起飯, 父母就盤算著抓鬮決定送走哪一個孩子。
但那那是天決定的事情,分明是人決定的,顧譚風很早就知道他的父母打著什么樣的算盤,更是知道他的父母早就決定好要把家里最小的妹妹賣到哪里去。
所以當天,哪怕是父母早就和他們幾個男孩交代過的情況,他也伸手取出了那個畫著紅色標記的竹簽,舉在父母面前讓他們看得清楚。
比起女孩被賣進弄堂和窯子,他一個男孩總是要更好求生些, 父母原本盤算著把他送去碼頭當個苦力,卻在過去的路上撞見了一個被人找茬的男孩, 那時候還不是民國,街上還有不少人留著長辮子,那個被找茬的男孩也是一樣。
但那個男孩卻也是不好惹的, 逮著機會就把人往死里揍, 到最后得了個兩敗俱傷的結局, 他一個人搖搖晃晃的走遠了, 顧譚風看了他的去處,似乎是和父母要帶他去的地方一樣, 于是他松開了父母的手,向前跑了幾步跟上那個男孩。
“你做什么?”
男孩有些警惕的看著他,但顧譚風卻不怵。
“你是去碼頭做工的吧?我也是要去的,搭個伙!
顧譚風那時候只是想著, 面前的人似乎很能打,總歸在往后或許能幫著他, 找個靠山和朋友,總是好過單打獨斗,為了和面前的男孩打好關系,他還拿出了口袋里最后的半塊糖。
最后的一切,也證明,他那半塊糖沒給錯人。
父母拿了錢離開,他也學著別人的樣子搬運貨物,可他年紀最小力氣也小,有時候連走路都走不穩,好幾次差點摔在地上,都是被那個吃了他半塊糖的男孩幫了一把,顧譚風想知道他的名字,但男孩只能搖頭。
“我無父無母,沒有名字,別人叫我什么就答應什么!
小雜種、蠢貨什么的,哪能算得上是名字,顧譚風看著面前一股勁扒飯的人,能感覺到他并不高興。
“那我就叫你哥吧,你也總罩著我!
那短暫的日子里,兩個少年慢慢的拼湊起并不好的現在。
但在碼頭的日子里,顧譚風過的并不好,拼力氣的地方最不需要的就是瘦弱的書生,干的活少老板賺的錢也就少,幫他的男孩也是個孩子,兩個人互相幫忙,也不過是杯水車薪,顧譚風沒被少罰不許吃飯和板子。
但每次他都熬過來了,因為在這里,他隨口認下的哥哥會護著他照顧他。
把一個饅頭一人一半分著吃的時候,顧譚風覺得這日子熬一熬也并不是過不下去,但他認命了,不代表照顧他的人認命了。
“你不該來碼頭的!
男孩有一天突然和他這樣說,被曬的黝黑的臉上卻是嚴肅的神情,男孩告訴他,外面有很多很好的日子,他說顧譚風不該和他一樣在碼頭過一輩子。
“我沒爹沒娘的沒關系,可你不是還有兄弟姐妹嗎?你不想再見見他們嗎?”
“想是想,但也沒必要為著他們離開吧,我都被賣到這里干苦力了!
顧譚風那時候并不知道,在他決定一輩子就這樣過下去的時候,還有人盤算著該怎么讓他換一條人生的路走。
直到有一天,那個男孩拉著一個提著二胡的老人家來到他面前,還伸手把他臉上的灰都擦了干凈,讓他站好給面前的老人打量。
“確實是個不錯的苗子!
老人家聽了他的聲音,看了看他的長相和身板,似乎是很滿意。
“哥,他是誰?”
顧譚風有些不明白面前的一切。
“我?我是戲班里拉二胡的,我們戲班現在缺人的緊,小兄弟可要來?有吃有住,比這碼頭好!
“你快答應,他們馬上就要北上了!
顧譚風聽見男孩一直催促著。
“為什么?哥,你為什么要趕我走?”
“碼頭不安全!外面打仗的聲音你聽不見嗎?!”
碼頭是連接著外界最主要的地方,誰也不知道會不會在無知無覺的時候遇上一船軍火或是外國人,安定時碼頭是最繁華的地方,可不安定的時候,這里幾乎天天都在死人。
顧譚風自己也想過逃跑,卻沒想到是男孩把他送走。
老人半拉半抱的把年幼的顧譚風帶走了,哭喊著的顧譚風手里緊緊抓著一個打著補丁的錢袋子,里面是其他人都瞧不上的幾個錢幣,但卻是碼頭上那個男孩最后能給他的東西。
“你那哥哥真是疼你。”
戲班里的那個老頭告訴他,他愿意把顧譚風帶走,也是因為那個男孩用了這幾年的工錢幫他把賣身契從碼頭老板那里買出來了,否則貼錢買學徒回來這種事,戲班也不樂意干。
“他算我哪門子的哥哥?”
顧譚風想不明白,怎么會有這種人,叫一句半真半假的哥就能出錢又出力。
他先前作為兄長幫年幼的妹妹抽出了決定命運的紅簽,結果不過一年后,又有一個無血緣的兄長幫他抽出了另一根紅簽。
他被戲班帶走之后不久,就聽說戰爭徹底打了起來,碼頭上幾乎天天都有地頭蛇之間的槍戰,在那之后,他再沒有聽說任何的消息,說來或許也是命中注定,他在戲曲上表現出了遠超常人的天賦,原以為只是收了個打雜的戲班也重視起他。
“顧譚風,你是想唱生還是——”
班主瞧著他皮相不錯,便想問他要學哪一條。
“戲臺上最打眼的是哪一個?我就學那個!
戲臺上最晃眼的,怕就是最艷麗的旦角,顧譚風先前是不喜那樣花哨的扮相的,但他卻想著要當戲臺子上最扎眼的那一個。
帶著碩大的頭冠,滿頭鑲著翠色,身上戲袍的紋繡也是艷麗繁華到極致,他上臺時無一人不驚呼感慨他扮相之漂亮,可偏偏就是沒有當年那個男孩的影子。
顧譚風唱旦角,就是為了在日后,如果那個男孩還活著,就能第一眼看見他。
他本就是自私的很,學成戲班里的頂梁柱,老班主死后他順理成章的將戲班子接下在手中,又毫無緣由的將已經在當地扎根的戲班帶回他一開始離開的那個地方,他二十多歲的時候再一次回到這來。
街上的人都已經換上了旗袍和洋裝,頭發也沒了長辮子,利落的用摩絲打著造型,是和他記憶里全然不一樣的。
碼頭上也再沒有當年的熟人,該死的死,該走的走,因為掌控著商貿的港口被洋人控制著,碼頭上也多是外國人的面孔,當年那個男孩,他根本就沒再見到過。
“班主,我們是要在這扎根?”
戲班子里的人看著他盤下最大的戲樓,按捺不住心底的期盼和喜悅。
“嗯,在這扎根。”
顧譚風看著邊上的畫報掛著他的戲單子,點了點頭。
他知道十多年過去,再見的可能小的可憐,他記不得對方的樣子,對方也肯定不知道他現在的樣子,但總要試一試才行,萬一呢?
萬一他們都認得出來呢?
抱著這樣的想法,他在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演到了三十歲,戲班子里接任的苗子也慢慢的提拔了起來,顧譚風想著再沒幾年,他也該下了戲臺了。
但也就是他抱著這樣想法的時候,戲樓里走進來了一個人,對方身著價格不凡的西服和羊絨大衣,頭上還搭配著帶著帽子,走進他的戲樓時伸手拍了拍身上沾著的落葉,那姿勢顧譚風熟悉的很。
當年的男孩手腕因為常年過度勞作而導致骨頭變形凸了出來,連帶著動作也因為不方便而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樣。
顧譚風在臺上,那個人在臺下,看著對方聽不懂戲的迷糊的樣子,顧譚風嘴角的笑意就越發明顯,注意到那個人學著別人的樣子往臺上丟賞銀的手足無措,他就越發覺得高興。
只可惜他當時的笑意,被林長風當成了愛財的笑。
“顧老板,這位是林長風,林老板,附近的店面和鋪子可都是林老板打點的!
在那個人來到后臺的時候,顧譚風存了心要嚇嚇他,便沒穿好衣服就到了那個叫做林長風的人面前,不意外的又看見他再一次手足無措。
真的,和他記憶里的那個人真的很像。
“不知道林老板找顧某是為何事?”
無論是什么,如果林長風真的是他要找的那個人。
那么什么事情,他顧譚風都可以答應。
——
“我年輕的時候是干苦力活的,身上難免有些痕跡。”
相熟之后,顧譚風不經意的把話題往林長風身上引。
“如果不是遇見周老大提拔,說不定我還在碼頭跑貨呢,估計得要累出一身病來。”
“你家里人呢?不心疼你嗎?”
“我?我無父無母的,吃百家飯長大的,連名字都是十多歲的時候,讓別人幫我想的!
說起自己的過去,林長風似乎并不介意,對于他而言,過去的總歸是過去的,他只能一步不停的往前走。
“那你,在碼頭上,沒交幾個兄弟嗎?”
