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同心(〇九)
桌上的酒菜冷了, 也沒人去管。近正午時分,酒樓里客多起來,樓上樓下跑得咚咚咚的,好像有無數人潮從她們身邊奔過去, 都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后來玉漏問玉嬌, “既然回南京來, 怎么不回家去?”
玉嬌笑笑, “回家去做什么?你一個人奚落我還不夠, 還要叫爹娘一齊奚落我?”
“別說這賭氣的話了。”玉漏翻個眼皮, 輕嘆道:“家里境況好了許多,搬了新房子, 爹做了縣丞,無論如何,也比你眼下淪落風塵要好。我明白告訴你,我們家里那位大爺可沒什么長性, 今日戀著這個,明日又迷上那個,都是難保的事, 你指望他能和你長久么?”
“誰要和他長久?我不過是為幫襯你們三爺, 也為賺他些錢。”玉嬌不以為意, 在窗戶底下坐定,“從前爹娘鉆頭覓縫地把咱們往那些高門大院里送, 不就圖幾個錢?你們大爺的錢比那些人不知好賺多少。”
“你總不能一輩子這樣稀里糊涂混下去吧?”
“難道從前就不是稀里糊涂在混?”玉嬌一手支頤著臉,一手沿著那茶壺上的連枝紋摸過去, 笑道:“自然如今說出去是難聽, 可我的名聲早就弄壞了,還怕什么?好歹眼下我的錢都是為自己賺的, 不是替別人賣命。將來如何,我懶得去想,從前那日子也沒見得能掙到一份將來。”
玉漏聽著她自在從容的口氣,也不知說什么好,只悶著頭半晌不吭聲。
玉嬌隔會轉過臉來看她,警告道:“你可別和別人提我一個字,爹娘玉湘跟前也不要提,還當我沒回來一樣。”
玉漏喘了口氣,沒奈何地答應,“我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心里還在替玉嬌盤算未來,然而算來算去,果然如她自己說的,能走的路幾乎早就斷絕了。眼下雖墮入風塵,名聲是徹底毀于一旦,但先前給人做妾,和人私通,又與人私奔,不見得好聽多少,還不如這會,只應著兆林一個客人,又賺足了他成千上萬的銀子,倒落了個實惠。了不得將來帶著錢隱姓埋名,只要手上有錢,還怕日子過不下去?
如此一想,心略微放寬了些。一徑家來,碰見池鏡正要打發人往四府去接她,倒見她先回來了,忙迎上去笑,“你怎么忽然想著到四府去了?我正要打發車馬去接你,是在那頭用的午飯?”
玉漏伴著面孔,只橫他一眼便往臥房里去,不搭他的話。他疑惑不已,驅散了丫頭,追進臥房里,“四府有人得罪了你?”
她仍不作聲,拿了衣裳丟在鋪上,脫了鞋子上去,放下帳子在里頭換衣裳。池鏡站在紗帳外頭有點發急,“怎么了?忽然不理人,冤有頭債有主 ,別人得罪你,我又沒有得罪你,怎么朝我發脾氣?你從不是這樣不講道理的女人。”
玉漏窸窸窣窣套好衣裳,撩著一片帳子冷笑,“所以我就是最好欺負的。”
他忙把帳子掛起來,挨著床沿坐下,“怎么說這話?我幾時欺負了你?”
玉漏低著臉,哼了聲,“非但我好欺負,我們連家的人都給你算計了去。”
池鏡聽著有點心虛,原本就覺得她忽然跑到四府去有些奇怪,也許只是藉口。他笑著,“這又是從何說起?”@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個人一向經得住詐,她索性戳破了,“你還問我?我倒要問問你,玉嬌回南京來的事,你怎么沒對我說?”
“原來是為這事。我最初碰見她那陣原就想告訴你的,可她攔著不許——”
“她不許你就不說了?你幾時聽話起來了?”玉漏盤腿坐在床上,斜著冷冷的眼鉤子,把他那點狼心狗肺只管往外掏,“我看你就是有意瞞著,要是給我知道了,誰還替你辦那些齷齪事呢?是這個主意不是?你這個人,算計自己的兄長不算,還要算計我的姊妹,天下人誰不受你的算計?”
說得池鏡放下臉,“你說我齷齪?”
玉漏曉得話說得重了些,可想到他背著她做了這些事,連玉嬌也利用,實在可氣!她把臉偏到那頭,“反正你這個人的心也不知是什么做的,一顆心一雙眼就只有自己。你不勸著點玉嬌,反還利用她去算計你大哥,在你心里,還不是能用的人且先用著,不能用的就懶得理他,豈會管他的長遠。”
說得池鏡生氣,立起身來,“我就是這樣的人,你倒把我看得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那為什么明知我是這樣的人,還要嫁我?”說著,唇角牽起一絲微笑,“難道你不是和我一樣的人?你要嫁給我,不也是看中在我身上有利可圖?”
堵得她也沒話可駁了,也自嘲地笑一聲,“是啊,我也是這樣機關算盡的人,又有什么資格來講你?”
他聽了益發生氣,吭吭冷笑出聲,“你承認得倒痛快。”
“橫豎你心里明白得很,眼下又說開了,我有什么可辨的?”她咕噥道:“不過我比不上你心狠,我不過算計點錢,你連人家的性命都要算計了去。”
后頭半截池鏡沒聽見,只看見她嘴皮子翕動,料也不是什么好話。他立在跟前干慪了會,待要和她吵,又見她偏著臉,一種淡淡然的表情,他又覺得沒意思,賭氣出門去了。
一時金寶進來,看玉漏臉色不好,試著問:“吵架了?”
玉漏咕噥了句“沒有”,金寶卻好笑,“倒是難得見你們吵回架。”
玉漏沒作聲,推說要睡午覺,趕她出去了。自己躺在床上也難睡著,想到池鏡,賀臺,兆林,玉嬌這些人,不免有點兔死狐悲的情緒。他從不替人多考慮,凡事以他自己要緊,將來如果嫌她多余礙事了,是不是也狠得下心?
現在自然是不會了,老太太跟前還用得上她,可老太太也有死的一
天,那時候池家就是他的天下了,連她的前程也掌握進他手里。她想到從前一門心思打算要嫁給他,當做是個賭局,以為成了親就是贏了。可一旦上了賭桌,哪有輕易下得了場的,嫁給這樣個用心不善的人,就意味著一生懸在鋼索上,信不過,要和他打一輩子的擂臺。
下晌他回來,熬到夜間睡覺的時候,玉漏背對著問他:“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池鏡有點意外,還以為她不會和他講話。他放下墊在腦后的胳膊,扭頭看她的后腦勺,“什么什么主意?”
“大爺那頭。”只聽玉嬌說池鏡要拿兆林的過子,官場上的事情玉嬌說不清楚,她只管勸著兆林收陸家的錢替陸家辦事。好像兆林買通了府衙縣衙的人,連鳳二跟前那兩個小廝都暗里使獄吏通了氣 ,叫他們下回過堂反水,指認當時是鳳二領頭打的人。
她翻正了身,板板正正地望著床頂,“陸家咬定了鳳二爺是主使。到底是不是鳳二爺?”
“若真是他主使的,陸家也不會舍得花大價錢了,等著衙門審清楚就是。”
“那眼下那幾個一起打人的小廝若都咬是鳳二爺是主謀的人,誰還替他翻案?難不成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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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官職在身,替他翻什么案?”池鏡笑了笑,“會有人來替他翻案的,鳳翔不日就要回南京來了,怎么會放著他兄弟不管?到時候案子交到刑部去,他一定會到刑部去求著細查到底。”
聽他的意思,只要覆核下來,就能推翻現下審定的結果,到時候就能把兆林套進去。
“怪只怪大哥太狂妄自大,以為咱們這樣的人家權勢滔天,沒人敢管敢問,誰也不放在眼里。”
玉漏不免擔憂,“到時候查到是他從中作梗,會不會牽連到咱們家?”
他從容篤定地道:“不會的,鳳翔當初的官是我父親替他向吏部討來的,那位張大人雖然剛正,可先前吃過虧,也敢再輕易得罪人。他們就是要上告朝廷,也是先寫信知會晟王和父親一聲。”
玉漏心頭松了口氣,沒再多問,翻過身仍要睡去。反正外頭的事情她管不了,何況前前后后都給他算到了,她再操心也是多余。她看到窗戶上有一只燈籠的影,在灰冷的月光里晃著,感到點涼意,把被子拉到肩上來,緊緊闔上了眼。
聽見他也跟著翻過來,能覺得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盯在她腦后,有一聲輕微的嘆息,“你以為我心機深重,手段狠毒,是么?”
“沒有。”她說。
池鏡笑了笑,“我知道你是這么想我,可能你還會想,將來要是夫妻反目,我會不會也使些歹毒的手段對付你。”
玉漏剛要張口反駁,又聽見他說:“你這個人,從來不肯把人往好處想,凡事也只管往壞里去打算。”
他倒真是了解她,她沉默著想,可有什么辦法,她所有經歷的一切,不容許她把人往好處想,因為連爹媽也靠不住。何況他本來不算個好人,難道要她蒙著自己的眼睛發傻夢?信他單單因為愛她,就絕無傷害她的可能?她從不冒這種險,堅信防人之心不可無。
他又有點自嘲地笑道:“其實我這人也是一樣,可奇怪是在你身上,我永遠存留著一片希望。我知道你一定要嫁我,不過是因為看中池家的門楣。但我一直覺得,天長日久,你總會有拋掉一切擔心恐懼,愛我信我的一天。”
他說完便沉默下去,仿佛在等一個答案。玉漏心里禁不住笑起來,想不到他還有這樣天真的一面?@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毫不防備地去愛一個人,那太難了。她既沒反駁他,也沒有答應,假裝睡著。但知道他一定知道她沒睡,所以覺得這沉默更磨人了。
次日起來,兩個人又像沒吵過,吃過早飯,玉漏如常打發池鏡出門讀書。池鏡本來避免提起此事,可臨出門前,還是不得不囑咐她一句,“你近來別總去找玉嬌,免得給大哥撞見。”
玉漏點了點頭,“曲中那地方,我也不好去得。等這事了結了,我再和她商議個打算將來的出路,總不能放任她一世在那地方,到底不是個長法。”
“我知道你嘴硬心軟,說是不管她,心里卻放不下。你放心,她既是你親姐姐,我做妹夫的,自然也不會放著她不管。”
這會又犯起好心了!玉漏心里還有氣,就沒搭這話,只摧著他出門,好到老太太那頭去請安,原已比往常遲了些。
去時正值老太太這里開早飯,見她進來,老太太一面往凳上坐,一面嘆了口氣。玉漏聽出是對她今日來晚了見怪,忙踅進罩屏代了丫頭在桌旁服侍,“今日睡過了頭,來遲了些。”
沒找藉口,倒和了老太太的心,握著箸兒斜著眼睇她 ,“昨夜里睡遲了?臉色有些不大好。”
“老太太眼力真好。昨夜里沒什么風,開窗又嫌吵,到處是蟲蛙在叫,何況我們那窗戶又朝著里頭那洞門,五更一過就有人進出吵鬧。內外兩重窗戶都關上嚜又悶,翻來覆去大半宿才睡過去。”
“這時節是這樣。”老太太吃著飯沉默下去,隔會又忽道:“你們住在前頭那屋子是有些不大便宜,以后搬到后頭去住著還好些。”
這“以后”可長著呢,難道把燕太太趕出去,里頭讓給他們住?除非給他們另挪處院子,否則只有等到燕太太將來死了。
玉漏正笑著,又有個小丫頭進來回,“二奶奶套了馬車回鳳家去了。”
老太太立時臉上就不大好看,放下了箸兒,“越來越沒規矩了,出門也不來告訴一聲?”
那小丫頭道:“走得急匆匆的,好像是鳳家出了什么事。”
還不就是鳳二爺的事,老太太益發不高興,不叫她管不叫她管,就是聽不進去!
她趕了小丫頭出去,扭頭和玉漏抱怨,“咱們家這二奶奶,經過多少事也還是長不大,一味任性。她二哥是打死了人!她管得了么?我勸她好好在家等著衙門里裁奪,你看她,才消停了幾日,又坐不住了。”
八成是小廝們反水指證鳳二的事傳出來了,絡嫻這會得了消息,急著回去和風二奶奶商議。玉漏裝作不知道這些事,輕描淡寫地和老太太敷衍,“到底是娘家的哥哥嚜,自然是要急的 。老太太隨她去好了,只要咱們家沒干涉這案子,就不怕人說閑話。外頭那些嘴再厲害,總不能說做妹子的擔心哥哥的事也不應該。”
“人命官司,又不是兒戲,誰敢輕易干涉啊?別看我們這樣的人家,越是有些勢力,越是要行得正坐得端。”
玉漏聽她義正詞嚴 ,不由得斜下眼看她,見她連表情也是一副問心無愧的樣子。要不是從池鏡那里知道鳳家二房的地落到了她手上,恐怕也要真信了她。
不過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譴責她什么,好處落到池家來,將來早晚還是他們年輕的人受利。至于鳳家,玉漏想到,也只有一聲嘆息咽進肚里。
結同心(〇十)
按說絡嫻趕回鳳家, 才聽鳳二奶奶詳細說起,跟著鳳二一起被拘在牢里的兩個小廝忽然改了口,指認是鳳二主使的人,那陸奇并他那兩個小廝都是幫鳳二的忙。
絡嫻聽了, 如何不急, 拉著她二嫂跳腳道:“先前他們還說是那陸奇先出手打的人哩!眼下改口, 衙門就信么?”
