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啟航
滿心策劃謀權篡位的趙佶一安頓下來,就將趙構招到身邊,向其爆料所謂衷心于他的老臣名單。
趙構一邊認真聽一邊記錄在冊,偶爾趙佶停下來喝口水,他就會著急地詢問,“還有嗎?”于是趙佶就又搜腸刮肚,回憶他當政時的官員。
眼看實在搜刮不出其他的人名來了,趙構孝順地請他的老父親安心休養,并命令皇城司使者看住整個宮殿,一應進出都要把持好,“保護”好太上皇。然后在親爹的感動中,一拍屁股跑路。
大案!這鐵定是大案!
趙九郎高興得連走路都連蹦帶跳,他要將這次的事件,辦出驚天動地的效果,讓官家和文武百官對他的能力刮目相看!
太上皇歸朝,許多宣和年間遺留的老臣頓時蠢蠢欲動起來,尤其當官家在廟堂上重新提起了組件商隊之事后,心中有鬼的人便按捺不住了。某些隱藏得極深的官員,開始慢慢伸出觸角,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周圍同類的存在。/
官員們私下里如何私交,趙芫管不著,反正她有會議記錄在手,誰在朝堂上結黨營私,一目了然。
且在大宋,君臣的關系不似宋以后那般等級森嚴,端看臣面見她時,除了祭祀等重大場面,皆無需下跪,草民面見她時,亦是如此。元代之前,臣不必自稱奴,民不必自稱賤。畢竟,奴隸制不存在于中原王朝,只存在于文明發育不良的地區。比如現在的金國,和草原深處尚在茹毛飲血的蒙兀人部落。
這個時候,得到官家宣召的張俊快馬加鞭,日夜兼程抵達了東京城。/
路上他連吃飯都沒下過馬背,倒是進城后,速度放緩下來,先找個地方睡了半天,然后梳洗干凈,換上備好的公服,確認自己風度翩翩神采奕奕了,便去尋了昔日朝中舊識相訪。
王時雍沒想到寧州留守張俊入京的第一件事竟是來拜訪他,他倆過去可沒什么交情。只是曾經收過禮物,幫其在朝堂上隨意提兩句好話罷了。連面都沒見過。
但對這個沒見過面的張留守,王時雍此時的態度卻很重視,在侍從的幫助下打理好外觀,讓自己看著十分英俊了,才匆忙趕到會客廳。
剛剛走進角門,就見到客廳中央的次座上,大馬金刀坐著位身形魁梧、相貌不俗的男人,其身著五品紅色公服,顯然正是未曾蒙面過的那位寧州留守張俊。
王時雍一甩廣袖,作出高興的模樣,拱手上前說:“張相公,久聞不如見面,果然器宇不凡,令我好生慚愧啊。”
“哪里哪里!”還沒扭頭見到來人,張俊就飛快地起身更加恭謹地拱手見禮,“王相公倒是見面如聞名,當真文如其人、高人雅士,某自慚形穢矣。”高大的身形彎下來本是低下的姿態,在張俊身上卻顯出幾分瀟灑,沒有半點畏縮之氣,連尬吹都無比真誠。
說完,張俊從袖中取出個體積不大的錦盒,很自然地說,“初次拜訪,沒來得及遞交名帖,伯英深感慚愧,小小心意望相公不棄。”
如此熟稔的‘禮儀’,正中了王時雍的小心臟,臉上的笑容真實幾分,叫人將禮盒手下,連忙請他落座。
原本武官在他們當中自是低人一等,不受待見,只不過今時不同往日了,當今官家行伍出身,又以御駕親征挫敗敵國,武將的地位無形中便提高上來,即使還有文官冥頑不靈,始終瞧不起武夫。可如王時雍這般善于察色鉆營的人,則已經悄然轉變態度。
張俊此人身居寧州留守之位,手底下實打實率領著一支數量龐大的軍隊,絕對是需要拉攏的對象之一。
當然,王時雍最想拉攏的是官家身邊那幾位軍功斐然的大將,可人都是官家的心腹愛將,地位超然,拉攏的人多了去,哪有他王時雍的份。
兩人就著莫須有的交情攀談起來,張俊是為了打聽如今中樞情況來的,說話間便看似無意間問起朝中可發生過什么大事,官家心情如何。
王時雍頓時明白,這就是張俊來此拜訪他的目的,暗贊好聰明的人,兩人今日既然有了交情,他也不藏著捻著,將官家這段時間辦的驚天動地的大事都講了一遍,尤其把尚書左丞因為報紙之事被罷黜出京著重點出來。
言語間,雖然極力掩飾住,卻依然被張俊聽出來這位王相公對當今官家的幾分怨念,張俊濃眉一挑,心說此人不可深交,嘴上應承吹捧著,心眼則轉了九曲十八彎,他思索揣測著像王御史這樣的文官,如今在朝中還有多少。
他與中樞這些坐于廟堂之上的文官不一樣,他上過戰場。對當今官家御駕親征,滅金國十五萬大軍、深入西夏腹地千里取金國二太子人頭,等輝煌戰績有著更加深刻的理解。
在中樞的這些遲鈍的文官眼里,恐怕戰勝的只是個數字,所以尚且保持著過去的傲氣,仍想著如何與新官家掰扯奪權,企圖從新官家的手里竊取權勢利益。將趙芫當做了和過去的趙家官家一樣的人對待。
太遲鈍了!
張俊嗤笑不已,不過這樣高級官員越多越好,總有一天,官家會肅清朝堂,到時候空出來的位置,必定能有他張俊一席!他對自己的能力抱有百分之兩百的信心!
張俊自詡領兵作戰之能不亞于如今聲名赫赫的岳飛、韓世忠,而且他自信,自己的政治才能,比官家身邊那幾個毛頭小子更高超,更符合趙官家的心意。
他缺乏的,不過是個近距離接觸官家、進入官家視野的機會。
從殿中御史王時雍這里得知中樞如今大致情況后,張俊心里底氣十足,官家召他入京,機會到眼前了!
重用是真的,只不過趙芫給予的重用,和張俊想的完全不同,甚至南轅北轍。
啟用張俊負責對外商貿的決定確認后,趙芫對張俊此人,便做了更加詳細的調查。
愛財如命,善于鉆營,公器私用,照理說,這是她最討厭的官員類型。只不過身處的位置不同了,她才看清了,要治理龐大的國家,一味要求所有的官吏都和理想中的治國工具一樣,也是不切實際的妄念。
像張俊這樣的,私心重,但能力強的官員,一旦被收服,就是一柄極好用的工具。
其實,大多數的官員都是如此,并非不會辦事,而是為了謀取私利,只辦壞事而已。
如何使用這部分官員,而達到利國利民的目的,端看為人君者自身的智慧和能力。
謀略為智慧,用兵為能力。有善于使用人才的智慧還不夠,必須同時擁有絕對的軍隊領導能力。
大宋百年來,不是沒有出過有智慧有理想抱負的君主。如仁宗趙禎、神宗趙頊,智慧有余,而武力不足。若如仁宗時還好,順勢為之,矛盾沒有被放在臺面上,便安安穩穩過去了。但到了神宗時,神宗有改制變革的抱負,有溯本清源的理想,意圖挽大廈于將傾之前,但缺乏武力上的絕對統治力的弊端就顯現出來了。順從他的臣子一旦聯合起來與之對抗,他的政令就無法實施,即使實施下去,也被歪曲得面目全非,與最初的目的背道而馳。
而空有絕對的軍隊領導力,智慧不足者,也會打出GG的結局,成為‘窮兵黷武’‘敗壞國家’的反面教材。
左手文,右手武,左右手缺一不可。但左右手都能用的君主,實在少之又少,宋立國至今九位帝王,也就趙匡胤一個稱得上智勇雙全。后頭的皇帝哪個不是因為自己武力值不夠,反而害怕武將奪權,重文抑武,不斷降低軍隊戰斗力的。可見腦子和武力真的缺一不可。
趙芫的武力值顯然是很夠的,幾場大勝下來,對國家暴力機構的掌控力達到了滿值水平。也因此,她登基以來所做的一系列改革措施,得以順利的執行下去。而政令是時候得到的反饋是否正向,就是考研君主智慧的時候了。政令是好是壞,真正執行下去的政令是好是壞,都仰賴于領導者用人的智慧。
在朝會之前,張俊便提前見到了心心念念的趙官家。
為了展示自己片刻不敢耽擱飛奔到京城來的忠誠之心,離開王時雍府邸的張俊,立刻就投遞奏疏向趙芫問安,臣張俊思念官家,日夜兼程飯都沒吃,一路疾馳入京巴拉巴拉。本意是諂媚拍馬一番,給官家留個好印象。
想不到,宮中立刻給了回復,讓他入宮覲見。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要知道張俊并非中樞大員,也非趙官家的心腹,要在朝會之外的時間地點面見官家,是很難的。
而官家召見他,不論是一時興起,還是另有其他打算,張俊都暗自決定,必須抓住機會,進入官家的陣營里頭。
見到王時雍,他可搞清楚了,朝堂中依舊分派分營,依舊有人站在官家的對立面。這就是個向上爬的機會。
張俊跟隨殿前司侍衛,大踏步穿行在后宮當中,過程中目光將四面的景象收入眼中,宮人們恪守崗位,沒有胡亂走動的。他心里初步有了成算,等進到議事堂,剛看到前方背對著門方向的身影,張俊便兩步站定恭敬地作揖拜見官家。
“張相公來了,坐。”趙官家的聲音果然如想象中一樣的年輕,不過和以往聽過的少女軟糯溫柔不同,字字如釘,透著股不容忽視的威嚴感。
內飾官將椅子搬來放在書桌右邊下首的位置。
“多謝官家!”張俊咧嘴道謝,整理好衣擺,虛虛坐下,抬眼間書桌后的身影轉過了身,面向他露出真容。那是張無論誰瞧了都要稱贊一句的好容貌,只不過與面容上鑲嵌的一雙神光奕奕的沉潭般的眼眸相比,容貌反而落在其次。被這樣一雙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盯著,恐怕宵小之人根本無從遁形。
好在,老子行得端坐得正。張俊在心里自我表揚,他張張嘴剛想說些好話,比如匯報下寧州如今的安穩繁榮狀況什么的,就被趙芫抬手打住了。
趙官家溫和地率先說道:“此回召張相公回京,其實是有件旁人都做不到的差事,唯有交給張相公你,朕才得下心來。”
旁人都做不到的差事!
張俊心念急轉,立刻接話:“官家盡管吩咐,臣萬死不辭!必達所愿!”
果然,趙官家見他包攬的如此干脆利落,神色頓時親切許多,不知是不是他的錯絕,感覺他和官家的距離都仿佛比初進門時近了許多。
“朕欲以朝廷的名義開設兩路國際商道,一路在明,一路在暗。”既然人已經答應下來,趙芫便敞開來說,“國朝經商者眾多,其收益卻被豪強富紳收入囊中,朝廷只能通過稅費的手段充盈國庫,但朕心里清楚,國朝稅費十之八九都由百姓所繳納支撐,真正有錢的富紳卻以諸多陰私手段偷稅漏稅。現在國庫空虛,朕實在不愿意繼續以民脂民膏填補國庫窟窿。”
說到這,張俊已然目瞪口呆,都不用深思,便已明白,自己的那點事兒肯定早已被官家查的一清二楚。否則中樞人才濟濟,官家何必專程調一個素未蒙面的武將過來。
“官家圣明,臣在經商之道上小有心得,愿為官家差使。”他起身直接接下了官家遞過來的擔子。不管是什么差事,大的小的,他都要接。后退一步,今日他或許能推脫掩飾回去寧州,卻必定埋下禍患的種子。反倒是攬下差事,辦好了,昨日種種便如同煙消云散,明日官家身側心腹之席位,說不得能多出一席。
不就是去經商嗎!為了登上通天云梯,他張俊舍得下臉面!
趙芫算是明白,此人為何能在完顏構和秦檜的陣營里混得風生水起。既然張俊二話不說包攬下差事,趙芫也不再委婉,直接道:“朕希望你能做到,金人所穿所用皆為宋品,夏人所穿所用皆為宋品,吐蕃諸部所穿所用皆為宋品,蒙兀室韋所穿所用皆為宋品,若此事達成,張相公可位列三公矣。”
張俊沉默半晌,目光灼灼,“官家所愿,只在改變諸國穿用之上嗎?”
“朕要改變的不僅僅在于衣食住行,而在于這里。”趙芫笑了,伸手點了點額頭,“朕要邊塞胡人多養牛羊,與中原換取衣食,朕要胡人不必顛沛流離就能吃飽肚子,朕要胡人摒棄野蠻的奴隸制,向往中原之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朕要他們都成為漢室子民。”
“這不可能!”張俊脫口而出,雖然趙官家言論之震撼力,幾乎叫他神魂顛倒,但后面這幾點,他認為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達成的,“官家,蠻夷之所以稱之蠻夷,正在于其無法教化的特性,古往今來,無數血淋淋的例子就記載在史書當中,五胡亂華,中州陸沉,安史之亂,猶在眼前!給予他們足夠的糧食,只會養出更多的敵人!”
張俊本以為官家所欲,不過是通過經濟手段,側面控制敵國的興衰。可趙官家竟還說什么胡人也能成為漢室子民的胡話,簡直……簡直聞所未聞!