“我這脾氣,和他們處不來,真說兄弟,也就很小的時候有那么一個吧。”
說到這里,林長風起了興致比劃著。
“當時那就是個小毛孩,家里人也夠狠心的把他丟碼頭來,后來他天賦好,被帶著學本事去了,現在也該二十多三十歲了吧,也不知道過的好不好。”
“林老板沒想過去找他?”
顧譚風看著面前看上去沒心沒肺的人。
“人家日子過的好好的,我找什么,當時把他送走也沒和他商量,說不定還在心里罵我呢!
林長風手上剝著花生,嘴里念叨著。
“他不會的!
“顧老板怎么知道?”
“就是知道。”
顧譚風不自在的移開視線,而后手里被塞了一把剝了殼的花生。
“那就承顧老板吉言了,不過我還是覺著別去打擾他好,我身上畢竟沾著些事情,真論起來,也是個地頭蛇了,和我沾上關系可沒什么好事情。”
“那林老板怎么總來我這?”
“顧老板是不一樣啊,我要是不來,租界的人砸你的戲怎么辦?難不成你再打一次架?”
林長風曲著手指敲了敲顧譚風的額頭。
“我說過的,只要我林長風活著,就沒人能欺負的了顧老板。”
他們兩個人都藏著心思不說出來,卻又命中注定一樣的湊在一起,二樓看臺處總會有個商人坐著,原本準備退居幕后的戲子也一出又一出的演著。
“你的賞銀,往后要給,就到后臺親自給我!
每每找不到林長風的那一份,就讓人有些憋悶。
“為什么?不都應該丟臺面上嗎?”
“因為我樂意,林老板不愿意嗎?不愿意那以后就別來了。”
“別別別,我答應還不行嗎?”
林長風不知道自己每每給出的那一份賞銀,都被人藏在專門的小盒子里放著。
顧譚風原本想著,還有很久的日子可以過,這個人小時候為他選了一條路,那也就該為他后半生的路負起責任,兩個男子,互相幫持著過一輩子也不是不可以。
可他沒想過第二次的分別這么快。
只不過相遇半年,那十多年前的炮火再一次響起來,這一次,林長風依舊是想著把他送走,從未考慮過自己的去處。
“這些錢你拿著,換個地方生活,顧好自己!
可他想要的從來不是這些東西,顧譚風想要把面前的人也一同帶走,但林長風卻不點頭。
“你不走,那我也不走了。”
那錢箱被他摔在地上,他固執的躲了起來,想著到實在沒辦法的時候,林長風這一次總該是會帶著他了。
可他還是被找到了,林長風臉上的表情嚴肅的很,用力把他抱在懷里,但很快又離開了,取而代之的,是在他懷里塞了一把小型的手槍。
“我會在戲樓等你的,就在這里,下一次,你就到這里來見我!
那個青年說完這句話,就把他捆了起來,不由分說的把他扛到了火車站去,戲班子的人都等著顧譚風,可也沒人幫他解綁。
“看好他,到了站,再給他松開。”
林長風就站在站臺上,顧譚風被按在火車里,他又一次看著自己離得越來越遠。
他真是討厭極了林長風這個性格。
他真的是討厭極了。
——
戲班把他再一次帶到了所謂的安全的地方,他那陌生而熟悉的故鄉被戰火侵襲,鐵路和水路全面被封鎖,出不來也進不去。
直到49年,顧譚風變成了五十多歲的中年人,才真正的回到那個地方去,林長風給他留下的錢財讓他變成了一方富商,他也學著做起生意來,成了比林長風還要有錢的商人。
他按著記憶里的路來到了戲樓,可那里破破爛爛的,什么都沒了。
“您當真要修這個?可不少錢呢,最近唱戲的也少了!
“你拿錢辦事就夠了!
50年,顧譚風出錢把戲樓徹底重新修繕了一遍,他原本是不該動別人地皮的東西的,可他拿出了二十多年前林長風給他的地契,這座樓,早在民國的時候,就被林長風送給了他。
如今也該是他來修理好。
要是沒修好,誰還認得出這里原來的樣子,林長風也認不得了該怎么辦呢?
顧譚風打聽著二十多年前那個有名的商人的消息,卻沒有人記得當年那個林老板是誰,只剩下老舊的報紙上還留存著當年的樣子。
但那老報紙也不是他的,有人樂意收集,捐給了政府的史料館。
他找不到林長風的去向,但有很多人說是死了,最動亂的那一年,沒幾個人能活下來的,更
何況是沾著其他背景的商人。
可顧譚風還是會等下去,他才五十多歲而已,還能繼續等下去。
人總是要個希望的。
可他先等來的是絕望。
66年,一場紅色的風波席卷了各地,坐擁巨大家產的顧譚風被認為是資本家,更是有人揭發他年輕時給租界的達官貴人唱戲,在周圍人的眼中,原本名震全城的名角變成了罪無可赦的犯人。
有人用石頭砸他,有人燒他的房子,也有人把他全部的財產充公。
這些他都可以不在意,不過是旁人的怒火罷了。
但他實在無法不在意,那座修理好的戲樓再一次在他面前被砸毀。
七十多歲的顧譚風已經是個垂暮的老人,面對那些人的打砸,他沒法阻止,甚至到最后,他不被允許到戲樓里去了。
那無疑是把他最后的希望給徹底粉碎了。
戲樓沒了,那到時候,他該到哪里去赴約呢?
【只要我林長風活著,就沒人敢砸顧老板的戲】
無端端的想起這句話,林長風倒是沒在這上面騙他,他在的時候,租界的人是他處理,來找茬的混混也是他處理,那半年里,顧譚風被保護的很好。
或者說,那個人在的時候,他一直被保護的很好,從小到大,都是這樣。
【我會在戲樓等你的,你就到這來找我】
可什么都沒有了,他從三十歲等到七十多歲,四十多年了,怎么什么都沒有了。
生不如死的日子他熬了快一年,終于是熬不下去了。
幾十年前被林長風塞給他的槍,這是第一次被使用。
顧譚風找了個能看見戲樓的小山丘,毫不猶豫的扣下了扳機。
當年被最厲害的商人夸贊的戲子,死在荒涼的山丘上,活了七十多年。
等著一個三十多歲的人。
【顧譚風 于1967年吞槍自殺】
第066章 亂世非良配
如果一個人被捏住了軟肋, 那么就會很好的控制住故事的走向,顧澤恩就清楚的知道,面前的林長風最在意。
接到消息的專家們焦頭爛額的思考該如何滿足鬼魂的要求。
一個死了幾十年的人, 還是因為特殊原因自殺的人,就算真有遺物留下,也早就被明哲保身的人們丟了,哪能真的找回來。
“那個顧譚風自殺之后藏在哪里?”
“大約就是隨地挖了坑埋了吧,但也說不定是就丟在那自生自滅了!
那個人死后的一切,也沒人知道,只知道大約是找不到任何蹤跡的,正焦灼著, 突然有人想起來,那個顧譚風年輕的時候如果是能夠登報的戲子, 那應該是有戲班子的。
他們找不到顧譚風的東西,但戲班子那么多人,總歸是有人留著些東西的, 只不過這其中的彎彎繞繞, 廢的時間一定是不少的, 而如何穩住林長風, 就要看顧澤恩怎么做了。
“你和顧譚風,是怎么認識的!
破舊的戲樓里, 一人一鬼,一個搬了小馬扎坐在下面,一個穩當坐在看臺上,顧澤恩知道, 如果不談顧譚風,那么林長風是不大樂意搭理他的。
“在這認識的。”
林長風面色溫柔, 他眼中的戲樓依舊是當年的樣子,哪怕他清楚,已經過去了幾十年。
“你沒聽過顧老板的戲,可我聽過!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顧澤恩甚至覺得這只鬼大約是在炫耀,2000年的年輕人已經有了電視,電影和電視劇也都有了。
和林長風那時候不一樣,聽戲的人少了,聽得懂的人就更少了。
“我在電視上也看過的,有什么特別的!
或許是年輕人心高氣傲,不服輸的說自己也看過,但林長風顯然沒把他那句話放在心上,連一個眼神都沒丟過去,就搖了搖頭。
“那是不一樣的,顧老板的戲,能親眼看見,才是幸運的!
戲臺上扮相漂亮的男子,總是喜歡抬眼看著二樓的看臺,也不知是想要多從他這得些賞銀,還是想多看他幾眼。
“你們這些年輕人,早就把值得的東西給弄丟了!
林長風最終對著顧澤恩給出這樣的評價。
“……說的好像你就得償所愿了一樣。”
“呵,那確實也是,活著四著都是孤家寡人一個,連話都沒說幾句,我就死了!
說起自己有些憋屈的三十多年人生,林長風倒也是樂觀,不在意太多了。
“你有什么話沒說開?”
“你想知道?”
林長風挑眉,“可惜了,不是該說給你聽的!
他想說的話,只能說給一個人聽。
吃了癟的顧澤恩也不自覺的翻了個白眼,他發現面前死了幾十年的鬼魂也是雙標的很,談到顧譚風的好那是一個滔滔不絕。
可如果別人想要探聽他,那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等你什么時候把他的東西拿來,我什么時候就告訴你,他對于我是什么樣的存在!