鳳二奶奶一樣又憤又急, “先前審的時候是說, 他們從酒樓里出來, 你二哥撞翻了那貨郎的擔子,和他正吵著, 那陸奇便先動了手。酒樓里看見的伙計也是這樣說。可前日再審,這些人就統統改了口,想必是暗里拿了陸家的好處!”
絡嫻回頭吩咐管事的,“去將咱們家那兩個小廝的家人找來。”
那管事卻道:“昨日就去找過了, 他們早躲起來了,肯定是收了陸家的錢才改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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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二奶奶扭頭哭起來,“現下這案子審定了, 判定是你二哥的主謀, 就要交到刑部核審了!這可怎么辦?”
絡嫻又抱起期望來, “二嫂先別急,聽說刑部的張大人早在過問此事, 想必會認真覆核,興許案子交到他那里, 還會有轉機。”
不想那張大人不過是受貨郎家人之托, 要拿住兇手,如今案子交上來一看, 兩個兇手皆在案上,誰也沒逃過。因此也沒細核,不日便定下將主犯擇日押送京城以待絞刑,一干從犯擇日發配登州府服役,年
數不等。
消息一出,鳳二奶奶便病得臥床不起,虧得沒幾日鳳翔歸家,鳳二奶奶如見救星,當日就精神許多。
鳳翔向她問清了案子始末后,連午飯也不及吃,就叫小廝備馬,欲去訪那位張大人。偏儷仙不依,一徑拉著他回房,“事情再急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的,你風塵仆仆趕回家來,就是不吃飯,也要先沐浴更衣,去見人家大人才像個樣子嚜。”
說著叫吩咐丫頭預備洗澡的熱水衣裳,鳳翔洗澡出來,又見桌上擺好了午飯,儷仙拉他入座,勸道:“大中午的你跑到人家府上去,要是撞見人家在用午飯,是請你還是不請你?不如下晌再去,免得人家府上為難。”
鳳翔想來也是,便也安心坐下來,端起碗又先嘆氣,“二弟自小便沖動好斗,我知道他無人管束,遲早要惹禍,所以我離家時反復囑咐你,要你多約束著他,可你——”說著瞅她一眼,轉而又道:“我聽說你非要鬧著分了家?這么大的事,為什么不等我回家來再議?”
儷仙眼皮一翻,道:“瞧你,一回來沒句好話,先派我這通不是。議什么?有什么可議的?分家的事太太過世前早就分派好了的,我又沒多占他們什么,不過是按太太分好的來分。虧得我有先見之明,不然連咱們的那一份子都得搭進去。你看二房搭進去多少,還不是白搭,二弟還是給定了個主犯。”
鳳翔雖不喜歡鳳二奶奶拿錢疏通之事,可也體諒她是婦人之見,人之常情。倒聽說求到儷仙這里來,儷仙握著田契地契不撒手,嫌她過于見利忘義,“你的眼里除了錢,可還有骨肉親情?”
儷仙把面前的碗碟一推,冷笑道:“唷,你不是自詡清流,一向不恥官場上這些跑門路打點的手段嚜,怎么遇上你兄弟的事,又不講這個了?要我講骨肉親情,我怎么講呀?我又不是當官的,娘家人又死絕了,要我求誰去?你們一家子骨肉親情,怎么你三妹妹也沒求上池家幫這個忙?”
才剛也聽鳳二奶奶說了,求過池家,可池家老太太不肯多管,才叫那陸家有了可乘之機。不過也怪不得人家,難道要叫人家徇私枉法?鳳翔自己也不肯做這樣的事,但想到總是不免心寒。
他沉默一會,輕聲問:“池鏡有沒有來問過這事?”
儷仙嗤笑起來,“人家為什么要來過問啊?為從前和你有些交情,還是為他那三奶奶和你有舊?快別說這招笑的話了。說起來也真是,你三妹妹是池家的二奶奶,你的老相好又是池家的三奶奶,你不去難她們,反來責怪我這個沒權沒勢的人?哼,還真是人善被人欺,我要真像她們似的眼里除了錢,別的一概沒有那倒好了,免得受你這份氣!千八百里的回來,一句體貼的話沒有,虧我還怕你路上累著餓著!”
說著丟下箸兒起身,到旁邊椅上坐了,懷著一肚子的冤屈不再理他。
靜了一陣,鳳翔道:“我也是急的,這事也不能怪你。”
儷仙臉色方轉得好看些,又走回來坐,“這事情說來說去,還是你二弟的不是,他少在外頭吃酒鬧事,也惹不出這樣大的禍。”
“我何嘗不知道這道理?只是他到底我的手足兄弟,何況這案情有冤,我怎能放著不管?好在聽說那張大人為官還算剛直,我去求一求他,不怕他不重新覆核此案。”
儷仙嘆了口氣,瞥他一眼,“可要送點銀子啊?”
鳳翔笑著搖頭,“送錢反倒把事情弄壞了,我聽說張大人并不是那樣的人。我且先去試試他的口風。”
于是吃過午飯,便先打發小廝往那張大人府上遞了名帖。那張大人早聞得南京諸多世家子弟之中,唯有個鳳翔是個仁人君子,因此一看名帖,次日就遣人將其請進府中。
又隔幾日,便聽見永泉到外書房來回稟池鏡,“張大人今日將鳳大爺請到刑部去了,大約是去查閱此案的卷宗,看樣子是鳳大爺說動了他,要重新覆核這案子。”
池鏡因問:“大爺那里知道了么?”
“聽田旺打探的消息說,昨日上元縣那縣令看出不對來,往曲中秦家找過大爺,兩個人像是在商議對策。”
“怎么,大爺也急了?”
“看大爺倒還是那副樣子,連和大老爺都沒說。”
他大哥一向仗著池家的勢力,從不將這等小案子放在心上,何況如今做了晟王的舅兄,自然益發不知天高地厚。這就好了,正好掉進池鏡的圈套里。
他掉過頭來笑笑,“這一向你們盯緊,有什么消息先來回我。”
“小的明白。”永泉又道:“往連家去的馬車備好了,東西也都抬到車上去了。”
“你在門前候著,等奶奶去回過老太太就動身。”
原來這日是秋五太太生日,池鏡特地向史老侍讀告了幾日假,要并玉漏回連家替岳母做生日。玉漏一早便換了衣裳去辭老太太,老太太也備了份禮在那里,叫她一并帶回去,“替我向你母親問好,叫她得空多到家里來坐坐。”
玉漏忙跪下謝,老太太叫她起來,另囑咐道:“難得回去一趟,也不必急著回來,叫鏡兒陪著你在娘家多住兩日。”
“謝老太太體貼,預備今日去,明日就回來。”
老太太凝眉一想,這兩日也夠了,便點頭,“想必你們家里客也多,又聽說你們府上那位姨太太懷著身孕,只怕顧不到你們,只住一日也好。”
說起梅紅,玉漏有些尷尬,只是訕笑。
這廂辭完老太太,又回去辭燕太太。燕太太一句多余的話沒說,只隨便答應了兩聲,稱精神不好,仍踅進臥房里睡覺。
玉漏明知燕太太自銀庫失竊的事情出來,便被流言所累,常日推病不出門,只上回蘆笙回門省親那日見些喜氣,素日都只管把自己關在房內,懶怠怠的。
不過那徐媽媽還在屋里,玉漏怕不問一句顯得太過不孝不敬,便悄聲問:“太太還沒好呢?”
“身上是沒什么,就是精神頭不好。”
“要不傳太醫開些藥吃?”
徐媽媽雙手搭在腹前,冷笑一聲,“難為三奶奶大忙人,還惦記著太太。”
玉漏暗悔多余說這幾句,冷眼看她兩回,便告辭出去。回房見池鏡已進來了,就急匆匆囑咐了丫頭們幾句,并他往門上坐馬車。
路上想到永泉大清早到外書房回話,恐怕是為那樁案子的事,因此問了兩句,“聽說這案子早遞到了刑部,連刑部那頭也核準了是鳳二爺的主使。”
“你從哪里聽說的?”
“媛姐說的,下人也在議論,二奶奶哭了好幾回。”
池鏡笑道:“你這都是舊話了,前幾日鳳翔回了南京,已去和那張大人見過了,眼下正預備要重核此案。”
如此看來,就和他預料的不差了,只等鳳翔和那張大人把兆林揪出來。在鳳翔來說,要查到兆林頭上也不是什么難事。只是這兩日在家中看見翠華,也沒見什么異樣,是不知道兆林在外頭做的事,還是根本不把這種案子放在心上?
池鏡不聞她說話,還當她是聽見鳳翔回來才如有所思,便斜眼窺在她面上。馬車一搖一晃,那目光便在她臉上一錯一錯的,像簾子里漏進來的一片光。
她察覺到,抬起額頭,“你看著我做什么?”
池鏡搖搖頭,心下卻為那日吵架的事耿耿于懷。鳳翔這會回來和他一比,只怕
她更要覺得他壞了。
“那你說,大爺知不知道刑部要重核案子的事?這幾日我在家看見大奶奶,還和往常一個樣,也沒見擔心,昨日碰見大爺,也和往常一樣悠閑。”
池鏡鄙薄地微笑著,“大哥一向仗著池家的勢力在官中作威作福,如今又是晟王的舅兄,以為沒人敢得罪他,自然心寬得很。”
玉漏也好笑,“偏是遇見鳳翔那個人。”
他斜睨她一眼,半笑不笑地,“可不是,鳳翔何等賢良方正,不畏強權。”
玉漏聽出他口氣里的酸意,也沒想去分辨什么,反正不是鳳翔便是西坡,不說到他們還好,說到他就是這樣。她也知道他是因為不確定她的感情 ,所以用這種方式試探,無非是要她口頭上的承諾。
可偏偏虛情假意的話她可以說上幾天幾夜不重樣,要真心實意的話,猶如呈堂證供,她不得不字字謹慎,什么也不敢多說。
沉默著走到連家,還在門前就聽見里頭熱熱鬧鬧的,來了好些親戚家。從前秋五太太的生日少見這樣的陣仗,自然如今是不同了。
照例要到正屋里去給秋五太太磕頭拜壽,不想走到二廳前頭,池鏡就給連秀才故意叫進廳上去和男客們說話,知道他不愿給秋五太太磕頭,便十分體貼地做主免了他的那份禮。
玉漏這份免不得 ,繞廊洞轉到里頭正屋,連玉湘也回來了。兩個女兒當著女客們的面給秋五太太說了好些吉祥話,和大家坐下來談天以待開席。眾人說來說去,話頭不是在玉漏身上,就要繞去梅紅身上,大多還是樂得看秋五太太的笑話。
秋五太太自己不覺得,還是一臉喜氣洋洋,“肚子大,又圓,一定是個小子!”說話還請了梅紅出來給大家瞧她的肚皮。
大家一面瞧梅紅,一面瞧她,笑都笑不過來。玉漏看不過去,推說給馬車顛著了,要回房歇會。剛坐定不久,玉湘推門進來,臉上還滯留著和眾人周旋應酬的笑意,“你怎么不在那屋里多坐會?嬸娘她們還想多問問你的近況呢。”
“她們哪里是要問我的近況,還不是想問池家的近況。”玉漏從床上起身,走到外頭榻上坐,瞅著玉湘攢眉,“你好像胖了些。”
玉湘笑道:“給你看出來了?我又有了,還沒對人說呢。”
玉漏驚詫著看她的肚皮,細看才看出來,是微微隆起來一點。她坐到她身邊去,摸她的肚皮,“不知這回是兒子還是女兒。”
“這回要是女兒也不怕,橫豎我前頭生了個小子。”她只管幸福地笑著,對自己如今的日子十分滿意。
一時外頭嚷著開席,姊妹倆出去敷衍應酬了一回,吃過午飯又回房來坐著。漸漸聽見外頭亂著在送客了,還有她大伯和三叔沒走,拉了池鏡在正屋內說話,秋五太太便也避到這屋里來,這時才聽玉湘說起有了身孕的事。
秋五太太自然高興,多一個兒子就意味著玉湘在胡家多一份保障。
玉漏坐在那頭笑她,“玉湘才剛還說呢,這回是個女兒也不怕,兒女雙全嚜。”
秋五太太夾著額心道:“還是兒子好,兩個兒子養起來,不怕將來胡家的家財沒有你的份,以后他們太太要是死了,只怕還要將你扶正呢,那也算熬出頭了。”
玉湘低頭摸著肚子,有些遺憾和悵惘,“這回大概是個女兒,這些時總是夢見玉嬌。”
好久不曾念起這個名字,但秋五太太聽著并不感到陌生,因為心里常念叨。不過她仍然低聲叱著玉湘,“不許說她!還嫌不夠丟人的,還要掛在嘴上說。”
也難怪玉嬌即便墜入風塵,也沒想要回家來,這家里絕對算不上一個好的棲身之所。玉漏本來還想試試她娘的意思,此刻看來,也不必試了,倘或給她知道玉嬌的際遇,不必說,先就是一通冷嘲熱諷,緊跟著便是無盡的責罵,什么難聽罵什么。一個人的心再好,只要嘴上刻毒起來,人家也不會覺得她好到哪里去。
“也不知那丫頭到底是死是活——”秋五太太自己又忍不住嘀咕。
玉湘道:“沒有消息大概就是好的。”
自那回找她找不到,連秀才就不叫找了,只盼著此事慢慢在大家的印象里淡去,生怕誰記得他有個和人私通私奔的女兒。當然另外兩個女兒的經歷也不算光彩,不過她們是混出頭了,誰還敢說她們不好?
