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111章“沈宴淮,為什么?”……
“接下來,宗門那邊一定會有所動作了,也不知什么時候會來……”
玄露托著臉說道,目光卻是放空地落在遠處。
沈宴淮好笑地看著她心不在焉的模樣,面上煞是認同地點了點頭,“是這樣。”
“哎,”玄露聽出他不走心的態度,不滿地轉過頭來,“你就不擔心宗門的人找過來?”
從密林回到魔殿之后,玄露著實沉思了很久,才忍不住戳破這個對于沈宴淮來說或許是傷疤的事實。
“擔心又如何。”沈宴淮氣定神閑地給他們兩人各斟了一盞茶,將其中一杯舉至玄露面前,微笑著說:“憂慮傷身,喝口水休息休息?”
“……”玄露忍住瞪他的沖動,接過茶杯一飲而盡。
沈宴淮一直笑看著她。
“那你打算怎么辦?”玄露問。
“打算怎么辦……”沈宴淮喃喃,后又輕嘆一聲,“我本不想讓他們有回去報信的機會,可惜打算落空了。”
一瞬間,玄露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沈宴淮比想象中還狠得下心來,她心中不免輕快幾分,卻又莫名覺得奇異。
但更重要的果然還是……
“單獨一宗并不可怕,怕的是他們聯手……”玄露輕語,眼前似乎又浮現出當初三大宗門聯合其他各宗共同壓至魔界的情形。
魔界中沒有弱者,弱者早已被弱肉強食啃噬殆盡,可再強的魔修,也抵不住外界宗門人多勢眾,更不用提那花樣繁多的法器。
除非有絕對壓制的力量,又除非早早做好抵御的準備……
玄露怔著神,眉宇間卻浮上一層擔憂,對于她來說,還有一件超出預料的事。
“小鶴——”
“你說,陵子游他為什么會認出我?”
玄露先沈宴淮一步問出自己在意的問題,不解地看向他尋求解答。
沈宴淮的神色難以察覺地凝滯了一瞬,“什么?”
他依舊微笑著,眼神卻是深不見底,“你見到他了。”
玄露沒有注意到沈宴淮的不對勁神情,點了點頭,“跟你分開之后,我就遇到了他。”
緊接著,玄露又兀自思索起來,“本來想著我如今變了樣子,趕緊裝作不認識離開,可他居然認出了我……”
看著少女沉思的模樣,沈宴淮目光愈發深沉,怪不得,他原本還感慨兩人前后過來真是巧合,竟未曾想過這一種可能……
“你說,難不成是在一起待的久了,所以他看出了我是那只仙鶴?”玄露轉過頭來,清澈明亮的眼眸里滿是疑問。
“我倒不這么覺得。”沈宴淮看著玄露,緩緩靠近,直到幾乎能互相感覺到溫熱的呼吸。
他停下,目光沉靜如淵,“清蘊宗本就有諸多秘寶,能窺見靈物真身也不奇怪。”
淺色的眼瞳距離極近,能清清楚楚地看見里面自己的臉龐,玄露下意識屏住呼吸,就連心跳似乎也停止了一瞬。
回過神來,她才感受到渾身血液涌動,耳尖也變得發燙。
而沈宴淮忽然又笑了一下,本就俊美的面容頃刻間帶上引人心動的意味,“但若是我,是一定能認出小鶴的。”
“哪怕時日尚短。”
“哪怕只有一日。”
溫熱的指腹擦過面頰,將凌亂粘在上面的一縷發絲撥開,不知何時,沈宴淮已經突破了被她劃為舒適的距離,偏偏還用著一副自然正常的神態。
玄露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身體,目光追逐沈宴淮的指尖從她臉側垂落,一股奇怪的感覺自胸腔里蔓延,似乎有些欣喜,還有一絲遺憾。
玄露一時間有些迷惑這是怎么了,抬眼望進對方深邃的眼瞳,思緒出現剎那的凝滯。
她想,她想什么來著……?
“小鶴——”
沈宴淮又開口。
“我突然想到一些事情,先去忙了。”
玄露猛然站直了身體,毫不猶豫地轉身,全然沒看到身后人的神情失落又歡欣。
在她匆匆離開后,被獨自落在魔殿的沈宴淮靜默良久,再一次端起茶杯。
他看著少女離去的背影,淡淡吐出一聲嘆息,眸光猶如蕩漾的水波般微晃。
小鶴分明不排斥他的親近,意味著他完全有機會表明心意,而非把人嚇跑。
快了,再過不久,想必事情就要結束了。到那時候,塵埃落定,沒有了阻礙他們的東西,一切便都能順理成章了。
只是……
他竟不知怎么詢問小鶴如何看待曾經的宗門……倘若之后坦白,又會得到小鶴怎樣的反應?
……
在沈宴淮想著“等解決宗門那邊的麻煩之后再考慮如何坦白”的方案時,玄露已經來到了魔軍的本營。
看著這片廣袤的駐地,以及營地中進出的身影,她也不免對這塊算是“第二個老家”的地方產生一絲望而卻步的情愫。
也不能說是近鄉情怯,而是……想到了自己治療到麻木的恐怖之景。
玄露深吸一口氣,踏步走了進去。
來到魔界的這段時間,除了在魔殿待著研看事務,后來也從沈宴淮那要到了隨意進出魔軍大營的權力。
這是她一早就想過的,單憑提升自己治傷的能力并不能翻轉局面——敵人那么多,受傷的魔軍又不能光指望她——哪怕魔軍總被默認是死了便死了的工具,可面對仙宗的進攻,他們便不能是如此輕易被丟棄的力量。
“玄露姑娘。”
一個戴著面紗的女人恭敬地迎她過來。
“阿煙。”玄露喚她,“之前讓你找的人找好了嗎?”
“姑娘放心,已經找好了。”
跟著阿煙穿過長廊,玄露見到了數十名魔修。
其實魔軍之中并不是沒有會醫法的魔修,可專門的醫者對魔軍來說效率太低了,何況對絕大多數魔界中人而言,要么受點輕傷自己好了,要么斷胳膊斷腿拼一把活下來,要么就直接去死。講究專門醫治的,很少。
——這也是嵇蒼為什么很難見到的答案。
魔界一醫難求的現狀,也是最大的要害。
“真的需要如此么?”長弈問。
先前玄露提出要查看魔軍時,沈宴淮便將一切權限交由了她,長弈也由此成了配合的人,自然也得知玄露在魔修中尋找擁有醫修天資的事。
長弈十分慶幸玄露沒有隨隨便便就指揮魔軍出動,但他有些不解,魔軍向來不是珍貴之物,就算有一時的沉寂,也能通過一段時間的養復死灰復燃,何必特意分出一部分來做這些。
“仙宗的人已經知道沈宴淮加入了魔界,恐怕再過不久就會攻打過來了。”
玄露拿著魔軍的甲胄說著,忽然想到這次的時間好像比之前早了許多。
雖然上一世沈宴淮下山很早,但他在魔界好歹也待了數年,而不像現在……不到一年,就發展得如此迅速。
比她想象中的進展,快了太多。
這正常嗎?
她緩緩放下手里的東西,神色微怔,接著又聽見赤厭的聲音,“那些修仙的家伙居然敢進到魔界來?”
轉過頭,發尾赤紅的青年笑嘻嘻地走過來。
赤厭掃視了一圈,他也從長弈那聽說過玄露的打算,“那些個宗門很煩我知道,不過至于這么急嗎?”
他指指魔軍,“這些魔軍腦袋雖然不怎么靈光,但實力還算過得去,倘若真有人不長眼來犯,肯定一下子就能給他掃地出門!”
赤厭笑容更盛,“更別說尊主那時候——嘶——”
他突然咬了舌頭。
玄露疑惑地看向他,“那時候?”
長弈一臉嫌棄,赤厭齜牙咧嘴地舔了一口自己,抬起雙手,“沒什么,就是尊主訓練他們的時候,雖說沒見過他們怎么對付別人,但肯定有點本事!”
看著玄露若有所思的樣子,赤厭的負罪感渾然升起來了。
實際上,雖說當初平定魔界動亂幾乎都是沈宴淮一手鑄就,但魔軍其實也出了一分力,不可小覷。
他看向長弈,殊不知長弈也在頭疼。
——尊主至今都沒將事實告知玄露姑娘,甚至沒將在清蘊宗的尾巴打掃干凈,如今一來,麻煩可見的多,若真讓那些宗派打t過來,必然是要暴露了。
也不知尊主有沒有做好準備。
“你說得對。”
就在兩人沉思的時候,玄露突然說道。
她一一看過兩人,開口:“時間不夠了。”
該怎么用僅剩的時間建立起比從前更堅固的防御措施,這個問題玄露一直在想。
重生以來,她一直在鉆研如何改變沈宴淮的命運。介于無法保證永遠不會暴露的魔族血脈,沈宴淮不可能永遠留在宗門,所以她想讓沈宴淮早一些來魔界,卻沒想來的時間卻拖后了些許。但好處也不是沒有——比如在這期間,沈宴淮一直沒有暴露自己的血脈,在仙宗眼中還是那個好弟子,給了他足夠多的修煉時間。
如今的確改變了一些,但遠沒有讓她看見足夠顛覆死亡的希望。
曾經沈宴淮登上魔尊之位,由此讓三大仙宗聯合各個小宗進犯魔界;而現在沈宴淮只是在他們的傳言里入魔,其他宗門……不一定會做什么。
玄露想著,目光由一開始虛浮的凝為堅定。
能徹底改變的手段,不能坐以待斃的手段……
是先發制人。
想到前世被動的慘狀,玄露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艱澀,對長弈兩人道:“這幾天準備把魔界周圍的結界機關檢查一遍,再布置一番。”
長弈二人點頭。
玄露:“我去找沈宴淮。”
“關于這次的危機,我想到辦法了。”
……
玄露從未殺過人。
早在決定站在沈宴淮一方的時候,她便已經做好了準備,卻沒想過自己上一世從始至終都站在后方,未能展現出一分力量。
更不用說她在原本世界修行時,占據的是一方清凈之地,殺生有損修為。
但現在不一樣……
玄露的目光愈發沉靜,去往魔殿的步伐也愈發加快。她剛剛終于確定了一個辦法:只要先下手鏟除擋路之人,就能沖破既定的命運。
先前沒有考慮,僅僅是因為那留有一絲余地的僥幸罷了。
現在,她得去告訴沈宴淮,只要率先將宗門的人除掉,便能保得平安。
雖是這么想,玄露的心情還是不受控制地沉了下去,她抬頭看了看沈宴淮所在的方向,眼中流露出一絲迷惘。
但最后,那點迷惘還是轉化為了堅定。
眨眼之間,少女雪白的身影便模糊在了卷雜著塵土的風中,很快消失不見。
……
沈宴淮不在魔殿。
玄露一路回去,發現想找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納悶地掃視了一圈,把目光對準剛進門的蘇檀烏。
“你問尊主?”
剛接到傳達的新命令的狐貍停下腳步,腦海中閃過不久前見到的身影,隨即答道:“他在石暮林。”
玄露怔了一下。
大概是玄露表情中的異樣太過明顯,蘇檀烏猶疑地問:“怎么,他沒告訴你?”
玄露依舊沉默,這讓蘇檀烏有些緊張起來。
不應該啊,看他們平日如膠似漆的,應當早就知道才是。
但想到沈宴淮早在少女不知情時就掌控了整個魔界,更早些時候她又不知道發生過什么……蘇檀烏又不太確定了。
沒錯,在加入少年麾下之后,蘇檀烏便敏銳地發覺事實似乎比她想象中還要復雜。其他人對沈宴淮的熟悉程度,并不是表面上那一丁點時間積累出來的。
她承認,少年這一年內在魔界做的是多,但遠不到那種折服萬眾的地步……
難不成她說錯話了?蘇檀烏看著玄露,忐忑地卷了卷身后的尾巴。
此刻,玄露的心情已然像逐漸漲起的潮水般沉厚,充斥著一絲不可思議。
石暮林……被法陣隔絕于世的地方,魔界最深處的禁地。
也是上一世被宗門圍攻后,他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唯一的清凈之地。
沈宴淮怎么會在那里?
玄露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腦海中也有一縷思緒愈發熾熱。她不是不想猜測沈宴淮這一世提前發現了那,可石暮林分明是魔殿損壞后才會顯露的地方……
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頃刻間席卷上來,玄露說不出那是什么,像是怪異填滿了空落落的房間。她愣著神,對著蘇檀烏點了一下頭,“我知道了。”
說罷,她轉身就走。
身后的蘇檀烏“哎”了一聲,又啞了回去,眼睜睜看著玄露離開,嘟囔“你知道那地方在哪么?”
玄露怎么可能不知道。
有兩個念頭在她腦海中打架,一個說怎樣的改變都有可能,一個說這種地方怎么可能這么容易找到。
大概是她想得太入神,等回過神來,她便已經到了石暮林入口。
天色昏黃,夕陽的余暉斜斜落下,是石暮林景致最美的時候。周圍幽密無聲,不像有人的模樣。
玄露看著眼前大片綻開的桃花,沒有想到沈宴淮就連這里也種上了桃樹。
她沉默許久,用力捏了捏手心里的魚形玉,用冷硬硌手的觸感恢復鎮定,接著斂住所有氣息,輕悄地走了進去。
林子是能讓人迷失其中的密林。
但玄露早就輕車熟路,幾步就破陣走到正路。
石暮林,周圍除了密林,還有嶙峋的山石,山石如同墓碑排布其上,代表原本的“石墓”之意。
玄露拂開身前茂密的樹枝,隱匿在深處的景象依稀映入眼簾。她緩步走近,已經感覺到屬于沈宴淮的氣息,也模糊看到了他的人影——
“魔界不日后便有一戰,邊域巡查時,切勿漏失任何細節。”
“是。”
跪在院中的白琥領了命,又忍不住問:“需要屬下讓所有人遠離此處避難嗎?”
沈宴淮微微搖頭,“沒有必要。”
白琥不甚明白,“尊主籌謀多年,自是做足了準備,可修仙那群人狡猾陰險,何不用萬無一失之計?”
沈宴淮笑了笑,沒有說話,白琥也自知多言,轉身以虎的形態飛離了這里。
石林中,只剩沈宴淮一人的身影,以及一句嘆息:“只是,何來所謂的‘萬全之計’……”
淡淡的聲音從中傳出,屬于她無比熟悉的那個人,可無論是語氣,還是神態,都與平日有所不同。
玄露移動腳步,看見樹葉縫隙之間露出的面孔。
一張俊美無儔的臉龐,如墨的眉眼泛著淺笑,淺色的眼瞳被夕陽映成漂亮的深橘色,與往常似乎一般無二。
可那上面的神色卻不似平時那般青澀,而是帶上幾分深邃,唇邊弧度更是讓她熟悉得驚在原地。
那是屬于魔尊沈宴淮的表情。
玄露的雙眼微微睜大,腦海里空白一片。
一瞬間,過往無數端倪仿佛都在這一刻顯現出來,為什么沈宴淮會突兀地提前出現在鶴居,為什么沈宴淮劍法從未苦練便能如此精湛,為什么這一世能這么快地掌控魔界,為什么沈宴淮能輕而易舉地拋下對清蘊宗的情愫……還有他對問劍峰無法言說的熟悉,對她化人仿佛在意料之中的平靜,左右護法對他莫名深重的敬畏……
一樁樁,一件件,那些她之前未曾注意過的細節竟如此清晰,清晰到有些好笑。
他是故意瞞著她。
玄露幾乎能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聽見心臟在胸腔劇烈跳動,她的指尖發顫,卻仍抱有一絲盤旋在心頭的疑慮。
那日她在落瀑閣,少年笑望著她,說:“喚你玄露,可好?”分明是絕對的坦誠,她卻還是找了理由當做巧合。
玄露看著庭中那玉樹般淺色的身影,唇瓣緊抿,眼底亮得如同有火在燃燒。
她想不明白。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過熾熱,下一刻,她與沈宴淮對上了視線,清楚地看到他游刃有余的神情中摻雜上了一點驚慌。
而她沒有,她本就沒想躲開。
“沈宴淮,”玄露聽見自己的聲音冷靜得可怕,“為什么?”
她走了出來。
第112章 第112章心心念念,唯你而已。……
被層層禁制包裹的石暮林本就是一片素凈的空間,只有兩個人時,便顯得更加安靜了。
玄露直直望著沈宴淮,墨黑的眼瞳像沒有月色的深夜。
“小鶴……”
沈宴淮剛剛開口,玄露就打斷了他,“你也回來了。”
她的語氣不是疑問,只有篤定。
良久。沈宴淮沒有動作,只是從那細微的神色里能看出,他承認了。
玄露一步一步走近,最終在他面前停下,定定地看著他。
“三大宗門聯合三十九小宗攻入魔界,此前毫無風聲,我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魔界就此被卷入動亂。”
“那些宗門來勢兇猛的反義詞,魔界一時間難以抵御,加上他們早早派人來探查過,對魔界當時的情況與兵力了如指掌。加之你當時剛成為魔尊不久,局勢并不完全平穩,是以他們占優,我們處于劣勢。”
她口吻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旁人的故事,但那雙烏黑t的眼底已然氤氳起一抹瑩光。
“魔界滿目瘡痍,魔修更是死傷無數,可哪怕在那種時候,我們也并未完全潰敗,反而盡力奪回了一絲先機……”
玄露的神情似是懷念,又似是痛楚,望過來的目光帶著迸射的銳利:
“你為什么會回來?你怎么會回來?”
沈宴淮沒有說話,玄露也沒有留給他回應的時間,仿佛仙鶴垂死時擠出最后的氣息,她的聲音已然帶上了一絲顫抖:
“你還……活著嗎?”
“……”
沉默似乎讓周圍的風更降低了一絲溫度,沈宴淮下意識回避了目光,即使這動作極其細微,也讓一直盯著他的玄露看得分明。
玄露的呼吸無力地沉了下去,有時候,她也不是很想這么了解沈宴淮。
“后來呢?后來發生了什么?”她問道,聲音有些急切。
沈宴淮沒有說話,淺色的眼里透出模糊的暗光,唇邊的笑意摻雜上一絲苦澀。這幅模樣讓玄露更加急迫,但她同樣緘默著,定定地看著他。
半晌過后,沈宴淮開了口。
“在你走后……”
“在你走后,他們仍在侵擾魔界,魔軍消亡得更快了,不難看出修仙界是想重創魔界,奪得一段時日的安寧。”
只是第一句話無比艱澀沙啞,隨后就變得自然流暢起來了,沈宴淮似乎又恢復成那副什么都難不倒他的模樣,臉上的笑容溫和得動人心魄。
玄露喉嚨干澀,逃避似的垂下眼眸。
“只可惜……我終究還是棋差一步。”
沈宴淮忽地笑了一下,像是在遺憾自己是最后的輸家。
“我也沒能活下去。讓小鶴白白為我而死。”他的語氣中滿是歉意,玄露猛地抬起頭來,微微地搖了搖頭,話語卻全然堵在胸腔。
明明是她主動選擇了死亡,選擇將他獨自丟下了。
一股苦澀從心間悄然泛開,玄露難以想象沈宴淮竟死在他執念的宗門的手中,他該如何失望?又是如何殞命?一想到種種可能,玄露心底也不由自主地揪痛了一下,鈍鈍地難以形容。
“只是,我怎么可能讓小鶴如此孤單地離開。”
輕描淡寫地,沈宴淮吐出這樣一句話。
玄露茫然看他,看見那張臉上又露出一抹笑容,只是這笑愈發難以捉摸,透著一絲寒意。
他說:
“做錯就要付出代價,既然他們這么喜歡待在魔界,便是讓他們永遠留在這里又有何不可?”
沈宴淮停頓了一息,淡色的眼底透著溫柔繾綣,語氣卻冰冷得嚇人。
“所以,我讓他們為你陪葬。”
像一聲驚雷炸在平地,玄露久久沒有回過神來,甚至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沈宴淮說了什么。隨后,她驚愕地看向對方,目光掀起幾分顫動。
“陪葬……?”