“張相公盡管去做便是,朕只是提出這一暢想。能否做到,且看來日。”趙芫淡定笑道。仿佛她剛剛并沒有說出什么石破天驚的話語。
不可能的,不可能做到。張俊揣著滿肚子的茫然混亂,離開皇宮。
翌日朝會上,*趙芫果然頒布了海陸商貿的相關政令,各地皆設置官行,定期采購不同品級的商品,以及出售來自國外的商品。這些官行同時擔負著調控物價的責任,避免本地豪紳惡意囤積或拋售糧食商品,使百姓民不聊生。
原本的寧州留守張俊,被調職到開封當了個小小的官行行長。看在旁人眼中,明顯是被降職了,下朝時,王時雍忍不住前去慰問,表示自己也沒得到消息,否則一定會為他周旋的。
張俊不可置否,倒是十分灑脫地說自己在任何地方都能干出一番事業,遲早要回中樞來。
王時雍暗中嗤笑,都被打發去基層經商了,還有什么機會回到中樞。這所謂的官行,甚至與戶部互不隸屬,根本是官家為了彌補國庫的窟窿,臨時用來斂財的工具罷了。
整個朝堂,誰還不知官家打仗將國庫打空了呢。
第112章 諸國來朝
宋宣武二年,九月丁未,時值金天會六年,宋金兩國于檀州進行和議……
四太子完顏兀術與大宋參政知事韓離素在檀州會面,雙方經過‘友好’協商,金國送還教主道君皇帝,及官員數名,,順利簽訂議和國書,結兄弟盟約。
韓離素不負眾望,攜協議歸京,恰巧趕上朝廷在圜丘舉辦祭天大典,一眾官員都覺得這是雙喜臨門的好兆頭,東京城的風向頓時輕松歡快起來。
不論官家明日還要做什么樣的改革,如何令人頭疼不已,今日卻的的確確值得高興。一場災難終于畫上了句號,眾人看來,如今兩國修好,結為兄弟,就應當如同當年大宋與遼國一樣,真正的和平到來了。這也不怪他們,畢竟身處局勢當中,只能根據僅有的見識來推斷。在當局之人看來,金人實在沒有理由再起戰火,一則金國的領土現在夠大夠廣袤了,二則吸收了遼地上千萬的人口,三則兩國交戰當中從大宋這里掠奪了不計其數的財富和知識,四則金國在短時間內損失了極其龐大的有生戰力,無論哪一個國家的君主,在這四個點綜合之下,都不可能堅持攻打大宋的謀劃的。客觀條件不允許。
霎時間,兩國仿佛就進入了蜜月期,聽聞趙宋官家要舉辦祭天典禮,金國朝廷還特地派遣了使臣前來祝賀。這實在是極其魔幻的一幕,因為趙官家在圜丘舉辦的祭天典禮,正是要向天地宣布這段時間大宋對金作戰的勝利和功績。
“天命在漢,南升北降。”
汴河之上微波粼粼,兩岸行人往來,商販吆喝的煙火氣徐徐彌漫,人的影子,花燈的影子,車馬的影子鮮活的倒映在水里……
畫舫里,特殊的芳香從茶幾上放著的香爐里飄出,把這里的空間充滿。梳著高花冠,身著對襟旋襖的婦女裝扮的年輕女子坐在茶幾里側嗑瓜子,正是柔福帝姬趙多福,韓離素坐在她的右手邊,左手邊坐著微服出宮的當今官家趙芫。
趙多福如今儼然長成了個大姑娘,不過身邊人都護著,神態依然帶著嬌憨……
畫舫在汴河上緩緩游動,將外面的煙火氣息時不時鉆進來,引得幾人側目欣賞。趙芫倚靠著船窗,聽岸上傳來說書人朗讀新聞的聲音,饒有興致,“如此,倒像是原始版本的新聞聯播了。”
“新聞聯播是什么?”趙多福問。
“是統一時間段,統一地點,由專人向百姓們播報全域綜合新聞的節目。”趙芫笑道,“和報紙的作用有異曲同工之處。”
不知趙多福聽明白了沒,她眨眨眼睛,只說,“十娘,我訂了全年的報紙呢。”
“好看嗎?”趙芫問她。
“有些文章好看,有些不好看。”趙多福的眉毛糾結在一起,“很多我都看不懂啊。”
對政事從不曾了解,只讀女則女戒的帝姬,當然看不懂時政或經濟、農桑,因為外頭具體發生什么事,她是不了解的。
趙芫彈開手里的瓜子殼,就像這把瓜子,購買一斤要花多少錢,柔福帝姬是不知道的,所以看不明白經濟報或農事報,“倒是我的疏忽,八姐平日喜歡看什么書?我叫人安排上。”
“那太好了,我想看像湘妃錄那樣的故事,”趙多福連連撫掌,說到熟悉的知識點,雙眼锃亮,“這樣的故事我和姐妹們最喜歡看,若是每個故事里的主人翁最終都能終成眷屬,就更好了。”
旁邊的韓相公幽幽地將茶盞擱在茶幾上說,“我竟不知夫人在書房里頭,日日看的是湘妃怨。”
“…也沒有日日看的。”趙多福抿嘴,白皙豐盈的臉頰逐漸燒紅起來,一時間竟忘記官人也在。她悄悄地在桌子下拽了下韓離素的衣裳,韓相公于是咳嗽兩聲,趕緊按住了那只不規矩的手。
趙芫磕起了瓜子,對船艙里游離的粉紅泡泡視而不見,一本正經地說,“既然女子們喜歡看,那朕就安排上。”
看趙芫的意思,要來真的,韓離素蹙起眉頭,“官家,報紙上刊登的文章嚴肅,湘妃怨之流不可同示。”
“無妨,另開一份閑事報便是。”趙芫神態輕松,十分灑脫。
“官家當心寵壞了八娘。”韓離素只能如此勸道。自從官家登基以來,對女子多有寬恕,八娘等宗室貴女更是如此,雖說有官家的喜愛是好事,但一味縱容,容易惹出禍端。他自認,八娘現在的性情就很好,不嬌縱也不自哀,不能被官家的縱容帶歪了去。
趙芫并未搭理韓相公的這句,反而叫趙多福等著買新報紙吧。
趙官家在國事上積威愈深,現在篤定要給趙多福辦新報紙,韓離素也不好再駁她的興致,只暗中思索,回頭要好好和妻子闡明利害關系。君王的寵愛,從來都是把雙刃劍。
畫舫在汴河上游了半日,停在了鼎味樓下。
二樓靠窗的位置,多了兩男兩女的年輕組合,皆是富貴打扮,不過在鼎味樓用餐的人,富貴者多數,四人身處其中,便十分不顯眼了。
樓下喧囂的人聲沒有影響到樓上幾人。
吃喝的差不多,等待小二上飯后茶點的時候,韓離素提起了政事,“現在兩國停戰議和,官家下一步如何打算?”
不過,現在是閑暇時間,聊起此事,大家的神情也比較閑適,趙芫道:“商路鋪出去,得到收益回饋還需等待一段時日。但要朕干等著,也不成。”
“官家一向急性子。”韓離素笑了笑。
“不著急不成啊,金人遲早還會對南面舉起屠刀,必須加快軍隊裝備的革新速度。”趙芫撐起下巴,神情淡淡的。
官家總是很篤定金人一定會再次南侵,趙芫身邊的人都發現了這一點。韓離素也不例外。對此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產生疑問,而是順著這個方向,提到財政問題,“河北三鎮下半年的賦稅被減免,南地的賦稅收上來恐怕不能盡數用在軍備上。”
這是個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問題,不僅不能盡數用在軍備上,連正常發放軍餉和撫恤都相形見絀。大宋不僅冗兵,更冗官,同一個崗位能分出十幾到幾十個職稱,其實負責的是同一件事,而且官員們的俸祿待遇非常優渥。因此國庫空虛的現在,從南地收上來的賦稅,第一件事就得先發齊官員的俸祿,給足待遇。然后其他國事的財政支出再分一分,最終能留在國庫里的數目就很可憐了。
趙芫御駕親征時,本就透支了財政,幸好有劉光世這頭肥羊可以宰,抄一波劉光世及其黨羽的家底,好歹是補足了上半年戰事的消耗,還額外購買到了西夏的五千匹戰馬。
可能有人會問,打仗除了數十萬的士兵行軍吃喝住,到底還有哪里需要燒錢呢?
戰區的物價,與非戰區的物價是不一樣的。要打一場仗,皇帝會提前下令冊封一名承運使,負責糧草輜重的購買和運輸工作。其中一部分糧草在非戰區購買,一路運送到戰場上。這部分是計劃中的糧草數量,但戰爭的時間長短不以皇帝的意志為左右,所以糧草大體上還需要在戰區收購。戰區的商人們,看你是在為軍隊采購物資,物品的價格就會漲高,吃的漲,喝的漲,用的漲,人力漲。這樣子消耗的不僅僅是國家的財政,還有百姓民力。
孫子在兵法作戰篇中曾經詳細論述過,‘近師者貴賣,貴賣則百姓財竭,財竭則急于丘役。’戰爭時期,靠近大軍駐扎地的區域物價會高漲,物價高漲則會帶來連鎖反應,使百姓生活用度支出猛然增加財源枯竭,朝廷又因為打仗而財政收緊近而加征賦稅,百姓于是貧上加貧。所以孫子主張因糧于敵,從敵人的國家補充己方軍隊所需的糧草。
不過由于宋金雙方的戰場一直處于大宋境內,是以反被金人‘因糧于敵’了。
宣武元年時,北地的米價曾一度高漲到七千文每石,而在太上皇的宣和末年時,京師的米價最貴不過一兩千文。
宣和年間,官買馬給價三萬至四萬文每匹,宣武二年,趙芫御駕親征時,朝廷向北方征買馬匹,價格則高達十萬文每匹。[價格沒開玩笑,注1]
當然,這個價格,趙芫是絕對不肯接受的。好在大宋尚有高藥師這條線,近些年多多少少在往中原運輸北地的馬匹,不說質量,反正算解了當時的燃眉之急。而后姚平仲從西夏購入的五千匹戰馬,每匹五萬文錢,同樣是從劉光世及其黨羽的抄家中得到費用。
運送糧草的騾子,則價格更高,有時候不得不用牛馬替代。
甲胄兵具器械等打造維修的費用另外計算。
數十萬士兵們的軍餉、吃用消耗更不必贅述。
總之,國家處于戰爭狀態時,尤其處于被侵略的狀態時,對官方的財政,和對百姓的生存,每時每刻都在產生無法想象的耗損。唯有戰場處于他國,軍隊可以因糧于敵,才能做到正向循環。
現在就是必須武裝起來騎兵,力求將敵人阻擋在國門之外。而且事情刻不容緩,誰知道金人什么時候變卦。
但錢要從哪里來呢?
趙芫很想來一波大裁員,冗官的問題必須得到解決,但這又是個不能著急的問題。一次性將多余的枝丫全部剪掉,確實爽快,可真的如此,主干恐怕也活不下去了。
店小二送上來新鮮的瓜果和點心,趙多福馬上伸手抓了把脆棗,像小倉鼠一樣又磕起來。
趙芫的目光從果盤順著那只纖纖玉手,挪到了趙多福身上,美麗的北珠和白玉花冠映入眼簾,沉吟片刻,忽然靈光一閃。缺錢的是她趙官家,是國庫,宗室貴族、地方豪紳卻很富裕,得讓這部分人,心甘情愿從兜里把錢掏出來。
后世里頭,什么產業最撈錢?
金融業啊!
炒股啊!
那真真是空手套白狼,一張白紙,一根稻草,一個虛擬數據,只要能賦予它‘價值’,就能比黃金還昂貴。
只見剛剛還托著下巴一副沉思模樣的趙官家,忽然眼冒精光,拍案,“朕想到了更賺快錢的路子!”
趙多福吃著棗,呆呆望著突然奮起的趙官家。韓相公則眉頭微跳,“官家想到什么辦法?”官家抄家抄過了,走私也在路上了,還有什么賺快錢的法子?不會是放貸吧?
他韓離素離經叛道,但某些方面,官家比他更離經叛道。
趙芫露出神秘微笑,“不急不急,回頭你就知道了。”
其實在古代,炒股的概念已經出現過,只不過,暫時還停留在炒‘貨’的階段,比如某種珍惜的資源產物,或者書畫文玩,在市場上就屬于全民炒貨的目標。與后世的炒貨的本質大差不差。
一塊龍園勝雪的茶餅,可以炒到五兩金子的價格,你說這塊茶餅它的實際使用價值真的值得五兩金子嗎?顯然不值得。這類產品的價值不在實際使用層面上,而在于概念上,所有人都認為它值得,那么總有人會為此而付錢。只要一直有人愿意為此付錢,那么這套炒貨的邏輯就可以無限循環下去。
雖然末世時貨幣和股市體系崩潰了,但末世前的世界,還存在于她的腦海里。
除了開設股市,還可以發放國家債券。如此,國家銀行,也該開辦起來。
十月甲寅,天氣晴朗,萬里無云。大宋官家趙芫于圜丘祭祀上天,在盛大的繁瑣的禮儀當中,誦讀祭文向昊天上帝問好,并昭告天下,南升北墜,天命在漢的事實。
底下的文武百官和趙氏宗親們默默地仰望著身穿袞服頭戴通天冠的女帝的盛大祭祀,百官未如何,宗親們則心中泛酸起來,老趙家就這樣由一個女人當老大了啊。酸著酸著不由而同地瞥向躺在擔架上被抬過來參加祭天大典的太上皇趙佶,真沒用啊,生的兒子不頂用,反被女兒篡位。
趙佶躺著觀禮,望著站在最高處的趙芫,其實心里比誰都酸。作為一個癱瘓的太上皇,本不必須出席大典,但他即便躺著,也堅持露面。雖然當皇帝時很廢物,但其實趙佶深諳權術,一個甘于頹廢的太上皇,和一個不甘失勢的太上皇,展示出來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他躺著出席大典,正是在向外傳遞一個訊號,太上皇這里有位置,快來結黨,快來站隊。
作為當今皇帝的父親,對某些需要站隊的人的吸引力還是很大的。
“九郎,你要記住,那個位置遲早…要拿回來…”華麗麗的擔架上,太上皇有氣無力地抒發著內心的怨念,“今日之后,前來投靠的官員肯定有更多,你要牢牢看清他們,他們都將成為你背后的羽翼,助你得償所愿。”
趙九郎拿出小本本記下剛剛來拜過碼頭的官員的姓名,對殘疾老爹露出八顆牙齒:“是,父親,兒子都記在冊子上了。”
趙佶:“……倒也不必記在冊子上,記在心里更好。”
百官的最外圍,被邀請前來觀禮的他國使者此時亦心情無比復雜地聽著高臺上隨風送來的祭文內容,高麗使者捂著嘴巴,眼珠子左看又看,他的左手邊站著西夏使者,右手邊站著金國使者,前面飄來‘南升北墜’的演講。嘶,宋國現在可真囂張啊。
果然,金國的使者全程僵著臉觀看大典,一看就憋著火氣。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咯,高麗使者笑呵呵。
大典結束后,各國使臣覲見皇帝趙芫,紛紛送上祝賀,代表各自的國家和大宋的新皇帝政權建立新的外交關系。
朝廷對待高麗、西夏,大理等國的使者一如過去,對待金國使者亦并無不妥當的地方,甚至金國使者得到了趙官家特殊關注,特別拜托其向身在金國的幾位太子問好。
“為什么是幾位太子?”金使原本僵硬的面部繃不住了,忍不住詢問,“我大金的皇帝陛下,托我向您問安,您應該禮尚往來。”
趙芫恍然大悟,拍拍額頭,“金國對外的戰事,一直由幾位太子出面負責,朕一時間只想得到他們啊。朕以為你們的皇帝陛下,其實不怎么管事呢。”
金使緊緊皺眉,語氣有些沖,“太子們亦聽從我們陛下的指令,您不該有此疏忽,這是對我國皇帝陛下的大不敬!”
此話一出,趙芫緩緩靠在椅背上,神色淡定,都不必在場的大臣出馬,她身側的內侍省大押班朱娘上前一步,充滿威儀地甩動浮塵,怒目訓斥道:“大膽,金使是在指責我大宋的皇帝嗎?”
帶著和平使命前來的金使即使內心怒意沖天,卻仍不敢表現出憤怒,憋紅了臉,僵硬地辯解自己沒有冒犯之意。
趙芫大方地表示諒解,懶懶地擺擺手,“行了,是朕大意了,使者記得替朕向吳乞買問好。”
宋國女帝對待金國皇帝和太子的態度,差別實在太明顯,甚至是當著諸國使者的面,毫無掩飾,金使氣的雙目赤紅,可想起來時大人們的囑托,為顧全大局,他只得憋屈地忍耐住憤怒和委屈。
金使退下后,后方一名高眉深目的壯漢走上前來,握拳在胸口見禮,恭敬地說:“尊敬的女皇陛下,我帶來了回鶻最精美的玉器和寶石,華麗的織布,以此代表回鶻高昌王向您問安。”
對回鶻使者,趙官家就很溫柔了,親切地詢問對方老大吃的怎么樣,睡得怎么樣,身體健不健康。蓋因為,回鶻和大宋的關系不一般,宋承唐之正統,不單單是老趙家自說自話而已,而是得到了周邊曾經隸屬于大唐的屬國的承認。回鶻沿襲與唐的姻親關系,一直與大宋以甥舅相稱,十分忠誠親近。曾因為遼國的契丹使者試圖挑撥回鶻與宋的關系,差點命人將遼使給干掉。
壯漢使者:“可汗一切安好,他時常念著中原的陛下,時常向上天祈禱您一定要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朕亦十分掛念高昌王,”回鶻一直盡心盡力守護絲綢之路,趙芫是很看重這層關系的,她招手讓身側的內侍將準備好的寶劍、弓刀和龍園勝雪等物贈送給回鶻使者,“此刀劍削鐵如泥,朕希望它們能相助高昌王護守國土,永世太平。”
“謝陛下!”回鶻使者激動地接過去,令人激動的不是禮物貴不貴重,而是如今大宋官家的態度。有今日這句話在,他回鶻就可以重新挺起腰桿來討伐來犯之敵。
“臣代表龜茲王向陛下問安!”緊接著走上來的依舊是個高眉深目的壯漢,他口中的龜茲,其實也叫龜茲回鶻,和高昌回鶻原本是一家子。不過和中原王朝的關系,比不上高昌回鶻親近,有點誰都不待見誰都能聊兩句的意味在。并未因為曾經作為大唐的安西都護府下轄部落,而對大宋另眼相看,反而分別與契丹和西夏聯過姻,以此維持部落的繁榮。另一方面,也向大宋納貢,與高昌回鶻一般護持著中原通往西域的商路。
趙芫也賜予了寶劍和茶磚,稱贊了番龜茲王的功績,龜茲使者于是也心滿意足了,只不過,他在退下去之前,向趙芫提供了一個特別的消息。
他說,在更西面的蔥嶺西回鶻,正在打仗,一個從滅亡的遼國逃亡過去的契丹王族在那里掀起了戰火。
所謂的逃亡的契丹王族,指的是赫赫有名的耶律大石,這位大兄弟是個狠人,但在場的眾人沒一個有預知能力,對龜茲使者提供的訊息皆沒往心里去。趙芫倒是聽說過耶律大石這個人,但龜茲使者沒有直接提起其名字,所以連她也沒想到那個挑起中亞戰火的人就是歷史上建立了西遼帝國的耶律大石。
[蔥嶺西回鶻、龜茲回鶻、高昌回鶻三部所占地理位置其實非常大,西邊和阿富汗接壤,東邊囊括新疆烏魯木齊和羅布泊。在唐時隸屬于大唐的安西都護府。]
吐蕃諸部也遣來兩名使者朝貢,認一認中原的新皇帝。(吐蕃在地圖左下方,上囊括青海,下囊括喜馬拉雅山脈)
歷經二圣北狩的滅頂之災,眼看大宋終于又回到了正常的軌道上,文武百官欣慰之余,明白這一切都歸功于大宋對金作戰的勝利。如果趙芫沒有登基,沒有剿滅金國十五萬大軍,沒有打敗完顏宗望、完顏婁室,就沒有今日的諸國朝貢。
在大宋陷入危難的時刻,甚至連諸國使者的影子都看不到半個。
在國家與國家之間,唯有絕對的強者,才能獲得和平和友誼。
朝會之后,趙芫遣人給正在開封辦事的張俊去信,讓其和諸國的使者接觸一下。大宋的陸上絲綢之路,因為這幾年的戰事停擺了一段時間,各國私底下也挺著急恢復通商,大家都想賺錢啊。
張俊這個人精早就等著官家召喚他,收到信后,屁顛屁顛,只用半日的時間就趕到京師,一連數日攢了好幾個局,邀請各國使臣吃喝玩樂。
旁人倒好說,只金國使者對張俊的示好,態度一直不陰不陽的。這怎么行呢,在官家的謀劃當中,金國可是重中之重。
第一日,金使冷臉參加飯局,公事公辦地對張俊說他不負責金國的貿易事務,那是金國戶部的職責范圍。第二日,張俊將飯局的地點改到在畫舫里,邀請了名伶前來奏樂,在動人心弦的美女和樂聲的包圍中,金使稍稍放松了些口風,說可以幫他問一問朝廷的風向。第三日,飯局直接擺在東京城最大的青樓楚館里,在美女如云、酒池肉林和金銀珠寶的強烈刺激下,金使終于露出了笑臉,和張俊各自攬著美人,稱兄道弟起來,拍著胸脯保證幫他搞定商貿的事宜。
喝得醉醺醺的張俊哈哈大笑,大著舌頭對金使忽悠,“好兄弟,事能不能辦其實無所謂的,我主要想交你這個朋友,金人當中,唯有你叫我一見如故,恨不能立刻結拜為異姓兄弟!”