聽見他們要出去,連池鏡也要跟著,她們出來送,玉漏偷么在后頭問池鏡,“你跟著去做什么?”@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你大伯要起兩間屋子,請我過去一道看看。”
“你難不成還會看風水?”
池鏡笑著搖頭,“你大伯一力邀我去,我也不好推辭,橫豎閑著沒事,出去走走也好。你在家和姐姐岳母她們說話,我在那頭吃過晚飯就和岳父一道回來。”
她大伯家的房子不好,只怕他坐不住,“你懶得去就不去好了,就說你還有事。”
池鏡偷偷握了下她的手,沒說什么,仍跟著去了。
秋五太太直將他們送到前院,姊妹兩個又挪到正屋去說話,玉湘笑道:“好像妹夫在這里也習慣了,從前多一刻也坐不住,如今還肯跟著爹出去應酬。”
玉漏癟了下嘴,“咱們家的這些親戚,哪個是省油的燈,他這是自找麻煩,我還情愿他和從前一樣,不要去理他們。”
玉湘笑著搖頭,“咱們家,就屬你心腸硬。你嫁進池家那樣的大族之中,難道見他們家那些親戚又是好相與的?誰家都一樣,偏你這個人,遇著這些難纏事,就一味想逃開。妹夫肯去周旋他們,說到底還不是看你的臉面,你不謝他,反而怨他。”
玉漏低著頭將紈扇翻來翻去,“我又不是怨他,我只是不喜歡他是因為我才去奉陪那些人,我原是沒所謂他得不得罪人的,他卻偏讓我欠他這人情。”
“你說這話才叫見外,你們本是夫妻,他為你也是心甘情愿的,什么欠不欠的。”
玉漏暗暗思忖一會,撇著唇角道:“你還不知道他呢,他才不做折本的買賣,什么心甘情愿,就是要我覺得欠他。”
“他要你覺得欠他,也無非是想要你待他好點。”
“我待他還不好?在家時過問他吃過問他穿,應酬他那一大家子人,哪里還不周到?”
“你那是為你自己還是為他,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是你親姐姐,我還不知道你?你和玉嬌,一個太傻,一個太精,所以從小斗嘴。我看吶,太傻的不好,太精了的也未見得自在。”
玉漏剛要反駁,偏她娘進來,端著碗酸梅湯擱在桌上叫玉湘吃,“你梅姨前頭剩下的料,我才剛叫廚房里翻出來煮了,你這時候正是嘔得厲害的時候。”
“我這回倒沒怎樣害喜。”玉湘把酸梅推給玉漏,“三丫頭吃了吧,正好消消暑熱,才剛午飯見你沒吃幾口。”
秋五太太聽見玉漏要吃,便又端下去添了些涼水來。玉漏興許真是熱著了,吃一碗下去,覺得神清氣爽,胃口大開,晚夕吃飯多吃了半碗。
近二更時池鏡回來,見她睡在床上,沒話找話,一面換衣裳,一面說起在她大伯家吃飯的情景,“想不到你大伯母的廚藝倒好,食材嘛平常,卻難得很有滋味,有些像那年我路過濟南時吃過的一家酒樓的手藝。”
“我大伯娘原就是濟南人,從前跟著爹娘逃荒逃到南京來的。”玉漏躺在床上搖著扇子,想著她大伯娘的手藝,也犯起饞來,“說得我也有點餓了。”
她是幾乎不吃夜宵的人,池鏡走到床前來,抱著胳膊將肩膀倚在床架子上看她,“你幾時吃的晚飯?”
“也近兩個時辰了。”玉漏坐起來道:“真是有點餓了,大概是下晌吃了碗酸梅湯,克化得快。”說到那酸梅湯也饞,“我去問問我娘那酸梅湯還有沒有了。”
池鏡摁住她道:“我去吧。”
下人們都歇下了,秋五太太單把那廚娘叫起來,兩個人在廚房里燒飯煮湯。秋五太太應池鏡自然應得痛快,在廚房里又少不得抱怨,“這死丫頭,忽然又興吃起夜宵來了,還要做娘的深更半夜不睡覺起來服侍她!”
那廚娘不能應她這話,只笑道:“我見這還是頭一回,咱們三姑娘不是多事的人,天熱了,晚飯吃得少些,這會涼快下來就餓。”
“我看她晚飯還比平常吃得多些哩!”一面想起來什么,秋五太太把刀敲在砧板上,“唷,別是有了吧!”
那廚娘攢眉一想,“還真是,咱們三姑娘嫁到池家也一年多了。”
秋五太太越想越是,登時把嘴咧到后腦勺去,來了莫大的精神,換了心中菜色,割下墻上吊著的熏火腿,現熬了個火腿山藥粥并幾樣精致小菜,親自端去西屋,又將池鏡叫到廊下來嘁嘁噥噥說了好一陣。
待池鏡進屋,玉漏已吃了大半碗粥,酸梅湯也吃盡了,難得的好胃口。
池鏡正疑心秋五太太的話是恐怕是真的,就聽玉漏問:“我娘和你在外頭嘀嘀咕咕說什么呢?想必又有事煩你,你不要理她。”
“她問——”池鏡望著她直笑,“你這月來沒來月信。”
“還沒到日子呢。”玉漏說完,也是靈光一現,“她以為我懷孕了?”旋即想到她娘那副嘴臉,便十分厭煩,“哪有這樣巧,我大姐有孕了,我也有,發什么美夢呢。你不要理她,她就是那樣,人家有孕就跟她自己有孕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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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鏡聽她口氣有些激憤,忙勸道:“你不要惱,有沒有明日回去請個太醫來瞧瞧不就知道了?”
“一定沒有,她聽風就是雨的,你不要信她。我不過多吃她幾口飯,她就急起來了。”
到底是誰急?池鏡甚少見她這咄咄逼人的嘴臉,愈發高興。都說懷孕的女人反常,他一并把她近幾日的冷淡都歸結于此,更肯相信她是有了身孕。
他忙坐到榻上去摟她,哄孩子似的,“我怎么會信她?她又不是大夫,這事情還得是大夫說了算。”
結同心(十一)
因池鏡急著回府請太醫診斷, 便未在連家多逗留,次日起來吃過早飯便乘車一徑往家去。熟料天有不測風云,二人還在路上,就碰見府里有個穿素服的小廝像是急著往連家那方向去。
給永泉叫住了, 玉漏一看那小廝穿的素服便心道不好, 忙打起車簾問:“可是家里頭出了什么事?”
那小廝翻下馬跪在車前回稟, “燕太太歿了!小的正要往連家去報信, 沒承想路上碰見了爺和奶奶。爺奶奶快回去吧, 府里正忙著籌備喪事呢!”
玉漏詫異了片刻, 扭頭看池鏡。他只怔了須臾,臉色就轉得平常了, 也沒多問那小廝什么,只吩咐永泉,“慢點趕車,仔細顛著你奶奶。”
她放下簾子, 臉上忽然變得黯黯的,“我沒事,就是真有了身孕, 哪又這么嬌貴?”思想了一會仍然覺得難以置信, 額心緊扣著, “怎么會呢,昨日咱們出門前, 我去回太太,見她還是好好的, 只不過有點懶懶的沒精神。”
池鏡凝眉想了頃刻, 換坐到她身邊來將她摟著,“回去就知道了, 你這里想也沒什么用。”
玉漏看他臉色一如既往的沉穩,好像只有剛聽見這消息時有一剎那的恍惚和駭然,也轉瞬即逝了,這會全然像死了個和他不相干的人一樣。
她看著他的臉,心內一片荒涼。
到家回房換衣裳才聽人說,燕太太是自己吊死的,早上就請仵作來驗明正身了,這會人還擺在屋里。
眾人說起來雖然意外,卻也不覺奇怪,還不是因為做賊心虛,到底是丟臉丟大了,實在難堪,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也是有的。
往老太太那邊去,還在廊下就聽見全媽媽在安慰老太太,“燕太太本來心思重,上次庫銀失竊的事情出來,老太太雖未怪罪,可她自己心里過不去。說句犯上的話,咱們這太太也真是個糊涂人,誰一輩子不遇見點不遂心的事?偏她,怎么就如此想不開呢。”
老太太淌眼抹淚地道:“都怨我,好好的查什么銀子失竊,那一二千銀子,丟了也就丟了,何必弄得搭上條人命!”
大老爺只管唉聲嘆氣地勸,“這怎么能怨老太太,這么大個家,丟了東西自然是要查的,不查豈不是縱得亂起來?老太太宅心仁厚,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攬,這與您有什么相干?”
那全媽媽又道:“可不是?大老爺說得對,老太太還該把心放寬點,人死不能復生,您節哀要緊。”
翠華他們不得不陪著在底下哭,玉漏和池鏡也十分默契地醞釀了不少眼淚,進門便跪到榻跟前去喊了聲,“老太太 !”
老太太望著他二人益發哭得傷心,抿著嘴仰著臉,說不出話,淚珠子只管往下落。
大家賣力地哭過一場后,方商議如何料理喪事。好在許多東西都是現成的,不必怎樣忙,還是照先前賀臺的例,大家各自領了差事只管忙自己的去。棺槨已吩咐管家去外頭趕著做去了,要明日才能得。
池鏡回房先給二老爺寫信,玉漏跟著回來,坐在椅上有些失神,大概是哭累了的緣故,眼睛干澀,眼皮無力,嗓子也有些喑啞,“你說老爺回不回得來?”
其實知道他未必回來,就是回來也趕不上,更不必要了,何況朝廷里也忙著操辦晟王迎親的事。
池鏡也是如此說,不過總是要給他知道。他把信折進信封內遞給丁香,又囑咐道:“你進來時順便往庫房里取幾兩燕窩,交給廚房,讓廚房每日熬熬煮一碗來奶奶吃。”
丁香疑惑怎么想起來吃燕窩,沒好多問,只按這話出去辦。
池鏡從案后踅出來,擠在同一張椅上坐,把玉漏抱在腿上,“今日不便請太醫來給你診脈,你別累著,明日再叫何太醫來瞧。”
玉漏把腦袋從窗戶那頭扭過來,不覺坐到他腿上來了,有點意外。她待要下去,他卻將下巴擱在她肩上,從后頭擁著她,捏著她的手。
她終于覺得他對她有點不同尋常的依戀,像個孩子伏在她背后,使她忽然于心不忍,便在他腿上安然坐下來,“這會還想著這個做什么?就是診出來有孕,大家是該高興還是不高興?何況我上月才行過經,這時大夫也摸不準,不如等忙過這一陣再說,看我這月行不行經。”
這會說喜事的確尷尬,池鏡只好依了她,“那你別太累著,有事能推的就只管吩咐底下人去辦。”
恰好有來人回,已將外頭一間正廳收拾出來做了靈堂,暫且將燕太太換了衣裳抬到那靈堂停放,照理要池鏡和玉漏要親自過去守一會。
像燕太太這年紀,又不是誥命,沒有誥命穿的朝服,也不至如此早早地就預備好壽衣。身上穿的那壽衣也不知是誰的,大紅的對襟長襖,襟口袖口鑲滾著一片黑綢,上頭用紅線繡著交纏的花枝紋路,顯得頹靡繁蕪。裙子也是黑的,許多整齊的褶子,牽開來不知有多大,罩在她身上長短雖合身,只是極寬,仿佛只是架骨頭裹在里頭,以及一個戴著全副金鳳頭面的沉重的腦袋。
她闔著眼睛,蒼白的方臉驀地流失了許多肉,不過有人給涂了胭脂,高聳的顴骨上紅紅的兩團,沒大勻開,顯得紅白突兀,艷得鬼魅土氣。兩邊頜角分明,瞧著比活著的時候還要冷硬無情的樣子。
玉漏不敢細看她的臉,覺得陌生和恐懼,只稍微瞅兩眼就把目光移到池鏡臉上。他臉上仍然沒有余的表情。
不過他自然比她膽大多了,跪在跟前,目不轉睛地盯著燕太太那張臉看了一會,有一片說不上的灰淡的情緒。后來也只是木然地把那壽褥往上牽,及至全部蓋住燕太太的臉。
夫妻跪在靈前燒起紙來,玉漏逼著自己又哭了一回。一看池鏡也在沉默著掉淚,登時覺得滑稽,彼此真是一對慣會做戲的
男女,怪不得有緣做了夫妻。
紙燒到一半,蘆笙和汪家人皆得到消息趕過來了。汪姨父去見大老爺,汪姨媽去見老太太,只得蘆笙和志遠先趕到這邊來磕頭。
玉漏聽見動靜回頭往外瞧,看見蘆笙在場院中定住了身,身子打了兩回晃,給個丫頭扶住了。她好容易站穩,便一頭扎進靈前來嚎啕大哭,喉嚨聽著十分沙啞,顯然在家時就先已哭過幾回。
靈堂里主事的是全媽媽,聽她哭了一陣,后來見她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實在難看,便有些不耐煩地漸漸夾起眉頭。玉漏一看全媽媽臉色不好,就招手叫來兩個丫頭吩咐,“你們先扶姑娘回房去歇會,免得傷心得很了,哭昏過去倒不好。”
不想蘆笙聽見這話,一下子端起腰來,“我哭我親娘,干你什么事?犯不著你來管!她沒有媳婦孝順就罷了,還不準做女兒的孝順她么?!”