一向清泠的聲音變得恍惚,似乎沒有理解其中的意味。
沈宴淮深深看著她,又走近了一步,覆下的陰影遮擋了視線,顯得格外壓抑沉郁,“直到那時,我才知曉自己所學魔功關乎魔界存亡的意義何在,又能如何去使用……”
“你從來……”從來都沒有說過。
玄露說不下去。她了解魔功與魔劍的威力,甚至因為見多了而熟稔于心,但是,她從未追問過魔功所有功法的效用。因為在她看來,這是屬于沈宴淮的私事,她不愿讓他以為她在覬覦或是別的什么。
現在看來,還不如從一開始就將沈宴淮了解個透徹。
即使早已想到沈宴淮一定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法子,可真正聽他說起自己如何殞命,玄露還是有一種難受的感覺,從心中緩緩涌動,難以排解。
“我從來沒有說過。是我的錯。”沈宴淮此刻神色蒙上一層淡淡的憂郁,琉璃般的眼瞳微動,“可是小鶴,我始終想不明白,你怎么忍心把我獨自拋下?”
離得太近了。
不知不覺間,就連呼吸也近在咫尺,玄露望進那雙翻涌著痛苦與祈求的眼睛,只覺整個人被刺了一下,別過頭不敢看他。
明明是他瞞著她。
玄露想著,嘴上不留情面地問:“你到底是什么時候回來的?為什么不告訴我?”
聽著這盤查似的口吻,沈宴淮神色反而緩和下來,他眉眼微彎,笑得柔和又溫潤。
“自一開始就是了。”他道,“在一切開始之前,我便決定提前準備好應對的辦法,將所有不必出現的危機扼殺。”
“至于為什么不告訴你……”
玄露感覺自己的臉被溫熱的手掌托起,眼睛也再一次看向對面的少年,“小鶴,我不愿舍棄與你一起的最安寧的那段日子,我不愿讓那些瑣事打攪我們。”
玄露的心驟然躍動了一下。
“……我想,等塵埃落定,我們安定下來后,我再將此事細細地告訴你,無須讓你煩憂。”
沈宴淮話語真誠,沒有半分作偽的神色。
玄露盯了他許久,唇瓣開了又合,幽幽地問:“那你是早就知道我也回來了?”
沈宴淮笑了笑,“是。”他家小鶴一副藏不住心事的模樣,怎么可能瞞得住他。
玄露抿了抿唇,沒再說話。
沈宴淮目光卻一直停留在她臉龐上,觀察著她的神情,玄露沒有留意,只是自顧自地想。
心中方才被隱瞞的苦悶已經淡去,大概是她也沒有主動與沈宴淮求證的結果扯平了……兩個人一同回來這種事在她看來就是妄想,于是連最初那些端倪也忽視了。
這是好事。
玄露緩緩呼了口氣,不得不承認,一個知曉過去未來的沈宴淮,一個實力已經達到魔界之尊的沈宴淮,在面對劇情與死劫上擁有無可比擬的優勢。
以至于有沒有她,都沒有所謂……吧。
玄露抬眼,看到對方又沖著她微笑,忍不住自己也牽動唇角笑了一下。
他自己也可以做到所有的事。
只是不知道為什么,那種想象中的喜悅沒有出現,反而像是被挖空了一塊,變得沉悶無比。
少女眉宇間的神色肉眼可見地低落下來,唇邊那抹微笑并未體現出一絲欣喜,反倒是苦澀意味十足。
良久,她開口:“既然如此,我也可以走了。”
這一刻,玄露選擇了放棄。
她覺得,沈宴淮大概能完美地度過這一劫難,她留在他身邊,不過是徒增累贅。
一直觀察著玄露的沈宴淮神色驟然變了,他頓時緊繃起來,聲音無比小心又試探,“小鶴……你說什么?”
“我說,”玄露再一次道,“或許,我留在你身邊已經沒用了。你既然是重生一世,定然也將一切規劃好了,我不必再干擾你。”
不知是不是玄露的錯覺,在她說完這句話后,沈宴淮整個人的氣息陰沉了下來,目光灼熱得甚至有些可怖。
“都已經到這種時候了,卻是這種話……”
沈宴淮的聲音似乎有些顫抖,玄露只以為是聽錯了,抬眼,對方神色依舊那么淡靜。
果然是錯覺。
玄露朝一旁走了幾步,避開沈宴淮帶來的壓迫感,順帶整理思緒,心中的滯澀也舒緩了不少。她說:“最后一戰在即,比前世提早了不知多少,過程定然也改變了。我說這些,在什么時候也不為過。”
玄露背著身,沒有看到身后沈宴淮眼中已經卷起風暴。
他靜靜看著她,腦海緩慢地回憶著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在他決定將前世后來發生的一切說出來后,便已然做好了承受一切的準備,倘若小鶴覺得他殘忍無度,他便將她永遠扣在身邊,當真做到她口中的殘忍。
卻沒想到,那般糟糕的景況并沒有發生,而是出現了所料未及的結果。
小鶴……要走?
走是什么意思?他并未拘著小鶴,也陪同她走過許多未曾見過的山河,哪里還需要走?
小鶴的意思是……要離開他。
沈宴淮的腦海空白一片,他本能地走向玄露,聲音是用盡全力才維持的平靜,“小鶴,你說的‘走’,是什么意思?”
他還是不能放棄任何一絲希望,想得到一個準確的答案。
背著身的少女沉默片刻,“我本就是白鶴,修行便是云游天下,四海為家。”
“這種理由,小鶴不覺得太過勉強了嗎?”沈宴淮的聲音平靜得嚇人,仿若暴雨將至前的陰云,“為何不能留下?”
留下嗎?玄露也生出幾分迷茫,她好似從來到這個世界后就與沈宴淮綁在一起,除卻在清蘊宗待的時光,就只有他了。
乍一想想,除卻沈宴淮身邊,竟真的無處可去。
玄露默不作聲,沈宴淮輕輕靠近,手掌緊緊攥住她的手腕。
少女皓腕纖細,如同白鶴脆弱修長的爪,倘若在上面套上一對鎖鏈,t定也十分好看。
玄露沒有掙扎,只是靜靜地佇立著,仿若毫無察覺。
玄露從來都是想做什么就堅定去做的性子,正因如此,已經定下的想法便不會輕易改變。
沈宴淮更是無比清楚這一點。
“瞞著這些是我不對,我從未想過欺瞞戲謔,只是……不想讓小鶴煩憂。”他一時沒了頭緒,只顧求饒認錯,盼著少女改變心意。
玄露頭也不回,亦無人看到她眼中的掙扎,道:“這本就不是你的錯,前世落得那般結局,能有幸重來一次,因果性命,誰又不想掌握在自己手中……”
“倘若我不愿讓你走呢?”
沈宴淮的聲音真的在發顫,玄露終究還是聽出一絲痕跡,但她只以為是對方隱忍著怒火或是難以抑制的激動,頓了頓才說:“天下本無不散的宴席,你以后將身居魔尊之位,等將這次的事處理完畢,又會有許許多多的麻煩,又何必在我這里耽誤時間?”
玄露的確是這么想的,她好像又一次沒能幫上沈宴淮的忙,但只要他安然活下來,她這個本就不該出現的意外也該剔除才是。
“我實在想不到還能在你身邊做什么,我有時候甚至覺得,哪怕在上一世,我也……咦?”
突然間,似乎有溫熱的水跡落到她的臉側,玄露微微仰頭,那滴水便順著她的眼下滑落,像是她自己落的淚。
她看見有透明的水珠從那雙淺色的眼睛里涌出,晶瑩剔透,在那張俊美的面孔上漂亮得如墜下的寶石,讓她一時間反應不過來這是什么。
“……沈宴淮?”
須臾,玄露知道了那是什么,驚訝自面上展現,可沈宴淮仿佛沒有發覺,仍然呆呆地注視著她,像是墨筆勾勒的眉眼蘊藏著無數令人痛惜的隱忍。
她伸出指尖,撫上臉頰上彌留的水跡,還存著溫度。
不知何故而來的酸澀翻涌上來,玄露又抬高指尖,想為他擦拭,又想問他究竟為何這般。
終于,沈宴淮回過神來,像是怕被她看見那狼狽的模樣,將她緊緊按入懷中,她只得被迫抵著他的肩膀,頸窩被抵著溫熱的臉龐。
淚水似乎還沒有停止,她感覺衣服都被沾濕了。
“……不是小鶴能為我做什么,而是……我希望小鶴在我身邊。”
時至此時,沈宴淮再也無法抑制自己,他緊繃著手臂,卻又像是愛惜珍寶一樣小心地將少女攬在懷里,唯恐將她碰傷。他還是無法說服自己,也做不出任何傷害少女的事,濕熱的眼眸暗沉,輕柔地劃過一縷光彩。
“我不知該如何告訴你……小鶴……”
“長長久久,心心念念,唯你而已。”
喑啞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仿佛一點亮光照透了從未明媚過的暗色,心中那支燭火輕搖,融化后墜落,澆入心底的湖中泛起漣漪。
玄露的眼瞳愕然睜大,睫羽倏然一顫。
第113章 第113章別扭。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結,身邊的一切聲音也都消失,只剩心跳充滿胸腔,宛若擂鼓。
玄露看著沈宴淮,看著他不久前才吐露話語的薄唇,一時間作不出半點反應。
她想,她是不是理解錯了他的意思?
“……你說什么?”玄露遲疑許久,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指尖沒由來地發麻發熱,一種難以置信的猜想在腦海中出現,她不是傻子,那番話分明不能用惜別搪塞過去,但縱使如此,她也還是想要確定……
“上一世直到最后一刻,我才發覺自己忽視了太多。”
沈宴淮看著她,“我好像一直都太過自以為是,認定自己只要拼盡全力,便能得到所有求不得的東西,于是從未把目光放在身旁。”
他笑了一笑,似是自嘲,“可奢望就是奢望,本就不屬于我的,偏要去得到,反而讓我失去了最為重要之物……”
說到這里,沈宴淮的語氣變得深沉,“‘執念太深,是為入魔’,這是你曾對我說過的話,我卻置若罔聞,由此害得你也為我所累……重活一世,我清醒了許多,卻仍不知該如何補償,才能彌補曾經犯下的所有過錯。”
不知何時,沈宴淮已經牽住她的手,輕輕抵在自己臉側,眼中灼熱深沉的意味讓玄露一時間難以直視。
“小鶴,你可知我的心意。”
玄露怔在原地。
如果說先前那番話語幾乎呼之欲出,如今便已然被不留余地地點透了。過往兩人相處的畫面在腦海中一幕幕浮現,似乎早已萌發出細微的痕跡,如今看來是那么明顯又清晰。可對于此,她似乎從不敢想,她寧可往更糟糕的方向猜測,凡事都想做好最壞的打算……
她從未想過會是這樣的答案。
玄露目光空空落在虛處,面上透出的茫然與淋雨時一般無措又可憐,就連掙扎也忘記了。
沈宴淮就這么深深地看著她,手掌抓得很緊。
直到幾個呼吸之后,空氣依舊靜謐,沈宴淮再度開口:“如今一切都將塵埃落定,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我本想結束后再對你坦白,問你心意,如今卻是等不得了。”
他聲音低沉下來,目光變得溫柔又清亮。
“小鶴,你可愿同我一起?”
聽見這句,玄露才像是回過神來,她靜止了一瞬,對上沈宴淮的目光,像是被火燎傷一般抽出手,又猛地轉過身去。
不……她不知道……
玄露這一刻的心情亂得無以復加,眼神也依舊茫然。在這種做不出任何回應的時候,腦袋亂成一片的白鶴徑直沖向外面繁茂的石暮林,眨眼不見了蹤跡。
徒留站在原地的沈宴淮望著她離去的方向,微微瞇起了眼。
……
“我從來沒想過他會一直欺瞞我這么重要的事。”
“我原以為我們相識已久,無論何事都能坦誠相待,何況關乎性命之憂。”
“到頭來,反倒是我一直被蒙在鼓里,若不是陰差陽錯,我恐怕還要無知很長一段時間。”
百草廬中,玄露氣勢洶洶,面無表情地嗔怒著自己想說的話。
對面的嵇蒼只是垂著目光,擺弄面前的茶盞。
玄露繼續說著,呼吸急促,手掌也緊緊攥起,可下一秒,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語氣又低弱了一些:
“可就算我隱瞞在先,那也是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他既然已經認出我,卻還故意隱瞞,我實在不知他是如何想的。”
說完這句,玄露才安靜下來,她趴在桌上,臉頰貼著手臂,儼然一副生悶氣的模樣。
“你若是來說這些看重他的話,不如當著他的面去說。”嵇蒼抬起目光看向她。
“什么看重……”玄露馬上反駁,“我是沒想到他能做出這些事來。”
說到這里,玄露又生起氣來,慣常淡靜的眸子像是被火燃著了一般閃閃發亮,生動得叫人移不開眼。
嵇蒼微怔了下神,接著見玄露朝他看來:“嵇蒼,若是有人一直欺瞞你,你會怎么想?”
嵇蒼靜默,端著茶從藥柜內走到玄露身邊,“還需看是什么樣的事。”
一盞泛著清香的茶落到桌上,堪與白瓷媲美的手指修長如玉,輕輕揭開茶蓋。
“說了這么久,你還沒說過他做了什么錯事,叫你如此氣惱。”
漆黑如星的眼睛掃過來,蘊含著傾聽的意味。
“他……”玄露張了張口,發現根本沒法對別人說這種奇異的秘密,這種不該為外人所知的事,她怎么可能隨隨便便就說出口。
玄露的眉頭微微皺起,思緒也逃避般開始亂想些別的事,可就這么一亂,不久前沈宴淮對她說的那些話又響在耳畔,那張沾著淚痕的面孔也浮現在眼前……
嵇蒼就這么看著玄露的表情越來越復雜,最后猛地變成一片空白,最后緊抿唇瓣,變成無法言說的艱澀。
“所以,你急匆匆地來我這里,是沒有緣由地生悶氣?”嵇蒼輕輕挑眉。
玄露緩緩直起身來,只是盯著茶盞,依舊靜默不語。
嵇蒼也不催促,在她另一旁坐下。
許久。
“近些年,魔界愈發安寧,百草廬不再是罕見的僻靜之地。”
玄露疑惑地看向嵇蒼,不明白他為什么忽然說這個。
“霧海周遭的魔物也漸漸退去,采藥無需再限于這狹小的一隅,恰逢時節回暖,我也可以離開這里出去轉轉了……”
嵇蒼抬眼,幽深的眸子注視著她,“你可以同我一起t走。”
玄露怔住。
看玄露似乎很難立刻作出決定,嵇蒼又道:“倘若你真的不愿面對他,又何須留在此處。”
他的聲音低沉下來,變得溫和,像極了平時那一皿總擱在小火上烹調的良藥。他說:“你在藥理上頗有天賦,又有自己的造詣,你我一同云游四方,探尋此道,鉆研新方,也算良策。”
說完,他看向玄露,眼底暗含期許。
聽語氣,他似乎從很早之前就這么想了。
玄露的心思像活水般波動了下,接著又被腦海中下一刻浮現的身影攪散了。
“……不了。”
半晌,玄露拒絕道。
仿佛怕一切努力都功虧一簣,明明沈宴淮已經有了睥睨一切的能力,可每當想到他們被逼入絕境的一幕,那一點躍動的離開的心思就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玄露起身,朝著門口邊走邊道:“我不能走,起碼現在還不能。至于以后……”她的腳步微微一頓,手掌扶著門框輕輕道:“或許吧。”
沒有再去看嵇蒼的反應,打開門,玄露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百草廬周圍一直蒙著白霧,視線不甚清晰,但穿過薄薄的白霧,玄露感覺到有目光正對著自己。
定睛,她被霧后的身影嚇了一跳。
對方也轉過身來,臉上是一如既往的微笑。
“小鶴,”他朝她伸出手,“我們回家吧。”
“……”
玄露盯著他的掌心看了良久,著魔一般將手覆了上去,“好。”
……
魔修們發現沈宴淮與玄露兩人有些不對勁。
不,是很不對勁。
以往兩人是肉眼可見的親昵,可如今卻是顯而易見的疏離——或者說是玄露單方面的遠離沈宴淮,整個人渾身上下透露著別扭。
譬如現在,玄露姑娘正在桌前翻閱著什么,他們尊主很是熱切地貼了過去,玄露姑娘卻是一扭頭,看都沒看尊主一眼,捧著冊子直接走開了,仿佛唯恐避之不及。
“究竟是怎么變成這樣的……”
“完了完了,我們的尊主夫人難不成要離我們而去了?不要啊!我最喜歡玄露姑娘了!”
“閉嘴吧你。是不是尊主表白失敗了?我瞧人世間便是如此,男子若是得不到女子芳心,便會被討厭。”
“哎喲,怎么辦,誰去勸勸?”
“……”
一堆人大氣不敢吭一聲地聚在一起小聲嗶嗶,時不時地往那邊看上一眼,最后把目光朝向與玄露最后一個說話的蘇檀烏。
蘇檀烏不自然地咳了一聲,小聲嗶嗶:“看我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啊……”
只是半天功夫就變成這樣,所有人都想不出頭緒。
不是他們說,他們也算是旁觀許久,一直都清楚兩人關系比旁人想象中還要密切。玄露姑娘對于尊主絕非“重要”二字可言,玄露姑娘對尊主的上心亦是,即便她本人渾然不覺,身為局外人的他們也是有目共睹,根本想不出究竟有什么原因讓兩人一下子變成現在這般。
實在蹊蹺。
目光匯聚間,身旁已經傳來玄露的聲音:“近來對魔界周邊的巡視絕不能懈怠,你們竟還在這里偷閑。昨日讓去看的機關都去看了沒有?派去盯各個宗門的人都出發了沒有?”
眾人悚然回頭,看見的就是面若冰霜的少女注視著他們,明明比他們矮上不少,氣勢上卻像鋪天蓋地碾壓了過來。
沒錯,玄露姑娘除了與尊主相處的感覺變了,氣勢上也變的強得可怕!
不是錯覺……如果說先前玄露姑娘對他們只是莫名的了解與熟稔,那現在便是駕輕就熟地指揮,還對他們所擔職務了如指掌!
眾魔修看向她身后的沈宴淮,滿臉錯愕。
沈宴淮只是笑,還對著玄露可憐兮兮的。
玄露依舊沒分給他一個眼神,扭頭走了。
沈宴淮看著少女那漸行漸遠的背影,原地嘆了口氣。
眾魔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由膽子最大,亦或是最讀不懂空氣的赤厭開口:“尊主,你和玄露姑娘……”
“是我對不住她。”
沈宴淮目光未動,鎏金溢彩般的眸子已然沉淀下些許顏色,率先接上了赤厭的話。
他喃喃:“這一次,絕不能……”
剩下的,沒人聽得見了。
……
魔界開始出現足以讓人察覺的細微變化。
空氣中浮動著莫名的冷肅之意,仿若秋水寒蟬,引得人不禁緊張萬分。
至于根源,大抵是最近雷厲風行執行起策令來的玄露。
自那日起,玄露姑娘突然坐鎮魔殿,一反往日懶洋洋旁觀的狀態,就連沈宴淮也成了她隨意指揮的棋子。
一個個未雨綢繆的計策施行下去,讓魔修錯以為他們正在與宗門斗爭撕扯——可近來他們又沒和對方有什么牽扯,怎會有這種可能?