收下了數目龐大的金銀財寶,以及紅顏知己的金使一把抱住張俊,也大著舌頭,“結拜,今日就,就在此結拜為兄弟!”
于是醉醺醺的張俊又多了個異姓兄弟,將人送走后,他摸摸腦袋,問身邊下屬,“老子現在有多少個異姓兄弟了?”
下屬也懵逼,期期艾艾地回道:“好像,好像有十個?十一個?”
“算了算了,數不清不數了。只要事能辦成,都是老子的親兄弟!”
半個月后,張俊向趙芫上疏,開封官行開張了。
第113章 大雅之堂
張俊這段時間一直在開封附近的城市收購貨品,高檔貨、普通貨,一律來者不拒。高檔的茶葉、絲綢、手工制品可以販賣給各國的富豪和貴族,對他們來說,金銀財寶來的太簡單,反而是中原稀有的奢侈商品更為難得。又因為富豪和貴族對中原商品的追捧,本地的平民百姓,就算沒有多余的銀錢,也會產生購買一兩件中原舶來品的沖動。貴族們喝一兩金子購買的茶葉,他們可以喝一貫銅錢購買的茶葉,對平民來說,滋味大差不差也很不錯。
諸國使臣的到訪,就像困了遞枕頭來,向張俊面前精準投放了一堆商機。而且背后有官家支持,什么政策利好或者外交變動,能第一時間得到消息,可以說官行的成功開張,是順理成章的事。
第一批商品,總價值上千萬貫,如果運輸路上不出意外,順利抵達各國,那么帶來的利潤將會在數倍乃至十倍以上。張俊自認在計算利潤的問題上,絕不會算多,也不會算少,過去十多年來的大規模經營的經驗,此時帶來了無法想象的優勢。就好像一個白手起家的世界五百強商界大佬,忽然被挖到了另一家集團,干的是同樣的事,人力、物力、資源、門路樣樣比原本的集團豐富,對他來說,就如同魚入海鳥歸林一樣順暢。
不過,往日他都是調派軍隊中的士兵,為自己跑商路,現在官行卻沒有了軍隊的人力資源,得重新組建靠譜的商隊。
使者們已經歸國,和他談好了等他張俊的商隊一入他們的國家,就能得到官方的優待。
現在關鍵便在于,需要同時建設多個面向不同國家的商隊,他到哪去找那么多青壯勞力呢?
糾結了許久,張俊還是跑回東京城,向趙芫求助來了。
“官家,只要將寧州的守軍撥一萬人給我,不,只要撥八千人,臣敢保證,這趟買賣一定能十倍賺回本金!臣并非有意投機取巧,而是為了官家您的收益最大化,諸國路途遙遠,艱難險阻,匪盜眾多,若是路上丟了貨物,那么前期的所有投入便都打了水漂,得不償失。”
趙官家在前頭走,張俊在后頭跟著搓手,一刻不停地試圖說服官家。
“臣明白,開此先例實屬不易,臣可以出面和我那群兄弟們商議退伍回家,回頭以平頭百姓的身份加入商隊,如此便沒有什么阻礙了。”
前頭內侍快步走來行禮,說李院士到了。
趙芫停下腳步,轉身定定看向張俊,張俊的體型極壯,然而此時卻彎著腰,努力做出可憐的祈求姿態,“官家!”
趙芫已有了些想法,可一時難以組織成系統的章程,沉吟著又向前走了幾步,終于抓到腦子里的靈光,她說,“吳俞。”
仿佛影子般跟隨著的殿前司都指揮使快步上前,“臣在。”
“朕記得各軍當中,不乏年老體衰者,以及受傷殘疾的士兵,”趙芫說。
“是,不過上四軍經過整頓,已經沒有這部分人在里頭渾水摸魚。”吳俞應答。
“除了上四軍,各地廂軍、邊軍當中,這樣的士兵還有許多。”趙芫看向張俊,話說到這里,意思顯而易見。
張俊頓時大喜,拱手道謝,“官家英明,老兵和傷兵在戰場上失去了價值,但用以護衛商隊卻綽綽有余。臣這就去聯系各路廂軍。”
“此事,讓吳俞陪你一起辦。”趙芫揮了下手,兩人于是告退,接班離去。
這頭李清照坐在議事廳里,正等著官家過來。
她的身旁跟隨著數名學子打扮的年輕人,此時緊張的臉色發白。
“官家召見我們做什么呢?我們的工作只不過在報社打下手而已。”
李清照淡然地訓導:“莫要妄自菲薄。”
“是,院士,我等只是有些緊張。”其中一人連忙解釋,“畢竟我們只是寫過基本閑書的小說家之人,想不到居然能被官家召見。”
“或許,小說亦有大用。”咱們這位官家的思維,不能以常人揣度之。
說到這,趙芫已大步走進來,身邊跟隨的殿前司諸班直和內侍們散去各自守在自己的崗位上。身姿挺拔英武的女官家幾步走到上首書桌后坐下,抬手叫作揖的幾人免禮,“今日召你們來,正是有件事要安排給你們辦。”
在幾人好奇期待的目光當中,趙官家笑著說,“中科院一直負責報紙發行之事,街頭巷尾的百姓們都很喜歡看報聽報,你們辦的很好。但是,前些日子,朕忽然想到,除了走街串巷的,能夠拋頭露面討生活的百姓喜歡看報紙,大宋還有一種人沒有報紙可看。”
李清照不解地問:“是什么人?”她記得,官家的政策連不識字的鄉下農人都有照顧到,天底下,除了貧苦農人,還有哪些人是沒有報紙可看的嗎?
趙芫:“養在深閨的女子。”她說,要辦報紙給趙多福看,并不是句玩笑話,也非玩樂之舉。
“既養在深閨,說明家中有些資產,為何會沒有報紙可看呢?”李清照更加不理解了,她從小博覽群書,父母從不在此道約束她,所以聽到趙芫所言時,只有奇怪之感。
可是,在大宋,像她一樣的女子,向來如同鳳毛麟角般稀缺。
“朕說養在深閨的女子無報紙可看,并非指的是她們家中無錢購買報紙,”趙芫手指點了點額頭的位置,解釋道,“是指這里頭,我們的報紙不符合她們的喜好。一個向來只讀女戒女則,從未接觸過國事的女子,即便將軍事報擺在面前,恐怕也只有被用作餐盤墊子的份兒。同理,這部分閨閣小姐,既不通農事,又沒有拋頭露面做生意的經歷,也無法閱讀專業的農事、經濟知識。”
“這樣以來,豈不是無報紙可讀嘛。”
李清照明白了,“官家想另外辦一份,能夠讓閨閣女子閱讀的報紙。”
趙芫微微頷首,那日趙多福的抱怨倒是提醒了她,有條件供養女兒讀書的人家,讓讀的只是女戒女則,積年累月下來,便再也看不進去其他書本,唯有兒女情長、家長里短才能引起她們的注意。趙多福身為帝姬,都是如此,更何況旁的人家。
若按著趙多福的頭,逼她重頭學習四書五經*,學習大道理,恐怕得到的只有怨念,道理反而半點學不進心里去。
這部分已經被洗腦洗的很徹底的小姐和婦人,你讓她出來做事,反而會令其覺得自己被迫害了。
但,若讓趙芫放著這么大的一個識字的群體勞動力不管,也是不行的。不提解放性別或解放人類的深奧理念,單單從最需要的、最務實的角度來看,男人女人對社會的貢獻是相等的,將一部分優秀的女性規束在后院里的舉措,和豪紳地主們為私利隱匿佃農人口有什么區別,只不過在這件事上的豪紳地主的身份是這個國家的最高統治者們。
這樣的行為,對國家、對個人有什么好處?除了滿足一些私心,實際作用完全逆向。
或許,人性就是如此,沒有生存壓力的群體,總喜歡搞這種虛頭巴腦的東西彰顯與眾不同的階級身份。
她看向李清照身后的幾人,笑道:“諸位知道閨閣小姐們最喜歡讀什么書嗎?”
幾個年輕學子有些緊張,還有些羞澀的樣子,說:“知曉的,書店里才子佳人的小說銷量多年來長盛不衰。”
“雖然寫作的是我們這樣的書生,但其實看的人,多是女子。”說到這,幾人仿佛更加難以啟齒了,期期艾艾的,“官家,這些都是難登大雅之堂的文章,怎么能公然登報呢?”
刊登的作者,恐怕會被文人士子們的唾沫給淹死吧。
就在他們滿心糾結的時候,趙官家忽然表情一變,冷冷地道:“朕召你們入宮來,不是想聽你們如何推脫差事的。”
剛剛還溫和可親的官家,猛然變臉,頓時將幾人嚇得魂不守舍,差點腿軟癱坐下去,其中一人擦拭額頭冒出來的冷汗,率先投降,“官家吩咐,不敢不從,學生回去就開寫新的小說。”
另外幾人見他投的這么快,便也連連點頭。
“嗯,日后這版報紙就叫它文學報好了。”
“朕對文學報的標準只有一個,內容雖是小說,核心卻必須包含積極奮斗、不畏強權、獨立和成長的思想理念的傳播。”
幾個學生還沒來得及為‘文學報’這么大的名字感到驚疑,就聽到了官家后面說的這句話。
原本的慌亂和茫然當下漸漸消失,有種‘原來如此’、‘果然如此’的安心感受,他們心中的當今官家,怎么會任性地做荒唐事,一瞬間,空蕩蕩的腦海里仿佛猛地蹦出了無數強烈的靈光,官家要辦的“文學報”,真的只單獨為閨閣婦人排解無聊嗎?不,官家所為絕對大有深意在!
連李清照目光都變得不一樣了,她試探地問:“官家,您希望閨閣小姐和婦人們…獨立出來?”
在場的學子們詫異極了,李院士怎的看出這么個奇怪的點?官家話語中的獨立,指的是空間上的獨立嗎?怎么可能,婦人們能往哪里去呢,總不能與貧苦農婦一樣出門打工或者務農吧。
趙芫:“今日既然召你們來此,便不拐彎抹角了,”言下之意,要說心里話了,而能聽到皇帝的心里話,你們應該明白自己得到了皇帝的信任與托付、即將進步為她趙官家的心腹人才吧。
這個時候,知情識趣的人,就應當懂得‘領導所向,即吾等刀劍所指’了。不論官家接下來說的內容究竟如何驚天動地,他們都要徹徹底底地肝腦涂地地完美執行。
趙芫故意停頓了一下,觀察幾人的表現,而在揭開鍋蓋之前,她到底是疊了層甲,道:“朕午夜夢回時,總要思考,金人究竟是拿什么戰勝的我們。我們學說鼎盛,富有四海,天下諸國無不向往中國,為什么會落得二圣北狩、半壁江山生靈涂炭的地步?”
為什么?
幾人焦急地望著趙官家,官家是如何認為的?
吊起幾人的胃口,她才道:“朕以為,因為我們強的地方很強大,弱的地方卻更薄弱了。就像損壞的水桶,里面能裝多少水,關鍵不在于水桶的最高邊緣在哪里,而在于破損的漏洞高度在哪里。”
“現在國朝中存在的薄弱之處,最顯著的地方就在于人心越來越拘束,人心的拘束顯現出的表象,正是女子越來越被要求規術在一方小小的后院閨房當中。”趙芫點了點自己的腦袋,滿臉沉重悲痛、恨鐵不成鋼之色,令傾聽的眾人不禁同樣心情沉重起來,“男人和女人的關系,就像天地、日月、晝夜、寒暑,當大地卻越來越貧瘠,生靈和植物便無法生存。月亮不再升起,歷法和時間便無法分辨。夜晚不再黑暗,人們便失去了睡眠和休憩。寒暑沒有了溫度區別,時令的植物便會消亡。古往今來,國家興盛的標準,一直與人口的多寡掛鉤。”
“諸位知道如今我國朝的百姓人數有多少嗎?”趙芫問他們。
李清照拱手道:“國朝如今人口數量約莫有萬萬之數了。”
“沒錯,”趙芫點頭,“可萬萬之數里頭,有多少是真正的勞動力?按照近些年的學說著作所主張的思想,占據著萬萬之數一半數量的女子,都應該守在方寸的屋檐下,即便如同李院士你一樣有學識的女子,也沒有可以施展能力的地方。”
趙官家手掌重重地拍在書案上,“天地無地,日月無月,晝夜無夜,寒暑無暑,此舉與殺我半數子民有何區別?”
“所以朕一定要遏制此種歪斜風氣!諸位寫小說時,務必以此為基礎思想綱領出發,讓觀看的人潛移默化的感受到、明悟到朕的理念!”
“目的是讓被隱藏起來的大宋人口,重新站到明面上,該干活的干活,該研發的研發,該讀書的讀書,該練武的練武,都給朕動起來!”
“諸位明白朕的意思了嗎?”
“……”那幾名青年學子早已呆滯地張大了嘴巴,不知所措地望著義憤填膺狀態的官家。
趙芫冷下臉,又問他們聽明白沒。
幾人立正,連忙應是。
昊天上帝在上,官家的理論實在太驚人了。
他們學了這么多年的儒道之說,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合乎邏輯,但卻絕對離經叛道的學說。竟是將男子和女子的作用畫了等號。
不過……官家都當上了官家,這番話于是就顯得很有公信力了。
這些年來的大拿們發表的學說,多數嚴格劃分了男女之間的差別,本意在表達男女從思想到軀體上存在本質不同,那么男子做的事,女子一定做不到,女子做的事,男子一定做不到。可是官家她……她不僅做到了男子能做的事,而且做的比旁人更好。這豈不是說明,現在國朝流行的學說存在著巨大的缺陷和錯誤。
嘶!!!
官家要做的事,不單單是寫小說激勵閨閣婦女,而是要挑戰國朝的正統學說嗎?
難道新一輪的新舊學說之爭,要再次掀起來了!
電光火石之間,幾人腦海里的念頭便呼啦啦飛馳而過,可他們只不過是一群處在邊緣地帶的小說家,官家提出的理念中傷的又不是小說家。
“官家圣明!”當即有人率先拜服,稱贊道,“陰陽調和之道才是古今學說之基本,如今卻仿佛二者隱匿其一,國家又怎么能不衰弱呢。學生今日回去,便著手創作新的小說!必定要讓所有看到的人,都明白陰陽失調的可怕后果!”