“你還真是個商人。”
“我就是個商人!
林長風將生意場上那一套拿捏得很好。
好到讓人覺得他像是還活著一樣。
“他對你就那么重要嗎?連死了也要接著等嗎?”顧澤恩很難理解林長風在執著什么,就算其中真的有不可言說的事情,那也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何況眼下他騙了面前的鬼魂,說顧譚風娶妻生子,有了許多后代。
再怎么看,人也應該放下了。
“他要是對我不重要,我怎么會一直等他呢?”
林長風依舊是那樣無所謂的態度,“人嘛,總是會有些執著的東西的,于我而言,唯一執著的也就是他了,怎么,這個要求很過分嗎?我又沒讓你把他的鬼魂也帶過來。”
“可是,你不生氣嗎?你還在這里等著他,他卻已經把你忘了!
“這又不是他親口說的,除非他親自告訴我忘了我,否則我是不信的。”林長風身邊憑空出現一盞茶,就被他一個不需要進食的鬼魂拿在手里,那雙眼睛只是看著底下的顧澤恩。
“至于娶妻生子,那不正常嗎?他有他的人生要過,難不成還要因為我這個人把他也一起拖著等到老死嗎?”
林長風移開了視線,“我對于他或許只不過是個相識的朋友,他過得好是應該的不是么?”
“可他也過的不怎么好”
聽到那些話,顧澤恩沒注意自己把心里話不小心說了出來,等到他意識到,抬手捂住了嘴,但卻已經慢了一步,林長風又在一瞬間來到他面前,死死的看著他,抬手把他捂著嘴的手扒了下來,仔仔細細的看著他。
“什么叫過的不怎么好?”
林長風從未想過這種可能,他記憶里的顧譚風依舊是當年最意氣風發的樣子,全城都掛著他的畫報招攬著生意,加著有他在后面撐腰,顧譚風應該是最肆意的人,哪怕是分別時,林長風也把手頭上所有可變現的積蓄給了顧譚風,那些錢在幾十年前,足夠養他整個戲班子一輩子衣食無憂。
可為什么眼前的年輕人會說他過得不好。
在他死后,顧譚風是經歷了什么?
“沒、沒什么,就是家長里短之類的,夫妻關系那些,還有兒女不聽話而已。”
顧澤恩滿口謊言,誆騙著面前全然不知真相的鬼魂,連他自己都覺得心虛的很,但卻依舊繼續著這樣的說法,在他口中,為幾十年前吞槍自殺的顧譚風捏造了不錯的人生,衣食無憂、兒女承歡膝下,似乎是每個中國人理想中的傳統的幸福,他明明知道那悲愴的現實,卻又面不改色的欺騙著面前的林長風。
他看著面前的鬼魂慢慢好轉的臉色,心中的心虛止不住的擴大。
他頂著已死之人后代的名頭,卻又編排著那個死人,還欺騙著另一個死人。
“顧老板的個性其實很執拗,不熟悉他的人難免會覺得生氣!
林長風放下心來,話題兜兜轉轉還是落到了顧譚風身上,他也為面前被他嚇了一跳的顧澤恩幻化出一杯茶,面前的人是顧譚風的小輩,那么四舍五入之后,也算是他的小輩,和年輕的一代說說老一輩的人,似乎也并不過分。
“他年輕的時候還敢到租界和洋人打架呢,那脾氣一上來,真是我也拉不住。”
“去租界打架?!那他還能活著出來?”
顧澤恩覺得驚奇,那個年代不同人種之間的高低格外明顯,在那個時候得罪了外國人不死也得斷條腿,但看著林長風現在輕松的語氣,似乎那時候又沒出什么大問題。
“差一點就不能了!
似乎是想起來那段兩個人狼狽的互相攙扶走出租界的樣子,林長風輕笑出聲,每每談到顧譚風,他臉上的笑意便是最明顯的,那張臉其實長得不錯,再加上特定的時代賦予林長風的氣質,其實很容易讓人迷糊,顧澤恩就是,他發現面前的鬼魂笑起來的樣子,其實挺好看的。
“我總是喜歡拉著你說他的故事,都沒問過你現在是個什么樣子。”
似乎也是意識到自己三句話不離顧譚風,林長風收起臉上的表情,看著有些出神的顧澤恩,難得的想作為長輩了解了解這些小輩的日子過得如何。
“。课、我也就是那個樣子,安安穩穩上完學,然后找個能養活的了自己的工作干著!
說到自己的時候,顧澤恩的語氣很明顯的低落下去,他似乎并不滿意自己的現況,但又讓人不理解為什么不滿意,難得的大學生,還得了政府里的工作,怎么看都是讓人滿意的人生。
“你不喜歡這種生活。”
林長風沒有覺得疑惑,只是陳述了自己所感覺到的。
“也對,你畢竟是個年輕人,怎么會甘心自己過這樣能一輩子看到頭的日子!
很多年輕人都有一腔熱血,總覺得在離開學校后能干出一番大事業,但現實總是不會給他們喘息的機會,最終慢慢被社會打磨成需要的樣子,說起來也挺可笑的,書本上教給他們一腔熱血,現實卻潑來一盆涼水,社會需要新鮮的血液,但也只不過是說說而已,真的有年輕人到他們面前去,反而會被嫌棄過于稚嫩。
顧澤恩的父母不斷的告訴他這是很好的人生,但他自己不覺得,他只覺得自己對于人生的熱情在慢慢的消失,直到徹底變成社會需要的磚頭,而不是一個人,他也幾乎接受了那樣的說辭,準備有些渾渾噩噩的過一輩子,但卻在他幾乎要認命的時候,遇見了一個幾十年前的鬼魂。
“要不要換一個活法?”
那個鬼魂只是這樣詢問他,沒有和別人一樣一味的告訴他什么樣的人生才是好的。
“怎么換,我現在的人生已經足夠好了!
“自己都要不喜歡自己了,還覺得好?”林長風挑眉,看著面前的小輩,他發覺顧澤恩也確實是過于沒有朝氣了些,于是抬手在對方的腦袋上拍了拍,雖然他并不指望對方感覺的到一個鬼魂的觸碰,但他還是出聲告訴他:
“二十多歲而已,還有大把的時間給你,實在是不喜歡,離開也沒多大關系,有手有腳的,也不至于餓死!
“要是你活在我那時候,我或許還能帶著你去闖一闖,可惜啊,我已經落后太久了。”
林長風有些感慨。
“你說的是真的嗎?”
“林老板可不說假話!
“那,如果我說我想去當個畫家,你也不覺得是異想天開嗎?”
“你能當成那就是你的本事,算什么異想天開?”
面前的年輕人或許一直是被人否定著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才會變得這樣不確定,林長風照舊按著自己的個性回答,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會真的觸動到顧澤恩本身,就像很久之前他不知道自己觸動了顧譚風一樣,無知無覺中,他總是會不自覺的吸引很多人。
“那我,明天拿給你看看?”
“看什么?”
“看我畫的東西怎么樣。”顧澤恩難得的有了想要做的事情。
“我看不懂,給我看浪費了。”林長風非常明白自己身上并沒有多少藝術細胞。
“那如果我畫顧譚風的話,你看還是不看?”
顧澤恩咬牙說出來這句話,不意外的看見面前的鬼魂來了興趣的表情,似乎一直都是這樣,只有那個叫做顧譚風的人能夠引起林長風的情緒,這個實時他早就知道了,可在現在卻又感覺有些微妙的難受。
這種情緒一直維持到他回到自己的宿舍里,那里面簡陋的鏡子照出他自己鐵青的臉色。
他看了這張臉二十多年,卻又第一次覺得是這樣的陌生。
很難得有人支持了他逐夢的想法,卻又很難得的,那個人并不在意他的想法,顧澤恩突然想到,他得到青年的支持全都建立在一個可笑的前提上,那個不久之前被他親口編造出的謊言上——
這一切都建立在,他和顧譚風同宗同源的前提上。
因為那個鬼魂偏愛著那個死人,所以才會連帶著照顧他的想法,顧澤恩有些難以接受,他的身上似乎籠罩著一團幾十年前的烏云,那個吞槍自殺的戲子似乎一直附著在他身上,林長風看著他的時候或許也會想到那個人,哪怕他的臉上因為受傷留著傷疤。
卻還是阻止不了林長風想到那個人。
顧澤恩意識到,他所得到的,很難得的贊同,都建立在,一張相似的臉的基礎上。
愛屋及烏,對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第067章 亂世非良配
他有多久沒看見過顧譚風的樣子了?對于林長風而言, 似乎不過是不久之前的事情,但卻又是幾十年前的事情,時間過的太快了, 快到戲樓都快要徹底坍塌。
畫面上的顧譚風還是年輕時候的樣子,被人用炭筆粗略的畫出了面容,這一幅畫的筆觸其實是相當潦草的,但林長風依舊小心翼翼的放置在老戲樓只剩下幾塊木板的戲臺上,林長風向后退了幾步一直看著那幅畫。
“他是不是很好看?”