魔修臉上的小九九自然未被玄露忽略。
閑暇空余,她托著臉,放空凝望著遠方窗外的天光,心中反復思量究竟該怎么做。
先發制人,她不敢賭;坐以待斃,她不能做。
到頭來,她竟只能拿前世的經驗,來彌補這一世還未填好的漏洞。
所幸,她不是孤身一人……
腳步聲自遠處響起,玄露聞聲看去,是走進魔殿的沈宴淮。
青年長身玉立,一身玄色衣袍紋繡著金絲銀線,如此華麗瑰美,與曾經的夢中一模一樣。
天光透過窗欞,接引著他步步行進。
他徐徐而來,俊美的臉龐上,含著似乎唯對她一人的笑意。
第114章 第114章魔尊名為,沈宴淮
眼不見為凈。
玄露對沈宴淮目前只有這種想法。
可她既不想離開魔界,也不想把沈宴淮怎么樣,于是采取了最簡單也最直接的辦法:閉眼。
來到魔殿的眾魔修,有幸看到了玄露化作白鶴的模樣。
雪白到耀眼的仙鶴如同水墨畫一樣,周身暈染著淺淡的靈光,淡金的喙如同一抹暖陽。
玄露自化作人形后就鮮少變作原形了,跟隨沈宴淮回到魔界后更是少之又少,因此很少有魔修見過玄露的原形,他們只知道玄露是一只靈獸,天資驚人又頗受天道青睞。
只是這只絕美的白鶴,此刻正悶聲悶氣地窩在魔界至尊的寶座上,薄薄的眼皮闔著,長喙低垂到胸前,看呼吸起伏的程度,有些分不清是在睡覺還是閉目養神。
但看她旁邊強行擠了另一半坐的沈宴淮,大家恍然大悟認定是后者。
不算安靜的魔殿,沈宴淮小心翼翼地貼在白鶴身邊,無措地沉默了一會兒后,露出示好親近的笑容,說:“小鶴,我來為你梳羽,好嗎?”
白鶴已經整整三天沒怎么理會過他了,這讓沈宴淮著實有些忐忑。
問過這句話后,意料之中地也沒得到回答,只有白鶴像是從喉嚨里擠出的哼聲。
不拒絕就是答應了。沈宴淮耍無賴一般對自己道,而后掏出最常用的羽梳,在玄露光潔的羽毛上輕輕劃過。
他一邊梳一邊問:“小鶴,這樣的力道如何?”
然后是:“呀,大概是許久沒有梳羽的緣故,這旁的絨羽都有些浮灰了,我再靠近一些。”
梳著梳著,眾人震驚地看著沈宴淮就這么得寸進尺地將白鶴圈在懷里,唇邊露出一抹勝利得逞的微笑。
他們還從未見過兩人依偎得這么近。
平日他們是知道兩人關系親密,但也只是無法忽視的直覺,現在卻是真真切切的相貼——哪怕現在玄露是鶴,這樣的距離也太過貼近了。
可是,玄露姑娘卻像一點也不在意這點,只閉著眼縮在對方懷中,乖得令人艷羨。
這這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眾魔修驚異的時候,沈宴淮已經把魔抓伸向玄露敏感的面頰,白鶴終于抬起頭來,濕潤的眼睛驀地睜圓,充滿警告和質問的意味。
沈宴淮輕輕一笑,絲毫不見窘迫,“我是看這里似乎粘了些草葉,想幫你撥下來。”
玄露幾乎想朝他翻個白眼,這幾天她都沒出魔殿,哪來的草葉子。
但她沒有戳破,又哼了一聲,將臉別過去。
白鶴哼哼唧唧的聲音聽得沈宴淮心都要化了,加上那副口是心非的表情,他臉上笑意愈發加深,故意又道:“那我可要梳了。”
玄露懶得理他,只習慣性地仰了仰腦袋。這樣的梳羽上一世他們做了無數次,彼此之間早已熟稔,根本不覺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看著t白鶴熟練愜意的模樣,沈宴淮瞇了瞇眼,失笑。
這傻姑娘……
半夜的時候,玄露才從夢里驚醒,依依稀稀反應過來:沈宴淮好像喜歡她?
她望向一屏之隔的另一側,對方模糊的影子完全沒入暗中,但能聽見均勻的呼吸。
那她是不是……應該離他遠一些?
玄露想想這幾日對沈宴淮愛答不理,卻沒有變化的距離,陷入認真的思考。
在人世間流連的許多年,她并非沒見過男女訴情,通常都是互通心意后皆大歡喜,但也有一部分失敗后各奔東西。
她至今都想不明白,為何那些人分開后都變得仿佛素不相識,又或者直接反目,絲毫不見當初情意綿綿的模樣。
但既然人們都是這么做的,那一定是對的吧?
玄露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忽略在這一念頭升起時浮現的悵然,一定是她光顧著想如何規避劇情的辦法了,忽略了他們不該再像以前那樣相處下去。
她曾聽見一對有情人分開時,姑娘氣惱地喊:“我這輩子都不要再見到你!”所以一方不喜歡了的話,疏遠才是對雙方最好的。
她……不喜歡沈宴淮了嗎?
玄露的眼里又涌現出迷茫,什么是喜歡,現在好像又變得很難搞懂了。
就這樣沉思到外面燭火燃盡,覺得腦瓜嗡嗡作響的玄露趁天未亮時直接起床,悄聲離開了魔殿。
她想了一夜都沒想出答案,不過倒是想出了別的打發時間的法子。
先前布置的結界與陣法因為這突然的一檔子事還未全部檢查完,眼見那些宗門不知什么時候就會聯合闖上門來,不如早點看上一遍,也省得她胡思亂想,浪費時間。
在機關陣法方面,除了容煦,沒有人比她檢查更保險。
黎明霧靄沉沉,穿梭在茂密森冷的樹林中,玄露抬手撫摸樹干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會出現的記號。這是魔殿外最繁瑣的一處陣法,是她自來到魔界以來就計劃著織構的東西,一旦陣法被損毀,之外數里都會夷為平地,而在這范圍之內的人……自然也不言而喻。
這樣的陣法機關若是被那些宗門的人看見,一定會直呼陰險歹毒。
她也是第一次這么歹毒。
玄露的指腹摩挲著樹干,粗糙的紋路沿著記憶清晰起來,但在觸及某一處時,她愣了一下,靜止在樹前。
這陣法……被人動過。
玄露微微蹙著眉,閉上眼睛仔細感受上面的變化。她對機關陣法其實是半路出家,即使上一世受過容煦的指導,也遠不如他這個天資詭奇之人,更別說曾經還是急迫地學的幾招。
但即便如此,她也足以觀察出這陣法被改過了。
玄露摸著,臉上表情卻不是沉重,而是愈發古怪。
只因為這陣法不是往破壞方向去的,而是更為完善,效果更為強大。
這是……哪里來的好心魔修?
雖然不愿猜測這是外人干的,但玄露不得不承認,此人的水平要高于她,大概是魔界某個隱姓埋名的隱世高人做的。
之所以不猜測容煦,是因為在容煦本領高超之際,早已在魔界掀起風浪來了。
可現在,一點動靜都沒有。
玄露徑直走向下一棵作為陣法媒介的樹,果然,這棵樹上也有被改動的痕跡。
她佇立在樹前,靜默地注視上面的紋路。
算起來,容煦也已經離開很長一段時日了,如今應該已經找到了他的“正途”,這個高人……或許正是他的師父?
玄露也不知道容煦是從哪學的機關陣法的本事,但想來是有傳承的,不然怎么會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成長到如此厲害。
將這一圈的陣核全部檢查完畢,玄露疲倦地倚在一棵最粗壯的參天古樹上,抬頭望向還是夜幕的天空。
點點繁星轉圈似的讓人眼花,一夜未眠的后遺癥似乎在此刻顯現,她的眼皮越來越沉,雖說撐著不想睡,但還是忍不住徹底閉上了眼睛。
只一會兒,冷風從身旁襲來。
玄露驟然睜開雙眼,“誰!?”清冷的聲音劃破黎明。
天幕還是剛才的天幕,只不過比剛才更發藍發紫了些,好像旭日初升時渲染的深色。
玄露屏息聆聽風聲,只聽得一陣靜謐與蟲鳴,她又繞著樹轉了兩圈,什么也沒有發現。
可能是她想多了……玄露嘆了口氣,想著出來這么久沈宴淮也該發現了,于是轉身朝魔殿的方向折去。
在玄露看不到的角度,一處袍角垂落,是她方才看見的天幕的顏色。
一雙比夜空還要清明的眸子凝望著她,許久,這人摘下斗篷上的帽子,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容。
……
“跟你說了,無回崖下必須留一支魔軍,難道你還想像上次一樣給他們留后路嗎?”
“嗯……可是前后兩邊都已經截斷,這里已是死局,無需再派人去了。小鶴,你不相信我嗎?”
“……我們必須做好萬全之策,一丁點紕漏也不能有。”
做不到,根本做不到。
玄露環臂站在沈宴淮身旁,一臉嚴肅地望著他的側臉。
因為前世相處的模式太熟悉了,順勢就進行下去了,以至于根本做不到離他遠點。
何況是在這種時刻。
“但是——”
玄露拍桌子:“別但是了!這次必須聽我的!”
看沈宴淮反反駁駁的玄露就來氣,他怎么能拿以命相搏的局勢開玩笑?
不過……也是他不知道劇情的緣故。
玄露平息了點,但一想到這都是他上一世的命運了,還不重視,頓時更來氣。
一旁的魔修們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出一聲。
果然,玄露姑娘對尊主更隨性的態度不是錯覺。
像這樣的爭執最近每天都在發生,兩人謎語似的話更是讓他們摸不著頭腦,什么這次上次的,聽著仿佛之前就經歷過一樣。
要不是知道沈宴淮初來魔界時身邊壓根沒有一個叫玄露的白鶴靈獸,他們當真以為自己是失憶了。
轉頭就見沈宴淮怔了一會兒,復又輕笑,認輸一般道:“好,都聽小鶴的。”
早這么說呀!
看玄露一副氣鼓鼓的模樣,魔修很難不相信這不是尊主在逗鶴。
“如今一切都已就緒,我們也該反客為主,靜待貴客上門了。”沈宴淮緩緩道。
玄露聽懂了沈宴淮的意思,但還是不解地看著他,“不再等一段時間嗎?至少——”
“不等了。”沈宴淮說。
他微彎著眼,指尖像是捻著什么,“有足以完全應對的能力,何不主動宣戰?”
玄露:“……不再留給他們任何反應的時間,反讓他們措手不及。”
沈宴淮笑著,“是了。”
更重要的是,再不快些,他的小鶴又在被人覬覦了。
沈宴淮捻著從玄露身上摘下來的靈絲,煞是苦惱自己只是不在片刻,小鶴怎么就被人偷偷摸摸貼近了。
“接下來,就看他們會如何反應吧。”
……
“你說什么!?”
三大宗門之上,各位宗主與長老被同時報上來的消息震得久久不能平靜。
魔界再次出現掌控之人,幸甚至哉,昭告四海八荒。
短短二十年……就有了新的魔尊嗎?
琉光宗宗主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他們聯合清蘊宗、璇璣門,還有其他宗派,費心竭力除掉上一任魔尊,為的就是確保修仙界永遠占優,不讓任何一絲意外發生。
經歷過重創的魔界本應至少百年內都不會再有動靜,怎么會……!?
琉光宗宗主踉蹌著后退幾步,被身后侍從扶住。
“不行,不行!”他喘著粗氣,眼睛發紅,“快叫清蘊宗宗主和璇璣門門主來!不,我去!”
他碎碎念著:“我就知道,魔界那段時間太過安靜不是什么好兆頭!”
“能殺第一次,便能殺第二次,何況是根基未穩的魔修,再強又有何可懼……”
與此同時,清蘊宗宗主亦是驚愕無比。
“你,你說……”
“是,魔界出現了新的魔尊,還有……”報信的弟子抬頭看了常明之一眼,顯然是在猶豫。
“繼續說。”
“那魔道直接報出了自己的名諱,說,自己曾有幸進過道法仙門清蘊宗。”
“……”
“名為,沈宴淮。”
第115章 第115章這一次,絕不會手下留……
“此事因非同小可,故而召集諸位,希望能夠籌得良計。”
天寒山上,林林總總坐著無數穿著各異的人。
一一辨認過去,便能發覺都是各宗各派不常出現于人面前的掌管者。
此時此刻,這些人或站或坐,圍在一起,面色肅穆凝重地聽著琉光宗宗主闡述情況。
至于為何是在清蘊宗上匯聚,自然是因為那新任魔尊的t來路。
“常宗主……”有一小門小派的門主出聲詢問,“敢問那新魔頭當真是自您宗里出來的?”
常明之只是閉目,唯有旁邊站著的宋銳冷眼橫了琉光宗宗主一眼。
琉光宗宗主笑了一下,“宋峰主別這么看我,那新上位的魔頭是不是清蘊宗的人,那日許多弟子都看得清清楚楚,無需再傳流言蜚語。”
宋銳冷哼一聲。當日他們只以為沈宴淮單單是墮入魔道,未曾想他在魔界有了如此“成就”,如今真相大白還是本人親口告知,實在滑稽。
可即便如此,消息也不該傳得這樣快——他可是聽聞,這道口信只傳了清蘊宗、琉光宗、璇璣門三地。清蘊宗內斂清傲,不喜宣揚;璇璣門專攻卜測一字千金,不會妄言;剩下的,可不就只有……
宋銳冷冷地看著琉光宗宗主,琉光宗一向暗中敵視清蘊宗,此事許多人都能感覺得到。無非是清蘊宗弟子雖不如琉光宗多,地處位置也不如琉光宗繁華,卻仍有著比琉光宗更高的威望與更好的名聲。哪怕琉光宗后來破例多招了許多弟子,也無濟于事。
如今就連許多隱世的宗門也來了,任誰都能想得到是誰從中動作。
“如若消息是真,自然是我清蘊宗之責。”
這時,常明之終于出聲,他睜開雙眼,看著在座眾人一字一句道。
琉光宗宗主笑道:“這么大的事還能是假不成……”
常明之語調微冷:“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又有誰能篤定?如今誰也沒有見過那新上任的魔頭,又豈能認定那就是我清蘊宗弟子?”
“萬一,是誰從中使計,將過錯推諉給我宗,那可如何是好。”
一片靜寂。
常明之目光掃過眾人:“我宗弟子沈宴淮長生魂燈已滅,諸位盡可來查,若是有魔物借他姓名,奪他肉身,栽贓陷害,又該當如何?”
無人敢應。
良久。
琉光宗葛長老道:“話是如此,眼下卻有更重要之事。”
他仿佛打圓場一般,閃著精光的眼睛瞇起,和藹道:“諸位可還記得百年前那魔頭對三界造成的動亂?不能不讓我等引以為戒。故此,魔頭不能不除,去往魔界一事也亟不可待。”
新任魔尊才如春草萌芽,斷不能讓他發展壯大起來。
在場眾人默默點頭。他們皆是這般想法,由此才急切著匯聚過來,讓三大宗門帶頭出個計策。
細密的嘈雜在安靜的空氣里涌動,終于,常明之開口:
“魔界新立之事既然已經證實,我清蘊宗便不能坐視不理。”
琉光宗宗主看向常明之,目光中的殷切令人不敢直視。
“不日我宗便會派人前往魔界,探清實情,查明真相……還有,除魔。”
“除魔”二字,常明之念得格外重,他看向眾人,“若有愿意一同前去的友宗,盡管知會。”
“清蘊宗以身作則,我等自然不能落下,”葛長老接話,激著旁人的斗志,“無論如何,為了三界安定,我等都不能坐視不理。”
其他宗門連連附和,唯恐被當做怯懦。
常明之定定地看著他們,“那,便在三日后于此會集吧。”
……
瑩亮如雪的利刃在指腹下緩緩滑過,帶起一陣輕晃,上面映出衣裳模糊斑駁的色彩,以及一雙銳利湛然的眉眼。
“宗門已經決定攻打魔界了,三日后啟程。”
孟和倚在墻邊,挼著自己油光水亮的大狐貍,聲調悠悠道。
但等了好一會兒都沒見有反應,他沒好氣地沖那邊道:“別擦了,再擦也擦不出花來。”
陵子游這才放下手里的帕子,拎著劍起身,嘆道:“知道了~”
孟和甚少見他這般心不在焉的模樣,心里出奇,但仔細一想也知道是什么原因,便道:“正好,這次去能看看小九到底是什么情況,上次那一趟總歸是太短了。”
從小養大的白鶴變成了個水靈靈的姑娘,孟和也是愣了好一段時間才接受的現實。不過,如今最重要的是她怎么變成的人,又怎么死心塌地跟著沈宴淮留在魔界。
陵子游沉默不語,只是出神地盯著手中嶄新的劍,異樣的表情顯然證實他的內心并不平靜。
孟和也看了過來,“雖說淵骨斷了,宋峰主卻把他那把最寶貝的劍送給了你,對你也算是禍福相倚了。”
陵子游仿佛才回過神來,嘆了口氣,挽了個劍花收劍入鞘,“素影雖好,卻終究比不過淵骨趁手。”
“習慣的,才是最好的。”
他沉下聲,話語像是別有深意。
孟和愣了一陣,圓話道:“行了行了,反正已經這樣了——這次攻打魔界,我記得你被派去做先遣了?你打算怎么辦?”
宗門聯合事關重大,從來都是步步為營,千百年來也就有過那么幾次。先是偵查的先遣隊伍,確定敵情后便會通知大部隊,若占上風,自然乘風將其覆滅;若是不敵,還留有后手,亦或是撤離。
先遣雖占先機,但與大部隊到來之間間隔很短,要想趁這短暫的混亂查清白鶴的真相,屬實有些困難。
比起如何想盡辦法碾壓魔界氣焰,孟和確信陵子游更看重小九的事。
“……”
果然,聽了他的話,陵子游又一次陷入沉思。
孟和嘆了口氣,就在他不抱期望地轉身準備走人時,乍然聽見身后傳來一句:“我記得,你那有一件專門拘靈的稀有法器?”
……
與宗門一樣,魔界如今的氛圍也是肅穆至極。
沈宴淮挑釁一般的昭示讓諸多魔修壓力山大,加之修仙界各大宗門頻頻傳來的動靜,導致魔修們對下級的管束愈發嚴苛了,以求在不日就會到來的大戰中不出岔子。
這當中,他們最敬佩的果然還是玄露,少女仿佛早就預料到會出現這樣的局面,神色從始至終都不曾變化。
但只有沈宴淮知道,他的小鶴,早已焦躁到徹夜難眠的地步了。
“重來一次,難道還信不過我嗎?”
融融燭火下,沈宴淮看著靜坐在桌前的少女,緩聲問道。
那雙漆黑如星的眸子顫了顫,接著直直地望過來,仿佛一瞬間穿透他的心底。
她說:“有前車之鑒,我不敢信。”
一瞬間,少女的聲音與從前的幻境重疊,讓沈宴淮心中一顫。
他苦笑,這算是被記仇了嗎。
想想曾經將白鶴丟在一旁忽視,只顧及自己滿腹虛妄,沈宴淮覺得被記恨也是理所應當。只是……這絕不是他想見到的場景。
在他反思之際,玄露已經開始不斷回憶最后一戰所有的細節了。
對沈宴淮的抱怨也好,失落也好,其實都隨著時間流逝淡去了,但唯一深刻存在的一點,沈宴淮沒有說錯。
她不敢信。
她害怕極了。
她害怕自己因為少回憶一個細節導致全盤皆崩,害怕有哪里的準備做得還不夠充足,害怕保守到最后的策略讓劇情紋絲不變,更害怕……沈宴淮再一次死去。
她不怕自己死,卻害怕救不了沈宴淮。
玄露心弦顫動著,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明明沈宴淮只是劇情中的人物,她與沈宴淮一無牽連二無因果,只是寥寥數年的陪伴罷了……
短短幾年,卻是再也忘不了的回憶。
玄露呼吸急促起來,胸口壓抑得發悶,她深呼吸了幾口氣,轉頭便瞥見沈宴淮擔憂詢問的目光。
她一下子又別過頭,撐在桌上的手指緩緩收緊,仿佛她自己也蜷縮進了殼里。
“你不許死。”
她聽見自己輕輕說。
“這一次,你不能死。”
你讓我信你,我信。
……
“你們不會以為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就不會做出偷奸耍滑的事吧?”