池鏡并志遠跪在旁邊,他瞟了眼志遠,志遠嚇了一跳,忙起身繞到這頭來拉蘆笙,“聽三嫂的話,你先回房去歇著,這里還有我代你盡孝。”
蘆笙又甩開他的手,“要你這窩囊廢來多嘴!”
弄得志遠臉上一片難堪的表情,站在她旁邊,那腰桿一時直起來不是,再彎下去也不是。
后來還是池鏡發了話,冷著聲氣,“將姑娘攙回房去。”
也不知對誰說的,橫豎蘆笙沒敢再鬧了,丫頭們左右一架,將她提起來,一面勸著一面扶著她回院去。這里三人又跪了一會,及至兆林翠華過來接替,才得回房去。
今日晚飯吃的早,因午晌太忙,好些人都沒趕得上吃午飯。池鏡并志遠兆林幾個都往外頭款待趕來幫忙的相公們,玉漏一人在屋里用飯。
一看飯菜擺上來,玉漏便吩咐翡兒和金寶,“去里頭請汪姨媽和五姑娘一道來吃。”
金寶道:“她們已給老太太請過去那邊用飯了,你快自用吧,吃完飯還要到蘆花館內給大家分派事情呢。”
玉漏也樂得不聽見蘆笙哭,那會在靈前,分明是為她好,偏這沒眼色的蠢丫頭還要和她頂。回來又聽見她在后頭哭個不停,她原想去安慰的,轉頭一想靈前蘆笙說的那些話,只怕安慰不成,還要反過來怪是她伺候燕太太不周呢,因此沒去。
怪也怪不著她,她雖是做媳婦的,可誰會想到燕太太會想不開?雖然說起來有緣故,誰能防著?連那屋里的下人也是早上才發現。
她想著燕太太那張面孔,有些吃不下,隨便吃了兩口就坐到榻上去吃茶,一看滿桌的好菜,只叫金寶她們去吃。
丁香素日最不愛看她臉色的人,今日也沒好冒然去坐,仍立在旁邊,戳了戳金寶的背。
金寶領會意思,上前勸玉漏道:“你再用些,三爺出去時特地叫廚房里做了這些好菜,都是你素日愛吃的。”說著向她擠一擠眼睛,笑嘻嘻地,“好像是有孕了吧?”
玉漏嗔她一眼,“誰告訴你的?”
“才剛聽丁香說的,三爺叫去庫房里支取燕窩。又看這一桌子菜,比往日多了三樣,都是三爺出去時吩咐的。我們三個暗里一合計,八成是有了,你前幾日不是沒胃口,還說是天熱呢。 ”
玉漏脧了三人一眼,“別瞎在外頭說,沒譜子的事。好了,不要假客氣了,快去坐著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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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坐到桌旁去,金寶復問:“你真不再吃點了?仔細一會忙起來又餓。”
“這時候誰還吃得下?”玉漏端著茶咕噥,“就是吃得下也要裝吃不下的樣子,哪有婆婆剛死,做媳婦的就在這里大吃大喝的?”
丁香端起碗搖頭,“也真是想不到。其實也有些征兆,前頭太太成日把自己關在屋里,老是悶悶不樂的。你們早上沒在不知道,還是端水的丫頭疑惑怎么這時候還不見起來,推門進去看見嚇得魂都沒了。”
玉漏問:“昨日屋里值夜的丫頭呢?難道沒發現?”
金寶道:“昨夜該是云姐姐在屋里當值,偏二更天的時候,她嫂子來敲這院門,我去開的,說是她哥哥突然得絞腸痧,叫她出去。原該換個丫頭去替她在太太屋里當值的,可太太自己說,這會都歇下了,就不必叫人了,她夜里本來也不要怎么伺候。只怕就是趁這個屋里沒人的空子,這才——”
丁香接嘴道:“恐怕早就有這個想頭了。”
說是說燕太太近來精神頭不對,也是眾目俱瞻,玉漏卻總覺得蹊蹺,別人不知道燕太太和蘆笙的事,以為單是為偷盜銀子。可她是知道一些的,雖然只是和池鏡的猜測,不過這會燕太太一死,倒像坐實了。可是她早不死晚不死,這會忙著死什么?
翡兒只聽著幾人說,并不插話,有些心事重重的樣子。只待玉漏吃完茶進屋換頭上系的孝巾的工夫,她跟著進來,又在簾下向外哨探了須臾,才丟下簾子走到妝臺前。
玉漏在鏡里就看見她過分謹慎小心的行動,料她有話要說,便低聲問:“有什么事?”
翡兒一壁替她解頭上的白巾子,一壁看著鏡中她的臉色,“我有些話,不知該不該回奶奶。”
“你只管說。”
“昨夜三爺和奶奶不在家,這屋里是金寶和丁香值守,我就在自己屋里睡。金寶說二更天云姐姐的嫂子來叫門,我也是聽見的。可她不知道,四更上下的時候,又來了人,是我給開的門。”
“四更天?”玉漏太陽穴跳了下,“誰?”
“是盧媽媽和全媽媽,還有老太太院里的兩個婆子。”
這就怪了,盧媽媽素日不大進府來,怎么深更半夜的進來了?玉漏楞了片刻神,一看鏡中,和翡兒兩個臉上都有些發白,只怕翡兒也聯想到些什么。
玉漏忙扭頭,“這事你和第三個人說過沒有?”
“我哪敢吶?”翡兒絞緊了那白孝巾,“我給她們開門的時候,盧媽媽就問,院里人都歇下了沒有,我說都歇了,她又塞給我十兩銀子,叫我只當是發了個夢,不許對人提起她們來的事。我一聽這話,就沒敢問她們來做什么,只看著她們悄悄進了后頭院里去。我在屋里掐算了時辰,她們進去也就小半個時辰的工夫就出來了。”
玉漏嚇得失語半日,翡兒窺著她的臉,猜她想的一定和她最初想的一樣,便又道:“她們走后,我暗暗到洞門底下瞧過,看見里頭正屋臥房里亮著燈,太太倒還沒事,還在屋里走動呢。”
人不是她們殺的,玉漏松了口氣,不過心仍舊打著冷顫,就不是她們殺的,也是她們逼她去死的。否則哪有這樣湊巧,她們半夜三更過來一趟,次日一早燕太太就想不開吊死了。
自然這事情不能對任何人說起,玉漏回過神來又攥緊了翡兒的手囑咐,“她們說得對,你就權當是夜里發夢,可不許再和別人說,否則連你的性命也關系著。”
翡兒忙不迭點頭,“奶奶放心,除了您,誰也不知道。”
可想想還是奇怪,老太太就不怕這丫頭守不住嘴對她和池鏡說?還是根本不怕他們知道,因為心里清楚,就是他們知道了,也一樣守口如瓶?
果然素日他們看著她,她也在背后看著他們,也許正因為彼此這一份無言的了解,才使她對他們比對別人有更深的信任?
這事先也沒對池鏡說,只壓在她自己心上。壓過幾日,也不如起初那樣不安了,只是有些怕給老太太看出來。
老太太倒從未試探過她一句,仿佛她知道與不知道都不要緊,料定她和池鏡都不會張揚。待她和池鏡都還和從前一樣。
這日頭七剛過,汪姨媽要先回家去一趟,老太太便叫了玉漏去商議,“你太太先前預備抬去汪家那一千八百兩銀子還押在我這里的,你記不記得?”
玉漏冷不丁嚇了一跳,難道是試探?她竭力微笑著點頭,“自然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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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臉色怎么不大好?”老太太忽將話鋒一轉,眼睛斜到她面上來,“我看你這幾日有些不對,難不成是累的?”
“累也是有的。”玉漏頓了頓,又說:“還有上回我娘疑心說我有了身孕。她這一疑心不要緊,連我也覺得不對起來。”
老太太詫異片刻,眼里登時迸出點光彩,“怪道我聽說鏡兒到庫房里支燕窩。”
玉漏忙給她碗里布菜,陪著笑,“燕窩的事我是忙忘了,還沒來得及回老太太呢。”
“這個不打緊。”老太太急著提著箸兒搖撼幾下,“請太醫瞧過沒有?”
“還不得空呢,您瞧家里人來人往的。我想著等忙過這一陣,先看行不行經再說,要是行了經,就不必請太醫了,免得大家白高興一場。”
老太太點點頭,“這也是,先亂嚷起來,反倒不好。不過你要當心點,真要有了身子,是勞累不得的。所以我想著,停靈也就停足半月好了,這時節天氣大,也經不住久放,等再過七.八天,就送殯吧。等忙完你先好好歇幾日,這一向實在是沒辦法,二奶奶太不中用了,還虧媛姐幫你照應著,要放大奶奶一個人,也是不行的。”
“老太太放心,我身上不要緊,也沒覺得哪里不自在的,不過是疲累點。”玉漏松懈下來,又問起前話:“老太太才剛說那一千八百兩銀子,是想作何打算呢?”
老太太十分體貼,不叫她布菜了,指她旁邊坐下,“汪姨媽不是要回家去嚜,我想著那銀子就叫她帶回去,還是算蘆笙的嫁妝。這時候人都沒了,咱們還計較那些做什么?這想必也是你太太的意思。”
玉漏窺著她臉上和藹的表情,實在看不出什么端倪,到底最會作樣子的是她,前頭那樣大張旗鼓地捉賊,這時候又說不計較。想到此節,靈光一動,忽然明白為什么要放任流言蜚語判定燕太太是賊。只有這樣,燕太太“尋短見”才尋得合情合理。
原來早就不打算給她命活了,難怪那天勸他們在娘家多住幾日也不要緊,就是揀這個空子。
“你的意思呢?”
玉漏忙回神笑道:“到底還是老太太寬宏大量,不管那是庫里的錢還是老爺當初留下的,老太太都不問了,我們還問什么?就給五妹妹帶去吧,正好汪姨媽還在這里,當面點清楚給她抬了去,也不怕他們將來不認帳。”
“噯,我就是這樣想。你太太當初也笨,要送銀子不大大方方的送,半夜三更的抬去,將來汪家不認,吃虧的還不是她和蘆笙。我當時也是想到這點,才給她攔了下來。”
要是燕太太還活著,又少不得要謝她一回了。她就是有這本事,做了對不起人的事,人家也迫不得已要謝她,她永遠贏得面子上的勝利。
或者就是拿銀子和燕太太達成的協定,只要她死,銀子歸了蘆笙,將來蘆笙也還是池家走出去的五小姐,池家仍會庇護她。她不得不去死,即便此刻不答應,將來老太太也還有整治她們母女的手段,倒是這樣的條件還算優渥。
不過這些都是玉漏的猜測,她始終沒能在老太太面上窺到真相。
銀子還是給汪家抬了去,蘆笙那日來給老太太磕頭,老太太待她的態度緩和了許多,蘸著眼淚道:“你母親屋里留下的那些人,要么是看著你長大的,要么是陪著你長大的,如今你母親不在了,就讓她們跟著你去,我聽你婆婆說,你們家里也正打算著買幾個下人,這正好了。”
后頭幾間屋子驀地空出來,老太太便叫來池鏡吩咐,“往后你和你媳婦就搬到后頭去住,前頭那幾間屋子,將來留給你兒子住。這孩子一生下來,又要添奶母丫頭好些人,房子不大哪里行。”
玉漏推辭道:“孩子的事還沒準呢。”@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老太太看她一眼,向池鏡皺起鼻子笑,“她不好意思了。要我的眼睛看,就是有了。”
池鏡在旁陪笑道:“老太太的眼光自然毒辣,一看一個準。”
老太太笑著點頭,“就是這回沒有也沒什么,早晚是要有的,房子早預備在那里也沒什么不好,免得將來裝潢起來麻煩。我看等后日送了殯,就把那屋子重新刷一遍,到底死過人的屋子晦氣,里頭的家具也不能使了,你們現今用著的那些家具搬到后頭去。”
玉漏見她打定了主意,沒好再推,只得應下來,心里卻有點成了幫兇的感覺。
結同心(十二)
夜里狂風入簾, 雷聲大作 ,像有場暴雨要下,丫頭們把門窗關好才各自去歇了。
關上窗又悶,電光在窗戶上劈過, 轟隆轟隆吵得人不得睡覺。玉漏在榻上搖著扇子, 等著雨下下來。一會池鏡從小書房里進來, 見她在榻上發呆, 走來問:“怎么不去床上睡著?”
“睡不著。幾更了?”
“總有二更了。”他去換了個三頭燭臺來擱在炕桌上, “后日送殯, 這兩日來的客又多起來了,你還不早歇息, 哪里有精神迎待?”
好像聽說鳳家一直沒人來,玉漏想問又沒問,放下紈扇呷了口茶,“今日老太太說叫咱們搬到后頭去住, 你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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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鏡吁著氣歪倒在她旁邊,胳膊枕到腦后去,“這樣也好, 后面那幾間屋子比咱們前頭這幾間屋子都大, 橫豎父親也不大回南京來。”
“后頭剛死過人, 你心里沒什么?”
“像咱們這樣的老宅子,哪間屋子沒死過人?”