離得遠了,畫面上的人臉因為視線的模糊也變得更加生動。
“我不知道。”
顧澤恩的臉色并不算好,那幅畫他只能跟著記憶里老報紙上的照片還有他自己的樣子大致摸索著,他分明不知道顧譚風的樣子, 但卻畫出了那個人。
那幅畫的原型甚至是他自己,卻又在林長風眼中只是顧譚風。
“你就這么喜歡他!
這一次顧澤恩沒有再覺得驚訝, 平靜的戳破了林長風的心思,林長風也算不上多意外,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怎么掩飾過自己的心思, 聽到這句話, 也不過是平靜的點了點頭。
“怎么, 我喜歡誰, 難不成還能犯了法?”
林長風上前走到畫邊上小心翼翼的把它收起,而后又和顧澤恩打著商量:
“年輕人, 你再畫一幅他可以嗎?畫他穿著戲服的樣子,那是很漂亮的。”
他滿心喜悅,沒有注意到背后的顧澤恩的表情越發陰沉,顧澤恩看著那個人夸贊他的畫, 卻更多的是夸贊著畫上的人,只感覺心里的天平怎么樣也無法歸位, 就像是有無數只螞蟻在啃食他的心臟一樣難受。
“為什么還是他?”
他問出了這句話,語氣就像是一個被不公待遇的孩子一樣,他明明知道林長風是為什么接近自己,也知道林長風一直等待著那個顧譚風,可他就是覺得不高興,為什么,好不容易有人欣賞他的畫,卻更是因為一個特定的人。
“因為我喜歡,不可以嗎?”
林長風毫不猶豫的回答,他生前因為諸多而將這句話藏在心底,直到死了也沒機會說出口,現在他都已經是個鬼魂了,就沒什么必要再藏著掖著了不是么。
他以為顧澤恩作為顧譚風的后代會因為自己的先祖被一個男人喜歡而感到羞辱和憤怒,卻不想轉過頭看去,卻發現顧澤恩快步到了他面前,這還是這個怕鬼的年輕人第一次主動靠近,可下一秒,被林長風放置好的畫就被畫師本人撕了粉碎。
“你在做什么?!”
林長風抬手用一股力接住了那些碎屑,他總歸還是有辦法將這幅畫復原的,但他也確實是不明白面前的顧澤恩突然發什么瘋。
“我不喜歡那幅畫,不可以嗎?又沒有送給你。”
顧澤恩抬眼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有些憤恨那些碎屑依舊被他護在手中,語氣也不算多好。
“你在不高興什么?”
林長風是真的覺得這股情緒出現的莫名其妙。
“說了你又不會懂,這幅畫就是不好,你也別留著了!
顧澤恩平復了自己的呼吸,“下一次,我給你畫好一點的,還是畫顧譚風,但你要把這些碎紙丟了!
莫名其妙的,林長風感覺自己很突然的在進行一些交易,也不知道為什么顧澤恩對自己的畫突然有了這么大的反應,一時之間也沒做出反應,但似乎他的沉默倒是更讓面前的年輕人覺得生氣,沒等到林長風的反應,顧澤恩扭頭就離開了。
“真是你家的孩子脾氣可真差!
那些紙屑在他手中翻轉,最終恢復成一開始的樣子,輕飄飄的畫紙被他拿在手中,鬼魂能觸碰到的也不外乎是些死物。
死物和死物才算得上是一道的不是么。
“沒見到你七八十歲的樣子,還真挺遺憾的!
林長風雖然這樣說著,卻也是高興的,他們那個年代活的久的人不多的,戰亂和饑荒,一大批一大批的死人,他很高興顧老板能變成個老頭子,因為那樣他才活得久一些,能看見的世界多一些大一些。
總好過惦念著眼前破舊的戲樓子。
——
“小顧,你要這些東西干什么?”
突然接到消息說要準備一套戲服的專家們有些云里霧里的,但還是及時把東西準備好送了過來,這些戲服也是臨時臨和附近的人借的,畢竟這兒曾經也是輝煌過的,老物件什么的還是有許多的。
那些泛黃的頭冠和戲袍被顧澤恩伸手接過,別人問他為什么要這些東西,他也只是垂眼說是戲樓里的鬼魂想要這些搪塞過去,一聽是那個鬼魂想要,原本還有些疑惑的專家們立刻松開了眉頭,也就不再深究了。
“畢竟是上個世紀的人嘛,也確實,他們那時候就流行看戲!
畢竟是上個世紀的鬼魂,那些人將這些行為不自覺的合理化,沒有人注意到拿著戲服的顧澤恩沒有把東西帶進戲樓里,而是拿回了自己的宿舍中,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把這些東西帶回來。
但看著浴室里的鏡子,那被塑料邊框包著的小圓鏡中照出他憔悴不堪的面容。
鬼使神差的,他把那個有些年頭的頭冠戴在了自己的頭上,看上去不倫不類的,身上穿著時下流行的汗衫長褲,頭上卻戴著一頂殘缺泛黃的戲曲頭冠,顧澤恩沒有學過戲,也沒有綁頭帶發片,自然是戴不穩的。
甚至可以說沉重的讓他喘不過氣來,他再轉過身去看鏡子里的自己,就像是偷穿了別人衣服的賊一樣,他怎么看都不般配,迷迷糊糊的坐在床鋪上,沒了雙手扶著的頭冠終于歪斜的砸倒在床鋪上。
“一點都不好看,他一定是在騙我。”
顧澤恩想起林長風每談到顧譚風就會說那個人好看,可分明頂著一模一樣的臉,他卻不覺得
好看,反倒是覺得那張臉扭曲的不像個人的樣子。
畫紙在桌面上展開,但顏料卻沒有落在紙上,那從附近書店隨手買回來的毛筆粗糙的很,原本就不是用于戲曲上妝的工具,眼下卻沾著顏料落在了顧澤恩的臉上,他繪畫的顏料和專門上妝的油彩當然的是不一樣的。
但臉上那不適的感覺并沒有影響他的動作,他按著自己對戲曲的影響把自己畫成了看不出原本樣子的臉譜,明明筆尖盡可能的上揚,但卻畫出一臉苦相出來。
他把不合身的戲袍穿在身上,用著那一小面鏡子看著自己現在的樣子,嘗試著用自己現在這副可笑的樣子作為畫面的原型,但他卻連第一筆都不知道該從何處下手,最終只是徹底浪費了一張畫紙。
皮膚上干掉的顏料似乎要扯破他的皮膚,他明明可以掙脫出這種不舒服的感覺,但他卻又放任自己像個木偶一樣在原地不動。
他覺得林長風在透過他看另一個人,這件事明明一開始就知道,可為什么,他現在開始在意,顧澤恩感覺只要自己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老報紙上的照片,只剩下黑白顏色的顧譚風直愣愣的看著他,似乎是在怪罪。
怪罪他這個活人給他安排了根本就不存在的人生,怪罪他抱著不好的心思接近戲樓里的林長風,怪他想要占掉自己的位置。
吵鬧的聲音一直在他腦子里,幾乎沒法讓他好好的思考。
只知道無意識的不斷擺動著手下的畫筆,紙張上出現的是什么樣的圖案他都不知道,甚至感覺這些東西并不是他想要畫出來的,可手上的動作卻是沒法停下來,從黑夜到白天,他一夜未合眼,臉上的顏料干的一碰都能掉下碎屑來。
清水怎么也洗不干凈,顏料卡進皮膚的細紋里,始終在他的臉上帶著很淡的一層顏色。
那幅畫上完完整整的畫著一個穿著戲服的花旦,濃厚的妝面遮掩了面容,連顧澤恩都看不出來這上面和顧譚風有什么相似的地方,當然,也看不出和他自己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他的宿舍離戲樓有幾里路,拿起畫稿就要騎著自行車過去,就迎面撞上趕來到這的專家們,但這次顧澤恩想要盡快讓手上這副看不出是誰的畫稿給林長風看見,于是也就沒有理會那些人,極快的騎著車子離開了,沒管身后不斷按響的喇叭。
“你的臉上怎么有顏料?”
林長風一眼就看得出來,那些不一樣的色彩在顧澤恩臉上,可即使他開口詢問了,顧澤恩也沒有回答,反倒是急急忙忙的展開手上的畫稿。
“你先看看這個,像他嗎?”
顧澤恩想要得到否定的回答,他開始懼怕顧譚風出現在他的生活中,更怕林長風看一切事物都像是看著那個死人。
“你畫的?”
看清楚畫面上那明顯不太對勁的妝面,林長風微微睜大了眼睛,有些驚奇的詢問顧澤恩:“你是怎么畫出來的?”
“怎么,是不是不像他?我不知道花旦的妝容,就隨便畫了畫!
嘴上似乎是在認錯,但顧澤恩臉上的表情是雀躍的,他以為他逃離了名為顧譚風的魔咒。
“不這是他沒錯,我只是好奇你怎么知道他畫過這樣的妝面!
林長風這次將畫稿好好的收起,走到顧澤恩的面前,看著面前的年輕人的表情一瞬間變得蒼白,他聽見顧澤恩顫抖的聲音:
“你什么意思?”
“那個丑的要死的妝面,是我畫的,分毫不差,你是怎么知道的?”