蘇檀烏朝自己管轄的一支隊伍說道,在發現他們在有些地方松懈之后,她便將玄露提過的各種可能一一講出,聽得他們一愣一愣,直呼卑鄙。
說實話,就連蘇檀烏也不明白玄露怎么這么了解那些宗門的戰術,仿佛親眼見過一般。
但不得不說,她說的沒錯,魔界平定下來其實不久,若是再陷入混亂,只怕又要花很長時間才能恢復。
“現在那些人不知什么時候就可能潛進來,我們必須謹慎。”
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安身立命之地,怎可容他們染指?
狐妖斜著美眸,幽綠的眼底閃過一絲殺意,“凡是見到,不留活口!”
只可惜,這短暫的松懈還是留出了一絲空隙。
在眾多魔修沒顧及的地方,數個修士已經潛入進來。
其中也包括陵子游。
他堪堪避開許多刁鉆苛刻的法陣,費心竭力t繞出時,身上已經出現了幾處傷口。
“沒想到小九還會這些本事……”陵子游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在陣里看見雪白的鶴羽時,他心下便了然是出自誰手了。
只是隨之而來的是失落與酸擰,在清蘊宗時,他可沒見過小九展現出這些。
“難不成又是因他學會的……”陵子游腦子里已經浮現出玄露是如何因為沈宴淮受苦的了,他的小九,他從小寵大的漂亮小白鶴,一起玩樂一起吃喝,怎么就要無端受這么多的累?
想到這,陵子游摸了摸懷中的靈器,更是堅定了想法。
上一次探查,他們已經對魔界有了大概的了解,加上曾經宗門對魔界地形畫有輿圖,此次過來并無多少障礙。加上陵子游強于常人的記性,他甚至能開辟一些無人知道的小路,由此躲過周邊巡查的魔修。
就這樣,陵子游來到了距離魔殿不過數百尺的地方。
但再往里,就進不去了。
即便站在外圍,他也能感受到這里的陣法不是其他地方可以相媲美的——危險。
仿佛颶風席卷冰霜,每一根神經都叫囂著遠離,這是他游歷多年培養出來的直覺,不能不信。
陵子游警惕地在外圍探索,這里大樹遮天蔽日,很多時候都看不清遠處的景象,但在下一簇枝葉空隙出現之后,他看見了正往邊緣走來,懷中似乎還抱著什么的雪衣少女。
陵子游面上一喜,剛想開口,又把話咽了回去。
他按捺不動,屏息觀察周圍確定沒有人跡,直到少女走出陣法的范圍,與他僅剩咫尺之遙。
“小九。”
他終于忍不住喚道。
聽見動靜的玄露嚇了一跳,往聲源處望去,眼底滿是警戒。
樹下,陵子游長身玉立,穿著問劍峰特有的白色衣袍,背上露出一截墨綠的劍柄,上面雕琢的青蛟在光下熠熠生輝。但很顯然,不是她見他常背的那一把。
對方笑著,朝她揮了揮手,仿佛不知道自己來的是哪。
玄露面上的冷然褪去一些,卻顯得更加復雜,仍在戒備的范圍之內。
被用這樣的目光望著,陵子游縱然再不想在意也忍不住了,他的笑容收斂起來,手漸漸垂下,沉靜地站在那里。
氣氛一時如西落的斜陽,無比窒息而濃稠。
玄露凝視他許久,終于轉過身來,一步一步走近,“你不該來這里。”
陵子游說:“我說過,等我回來。”
他這時才看清,玄露懷中抱著的是一把紙傘,黑白赤紅,猶如一只合攏的鶴。
又是從未見過的東西,這模樣……是伴生的法器?陵子游猜測著,再度將注意力轉移到眼前。
現在,這雙眼睛里面只有他的身影。
陵子游不由得歡欣了一些,唇角彎起,但相比而言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于是他再度觀察了一圈周圍是否無人,快速地說:“現在跟我回去還來得及,如今的魔界太過危險,或許再過不久就要再次崩亂,小九——”
雪白的亮光驟然閃過,冰冷刺骨的東西在皮膚上留下難以忽視的觸感,被滾燙的液體包裹起來,又隨著溫度散去變得沁涼。
陵子游瞳孔猛然一縮,頸間的刺痛在這一瞬放大了無數倍,唇邊的弧度就此消散。
不知何時,那把紙傘反手間已變成一柄利刃,抵在陵子游脆弱的脖子上,刺破皮肉。
玄露抬起眼睛,幽冷的眼眸如同霧靄迷蒙的寒潭,映照出青年臉上的怔然與受傷。
“我也說過,這一次,絕不會手下留情。”
第116章 第116章“就像被天道算好了一……
劍氣驚飛坐落在林間的鳥雀,掠起一片嘩然。
殘陽下,浴血般的兩人面對面佇立,實則只有其中一人被鮮血浸了個徹底。
“我不明白。”
陵子游徹底沉下來的聲音也是清冷的,只不過一慣的笑意總是讓人忽略他的本質,此刻,他潔白如雪的衣裳被沾染了大片,流下的鮮血浸濕了肩膀與胸膛,仿若冰天雪地里灑落的梅瓣。
濕熱的血氣與土壤的氣息混合在一起,陵子游紋絲不動,任憑劍鋒切進頸側的肌理。
瞬發的劍招只是警示,因此并未傷及太深,可脖頸終究是命門,流出的鮮血汩汩不停屬實悚然。
玄露向來很穩的手變得越發僵直。
因為陵子游不僅沒有后撤,反而向她走來。
“我不明白,小九你明明誕于御靈峰,在鶴居生活了百年,按理說早該把鶴居當作歸屬。可你卻認定了沈宴淮——他來清蘊宗不過短短兩年,你也不過是他三十二只鶴之一,而已。”
陵子游一邊走一邊說,利刃擦過皮膚與肌肉,把原本的傷口撕得更開,更熱更新鮮的血液爭先恐后涌出,順著凜凜的劍鋒滑落,直到沾在玄露手指上。
反而是玄露被壓得一步步后退,拿劍的手已經僵硬到了一定程度。
她看向陵子游的目光變得凝然,冰面似的瞳仁下隱隱透出一絲恐慌。
下一刻,她的后背撞到了樹干上,樹葉沙沙搖晃。
陵子游的手也陡然握上了劍身。
青年寬大的手掌逆著劍鋒擦過,虎口與掌內的皮肉分崩離析,為劍涂上一層模糊的血色。
溫熱的呼吸,傾覆的身影,陵子游與她離得如此之近。
“你不想殺我。”幾息的沉寂過后,青年眼底重新有了笑意。
他后退幾步,重新站定到離玄露不遠的位置,玄露怔怔貼在樹上,幾乎失去了拿劍的力氣。
“真的不與我回去嗎?小九。”
青年呼喚她過去的愛稱,像是在提醒她的身份,玄露抬起頭來,看見夕陽余暉灑在樹葉的陰影籠罩了陵子游半邊臉,竟顯得有些詭譎。
玄露握緊了執劍的手。
她的確不想殺陵子游。
大概是玄露的沉默又給了陵子游希望,青年向前走了一步,眉眼被橘色照亮,“小九,你們道終歸不同,清蘊宗才是你最好的歸宿——你為什么不想回來?”
為什么不想回來?
其實她也說不出原因,像是習慣了,她只會陪在沈宴淮身邊。
玄露抬起眼睛,唇瓣翕動,可還未等她出聲,就又聽見青年喃喃自語似的說:“你自愿跟他下山,又不知緣由地化形,最終跟他來到魔界……”
他瞇起眼,深色的眼睛在光的映照下有一瞬間變成琥珀的顏色,最后變得憂慮。
他低下頭,低聲輕語:
“小九,他不值得你托付。”
玄露的心頭猛地一跳。
似乎了然了陵子游的意思,她腦海有片刻的空白,但前世的本能讓玄露記得自己現在需要做什么,她摸索著樹干上的印記,嘴上問著“為什么?”在陵子游松懈的剎那,將法陣的一端移到自己腳下,自己踏入完全安全的境地。
霸道的陣法把她與青年分隔開來,強行闖入,必是死局。
透著隔膜,青年虛空敲了敲屏障,笑著的聲音模糊傳來:“小九,真的要這么無情嗎?”
懷中的寶劍變回紙傘,玄露沒有答話,深深地看了陵子游一眼,轉過身飛快地離開了。
叢林再次歸為靜寂,唯剩頸側、手掌存著淋漓傷口的青年佇立在原地,他靜靜地看著少女離開的方向,緩緩收斂了笑意。
良久。
陵子游將手伸進領口,將靈器捻了又捻。
他果然還是沒能忍心……畢竟將小九帶回去,名正言順,也需要一個理由。
“待到下次……”
……
“咚。”肉。體砸在地面的聲音沉悶,掀起一片灰塵。
蘇檀烏抬起手扇了扇風,指著地上被她拎過來的幾具尸體道:“魔軍已經巡查得很緊密了,不過還是鉆進來幾只蒼蠅。”她的臉色不算太好,“我們的人被殺了十幾個,這些人有備而來,像不怕死似的。”
玄露看了一眼,是幾個琉光宗和其他宗的弟子,青白的臉上表情平靜,身上也沒什么傷口,一看便知是從幻境中死去的。
但是……
“不像你的風格。”玄露道。蘇檀烏擅長玩弄人心,死人的表情也不可能多平靜。上一世死在蘇檀烏手中的弟子皆是痛哭流涕,或驚懼萬分,尤其是男人。
蘇檀烏驚訝了一瞬,露出笑來,“人多,阿杏偏要來幫忙,那孩子心軟。”
呃……心軟?
聽見這話,一旁的云月杏眼眨了又眨,與玄露互相對視了一眼。
這個身著花袍子的女孩摸了摸鼻子,她是跟在蘇檀烏手下的,當她看到一個軟萌的幼狐抬手間便將諸多修仙弟子撂倒時,縱使是自幼見多識廣的她也瞪大了眼睛。
玄露則是在想,九尾狐背了人命,t對以后的道行是不是不太好?
似是看出了玄露的疑問,蘇檀烏解釋道:“阿杏只是讓他們迷失在禁林里。”
“那倒是事半功倍。”玄露點了點頭,覺得狐貍就是聰明許多。
自傍晚起,魔修們已經抓到數個修仙弟子,這代表宗門那邊已經開始了行動,再過不了多久就有修仙界的大軍降臨了。
雖說在遇見陵子游的一刻玄露便知道宗門動身了,卻沒想到其他魔修這邊更早地有了進展。
“玄露姑娘,這是什么?”
就在玄露回憶曾經到底是什么時辰正式開戰的時,旁邊傳來的聲音喚回了她的注意。
云月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她的領口,玄露低頭,發現她指的是胸前淋漓的幾點血色。
那是陵子游傾身時滴落在她身上的痕跡。
一段時間過后,斑駁的紅已經變為了淺淡的褐。
“沒什么,”片刻怔忪過后,玄露說,“只是遇見了個不速之客。”
其他魔修頓時了悟,修仙弟子大肆入侵魔界,想來玄露姑娘也遇見了。
他們一時間沒有一個想起來,人前只會治愈之術的玄露,是怎么孤身一人對付對方的。
“沈宴淮在哪?”看周圍沒有那抹熟悉的身影,玄露問道。
魔修們已經對玄露直呼沈宴淮大名免疫了,最后由云月道:“尊主剛回殿里去了。”
玄露進來的時候,沈宴淮正在查看輿圖。
聽見動靜,他立即抬起頭來,“小鶴——”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目光久久地定在一個地方。
玄露似是毫無察覺地走過來,“你在看什么?”
計劃早在數日之前就定下了,現在卻還在看輿圖,是出了什么差錯嗎?
玄露低著頭,接著便覺出有溫熱的手掌抓住了她,轉頭,是沈宴淮微蹙著眉頭看她,眼底寫滿緊張。
“你碰見了那些人?”
玄露毫不意外沈宴淮立刻發現了血跡,她頷首,“我遇見了陵子游。”她在觀察面前這張輿圖,試圖從上面看出一些蛛絲馬跡。
沈宴淮看著她,眼底復雜的情緒翻涌而上,如同泛開的浪潮。
玄露又道:“我用劍刺傷了他。”
沈宴淮怔了一瞬,那浪潮頓時退散不見,云開雨霽。
“但他沒死。”像是體會到沈宴淮的心情,玄露轉過頭道。
“無妨。總會再遇上的。”沈宴淮只是這么接話。他怎么舍得問少女為什么沒有痛下殺手,他只知道,她站在了他這一方。
這便足夠了。
不過,沈宴淮還是不解為何那陵子游老是陰魂不散,每每都被玄露撞見,暗自決定下次一定要將其除掉。
“若是可以……能不能不殺他?”
輕輕的聲音傳來,沈宴淮驚訝回頭,看見玄露正抬起眸子看他,清凌凌的黑白分明的眸子靜靜的,或許她自己感覺不到,分明透出一股懇求的意味。
小鶴從未為誰求過他。
一時間,沈宴淮心底的殺意更濃郁了。
大抵是沈宴淮思索殺人滅口時的氣息總是森冷的,玄露眨了眨眼,卻又忍不住將目光移開了。
在聽過陵子游的話后,她越發不知怎么面對沈宴淮。
“小九,他不值得你托付。”
青年的聲音好似還在耳畔回響,其中蘊藏的深意縱然是她也能理解。
她不愿回去,究竟是為了想幫沈宴淮避開死亡的命運,還是……
心臟毫無規律地悸動了一下,那個連她自己都無法相信的答案呼之欲出。
玄露心亂如麻,指尖在桌上胡亂勾畫,沈宴淮自然也發現了她的動作,還以為是她在為陵子游的事煩心,當即擠出笑容說:“既然是小鶴的意愿,我自然不會反對。”
不會反對四個字,聽著有點咬牙切齒。
玄露并未聽出那點憤恨,但她也并不是在關心這個,于是又折回了剛才的話題,“你在看什么?我們的籌劃有問題嗎?”
沈宴淮的注意力也被喚回,他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沉下目光,“籌劃沒有問題,有問題的可能是……我們自己。”
“什么意思?”第一次在沈宴淮臉上看見這種表情,見慣了他胸有成竹的玄露意識到了事情或許比她想象中還嚴重一些。
沈宴淮往旁坐了一點,玄露自然地坐到他身邊。
“上一次的紕漏我一直記得,因此我布下的人手絕對不會留給他們溜進來的空隙,”沈宴淮的手指在圖上幾個位置點了點,都是有可能被人闖進來的地方,表面只有巡查隊伍容易放松,實際暗處都有重兵把守,“可他們還是進來了。而且,不止一個。”
他抬眼,“小鶴,你知道這代表什么嗎?”
代表……
玄露張了張嘴,無數話語都被卡回喉嚨,什么也說不出來。
沈宴淮自顧自地接上話:“代表我們改變不了某些東西,就像被天道算好了一樣。”
他發現了。
玄露一直都很肯定沈宴淮的聰明才智,卻沒想他竟連這個也參透了。
掙開一瞬間的禁錮,玄露找回自己的聲音:“……或許,有些事就是‘冥冥注定’。”
沈宴淮的動作頓了一下。
“你也發現了,對不對?”
幾乎都不需要深思,回憶從前,小鶴一直是在身旁鼓勵他,催促他找到破局的路,何曾說過冥冥注定這種認命的話。
這次,又該如何破局?
玄露也不知道。
從到清蘊宗,再到叛離,進入魔界,中間細節大都變了,但整體卻驚人的沒有變化,不知道這是命中注定,還是他們選錯了道路。
但無論是什么,命定的死局已經到達眼前,令人毛骨悚然。
或許讓沈宴淮留在清蘊宗做下一任峰主更好些?玄露忍不住想。
玄露臉上流露出了惘然太過明顯,沈宴淮看見了,沉默一會兒,笑道:“在清蘊宗時我沒去問劍峰,又早早將魔界平定,一切早已經不同了,之后的事不必擔心。”
真的不同了嗎?
玄露不置可否。她看向窗外,深黑的夜色看不見星光,空氣靜寂無比,只有蕭瑟的冷風呼嘯而過。
這種時候最適合向宗門回信,不知道多少人現在偷偷在暗地探查……
“小鶴。”
就在她沉思的時候,耳旁又傳來沈宴淮的聲音。
玄露轉過頭,看見青年斂去所有籌謀時的沉重與肅穆,雙眼含笑,只留下緩和的一面對著她。
她微微疑惑,露出詢問的眼神,便聽見他道:“之前的問題,你有沒有答案給我?”
什么?什么問題?
先是茫然,再是一瞬間的電光火石,玄露腦袋里驟然串起沈宴淮想問的是什么。
他問的是……愿不愿意與他在一起。
心跳突然加快,玄露的唇舌像被粘住張不開,她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待到清明過來,便見沈宴淮不知何時來到了她面前,從懷中拿出一枚東西。
魚形玉,那塊泉玨——
青年將她的手掌展開,將溫潤的玉石塞到她手里。
“你的那一枚呢?”沈宴淮問。
玄露愣愣地把自己那塊拿出來,兩枚玉石拼在一起,熒光有一瞬間變得更為明亮。
“如果還沒想好,就不用告訴我。”
沈宴淮垂著眸子,像是不想讓她看到什么,將拼得嚴絲合縫的玉佩讓她重新握住,“我只愿你平安無事。”
摩挲過無數次的玉石哪怕閉著眼也能找到上面的凹凸,于是新出現的痕跡便顯得格外清晰,似乎是畫,又像字跡。玄露這才發現,沈宴淮將自己那塊玉佩重新雕刻過了,上面還刻畫著一道……
她定睛,隨即變得不可置信。
一道,以命抵傷的術法。
第117章 第117章山雨欲來
幾乎沒有人知道,在上一世被沈宴淮放養的那段時間,玄露看了很多古籍。
也沒有人知道,曾經在清蘊宗的百年,無聊時除了和陵子游嬉鬧玩樂,她也去藏書閣偷看了無數本書。
像制藥和陣法一樣,在符文與術法方面,玄露也靠著鉆研有了一些自己的造詣。因此,當她觸及玉石上的符文時,幾乎第一時間就察覺了這是什么。
玄露的指尖不由自主地在上面刮蹭,似乎想再確認一遍,最后卻還是選擇了不動聲色地收起。
她好像感覺到了,沈宴淮也并不是像他說的那樣坦然自信。
既然他也無比擔心所謂的命運,那讓他放下心來也無妨……無論如何,她絕不會讓沈宴淮有事。
上次如此,這一次也……
沉浸于思緒的沈宴淮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動作與神情,只道:“這t塊泉玨本就是用于防御的,拼合的效力比單獨一塊強一些。”
他笑了笑,“至于我,用魔劍足矣。”
魔劍本就集有最強的進攻與最嚴密的防御,沈宴淮這么說,玄露沒有意見,但單單靠一把寶劍是不夠的。她想,她應該為沈宴淮的存活增加籌碼。
繁瑣緊密的法陣已經數不勝數,對魔修治愈術法的教導也已經盡力,除卻相信自身的實力,玄露覺得好像沒有什么可以做的了。
但她萬萬沒想到一個人會來。
黎明天色晦暗,魔殿內卻燈火通明,一股熟悉的藥香飄散彌漫,讓剛從內殿出來的玄露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外面的沈宴淮轉過頭來,臉上露著笑容,可她分明看見他眉梢突跳的青筋。
書頁合上的聲音突兀響起,一道人影從沈宴淮身后站了起來。高挑清瘦的身形在燭光下如修竹一般挺拔,淡然如水的面龐像雪一樣冰冷,那雙漆黑的眸子望過來,里面躍動著她極其熟稔的情緒。
嵇蒼……他怎么來到魔殿了?
玄露愣愣地走了出去,面上疑惑意味盡顯。也許是她的表情太過明顯,未等她問,便見沈宴淮開口:“我很是好奇,閣下不請自來,有何貴干?”