“可太太是吊死的。”
“怎么死都是死。”池鏡伸出條胳膊掐她的腮, “你要是怕有什么屈死鬼,趁著和尚道士在這里, 可以叫他們做場法事。或者請姑媽來念幾遍經也使得。”
聽這口氣, 好像他也疑心燕太太并不是存心尋死,但他不聞不問, 那蒼白的臉上的笑顏一樣悠閑自在。老太太就是拿準了他們都會是這態度,所以才不怕他們知道。
她忽然對彼此有種無力和灰心,覺得他和自己身上都缺乏一股人情味,不明白是幾時喪失的,還是生來就沒有?不過就連汪姨媽和蘆笙得了銀子和那些下人也十分高興,前頭那幾日分明哭得要斷氣的樣子。思及此,低頭笑起來。
“笑什么?”池鏡因問。
玉漏輕輕搖頭。終于聽到雨劈里啪啦砸下來了,總算把那悶熱的天打碎了,像放炮仗,光是聲音就很壯觀。下雨倒停了吹風和打雷,她把內窗外窗都打開,也犯不著再擔心那洞門下有人進進出出的不方便。今日蘆笙領著里頭的下人回汪家去了,明日再來。
“姑媽今天聽見蘆笙要回去,送了她一副頭面。”
池鏡吭地笑了聲,“是補償么?”
玉漏不由得把腿放到榻上來,向他看著,“你也覺著太太的死不尋常?”
他用拇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刮蹭著她的臉,“這話你和我說說就罷了,別和別人說。”
“我知道。”她嗔他一眼,又低下頭去,扣弄著那扇子。說出來也沒有覺得好受點,仍是灰心,“有時候覺得自己真是鐵石心腸。”
使他忽然想到從前在南北兩京往返,尤其是他還小的時節,奶母顧媽媽每回都要哭,哭完和人家
抱怨,“三哥越來越沒良心,這次走都沒回頭看一眼。”
這些話如同一支多年前射.出的箭,今時今日忽然射中他的心口。他有些鼻酸,那雨太大,屋檐外有水星子濺到他眼睛里。他坐起來,湊近了望著她笑,“那你就對我善良一點。我也對你善良一點。”
說起來像兩個人相依為命,夫妻不就這么回事?玉漏把一只手貼去他臉上,摸到他堅硬的胡茬,“你最會趁火打劫了。”
兩個人都笑了。
次日起來,又要忙著打點明日送殯的事,人手還是玉漏這頭在調度,車馬是由翠華在分派。翠華一看跟著去送的親戚有不少,苦于馬車不夠,便叫兆林去四府里再借三輛車。
兆林懶著不肯動,推說:“我這里還有事呢,四府里的兩位奶奶現就在咱們家,你不去和她們說,又勞我跑什么?”
翠華無法,只得橫他一眼道:“就只你事情多。”
兆林也不全是躲懶,明日出殯,好些前頭沒趕上來吊唁的人今日也都趕來了,他自是忙著周旋。迎待這些人也是等級分明,官大的由他老子親自去陪,官小的以及那些沒有官爵在身的世家子弟是他和池鏡奉陪,再一些不入流不起眼的,便打發給了志遠。如今巴結他們比從前更甚,因為晟王的緣故。不過鳳翔到今日也沒來。
按說鳳家池家的關系,就是里頭再不好,面上也抹不開要來的。他沒來,難道是因為他兄弟的案子不得空?還是已經查到他頭上來了,所以要和池家徹底斷絕關系?那上元縣的縣令聽說前日給叫去刑部問話了,恐怕要把他供出來,畢竟從前沒有過深交,也沒受他們池家什么恩惠,就這一回分了他些銀子,又威逼了他一下,這樣的關系到底靠不住。
不過也不必驚怕,就是供出他又能怎樣?又不是什么驚天大案,也沒有陷害忠良,何況鳳二本來也不清白。了不得給他又定回從犯,橫豎陸家的錢他已賺到了,就是這會丟開陸家不管他們也不敢去告他。
聽見小廝到廳上回說鳳大爺來吊唁,他比池鏡還熱絡,先跑到靈前去迎。待鳳翔燒過紙,他一把拉住他,笑盈盈地引他往那邊廳上去,“到底是你鳳大,我就知道,你就是在忙也會親自來一趟。這下好了,那些說我兩家疏遠了的流言就能不攻自破了。”
恰走到一處假山前頭,人跡漸稀,鳳翔拂開了他的手,站定了有些冷淡地打個拱手,“既是姻親,少不得以姻親之份趕來吊唁。不過我眼下還有事,就不叨擾了,請恕我先告辭。”
兆林聽這話很是不給面子,反剪起手來笑道:“你有什么要緊事,竟連親戚世交之誼也棄之不顧了?”
鳳翔也笑道:“何敢高攀?兆大爺若沒什么要緊事,我就先行一步了。”
說著要走,兆林板下臉來將他叫住,迎上前又笑,“你就別和我打啞謎了,這一向是不是為你兄弟的事在忙?聽說你兄弟的案子有轉機?”
鳳翔睇著他,臉上在笑,眼睛卻是冷冰冰的,“兆大爺的消息真是靈通。柴大人已供認了,說那幾個小廝和證人都是他指使他們改的口。”
柴大人便是那上元縣縣令,兆林看他的目光就知道他話只說了一半。他看看了四下,笑著朝他走近一步,“噢?那柴大人身后呢,還有沒有指使他的人?”@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見鳳翔只是笑著不語,他又道:“既然查清令弟不是主使,這案子也算了結了,何必再問?我勸鳳翔兄一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鳳翔沒接他這話,只向他打拱說“告辭。”
兆林因見他有些要追究到底的態度,免得將來鬧出來,便趁黃昏客散,先往大老爺外書房里回了大老爺。
大老爺聽說后氣不打一處來,扭頭就罵他:“好你個沒王法的雜種!竟敢背著我做下這些事!鳳家這檔子事,連老太太都說不問了,你倒有本事暗地里收陸家的錢替他們動手腳!現踢著鳳翔這么個硬釘板,你擺不平了,又來找我?我懶得理你這些事!趁我還沒揭了你的皮,你快別來煩我!”
卻不敢說打人的話,只怕打起來給老太太知道,連他做老子的也要跟著擔不是。
罵得兆林大氣不敢出,心道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待他撒足了火氣,才拱手央求,“兒子已知道錯了,只求父親找一找那張大人,和他說一說,不過幾句話,這事也就能了了。”
大老爺只一聲呵道:“我丟不起這張臉!等忙過了這一陣,我再和你算帳。”
話雖如此,到底是自己兒子,又不能真撒手不管,待送殯完次日,便命小的拿了自己的名帖去給那張大人。誰知那張大人卻不是個攀權附勢之人,雖不得不見這位大老爺,但只管把話繞來繞去,不曾答應什么。大老爺也碰了軟釘子回來,氣歸氣,只好叫池鏡去和鳳翔說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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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去不去呢?”玉漏一面坐在床上理著細軟,一面問。
因送殯到祖墳,在離得近的親戚府上住了兩日,闔家才剛回府,這些話還是路上大老爺向池鏡說起的。池鏡累得仰倒在床上,苦笑道:“大老爺都開口了,我能不去么?才剛進府,我就打發永泉往鳳家去了一趟,約鳳翔明日在外頭吃酒,還不知他肯不肯。”
“你別壓著東西。”玉漏拽一拽那包袱皮,將東西一一拿出來去放,“他不見不是更好?本來你也不想費這個口舌,他要真答應了,你這步棋豈不白走了?”
“你放心,他肯定不會答應,連大老爺出面張大人都不肯理,可見兩人是商議好的,一定非治大哥不可。不過我也得趁此去提醒提醒他們,可別真參到皇上那里去,到時候龍顏震怒,恐怕牽連到父親和晟王。”
玉漏在衣櫥前回頭,“皇上要是知道,還真要問老爺和晟王的罪?”
“這種事,就是不想問,也得做出個樣子給滿朝官員看。”
玉漏笑著搖頭,當皇上的也和他們老太太當家差不多。
她走回床上,從包袱皮里拿起件他的袍子翻給他看,“這件袍子也不知你是怎么穿的,套在那素服里還給刮破了條口子。”
池鏡坐起來一看,沒所謂地笑道:“一定是給山上的樹枝刮的,不要了,這衣裳我也不大穿,就是專門穿著上山的。”
玉漏摸著那上好的熟羅料子,不舍得扔,把袍子折起來,“那送去給志遠兄弟穿,他倒和你一般高,只是瘦,可以叫裁縫改一改。”
他知道她這無故的好心并不是因為志遠。送過去蘆笙背后一定要罵她,但她無所謂,“反正那丫頭嘴里肯說我一句好話?”
池鏡笑著拉她倒在他胳膊上,還沒理出去的衣裳堆擠在中間。他說:“先歇會,一會叫丫頭收拾。”
她在他懷里,使他有種在她身上安身立命的感覺,好像一切都會完,和她卻完不了。他另一只手去摸她的肚皮,真希望里面有個孩子,把他們的命徹底糾葛在一起,不用擔心將來有一天又會丟失一段關系。
走到今天,一段關系一段關系都在丟,和鳳翔的情分也是丟失了,他心里很清楚,所以鳳翔見到他時那淡淡的態度他也沒有意外。
他客氣地先和鳳翔笑道:“前頭你來我家吊唁,我老遠看見你還是沒變,還是老樣子。”
“你請我就是為敘舊?要是敘舊的話就免了,咱們兩家早沒什么情分可敘了。”鳳翔看著他,沒再往前走,聽見身后小廝把門拉攏,隔絕了這間酒樓上上下下熱鬧的氣氛,屋里驀地安靜下來,使舊事還是在空氣中回旋起來,他又說:“我看你倒是變了許多。”
池鏡正要借這話拿從前的話做開場,誰知鳳翔又道:“有什么事就請直言吧。”
池鏡只好先請他入席,“你放心,要敘舊你剛回南京的時候我就該找你敘了。這回是我們家大老爺托我來的,為什么事情,你想必也知道。”
鳳翔露出嘲諷的微笑,“為你大哥收了陸家的錢,勾結上元縣柴大人誣陷我兄弟為兇案主使之事?”
池鏡面色不改,“你果然是查清楚了。”
“也不難查,你大哥根本就沒怎樣遮掩。”鳳翔呷了盅酒,臉色嚴肅起來,“你大哥仗著家里的勢力,棄王法于不顧,視人命如草芥,根本沒把這事當回事。你眼下還要來替他討情?不知你是為手足之情,還是為你池家的榮譽?”
池鏡沉默著微笑一陣,而后一抿唇,出人意外的態度,“我正是為了池家,才沒想和你討這個情。不過是受我大伯之托,不得不來而已,不然回去也沒法和長輩交代。”
鳳翔頓了須臾,有些不信,“你不是來替他說情的?”
“我們兄弟間自幼就不大好,你難道不知道?”池鏡一手翻著那空酒盅,眼睛也只管閑散地盯著那酒盅看,“你和張大人執意要參他,給他個教訓,在我看來,未必不是件好事,免得將來他益發肆無忌憚,連我父親也跟著受累。”
“你的意思是,你真不管此事?”
“你放心,我絕不攔你們。”他望著他笑,“不過我有個不情之請,你和張大人不如先寫信將此事告訴我父親和晟王一聲,看他們如何處置。若他們徇私護短,你們再向皇上參奏不遲。你可別多心,我沒別的意思,我父親和晟王果然有意要替大哥遮掩,你們即便上疏,皇上也很難看得到,倒不如先賣我父親和晟王個人情,你說呢?”
鳳翔忖度了半日,不得不鄭重起來,“此事我做不得主,須得回去和張大人商議商議。”
池鏡倒胸有成竹,“你們只管商議。”這是大家不吃虧的事,既成全了他們剛正嚴明的做派,又可以使他二人在朝廷里尋到晟王做靠山,何樂不為?
全盤一算,唯有兆林吃些虧。
鳳翔看得出來他是巴不得兆林吃虧,本來他們兄弟不睦已久。他忽然有種給他利用了的感覺,“這事,不會是你做下的圈套吧?”
池鏡仰頭一笑,“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哪有這份手段和空閑?家里那一攤子事還忙不贏,先是我們太太歿了,眼下內人又有了身孕。”
其實太醫還沒診斷出來,說是即便有孕,日子太短了也難斷定,還得等些日子才能知道。不過玉漏這月到底沒等來月信,他情愿相信他們是有了孩子,也情愿先把這天大的喜訊告訴鳳翔聽。要是碰見王西坡,也一定要告訴他一聲。想到他們迫不得已地要和他道喜,便感到痛快。
鳳翔怔了一會,心里充滿物是人非的感慨。要想玉漏,也不大記得清她的面容了,只記得她當初楚楚可憐地初到鳳家的情形,常把臉低著,看人也不敢多看,總是稍微看一眼就把目光垂下去。
那到底是不是她?他如今也不敢確定,還是真如她自己說的,他從沒認得過她。反正聽絡嫻口中說到的她,全然是陌生的一個人。
所以他是把池鏡口中的“內人”當做另一個人,輕輕說了句“恭喜 ”,便告辭而去。
結同心(十三)
池鏡回來對大老爺說鳳翔不肯甘休, 不過答應他會先寫信知會二老爺和晟王一聲,倘或他們執意包庇,才上奏皇上。
雖未求仁得仁,卻也算個折中的法子。大老爺提起只手懸在空中擺了擺, 一面趕他出去, 一面囑咐, “這事先別讓老太太聽見。”能遮掩一時算一時, 免得又說他當老子的管教不嚴。池鏡出去后, 他又低下頭擺弄案上的那只碧玉扳指, 不大將此事放在心上。
橫豎都是一家人,告到二老爺和晟王那里, 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還省得他在這里操心了。兆林聽見,也是這樣想, 都是一家人,還能怎樣難他不成?至嚴無非是做個樣子給鳳翔他們看。
沒過幾日,又聽說那案子刑部改判完, 鳳翔仍要回江陰縣去, 因此兆林更不大上心。陸家聽見, 往秦家找了他幾回,都給他藉故趕了出去, 陸家不敢和他硬強,只得自認吃虧。大家的日子還是照舊過著。
接下來半月光景都是風平浪靜, 玉漏懷疑兆林這事就是不了了之, 閑時問池鏡:“老爺和晟王真會嚴懲大爺?怎么看著不像,大老爺和大爺都不見急。”
池鏡歪著書看她一眼, “他們是因為覺得此事不是什么大事,也不知道晟王此時的處境。皇上讓晟王和咱們家結親,也許是有意要立他為儲,也或許是有意要叫他四面楚歌。好幾位王爺如今虎視眈眈,都等著拿他的把柄,這時候,父親和晟王得了這消息,也不敢欺瞞皇上,定會如實上奏,說不準還會進言嚴懲大哥。”
“他們不知道,怎么你就知道?”