林長風緊緊盯著面前的人。
在相熟的那段時間里,林長風有時候也會到戲班的住處呆上一會,有一次就趕巧遇上了拿到新戲服的顧譚風正在試穿著,就起了捉弄的心思,一個連筆都很少碰的人拿著沾著油彩的毛筆把那位相當賣座的名角的臉畫成了花貓。
而顧譚風也不介意,甚至就頂著那樣一張臉給他唱了一折打金枝。
“我在問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林長風不覺得這件事會被顧譚風拿出來同小輩說笑
“找到了!就是這里!”
專家隊伍里有人發出喜悅的聲音,只是因為他們發現了一個亭子的遺址,哪怕那里現在只剩下了幾塊磚頭,有人捧著書細細比對。
他們用了幾天才從附近的人的記憶里拼湊出大致的方向,一部分人去搜尋戲班子的人,一部分人抱著渺茫的希望開始尋找當年顧譚風吞槍自殺的山丘,那個山丘早就在建設中被移平建了房子,他們也只能跟著一些地標來尋找。
“那看來他當年自殺的地方,應該就是在這附近!
被打為資本派的顧譚風并沒有親人,吞槍自殺的晦氣也沒多少人愿意沾染,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就地掩埋了。
“按著那些人的說法,顧譚風的尸體應該就被埋在附近!
其實也不只是顧譚風的尸體,那個年代自殺的人多,有很多連親人都不愿意來處理后事,只能草草的一同掩埋了,說不定他們腳底下就踩著一個巨大的墳坑。
“可是總不能真的全都挖了吧,有些地方下面可是鋼筋水泥!
有人犯了難,但那位對超自然現象格外感興趣的生物專家卻有些出神。
“這塊地方的綠化是之前一起種下的吧?”
“嗯,因為一開始全都推平了不是么,總要重新種一點不是么!
沒有人覺得有什么奇怪的。
“那為什么只有那一棵樹,茂盛的嚇人!
生物專家抬手指了指顧澤恩宿舍正門的那顆,格外茂盛的常青樹。
樹木的最高處,正好對著處于四樓的顧澤恩的宿舍。
第068章 亂世非良配
“騙人的吧不可能吧, 真在那的話不應該在建房子的時候就發現了嗎?”
在顧澤恩宿舍的正門前埋著那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的尸骨,負責勘察的人都不自覺的覺得背后發涼,還試圖反駁一下這個可能性。
要是被顧澤恩知道, 他一直距離那副尸骨的距離不過直線幾米,會害怕到后背發寒的。
“這個宿舍樓是八十年代的時候建的,那時候地基不會打的特別深,加上那塊地方是劃定用來種植樹木的,沒意外情況的話,應該也不會挖掘太深!
生物專家向著那顆茂盛的過頭的樹木走過去。
只有這一顆樹比其他的高了將近一米的距離,連帶著枝干和葉片都更加粗壯肥碩,這證明這塊土地格外肥沃, 但這里之前是未開墾的山丘,還是背陽面, 連附近的居民都很少來開墾田地種菜,沒施肥過的土地不可能這樣肥沃。
“這底下一定埋著東西,不是顧譚風也估計會是動物。”
說完這句話, 生物專家找來專門的人來負責移開這顆種下去十多年的老樹, 巨大的常青樹要移開需要一定的時間, 空閑的人就在常青樹的附近試圖挖掘, 把覆蓋在地表的水泥破開,露出下面明顯松散的土壤。
“挖!
一聲令下, 人們開始在許久未暴露的土地上挖掘,有著莫名的興奮感,但也有懼怕感,他們期盼自己可以挖掘出幾十年前的秘聞, 又害怕真的挖掘到累累白骨
“你畫的?你給他畫的?”
顧澤恩不可置信的反問,那張畫稱得上是鬼畫符發妝面, 他以為面前的林長風會意識到他只是在胡亂繪畫,但卻沒想到對方告訴他,那張油彩一樣的妝面是他閑暇時作弄人畫上去的,顧澤恩以為這一次再怎么樣都不會和顧譚風扯上關系了。
但卻在無意識中更加靠近顧譚風那個人。
“不可能!我畫的時候根本就沒有任何想法,我只是在亂畫而已!”
顧澤恩后退幾步,并不愿意承認這個現實。
“真的是亂畫嗎?”
林長風不太相信,伸長了手想要觸碰顧澤恩的額頭,他作為鬼魂,想要嘗試著去窺探活人的記憶,先前因為顧澤恩和顧譚風太過相似,他也就沒有想要動粗的意思,但面前的年輕人字里行間透露出對顧譚風的抵觸。
那是不應該出現在親人身上的情緒,林長風覺得奇怪。
他也同時想知道,為什么面前的年輕人可以誤打誤撞畫出幾十年前的樣子。
“讓我看看你的記憶,一切就清楚了!
但林長風沒有觸碰到顧澤恩,對方猛地躲開了。
“不可以!”
就像是被踩中尾巴的貓一樣炸毛起來,似乎很懼怕被林長風窺探到自己的樣子,林長風以為是人類對于鬼魂天然的抗拒,但他卻不知道顧澤恩腦袋里想的是快要被戳破的真相。
面前的鬼魂對于顧譚風有超乎想象的執著,顧澤恩不敢相信他如果知道了他和顧譚風毫無關系會是什么樣的結果,是會覺得感覺到欺騙而憤怒嗎?但更可能的似乎是為顧譚風的人生被編造的暴怒。
如果林長風知道他等待的那個人在三十多年輕被逼自殺的話會怎么樣?如果知道顧譚風的人生并沒有那么美好會怎么樣?
如果因為看見他的記憶而又重新在意顧譚風的一切該怎么樣?
那么顧澤恩這個人就會再一次被鄙夷和忽視。
顧澤恩下意識的想要逃跑,但戲樓再一次緊緊的關閉起來。
“你在瞞著我什么?”
林長風的聲音不再溫和,顧澤恩似乎都能夠聽見液體滴落的聲音,他看見周圍的戲樓慢慢變成最繁盛的樣子,有些僵硬的扭頭看過去,原本該穿著考究西服的林長風大半張臉都沒有了皮肉,身上的衣服也被刀刃之類的東西砍破。
他現在徹底符合人們對于鬼魂的刻板印象,甚至于身上的傷口似乎都還保留著死時的樣子,讓人不敢仔細去打量。
“你為什么、變成這樣了?”
聽到這句話,林長風用僅剩的半張皮肉完好的臉挑眉看著面前的顧澤恩。
“你以為,外面的人為什么那么害怕我,在你第二次進戲樓之后,也不是沒有人悄悄進來過,
但你覺得他們為什么一點也沒有想要闖進來的想法?”
林長風抬起的手也滿是鮮血,指了指自己。
“因為我,其實算是一只厲鬼!
生前被折磨致死,怨念深厚的鬼魂,就會保持著死時可怕的樣子,他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只溫柔和善的鬼,只不過為了不嚇到顧澤恩,才對面前的青年用了障眼法。
除了顧澤恩眼里他是個人模人樣的商人外,別人看見的都是他死時的可怕樣子。
“原本想和你好好說的,但你躲來躲去的,很麻煩!
林長風的耐心其實一直很一般,如果不是涉及到顧譚風的話,他根本不會和面前的青年浪費這么多的時間,他本身就是地頭蛇,說的難聽點,就是專門靠暴力解決問題的那一種人,面前的顧澤恩一直抗拒顧譚風的態度讓人不爽。
那副被誤打誤撞畫出來的畫讓林長風意識到或許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別亂動,否則我不保證你的腦子好好的在你頭上!
當那血跡斑斑的人影靠近的時候,顧澤恩清楚的看見林長風消失了皮肉的半張臉上灰白的眼珠,但這樣恐怖的面容讓顧澤恩感覺到的并不是懼怕,而是心虛,他最開始被人模人樣的鬼魂嚇得幾天睡不好覺,但面前看見林長風真正的樣子卻再沒有感覺懼怕。
甚至有隱隱觸摸到面前人真實一面的激動和亢奮。
“我告訴你!
顧澤恩突然就想要自己說出來了,他看著那張鮮血淋淋的面容,甚至想要抬手去碰,但手指自然是摸不到的,活物碰不到死物,在詭異的一切中還遵循著無所謂的規律。
“讓我再看看你真實的樣子,我就什么都告訴你!
林長風不再在他面前遮掩的這個事實,讓人詭異地感覺到亢奮。
——
“挖到東西了!”
幾乎把整塊綠化都挖了出來,往下挖了將近三米左右,才有人驚慌又興奮的聲音從地下傳出來,人們把挖掘的人靠著安全繩拉上來之后,對方大口呼吸了新鮮空氣才慢慢平靜下來,剛剛他所看見的畫面實在是太過刺激。
“怎么樣?是挖到骨頭了嗎?”
身邊的人迫不及待的開始詢問他看見了什么,但那個剛喘口氣的人只是顫抖的舉起手指著一邊剛剛固定好安全繩準備放倒的常青樹。
所有人都聽見了他顫抖的聲音:
“被樹根纏著,有一具白骨,被樹根纏著,那個樣子!”
“沒關系吧,也不一定是顧譚風,中國歷史這么悠久,每片土地上都有尸體!