幾個寫小說的士子懷著激昂的心情回去碼字去了,李清照卻留了下來,與進行了一場徹夜長談。而后,懷著沉重又松快的心情回到中科院,著筆開始寫策論。
班昭著書《女戒》,長孫皇后著書《女則》,為后世女子在社會中的角色和定位奠定了基調。那么隨著時間推移,和社會發展,這個定位一定不能夠變化嗎?變化了,會怎么樣?國家會變得更好,還是更壞?
想到官家義憤填膺地說出“此舉與殺我半數子民有何區別?”的憤憤之言,李清照不由輕輕地笑起來。
新的理念無論如何發展,難道會比‘二圣北狩,山河破碎’的結果更差勁嗎?
一個月后,新一期的報紙發售,購買報紙的人皆新奇地發現,報紙的品類又增加了,新的報紙名叫‘文學報’,刊登的居然是一些才子佳人的小說故事。
已經買到手的人家,后悔卻是來不及了,只能將就著看一看,這一看又發現個問題,報紙上刊登的小說居然只寫了開篇,剛剛閱讀到關鍵情節時就戛然而止?
這跟說話只說一半,吃餃子沒餡料有甚么區別!買了文學報的人們深感自己受到了欺騙……
第114章 聲討狂言
內城的相府府邸。
趙多福倚在榻上,美滋滋地閱讀著新一期的文學報,這是文學報出的第三期。比起軍事和農業、經濟等報紙,需要大量的事實和數據做基礎,文學報的內容則完全來自于虛構的故事,文章創作過程更快更量大,所以別的報一個月只出一期,文學報卻分了上下兩期。
她很喜歡其中的一期故事,講的是一位叫做珍娘的千金小姐拋繡球招贅,陰差陽錯拋給了個窮秀才的愛情故事。第三期,正說到珍娘和窮秀才互相袒露心聲,更進一步了解了對方的為人。幾乎可以預見,這一定是一對歡喜冤家,馬上會談一場酸甜苦辣混雜的戀愛,最終以甜蜜蜜的完美結局結束。趙多福表示,她就愛看這款的。
甜甜的愛情,誰能抵擋?
很快看完了整期的報紙,趙多福意猶未盡,“太短了,如果能一次性刊登整篇故事就好了。”
她身旁的貼身侍女打趣她:“整個文學報都是官家專門為您開辦的,您不如進宮去求官家,改一改小說家故事只登一半的習慣。”
趙多福搖著團扇,搖搖頭,失望地說:“上個月我就進宮去提了此事,官家說為了多刊登好故事,只能這樣均分版面,如果把版面只給一個小說家使用,那他就不會有上進心,故事也就好看不起來了。”
“這倒也是,須有競爭,才會用心琢磨每個字。”侍女恍然大悟,“官家想得可真周到啊。”
可這樣,閱讀報紙的人,便總會覺得看不夠,每個月等待報紙出版,等的焦急萬分,趙多福現在每天都數著日子,想著珍娘的作者寫到哪個部分了,夠不夠刊登的字數。
“官家新辦了個文學報,我瞧著就是胡來啊。”
宰執李綱的府邸上,今日來了不少客人,圍坐在客廳里談話。
“那些都是小事,刊登一些三教九流的小說罷了。我看最該重視的,是李清照呈給官家的策論。”工部尚書顏岐說道。
徽猷閣待制孟忠厚說:“她的那些陰陽之說,凈是些歪理,我看易安居士的名聲也不過是虛名,過去大家都太高看了她,給了不合理的贊譽,使其驕傲自滿,才會有今天的妄言。”
“李相公,你評評她提出的理論,是不是歪門邪道,明明陰陽之說,正是指男女各司其職,男主外,女主內。她倒好,說什么女子藏于內院,如同烏云蔽月,大地淪陷,會使得陰陽失調,男子獨木難以支撐國家的繁榮昌盛,漸漸弊端顯現,就會衰敗?!”
“大家伙聽聽,這是什么話!什么個意思!她難道以為近幾年國朝對金的戰事失利,是因為女子養在深閨而沒有拋頭露面的緣故嗎!她想讓女子出去干嘛?以色相擊退金人不成?!”
直秘閣王圭:“我看,李院士想的,恐怖不單單是什么陰陽調和,而是投機取消,意欲借此機會掌握更大的權利。畢竟當今官家本為帝姬,李院士此舉顯然在投官家所好。巧舌如簧,謀取地位和權利。”
“對!我們不能允許這樣的人,帶著歪斜學說,弄臟了大宋的官場啊。李相公,您是宰執,是官家最信賴的人,您得管!”
在座的人,包括三省六部各個級別崗位的文官,都是在本部門能夠獨當一面的領導。李清照的策論,真的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滿。
李綱在上首聽著一群人七嘴八舌地指責李清照,眉頭簡直快打起結來,“李院士的話沒什么問題,我管什么?”
“您得壓下去啊!”門下侍郎呂好問高聲說道,“您和張相公一起面見官家,勸一勸她,不能借著年少輕狂胡來。當年前朝武氏之禍,差點毀滅了一個王朝…”
李綱打斷了他,“李唐沒滅在武氏手里,反而滅在了姓李的皇族手中!”
“那也是因為武氏竊國,埋下了禍端吧。”呂好問沒好氣地嘀咕。“總歸有些聯系的。”
“難道,就這么聽之任之不成?”
一雙雙眼睛盯著他李綱,都等著他表明最終的確定的態度。
“官家已經提拔過李院士和梁指揮使,官家的心意諸位是真的不明白,還是揣著明白裝糊涂。”李綱干脆揣起袖子,將事情敞開說清楚,“《尚書》中說,‘任官惟賢才,左右惟其人’,官家這是尚古啊,有據可依。我認為沒有毛病。有才能的人,就該任用,而不是浪費掉。”
經制使傅亮挪了挪坐在椅子里的屁股,期期艾艾,“可古人說的賢才是指男子…”
“哦,《尚書》里頭提過賢才要專門從男子當中尋找嗎?”李綱回了他一句。
“這……”傅亮卡殼住,怎么連李相公也被李清照的歪們邪說帶歪了。
李綱豈并非贊同了李清照的理念,只是他看的清楚,這件事不單單是李清照一個人的想法。女帝上位,遲早會提拔若干有才能的女子為官,又不是沒有過先例。
當今官家獨斷朝綱,兵權在手。沒必要因為這樣的事,和官家站到對立面。起碼從李唐武氏的先例來看,任用女子為官,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危害不了國朝的安全。
而且,當今官家她姓趙啊,和武氏篡權存在根本上的區別。
反正等待下一任趙官家上任,自然而然會慢慢的扳正回來。
國朝去年才經歷過二圣北狩,李綱看的很開,最壞的事情莫過于二圣北狩了。說句刻薄的話,李唐的女子再開放,也沒導致國家‘二圣北狩’啊。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這么說來,兩位宰執不打算管李院士的狂言了?”有人不死心,還是問到底。
“國朝如今最重要的是要解決國庫空虛的問題,諸位與其糾結李院士的狂言,不如多花心思在解決財政問題上面。官家顯然要大力發展騎兵部隊,上個月給在燕云的岳飛和韓世忠部撥了上百萬貫的軍費,用以改善邊軍的飲食、修繕甲胄武器等。百萬銅錢,投入到燕云,連個水花都濺不出來,聽說岳飛還在向官家要經費,百萬錢遠遠不夠。”李綱沉聲說道,“缺口再不補上,誰都不知道官家還會想什么法子。”
此話一出,如同石破天驚,李綱雖然說的隱晦,可眾人都心知肚明,官家幾次填補財政的缺口,可全是用人血來填上的,江寧府的貪官被盡數斬立決,家產充公,解決了登基時面臨的緊急困境。等到官家御駕親征,又殺光了西北邊軍的劉光世部和西北鑄錢監的五品以上官員,家產充公,補上了因為打仗燒出來的財政窟窿。
現在李相公說,官家又又又缺錢了,而且是大大的缺錢,讓眾人如何不心慌意亂?當官的,能坐在宰執家里議事的,誰敢說自己身上一點污點都不存在。
與此相比,李清照的狂言果然算不得大事的。
剛剛還義憤填膺的門下侍郎呂好問頗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樣,輕聲問道:“官家在各地設立了官行,還將能人張俊調過來全權負責經商一事,應該不會再…再砍頭抄家了吧?”
也有人憤憤然:“岳飛、韓世忠、吳玠、吳璘那些個丘八,只知道打仗打仗打仗,根本不在乎國家安定與否!在座的誰看到軍費花在軍工上了?誰都沒看到錢究竟去了哪里。依我看,他們就是一群佞臣!一**賊!”
有人轉向戶部尚書,問道:“如今財政究竟到了什么地步?難道真的無法維持了嗎?”
戶部尚書沒想到話題居然會轉到這個方向,猝不及防,又不得不謹慎回應,在場眾人情緒明顯不太妙,他只得畫一畫餅了:“金人南侵后,國庫差不多消耗一空,確實很艱難。但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現今國家和平,百姓安定,接下來只要好好休養生息,多多開源,很快就能恢復到從前。”
李綱提起財政問題,也不是來打擊人心的,而是給所有人提個醒,國家現在的主要問題還在于安全問題上,走錯路壞了官家的大事,到時候被拉去填坑也不是不可能。
李相公家中的這場小會議的內容,很快就呈到了趙芫的案頭上。
一群朝廷大員義憤填膺地跑到宰執家里會面,皇城司的人可不是吃干飯的,萬一是想商議造反呢?對吧。
趙構比他們還義憤填膺,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說,“官家,您信任李相公和張相公,可是他們倆現在大權在握,已經敢在家中設立‘小朝會’了,日后還不知道會干出什么事情。臣請詳細調查今日參與會面的大臣!”
仔細翻看完眾人的對話,將密折扔回桌案上,她斜斜看著趙構,“查完全給辦了?”
全辦了,朝廷可就成了空殼。趙構也就是習慣性地請示一下而已,此時撓撓鼻尖,訕笑道,“也可以查而不辦嘛,以后想辦再說。臣是看不慣他們對官家您抱有怨言。”
趙老九經營皇城司經營出職業病來了,看誰都想辦掉。趙芫干脆換了方向問,“你忙著查辦何矯他們,有結果了嗎。”要是因為官員們對政策有異議有不滿就把人辦掉,而一味順從的官員卻可以保全身家,那和昏君有什么分別,國家遲早完蛋。
“已經初具眉目,很多在各部不起眼的官員向太上皇投誠,和何矯等人亢壑一氣,他們有意圖顛覆朝廷的嫌疑。”趙構眨眨眼,他還是有腦子的,知道把自己摘出去,“如今記錄在冊的京官人數,已經達到七十六人。”
趙芫思索片刻,道:“其中五品以上的有幾人?”
趙構:“有二十三人。”
“三品以上有幾人?”
趙構小心翼翼地說:“有兩人。”
三品,那就是趙官家趙芫身邊的大員了。
他以為趙芫會出離憤怒,畢竟趙芫才是當今的官家,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自己的左膀右臂居然要反自己,如果是他趙構今日坐在這個位子上,那不用說,全都拉進皇城司里大型伺候,都砍了!
但現實里,趙官家只是很淺地冷笑了聲,非常淡定地說:“朕有些迫不及待等著瞧他們打算用什么反朕了。”
面對趙官家的笑臉,趙構默默地縮了下脖子,然后慶幸地想,幸好自己站十娘這邊,突然很有安全感呢
第115章 文人戰爭
【一國之本在于人,一家之本在于人。
何為人哉?】
新一期的報紙頭版頭條上,巨大的標題占據了所有讀者的視線。
“這文章題目為何如此之大?是否印刷錯誤?”拿到報紙的書生詢問書店老板。
老板摸著胡子,滿臉古怪:“何止題目過大,你瞧它的下面。”
書生剛剛只注意到巨大無比的標題,聞言,再細心一看,不由大吃一驚道:“題目下怎是空的?”
不止他一人,買到新一期報紙的其他百姓亦驚詫地大呼小叫。
只見那天引人矚目的又粗又黑的標題下放,空出了一塊版面,旁的位置卻依舊印刷的滿滿當當。
“果然印刷有誤!”人群里有人大呼。
“老板,這文章只有題目,沒有內容怎么行?快快向印刷廠討要這部分內容。”
“正是正是,如果不然我可要退貨了。”
剛剛還看熱鬧的老板頓時正襟危坐,連忙安撫亂糟糟的人群,“諸位稍安勿躁,今早送報來的中科院學生是看過報紙的,沒有什么異議。”
中科院負責報紙的編輯印刷,既然中科院的學生都沒有異議,說明報紙內容沒有錯漏。
那么,一道醒目題目橫在上頭是個什么意思?
方才第一個出言的書生眼神一變,他想到了。
是考題!
朝廷的官員通過報紙頭條,向天下學子士人出了一道立意極其宏大的政論題!。
“這李清照又想做什么?”
坐在家中還未上朝的官員們也看到了這道【何為人哉】的題目,有的不屑一顧,有的則陷入沉思。
在官本位的士大夫眼里,這道題立意就有問題,就是的完完全全的病句。
馬車在路上噠噠噠慢悠悠地朝皇城行駛著,車內,御史中丞與禮部尚書分坐兩側,禮部尚書摸摸花白的胡須,沉吟,“一國之本在于人,看來咱們不去找她的麻煩,她卻是破釜沉舟定要與我等作對到底。”
往日這位老尚書平和溫吞的滄桑眼眸此時倏然射出了精光,“一國之本確在于人,然‘人’非‘人’也。所指的國之本是一國君主,是文武百官,是天下的讀書人。
自古以來,但凡強盛的國家,禮樂完備,禮樂崩壞則國家衰亡。位置的尊卑與主次,是禮樂的核心。”
而他一眼就看出李清照此題的問題所在,未曾基于尊卑主次出題,反而有探尋一個國家當中,究竟誰主誰次的意味在。
“呵,她這是自掘墳墓啊。”王時雍笑了,“官家不會任由李清照動搖國本。”
在他看來,當今官家趙芫實非女子也,權欲甚至超過男子。別看官家整日將北地百姓放在嘴邊,歷朝歷代將百姓時刻掛在嘴上的集權君王難道少了嗎?
不過都是為了穩定鞏固王朝之統治罷了。
“不如讓事情鬧大,為了江山社稷,我相信官家必定會出手對付這位由她自己一首提拔起來的院士。”二人相視而笑。。
今日朝會上,禮部提出勸學一事,專門送了一套《資治通鑒》到趙芫的書房。《資治通鑒》無疑一部出類拔萃的好書,成書于神宗年間,一經問世,文人學子無不追捧。成為了讀書人必讀之書。
趙芫讀過,而今,禮部重新將它擺到了朝堂上,真的只為了勸學?
翻開來,內容首頁,便是‘臣司馬光曰:臣知天子的指責中最重要的是維護禮教,禮教中最重要的是區分地位,區分地位中最重要的事匡正名分。什么是禮教?就是法紀。什么是區分地位?就是君臣有別。什么是名分?就是公、候、卿、大夫等官爵。’
‘四海之廣,億民治眾,都受制于天子一人。盡管是才能超群、智慧絕倫的人,也不能不在天子足下為他奔走服務,這難道不是以禮作為禮記超綱的作用嗎。’
‘所以,天子統率三公,三公督率諸侯國君,諸侯國君節制卿、大夫等官員,卿、大夫官員有通知士人與百姓。權貴支配賤民,賤民服從權貴……’
不得不說這本書能被歷代帝王大力推薦,實應感謝司馬光的口才,瞧他在撰寫史書的第一段就先將天授皇權捧了起來,皇權若想維護自己的統制,就得認同禮教的規矩。
朱娘在一旁打扇,見官家陷入沉思,不由好奇禮部送來的書是出了什么紕漏不成?
一個晃眼和趙芫對視了眼,她連忙轉過目光,假作沒窺伺官家。
趙芫笑了聲,“朱娘你來看司馬光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既然被官家點破了,朱娘只好紅著臉頰,羞赫上前來倚在椅子旁邊認真看去。作為當今官家身邊第一大押班,朱娘自然是讀過書的,而且很聰慧。
“官家,司馬相公是說只要人人都守規矩,國家就能長久興盛呢。”朱娘眨眨眼,討巧地說。
司馬光為這段闡述:上層指揮下層就好像人的心腹控制四肢行動,樹木的根和干支配枝和葉。下層服飾上層就好像人的四肢護衛心腹,樹木的枝葉遮護根和干,這樣才能上下層互相保護,從而使國家得到長治久安。
很好地為第一段為什么要維護階級嚴格的劃分做出了解答,為,國家長治久安。
朱娘自小讀的書中智慧無外乎盡皆如此,做出如此回答也就不奇怪了。
就算,她心中有不一樣的看法,也不會說出來給官家聽的。
官家身為官家,想聽的當然就是司馬光所說的這些話。
朱娘自覺回答的萬無一失,正期待著官家給出正面的回應,卻不想她家官家似笑非笑,神情不似贊同。
她心中不由的一驚,難道自己在官家面前失去了分寸?揣度錯了圣意嗎?這雖是個小問題,可在朱娘看來卻是致命的,連忙使勁思考起來。眼睛死死盯著司馬光說的這幾句話,恨不得從字里行間搜刮出不一樣的東西來。
不一樣?