“我認得晟王。”池鏡笑著踅出書案,“我少年時候和他讀過一陣子書,也見過皇上。常言說伴君如伴虎,越是位高權重的人,心思越是藏得深,你不但要聽他們說的話,還要猜他們沒說的話。”
玉漏想著笑起來,“就跟我服侍老太太似的。昨兒老太太還說,我要是頭胎生下個小子就好了,可我覺得,我要是真頭胎就生下個小子,她也不見得會全然高興,她老人家可沒有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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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鏡笑道:“那咱們就頭胎先生個女兒,后頭再生兒子。反正不嫌多,又不是養不起。”
她嗔他一眼,“這一胎太醫都還沒斷定有沒有呢,你就急著往后了。”
正說著,忽聽見廊下丫頭們喊“二奶奶”,玉漏扭頭朝窗屜上一望,見絡嫻正氣勢洶洶地從場院中走進來。玉漏剛立起身要走出去迎,不想絡嫻幾步便踅進小書房里來了,看也不看玉漏,二話沒說,抬手“啪”一聲,狠狠摑了池鏡一巴掌。
夫妻二人皆在發蒙,絡嫻就罵起來,“好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枉我娘和大哥從前待你那樣好,你竟做得出這樣沒良心的事!”
玉漏還當是鳳翔將兆林背地里弄鬼的事告訴了她,可就算她知道,要打也是打兆林,怎么打起池鏡來?池鏡是男人,挨了女人的打自然不好還手,她便站出去擋在中間,“二奶奶哪里起這樣大的火氣,進門話不說一句,倒先打起人來了,這是什么道理?”
“我還要問你們是什么道理,我們鳳家有了難事,你們見死不救就罷了,原也沒敢指望!不承想你們反乘人之危,我二嫂手上那一頃好地,不是你背地里指使狄老爺壓價買的?當我們就這樣傻,查對不出來怎的?”
原來鳳翔因慮到絡嫻到底是池家的媳婦,只怕她和池家結仇,因此兆林弄鬼的事一向瞞著家里,叫她們不要管,只等著鳳二過幾年登州府服役回來,照舊好好過日子。
絡嫻因見鳳二主犯罪名業已洗清,便管起別的事來,前幾日在家勸她二嫂,“二哥將來還是要回家來的,那賣出去的地,最好想法子買回來,不然將來你們日子如何好過?”
鳳二奶奶也是這盤算,“就怕人家不肯讓。”
“咱們前頭留著打點的那些銀子并沒有使完,了不得外頭再借些,給那買主加點銀子,打著大哥的名號,不怕他不賣還給咱們,做生意的人都怕做官的。”
誰知那位鎮江府人氏的買主就是不肯賣,也不怕做官的。絡嫻覺得奇怪,暗中叫人訪查,竟查到了那狄老爺頭上。絡嫻覺得此人耳熟,少不得細查,一查又查到原是常年租賃著池家鋪面的一個大商賈。回去和鳳翔一說,鳳翔找人暗里套這狄老爺的話,果然套出來背后真正的買主是池鏡。
今日早上,絡嫻回鳳家去打發鳳翔回江陰,聽見這消息,氣得半死,將鳳翔勸她暫且不要問這事的話轉頭拋閃,剛一回府便鬧到這里來和池鏡算帳。
夫妻二人也不好推到老太太頭上,池鏡索性懶得分辨,舌頭在口腔里頂了下腮,摸了摸臉,笑道:“查對出來又如何?你賣我買,銀貨兩訖的事,又不是我使人強逼著鳳二奶奶賣的。”
絡嫻瞪得兩眼通紅,“那時候我二嫂是急著用錢,你沒說拿出銀子來幫襯一把,反而壓價去買她的地!”
“我為什么要去幫襯他們?”池鏡吭吭笑兩聲,“律法上哪條哪款寫著有錢的就得接濟缺錢的?老太太那私庫里那么些錢,二嫂怎么當初怎么不去問老太太借呢?”
絡嫻下巴氣得直打顫,“我也沒問你借過錢,可你要是有良心,就不該鉆空子買我二嫂的地。”
池鏡仍云淡風輕地笑著,“有便宜我為什么不占?當時和鳳二奶奶談買賣的,又不單是我派去的人,據我所知,另外還有三家,鳳二奶奶最后擇定賣給我,難道不是因為我出價比那三家還要高些?”
玉漏趁勢道:“是啊二奶奶,總不能柿子專揀軟
的捏吧?倘或鳳二奶奶當時是把地賣給了那三家,未必你這會也跑上門去扇人巴掌不成?”
絡嫻見爭論不過,把身子狠狠一別,道:“好,算我們倒楣。你這會又為什么霸著不賣?”
池鏡反問:“我為什么要賣?”
絡嫻復轉回來,“將來我二哥服役回家,叫他如何過日子?”@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那就不與我相干了。”池鏡笑道:“以你二哥的德性,那些地遲早也要在他手里敗光。何況鳳家二房也不至于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將來他回南京,只要肯踏實,有的是賺錢的門路,怎么偏盯著我要我讓著他?二嫂,不是我多嘴,你也改改你這性子,怎么總想著別人都欠你的?”語畢,轉身往臥房里去,喊了聲:“送客。”
外間幾個丫頭忙進來請絡嫻,絡嫻不得不走,回去房中,少不得在屋里打砸東西,大哭大罵。媛姐正要往老太太屋里送東西,她娘托人捎了些鄉下的熏好野意來,特地揀出些孝敬老太太。出門聽絡嫻和丫頭罵了一陣,照舊去了。
沒想到老太太的耳報神比她的腿腳還快,剛進了屋里老太太便問她:“聽見二奶奶在屋里鬧脾氣?這回又是為什么?不是聽說她二哥的事已經了結了么?”
媛姐只得把聽到的如實說:“好像是為鳳家二房先前賣地的事,聽她的口氣,那地是給咱們家三爺使人買了去,鳳家說三爺趁勢壓價,恨吃了三爺的虧。”
老太太原是幕后主使,自然不高興,越是要問:“她都罵什么呢?”
“罵三爺人面獸心,見利忘義,左不過是這些話——連著將三奶奶也罵了幾句,說他們夫妻蛇鼠一窩,怪道是兩口子。”
老太太自然把自己也算在里頭,額心一夾,叱道:“我還當賀兒沒了,她能懂事點,誰知比先前愈發任性了!我原還想著她身子也好了,你們那頭的事還該交給她去管,畢竟她是正頭奶奶。眼下看來也不必了,她那脾氣管得起什么事?往后還是你來管!”
媛姐馬上磕頭謝恩,想起帶來的東西,忙叫丫頭抬著個大框子進來,“這是我娘才剛托人捎上來的,都是我爹和我兄弟上山去獵的,怕路上壞,都給做成了熏肉臘肉。我爹娘叫我給老太太磕頭,說托老太太的福,家里一切都好,明年親自上來給老太太磕頭。”
老太太十分受用,又叫各樣分些出來,“給你三奶奶送些去,往后你多給她打打下手,她身上多半是有了,也不能單勞累她。”
媛姐又叫丫頭抬著到玉漏這邊來,聽見在臥房里,便挑簾子進去,見玉漏正擰帕子給池鏡敷臉呢,嘴里叨叨著,“可別腫了,明日去史家讀書,給人家看見,還當你娶了個悍婦,在家給老婆打的呢。”
池鏡仰在榻枕上握著她的手好笑,“誰不知道你最是溫柔體貼?”
媛姐待要默默退出去,偏給玉漏看見,趁勢把手從池鏡手里抽出來,“媛姐,進來坐。”一面推池鏡,“你到那邊去吧,叫金寶再給你敷一敷。”
池鏡起身出去,沒有逗留,一徑出門,和永泉騎著馬一路往碼頭趕去。卻只到碼頭上那二丈高的山路上便停馬下來,站在路旁向人來人往的碼頭上了望,果然尋見了鳳翔的船。
鳳家的幾個下人剛往船上搬抬完東西,鳳翔獨自站在那棧道上向水面眺望,一動不動的。水上有波瀾層層地向岸上推來,腳下的木棧道也有些輕微地晃蕩,使他回想著回南京這一程,真像鉆進個套子里。
細細想來,恐怕還真是個圈套,但在他的仕途生涯卻不見得是件壞事,這圈套牽引著他這樣一個在官場上不懂討巧的小小縣令,找到了晟王和權傾朝野的池邑做靠山。他相信他二人收到他和張大人揭露兆林的書信不會袒護,否則池鏡怎么對付兆林?
池鏡這是一石二鳥之計,從前池鏡就常取笑他是剛極易折,勸他要懂得朝中無人莫做官的道理。那時聽著,權當是他的隨口之言,沒放在心里,沒想到還是池鏡,一直替他記在心里。
越是如此,他們之間越是說不清到底誰欠誰。他想來好笑,池鏡一向是這樣,叫人愛也愛不起,恨也恨不透。
“三爺再不下去,船就要開了。”永泉在旁道。
池鏡笑了笑,跨上馬,卻掉頭回去了。歸家也沒告訴玉漏是往碼頭去了一趟,玉漏問他,他只說是外頭會朋友的局去了。
他永遠不能習慣將所有情緒暴露給人看,即便是玉漏,也對她有所保留。所以到今天,也徹底懂得她的溫柔卻疏淡的保護色。
玉漏聽見他肚子咕嚕嚕在叫,瞥了他一眼,“會朋友的局,連頓飯也沒吃?”
他歪在榻上看著她倒茶過來,笑著批判,“你這個人就是聰明得過了頭,難道沒有告訴你,女人太聰明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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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漏旋裙坐在榻上,忽然十分俏皮地向他一笑,“可我會裝傻啊。”
他一下把那炕桌拽到角落里,將她拖過來摟著大笑,心里是開懷的。終于虧欠他的,或是他虧欠的,他都和他們清了帳,從此是一身干凈。可心一旦徹底放寬,又感到廣袤得孤單,他只能將她一再抱緊。
玉漏給他勒得有些喘不上氣,拍打他的胳膊,他松開了些,她退開點,看到他臉上有些莫名的寂寥的情緒。黃昏橙黃的陽光里,她莫名心軟,歸咎到孩子身上,人說懷孕的女人會多一種溫柔的母性。其實到底懷沒懷孕也不知道,但她情愿這樣想。
她控制想要撫摸他的臉的沖動,起身往簾下吩咐丫頭擺飯,又走回來道:“我吃過了,找不到你,就沒等你。”
好像是故意要告訴他她是不會為了等他餓著自己的肚子,他聽了也原諒。其實她越是這樣講,他越有點高興,知道她是故意抵觸心內的柔情,這是好事,倘或對他沒有這柔情,也不犯著抵抗了。
他吃飯吃得極不認真,牙箸閑挑著,有一片黃昏落在圓案上,可以在那紫黑的顏色里看見點點塵埃,便扭頭和金寶說:“你看你們,搽桌子搽得這樣馬虎。”
金寶曉得他又在裝怪,鼻子輕輕哼了聲,扭頭出去了。
他故意吃得心不在焉,想看玉漏會不會管,犯了孩子氣,像小時候和先二太太賭氣不吃飯。玉漏也像先二太太一樣事不關己,坐在那榻上捧著繡繃子繡一張嬰兒的繦褓,沒有勸。但眼睛總是禁不住時不時向飯桌上斜一下。
他捕捉到她的目光,不由得興奮,盡管她一句話不說,也像給了他無限希望。他這個人,給點顏色就要開染坊,心里想,早晚有一天,她會拿出全部的
愛給他,只要他耐心點。
玉漏忽然說:“那是媛姐午晌送來的熏肉,是她娘托人從句容鄉下捎上來的。”怕這句話顯得有勸飯的嫌疑,她又漫不經意地舉起繡繃看花色,添一句,“我叫人送了些去汪家,免得蘆笙抱怨咱們想不到她。”
池鏡歪著臉,望著她笑,看見她半側的身子給黃澄澄的光鑲滾著,像是尊發光的神像。
玉漏給他看得很不自在,覺得他那目光像根藤,不知不覺遍布她全身。她瞟他一眼,“我是怕她背地里咒我。”是指蘆笙。
池鏡仍是笑,從前她在他面前扮柔和,如今她又在他面前扮刻薄,她似乎總朝反向走,很擅長和自己較勁。
她給他笑得毛骨悚然,起身到廊下和金寶她們說話去了。
他自己在屋里,聽見她們嘁嘁噥噥的聲音,也聽見后頭上漆的工匠正在收工。昨日就把那間正屋騰空了,燕太太先前使的那些家具都搬進了庫里。這個人徹底絕跡在他的生命里,他沒有覺得遺憾,像當初先二太太死的時候一樣。因為她們都令他失望。
結同心(十四)
時近中秋, 熱孝未過,不好敲鑼打鼓宴飲聽戲,老太太吩咐連許多親友也未曾請,只命在小宴廳內擺了幾席, 使族中親眷聚在一起吃飯賞月。因此這一節玉漏輕省許多, 中秋過后也不覺勞累, 隔日就有空子去看望玉嬌。
可曲中那地方, 又不是賣花賣菜的, 尋常婦人不好去得。便和池鏡在中秋前頭就商議好的, 使永泉去秦家捎了句話,約玉嬌玉白寺相見。恰好月初的時候太醫診出已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 說往廟里還愿也合情合理。
預備好了香油紙蠟并一些鵝黃緞子,老太太她們知道她要廟里去,也預備了些香油銀錢請她帶去添。滿滿裝了兩大車,跟著去丫頭婆子小廝有二十來個, 單是馬車就派了五輛。
翠華昨日派車的時候就和玉漏說:“還是三奶奶體面,一個人去上香就擺了這樣大的排場。”
口氣聽著發酸,當然不是為排場的事, 說到底還是因為玉漏確診了有孕, 不免把她的心事的牽動出來。她一面說, 一面笑著推搡著玉漏,恨不能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摔出去, “老太太愈發疼你了。”
玉漏身子晃了晃,沒說什么, 笑著告辭走了。
一大早跟去的人就在門上候著了, 老太太先遣人到玉白寺打了招呼,叫那里收拾出一間清靜禪房來給玉漏休息。
池鏡因節下不上學, 另有許多應酬,不得陪著她去,趁她在鏡前換衣裳,便走到一旁囑咐,“寺里臺階多,你留神,叫丫頭們在左右攙扶著。”
玉漏扭臉笑道:“我不過是懷孕,又不是瘸了殘了,哪里就連路也走不得了?這才不足三個月,依你的話,等月份大起來,我索性連床也不要下了。”
池鏡輕叱了一句,“亂說!以后這些不吉利的話不要講。”轉身坐回了榻上吃茶。
玉漏抿著嘴,自從確診出孩子,他就忽然變得有些迷信起來。她犯了他的忌諱,曉得他不高興,少不得走到跟前去哄他,“你還不走?今日不是紀家請客?”