有人想要安慰他,但卻看見對方猛烈的搖頭。
“我看見他的顱骨上有槍傷!”
而他們所要尋找的顧譚風,于1967年吞槍自盡。
“真的?那具白骨的頭骨上真的有槍傷嗎?!”
“也不可能有別的東西能在骨頭上打出那樣的痕跡吧!”
得到確認的人立刻招呼著各處還在挖掘的人一同靠近,全力挖掘面前三米深的土坑,并在過程中務必小心,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著鬼的話,那么作為與林長風關系匪淺的顧譚風說不定也依舊是存在的。
活著的人緊張而激動的試圖窺探著他們所不知道的事情,因為常青樹的根系發達,似乎用不
上費力將這棵老樹移開,人們也就一窩蜂的去挖掘那副白骨,沒人注意到被綁上安全繩的常青樹上模糊的有有個人影。
“誒?”
有人不經意抬頭似乎看見了那個人影,但一眨眼就消失了,最終只能自我安慰那是夏日樹蔭中出現的恍惚。
“一定要小心,盡可能完整的挖掘出來!
時隔三十多年,變成白骨的顧譚風被人從地底帶出來,他身上穿著的襯衫和長褲早在時間中變得破碎,但剩余的紡織物上還能看得出他吞槍自殺時四射的血液。
“這人可真有本事!
因為是槍傷,加上被常青樹當成養料嘗試著吸收了十多年,顧譚風的頭骨沒了樹根的纏繞后很快在挖掘人員的手中變成了幾大塊的骨頭片,將這些碎成一片片的頭骨遞上去的時候,挖掘的人不自覺地感慨出聲。
自殺原本就很需要勇氣,人類對于死亡的恐懼是自出生開始就存在的,而這局白骨甚至選擇吞槍自盡,要自己扣下扳機,可比跳下高樓還要煎熬一些。
“畢竟在那個年代,出了事情也卻是活不下去了。”
那場浩劫,如果是年輕人或許還可以熬過那十年,但是顧譚風那時候已經是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了,他活不到重見光明的日子,或許自殺也是更好的選擇,至少少受幾年磋磨
“他吞槍自殺了,在67年,三十多年前。”
顧澤恩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能明顯感覺到面前林長風的沉默,緊接著,就是人類身體本能的害怕,那是對于危險的恐懼,很快他不幸的預感得到了應驗,明明沒有人掐著他的脖子,卻感覺自己逐漸無法呼吸。
“你騙我!
林長風不想再聽他口中的話,直接窺探了面前人的記憶。
顧澤恩從小到大的生長軌跡中并沒有出現過顧譚風的名字,甚至于唯一的印象,來自于破舊的不能再破舊的老報紙。
【自殺】
這樣的字眼格外的扎眼。
時隔大半個世紀再看見那個人的名字,卻緊緊跟著這樣的字眼。
【只要我活著,就沒有人敢欺負顧老板】
哪怕只是淺薄的靈魂,林長風都感覺自己心痛難忍,他不知道顧譚風為什么會自殺,那個在戲臺上總是笑眼看著他的人,偶爾脾氣起來就不管不顧的人,為什么會選擇自殺。
顧譚風明明都從最動亂的那段時間里活下來了,他應該活的好好的才對。
“你們都趁著我不在,欺負他!
林長風未想過會是這樣的未來,他以為把人送走,給夠足夠的金錢,顧譚風就會很好很好的活下去,做些他喜歡的事情,就和十多歲的時候,那個在碼頭認了做兄弟的小孩一樣,他難得的會覺得有些后悔了。
是不是不應該死的這么早?
又或者是不是不應該和顧譚風約定見面的地點。
“他真的回來見我了,但是我不知道。”
林長風從顧澤恩的記憶里看見了,那些文字上說,顧譚風在新中國建立后就立刻回來了,在他死去的第二十三年,在顧譚風自殺的前十七年,但他們卻錯過了四十年。
那個人會有多委屈和疼痛?
林長風什么都不知道。
就像他在1927年并不理解為什么中國人要殺中國人,他至今也不明白為什么人們總喜歡自相殘殺。
“我是不是應該當時和他一起走的?”
林長風開始懷疑和反問自己當初的決定。
“又或者,該讓他就那樣留下嗎?”
被他強壓著送上火車的顧譚風,喊了他很久,直到火車開遠了,真的聽不見任何聲音。
林長風越想越難以接受,忘記了逐漸窒息的顧澤恩,那個用一模一樣長相欺騙他的年輕人慢慢停止了呼吸,而門外的也傳來嘈雜的聲音。
“顧澤恩!你還在里面嗎?”
林長風看著已經死去的青年,眼里再沒了什么溫和的情緒,那具相當新鮮的尸體被他果斷的拋向外面,戲樓的門窗徹底打開,他聽見外面人的尖叫聲,有些是為了顧澤恩的死亡,有些是驚恐于他的外表。
“我就說人和鬼沒法好好商量!”
“林長風!你快點離開去輪回吧!否則——”
有人拿出了布塊里包著的殘碎的尸骨。
“我就把顧譚風的骨頭全砸碎!”
時隔七十多年,他們終于再一次相見,只不過一個是鬼魂,一個是白骨。
林長風想起來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27年的時候,他幫著幾個學生逃離了封鎖的城,被認定為反動派,成為了血色屠殺中的犧牲品,連帶著戲樓一起,被一把火燒的干凈。
他和戲樓早就是一體的了,指不定在一些角落里,還能找到他的骨灰。
“你可以試試看,除非你一輩子都不準備閉眼,否則我總能找到辦法的!
林長風看著那個用白骨威脅自己的人。
“找到辦法殺了你!
不再偽裝成謙謙君子的樣子,林長風覺得像是卸下了重擔。
“別管他了!這只鬼離不開戲樓的!”
有人因為鬼殺人的事情而恐慌的叫囂著。
“我們直接把這里炸了!燒了也行!快跑吧!”
活著的人會恐懼。
但死去的人不會。
慌亂中,顧譚風的手骨被踢到了林長風的面前,他彎下腰撿起來,那枚手骨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樣子了,但他還是低頭小心的親吻了一下。
“好久不見了,顧老板。”
他感覺得到,這是他的顧譚風。
“真對不起,我失約了很久!
直到顧譚風死后,他才慢慢的蘇醒。
“現在,我們可以一起走了!
【2000年 XX縣的古戲樓開發過程中出現傷人流血事件,行兇者系精神疾病患者,此次事故造成十六人死亡,一人失蹤】
2024年,正把家里放置多年的老報紙當成紙飛機玩的人突然失手將紙飛機丟進了樓道里,落在一個人的腳邊,那個人把紙飛機撿了起來,遞還回去。
“下次要小心點!
對方說完這句話就轉身走上了樓道里,而收到幫助的孩子卻大哭著跑出去撲到母親懷里。
“剛剛有個人!他的臉好可怕!”
母親急忙趕去樓道查看,卻發現那里安靜如初,空無一人。
如果那個孩子年級大一點,或是仔細看看那張老報紙上的圖片,他或許就會發現,剛剛那個人的樣子和上面登記的一張案發現場的證物一模一樣。
證物照片上是一個不倫不類的戲妝人,剛剛出現在樓道里的,就和那個人一模一樣。
簡直就像是,紙張上的人活了起來一樣。
第069章 亂世非良配
“聽說了嗎?今晚上在劇院里好像有京劇表演。”
學生是接收信息最快的一撥人, 尤其是這種少見的表演,幾乎是在半天內就一傳十十傳百的被大多人知道了,連帶著營銷號都加快了速度, 當地的旅游公眾號上也發布了相關的消息。
當年那個有些落后的城鎮已經伴隨著經濟的發展變成了人口眾多發展快速的城市,嘈雜的聲音里混雜著人聲和汽車的喇叭聲,每二十年都會讓環境變個樣子,當年古舊戲樓的所在地也重建成了電影院,但很快電影院也被廢棄,改造之后成了大劇院。
大多時間只有附近的中小學會借下來舉辦藝術節之類的,正兒八經的表演倒還真的是頭一次,尤其伴隨著網絡的傳播和文化藝術的復興, 人們對于戲曲類的好奇心也越來越旺盛,許多人都想去親眼看一看文學作品中的戲曲在眼前上演會是什么樣子。
何況票價不高, 許多人樂意過來一看。
“好消息!我們的票售空了!”
負責線上線下售票的年輕人聲音里是藏不住的雀躍,他們是正兒八經的戲曲專業畢業的,在老師的帶領下選擇了這個地方作為真正的第一次自己表演, 臺上大多都是大三的學生, 不像學校里那樣有經驗豐富的老師搭戲, 完全是不一樣的感覺。
“真的會有人來看嗎?”
“肯定的啊, 票都沒了,你看看, 我都沒想過能賣光!
兩個心情激動的年輕人邊說邊點開了網絡上的后臺,知道看見那灰撲撲的售罄兩個字才真的放下心來,畢竟也不過才二十歲而已,按耐不住激動的在手機上和好友家人分享起來, 而后
在綠色的聊天框內,有人提及了一個名字。
【比我們大幾屆的顧學長是不是也在你們這個劇院工作來著?】
【是啊, 不過學長他從事的是教學工作,這幾年好像一直沒有登臺過】
【這樣啊好可惜,聽說他專業課成績是很好的、】
“顧學長!好消息!”