青年彎著眼眸,笑意卻未達眼底。
嵇蒼依舊淡靜,不緊不慢道:“魔界擁立新主這么大的事,我自然是該來看看。”他雖然回答著沈宴淮,眼睛卻是看著玄露。
下一刻,他才將目光轉了過去,“而且,我也想看看當初那副解毒的藥劑,效果如何。”
明明沒有中毒至深,卻欺瞞于人,想來也知是怎樣虛偽狡詐之輩。
玄露怔了一下,有一會兒才想起當初自己因為沈宴淮中毒擅闖百草屋,但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何況也已經解決,怎么被突然提起?
而且——“魔界擁立新主”,嵇蒼向來不是會在乎這些的人。曾記得上一世與修仙界大戰時,嵇蒼大概早已遠離了紛爭,從未在期間出現過,她更是不清楚對方身在何處。
這次卻主動過來……
奇怪。
玄露再度望向對面。近來魔殿周邊暗增了無數把守,這也相當明確地反應在魔殿的人數上。已經巡查歸來的一部分魔修悄無聲息地佇立在周邊或角落,讓本就沉靜的殿堂多了幾分壓抑。
眾人虎視眈眈地盯著中間那不速之客,要不是嵇蒼是光明正大敲門走進來的,以及沈宴淮在這鎮壓著,恐怕他不能在這里站多久。
玄露清楚地知道,這位醫師在醫術上的造詣之高,足以彌補他不擅武力的短板。
“那,嵇醫師覺得效果如何?”
就在玄露出神之時,沈宴淮開了口。
“不盡人意。”嵇蒼眉頭微揚,像是沒有料到能聽到沈宴淮稱呼自己,但哪怕他如此隨性地說出這樣的評價,身軀也是放松的——以一種坦然的姿態,仿佛絲毫意識不到自己面臨著最危險的境地。
“我會留在這里,繼續觀察藥效。”
然后玄露聽見了這樣任性的話語。 !?
玄露眉心狠狠一突,不可思議地看向嵇蒼。
這樣脫離控制的發展也脫離了她的預想,按理說已經主動離開是非之地的嵇蒼主動說要留在這?是她在做夢嗎?
沈宴淮表情也變了變,“嵇醫師在說笑嗎?”
嵇蒼面色淡淡:“順便也可以提供你們需要的東西。”
他們需要的東西?
玄露和沈宴淮對視一眼,如今大戰在即,他們需要什么一目了然:強大的戰力、堅固的后援、對傷者有效的醫治——
答案出現了。
上一世的潰散也有魔軍后繼無力的原因,縱使玄露靈力再強大,也無法一次又一次治愈那么多的人。她的力量總歸是會耗盡的,像涌動的潮汐一般,退潮之時,就是暴露要害的時候。
這樣強有力的盟友加入明明是好事,玄露的神經卻像是滿弓的弦一般繃緊,忍不住喃喃:“不對……你不應該在這……”
她咽了一口唾沫,看向嵇蒼,換了個說法,“你不該……被牽連進來。”
嵇蒼看了過來,目光依舊淡靜,嘴角卻像是笑一樣扯動了一下,“或許這便是機緣。”
他很快收回目光,“沒有什么該不該。你應當想想,當初是誰先將我扯進來的。”
怪我了??
玄露睜圓了眼睛,表情似是吃驚似是控訴。
她不過是想求他幫幫忙,再提早將兩人合作研制的東西告知。她只是覺得,這一世沒有那么多時間了,現在看來也確實很對。
少女原本低落下去的氣息瞬間鮮活起來,一身的絨羽仿佛都蓬松了。沈宴淮微瞇起眼打量嵇蒼,眸光有一瞬間變得極其危險。
但他還是垂下眼睫,將嵇蒼的話仔仔細細考量了一番。
大戰在即,他們需要的,的確是強有力的盟友。
“小鶴,你覺得呢?”
聽見沈宴淮的聲音,玄露背影頓了一下,回過頭來,一雙水潤漆黑的眸里閃過掙扎。
她也能想到沈宴淮在想什么,并且,對此毫無異議。
可上一世不在大戰中的嵇蒼這次出現了,會對局勢產生什么樣的影響?又會對細節造成什么樣的改變?她手握的“已知”本來是優勢,現在卻變得撲朔迷離,這樣……真的是好事嗎?
但看嵇蒼這幅堅持的樣子,玄露知道就算她不答應,他也會留下,說不定還會和沈宴淮僵持起來……
所以她嘆了一口氣,“好。”
嵇蒼的到來某種程度上給了他們更多增援。
原先玄露帶著魔修準備的傷藥雖說足夠,但面對幾近頂點的醫師嵇蒼,從質量與精度上都有些不夠看。
更別說嵇蒼十分慷慨地貢獻出自己從前制出的大量藥品。
“這瓶是什么?”
“祛毒丹。”
“這瓶呢?”
“凝神丸。”
“那這個是……”
“封住將死之人穴竅,留一口氣。”
玄露好奇地看著嵇蒼從芥子里掏出一瓶瓶沒見過的藥劑。哪怕是上一世,她也沒能把嵇蒼所有儲備都有幸注目一遍,這一世時間少,更沒這個機會。
玄露小心翼翼地拿起每一瓶藥看,又舉起一枚袖珍白玉瓶,試圖透過光看清里面的藥丸,但接著被一只手拿了回去。
她對上一雙深冷的眼睛。“之后教你。”
玄露這下老老實實收手,在一旁看著嵇蒼將這些藥瓶遞給管理藥物的魔修,聽他講述這些藥物的作用。
不遠處,將這一切收入眼中的沈宴淮緊擰起了眉。
看著少女亦步亦趨跟在嵇蒼后面,他久久把視線定在一處,頭也扭了許久,連耳邊的聲音都沒聽見。
“尊主……尊主!?”
沈宴淮終于轉過頭來,“什么事?”
您還記得我們在匯報情況嗎?赤厭看著沈宴淮,目光微妙地同情了一下。大戰在即,玄露姑娘為了檢查后備基本都跟著嵇蒼醫師,都沒時間過來找他們尊主了。
這么關心玄露姑娘,更得趕緊把事處理完過去啊。赤厭內心腹誹了一下,面上嚴肅道:“先前發現的修仙者蹤跡已經全部消失,若無差錯,他們必然已經將消息帶回去了。”
“那些人只為探查,不想打草驚蛇,但被魔軍發現后還是動了手。我們自然也不會手下留情。”
“除卻最開始死掉的那些,后面沒再有大動靜了。我們的人暗中跟蹤他們回去,直到看他們出了結界。”
赤厭褐紅色的眼睛亮得驚人,“我敢說,他們馬上便要行動了。”
那是什么眼神。
沈宴淮被屬下的同情刺激了一下,隨后將注意力轉到正題上。正如他對宗門的了解,等先遣確認周邊情況正常后,他們便要開始了。
山雨欲來。
深夜陰寒,仿佛預知到馬上到來的不平靜,漫天繁星都被抹為一片漆黑。
玄露做著最后的準備,她正將一些珍貴的藥分裝到瓶子里,但不知緣由地,她的手有些顫抖。
青年修長的身影在前方晃著,有些陌生,不是她上一世熟悉的那個,但也是很有力的助力。
那些機關陣法應該是完好的吧?這一次宗門會花多少時間闖進來?或許以她的水平并不能抵擋很久……不過再差的結果她也能接受。
也許這就是劇情的某種必然性,容煦這一次不在他們身邊,所以換了一個人作為“補充”。
她很確定自己已經做好面對一切的準備,可莫名地,還是心如鼓擂。
“當心些。”
手上忽然傳來一股力道,玄露這才發現兩個瓶口有些錯開,差點將藥丸倒在外面。
“多謝。”她深深吸了口氣,眨了眨疲倦的t眼睛。
“你之前就知道,你拼死也要救的人是這魔界的尊主。”
嵇蒼忽然向她邁近了一步,借著像是一起盛藥的動作,側頭與她說話。
玄露驚訝地抬起頭,驟然望進那雙像是看穿自己所有的雙眸。
“我……”
“不必遮掩了,”嵇蒼專注手上的藥瓶,“當日我便覺出他并不簡單,還以為你是受他所惑,沒想到……”
他頓了一下,“在他身邊太危險。”
玄露靜默片刻,道:“我知道。”
沒命的事她都經歷了,還有什么比這更危險的。
嵇蒼卻看著她,一向冰冷的眼底流露出些許不解,“你很相信他,但……又不那么相信。”
少女對沈宴淮的信賴不僅僅浮于表面,深入骨髓到足以令人咋舌,他知道那是源于那人震懾一界的實力,他自己也毫不質疑。
然而,她又分明不相信他能活下來。
當局者迷?情深自擾?嵇蒼只能這么猜測。
玄露對嵇蒼的敏銳吃了一驚,立刻定了定神,視線盯著手上,“誰也不能保證在那么多人的圍攻中活下來。何況三大宗門都來了。”
但說完這些,她能感受到嵇蒼的目光還是沒有移開。
“你好像,覺得那些宗門會更勝一籌。”
玄露呼吸一滯。
所幸嵇蒼終于轉過頭去,繼續著手里的動作,“我的話一直作數,只要你想,我們隨時可以離開。”
玄露平復了一下混亂的心緒,開玩笑似的道:“那時我們早已深陷戰場,怎么逃離得了?而且——嵇醫師如何在天羅地網中離開?”
沒想到嵇蒼并未氣惱,而是慢條斯理道:“我們是醫師,只會在后方受他們保護。”
“再者,我們留下的東西,足以讓他們撐過去了。”
“可是——”
“玄露,不要將太多東西攬到自己身上。”嵇蒼的聲音沉靜又冷然。
自嵇蒼到來只過了一個半時辰,時間緊迫得逼人,但縱使在這么短的時間,嵇蒼也已經帶人準備妥當,迅速將遺漏補充完備了。
森然的氣息在黑暗中愈發濃厚,每一個角落都有魔修染過的痕跡,精密的機關與法陣,聲勢浩大的魔軍,正如嵇蒼所說的那句“你們準備得很完備,或許將那些宗門攻占下來也綽綽有余”,玄露覺得,這一次,他們會贏也說不定。
不,是必須贏。
……
陵子游回到眾人之中的時候,琉光宗的長老正在朝眾多修士說著什么,言辭激昂,激發著大家的怒火與憤慨。
先遣修士死亡數個的消息已經傳了回來,有人幸運地將同僚的尸身帶回,但更多的是被魔修扣留在那,永遠與泥濘抱成一團,得了尸骨無存的下場。
由眾多宗門組成的大軍,如今已經兵臨魔界之外,只差一點火星就能引燃。
先前的先遣修士活著的都早已回來了,陵子游是最后一個。但因為他回來得太晚,宗門甚至以為他已經死在魔修手里,心痛不已。
看見陵子游,原本還喧嚷的人群忽然像被施了靜止術一樣,變得鴉雀無聲。
無他,只是因為陵子游的模樣太過可怖。
問劍峰特有的如雪白衣,如今像在污血中滾了一圈,狼狽凄慘得過分。胸前,衣擺,顯然已經有一段時間的血跡變為深褐色,唯有肩頸出的顏色還是那么濃稠鮮紅。
陵子游冷著面孔,一步一步走到人群之中,一時竟無人敢與他搭話。
但馬上,巡視周邊的修士們也回來了,人多了起來,不知情的他們重新暖熱了氛圍,讓人以為剛才的一幕只是錯覺。
“這是……怎么一回事?”
孟和驚訝地一把拉住他,抬手遞來一瓶傷藥。
從沒見過陵子游這般陰沉的表情,那雙向來清朗如溪的眼睛已經與這片黑夜融作一團,充斥著不寒而栗的冷意。
“你不是抓鶴去了嗎?怎么,鶴沒抓著,被那些魔修暗算了?”孟和不管陵子游的臉色,又湊近了一番問道。
方啟從旁邊遞來一方濕帕,陵子游拿著帕子,一點一點將手上的血跡擦干凈,冷硬的唇角終于勾起,溫柔至極。
“不,是讓鶴啄了。”
孟和目瞪口呆。
不是,怎么個事兒?
天天偷溜出去玩喜歡吃零嘴的小九,有這么大能耐了!?
而且、而且……她怎么對陵子游下得去手?
孟和焦慮得想啃指甲,回想一人一鶴整天逃課在山頭玩的情景,他只希望這是在做夢。
“子游,發生了什么?”
問劍峰峰主終是在剛剛一瞥中發現了愛徒的傷,一臉嚴肅地走過來,在看清青年脖子上那道不淺的傷口后更是皺眉。
“沒什么,不小心的。”陵子游恢復了平日的樣子,輕描淡寫地揭過去了。
宋銳眉頭皺得更緊。
陵子游揚眉笑道:“師父,我能活著回來就不錯了,里面到處都是機關陣法,魔軍不要錢一樣多,我能回來,已經很不錯了。”
宋銳良久才道:“……快去找人治傷。”他知道自己這徒弟沒事才鬧,有大事反而一聲不吭的,不是他不想問清楚,而是根本撬不開這張嘴。
陵子游點點頭,看著宋銳的身影漸漸遠離,嘴邊的笑也淡了下去。
“那魔頭我沒見到,但我見到了一個妖女!”
不少人聚集在先遣的修士身邊,聽他再講一遍魔界的情況。
“那妖女身份一定很重要,我見其他魔修都對她恭恭敬敬的,還叫她什么……露……什么姑娘。”
弟子繪聲繪色地說著,沒有看見人群外的陵子游正冷冷看著他。
此次先遣探查到的大體狀況已經有人總結過了,陵子游回來的晚,卻也聽上了一遍。現在,是最后的休憩時間,再過一刻,他們就要動身了。
看見陵子游,有人呼喚他過去,詢問他看見了什么。
“許多機關陣法。”他說,“一不留神,就會喪命。”
青年溫和地笑著,很多人卻覺得發寒。
陵子游頸上的傷已經好全了,多虧無憂峰的丹藥。不久之前,他又被師父叮囑了小心,絕不能以身犯險。
“妖女是什么情況?能仔細講給我聽聽么?”陵子游走近那弟子,微笑道。
弟子仰慕極了這位頗有威望的師兄,當即眉飛色舞地說起來,“……那妖女一身雪白,不知是什么化的妖。旁的魔修都對她尊敬不已,估計是什么護法之類的,若是先殺了她,定讓魔界氣勢大減!”
“哦?那真是挺有意思的。”過了好一會兒,陵子游才道。
差點以為師兄在走神的弟子松了口氣,露出獻寶似的笑容,沒成想接著聽見陵子游道:“倘若遇見她,能否告知與我,交由我來處理?”
弟子懵了一下,“陵師兄……?”
陵子游笑道:“我與她,有些過節。”
弟子恍然大悟,暗想陵師兄的傷大概就是對方造成的了,連連點頭。周圍弟子見狀,也紛紛應和,說若是見了,一定告知。
“多謝。”陵子游笑笑,“我只有這次機會了。”
第118章 第118章妖女
玄露知道宗門的進攻會在某一個時間突然到來,卻沒想到會這么快。
當靜謐的夜色驟然被一道光亮劃破,死寂了許久的魔界終于迎來了它的命運。
大地開始震顫,結界碎裂的聲音不斷響起,遠處傳來模糊的人影與囫圇的低語,陣勢之大,足以看出眾多宗門對鎮壓魔界的決心。
蟄伏在暗處的魔軍靜靜等待著,而站在明處的魔修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訝異的表情。除了玄露。
“修仙界的人……分明是不想留有余地了。”長弈面色復雜地盯著諸多身影,如此說道。
魔界眾人想過新魔尊的出現會招來外界目光,也清楚修真界不會輕易放過,卻沒想到他們竟然聯手了這么多宗門,做足了想將魔界一網打盡的勢頭。
嘈雜之中,唯有玄露神色淡靜,眼眸幽幽地看著前方。
“倘若我等下不留情面,小鶴也不會怪我吧?”
耳畔陡然響起熟悉的聲音,玄露抬頭,看見沈宴淮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他正笑著,臉上是平日最慣常的溫和笑意,口吻卻暗藏著只有她能聽出來的冷厲。
看起來,他已經準備好不久后的血戰了。
回想上一次魔界的慘狀,玄露說不出一絲安撫沈宴淮或是替宗門說的好話——即使身為宗門出身的鶴,她本應維護宗門;又或者為了沈宴淮不遭天譴,勸他少造殺孽。
她只想說支持他的一切決定,放手去做,但又不得不擔心著那最驚心吊膽的一劫。
靜默片刻,玄露輕輕拉住沈宴淮的手腕,最終只道出一句:“小心些。”
沈t宴淮稍頓了一下,笑意愈發柔和。
另一邊,眾多宗門組成的隊伍愈發鼎沸喧囂。
“魔界果真是烏煙瘴氣,四處都陰沉沉的。”琉光宗一長老嗤道,得來好幾個小輩的應和。
“稍安勿躁。”葛長老抬了抬手,眼皮微微瞇起,閃著精光的眼睛直直望向對面。
“葛長老,各宗門已經按照計劃將人分散出去,只等將魔頭打個措手不及!”一個年輕的小宗修士過來匯報,眼底閃著興奮崇敬的光芒。
介于三大宗門的威名,而其中琉光宗又最好名聲,這次行軍基本是由琉光宗主持。至于同為三大宗門的清蘊宗和璇璣門,二者鎮軍壓后,亦是嚴密有序。
此時,擔負著軍師之名的葛長老頷首,面向后方。
“魔修奸詐狡猾,打斗之時不知會用什么手段,我等務必小心行事,不能被他們找到可趁之機。”
“當年最厲害的魔修早已被三大宗門鏟除,現今的魔修都不成氣候,不足以為懼。何況,現在的魔尊只不過是個黃口小兒,才從修煉之地出來不過兩年,又能掀起多大風浪?”
話語里的輕蔑幾乎溢出,葛長老將宗門年輕修士們說得慷慨激昂。
最后,這位長老作出決斷:“對他們,完全可以不擇手段!”
“是!”
被夾在眾多鏗鏘有力的應和中,陵子游卻無心聽從,滿心都撲向數百尺外的黑暗里。
臨近黎明,月明星稀。
縱使還是看不清對面的情形,但也能從周圍變動的氣息和動靜中知道魔軍離他們不遠了。
這一戰,勢必你死我活……
陵子游下意識摸向脖子上傷口出現過的位置,目光有些放空。
“都這時候了,還想東想西的呢?”孟和突然出現,拍了他一下,直接將他喚回神來。
“也不是……”陵子游失笑,“只是可惜,這次可能要死不少人了。”
“呸呸呸!”孟和大驚,立刻環顧四周,所幸現在正是雜亂的時候,沒人顧及這邊。他靠近小聲道:“雖說是這么個理,可你說出來就不行了,讓旁人聽了怎么想?”
陵子游依舊笑著,“我管他們怎么想。”
孟和被噎得啞口無言,一臉難以言喻地看著陵子游。
“行,我說不過你。”
半晌,孟和主動認輸,他知道這師弟其實是個擰的,也不再從這一話題上周旋,而是往對方關心的地方引:“小九呢?你打算怎么辦?”
陵子游臉上的笑意徹底消失了,“我會想辦法找到她。”
看他這樣,孟和內心一悚,試探地問:“你怎么找?找到了又要如何?”
陵子游摸向胸口,轉頭看向孟和,“怎么找……我眼下沒有辦法;若是找到了,自然是要謝謝孟師兄的法器。”
孟和一拍腦門,他差點忘了自己給了對方拘靈用的法器!
想到這茬,孟和苦笑著詢問:“你能不能……換個法子?”
拘靈法器,顧名思義,是拘束靈獸專用的法器。與捕捉靈獸不同,“拘”之一字,也有束縛靈身的意思,是將靈獸神魂定住、作用有些嚴苛的東西。
況且這是御靈峰唯一一件稀有法器,放在了身為大師兄的他手里,不是隨隨便便能用的。
“小九再怎么樣也只是仙鶴,用這個來對付她,未免太過了些。”
“只是仙鶴,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化形,在魔界站穩腳跟嗎?”陵子游看向孟和,話語的無奈里摻雜著些許涼意。
“……”孟和不說話了。他也覺得區區百年的仙鶴化形這事不太對。
隊伍又前行了一段距離,周圍的空氣不知何時冷了下來,帶起陣陣寒意。但就在這時,眾人腳下的御劍停了下來,有人驚呼出聲:
“是魔修!”