不一樣!
官家不認同,說明她不能順著看司馬光這段話,她得反著看。
終于,朱娘低呼一聲,看明白了。
但看明白了的朱娘,卻不敢再回答官家的問話,而是低聲承認自己愚鈍,看不懂其中深意。
趙芫抬手,讓她回到自己的位置。
朱娘膽戰心驚地回去打扇子,鬢角卻悄然流出了汗珠。天子必須維護禮教,國家才能長治久安。反過來看,則是在威脅天子,若不維護禮教天子便不是天子,國家也不是天子的國家了。
禮部,為何單獨獻上這部書?
意欲何為?
這是一場,正在進行當中的政治斗爭啊。
朱娘和獻書的人都認為官家一定很在乎這隱含的威脅,一個想當明君的官家看到這樣的名臣勸誡,為了國家長治久安,定會好好遵循禮教規則,而一個想當昏君的官家看到這樣的名臣勸誡,為了保護帝王的絕對權勢,也必然更加維護禮教的存在。
而當今官家身為女子,先已違背了禮教,若不懸崖勒馬,下場就在資治通鑒的這段話當中了。
可他們誰都不知道,趙芫其實不在乎,因為她見到過沒有階級和地位區分的世界,國依舊是那個國,文明依舊是那個文明。天子與世家貴族的存在從不是國家是否長治久安的必選項。
誰能想到呢?一個大權在握的皇帝,會不在乎自己當不當皇帝,皇位能不能傳承下去。從未見過新世界的人,想都不敢這么想。
所以,這本被特殊獻上的書,又被還回去了,并且禮部尚書還得到了一句圣喻,趙官家曰:
“從百姓中來,到百姓中去。”
一句沒頭沒尾的圣喻直接給禮部尚書的腦子干懵了,什么個意思?誰從百姓中來,誰又到百姓中去?官家為何特地說這么一句話?其中必有深意。
從百姓中來,他禮部尚書肯定不是從百姓中來的,他家乃含山世家,幾代為官。若一定要論,也是他爺爺的爺爺從百姓中來的。
到百姓中去,禮部尚書打了個激靈,官家這是在威脅他,可以隨時使他變回賤民之身!
禮部尚書深深的惡寒了,要不要賭官家罷免他后,還會重新任用他?
他找來的盟友們,在研究完這句話后,同樣深感寒意。
“李綱相公說的有理,國朝現在最終要的事乃是充盈國庫,其他的皆可以暫且擱置。”
“正是,我看不如交給底下人去與那李清照對峙罷。相信文采上,我等的學生不會輸給一介女流。”
“有理!有理!”。
于是,一場沒有硝煙,甚至沒有對罵的戰爭,在朝堂之外,在報紙之上,轟轟烈烈地開啟了。
一開始,只是不明事情真相的士人學子們在報紙‘何為人哉’的題目下作答,而后投遞到中央科學院里去。
隨著下半月的報紙有選擇性的刊登了數篇針對此題的政論解答出來,皆將‘人’的概念解析到了男女老幼盡為人的程度,禮部尚書等官員終于坐不住了,他們不傻,看得出來李清照這是在人為為她自己的學說造勢,一旦追隨的人變多,那么想將她的歪理邪說按下去可就費功夫了!
禮部尚書親自收集各家學生和官員們的文章,派人送達中央科學院,請求刊登。
數百篇好文章,若能刊登一兩篇,便可將李清照的歪理打回去。
若她利用職權,全數篩掉,*哼,便是親自將把柄送進他們手里。
果然不出禮部尚書所料,緊接著一期的報紙,刊登上了反駁的文章。。
“聽說了嗎?大宋報刊上打起來了!”
“聽說打的十分激烈,支持‘士則為人’與支持‘生則為人’的文章在同一個版面互相譏諷嘲弄對手!”
“用詞之犀利,若叫我聽了,恐怕恨不得當場自刎。”
“嘖嘖,罵的太臟了!”
街頭巷尾對這場新穎的文人筆戰關注度前所未有的高,畢竟,這可是實時放送給大眾看的,比之過去文人之間的罵戰可精彩的多。
議論的人多了,大家便真心討論起其中的文章。
實話說,禮部尚書派出的文人,自然筆力了得,將死的說成活的、壞的說成好的不在話下。
然而和他們對峙的人,亦是使出了渾身解數,這部分文章作者大多為郁郁不得志,但腦子很好使的讀書人,現在有個天上掉下來的機會,幫他們打出名氣。那么,無論如何,都必須打贏這場戰爭了!
你從道德層面駁斥我破壞國家長治久安,我就從道德層面抨擊你自私自利權欲熏天,害怕有才能的人展露才華,將尸位素餐的你頂替下來。
你從‘士’智慧高于其他階層的人來論證‘士’才是國家之根本,我就從古今之腐敗的邪惡士大夫們的實例來譏諷你以偏概全。
你射一箭,我必還你兩箭!
雙方很快打出了真火,拉扯親朋加入陣營,開拓戰場。
對誰才是‘人’、才是國家根本的辯論聲音沸反盈天,連遙遠的鄰國都開始圍觀起來這場聲勢浩大的筆桿子戰爭。。
陰暗的書房里,幾個從金國回來的臣子聚在一起。
梅執禮說:“瞧瞧東京城的亂象,真不堪入目。當今官家實不為人君,我看,是時候行動起來了!”
其中一人應聲道:“臘月十八這日,宮中舉辦宴席,最是方便我們的人混入其中。”
“那便請康王殿下安排皇城司的侍衛混入皇宮,太上皇的侍衛會策應他們的。”
“一旦事成,便立即推舉康王登基!不可讓在外的武將有反應的時機。”
“屆時,我等從龍之功,當位列三公矣!”
一群人說著忍不住大笑起來互相恭維對方即將位極人臣。
………………
第116章 過渡
報紙上的‘人’本、‘國’本之爭,愈演愈烈,卷入其中的名士人數每日都在增加。這場‘戰爭’幾乎將全國的視線都吸引了過來,偏遠地區的報紙價格甚至被炒作到不斷飆升,甚至因此衍生出了報紙倒爺此類新職業,專門從東京城搶購報紙,倒賣到偏遠的各大州城,一份報紙的身價翻出百倍。
更別說,那些走私到周邊小國售賣的商販,賺取的利潤翻上千翻都有世家貴族搶著買入。
最妙的是,報紙這東西,它每個月都出新的,一期內容比一期內容勁爆!買到它的有錢的讀書人看來,那是一期都不能斷。斷了一期,可就錯過了重點!
這不是巧了,更方便了倒賣的商人進行價格操縱,只要說運輸過程中一部分報紙損毀了,那么缺少的這部分,自有人爭相出高價‘競拍’。
作為有‘后臺’的商隊,張俊第一個嗅到了商機。
旁的商人需要花費大量時間、人力、物力搶購報紙,張俊卻不必,他有官家號令,只和印刷廠子打聲招呼,每月的報紙自會為他挪出一份,專門秘密運送到官行里頭,隨著各種貨物,銷往各國。
且說,文人們的筆桿子戰爭雖是進入了白熱化,但因為戰場嚴格限定在了每月兩期的報紙之上,一時間,現實當中竟然平和了許多。
朝廷中經濟運作的部分,趙芫已經做了安排,交由李綱、韓離素等人進行決策執行。
于是,忙碌了許久的趙官家終于空出閑來,著眼對金的事務。
小郭老師一直在暗中關注金國朝堂動向,傳遞回來不少值得深究的消息。
金國朝廷如今風雨飄搖,派系之爭難以處理,若再不尋個出口,便要于內部暴雷了。
此時趁著宋金議和,完顏兀術領兵西下,趙芫一瞧就知道,金國將矛盾出口放在了攻打西夏上頭。
這倒是給了她提了個醒,金國如今的局勢正是從內部暴雷的好時機,而且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一旦完顏兀術凱旋,便能穩定金人各部人心,金國的朝堂紛爭即刻趨于平衡。
與之對比,東京城里一群落魄的文官磨磨唧唧策劃的逼宮實在可以擱置到一邊去了。
自從臥底在反賊團伙當中后,趙構那叫一個兢兢業業,生怕收網時少抓一個賊。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官家竟然在這個時候離開東京城了?
只叫他與幾位宰執一同處理此事。
不,不,這可是造反的大事,為什么官家仿佛渾不在意,就這么隨意的隨便的全權交給了他?
趙構惶恐極了!
難道官家在試探他?。
自從金軍退兵,朝廷開設陸上官行,原來損壞的官道又修繕完好了,甚至還在擴建。
現在,商隊走在寬敞的官道上,時不時就能望見正在修建的岔路部分。
“唉,也不知是哪個提出來大修官道的事,缺德冒煙噢!”長了把花白色絡腮胡子的商隊老管事騎行在車隊邊上,看到修路便要罵上一句。
官道修的好,跑商時間短,次數多,隨性的護衛賺的更多,商隊高興還來不及,像管事這樣明目張膽叫罵的,就顯得很是突兀了,跟在他身旁的年輕小護衛聽的次數多了,終究忍不住開口:“朝廷修繕官道,日后咱們跑商更快,馬蹄也不容易爛掉,怎么單就您不高興呢?”
老管事高高的抬起長滿絡腮胡子的下巴,用斜視的目光盯著岔路上監工的衙役們,不屑地說:“你當是好事,天寒地凍被征出來服苦徭的人可是遭老罪了!”
小護衛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回話了。徭役這種事,天生就有,年年有,代代有,天經地義,若不想服徭役,花錢贖了便是,他的家中便不必一直服徭役的。
“都說當今官家是個英雄,是個大好的皇帝,可是才登基不滿兩年就勞民來修路。官人們整日坐在家里等著買報紙看,連門外入了冬飛了雪都不知道。”老管事從懷里掏出酒葫蘆悶了一大口,嗤笑不已的嘀嘀咕咕。
他或許是喝醉了,口不擇言起來,將小護衛嚇得渾身一激靈,連忙勸他少喝點,仔細趕路。
老管事卻不聽他的,指著修路的地方大罵勞民傷財。
車隊的后方,墜著幾架休息用的馬車,此時,其中一輛群青布簾子的馬車里伸出個腦袋來,頭發胡須打理得干干凈凈,劍眉虎目,神采昂然,端是一顆大好的英俊頭顱,正是負責官行的張俊。張俊耳朵尖,聽見風力傳來的罵聲,立即招手叫心腹田師中去處理掉麻煩,別叨擾了貴客。
馬背上極力俯身聽從吩咐的中年漢子聞言,眼珠子朝張俊按住的車簾子縫兒里鉆,嘴里聽訓道:“您放心,我這就把搗亂跑商的抓住,絕不允許有人影響咱們商隊的行程!”
不知是不是因為風大,他說話的聲調拔的很高。
見田師中眼珠子還在鉆,張俊從簾子里伸出條胳膊,兜頭給了他一個大逼斗,“讓你去辦事,廢什么話!現在連辦事都不明白了?你不辦事,老子手底下有的是人辦事!”草,裝什么賢臣呢。
田師中連滾帶爬地跑了,張俊趕忙縮進車里,又換了副表情,對車內閉目養神的另一人輕聲說道外頭出了點小問題,已經派人去解決掉了。
馬車里,不止坐了這位官行總管,還坐著令一身形瘦削的人影。能教張俊如此小心謹慎的,當然唯有最頂頭的那位——趙官家趙芫。
人人都當趙官家如今坐在龍椅里頭,在東京城里,吃香喝辣同時操勞著聲勢浩大的學說之爭。卻沒幾個人知道,趙官家早就帶著一隊人馬從東京城溜達出來,混跡在官行商隊里,朝著金國的方向前進。大事的方向定下來,自有能人為官家分憂解難,趙芫便也不拘著自己一定要坐在那兒當個大佛,或是大事小事具都攬在手里。優秀的下屬,正是需被要使用起來發揮他們的才能。
張俊說完,悄悄抬起眼角去瞧趙芫的神態。
卻見這一路上沒怎么管事的趙官家忽然起身,掀開簾子往外走,吳太尉立刻牽了馬來,就好像一直在準備著似的,張俊連忙跟上。
張俊聽見的,趙芫自然也能聽見。
前頭,老管事見田師中出現,渾身的酒意早就散了個干凈,哆嗦著自打嘴巴。
可田師中是要來處理掉麻煩的,當然不肯輕饒他,當即下令將此人押下去審問。
“慢著。”
后頭忽然有馬蹄聲過來,說話的是來人里的一名身穿錦衣的白面青年,他身側的駿馬上坐了位少年人,此時嚴肅地看向他們。
田師中原本筆挺的腰瞬間軟趴,連忙將位置讓開,低聲向少年說:“郎君,此人身為管事,竟肆意醉酒,咱們商隊紀律嚴明,往日從不許玩忽職守。我正準備嚴厲懲治此賊。”
“我剛剛,聽見有人喊勞民傷財什么的,是你在喊?”趙芫打馬到前頭,問已被押下馬來的老管事。
少年打扮的趙芫披著厚實的氅衣,無害的很。
不待老管事狡辯,吳俞已經厲聲警告:“老實回話!”
眼看這衣著華貴的兩人身后多出一張黑臉來,正陰森森的用充斥殺意的眼睛瞪視他,老管事認出來是張俊,頓時垂下了頭,老老實實地說,“靖康年間,金人打過來,官家征役夫來邢州修官道運糧,我本家的大侄沒錢免除徭役,帶著水糧一句跋涉,在這里啃著家里帶的干糧修路。后來這條路修著修著,大侄和那些同鄉一個都沒能回家。”
話至此,老管事激動的昂起腦袋,怒視趙芫:“這不是勞民傷財?打仗要修路,不打仗也要修路,沒錢免除徭役的人不能在家務農做買賣,你叫我們怎么活下去!”
“如今可是宣武年!當今官家文成武德,收服燕云,功在千秋,哪容得你在這污蔑!”一旁的田師中急的跳腳,可又不能堵著老管事的嘴,心里怒罵老家伙不知眼前人的身份!竟敢冒犯圣人,帶累他田師中!
第117章 徭役(過渡)
田師中一聲怒喝,叱的老管事又垂下了腦袋,不再分辨,臉上恐懼與不忿之色交加,更恨極了上頭的大官人們。
“自古以來,百姓服徭役或為公事或為大員私事,卻從沒有拿過一分勞苦錢,連飯食也要自備。”
此時,卻是趙芫下來了馬背。
精致的靴子停在老管事下垂的視線當中,少年人清脆的聲音溫和地對他說:“老人家,不妨與我一同去問問正在服徭役的人,是不是如今仍要自備食糧做白工。”
老管事抬起眼皮仔仔細細看著面前的人,又是個養尊處優不知民間疾苦的公子哥,心里早已失望透頂,知曉今日在大官人那留了案底,管事是做不下去了,不如走的痛快些,于是不忿道:“既然如此,郎君隨我過去問個清楚明白。”
風雪初歇,路旁休息的役夫們熱火朝天的又干起了活兒來。
主路上停下的車隊,早有人注意到。現在車隊里有人朝這里來,最外側的幾個役夫攔住了他們,問來人做什么的。老管事想不到修路的役夫對來人京是如此警惕的態度,照常理來說,每日服苦役的人早該麻木不仁了。
倒是來到近前的趙芫主動開口問道:“我見一路上好些地方都在修路,怎么天寒地凍也許不休息嗎?是不是監管的官員為了政績,不顧百姓生死,強令大家干活?”
“嚯,可不敢亂說!”被問話的役夫頓時露出驚詫緊張的神色,身旁的役夫都圍攏過來,七嘴八舌起來,“這幾日日頭好,咱們趕緊把這段路修完就能休息了,過些日子等下了雪想修也修不了。”
“這段路修完能拿完工的工錢呢!”
“是啊,雖說每日有粥喝,可哪能比得上拿了工錢回家快活。”
“這么說,服徭役者,現在不需要自備食糧,還有工錢可拿?”趙芫笑道。
役夫們樂呵呵的,“朝廷發行的工事報都說了,從宣武年開始,徭役者不必自備食糧,官府發放每日水糧,工事完工后按照市價發放工錢。要不是入冬了,咱們還吵著想多修幾段路呢!”