因為劇院的地皮夠大,加上藝術氛圍很好,在后方也修了房子讓戲曲興趣班在這里上課,雖然現在對于戲曲有興趣的人并不多,但興趣班和附近的中小學也有合作關心,每年都會有十來個學生過來學習,加上老師并不多,其實也比較忙。
顧譚風幾乎每天排課的時間都是滿滿當當的,眼下因為劇院久違的有了演出而更加,不只是要顧看著學生,還應付了好幾波來參觀的人。
“我們的票賣完了!”
興高采烈的年輕人對著顧譚風這樣說,聽到這句話的顧譚風微微側身看過去笑了笑,青年的長相就算不上妝,也和戲曲里俊朗的小生不相上下,在學校的人過來之前,顧譚風一直在他們眼中類似于一種都市傳說。
畢竟沒有哪個優秀畢業生,會在畢業后放棄登臺的機會。
甚至于眼下,哪怕他們軟磨硬泡,這位學長也沒有愿意上臺為他們搭戲的打算。
“那真是不錯,明晚上的演出要加油啊!
顧譚風和其他人一樣笑著祝賀,而后便沒說什么,將注意力放在面前練習身段童子功的孩子們身上了,完全沒想過自己的學弟學妹都要登臺而自己依舊在幕后這件事看上去有些奇怪。
“學長,你真的不愿意上臺嗎?露個面也好啊,學校的老師還跟我們說要給你拍照片呢!
“我就不了,戲唱的夠多了,有些累了。”
“哪多了?你都好幾年沒去了!
“這就不是能告訴你的了,好了,明晚上我會去看的,別讓人失望。”
最終還是和之前一樣,他們的請求被四兩撥千斤的擋了回去,面前的顧譚風依舊是那副神色平淡的模樣,身上的衣服也是最普通的襯衫長褲,除了那張臉之外的所有地方似乎都是這樣普通,但卻讓人總覺得顧譚風身上有種和年級不匹配的閱歷。
看上去明明是個二十多的年輕人,但真相處起來,卻像個六七十歲的老人。
學校老師當時給出顧譚風這樣的評價,確實是相當的貼切。
“今天就到這吧,待會跟著小周老師去門口等家里人來接吧。”
天色暗下去了,也到了該放課的時間,顧譚風是個很典型的不喜歡拖堂的老師,再囑咐了一句明天放假后,他就在孩子們歡呼的聲音中轉身回了休息室去,畢竟十多個孩子的練習道具還真不少,正常靠他自己來搬的話大約還要很久。
但幸好,他沒有一次是靠自己搬的。
“顧老板,你這小身板,還是要多吃一點好。”
面前憑空出現了一個人的身影,穩穩當當的接過顧譚風手中的東西,顧譚風不意外的抬眼,看著林長風依舊是那副調侃的神情,不由得也勾起來唇角。
“你來了!
“當然,那群小孩有大人接,你也的有不是?”
“我又不是孩子!
“都比我小將近百歲了,就別討嘴皮子了!
林長風讓顧譚風找個地方坐著,他自己一趟趟的好好運送著這些道具,其實本來是可以用鬼魂的法子一股腦丟進去的,但他上次這么干的時候,就被顧譚風燒了一只紙扎的青蛙,不分晝夜和春夏秋冬的叫喚了好長時間,好不容易才處理好。
沒辦法的,不在特殊時期,顧譚風肯定是更在意那些戲的。
“明天,和我一起去看看他們的表演嗎?”
顧譚風坐在邊上看著林長風搬運著東西,開口邀請。
“你的那些弟弟妹妹的?”
“是學弟學妹!
“誒喲,反正都是那個意思吧,這群小孩天天排練,吵的我耳朵疼!
搬完東西的林長風裝模作樣的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他不過是習慣性的裝裝可憐賣賣慘,卻不想顧譚風每一次都會當真,真的走到他面前仔細瞧著。
只可惜他卻是沒法碰到林長風。
“晚些我給你點些香吧,水云香,今天剛到的!
“香有沒有都行,但是顧老板要是能給我哼一段,那我肯定好的更快!
林長風笑眼看著他,抬手碰了碰顧譚風的側臉,但他們二人都感覺不到,畢竟一個是活人,一個是死了將近一百年的老鬼了。
2000年鬧出的那一通,徹底讓林長風坐實了厲鬼的名頭,按著人們所知道的流程,他要么就在這個世界上茍活,要么就是連灰都不剩下,心結是放下了,但靈魂卻是徹底賠在這輩子了,顧譚風的尸骨在那次事故中被政府好生安葬。
估摸著也是覺得事情邪乎的過分,死去的人的親屬找了法師來搞了一通超度,別說,還真是有用,因為林長風感覺得到,顧譚風的氣息不斷的減弱直至消失,干干凈凈的顧老板和他不一樣,還有下輩子的機會。
原本他是真覺得自己徹底玩完了,畢竟政府上心后是把戲樓附近的地皮一塊掀了,本身就是靠著在戲樓犄角旮旯里遺留的骨灰存在的林長風是真覺得自己到時候了,真被風吹散了,他也就連形態都保存不下了。
知道這戲樓里有鬼的知情者也都死的差不多了,不知者無畏,不信鬼神之說的人可不理會這里面有多少蹊蹺的事情,直接就是在周圍安插了爆破點,雖然說林長風或許能抗下最開始的那幾次,但這次上面的人可是下了血本。
戲樓是徹底沒了,但林長風卻是沒想到,中華民族的優秀美德中有一項節儉,又或者說是廢物利用,在清掃掉大部分碎屑后,因為地面存在凹陷的問題,所以有些人把戲樓爆破時的磚石墊在了地下,當然這個行為或許更應該說是中飽私囊。
不過最終因為那些人把大部分的東西都利用了起來,反倒是讓林長風更加穩固的留在了原地。
因為他的骨灰大約被摻和進了鋪地的水泥里,骨灰本身就很難分辨,大概有人看見也只會以為是哪里的灰塵吧,拌進水泥里那是真看不出來。
也不知道為什么老天總是給他這么個厲鬼活下去的機會。
又或者應該說是死下去的機會?
“油嘴滑舌。”
顧譚風瞥了他一眼,走進了不遠處的員工宿舍里去,因為他是少有的科班出身的外地老師,興趣班的空屋子也多,所以就以便宜的租金租給了他。
不過就算不租給他,顧譚風也干得出來打地鋪的事。
他并不缺錢,大學時就開始正兒八經的登臺演出的演出費,加上現在當興趣班老師的工資,顧譚風沒有生活上的壓力,至于正常人情感上的花銷——
他家的這只鬼最多吃幾捆香。
顧譚風是真的重新活了一輩子,但兜兜轉轉他還是回到了這里,或許是上輩子當了那么小三十多年的鬼吧,靈魂深處總是會藏著些東西的,何況他誤打誤撞來到這里不久,某個藏不住心事的鬼就跑到他面前來。
要是想不起來的話,感覺會有些對不起自己的上輩子。
不過,現在他身邊的林長風其實已經相當的虛弱了,只有在晚上才會出現,不過也是,尋常的鬼要是自己的墳被炸飛兩三次,估計早就不在了。
“還在外面呆著干什么?”
顧譚風在房間門前轉身看著林長風,那只鬼像是呆子一樣站在空地上看著他,和之前一樣,看上去是只聰明的狐貍,但實際上更像是一只毫無戒備的大狗。
“難不成晚上我一個人睡?”
“遵命。”
——
“學長,你來了啊!誒?這位是?”
正上著妝的年輕人因為顧譚風來后臺而雀躍,卻又看見了在顧譚風身邊的林長風,沒辦法,那副打扮確實很突出,2024年了,很少會有人穿那種類似于上個世紀教書先生的長袍的衣服了,不過穿著那個人身上倒也是適合的。
沒辦法,林長風的審美沒跟上時代,還是顧譚風自己找了人疊出這種款式的紙衣服給他燒了才換下更打眼的那一身。
“他?”
顧譚風回答的時候,林長風都做好被稱作朋友、無血緣的哥哥之類的準備的,結果沒想到下一秒,他聽見顧譚風說:
“我愛人。”
如果人能長出尾巴來,林長風的尾巴大約就會像個撥浪鼓。
他活在太久之前,不知道社會對于兩個男人的看法有什么改變,但顧譚風是知道的。
“噢!是這樣!”
聽到他們關系的年輕人們也沒表達什么厭惡的情感,不理解的人肯定有,但似乎只要他們不影響到別人,就沒多少人會拿他們的性別來說事情。
“誒剛剛來了個很奇怪的人!必撠煓z票的人探身進來,不自覺的放輕了聲音,“看上去怪嚇人的,臉上都是油彩。”
聽到這句話,林長風不自覺的皺眉,似乎是想起來之前的事情。
顧譚風走到表演臺邊上,抬手微微勾起幕布向外看去,而后猛地睜大了眼睛,后退了幾步。
觀眾席上那張涂著油彩的臉,正一瞬不動的看著他。
第070章 亂世非良配
那張臉的沖擊實在是太大, 顧譚風不自覺的后退了幾步。
“怎么了?”