滲著暗光的滾滾濃云之下,數不盡的身影佇立在高聳嶙峋的石峰之上。
四周,暗處是點點閃爍著光芒的猩紅,低沉的氣息與氣味像是遍布在每一個角落,屬于不知隱匿在何處、不知數量的猙獰魔物,令人頭皮發麻。
但在這一眾身影之中,最為醒目的,是最前面那抹清冷的雪白。
寒風凜冽,將那寬大的袖擺吹得獵獵拂動,少女纖挑的身影猶如柳枝,纖細卻無比堅韌,如同緊裹了一層雪。
烏發,雪衣,真是如仙的一只白鶴。
她居高臨下俯視著一眾修士,漠然的眼瞳比夜色更為深沉,白皙的臉龐毫無表情,緊繃著的下巴與眉眼描畫著一絲倨傲。眉心本應鮮艷正氣的一點豎紅,在這種場景下竟是增添幾分妖冶。
有人對上她的視線,被盯得發怵,愧恨交加地喊出一句:“妖女!”
早有傳言說新任魔尊最寵信身邊跟著的一個女子,形貌昳麗如仙似神,不像普通魔物,眾人初聽還覺得夸大,今日一見,才發覺竟然一眼便能認出誰是信中所說的那人。
縱然再像神靈又有何用?不過是化形時萬般遮掩罷了,跟在魔頭身邊的,能是什么好東西!?
諸多修士被第一句喊聲引得憤慨,隱晦地思索魔頭為何偏要寵愛一個美麗的女人。聯想著辱罵魔頭最心愛的女人便是打了他的臉,心中竟生出幾分快意,也連連附和了好幾聲“妖女!”
像是一點看不見其他人。
罵聲此起彼伏,有愈演愈烈的架勢,混亂之中,陵子游只是靜靜凝望著站在對立一方的玄露,神色復雜到無以復加。
直到幾息之后——
“閉嘴。”
陵子游一聲冷斥,將躁動全部壓下。
眾人驚異回頭,便見青年目光冰冷道:“呈口舌之快有什么用?待會別讓自己死得太慘才是最主要的。”
這一句說得太過直白,直將幾個喊得最大聲得噎得說不出話來。
陵子游目光掃過最前面幾個琉光宗弟子,神色暗了又暗,最終掀起一絲屬于問劍峰的禮節的笑,“我只是提醒道友,在魔界,光用嘴可是不頂用的。”
修士們的躁動,玄露看得一清二楚。
兩方如今已經離得不遠,連帶著那些不堪入耳的話也一樣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
“這些人……真想撕了他們的嘴!”赤厭皺眉。
“自以為是什么世外高人?結果嘴比臭泥還要惡心!”蘇檀烏也在一旁諷刺。
云月也齜牙,“真該讓他們知道知道什么話不該說,讓他們嘗嘗厲害!玄露姑娘——”
幾人轉頭,卻發現被說的本人一臉平靜,像是沒有聽見一樣。他們一怔,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玄露不在乎,不代表有人無動于衷。
“這些話又不是第一次聽了,有什么所謂。”覺察到身旁沈宴淮的動靜,玄露開口說道。
妖女又算得了什么,比這更難聽的話,她上一次也不是沒有聽過。
看見沈宴淮欲言又止的慍怒神色,她又拽住了他,“還不是時候——況且他們說的也沒錯,我的確樂意做這個‘妖女’。”
察覺到身旁的人不再動作,玄露才放開視線,看著遠方那一片片人頭。
她不自覺地舒展開眉宇。多熟悉啊,上一次也是這么宏大壯觀。只不過上次他們一敗涂地。
玄露目光淡淡,沈宴淮在一旁看著她平靜到習以為常的神情,內心最隱秘的深處泛起一絲刺痛。
他從來沒有聽她說過這些,就連上一世也是完全忽略了的,可那時明明比現在更加混亂,也更喧鬧……他怎么就什么也看不見呢?
沈宴淮扯了扯嘴角,眼神漸漸沉郁。
人群中的動靜又變了,很輕易就能發現陵子游的動作,玄露微微抿唇,目光稍微地停留一會兒,又向一旁移開。
“布陣的魔軍已經到地方了?”她問。
“已經過去了。順便還帶著送給他們的‘大禮’。”赤厭笑得很開朗。
“之后的幻陣——”
“放心吧,再不濟還有阿杏呢。”蘇檀烏將蘇檀杏也帶到了后方。
玄露又轉頭,得到長弈肯定的頷首。
這下,玄露總算覺得心底松快了一些。
她微微呼了口氣,抱傘的手指收緊,有了嵇蒼,她或許不必拘在后方,可以光明正大地加入戰場了。這應該算是她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出手,也不知會不會嚇到沈宴淮……
“小鶴。”沈宴淮打斷了她的思緒,他走到前方,面對她道:“放心,交給我。”
不得不承認,沈宴淮才是魔界最強的力量。
這一次,難以想象沈宴淮會發揮出怎樣的威力,光是回憶他是如何剿滅祭蟒一族,玄露就感到由衷的心顫。
“那我也去……”
玄露抱著傘往前幾步,馬上就要將傘變作利劍,卻被人從后面拉了一把,對上一張冷臉。
“你在說笑?”是嵇蒼。
嵇蒼看著她,“后方不能停了t治療,你身為醫治之術最精妙的,還想往哪亂跑?”
他深深蹙著眉,像是極不贊成她的舉動。
“我……”玄露張了張嘴,表情變得奇怪,像是在詢問都安排好了還有她的事?
嵇蒼笑了一聲,大概是冷笑,他一眼就看出少女在想什么,“沒你的事還有誰的事?現在跟我回去。”
說著,他伸手就要去拉。
一只手忽然插入他們中間,打斷了嵇蒼的動作,沈宴淮微笑著隔離了他們,面朝玄露道:“小鶴,你先回去。”
在這一點上,他們達成了共識。
沈宴淮不清楚宗門是如何看待玄露的,但他能肯定,她的處境恐怕不會太好,而后方至少能保證起碼的安全。
他怕她成為眾矢之的。
被兩個人一起阻止,玄露的眉頭不自覺地挑了挑,她看看嵇蒼,又看看沈宴淮,最后望向遠方那攢動的人頭,沉默一會兒,轉頭朝人后走去。
雪白的袖擺拂起一道優美的弧線,玄露的身影逐漸沒入魔軍主動分開的道路里。
“既然這樣,”她的聲音清淺地傳來,“你們動作記得快一些。”
視線之外,那雙漆黑如星的眼瞳已然烏云密布,隱隱透出晦暗的光芒。
……
“咦,下雨了?”
朝日即將升起,一點赤紅的日頭藏在濃厚的烏云之下,透出無數細碎的光彩。
可就在天色快要亮起之際,一滴滴潮濕的雨水落下,沾到不少人的額頭與臉上。
陰云讓泛藍的天色重新變得陰郁,甚至蒙上一層朦朧的灰色,再次看不清晰。
對宗門一眾來說,這對他們并不利。
“怎么回事……”諸多宗主互相對視,清蘊宗宗主則緊緊盯著魔修所在方向,璇璣門門主更是當場掐指算了起來。
此番前來,許多大宗都是留了些高階修士駐守宗門,宗主幾乎都來了——為了這一戰,他們周密計劃,帶來了最強的力量,為的就是一舉擊敗魔頭,絕不能有任何閃失!
“怪哉……”璇璣門門主眉頭緊鎖,“明明形勢于我們有利,為何算出的結果如此奇異?”
琉光宗葛長老聽了,微微笑道:“只要我們占優,區區魔界又有何可懼?能打敗他們一次,便能有第二次。”
璇璣門門主卻轉頭道:“于乾,你再算算。”
面如冠玉的青年點點頭,當即掐算起來。
但就在這時,一絲紅線似的顏色飛快從他臉上劃過,充滿詭譎與不詳的氣息。璇璣門門主一愣,繼而走近一步以防看錯,“你臉上是什么?”
于乾不解地中斷了卜算,抬頭往四下看了看,“您說的什么?”
便是這一張望,足以看清自他周圍一圈人身上也出現了類似的紅線,一閃而過,煞是驚悚。
“蠱絲?不對……”
璇璣門門主立刻抓住離自己最近的人,是個琉光宗的修士,對方不知所以地看向他,身上剛剛出現的異樣仿佛是他的錯覺。
“哇啊!”人群中,有人忽然眼神呆滯了一下,奮力拍打自己空無一物的手臂,嚎叫著有吸血的蟲子。旁邊的人知道他中了魔障,連忙喚他清醒,好不容易才恢復過來。
中招的人大約又出現了三五個,眾人警惕起來后便停歇了,他們不斷探查四周,終于有人打了個冷顫后指向一處,“那、那里……!”
滾滾烏云之下,一個身穿紫衣,身姿妖嬈嫵媚的女人看著他們,眼眸泛著魅惑的笑。
幽綠的眸子微微彎起,散著濃光,其中赫然是獸類的豎瞳!
在她身后,似乎有幾條巨大的尾巴盤旋而起,優雅地纏繞翻卷。
“是狐妖!”
不少修士后退了一下,滿臉警戒。要知道,狐妖所修的幻術很容易令人著道,若是從幻境里出不來,整個人的神志都能被摧毀!
可是……狐妖通常都是對視才能下幻術,距離這么遠能成功施術的……究竟是什么來頭?
“蘇淵玄狐……”璇璣門門主嘴唇翕動,滿眼不可置信。蘇淵玄狐明明概不入世,怎么會出現在魔界!?
“快,念清心咒!”葛長老喊道。
眾多修士連忙聽從,低低的聲音一齊念誦,倒真抵御過去了。
可他們覺得事情遠沒有這么簡單,若是魔界特地派狐妖來搗鬼,怎么可能只有三五人中術就停了?
現在看來,反而像是在逗弄他們一樣。
“所有人注意,不知道暗處還藏著幾個狐妖,千萬別著了他們的道!”有人一邊布陣后退一邊喊。
蘇淵玄狐的幻術詭異就詭異在人們會在不知不覺中深陷,一旦無法清醒,性命也便就此交付了。
“不能聚在一起。”琉光宗宗主朝后施令,“按照計劃散開!各自成陣!”
“噗——!”
話音未落,一聲悶響,迸射的鮮血從天散落,沾濕周圍無數人的側臉。眾人驚恐地看著最中間胸膛破碎的修士,注視著他的身體緩緩倒下。
轉眼之間,就死了一人。
如何傷的?不知道。如何死的?不知道。他們就像被圍聚在一起的蟲蟻,只等著大水漫灌全軍覆沒。
恐慌的情緒一瞬間侵襲了他們,尤其是道行還不算很深的年輕修士,他們轉頭便忘卻了來前宗主的交待,變得躁動不安,慌張慘白。
開始亂了。
高石上的魔軍不知何時離開了原地,只剩一只玄色的三尾狐貍。陣地身后傳來無數沉重壓抑的氣息,猩紅的眸子將他們包圍,而后兵刃相接。
像是早已預知到他們的行動,魔修們比他們更早地布置下一切。
修士們慌慌張張布陣聚集,隱隱看見執著武器的手在顫抖。
在這混亂之中,陵子游看著玄露離開的方向,一邊用劍擊飛沖來的魔氣,一邊朝那邊邁開步伐。
“你干什么去?”在他身旁的孟和連忙問,揮劍斬去一個魔軍的頭顱。
“去做我早就想做的事。”陵子游說完,頭也不回地向前奔去,“你們小心。”
孟和眼尖地看他摸了摸胸口,他一定是把法器藏在那里了。他哀嘆一聲,轉頭又劈開一個魔物,對趕過來的方啟道:“該死的。一個個都不省心!”而后目送陵子游離開這片混亂。
“撲哧。”
血肉爆裂的聲音在枯石間回蕩,正往后方陣地去的玄露整個人頓了一下,忍不住回頭。
血霧彌漫,黎明的空氣似乎都被染成了紅色,將藍黑的天幕襯得愈發沉悶。一道身影模模糊糊佇立在高處,透著一股漠然的意味。
沈宴淮是水靈根,聽上去是溫和至極的屬性,世人皆以為水利萬物而不爭,實際上卻是存在于萬物而多變。
但凡是水,皆可為他所用,被他催發。天上有水,地上有水,空氣中有水,可那遠不止于此,玄露深知其中可怕之處,如同每個人本身就是攻殺自己的武器。
因為人的身體中……亦有水。
玄露仿佛又看到上一世凄慘狼狽的情景,那時沈宴淮帶領魔軍與仙宗相抗,她奔赴在各處尋找尚能救治的魔修。血雨淋漓,她滿眼都是鮮紅,就連衣裳也看不清了原本的顏色,不斷有人倒下、死去,耳畔充斥著宗門諸多人對沈宴淮手段的怒罵與嘲諷,說怪不得走上歪門邪道,練的便是這陰毒魔功。
可縱使是陰毒魔功,面對宗門的合擊,他們還是落了下乘。
宗門的手段,遠比他們更強硬。
“玄露姐姐!”
脆生生的呼喊喚回了玄露的注意,抬頭看,黃絨絨的小狐貍招著手朝她跑來,身后九條尾巴隨著步伐一抖一抖的顫。
“阿杏。”玄露摸了摸小狐貍的腦袋,神色緩和了許多。
魔修幾乎都已參與到戰斗之中,為了分散視線,由長弈擔任軍師所駐的本營另在他處。
而位于這里的后方陣地,除了運載藥物、暫停傷員之外,只剩幾名用來保護蘇檀杏的精銳。若是后方被破,也方便立刻帶著轉移。
“這里可被發現過?”玄露看向最近的魔修,徑直問道。
“沒有。”魔修恭敬回答,并帶兩人前往洞窟。
托有經驗的福,這次有其他醫修分擔壓力,玄露至少不用這么早就跑前跑后了。
到了山洞,玄露一眼便看見一些失去戰斗能力的魔修或躺或倚地靠在山壁。
墮魔者非人,只要有魔氣,便能慢慢恢復,只是會花費更多時間。可這些魔修的傷情遠不是普通醫修可以救治的,便在瀕死之前奮力掙脫,以求得到一線生機——這亦是當時定下的戰略,魔修數量終歸更少,不能隨意丟棄。
玄露當即熟門熟路地蹲下。身來,手掌虛虛懸在傷處,一點柔和的光芒劃過,那原本流血不止的傷便復原了。
嵇蒼在她身后看著,滿眼驚訝與贊許。t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你治傷。”
“之后你便能常常見到了。”玄露頭也不回地說著,又走向下一個魔修。
生死人,肉白骨,這是對嵇蒼高明醫術的傳言,卻是玄露真正能做到的實力。
只是……這么久沒用,她好像生疏了許多。
受傷的魔修一個個回來,又在復原后一個個離去,玄露感受著自己愈發熟稔的記憶,靜默良久的面龐涌現出幾分無奈。
之后,玄露令魔修將蘇檀杏帶去本營,自己則和嵇蒼一起制作盛裝稍后可能要用上的藥劑。
“你的手在抖。”
嵇蒼的話音響起,玄露后知后覺看向自己拿著藥瓶的手,的確正在細微地顫抖。
“你覺得內疚?不想殺他們?”
“不是……”玄露嘆了口氣,穩住指尖。
她怎么可能想看結局重蹈覆轍,沈宴淮沒有做錯什么,但哪怕他什么也沒做,諸多宗門也不會放過他。兩方相較,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何況……那些人并不無辜。
“我只是想,到底如何才能得到平靜。”
“平靜?”嵇蒼輕哼一聲,“你應當也知道他們所謂的自古正邪不兩立,若想平靜,除非……有一方贏。”
玄露低聲說:“所以,只能是我們贏。”
時間不斷流逝,外面的局勢愈發混亂,本應大亮的天色在魔障的作用下依舊陰沉,像暴雨前一般壓抑。
遠處傳來的血腥味也從淺淡變得愈發濃郁。
突然,一道炫目的電光閃過,玄露抬頭,只見蒼穹之上流云涌動,漩渦一般旋轉,繼而是隆隆的雷聲。
流竄的魔氣四散飛舞,那是魔修負傷控制不住的力量。從洞窟的縫隙向外看去,已有數不清的魔軍受制于宗門的各種法器,或是拖著殘軀掙扎折返,或是殞命原地。
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戰場上就連醫修也很難見到蹤跡。即使命令了他們首先保全自己,也無法讓他們從宗門的進攻下全身而退。
形式并不樂觀。
唯一的優勢,大概是在他們的消磨下,眾多仙宗也損耗巨大,已然陷入僵局。
“魔界這些年的休養生息遠不能恢復到曾經的狀態,即便新任魔尊實力強大,可這么多仙宗聯手,也很難占到便宜。”
嵇蒼神色逐漸嚴肅,如此說道。
“我本以為靠丹丸藥劑能幫你分擔一些,但如今看來,果然還是不行。”嵇蒼苦笑了一下,轉頭看向玄露,冷然的眸里閃過一絲微光。
“到你出手的時候了。”
第119章 第119章天地同光
從洞窟邁出的第一步,玄露的心便沉了下去。
撲面而來的冷風夾著懾人的渾濁氣息,無數零落的肢體混雜著暴露在視野里,她踩著碎石一路走過,只能看見滿地狼藉。
與前世的景象,居然相似到了極點。
玄露看著那一片片混雜著血污的布料碎片,明明屬于魔修的少了許多,她的心中卻涌起一股又一股寒意。
明明,預期不該是這樣。
擁有更強大實力的魔界、前世的經驗,無不是占據優勢的助力。在她心中,即便宗門擁有許多厲害的法器,面對與前世不同的魔界,也不該做到與前世相近的地步。
除非……
一個重復過千萬遍的念頭驟然在腦海中再次浮現,玄露怔愣了一瞬,又唯恐避之不及地揮散,眉宇間滲透出一絲惶然。
“嗚嗚……”幽然如泣的低鳴喚起她的注意,不遠處,一只龐然巨獸正伏在一處,像是守護似的圈著什么。
巨獸的尾巴已經斷了,只連著一截血肉模糊的皮,身上也盡是刀劍的砍傷。發現玄露在看它,它長吟一聲,猩紅的眸子含著朦朧的水光。
……可憐。
想到前世魔物尸體堆積如山的慘狀,玄露垂下目光,快步來到它身邊,發現它身體圈住的果然是一名魔修。
“嗬、嗬嗬……”
一陣白光自魔修身上劃過,原本昏迷的魔修抖了抖眼皮,咳出幾口血沫,終于茫然地睜開眼睛。
看見玄露,他驚愕地呆了好一會兒,才啞著聲音開口:“玄露姑娘……”
此時的玄露已經開始為魔物療傷,比方才更耀眼的光芒在魔物傷處停留片刻,那破碎的傷口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恢復。魔物掉頭看見自己傷全然好了,親昵地用自己那猙獰碩大的頭去蹭玄露。
玄露擋住魔物熱情的鼻息,頭也不回地道:“局勢到底如何?你們怎么會陷入這種境地?”
“……”短暫的沉寂過后,魔修沉痛不甘的聲音傳來:“起初,魔軍勢強,將那些仙宗小兒打得節節敗退,何況有尊主出手,更是不在話下。”
“可不知為何,不久后天色突然變了,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將所見之處吹得混沌不堪。那群人趁機掏出許多不知名的法器,打散了魔物;還發現了那些醫修,阻止他們施術。”
“后來他們又想出不知什么法子,十數人將尊主攔在一處,尊主無暇分身,我們又前進不得……是屬下無能!請玄露姑娘責罰!”
魔修的頭重重垂下,但很快,他又慌忙道:“還有一些兄弟正在不遠處,能不能請姑娘……救——救他們一命?”