聽完役夫們的話,老管事漲紅了臉,他從不知原來徭役法已經改了,原來,報紙上連這個也刊登。報紙竟真的有用。
走這么一遭,解決了老管事的抱怨,更重要的是,趙芫看到了她想看的東西——新政產生的正向效果。
繁重的徭役和賦稅在古代王朝中,一直是上層和下層之間不可調和的主要矛盾,國家機器要維持運轉,必須征收賦稅和徭役,而其中的度,幾千年來不斷在更正,又不斷因上層腐敗而崩壞。
趙芫根據史書詳細研究過這個問題,發現自夏商周始,就開始實行‘什一稅’,也就是十里抽一,聽起來還算可以,后世的王朝大多也都沿襲這一制度,但往往隨著時代的發展,生產力提高,賦稅的形式和種類也越來越復雜。
單從西周這個老祖宗身上去看,就已經發展出了九種賦稅形式,田賦、人頭稅、商稅、貨稅。土地這一周天子的個人財產的被按照相應的規章制度分配給庶民使用,最肥沃的土地分給七口之家,中等肥沃的非給六口之家,次等肥沃的非給五口之家。而田賦的稅率高低正是根據土地的肥沃程度來征收的,肥沃的繳納更多的稅,貧瘠的繳納較少的稅。
分到最肥沃土地的七口之家必須出三個勞動力為統治者服務,也就是服徭役,六口之家二人,五口之家一人。這是最初的按照田畝數量和肥沃程度分配土地、按照人口和土地分配徭役的賦稅制度。
從吃飽肚子的角度來看,這個賦稅制度還挺合理的。可周王室很快腐朽衰落,諸侯群起,土地逐漸被私有化。賦稅制度于是也隨著諸侯的個人心意而改變,雖仍按照‘履畝而稅’、‘相地而衰征’(按照土地的多少和好壞征收差額賦稅),但征收的稅率卻不再依照‘十里抽一’的規矩,而是出現了‘十分之三’、‘十分之二’、‘十分之一’的區分。隨后商鞅變法使得農民們擁有了自己的私人土地財產,進一步確立了土地私有化的制度。但是從私有化的這一刻開始,問題就來了。
階級的天然不平等性,帶來了百分百的權勢不平等,擁有權勢的人可以用無數種合法的手段從更低階級的人手里剝奪他們的生產資料、資源。
一個農業國,最重要的生產資料是什么呢?
土地,唯有土地。
土地私有化、可交易化,不可避免的帶來了土地兼并這個千古難題。一旦王朝腐敗,統治者胡亂征收不合理的賦稅徭役,百姓繳納了過高的賦稅后無法吃飽肚子,就只能拿土地抵押借貸,最終結果大多會失去土地,有錢的貴族和商人則合法的順利兼并了農民土地。失去了土地的百姓淪為佃農,全家老小生死都掌握在地主的手中。
這個時候,大量的吃不飽飯又飽受階級欺壓的農民會揭竿而起。新的輪回便又開始了。
說實話,穿越人士趙芫當然知道怎么徹底解決這個毛病,消滅階級和私有制,就是最終的解決辦法。可即使在未來,末世之前,‘理想’也只達成了初級程度,尚在曲線的摸索之中。
現在去除不合理的苛捐雜稅,以及徭役改制,已是能做到的最優解。
置身于歷史之洪流當中,趙芫她也只是個人,而非神。
一個人,是無法改變歷史的。唯有一群人、成千上萬人、同道同志之人齊心協力,才能迸發奇跡的火花。
好在,雖不能逆天改命直接進化到未來社會,可身處北宋末年,這條件,抗金保家還是沒問題的。誰叫北宋最大的缺陷就是皇帝呢。只需換個敢抗金的皇帝,什么都好說。
田師中本想讓人將老管事拿下,被趕來的張俊一腳踹了屁股蹲,頓時露出滿臉的委屈神色,“哎喲,老大,您踹我做甚?這老不死的冒犯郎君,我正準備幫郎君出氣!”
“蠢貨!”聞言張俊差點將白眼翻上天去,自己過去瞎了眼才重用了如此愚笨的人啊,干脆越過田師中,派人給老管事送了銀子,只說是聽聞他家中不幸,多給的工錢叫他寄給侄兒的家中去花用的。
老管事拿了銀兩,于是更加羞愧恭敬。
張俊背著手慢悠悠往回走,心中思忖,待日后時機恰當之時,叫人將今天的事寫作美談傳揚天下,才算此事完美了結。官家既是仁君圣君,我張俊當然也是個賢臣。
回到車里,趙芫閉目養神了一會兒,吳俞見官家不說話,以為她因為今日之事心情不虞,低聲勸道:“官家,百姓無知者眾,不知興修官道是功在千秋的好事,又不知您已革新了律令,如此愚人的抱怨實在不值得壞了心情。”
“朕怎會因為有人抱怨就置氣,”趙芫掀了掀眼簾,睨了眼車前的這位殿前司都指揮使,“如果朕走到哪里都看不見抱怨,才應該生氣。那說明朕的眼睛已經看不到真實,朕被架空了。”
無論是什么生活條件,都會有抱怨存在,貧窮者會抱怨,富有者也會抱怨,這是人性。
聞言,吳俞忍不住渾身一顫,先前他從未想過這一點,手腳莫名發涼。官家所思之深遠,遠超常人。
她,真的長大了。
成長到了身邊人需要仰頭才能看清的程度。
愛戴與親近之外,敬畏無聲無息的從吳俞的心底攀爬而出,恭恭敬敬地垂眸拱手,喟嘆:“官家圣明。”
“這有什么圣明的,輕易想想就能明白的道理。”趙芫倒是未曾察覺到吳俞的心情,將這個話題一帶而過了,轉而問起軍情,“北面可曾有消息傳回來?”
“并無新的消息傳來,”吳俞立刻答道,“但前日的軍報里說完顏宗輔與完顏兀術帶兵已經抵達豐州,想必很快就會到達西夏邊境。”
“金國要攻打西夏了。”吳俞斷定。
“如若西夏向我國求援,我們是否該出兵支援?”
車廂外寒風呼嘯,車廂內靜謐深沉。趙芫的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茶幾,杏眼微微瞇起,“你說,一個國家損失了幾十萬的精銳戰力,為什么還會急于出兵攻打他國?它的內部沒有反對的聲音嗎?”
吳俞微微蹙眉,沉思,“按理說,一定有的。”
“而且,女真人從白山黑水中而來,人數才多少?就算戰死的三十萬人里頭只五萬女真人,他也該傷筋動骨了才對。”趙芫敲擊茶幾的頻率越來越快,眼中光華流轉,亮得驚人,“我要親眼去確認完顏氏的皇位,是不是坐的穩穩當當。”
要知道,金國建立至今才第十個年頭,而金吞并遼的疆土至今還不足五年。
它強時,無可匹敵,但它弱時,恐怕只需要孩童的一根手指頭,輕輕一推之力,就能分崩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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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皚皚的冰天雪地上,數十匹駿馬急速奔馳而來。
上京城樓上的守軍定睛望去,只見那數十匹駿馬當中遙遙揮舞起一面鵝黃旗幟。
守城的女真將領立刻下令打開城門。
數十匹駿馬絲毫不停頓沖入城門,一路疾馳入賢王府邸。
完顏兀術跳下馬來,府中等候的猛安親信聞聲趕來,“四太子!”
完顏兀術掀開披風扔在一旁,接過下屬遞來的酒壺仰脖子灌了一桶,“上京情形如何?”
親信猛安說:“陛下將大批猛安派往西夏邊境,如今京師內看似守備森嚴,實則空虛。”
“我回來的消息不要讓任何人知曉。”
“是,城樓守衛是咱們的人,絕對安全。”
第118章 金國政變
“年關將近,今年的上京城比之去年還要熱鬧一些,這都是陛下的治世之功。”熙熙攘攘的金國上京街頭,一行勛貴裝束的人緩緩走來,走在最中央的絡腮胡壯漢笑瞇瞇地欣賞著周圍的景象,感慨萬千。
正是當今金國皇帝的長子完顏宗磐,此時瞧著這繁華的大金國都城,他就如在瞧自己的天下,怎么瞧怎么高興。
只有一點他不高興,嘴角下彎說道:“陛下仁德寬厚,登基至今屢屢提拔封賞眾人,甚至給我的堂兄弟們一一冊封了王爵,卻是忘記了我們這些個親生的。我如今見了堂兄弟也得稱聲大王,真是不爽快。”
一名身披狐裘腰懸玉帶的俊逸青年隨行在他身旁,聞言莞爾一笑:“岳父不必不爽快,陛下遲遲不冊封您,正是個好消息。”
“哦?這算哪門子的好消息?”宗磐粗狂的眉毛飛起,奇道。長久以來,他對康文菽這個女婿的好感度不斷飆升,因為朝堂上有康文菽相助時,對家往往占不到上風,令他產生了某種隱晦的強烈的對朝堂的掌控感,其中滋味快樂無窮。
康文菽竟然說陛下不冊封他王位是件好事,說明此事定然另有門道,宗磐目光不由期待起來。
青年悠然攏了攏袖子,拱手上前半步,輕聲在他老丈人耳旁說道:“陛下在猶豫該冊封您當太子,還是親王。”
“太子!?”宗磐的神情瞬變,雙眼精光四射,“你是說諳班勃極烈之位!”
定是如此,不然父親不會猶豫到現在。
康文菽還未拿出證據來,宗磐已經無比確定事情正是像他所說的一樣,此時他們雖走在鬧市街頭,他卻也毫無顧忌,當即哈哈大笑起來,跟隨在身后的近衛們講兩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因為康文菽和宗磐兩人誰都沒想過掩飾。宗磐是不屑于掩飾,而康文菽,嘿,他是裝模作樣的掩飾。
康文菽:“幾位太子終究是太祖的血脈,先一步冊封諸位太子,正是彰顯陛下的恩德和寵愛,足以安撫諸部將領人心,任誰來都挑不出刺。陛下對他們越恩寵,將領們就越心服口服。漸漸的,也就不會質疑反對陛下往后的決策了。”
“還要等多久,我才能當上諳班勃極烈?”宗磐迫不及待。
誰知道呢。不過康文菽不會和宗磐說自己不知道,也不會叫宗磐耐心等待,他有更好的辦法獻給他。
“現在您恐怕還不能得償所愿,雖然二太子宗望死于趙宋少帝之手,連累我大金兒郎十五萬,導致太祖一系力量和威望驟減,此消彼長,支持您的人變多了。但國論勃極烈宗干在內,三太子宗輔、四太子兀術在外,仍占據著大部分的聲望,他們只要振臂一呼,就能得到無數太祖舊部的支持。”
“所以陛下不會在這個時候冊封您為諳班勃極烈的。畢竟陛下也要顧及大局,免得激起幾位太子逆反之心。”
“他們膽敢逆反!”宗磐怒叱,但很快又平靜下來,神情變化莫測,道,“如今確國朝已經派宗輔和兀術帶兵攻打西夏,此戰尤為要緊。我們確要保持住朝廷的和諧穩定,不可影響到前線將士征伐。”
“是,此戰只許勝不許敗,否則國朝威望受損,內部必會產生一波爭端。”康文菽從善如流,很是公正地說道,“想來等他二人征西夏得勝歸來,就能鞏固住原本岌岌可危的威望。只希望到那時已經站穩腳跟的幾位太祖太子,不會想起來諳班勃極烈的位置還空懸著,不會起奪儲之心。”
“據我所知,太祖諸子對亶王子寄予厚望,應當是屬意于亶王子的。”
此話從康文菽的嘴里說出來,可信度就很高了。作為完顏亶曾經的家教老師,完顏宗干等人對完顏亶的期待,他最清楚不過。宗磐的神色晦暗起來,“合剌只不過是個乳臭未干的孩子,若宗干他們當真昏了頭,要將他推上那個位置,就是在禍害大金國。”如此,也不要怪他心狠了。
在至高權勢的面前,親情亦顯得可有可無。更何況是隔了一輩的堂侄。
他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卻沒人能留意到暗中窺伺的無數雙眼睛。完顏宗磐下決心與太祖一系的兄弟們金戈相向,可他的決心哪里比得上失去了中堅力量的太祖諸子。
宗望身死,太祖系威望權勢的流逝快到不可思議,往日再如何淡定的宗干等人如今也真坐不下去了。在兀術的推動下,早早于暗地里勾連起了一張大網——趁著太祖的威望還能使用,謀劃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篡權奪位大戲。
本應當在主人離家后清清冷冷的王府里,此時站滿了人,一個個神色肅殺,望著圍坐在中央的幾位位高權重的太祖親子。
幾個太子圍坐在一起喝酒,仿佛今日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兄弟聚會。
酒席上寂靜無聲,每個人都面無表情的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負責斟酒的女奴們戰戰兢兢,連磕碰聲都不敢發出,一直到天色昏暗,女奴驚懼地詢問是否點燃燈火時,喝酒吃肉的幾人不約而同地站起身,悶頭大踏步往府外走去。他們一動,原先站在院子里如同雕塑般的女真猛安、謀克和他們的下屬們也動了起來,跟隨在諸位太子身后默然無聲地向皇宮方向前進。
上京的冬季夜里極少有行人走動,青天白日尚可,天黑之后亂跑容易凍僵在外頭。是以此時街道上黑壓壓的一群人影悄無聲息地行進,竟未曾驚動多少百姓,即使有,只要將之變為不會叫喊的死人即可。
臨街的二樓窗戶忽然開了條縫隙,里面的人側目往下一看,便臉色劇變,連忙伸手掐滅蠟燭,正是在陪官家說話的高藥師、張俊幾人。
高藥師扯著張俊的衣服,驚悚地說:“是一支部隊,不會是你們潛入上京城的事情走漏了風聲吧?怎么辦,在這里被抓的話,可是上天無路下地無門啊。”
“胡說,我現在的身份是正經的商人。”張俊斥道。但他也有些拿不準,在窗前靜悄悄地窺伺著下方這群人馬的動向,見這群人目標明確,動靜極小,速度很快,不禁砸吧砸吧嘴,“不對勁,這里是上京城,金人的都城,一副茍且的做派很不對勁。”
他扭頭,輕聲道:“官家,您來瞧瞧這群人行事。”
在他的對面,一名編著小辮子女真人打扮的少女放下手里的酒杯,伸手推開側邊的窗戶,打量著底下的場面,那一群黑漆漆的人影連個燈籠都不打,烏泱泱的從雪地里踩過,要不是積雪發出的吱呀吱呀聲,簡直成了一群游蕩的幽靈。
少女正是趙芫,大宋的當今官家,她看了一會兒,笑了,“這么多人,宮變都足夠了吧。”
宮變!?
高藥師差點打翻手里的酒瓶,七手八腳地扶穩酒瓶,他一副見了鬼的表情,“官家,這,這可不能亂猜。若真有人叛變,上京城恐怕要化為一片血海,我們這群外來人第一個遭殃啊。”
“你高藥師是宗干的錢袋子,何懼之有。”趙芫似笑非笑地說道。
“我哪里是完顏宗干的錢袋子,我是您的錢袋子。”滿臉驚恐的高藥師頓時收斂了一下演技,訕笑起來,尷尬地摩挲著臉上的胡子,解釋道,“小人這不是為您的安危擔憂嗎,小人賤命不值錢,提頭做買賣的不怕死。主子您不一樣,您是萬金之軀…”眼看著要夸夸其談拍自己馬屁了,趙芫冷不丁打斷了他的前搖,道:“讓你的探子想辦法通知康文菽,阿骨打之子要造他們叔叔的反了。”
現在來不及了吧?高藥師心里慌,連忙輕手輕腳地小跑出去找人。別的不說,得讓康大人有所防備,畢竟大家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一個搞不好,能把自己這條線扯出來。
黑壓壓的一行人好不停歇抵達皇宮門口,守門的女真侍衛見到他們,一聲不吭,大開宮門。完顏兀術深吸一口氣,握住腰間的彎刀,目不斜視地大踏步率先走進去,他身后的猛安謀克們齊刷刷取出各自武器,滿臉兇惡地跟上。
皇宮中起了些許騷動,很快就平息下來。
身披龍袍的金國皇帝吳乞買走出妃子的寢宮,望著門前與親軍對峙的黑壓壓人影,怒極反笑:“宗干,你們想作甚?”