他垂著眼不看她,“我等著你一齊出門。”
“那你席上少吃酒。”
這就算是哄人的話了,池鏡心領神會,沒奈何地抬起臉朝她笑了一笑。
出門便分道揚鑣,玉漏自往北去,那玉白寺在鬧市,香火慣來鼎盛,池家只玉漏一人出來,因此沒叫清寺。到的時候趕上午飯,人正多,老法師將玉漏請到禪房先歇息。午飯是府里預備好了帶來的,不過借寺里的灶房熱了上來。
吃過午飯,翡兒到耳邊說了兩句,玉漏便吩咐屋里一干人,“你們都自去吃飯吧。”
一時人散了,翡兒才出去請了玉嬌來。玉漏對丫頭們只說是娘家表姐,湊巧今日也來進香,便請來屋里聚聚。
玉嬌只帶了兩個丫頭,也都趕出去了,坐下來便取笑玉漏,“嘖嘖嘖,池三奶奶好大的陣仗,我看見好些下人跟著來,總有二三十個吧?還有車上拉的那些東西,怪不得那老方丈待你就像待佛爺一般敬重,原來佛門圣地也逃不過一個‘利’字。”
“你一張嘴就沒好話。”玉漏嗔她一眼。@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玉嬌見她不像從前一樣和她唇槍舌戰,倒覺得沒意思,把嘴一撇,“你怎么不和我硬頂著了?”
玉漏笑道:“我有了孩子,想積點口德。”
說得玉嬌大驚,忙完她肚子上瞅。玉漏把手貼上去道:“還不足三個月,此刻看不出來。”
“你要生個兒子,池家遲早就是你的了。你們二爺死得早,生前也沒留下個一男半女。”
“還有大爺大奶奶呢。”
玉嬌聽她這話好像意有所指,沒搭腔。@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玉漏進而直言,“你跟著我們大爺混,能混出什么結果?至多不過娶你做小,是誰從前心氣那樣高,不是看不起給人做小?”
玉嬌乜眼反駁,“我又沒說要給他做小,池家那樣的門第,你當是寶,我可不稀罕。我現下過的是自己的日子,不知多自在,犯不上給誰做小老婆去。”
“此刻你年輕,當然這樣說,那往后呢?何況聽三哥說,朝廷的旨意估摸著這幾日就要到了,怎么處置大爺還不知道呢,將來如何,你都要有個打算。”
“你家三爺不是說罪不至死嚜。”
玉漏馬上放下茶碗,“噢,聽你這口氣,要是他一輩子不死,你還真預備這樣一輩子不明不白地跟他混了?”
玉嬌又不作聲了,連她自己也沒任何打算。隔會她說:“我不像你,連百年之后埋在哪里的事都想好了,我從來想不到那么長遠。當初和小夏,稍微打算得長遠點,還不是有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你約我相見,就是為說這些話?”
玉漏呷了口茶,咕噥一句,“我才懶得管你的事。”
玉嬌沉默不語,她眼下是過一日算一日,將來如何不敢去想,想到就覺得有無盡的麻煩,那千絲萬縷的麻煩結在一起,使人更覺得前途茫茫。好在她習慣了這樣沒有定局的生活,從前和現在都是一樣。屋外和尚在撞鐘,那撼天動地的聲音射出去,仿佛把一切喧囂鑿破了,忽然有天寬地廣的寂寞。
下晌歸至曲中,進門秦家媽便迎上來,抑著聲氣朝樓上指指,“大爺來了。”
原說好他今日不來的,玉嬌向樓上緊闔著的檻窗看一眼,“幾時來的?”
“衙門里出來就一徑到咱們這里來了,家都沒回。我看著好像是出了什么事,故意到咱們家來躲事的。我說你上廟里燒香去了,他也不走,在樓上睡了一覺,才剛醒沒一會。”
玉嬌撇下秦家媽上樓去,看見兆林仰在榻圍上,一雙眼睛癡癡望著梁上出神,臉色很不好看,似乎很疲憊。她上來他也像沒聽見,未曾看她一眼。
她輕咳了一聲提醒,“昨日你不是說不過來的嚜,做什么又過來了?”她笑著彎腰朝樓下要茶,把屋里的窗戶都推開,最后推到榻上方的窗戶,“你也不嫌悶熱。”
空氣馬上像血液一樣流通起來,兆林才從渾渾噩噩中醒來,想起早上的事,腦袋仰在榻圍上苦笑,“出了點事,到你這里來躲清靜。”
“出什么事了?”
“早上有太監到衙門傳旨,皇上革了我的職,派我到四川鹽課提舉司充五年的庫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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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嬌忙坐下來,“因鳳家的案子?”
兆林苦笑著點頭,本來以為那張大人與鳳翔將事情先只會二老爺和晟王后,事情就是不了了之,不想晟王和池邑收到信后,想著兆林犯的此案并不算大,若叫人拿作話柄反倒不上算,便又將此事上奏了皇上,并請皇上從重懲處。皇上念其二人不曾包庇袒護,并未重罰,只下了這
道旨意。
“這總比丟了性命或充軍發配要強些吧。”玉嬌寬慰。
“我這事根本也不至于丟了性命,到四川去做個庫使,和發配也差不多。”
玉嬌見他愁眉苦臉,調侃道:“噢,原來你是怕到了那些山高水遠的地方吃苦,所以才愁得這樣。到底是你們這樣的公子,在這繁華京都住慣了,受不了窮山惡水的罪。”
“也不單為這個。”兆林向前坐起來,也坐不直,身形委頓,“我是怕我們老太太知道后,不定發多大的火。早上太監來傳旨的時候我父親不在衙內,還不知道。不過肯定有人告訴他,這樣大的事,他知道了也不敢瞞我們老太太,沒準這會連他也正在家挨老太太的罵呢。”
果然叫他說準了,此刻大老爺正跪在老太太屋里請罪。老太太聽后,氣得三尸暴跳,一下從榻上跳下來,走到跟前去指著他腦袋罵:“你教出來的好兒子,你教出來的好兒子!為了萬把銀子,就做出這等欺君枉法之事,還瞞著我不讓我知道!”
大老爺連頭也不敢抬,忙伏在地上,“都是兒子教子無方,累得家門無光,老太太丟了臉。都是兒子和孫子的不是,老太太息怒。”
“你們背著我做出這樣的好事來,還有臉叫我息怒!要不是有你兄弟在朝中斡旋著,你以為只革那孽障的職就能了事了?你們都是做著官的人,非但不能為你兄弟分憂,反而險些拖累他,拖累晟王,拖累了池家!要是這個節骨眼上皇上動怒,退了這門親事,我看你們往后還敢在外倡狂去!那孽障人呢?快拿他來!”
玉漏剛走到場院中,就聽見老太太歇斯底里地吼出來,嚇得沒敢動,從未見她老人家發過這樣大的火。丁柔向她迎來,問有什么事,她忙搖手,“沒什么事,才剛從廟里回來,過來給老太太請安。”
丁柔小聲道:“那快別進去了,老太太發了好大的火。”
“怎的?”
“聽說早上有太監傳旨,皇上革了咱們大爺的職,派他往成都府鹽課做庫使五年。”
玉漏明知是為什么事,卻仍舊作出震恐的模樣,“敢是大爺犯了什么事?”
“還不是為二奶奶娘家二哥那案子,當時老太太都不管了,誰承想大爺竟然背地里收了那陸家的錢,反幫著陸家疏通,誣陷鳳二爺是主使。上回他們家鳳大爺回來,把這事查對出來了,就寫信告到了咱們二老爺和晟王那里去,二老爺和晟王不好包庇,又上奏了皇上。皇上還是看在他二人的臉面,沒有重罰,可到底鬧得朝廷里都知道了,咱們家丟了臉,老太太能不生氣嚜?我看以后,大爺是徹底在老太太跟前得不著什么好了。”說到最尾,用一種另含深意的目光睇著玉漏,朝她笑了一笑。
這是自然了,皇上下令給革職的人,難道老太太將來還要做主把長陽侯的爵位承襲給他?這桿秤只能偏到他們這頭來。何況他們祖孫原就沒多少情分,乍然分離五年,更要形同陌路。
她微微一笑,搡了下丁柔的手,“那我先回去了。”
回去一看,池鏡不知幾時也歸家來了,想是剛進門,還沒換衣裳,正坐在小書房窗下吃茶。玉漏一看丫頭們不在,忙過去把這事說給他聽。
池鏡聽了不出所料,只是笑笑,“旨意比我料想的來得還快。大哥呢?”
“還說大爺呢,這時他也沒在家,方才我從老太太那里出來,老太太正打發人找他去呢,一會找回來,免不了一頓打。”
池鏡忍不住奚落,“大哥是給打慣了的,板子他倒不怕,只怕成都府路途遙遠,在那里待幾年,他吃不得那份苦。”
“又不是叫他一個人去,自然要打發些下人跟著去服侍。”
“再有下人跟著,出門在外也不比家里,何況成都府哪里和南京比得?”
結同心(十五)
池鏡說起兆林的事很不以為意, 因為早有預料。說過幾句就懶得說了,拉著玉漏踅進臥房,問她今日到廟里上香如何,仿佛在她身上發生的無關緊要的瑣碎都比兆林重要。
玉漏和他說玉嬌, “我勸她早日有個打算, 她聽不進去。她那個人就是這樣, 顧前不顧后的, 難道真在曲中那地方住一輩子?”
他笑起來, 有一絲淡淡的苦意, “不是誰都像你,早早的就能將自己的未來盤算得滴水不漏, 多的是人走一步算一步。”
似乎不是什么好話,玉漏嗔了他一眼,“你還不是一樣。”
“我又沒說你這樣不好,我是說, 人和人不一樣,你說不動她就不要說了。”
“我才懶得理她。”她把嘴一撇,表示不關心。
話雖如此, 但池鏡知道她閑下來便為玉嬌的未來打算, 只是嘴上不肯承認。她連待親姊妹也是這樣子, 他倒寬心了許多。
聽見下晌兆林給找了回來,照例逃不過一頓打。不過老太太體諒旨意叫他近日前往成都府, 怕下半截打壞了不能動身,便叫兩個小廝照著他背上打, 肋骨打傷了一根。
翠華亦是這時才曉得他和陸家的事, 看見他給人抬回來,先就罵他一通:“你真是膽大包天, 敢背著老太太和老爺做這種事,打你也是活該!這下好了,官也丟了,惹怒了老太太,往后還有我們的好果子吃么?侯爵你別想,只怕連那些家私往后也分不到多少到咱們頭上!”
兆林趴在床上,疼出一臉汗,任憑丫頭給他上藥,眼睛半睜不的,有些昏昏欲睡。
她看見了,也像麻木了似的,再不會覺得心痛了,反正知道他的傷沒幾天又會好。好起來,人也還是原樣。
“你死人啊不開腔!”
他撩開眼皮看她一眼,沒有說話的力氣。
“怎么就不打死你呢!”翠華踱在床邊,“說你收了那陸家一萬銀子,我怎么一個子沒見著?錢呢?”他把腦袋偏到床里頭去,懶得理她的樣子。她恨得咬牙,“一萬銀子,你就拿到外頭貼那些騷狐貍!家里的事你從來不管不問,有錢也是自家逍遙,我要你做什么?不如打死了好!”