像是唯恐擔心玄露不會同意,卻又不相信她會同意。
早在許久以前,少女在眾魔修眼中便是未來的尊主夫人,身份尊貴不已,就算能治傷救命,也不該親自出手。
眼下這種情況,魔修只覺得是他僥幸,得了她的憐憫。
可就在魔修說完之后,玄露陷入了怔然。
天色……
天……
仿佛印證她的想法,腦海中久久未曾變過的任務出現了新的變化,一陣刺目的紅光閃過,【禁制】二字緊緊封印在卷軸之上,像是在警告她什么。
玄露一陣目眩,腳下踉蹌了一下,嚇得魔修趕忙過來攙扶。
“玄露姑娘……”
玄露推開魔修的手,“他們在哪?”
魔修卻不說了,只是擔憂道:“若是讓你太費心力,讓他們自行恢復便是。”
玄露搖了搖頭,堅持道:“帶我去找他們。”
暈眩散去,玄露一邊跟隨魔修前往其他人的藏身之地,一邊沉思天道的意思。
難道天道并不想讓她改變這些?可既然如此,又何苦讓她重來一次……
“玄露姑娘,就是這里了。”
看到眼前的一片慘相,縱使是玄露也失語了片刻。
“怎么會變成這樣。”她喃喃。
綿延的石峰下,生死不命的魔修不知幾何,神志清醒的也是遍體鱗傷。
有離得近的魔修聽見了她的話,以為是在問自己,連忙答道:“原本是我們更勝一籌!可……可對方人多勢眾,還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法器,不少魔軍被他們打散,又誘入陷阱,即便是殊死相搏,也……”說著說著,這魔修慚愧地低下了頭。
和方才那魔修答得一模一樣。
玄露睫毛輕顫,內心的不安已經躍然露于面上。
說什么人多勢眾,魔界十萬魔軍不會吃虧,即便實力可能不如那些境界高深的修士,單憑數量也能阻擋很久。至于法器,上一世也是宗門依靠法器壓了魔界一頭,但又沒有如此大的差距。而計謀上……魔界明明更占優。
擁有一次經驗的他們,又怎么可能想不出面對宗門的對策?
玄露目光忽閃,接著突然定在一處。
就像是……魔界變強,但宗門相應地變得更強。
可再如何驚愕的發現也只能止步于此,眾多魔修的傷情已經不能再耽誤了——他們不像魔軍只是深淵魔氣的化身,死后便是回到魔氣之中。真實的血肉著實不能單憑自己迅速復原,重傷不治也是會發生的事。
玄露在眾多傷者中間走過,走動間將他們的傷情看在眼里,一番觀察下來,不得不得出結論:太多人了,也傷得太重了。
“玄露姑娘,你快離開這里吧。”看到玄露注視著他們,一個胸膛血肉模糊的魔修艱難地催促。
“是啊,便是死在這又如何?若是受制于修仙界那群人,還不如死了。”另一人道。
剛才被玄露治好的魔修也道:“玄露姑娘,我護送你去本營,那邊有右護法大人駐留,你去那里一定安全。”
在來到魔界這么久的時間里,玄露從未展露過自己術法上的本事,因此,在眾魔修眼中,她的處境甚至比之受傷的他們還要危險。
縱使知道她會一些醫術,聯想著她與嵇蒼忙碌的時刻,頂多也只想到幾丸丹藥,一副苦湯。
于是,當他們看見一襲白衣的少女來到一人身邊,將手覆上傷處時,并不覺得意外。
但當發現一片柔和的光芒泛開,逐漸變得奪目耀眼,臉上便控制不住地滿是驚訝t。
仿佛與天地共鳴一般,光芒從少女手掌為中心向外擴散,如同圓環一樣疾速向外蕩開,一瞬間照亮了經過的每一簇野草、每一塊石粒。
陰暗的視野頃刻間亮如白晝,豐盈的靈氣爆裂開來,霸道洶涌地浸透每一個魔修的軀體。
天地同光。
而這一刻,玄露只是靜靜垂著目光,神色唯有認真。
像是萬物復蘇,前一刻還猙獰凄慘的傷口肉眼可見地恢復,顫抖的氣息轉向平穩,殘缺失血的軀殼又生出血肉。戰場仿佛是一場盛大的幻覺,留下的痕跡全然不在了。
伴隨著此起彼伏的驚呼,處在這場洗禮之中的玄露自然也受著影響,那些未挽起的長發被風吹得凌亂,面色也漸漸蒼白下去,唯有漆黑的眼瞳從始至終堅定著。
無人知曉她用了比前世更盛幾倍的努力,卻又害怕力量耗盡,只能暗暗估量留存幾分。
因為,命中的劫難還沒有來臨。
直到看見遠方似乎有許許多多的黑影再度出現在視野之中,玄露這才收手,輕柔地拂去衣袖沾染的灰塵,一雙目光久久凝視著所望的方向。
“沈宴淮!”
寒光貼面劃過,卻在下一刻再進不能,宋銳用劍指著面前的青年,憤然厲呵。
“你身為清蘊宗弟子,為何叛宗入魔,走上歪門邪道!?”
剛經歷一場鏖戰,又被數個高階修士針對包圍,沈宴淮也不復了最初的從容,一身玄衣裳沾血破損,掛著濕淋淋的血濘。
但即便如此,他的面上仍掛著讓宗門憤怒不已的輕笑,輕飄飄地嘲諷。
“因為,我本就是魔。”
“——那就拿命來!”
宗門弟子再也忍不了沈宴淮囂張的態度,執劍齊指向他,但好在他們還牢記戰前前輩的教誨,共同構了劍陣出來,將沈宴淮牢牢困在其中。
再等一等,等到大能親自過來,便能將這魔頭殺之后快!
年輕弟子的心思太好猜透,沈宴淮好笑地看著他們,原地思索起待會兒該不該讓他們死得快一些。
但就在這時,宋銳站到了他的面前。
須發灰黑的男人定定看著他,充滿血絲的眼中盡是恨不成器與愧悔,一向凌厲冷傲的人,在此刻竟露出這樣的神情。
這可與對方曾經滿臉痛恨懊悔的模樣相差甚遠。
沈宴淮是尊敬這位從前真心待他過的師長,可如今,他只覺得可笑。
“林擇云,看你教出的好徒弟!”
隨著一聲呵斥,御靈峰峰主也走了過來。面對這個曾以為會踏上仙路巔峰,最終卻走入魔道的親傳徒弟,他的神色無疑更為復雜,嘴唇張了又張,只道:“是我管教不力。”
清蘊宗的人,直到現在還以為是云會那日的魔修誘使他墮入歧途。
沈宴淮不禁回憶起上一世他們知曉自己擁有半魔血脈之后的表現,與今日可是大相徑庭。
不同緣由鑄就不同因果,可悲可笑可嘆。
也許,他重來一次藏匿野心,就這么老老實實呆在清蘊宗,與小鶴永遠在一起,是最為安寧平和的選擇。
但他不愿。
他如何能理直氣壯地接受小鶴為救他凄慘死于利箭,又如何忘卻那堪比心碎的悲痛。
所幸,小鶴也不愿。
面對師徒之情還薄幾分的林擇云,沈宴淮更生不出什么情分,只笑道:“是徒兒讓師父憂心了。”
回答他的,是兩人合力的進攻。
縱然兩個峰主修為都在元嬰之上,沈宴淮應付起來還是游刃有余,宋銳越是試探,神色越是慍怒。
很久以前,他便發覺了少年在劍術上的天資,從最開始沈宴淮選擇拜入御靈峰時,他就一直惋惜對方為何不是他問劍峰的弟子。后來少年與他探討劍術,所表現出的見解更是與他不謀而合,他只得安慰自己,這算是有緣無分。
哪里知道……走錯一步,最終成了這幅樣子!?
宋銳余光看著其他不成器的弟子,令他們結陣,目光一邊搜尋自己那算是最成器的徒弟,一圈無果后,心中更是恨恨嘆了一聲。
這就叫越到用著了越找不到人?
陵子游到底跑哪去了!?
就在宋銳覺得愈發吃力時,一旁傳來聲音:“道友莫慌,我來助你一臂之力。”
沈宴淮抬眼,眉頭一挑。
琉光宗的人。
恰好,也是仇人。
他絕不會忘記由琉光宗牽頭挑起的事端,更不會忘記,那射出的一箭,正是來自于琉光宗的法器。
對上兩世的仇敵,沈宴淮毫無心理負擔,指尖略微一勾,便有血肉破裂聲響起,而聲音的源頭,正是此人胸膛。
琉光宗門人死的一刻臉上猶帶著驚愕,宋銳驚然看著他倒下去,迅速回頭盯住沈宴淮,“這到底是什么邪魔功法!?”
林擇云亦是皺眉提防著,“血蠱?可又是什么時候……”
沈宴淮微笑面對著他們,“多虧了一位‘朋友’。”
若不是偶遇的璇璣門弟子,他也不能讓血蠱擴散傳播,甚至能向他回報消息。
“二位,還要攔著我嗎?”沈宴淮問,“我與你們,還遠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青年屹立著,自他往外延伸數里,血海尸山,魔障重重。
宋銳與林擇云眼中只剩悚然。
一步,兩步,沈宴淮有一瞬脫離了他們控制的范圍。組陣的弟子們不敢上前,大能們更是戒備警惕。
但就在此時,一陣金光籠罩而來,琉光宗的葛長老帶著什么靠近,身邊更是跟著琉光宗宗主與其他幾名長老。
“還愣著干什么,快將他控制住!”
宋銳這才恍若夢醒,構成劍陣最后一環。
鋪天蓋地的氣勢壓來,沈宴淮眼底已然浮現出一抹警惕。
這場戰斗遠比前世漫長激烈,即使還有余力,他的軀體卻已然有些支撐不住了。
更不用說,琉光宗的高階修士也加入了其中。
“魔界妄想用魔物干擾消耗我們,這很聰明,可惜,你的計劃失敗了。”
葛長老施著術法,輕蔑地笑了一下,“你以為,我們不會專門針對那些醫修?”
魔修的動作很快被他們發現,經過觀察,各處隱匿的醫修是魔物源源不斷的動力,為此,他們特地將其趕盡殺絕,成功動搖了魔軍。
聽完這話,沈宴淮瞇了瞇眼。
雖然他本就沒覺得醫修能躲過宗門的視線,可他們身上都有障眼的術法,又藏身在各處,就這么被一一找出、鏟除,未免有些太順利了。
沈宴淮微微抬首,目光越過人群看向佇立在暗沉天色下的石峰,忽而笑了一下。
“死到臨頭,居然還笑得出來?”葛長老嘲笑道,接著便發出指令。
琉光宗的手段毫不留情,何況是十數人的圍攻。沈宴淮覺出幾分吃力,但這種程度遠遠還難不倒他。
只是……他內心已有不良的預感。
術法見縫插針地打在他的身上,皮開肉綻,玄墨色的衣裳透著暗紅,與空氣中的血腥氣混作一團。
清蘊宗的術法,他已經了解得十分全面了,而琉光宗的技巧也在上一世的戰斗中摸索了個透徹。沈宴淮越是應對得從容,宗門的人就越是驚撼,接下來也變得步步為營。
可沈宴淮自己,隱隱的不安已臨近迸發的邊緣。
事實也如他所想,幾大宗門早有準備,不論是束縛的陣法還是法器都是有所針對,加上人數上的碾壓,他竟產生了一種類似于前世的緊迫感。
看著眼前未被他催動血蠱的人,沈宴淮不由得想,或許他還是手下留情了。
可惜最想種下血蠱的人反而沒被波及。沈宴淮盯著琉光宗的幾個長老冷笑,惋惜血蠱沒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感染上他們。
兵刃相接的聲音尖銳刺耳,劃破血肉的聲音也異常清晰。
終于,一柄劍直指沈宴淮胸膛。
與此同時,又有許多弟子毫無聲息地栽倒在地。
宋銳憤怒地看著沈宴淮,質問:“如此草菅人命,究竟是誰教給的你!?”
沈宴淮悠然捏住劍尖,眼瞳有一瞬間浮起暗紅,“仙魔不能兩立,這還是你們教給我的。”
琉光宗的人聽了,嗤笑一聲,“你自該懂得這些道理,既然如此,還不速速歸降?”
另一人也看著他道:“沈宴淮,你已如此,早就沒了退路,還是看清現狀吧!”
當真沒退路了嗎?
沈宴淮看著自己的劍,看著身上無數血跡,輕輕問自己。
琉光宗幾人對視一眼,微微頷首,下一刻,他們舉起法器,就要給青年最后一擊。
而就在這時候,一點白光從一處放散開來,像熾白的明月,驟然映亮了整片天際。眾人忍不住瞇起眼,被強大的氣流沖得后退兩步,又驚異于風中蘊含的靈氣之龐大純凈。
充盈的靈氣繞過他們,卷起枯草砂礫,拂過魔物周身,來到沈宴淮t身邊。
倘若不是身處魔界,眾人真以為自己是在宗內修養身心的靈池中浸泡著,只是,這股靈氣與他們完全沒有關系,滿心滿眼都是佇立在當中的青年。
肉眼可見的,那些傷口開始愈合,就連原本泥濘的血污好似也淺淡了。眾人驚愕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異象,四下顧盼卻找不到來源。
沈宴淮先是微微驚訝,繼而勾起唇角。
“小鶴……”
回答他的,是掃向四周的鋒利的黑白翎羽,少女氣急敗壞的聲音貼到耳邊,十分柔軟:“還愣著干什么?快過來!”
第120章 第120章鎖她入籠
煙塵霧靄彌彌散散,混亂已久的戰場終于得以一時的喘息與靜寂。
就在宗門眾人驚訝于沈宴淮的消失時,一處偏僻的石峰背面,兩抹身影依偎在一起。
本應是溫情的場景,卻被毫不留情的聲音打破了:
“又把自己搞得這么糟,你是故意的嗎?”
玄露不顧自己被按著的腦袋,強行轉頭看向身旁的青年。
就在她帶沈宴淮離開圍攻時,一些弟子看準機會朝她襲來,卻盡數被沈宴淮擋下了。
由此,本應完好無損的軀體再一次變得鮮血淋漓。
玄露看著面前滲出血跡的手臂,心中一梗,氣不打一處來,抬手狠狠捏了他一把。
“嘶——”沈宴淮倒吸了一口涼氣,而后湊近笑道:“因為我知道小鶴會來救我。”
說到這個更氣了,玄露又使勁抬了抬頭,“你為什么鉆進他們圈套?明明離開就是了,干嘛把自己置于危險?”
本來她是打算將靈力遍布整個戰場,直到找到沈宴淮,誰成想人是找到了,卻看到他被諸多宗門圍攻的場面。情急只下,她顧不得多想,直接過去將人帶走了。
她無法再看到沈宴淮面對那種情形,即使留有后手也不行。
玄露的目光明亮而熾熱,沈宴淮被這樣看著,一時答不出話來。
這更讓玄露明白他是故意的,眼神驀地變冷,表情更是兇巴巴的。
“這個……”沈宴淮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琉璃般的眸子仿若閃著水光,“他們太壞太險惡了,竟把我坑了進去,是我太粗心大意。”
裝模作樣。
玄露斜睨著沈宴淮,沒堅持幾息,便又將目光落在他的傷處,“……疼嗎?”
沈宴淮喜笑顏開,“自然不疼,區區這種小傷,對我來說——”
看到玄露愈來愈冷的神情,沈宴淮聲音也越來越小,最后變成蚊子哼哼,“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呢。
玄露指尖按在傷口邊緣,很快被滲出的血染紅了指腹。能說出不疼,要么是真的連皮肉都未傷及分毫,要么……是早已習慣了疼痛。
聯想到沈宴淮上一世毫不在意自身的行徑,想也知道是哪個答案。
少女臉頰微鼓,而后輕飄飄地掃了旁邊的人一眼,沈宴淮立刻了悟,作出認錯姿態,順便恬不知恥地湊近:
“小鶴,輕些。”
青年呼出的熱氣幾乎灑至耳廓,玄露不自然地別了別臉龐,垂下視線。
“現在這么說,早干什么去了。”說歸說,傷還是得給他治的,玄露放輕力氣,細致柔和地將靈力貼覆上去,并不很快地催動。
沈宴淮看向她的眼神太過專注灼熱,竟讓她束手束腳起來。
可過了許久,那道視線都沒有移開,玄露忍不住抬頭,直直對上了那雙眼睛。
像極了琉璃玉石的眼眸,在暗沉的光色下像是蕩漾著美酒玉液,隱隱透著一點看不出所以的色彩。
被看得別扭,她不客氣地按了按幾欲復原的傷口,“看什么?”
誰料這一次,沈宴淮不僅沒有裝模作樣的痛呼,反而靠得更近了一些,呼吸已然咫尺可聞。
他忽然笑了,笑得比以往都要好看,眼底像灑著碎玉星辰,露出內里無限柔和的光芒來。
“我只是覺得……死而無憾。”
吐出的話語低沉溫柔,在玄露聽來卻像是心上高懸了利劍,她一把抓住沈宴淮,壓著聲音問:“什么意思?”
誠然,如今的戰況蘊藏了無垠兇險,可已知前路的他們并非沒有轉機,只要……只要他們找到破局的機會,不讓宗門有如前世一樣用出法器的機會,一切都不會晚。
話雖如此,玄露心中依舊惴惴難安。
沈宴淮看了一眼自己被抓得緊緊的袖子,失笑道:“只是忽然感慨罷了,沒有別的意思。”
玄露仰頭,眼中流露出不信與惱怒,仿佛在怪都這種時候了居然還說這種話!?
回答她的,是沈宴淮再度靠近的身體。
他們本來就離得很近了,手臂又交握著,這么一來,玄露幾乎整個人被圈進了對方懷里。
玄露一時間繃緊了身體,動作也凝止,只靜靜看著沈宴淮。
可沈宴淮手掌只是從后面扣著她的腦袋,像曾經還是鶴那般將她抱著,輕輕依貼,不讓她逃離。
青年的面頰貼著她的發絲,氣息吹得它輕輕拂動。
“小鶴……倘若,還是重蹈覆轍……”
“不許救我。”
……
本營。
當玄露與沈宴淮來到目的地的時候,這里的魔修正忙碌著為受傷的同伴上藥施術,各處都是一片嘈雜。
其中最為惹眼的,當屬身著杏黃衣裳的小狐貍,對方正蹦蹦跳跳的,伸手去夠自己姐姐手里的零嘴,絲毫不見處于戰時的緊繃。
或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之理?玄露看著她,心情不由得放松了些許。
“哎,玄露姐姐?”小狐貍發現了她,甜甜叫了一聲,接著就跑了過來,“你來啦!”
身為姐姐的蘇檀烏無奈地嘆了一聲,一并走了過來。
看著小狐貍不停抖動的毛茸茸的大耳朵,玄露心癢癢的,終于沒忍住摸了兩把,“嗯。這邊怎么樣?”
耳朵享受地耷拉下去,蘇檀杏瞇起眼咕嚕,好似根本沒聽見這話,但馬上被蘇檀烏接道:“本營沒被任何人發現,生還的魔修已經全部被送到這里,魔軍也已隱蔽至各處,以免白白損耗。”
大狐貍恭敬地對著他們頷首,又將目前的情況一一說明:“左護法大人方才帶人巡視去了,右護法大人正在營中,嵇蒼醫師在后方為戰士們敷藥療傷。”
玄露聞言便往后方走去,果然瞧見了正對著輿圖皺眉的長弈。
看見兩人到來,長弈連忙起身迎道:“尊主,玄露姑娘。”
“情況如何?可有將他們除掉的機會?”沈宴淮徑直上前,看起長弈圈圈點點的圖紙來。
長弈看了玄露一眼,苦笑道:“算是不相上下……甚至敵方還更勝一籌。”
沈宴淮神色未變:“我們掌握了這么多先機,竟然落得這種地步?”