“陛下,臣等今日前來是懇請你擬定*諳班勃極烈人選,早定大局。”完顏宗干也不藏著掖著,直接了當,“如今朝堂眾臣如賭徒押寶,各自支持心中的儲君人選,亂局已現,為了大金國的國祚能固若金湯、傳世萬代,我只能這么做。”
宗干:“請現在就定下諳班勃極烈。”
“原來是為了此事,”吳乞買點點頭,勉力壓下差點脫口而出的怒罵,定定地說:“諳班勃極烈的選定已經提上日程,交由宗親一起決定人選,你們幾兄弟夜半而來未免太莽撞,就算我現在獨斷朝綱定了人選,明日早朝也不能服眾。”
“國相和宗翰意見,朕不得不顧及啊。”
黑暗中,一直盯著完顏吳乞買看似鎮定的面皮子的兀術走出來,“叔父,我們幾兄弟的意思是,請你現在立即下旨宣布諳班勃極烈由太祖嫡長孫合剌繼任。”他的手按在腰刀上,“如果繼續拖延時間,侄子迫不得已只能做出一些忤逆的事了。”
“你敢!”站在完顏吳乞買身側的大妃直接上前給了這個大侄子一個大嘴巴,恨鐵不成鋼般譴責,“你忘了太祖臨終前說過的話?你們忘了,我沒忘!咱們完顏家永遠和睦,有什么事都商量著來,叫你們幾兄弟有什么事多聽聽國相和叔父的意見!這些話現在被你們扔進狗肚子里去了?”
兀術猝不及防被扇了一耳光,面色劇變,但到底面前的只是大妃,他捏著手里的刀未拔出來,“今時不同往日,若父親還在,他也會選擇合剌!”
“于是你們就來逼宮?”大妃質問著,忽然一揚袖子,手掌長的匕首閃電般刺向完顏兀術的脖子。身為吳乞買的大妃可不是什么弱女子,馬背上的女真人,女人亦兇猛。眼前的侄兒要來搶完顏宗磐的諳班勃極烈之位,她就干脆殺了他們。
“住手!”吳乞買大喝一聲。這一聲卻是遲了,完顏兀術的拳腳功夫遠在大妃之上,只見他后發先至抬手精準捏住了大妃的手腕,用力一折,帶著她手里的匕首反向刺進了對方的脖頸。瞬時,女人脖子里噴出的鮮血澆在完顏兀術的面頰上,襯的他如同暗夜中的惡鬼。
既然動了手,就貫徹到底。完顏兀術扔開大妃的身體,整個人如離弦之箭竄到完顏吳乞買面前,彎刀出鞘,與此同時身后追隨而來的猛安謀克們一擁而上,瞬時將禁衛軍們團團淹沒掉。
夜色越濃,血腥氣彌漫在金國皇宮上空,皇城中的幾處大宅終于亮起燭火。
國相府,完顏撒改老態龍鐘的披著衣裳出門,見到了全副武裝的完顏宗翰,宗翰沉聲:“父親,皇宮內出事了。”
“……一切以大局為重。”沉默片刻后,撒改如此說道。
什么是大局?
勝者即為大局。
待完顏宗翰帶人趕到,展示在他面前的已是余下兩攤爛肉的軀體,只能從破爛的著裝上分辨出其中一人是當今金國皇帝吳乞買,一人是大妃唐括氏。完顏宗干和完顏兀術等人竟然將之剁成了肉泥,完顏宗翰被震得說不出話來。
“你來了。”一個血人走到他面前,冷冷盯著他。
“……我來了。”和血人的兩只血色的眼睛對視的宗翰喉頭發緊,是兀術,他身上的血,是親叔嬸的血。
兩人對視了片刻,兀術抬起手里的刀,遞向他,意味不明地說道:“該你了。”
宗翰沉默地接過刀,深深吸了口冷氣,然后不再猶豫地大跨步走向兩句不成型的尸體,發狠地劈砍起來。
不論是宗翰帶來的女真人,還是完顏兀術兄弟帶來的女真人,皆圍站成一圈默然觀看著這一幕。
直到手臂發酸,宗翰終是停手,起身氣喘吁吁的回到完顏兀術的面前,“宗磐和宗固那里我去處理,其他幾個年紀尚小的,你們自己決定要不要留下。”說完扔下兀術的佩刀,直接跨上馬帶人從來路離開。
同樣渾身鮮血的宗干走到兀術身側,一同望著消失的人影,道:“宗翰既已做出選擇,去安排人準備合剌的登基大典吧。”
“從今往后,我們太祖一系同心同德,重鑄大金榮光。”
第119章 確實鬧大了
于上京城亂起來之前,康文菽已提前得知太祖諸子造反的消息,這位年輕的尚書在書房里靜坐了差不多一刻鐘左右,謀算著今日之后的未來。顯然,宗磐是活不成了,但其作用尚未發揮至最大,自己的這手棋即將成為死棋。
放棄這盤棋回家鄉去?等于白白浪費了他在金國多年的經營,未免可惜。
他取下書架上擺放的彎刀,提著衣擺快步走進馬廄牽出往日只用作擺設的駿馬,輕松跨上馬背,從后門疾馳直奔完顏宗磐府邸。
皇宮的動靜還未傳過來,康文菽無端端深夜扣門倒叫宗磐發了好一通起床邪火,“你小子最好有天大的事來稟報,否則我饒不了你!”只著皮襖的宗磐盤腿坐在堂屋的炕上,氣鼓鼓地瞪自個女婿。
康文菽:“岳父竟還不知曉嗎,太祖的幾位太子造反了。”
“什么?”剛剛端起酒碗的宗磐猛然一頓,似乎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請岳父快快集結人馬,再遲就來不及了。”
死死盯著面前青年那張因為焦急而扭曲的俊臉,宗磐心思急轉起來,有人造反自己不知道,反而叫康文菽一個文官先察覺?這其中是否有什么貓膩?
若消息不實,他貿然集結人馬就會遭到政敵攻訐。
但康文菽身為他的女婿,無論如何也不能害了他這座大靠山。
難道是他謀劃除掉合剌的消息走露,那頭狗急跳墻?想到這里,宗磐猛然起身,“來人!叫麻吉召集謀克!”
瞬時,整座府邸、整片街道皆如炸開了鍋般喧囂。屬于宗磐下屬的猛安和謀克盡數被召集在一起,在其率領下列陣向皇宮進發。
隨著大批女真士兵涌入上京城的街道,原本寂寥無聲的深夜忽然混亂如同鬧市,火光相繼點亮每家每戶的宅邸。平頭百姓惶恐地躲在家中窺伺外面不尋常的動靜,而達官顯貴們紛紛派出家中的奴仆出去打探消息。不過家仆們鬼鬼祟祟探聽消息的速度可比不上謀反者帶兵沖鋒的速度。
宗磐的人馬沒走出多遠,就迎面撞上了另一波氣勢洶洶而來的女真兵馬。
“是你!?”見到對面渾身裹在金屬鎧甲里的完顏宗翰,宗磐頓時面色鐵青,已然預料到了最壞的可能性,但他仍抱有一絲希望,“閃開,我要進宮面圣!”
“太遲了。”面容被頭盔遮擋住的完顏宗翰緩緩搖頭,舉起鐵骨朵搖搖指向完顏宗磐,“對不住兄弟,我不能讓你見到明日的太陽。一切為了朝局的穩定,不能讓大金分裂成兩個部落。”
聞言宗磐眼皮劇烈抽動了下,咬牙恨聲:“我父乃大金皇帝陛下,我乃大金皇帝的嫡長子,宗翰你打算造反嗎?現在放下武器隨我入宮勤王,我可以既往不咎饒恕你的罪過!”
“我說了,你來的太遲。”話落完顏宗翰不再多言,雙腿用力一夾馬腹,如炮彈般沖向對面的宗磐軍,手中鐵骨朵重重甩出。宗磐叫罵著抵擋住飛來的重型鐵器,同樣夾緊馬腹與宗翰鏖戰起來。
完顏宗翰的軍事能力在金國排在第一梯隊,帶兵拿下宗磐部不是問題,但完顏宗磐和他部下勇士奮死殺敵,困獸反撲之力竟也殺得平分秋色。雙方的部將皆為女真各部族最強的戰力,此時卻刀斧相向、你死我活。霎時間火光刀光交錯,殺聲喊聲連成一片,一場空前絕后的金國內戰徹底點燃整座上京城。
宗磐的府邸中此時情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在仔細盤問康文菽后,宗磐的妻子小唐括氏立即組織起自己的人馬,準備前去助力宗磐平叛。
等小唐括氏離開了,偌大的府邸當中沒了主人,康文菽緩緩來到還在熟睡的幼子床前,對守在門口的女奴說:“或許有歹人會趁著岳父不在,前來府上傷人。趕快收拾些小主人的細軟,我帶他出府躲避。”說著將孩子連被褥一起抱起,轉頭往外去。女奴慌亂了片刻,想著康大人在主人們面前的能量,便乖乖聽話準備好包袱一起交到了滿臉擔憂焦急之色的康文菽手上,“大人,外面又冷又黑,您帶卞王子躲到哪里去呢?等大王和王妃回家,我該說您和卞王子去了哪里呢?”
還回什么家啊,康文菽嘴角彎起些許弧度,溫和地說:“等明日天亮了,我就親自送卞王子回來。你們各自找安全的地方躲起來吧。”
眼看康大人頭也不回的走了,女奴糾結的想著自己去哪里躲藏。忽然,剛剛走掉的人轉頭又回來,叫了她一聲,女奴抬頭,一把彎刀毫不留情割斷了她的脖子。
看著女奴無辜死去的不甘表情,康文菽哀嘆對不住。他不得不殺了她,因為唯有死人才不能透露出他的行蹤。這回人是真的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頎長身影迅速消失在漆黑的夜色當中。
………………………
天還沒亮,上京城各家各戶的大門就被踹得震天響。
“開門!開門!”
“搜查通緝要犯!”
趙芫留宿的商賈客棧也沒能幸免,女真士兵三五成群的挨個房門踹,踹開了門,沖進去就是一通打砸,見到金銀手一緊便塞進自己的褲腰帶里。留宿的商賈們哪里有敢反抗的,即使在金國朝廷有靠山,經過昨夜一整夜的廝殺聲,他們也不敢多嘴的。萬一擺出來的靠山已經在昨夜不幸嗝屁呢?靠山嗝屁沒關系,現在別把自己也連累進去啊。
幾個女真士兵來到頂層的豪華包廂,剛準備如法炮制,房門便被人從里頭主動打開,一個身高八尺容貌英武的壯漢立在門口目光如電掃視他們,幾名女真士兵悚然一驚,下意識舉起武器,卻見那漢子下一秒就露出商賈的諂媚笑容,從懷里掏出銅錢:“幾位官老爺,相逢即是有緣,這點銅錢你們拿去喝點熱的。”
領頭的女真人哈哈大笑,接過張俊遞來的銅錢,然后一把推在他的胸口,往里走,“咱們奉命前來搜捕通緝要犯,你們這些行商滾一邊站著去。”
推!……推??領頭女真人又使了把勁兒,張俊僵笑著終于順勢‘被’推了個趔趄,一副害怕的表情央求道:“官老爺,我們屋子里可沒有藏匿什么要犯啊,只咱們少東家在,她年少體弱,萬萬不可受驚擾。”
“叫你滾一邊兒去!”女真士兵不耐煩了,幾人拔出刀來比劃著,見這漢子終于不敢再阻攔,頓時興奮地沖進里間,大好的撈錢機會,慢一秒鐘都該死啊!
“少東家,”張俊黑著臉走到趙芫身后,陰惻惻地盯著正在翻箱倒柜的女真人。
雙手揣在絨筒子里的趙少東家則是老神在在的,輕松看著自家被搶,女真人在上京如此肆無忌憚目無法紀,可見金國朝廷當真亂成了一鍋粥,怎么能不令人心情舒暢。
從屋子里搜刮到不少金銀玉器的女真士兵心滿意足拍著鼓鼓囊囊的衣裳,回頭見到那英武壯漢和一個纖弱少女站在一塊,少女雖作女真打扮,模樣卻白凈漂亮得不像話,根本不是草原人的長相,疑竇頓生,領頭女真人停住離開的腳步,問趙芫是哪里的行商。
“我們商隊從西邊來,倒賣的都是燕地的特產。”趙芫笑道。
從西邊來,女真士兵琢磨著,原來是契丹人。如今上京城的契丹人占了人口的一半,改頭換面學習女真打扮的不在少數,而原遼舊貴族們長得大多便是這般嫩豆腐似的模樣。看來是他多疑了。
雖打消了女真士兵的懷疑,那領頭的卻仍舊不走,反而油膩膩地做出一副英武姿態靠上前來,“你們行商在上京做買賣不容易吧,本大爺乃是撒合謀克手下第一勇士,不如你跟我好,以后在這里沒人敢動你們,怎么樣小娘子?”
察覺到身后的張俊渾身顫動閃電般探出手掌要去抓那領頭女真的面門,趙芫倏地用力按住他欲抬起的胳膊,力道驚人。
“少東家,此人留不得!”張俊漲紅臉,羞憤欲死仿佛被調戲的人是他。
“哎?你做什么?”那領頭的女真見狀當即舉起刀,“信不信老子砍了你的腦袋!”
“老子看中你家少東家是你們的榮幸,還不洗干凈了送上……啊呀!”
一個人形物體直接飛出了二樓。
“什么東西?”率隊走在街道中搜查宗磐余黨的完顏兀術眼角余光瞥見飛來的‘巨大暗器’,‘唰’的拔出刀來自衛。
不過用不著他出手,身側忠心耿耿的猛安已經飛出一腳將‘暗器’踹飛,“四太子當心!”
“啊——”飛出來的黑影在骨頭折斷的聲音中又繼續慘嚎出聲。
“是自己人!”有人看出‘暗器’身份,上前將慘嚎的人影拖拽到完顏兀術的馬下。
“大王饒命,小的是撒合謀克手下的人,小的是自己人啊!”斷了胳膊又斷腿的女真士兵顧不上渾身劇痛連忙喊叫道,“小人在酒樓里發現可疑人物,遭到他們的暗算,這才摔到您的面前。”
兀術精神大振,斥問道:“反賊余孽藏在此處?可看清是誰?”說著擺動手腕,身后的猛安謀克頓時沖出來將酒樓團團圍住。
二樓窗戶后頭,張俊的胳膊還被趙芫按著,他張著嘴阿巴阿巴,“少東家,事情鬧大了。”
趙芫歪歪頭,從窗戶縫里看見了完顏兀術那張熟悉的興奮的臉,嗯,確實鬧大了。
第120章 顛覆的火種
屋子里剩余的幾名女真士兵,表情從看到少女扔垃圾一樣扔掉他們頭兒的瞠目結舌,演變成強烈的憤怒恐懼,拔出刀要砍殺兩人,趙芫回眸似笑非笑,“我若是你們,就決不會這么做。伸手摸一摸自己衣服里頭藏了多少金銀財寶吧。”
“朝廷派你們出來搜捕要犯,你們倒好,搶掠百姓、調戲民女。若被四太子知曉你們陰奉陽違、假公進私可就慘了。”
金國任用漢臣居多,明面上當真按照漢臣的意見頒布了一些仁政,其中就包括善待百姓、不得奸淫擄掠等。底下的女真族人燒殺搶掠他族百姓只要不放在臺面上便安然無恙,前提是,不放到臺面上。
現在四太子完顏兀術就在外頭,兼一群高級將領,兼無數雙百姓的眼睛盯著。
顯然,事情鬧大了。
幾名女真士兵終于想到這一點,驚惶得手足無措,不知該不該繼續行兇。
酒樓門前,兀術振奮的神情維持得不到片刻,就見一個眼熟的壯漢從酒樓里連滾帶爬的小跑出來,一股腦跪趴到他的馬蹄下,抱著他的馬腿哭爹喊娘著叫冤:“四太子您可得為小人做主啊——”來人滿臉絡腮胡,闊眉深目,中年硬漢的風格,此時一副白蓮花般委屈無辜的表情,粗粗的手指頭抹著眼淚,“小人經營酒樓向來遵紀守法,招攬四方行商目的也是一心為大金國創收。嚶嚶嚶,今日那群天殺的將我酒樓的門踹開,挨個行商盤刮搶奪,日后誰還敢來我這里住宿呢?”