林長風抬手撩開簾子看了看,沒看見什么奇怪的,那個所謂的涂著油彩的人好像也并不在, 所以回過頭來詢問。
“沒什么,可能是眼花了吧!
顧譚風也重新看了看觀眾席,發現那個人真的消失不見,或許是這段時間他和林長風這只鬼走的太近了,才會偶爾晃神。
“那么,我們先去觀眾席了,晚上的表演加油!
和還有些忐忑的學弟學妹們交代過后,顧譚風領著林長風去了觀眾席, 或許是因為呆在這附近太久了,林長風對于劇院的構造比顧譚風還要清楚, 如果你問他為什么,他會毫不掩飾的告訴你。
“之前那些小孩經常在這里唱歌表演,我經常在后排看來著!
“不是白看的, 每次都會給他們留一束花的!
“野花還是?”
“禮輕情意重嘛。”
顧譚風無奈的和林長風坐到了位置上, 身邊已經有人舉起了手機準備錄制, 還有人開啟了直播, 在流量變現的時代,其實以前那樣單純聽戲的時間已經一去不復返, 觀眾席的聲音說不定都要比臺上響了。
“老鐵們!我們現在來直播看京劇,點點關注點點贊!”
不巧,林長風前面的人就是一個直播的大哥,聲音大到周圍的人都側目看了過來, 因為表演還沒開始,所以用的是前置拍攝。舉起的手機還不意外的拍到后排穿著長袍的林長風, 似乎是被直播間的別人注意到了。
“誒,兄弟,能給你拍個照嗎?直播間的老鐵們想看你。”
要不說玩流量的人都放得開,面前直播的那位大哥真的側身詢問林長風能不能把他也拍進攝像頭里,林長風還沒來得及回答,顧譚風就快人一步拒絕了。
“不可以!
另一張俊秀的臉出現在攝像頭里,直播間的人氣高漲了幾分。
“誒,不是,就拍一張而已,而且人還沒說什么,你著急什么?”
“你!”
“不可以。”
在顧譚風生氣之前,林長風也回絕了對方拍攝的要求。
“別啊,到時候刷的禮物我給你分點錢不行嗎?”
“不可以,他會不高興。”
林長風笑了笑,對著那有些石化跡象的大哥說:“我愛人會不高興的。”
大哥雖然玩自媒體,但是身邊真的很少見同性情侶,這無疑是對他的三觀造成了一定的沖擊,像是丟了魂一樣的轉身去,沒理會直播間里瘋狂的熱情,大哥默默按掉了直播,今晚上他好像知道了些不該知道的事情。
“兩位感情真好。”
剛應付好面前的事情,又有一道聲音插進他們之中,林長風微微側目看去,一個面容和善的中年人正看著他們,似乎是看完了剛剛的全程。
明明是相當和藹的一張臉,但林長風卻下意識的并不想搭理,他總覺得那張臉很眼熟,但偏偏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因為他的沉默,所以只能由顧譚風上前搭話。
“演出快開始了,還是晚點再聊吧!
只不過顧譚風上前還沒說幾句,對方就草草結束了話頭,扭頭時視線還是落在林長風身上一瞬間,之后便當作什么都沒有發生的樣子,徹底安靜的欣賞表演。
顧譚風也覺得這個人有些奇怪,但最終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扭頭看著臺上拉開帷幕的表演。
扮相俏麗的旦角站在舞臺中央,被油彩勾勒的更加顯眼的五官俏麗,不同于林長風那時候大多由男人來唱旦角,臺上的花旦是顧譚風的師妹,女性的音色更加婉轉柔和,眉目含情的看著觀眾席上的人們
耳邊聽見許多人不自覺的感慨一句漂亮,林長風有些感慨。
“怎么樣?這個學妹的唱腔可是數一數二的,扮相也好看!
顧譚風側頭悄悄和林長風咬耳朵,但林長風的眼神卻沒什么波動。
“一般吧,畢竟我不是很懂戲。”
“我這幾年合著白唱給你聽了!
顧譚風瞥了他一眼,意識到自己說錯話的林長風馬上賠笑。
“倒不是,只不過我第一次看戲看的就是顧老板的戲,太早吃著了海味山珍,那怎么能怪我呢?”
林長風對于戲曲這方面,可能算得上是顧譚風的死忠毒唯。
連帶著當年給顧譚風的打賞,直到民國結束都沒有人超的過,如果放在現代的娛樂圈里,林長風無疑就是那種話少錢多的單推人。
他喜歡戲,但只喜歡顧譚風的戲,他也不喜歡男人,只不過顧譚風恰好是個男的而已。
“我就不應該問你!
雖然嘴上這樣說,但顧譚風的嘴角還是不自覺的勾起。
他們兩人之間正冒著粉紅泡泡,卻沒想到那個面容和藹的中年人卻突然冷笑出聲,被打擾了的林長風心情自然是不會太好,他再一次側過頭看著那個人,對方也絲毫不害怕的看著他。
“這位先生好像對我有什么意見!
“我對你沒意見!
“那就是對我的愛人有意見的意思?”
林長風微微瞇起眼,對方莫名其妙散發的惡意讓人摸不著頭腦。
“只是看不慣一個未上臺的人在下面被你捧著而已!
那個中年人打量著顧譚風。
“一個男人扮花旦,能好看到哪里去?”
話語里的惡意明晃晃的對著顧譚風,讓人尤其的不快。
林長風作為一只厲鬼,雖然說不會莫名其妙的傷人害人,但也不至于說他脾氣多好,尤其是在顧譚風的事情上,也不知道今天是觸了霉頭還是干什么,莫名其妙的遇上一個針對顧譚風的人。
“你想殺我!
林長風剛盤算著該怎么樣讓這人今晚就折在這里算了,卻沒想對方直接說出了他心里的想法,那個中年人依舊臉上掛著笑看著他,那種感覺,就像是林長風之前裝成人畜無害的樣子和人攀談的感覺。
“你在胡說八道什么?”
“真的是胡說八道嗎?你不是厲鬼嗎?”
對方平靜的說出無人知曉的秘密,林長風睜大了眼睛看著他,連顧譚風都繃緊了身體。
“你不會把我忘了吧?”
中年人緊緊的看著他,“手上還拿著我的畫,卻把我忘了嗎?”
“不就是二十多年沒見面,怎么就忘了我呢?”
——
“顧學長!誒?人呢,我看他們明明是坐在這的啊。”
下了臺的年輕人們原本想問問顧譚風對他們表演有什么看法,卻發現顧譚風不見了,連帶著林長風一起,就像是一陣風一樣突然消失了。
“我靠,這什么東西?!”
突然有人大喊出聲,在另一個座位上,黏糊糊的沾著一團東西,用餐巾紙裹著手捏起來,仔細看過去后卻又猛地甩開。
“人皮!”
掉在地上的那是一張皮,大約是人皮,涂滿了油彩不好辨認,但鼻子那一塊很明顯,年輕人們是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匆忙中,連報警都忘了去做
“你不是死了嗎?”
林長風看著面前的中年人,對方的話里話外都透露著他的身份。
幾十年前,被他親手殺死的那個年輕人——顧澤恩。
“不算吧,否則我怎么能在你面前出現呢?”
顧澤恩抬手碰了碰自己現在的這張臉,“我現在和顧譚風是不是不像了?”
“以前也算不上多像!
“你說話就不能溫柔點嗎?和之前一樣,難不成知道我和顧譚風沒什么關系,就不愿意裝了?”顧澤恩歪著頭看著面前被林長風擋在身后的顧譚風,對方現在是真正的二十多歲呢,和老報紙上一模一樣。
“我可是很想見你的,但你大部分時間都不愿意出現呢!
顧澤恩知道林長風一直在這,但劇院大部分時間都有學生在,連帶著他不好進入,林長風也不好露面,哪怕到了晚上,林長風也總是賴在顧譚風身邊,窩在房間里不愿意見面。
真讓人惱火。
2000年的無差別傷人事件,還有一個失蹤者。
“不只是你們兩個人能變成鬼吧?”顧澤恩平靜的說著,“我還以為是多難的一件事,原來這么簡單!
只要他有放不下的事情就好了。
當年他確實是死了,但該怎么說呢,他的死亡相當的新鮮,心里也相當的不爽,不明白為什么,林長風永遠都看不到顧澤恩這個人,只能看見顧譚風,嫉妒也算是一種怨念吧,他一直不明白那個早死的戲子到底有什么地方勝于他。
寄身于另一個人的身體上,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很討厭的事情。
因為他終于能夠換下那張相似的臉了。
“從前你們是一樣的,現在我們是一樣的了。”
他不想成為某個人的影子,也不想一輩子活在另一個人的光芒下,顧澤恩總是在嫉妒顧譚風的好運氣,為什么長著一樣的臉,對方的身邊總是有人陪伴著。
他只不過是,也想讓自己身邊有那樣的一個人。
這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要求和夢想而已,顧澤恩只不過是想知道,和他一樣卻又不一樣的顧譚風,活在怎樣的幸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