聞言,長弈冒出冷汗,垂下目光道:“是屬下無能。”
讀過那么多書,活過那么多年,他竟也無法解答為何必勝的一局變得步步維艱。
就好像……冥冥中有什么在操控,不想讓他們贏。
沈宴淮沒理會長弈的請罪之言,他也毫不在意,因為他早已知道會是這種結局,準備得再多,也無法躲過天道的壓制。
是的,天道。
自重生以來,沈宴淮便覺出似乎有一股推力推著他朝同樣的道路前行,無論做出怎樣的選擇,最終達成的結果還是一樣。就像他為了尋找小鶴還是上了清蘊宗;像他離開宗門后仍舊游歷了一段時間;像他回到魔界;像他再次面對這一場戰爭。
在面對宗門圍攻的一刻,他無比清晰地感受到這種力量。
所以……他的結局,是死。
沈宴淮用目光不斷描摹面前的圖紙,這張圖紙果然是拓印的玄露寫畫過的那份。山川河流,一草一木,所有危險與機遇都在上面,死路與生路就隱藏在其中。
生路……
他要找到那條生路。
至少這一次,小鶴可以活著。
沈宴淮全神貫注地投入在尋找上,玄露在一旁看了他一會兒,默然走開不去打擾,轉頭去找了嵇蒼。
“魔修的體質倒是有趣,恢復能力比常人快得多,加上你的術法,現在稱得上是‘完好無損’了。”
聽聞玄露問起本營的詳情,嵇蒼還有閑心評價上一句。
看著悉心配比傷藥的青年,玄露心底久違地涌現出一抹復雜,卻不知說什么好。
她跟著在后面撿拾落下的藥草碎,直到一截草根滾了過來,嵇蒼回頭來撿,兩人指尖堪堪觸碰,玄露才一怔,問出一直都想問的問題:“你后悔嗎?”
嵇蒼動作一頓,緩緩撿起草根,“后悔什么?”
“留在這里,”玄露說了幾個字,忽然覺出幾分無力,“你應該早些離開的。也不會像現在這樣t……”
讓本該活著的人卷入這場生死劫難,無論如何都不能坦然相待。
“你覺得,我不該留下?”
玄露點點頭,“如今局勢危急,留在這……實在不是什么好——”
“那你要跟我走了嗎?”
啊?
突然這么一句把玄露打懵了,她抬頭望向青年,有些不解。
很快,她反應過來,搖頭認真道:“我是一定要留在這的。”
“這也是我覺得你有趣的地方。”嵇蒼忽然轉過頭來,“自己偏要做什么,卻反過來勸旁人不做什么。你究竟在意什么?”
被青年墨黑冷然的眸子注視,玄露一時啞然。
“那群宗門的人來了!”
就在空氣凝滯之時,一聲低呵打破了沉寂。
玄露警惕地打量四周,身體卻安然地呆在原地。
為了阻攔宗門的窺視,他們特意把本營設立在深林中心。這里群峰綿延,地勢險峻,洞穴頗多,不熟悉地形的人進來,是不可能找到他們的。
“有多少人?”
“看著約有十數人,恐怕只是來搜尋的。”
“自己送上門來。”有魔修起身,“我這就讓他們有來無回!”
“不可。”長弈說道,“此處安全隱秘,又能藏身多人,若是被發現,很難再找一處如此周全之處。故此,引走他們才是上上之策。”
“可是……怎么才能悄然無息地讓他們離開?”
眾人犯了難,若找一人出去將其引走,凡是弄出動靜都會暴露,這石窟又恰好聚集的是受傷的人,比較起來,著實有些不利。
就在所有人沉思之時,玄露開口道:“幻術?”
立即感受到諸多視線的蘇檀烏無奈道:“玄露姑娘說的不是我。”
蘇淵玄狐,雖是眾所周知不靠對視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將人拖入幻境的種族,但具體能力也是有優劣之分的。像蘇檀烏僅有三尾,也就只能做到小范圍內的施術。
但九尾不一樣。
天生九尾,便意味著天命所擇,擁有令人無力抵抗的強大天賦。
將幻境覆蓋整個深林乃至半個魔界,恐怕都綽綽有余。
玄露所會的殺招再兇猛,也無法將數量如此之多的修士趕盡殺絕,在這方面,幻術遠遠有效果得多。
蘇檀杏似有所覺,抬起頭望了一圈,非常有氣勢地拍了拍胸脯,“讓我來!”
“不過……阿杏身體還未完全康健,不足以支撐太久,”蘇檀烏來到蘇檀杏面前,似是叮囑又似是教導,“所以要——”
“速戰速決!”
隨著蘇檀杏應聲,眾人只見這黃坨坨的小狐貍走到空處,身后團在一起的毛絨尾巴微微散開,胖乎得讓人忍俊不禁。
可下一秒,這些尾巴像觸手一般分散開來,扭曲著直沖靈霄。
待眾人再眨眼時,卻發現九尾仍蓬松地團在狐貍身后,唯有空中凝結的似虛似實的尾巴,如同看不見盡頭的藤蔓像四周無限伸展蔓延。
仿佛將要充滿海角天邊。
一些抵御力不高的魔修就這么晃了神,陷進短暫的幻境里,就連玄露也微微有些失神,但很快,她感覺到手被什么溫暖的東西覆蓋住,回過神來,發覺是沈宴淮捏了捏她的指尖。
“這里便交給她們吧。”
聽著耳畔低語,玄露下意識地隨著沈宴淮向外走去,半晌才低頭看向自己被牽著的手,一時忘了掙脫。
她又回頭向里看去,蘇檀烏正溫柔地看著自己的妹妹;嵇蒼再度回到受傷的魔修之中;長弈嚴肅地與幾個魔修說著接下來的計劃;更有傷好得差不多的,按著原先的策略繼續去干擾那群宗門修士了。
直到他們的身影都隱匿在這片暗林后面,玄露才轉動酸痛的脖子,看向走在自己前方的沈宴淮。
“上一次的最后,小鶴想的是什么?”終于,在他們來到森林邊緣時,沈宴淮開了口。
玄露有些不解他問這些做什么,想了想還是道:“沒想什么。”
沈宴淮失笑,回過頭來,“什么也沒想,怎么非要擋在我身前?”
玄露蹙起眉頭,她就是什么也沒想,當時的情況太緊急了,連任務都來不及聯想,身體便直接飛出去了。
像是有一瞬間的火光在腦海中流竄而過,玄露微微睜大眼眸,卻還是沒有抓住。
沈宴淮這時卻回過頭去,聲音深沉,“恐怕不久后歷史還會重演,同樣的法器,同樣的利箭,或許連結局都是同樣的——但我僅僅指的是我自己,小鶴,你明白嗎?”
他來到了她的面前,一雙眸子從未如此誠懇過,“和我方才說的一樣,不要來救我。至少,可以改變你的結局。”
當時戰勢已經到了后半部分,魔界死傷無數,宗門同樣是元氣大傷,而少女只需憑著本體的速度與隱蔽,躲過對方視線,遠遠離開此地,便有無數生路。
沈宴淮自始至終都沒有想到,會有一個人奮不顧身地擋在他身前。
那時的他已經足夠好了,擁有了想要的一切,權力,地位,還有……一心對他的人。
只是這一絲暖意轉瞬即逝,全然隨著少女的身體漸漸冷去了。
沈宴淮不知道是他不甘的意念促就,還是天道對他的戲耍,他再一次回到了多年以前。
所以這一次,哪怕依舊要使用禁術,他也要讓她活下來。
他的小鶴。
玄露半晌沒有答話。
不知是不是被這種壓抑的氣氛感染,她開口時,聲音帶著細微的顫,“別想那么多,不會的,這次不會再那樣了。”
玄露又說:“你這次身上的靈器還沒用完,又殺了對面許多修為高的長老,再怎么樣也不會比上一次更差了。”
“……是啊。”良久,沈宴淮點了頭。
但他又道:“不過,還是有一個遺憾。”
玄露疑惑地看著他。
沈宴淮露出慣常的、溫柔的笑意,“這時候真想得到答案啊,也算是了卻了我的遺愿?”
玄露被他話里的喪氣弄的皺眉,但還是問:“什么答案?”
沈宴淮露出一抹受傷的表情,“小鶴居然已經忘了嗎?”
玄露最受不了他這樣看自己,別過臉去,“愛說不說。”
回答她的,是沈宴淮幾聲愉悅的笑,腳步聲漸漸靠近,她面前又出現了沈宴淮的臉龐,離得如此之近,連眼中綺麗驚艷的筆畫都能看清,“我想知道,小鶴,你愿不愿意與我在一起?”
玄露不由自主地抿起了唇。
沈宴淮眼中泛開如波笑意,“又或許,小鶴什么時候才愿意給我答案?”
沉默持續了良久,久到沈宴淮以為他這一次仍然不會得到回答。
“活下來。”
忽然,少女清冷的聲音響起。
他驚訝了一瞬,又見玄露拽住他的衣袖,“你活下來,我就告訴你答案。”
少女少見的赧然十分可愛,沈宴淮忍不住彎起眉眼,“好啊。”
……
與此同時,遠在數里之外的地方,各宗門人已然四散在戰場上。
在這短暫的被默認為休戰的時刻,沒有誰的表情不沉痛憤恨,他們尋找著同門的尸身,斂拾他們的殘肢,也警惕著時不時躥出來搗亂的魔物,身上無不迸濺了自己或旁人的血跡,只能用狼狽來形容。
沈宴淮的乍然消失,看似給他們修養的時機,實際上算不得什么好事,反而是他們陷入了被動,只能等待對方何時會突然出來給他們一擊……
未曾瞧見現場的弟子心情皆是沉甸甸的,只能咬牙紅著眼斬殺沖過來的魔物,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可隨著又一名弟子觸動機關倒下,周圍其他人當即佇立在原地不敢動彈。
“周遭詭異的法陣太多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真是怪了,他們哪來的閑心布置這些機關法陣?”
“到底是有多少?沒個頭了……”
“……”
“安靜!”
竊竊私語被宗門長老喊停,他剛要教導一番弟子們冷靜沉穩,遠方便忽然出現幾點人影,像飛鳥一般掠地而來。
“可探查到了?”
看見歸來的幾人,宗門長老連忙上前詢問。
然而在看清人數較出發前不同后,他神色一凝,反應極快地向后一躲,成功躲過了驟然襲來的劍光。
“你們瘋了!?”
旁邊弟子見狀驚呼起來,可很快他們發現,這幾個前去打探情況的弟子表情空白,目光呆滯,如同深不見底的漩渦。
“他們中了幻術,快躲開!”
說著,長老抬手將這幾個襲擊不成,又舉劍欲圖自刎的弟子拂倒在地,又迅速用了禁錮的術法,讓其不能動彈。
眾人紛紛圍上前來,眼睜睜看著這幾人拼命掙扎反抗,氣息紊亂t,甚至嘴邊溢出血跡,當即露出憤恨不已的神色,怒罵道:“該死的魔修!”
長老使法讓幾人昏睡過去,表情亦是肅穆,“玄狐的幻術十分精妙,若想讓他們從中脫離,恐怕是極難的。”
另一長老思索道:“可我觀那玄狐只有三尾,怎么催使得了如此遠……”
話音一頓,兩人臉色同時一變,“還有修為更高的妖狐!”
一旁清蘊宗的人聽見了這番動靜,紛紛走上前來,為首的宋峰主神情更是冷厲,“一只三尾玄狐就足夠棘手了,若是再加上另一只,只怕是會引起更大的動亂。”
“也不知另外的玄狐是幾尾,若是五尾以上……”
“可是宋峰主,既然這樣,魔界為何不在一開始就派出來?”一清蘊宗弟子問。
“這便是他們的后招!”宋銳瞇了瞇眼,隨后自言自語,“若想擊碎他們的計謀,只能趕快將源頭掐滅,也就是殺死那些妖狐……”
另一宗門的長老聽聞,眼前一亮,“如此便好辦了,只需找些擅長破解幻境的弟子前去,再帶上不受幻術干擾的法器,找到那施術的狐妖只是快慢的問題。”
他把目光轉到宋銳主身上,“宋峰主,聽聞清蘊宗在清心護神一咒上造詣驚人,不知可否借些擅長此道的弟子前往探查?”
另一人接話:“一兩個便足夠了,玄狐只善迷惑,在身法上比不得弟子,只要能找到她而不受迷惑,殺了她們便是輕而易舉的事。”
被問及的宋銳很是焦灼地捻了捻胡須。
三大宗門,論身法,璇璣門稍遜一籌;論心法,琉光宗又是最次;總的看來,清蘊宗的確是最適合出手的。
符合要求的弟子有是有,精銳卻是千里挑一,但話又說回來,巧合的是,這樣的弟子清蘊宗亦有。
只不過……
宋銳皮笑肉不笑,“我宗確有一人可擔此重任,我親傳弟子陵子游,劍法是首屈一指的精妙,心法亦是無可比擬的優秀。只不過……”
“只不過?”其他人迷惑,后又理解,“此去危險重重,宋峰主舍不得弟子也是情理之中,但愿宋峰主割愛——”
“不,”宋銳抬手,“我沒這么說。”
他憋著氣,“只不過,我不知他跑哪去了。”
“????”
……
時間比想象中過得還要快。
短暫的停歇是為下一次更混亂預留的緩沖,但好在魔界眾人修養恢復的速度比宗門更快,看起來更占優勢。眼下,只需將宗門在魔殿周圍留下的機巧破壞,干擾一類的活的便讓魔物去做,比拖垮自身的追擊要來得劃算。
玄露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青年,內心暗暗嘆了口氣。
實際上,她也沒找到一個確切的答案。
早知道就不這樣說了。
玄露有些后悔,但又慶幸,無論如何,沈宴淮要活下來才好。
似是察覺到她的視線,沈宴淮轉過頭來,微微一笑,“怎么,小鶴是想出如何回應我了?”
“……沒有。”玄露被他的厚臉皮噎住,避開視線,心底卻不由自主地按他所言回顧以往,漸漸集中于這個問題。
她對沈宴淮,到底抱著怎樣的心意?
難道是喜歡嗎?可她只不過是依照天道完成著任務,怎么能算呢?
若是不喜歡……想想有一天她與沈宴淮分別,此生再也不見……
玄露心底一顫。
喉嚨頃刻間泛起干澀,以至于呼吸也變得不勻,她緩緩伸出手,想要拽住沈宴淮的袖角,卻又膽怯地放下。
我……
“等等。”
走在前方的沈宴淮突然停下腳步,玄露撞在他身上,顧不得泛酸的鼻子,立即警戒地看向前方。
“誰?”沈宴淮冷聲問。
窸窸窣窣,似是樹葉拂動,但沈宴淮沒有動彈,依舊道:“再不出來,你便不用出來了。”
像是感應到他的呼喚,周圍的魔物不約而同地朝深林轉頭,在密林中潛行搜尋。
幾個呼吸之后,落葉被踏碎的聲音接連響起,黑暗中走出一道身影。
“啪,啪,啪。”來人鼓掌,笑說:“不愧是魔尊,這樣都能發現我。”
沈宴淮亦是笑著,“是我該敬佩你,獨自一人也敢來到這里。陵師兄。”
玄露瞳孔微緊,來人正是一身白衣,背負佩劍的陵子游。
只不過先前的皓然白衣早已被灰塵沾染,泥漬與塵土在上面留下印記,甚至隱隱透出一片片的紅。也是,林中機關遍布,想必是吃盡了苦頭才走出來的。
可是,為什么?
“我可擔不起你一句師兄。”
陵子游徹底從陰影中走出,目光掠過沈宴淮,最終緊緊盯著玄露。
“陵師兄來此,不是為了與我們作對的吧?”沈宴淮往旁走了一步,擋住陵子游的視線。
“自然不是。”陵子游嗤笑一聲,突然放松下來一般攤了攤手,“我只是接了探查的任務,沒成想碰見你們罷了。”
沈宴淮瞇了瞇眼,目露懷疑。
玄露才不信陵子游說的,他這人說謊時有做小動作的習慣,她看得出來。
那……是特意來找他們的?
玄露在后面拉了沈宴淮一下,壓低聲音道:“我們走吧,別理他。”
陵子游大約是聽見了,露出一個難過的表情,“小九就不想我嗎?好不容易見一次哎。”
玄露卻是拉著沈宴淮再次后退一步,目光緊緊盯著對方,“你還是快回去吧。”
陵子游笑得燦爛,“我能當做小九不想傷我嗎?那可太好了。”隨即,他斂了笑意,對沈宴淮道:“宗門那邊可是準備了不少法器對付你,叫得上叫不上名字的都有,恐怕你要束手就擒了。”
“那我便拭目以待了。”沈宴淮微笑。
“不過,其中最厲害的還是焚靈箭。”陵子游像是沒聽懂兩人話里的驅趕之意,“此箭能射出千里,快如流星,不見血不能收,他們定會將目標對準你。”
“……”玄露與沈宴淮一同看向他,只因他說得完全正確。
親身嘗過利箭穿心的玄露更是不解,這算什么……告密?通敵?
“你是什么意思?”
聽見沈宴淮的話,陵子游又笑了一下,“好心告訴你們,怎么還成我的不是了?”他歪頭去看玄露,“我擔心我的小九,與你沒什么關系。”
沈宴淮被他的用詞弄得皺眉,眼中泛起冷笑,“這么說來,我還要感謝你了。”
“哎,這倒不用,只要讓我領走小九就好了。”陵子游還是笑。
沈宴淮一瞬間握緊了拳頭,卻又在看向玄露時緩緩放松下來。
他答應過小鶴,不會殺陵子游。
“倘若我不愿意呢?”
“不愿意?那我也沒辦法了。”
陵子游無賴一般環臂倚到樹上,“我也不能拿你們怎么樣啊。”
“走吧。”玄露又一次拽了拽沈宴淮,視線卻忍不住粘在陵子游身上。
如今戰局已經平穩下來,正是與命運較量的關鍵時候,不能再徒生事端,若是此時與宗門的人突然有往來……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再待下去,會有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
但就在沈宴淮即將轉身的前一刻,皮肉綻開的聲音響起,陵子游悶哼出聲,捂住肩處差點倒下去。
玄露心中一緊,復又將差點出口的話語咽下。
“對不住了,”沈宴淮輕飄飄地道歉,“這只是防備之策。”
“下手可真是狠啊……”陵子游抬首,看著玄露兩人在自己面前走過,嘴角輕挑。他慘白的臉上汗水滲出,手掌按壓出有鮮血汩汩涌出,頗有朝著周邊大肆暈染開來的趨向。
不過——
“拘吾之靈,喚名玄露。”
淡淡的聲音在身后響起,玄露脊背一悚,一股難以抵擋的力量將她瞬間束縛,頓時眼前一黑,身體好似被吸入了芥子,再也看不見外界。
“砰——!”
軀體撞擊樹干的聲音響起,陵子游另一處肩膀也溢出同樣的血紅,但他像是無力反抗一般,只是垂著頭顫抖。
“你做了什么!?”沈宴淮眼中凝聚起殺意,留下禍患果然是錯。
“哈、哈,哈哈哈……”
這是沈宴淮才發現,陵子游的顫抖不是痛苦也不是害怕,而是笑得喘不上氣,他抬起頭,鮮血順著唇角蜿蜒留下,襯得牙齒慘白。
利刃狠狠抵住陵子游的脖頸,刺破表皮很快見紅,而陵子游卻像什么也沒感覺到,自顧自地說:“你將小九帶離宗門,給了她什么?顛沛流離的生活,還是千夫所指的憤恨?你以為你對她好,事實卻是讓她陷入重重危機。”
沈宴淮執劍的手頓在半空。
陵子游又從懷中掏出一個東西,這是一個精致小巧的籠狀法器,t金光璀璨,只是如今布滿血跡。
“這是‘鎖絲籠’,你或許聽過它的名字,是用來拘束靈獸神魂的寶器,凡是捕入,無使用者口令不可解。”
聽著這炫耀一般的介紹,沈宴淮雙目赤紅,手上力度又深了一分,“放她出來。”
陵子游握著鎖絲籠,無動于衷,只任頸間熱血流得越發洶涌。
“這東西很有意思的一點,使用者可以隨意解開它,但只要使用者身死,則無解。”
他歪了歪頭,滿口鮮血,笑得像挑釁。
“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