“高藥師,”完顏兀術認出了他,“原來這間酒樓也是你的。”
高藥師連連點頭,眨巴眨巴眼睛:“是我的,是我的。”快看我清澈的雙目,我是你哥的手下,四舍五入我是你的人。
“那正好幫我拿下要犯,”誰知完顏兀術根本沒注意到他那雙極盡無辜的眼睛,所有注意力皆集中在二樓的窗戶口上,那里影影綽綽露出半個人影,“抓住屋子里的人!”他下令道。
“是!”一隊人馬由謀克率領沖入酒樓,直奔‘通緝犯’而去。
“啊!!”這時候,柔弱白蓮花高藥師忽然慘呼一聲,整個人似乎心絞痛般倒在地上哭嚎。
完顏兀術終于屈尊降貴垂下眼皮來,冷冷盯著高藥師,思索大哥的這個錢袋子在作什么幺蛾子。就算今日從這里抓到了宗磐部的余孽,高藥師此人兀術仍是不會動的,沒人會和金錢過不去。于是他放緩了語氣:“你哭什么?我知你與通緝犯無關。”
高藥師哭得幾乎喘不上氣來,勉力支撐了幾次才爬起跪好了,“嗚嗚,小人不是在為自己哭泣,而是為了大金國哭泣。我大金施以仁政,政通人和而百廢待興,庶民無不稱贊,商賈無不向往,金銀銅錢因此而滾滾流入到上京,使得上京成為了不遜色于南朝東京城的又一神都。小人也是看中這一點,將身家性命都托付在大金的興盛之上。”
“可今日我大金勇士所為,卻叫小人窺見了國朝之弊。底層勇士不聽政令,明明是搜捕要犯,執行的卻是搶掠無度之事。若不及時修正弊端,恐怕人心將逝,國家的興盛之路受阻啊。”
周圍的女真人、路邊的百姓和酒樓里的行商皆瞪著眼睛望向四太子的方向,此人出言不遜,四太子肯定會砍下他的腦袋以儆效尤。
所有人都認為完顏兀術驕傲不可一世且性情暴戾,以他多年來的行徑來看確實是這樣的人。可此時此刻,面對眾目睽睽之下痛斥金國弊端的商賈,他卻絲毫沒有發怒的跡象,反而十分平靜地收起馬鞭,讓身邊人將那名飛出來的女真士兵帶上來問話。
那女真人早就兩股戰戰,哪敢如實托出,色令內荏地大喊:“四太子千萬別聽他胡說八道,您下命令掘地三尺把叛黨余孽挖出來,我們當然得挨家挨戶仔細搜查一遍。反而是那些行商有罪,他們敢抵抗肯定也是叛黨的余孽!應該把他們全部抓起來斬首!”
“本王命令你們掘地三尺搜捕要犯,有叫你們掘地三尺搶掠百姓與商賈了嗎?”看著眼前人鼓得不成樣子的沉甸甸的衣裳,完顏兀術感覺到無比的憤怒!這里是上京,不是東京,是大金,不是宋國。搶掠宋人天經地義,那是底下人應得的戰利品。可回到自己的首都照舊肆無忌憚到處搶掠,則是在掘地大金國的根基!
四太子既然表態了,身旁的謀克便上前一腳踹在那人的身上,將人踩住伸手扯開衣裳,頓時耀眼的珠光寶氣散落的遍地都是,別說周圍的底層女真士兵看直了眼,連動手的謀克都罵了聲狗雜種,一個早上就搞到這么多寶貝!而他們跟在四太子的身邊反而沒機會大撈特撈!
兀術合上眼皮,冷聲說:“將他押下去,按照大金律例該怎么判就怎么判。”這是給周圍人的交代,他大金國已經是個文明的帝國,而非過去的女真小部落,沒有法度、規則。
此時沖進酒樓的女真士兵已經將二樓的人抓了起來,只見士兵們押解著一高一矮兩名男女下了樓,向酒樓正門走來。高藥師眼角余光一直在盯著酒樓方向,見大宋的官家和張俊當真被女真人抓來了,禁不住額頭直冒冷汗。他聽聞趙官家曾在戰場上一箭射中過完顏兀術的屁股,如今兩人面對面,趙官家豈怕是性命難保!
想到這里,高藥師膝蓋差點掉到地上,連忙振作心境,努力做出一副受天大委屈的模樣,揮舞著臂膀跑到酒樓門口拉著看熱鬧的好幾個行商沖出來,哭嚎道:“酒店里根本沒有什么通緝犯,這些人都是被士兵搶劫的苦主啊,可憐天見,大家帶來的金銀珠寶全部被洗劫一空,很多原本要上貢給太子您的!您瞧這位,昨日還在問我怎么才能引薦給幾位太子,他仰慕您多時,準備了上好的玉佛,只為在您這里留個好印象。您再瞧那位,大太子已經答應接見他,可現在他身無長物,準備的寶貝不知道被哪個天殺的借著搜查通緝犯的由頭給摸走了,還有他、他、他!這可怎么辦啊,大家伙兒還怎么在上京城立足啊!”
隨著高藥師動情的哭嚎,眼見完顏兀術沒有發火的跡象,一群商賈們頓時覺得摸到了脈搏,紛紛沖到前頭七嘴八舌地報起自己丟失的財寶,一個兩個全是先給眼前這位四太子殿下的,“殿下,我丟的那柄玉璧是先秦傳下來的寶貝!”“我準備送給殿下的金玉滿堂乃絕世孤品!”“殿下,殿下您要為我們做主啊!”
眼見酒樓門前一片混亂,帶著面紗的趙芫和張俊相視一笑,張俊跳起來就往前沖扯著嗓門:“四太子殿下,我們也丟了寶物!”
完顏兀術只覺得腦子被吵得嗡嗡直響,銳利的視線在這群商賈當中一一掃視,包括剛剛被押解出來的張俊和趙芫兩人,他的目光停留在人群最后面的少女頭頂。擁擠的商賈們將少女的面容擋得嚴嚴實實,只在晃動當中可以窺見少女細白的肌膚和鴉羽般的辮子。即便未曾見到容貌,也能猜到必然是個嬌養的美嬌娥。
視線在那張隱約露出一些的面容上停留了好一會兒,完顏兀術才移開目光,繼續搜尋宗磐部的余孽們。
美色雖在眼前,卻萬萬比不上搜捕叛黨來的緊要。
昨夜上京城大戰,宗磐當場被宗翰格殺,其妻子小唐括氏于幾個兒子皆被除盡。唯獨一名幼子卞憑空失蹤。經過搜捕,曾經支持宗磐爭儲的大臣和將領不少丟下家人連夜出逃,兀術斷定是這些多藏起來的宗磐親信們將卞王子帶走藏匿起來。
旁的人躲起來并不打緊,完顏卞絕不可流落在外。精通漢學的完顏兀術深刻明白斬草要除根的道理。
確定此地沒有宗磐部余孽存在,兀術當即拉扯韁繩,不準備在這里繼續浪費時間,至于身后那群叫嚷的商賈,回頭再來料理,該接納投誠的接納投誠,該丟給衙門的丟給衙門。
呵,還有個商賈出身的女人。
回味著人群中影影綽綽的驚鴻一瞥,竟冒出現在回頭去看清那女人的真實長相的強烈念頭。而且朦朦朧朧的竟產生一股奇妙的熟悉感。完顏兀術哂笑,罷了,回頭將人納到府里頭便是。
爭搶著在金國四太子面前露臉的商人們見正主要走,一個個依依不舍地邊追邊喊著自己要獻寶云云,高藥師從混亂的人群當中鉆出來,抹著額頭上的冷汗,悄悄來到趙芫面前,膽戰心驚地問:“官家,您沒被四太子認出來吧?”
“大概沒有。”趙芫回憶了下,她專門挑了角度遮擋面容,垂下了腦袋。如果只看一片皮膚一把頭發都可以認出她來,那完顏兀術得恨她恨到夜夜夢見她的臉才行。
聞言,高藥師倒吸口冷氣,急的抓耳撓腮,“嘶,咱還是趕緊安排路子送您出城,留在上京太危險了。”他剛才可是發現四太子一直盯著趙官家看呢,即使一時沒認出來,肯定也生了疑心。
“不可,現在你只要一動,便會暴露在金國上層眼中。”趙芫否了他的想法,瑪瑙似的眼眸微彎,“而且,我也想看看這場大戲如何落幕。日后的女真,是誰當家做主。”
高藥師:“這,小人倒是知道。昨夜完顏宗磐應該已經身死,現在肯定會由太祖嫡長孫完顏亶上位,他背后就是宗干、兀術幾位太祖之子。亶王子尚且年幼,又從小熟讀四書五經,浸淫儒家之道,由他上位對您來說是件好事。”
“什么事都非必然,”趙芫搖搖頭,“主弱則臣強,金國朝政則會落入完顏宗干等人手中,局面說不定比金國黨政時更不利。而倘若那位即將上位的完顏亶少而有主見、有抱負,又不是一件好事啊。”
“完顏宗磐,真是死的太早,太沒價值了。”趙芫揣著手緩緩走回酒樓,“阿骨打的兒子們過于敏銳,實力尚存,現在得到了最高權柄,一定會大刀闊斧進行變革。他們需要一份功績來穩定金國朝局。”
西夏,高麗,和我大宋,誰最適合做這塊踏腳石?連敗于大宋,他們短時間內不會再來捋虎須。高麗雖弱,卻無油水可撈。只有西夏這塊石頭可以動一動。
趙芫的心情好了起來,看來除了燕云十六州,河西走廊也到了收復的時機。
一連數日,太宗吳乞買和宗磐部的勢力被連根拔起,大批文臣武將被抓或被殺,不僅他們的家人,連同各自的親信、朋友皆受到牽連下獄,一時間上京城中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許多曾經向被抓的官員送過禮物的商人畏懼至極,想盡辦法謀劃出城,然而他們越著急出城,上京城的戒嚴就越嚴絲合縫,連一只羊一匹馬都不允許離開。
但金國上層最急迫想要找出來的人始終沒有出現,連續半個月遍尋不到蹤跡的完顏兀術開始懷疑是不是帶走完顏卞的人已經離開了上京,所以任由他的人將上京城翻個底朝天也抓不到卞。
而且帶走完顏卞的人,完顏兀術已經有了想法,排除已經抓捕到的宗磐親信,唯獨一個禮部尚書康文菽仍舊下落不明。而康文菽府邸的人招供他在宮變當天的晚上便消失了。如此巧合的時間段,除了康尚書察覺宮變一事,不做他想。
給宗磐傳遞消息的人,帶走宗磐最后的子嗣的人,就是禮部尚書康文菽。
完顏兀術恨得牙癢癢。誰都想不到平日里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竟在這個時候成了他們的心頭刺。
“侄兒拜見四叔。”正在試穿袞服冠冕的少年對大咧咧推門進入的男人恭敬行禮。完顏兀術單手扶起他,拍拍少年的肩膀,“亶兒,你即將登基為帝,就不要再向我行禮了。”
少年溫馴地搖搖頭,“不可,您始終是我的長輩,禮不可廢。”
“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不要全信,沒用。”兀術訓了一句,也不管少年的反應了,領他來到門口,門前站了一隊壯碩如牛氣勢驚人的女真勇士,兀術指著他們對少年道,“這些是我精心挑選出來的各部最忠誠悍勇的戰士,由他們充當你的侍衛保護你在宮中的日常安危,怎么樣,亶兒你喜歡他們嗎?”
“四叔挑選的人,我當然喜歡。”完顏亶矜持地微笑,仔細打量著精神抖擻的眾人,稱贊道,“鷹揚虎視,昂藏七尺,果然都是各部的精英,四叔好眼光。”
“日后他們都是你的心腹,好好調教他們。”兀術大悅,語重心長地說,“三日后登基大典完畢,你的地位便無可撼動,往后咱們一家人好好治理大金國。”
完顏亶無可置否,轉而提到了另一件事,“四叔,可喜(完顏卞)找到了嗎?”
提到此事,完顏兀術的好心情頓時消散不少,“尚未找到他和那禮部尚書。”
完顏亶垂眸,“不如算了吧,可喜只是個兩歲大的孩子,留著也無妨。”話音剛落便被完顏兀術一句‘婦人之仁!’嚴厲打斷,大約見他的情緒明顯有些低落,兀術故而溫和地勸慰他說:“此事與你無關,叔父們會為你掃平一切障礙,你只需要干干凈凈的坐到龍椅上做大金的好皇帝,讓子民愛戴你,讓敵人畏懼你。讓太祖在天之靈為你而驕傲。”
“是。”完顏亶低聲應答。
高藥師開辦的典當行后院密室里頭,康文菽首次與傳聞中的趙官家趙芫見上了面。
“草民拜見官家。”狼狽而不掩風姿的文雅青年撫手拜謁,趙芫連忙扶住他,“康相公不必多禮,這些年全靠你在金國的經營,為我大宋爭取到了不少時間。”
康文菽順勢起身,和趙芫面對面站著,兩只鳳眼里滿是笑意,“官家不怪罪我將這盤棋下死了嗎?”
“怪啊,所以朕罰康相公再開一盤棋。”趙芫同樣滿臉笑意,輕松調侃道,說著她伸手指了指角落椅子里安詳沉睡在襁褓里的孩子。意思那就是康文菽的新棋。
“官家英明,”聞言康文菽微微正色,果然官家盡管年少,心機城府卻遠遠超過同齡人。心中有了計較,他將自己的計劃大致托出,說與這位初次見面的少年帝王聽,“草民打算帶宗磐幼子往西北方向走,那邊是蒙兀人的部落。蒙兀各部的大酋長合不勒汗曾來上京覲見吳乞買,遭到吳乞買的羞辱,對金廷心存芥蒂,有可以利用的地方。若能說服合不勒汗接納完顏卞,日后他以完顏卞為借口顛覆金廷統治,便可使金國內部撕裂。”
“蒙兀人?”趙芫驚了一秒鐘,難道是蒙古人。很快她就淡定了,因為現在的蒙古人應該還窩在鳥不拉屎的地方,尚未崛起,否則也不會被完顏吳乞買羞辱了。不過既然已經有刺探深入蒙古部落的機會,當然不能放過,“康相公此計大有可為,朕回頭會派人助你在草原站穩腳跟,務必使草原部落與金廷相互消耗,最好形成長期牽制局面。”
康文菽深深瞧了眼趙官家,鄭重道:*“草民盡力而為。草民觀那合不勒汗有阿骨打之形影,早已派人留意蒙兀部落的情況,此去正好可以用上以前布置的人脈,成功立足的幾率很高。”官家所言‘相互消耗’、‘長期牽制’,是隨口而言,還是……早已探聽過草原部落的實力?康文菽情不自禁疑惑起來,他們這位年少的女官家,眼睛究竟看到了多遠的地方?
“你什么時候離開上京?朕讓高藥師的商隊為你打掩護。”趙芫說。
“金國少帝登基當天,是離開上京的好機會。臣會喬裝混入人群出城,若有商隊做掩護自是更加萬無一失。”康文菽道。
事情定下來了,一邊旁聽的張俊終于有機會插嘴,他用難以理解的眼神打量著這位長久以來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自己人’,“我以為你被高藥師藏起來了,可高藥師說你沒來找過他求助。那半個月來,你帶著個孩子如何躲開金人的地毯式搜索的?”
趙芫也很好奇,一個文質彬彬看著就很弱雞的書生,難不成會飛?會隱身?
提起這個,康文菽笑了,“這便要靠臣過去經營的人脈了。”
張俊眼睛一亮:“什么人脈敢在這種情況下收留宗磐的幼子?能為我們所用嗎?”
康文菽:“是完顏亶,太祖嫡長孫。”
張俊:哈?你再說一遍是誰?
趙芫若有所思,“我聽說你當過完顏亶的老師。”
見趙芫感興趣,于是康文菽細細講了一遍他對完顏亶的了解,完顏亶年少,尚且純真,未來有可能成為隱形的傀儡,卻也有可能成為一個可怕的金國新帝。因為如今完顏亶的純真全依賴于他單一的生活圈子,整日唯有四書五經和君子六藝相伴,連個同齡的玩伴都沒有。等他接觸到朝廷上的勾心斗角,權勢與美**惑,會產生什么樣的化學反應還真沒法進行預判。
“朕不會小瞧他,不論他是什么樣的人。”聽出了康文菽的暗示,趙芫淡然,核彈發射器握在小孩手里,那也還是核彈。她要做的是把核彈變成手槍,再變成水槍,最后徹底化為空氣。這才叫沒有危險。
“官家心中有數,是草民多慮了。”
就在幾人秘密商談時,守在外頭的高藥師迎來了個令他膽戰心驚的大人物。
女真婦人裝扮的中年管事居高臨下地睥睨著滿臉諂媚之色的商人:“那商戶女,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