他現在有點厭煩聽見這個字眼,此刻才明白自己慣來那種揮霍原來是帶著報復性的。她實在是灰了心,走到榻上去坐著哭,他也像沒聽見,不曾轉過頭來。空蕩蕩的院中不知哪里吹來幾片梧桐,擦著地沙沙響,黃昏里充滿一股秋意。
哭過了,也還是要替他打點行囊。次日剛擬了張單子,吩咐個婆子往外頭辦東西,那婆子剛去,就見絡嫻伴著臉進來。不必說,一定是來興師問罪的,前頭為鳳家那些地的事聽說把池鏡打了,這時又要為陸家的事和他們鬧,好像無事可做,只好四處和人討債。
翠華懶懶地掉過身去,往那邊里間進去,“二奶奶進來吃茶。”
絡嫻氣洶洶跟著進來,隨手摔下簾子,明知兆林在那邊臥房里,卻不敢進去問他的罪,只問翠華,“真是黑透了心,竟為點銀子,向著外人坑害自家人。”
先前是不知道這案子是兆林背地里使黑手,昨日聽說了,也沒過分驚駭,反正池家的人什么事做不出?好在老天有眼,兆林丟了官,挨了打,發配四川,老太太早上還特地叫了她去說:“你大哥一貫是個混貨行子,一時豬油蒙了心,現今朝廷已罰過他了,我也打過他了,你不要放在心上,都是一家人。”
既是安慰,也是把自己撇清。
絡嫻只是坐在椅上一言不發,徹底寒了心,誰拿她當一家人?
卻不能對老太太發脾氣,只好來找翠華撒氣。也知道翠華根本不會理她,但就是心有不甘。她說:“是我傻,凈是給自己家里人耍得團團轉!”原是打算要罵人的,自己也沒想到,此話一出,竟然想哭。
“這事我也是昨天才曉得,二奶奶別生氣,我代大爺給你賠個不是。”翠華陪著笑臉,朝瑞雪遞了個顏色。
一時瑞雪去拿了個沉甸甸的包袱回來,翠華接過去,放在炕桌上,“我曉得先前為這事,鳳家花了些錢,我這里有五百兩銀子,二奶奶拿了去交給你二嫂,算是我們給她賠禮。”
絡嫻倒沒想到她一向一毛不拔的人會舍得賠錢,嗤了聲,“你們賺了一萬銀子,就賠我們五百兩?你這算盤倒是會打。”
“他在外頭賺多少,又沒有一個錢帶回家來,你還不知道大爺,比誰不會花錢?我這是念在夫妻一場才替他賠這個錢,二奶奶要是不
稀罕,就去問他要,能要得了多少,都算你的。”
橫豎兆林業已受了朝廷處置,就是不賠錢也拿他沒辦法。絡嫻除了胡攪蠻纏鬧一通根本也沒有別的本事,好像上回在玉漏他們屋里鬧,終沒能得到什么好處。她和鳳家,終究是給他們欺負了,翠華這點補償,也不過是看在妯娌間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份上。她此刻才看清自己不過是只紙糊的老虎,只得個脾氣大,別的一無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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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了銀子走了。翠華向著窗戶上她的影子啐了口。
回頭走進臥房,把這賬算在兆林頭上,“我一個錢沒得你的,平白倒替你折出去五百兩。”
經過一夜,兆林背上的傷口結了痂,精神也好起來一些,趴在枕上笑道:“難道先前我賺的那些錢沒有抬回來給你?這會又為幾百兩銀子和我算。”
“先前是先前,我只問你,那一萬銀子呢?”
“哪有一萬,當時打點衙門的人你以為不要錢?”
“打點那些人滿破不過花二三千銀子,哼,你少來哄我,錢是不是給了那個什么秦鶯?你是我的丈夫,反替別的女人去賺錢,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一說到此話兆林就不開口,沉默一陣,忽然和她說:“你要是敢去問她要錢,我們夫妻情分就算到頭了。”
給他猜著了,翠華不由得大哭,跑來打他,一拳一拳專朝他背上捶。他背上盡管很痛,但心里卻覺得她那拳頭不過隔靴搔癢,他暗暗為保護了玉嬌自得,恨不能這一刻給玉嬌看到,好叫她知道他也為她承受了些苦痛。
隔幾日身上的傷好了點,便鉆到秦家院去,去得十分突然,殺得人措手不及,玉漏聽見院門外他的聲音,有些慌不擇路,玉嬌忙讓她藏到樓上去。
“他要是上樓怎么辦?”
玉嬌只顧將她往樓梯上推,“不會的,有我攔著呢!”
旋即迎到屋外,使秦家媽開了門。兆林在門前掉過身來,臉上有些等得不耐煩的表情,但看見她即刻便散了,微笑著走進院中。她們院里有棵瘦高的橘子樹,碎葉影在他臉上挹動,屋后頭有嘩嘩的河水流動的聲音,她忽然發現,他這幾日沒來,她是有點想念他的。
但馬上想到玉漏才剛說的話:“天下男人,他就算頭一個靠不住!”
她想著笑起來,遠遠望著兆林,“你怎么得空來了?不忙著在家打點行李?”
“打點行李自有家人去辦,又不要我操心。”兆林走來攬住她的腰往屋里進,有意給她知道,“前幾日不得空來是因為給我們老太太打得重了些,在床上養傷。”
“可見你們老太太是氣壞了。”
事到如今,兆林反有些報復性的快意,“可不是嚜,從未見她老人家動過這樣大的火,想是后怕,怕為我的事牽連了家里。”
“就只打了你一頓?”
“難不成還要殺了我不成?”兆林笑笑,有點失落的樣子,“不過想必是對我是失望透頂了,往后就全指望著我們三弟了。”
玉嬌有點心虛,沒再和他說這話,站在大寬禪椅旁邊,扯著他的襟口往背上看,“我瞧瞧打得多壞。”
“到樓上去,我脫給你看。”
玉嬌忙將他肩膀摁住,“噯,別上去!”
“為什么?”
她咬著嘴唇笑了笑,搡他一下,“你這個人,到樓上去,脫了衣裳,還有得消停么?還傷著呢,別胡作亂造的,仔細結的痂又裂開了。”
本來沒想這回事的,給她一提,就有些心猿意馬。兆林偏起身拉著她要上去,“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拉到樓檻底下,玉嬌死死抓住闌干,“你老實點,大白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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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宣淫,你沒聽過?”
兩廂拉扯不下,兆林漸漸覺得不對,“未必你樓上藏著人?”
玉嬌心里咯噔一跳,不慌不忙地笑著朝他擠眼睛,“你就當我樓上藏著人好了。”
他反而不知該信該疑,一手抓住闌干,將她抵在懷里,半笑不笑地神氣,“藏的什么人?”
“一個妓.女家里,除了窩藏男人,還能藏什么人?”
她越是這樣說,他又越是不信。不過到底沒敢上去,怕上去真撞見個男人,自己也尷尬。因為她從不是屬于他的。
他又坐回椅上去,悶頭笑了會,聽不見笑聲。玉嬌在樓檻底下站了會,款款走過來,兩個人都沉默著。
一會他忽然提議,“不如你陪我到成都去。”
她錯愕片刻,笑了,沒作聲。
“怎么樣?”
她仍不說話。
兆林等了會,有點失望,“我下月初十那天動身,乘船到重慶府。”
他丟下這話便走了。玉嬌還在椅上呆呆坐著,聽見院門闔上了,長長地吱呀一聲,拖拖拉拉的一段緣分。
未幾玉漏由樓梯上咚咚跑下來,穿著池鏡少年時的一件綠袍子,戴著幞頭,像個沒怎樣長大的小郎官。她扶正了幞頭走到跟前搡她,“你不要去!”
“你都聽見了?”
玉漏旋到那邊椅上,向炕桌上欠著身,神色有些緊張,“你吃的虧還不夠?還信男人的話?大爺的話更信不得!”
玉嬌低著臉不則一言。
玉漏就知道她是有些動搖了,心下恨她不爭氣,“吃一塹長一智,你到底要吃多少虧才罷!你跟著他去,算什么?我都打算好了,橫豎你手上有錢,我也拿出些錢來,咱們尋個買賣做,叫你這媽媽出面,咱們只管背后收錢。”
“我們做生意?”玉嬌笑道:“我們哪會做生意。”
“不會就學,池家那些鋪子租給好些做大生意的人,不怕他們不幫忙。”
玉嬌抬起頭看她,“池家三奶奶還要在外頭做生意?”
玉漏鄭重道:“人不論到什么時候都要給自己留條后路。”
“你們三爺知道么?”
玉漏沒吭聲,要她全部信賴誰她是信不及,要留一手才安心。這話自然沒對池鏡說過,覺得告訴他不安全,本來這打算就是為了防他。
玉嬌望著她慢慢笑起來,難怪人都說她從沒就沒有玉漏精,她到現在也學不會她這一套。這一刻她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吃一塹長一智的本事,從前吃的多少虧都拋在腦后。不過她卻忽然看開了,傻一點也沒什么,太精明了免不得要患上疑心病。
她暗暗敲定了主意,要和兆林到成都去。
落后幾日秦家媽忙著退房子收拾行李,只那些銀子不曉得如何處置,“帶上嚜,又不方便,不帶上好幾年放在錢莊里,又不放心。”
玉嬌望著那幾箱銀子道:“咱們帶上些盤纏,下剩的擱在玉漏那里好了。”
秦家媽有些信不過,“你妹子那人太重利了些,你放心得下?”
她想著笑了笑,沒說什么,還是定下主意把銀子放在玉漏那里。這世上真要誰都信不過,那也太悲哀了。她走到隔扇門邊倚著,門前的河水仍舊迢迢逝去,流淌得溫柔緩慢,仿佛生命一樣漫長。忽然發現這次決定跟兆林走,還是和小夏那回有些不同,心里是做好了將來會與兆林曲終人散的準備,并沒有指望兆林什么。也不像上回那樣,帶著一種急迫逃離的心情。她知道這次不是逃,是要去尋找。
給玉漏知道,氣得個半死,可是人已走了,她只得望著池鏡搬回來的那幾箱銀子把玉嬌罵了個遍,由從前罵到她給玉嬌判定的未來里。
“這個人就是蠢得出奇!上男人的當永遠上不夠。倘或換個男人也就罷了,你大哥,那樣花!等著瞧好了,往后哭著回來,我才不要理她!”
池鏡散漫地在她面前踱著步,腳走往前虛晃一下,又掉個頭,像在玩,“大哥總不會將她賣了。”
她瞪他一眼,“噢,照你這樣說,還要謝他了!”
他坐下來,難得看她發脾氣,饒有興致,一面呷茶一
面看她的臉,覺得看新鮮戲一樣有趣。
外面衰蟬連天,叫得人心煩意亂,到傍晚玉漏心頭那股氣方漸漸散了,再想到玉嬌,倒又佩服起她那股見了棺材也不落淚的倔強。窗外日暮昏黃,看久了有種恍惚眩暈的感覺,她扭過頭來,從鏤空的罩屏上看見池鏡就坐在那邊小書房的書案后頭,在看書,整個人給金紅色的黃昏掩埋著。
他安靜下來人就不一樣了,有種山沉水逝的頹傷與岑寂。這時候他不會再出門去了,只會長久地坐在那里,等著掌燈。玉漏一霎對自己感到灰心,知道即便他不會走,她也永遠沒有玉嬌那種不計后果的勇氣,去和他完全靠近。不過好在他有個孩子在她肚皮里,使他們的血脈迫不得已地聯結在一起。所以人家說,至親至疏夫妻。
兆林走后,好一段海晏河清的日子,因為臨近送金鈴上京的,府里日漸熱鬧,忙著替金鈴打點東西。但玉漏反而覺得清靜得寂寞,仔細想想,大概是“敵人”一個個都銷聲匿跡了的緣故。
這日算是起了點波瀾,聽媛姐說,鳳二爺從官差手底下逃走了。
玉漏驚駭連連,伸長了脖子問:“你聽誰說的?”
“聽藍田她們說的,前日官差押解鳳二爺往登州服役,誰知在出了城往官道上去的小路上,突然不知哪里冒出來三個拿刀的賊匪,打死了兩個官差,把鳳二爺救走了。”媛姐湊過來,“聽說是鳳二爺從前結交的幾個匪類,好幾個官差如今都住進鳳家去了,埋伏著要抓鳳二爺。”
“可抓到了?”
“鳳二爺不見得那樣傻,會跑回家去?”
玉漏搖頭道:“我看他就是傻,本來在登州服幾年役就能放回來的,這下做了逃犯,罪加一等,抓回去還不是個死。”
正說話,池鏡回來了,媛姐便告辭回去。玉漏跟著池鏡進臥房換衣裳,見他神色不大好,待丫頭出去后,窺著他的臉問:“可是外頭遇著什么事了?”
昨日池鏡就聽說了鳳二的事,使永泉去打探得確鑿,不由得心里有些惴惴的。又怕玉漏聽后害怕,只瞞著不說,笑了笑,“沒什么,就是挨了史老侍讀兩句罵。”
“他是你的老師,就罵你幾句也是為你好。”玉漏見金寶端茶進來,親手去接了捧給他,算作安慰,“你聽說沒有,鳳二爺跑了。”
他立刻坐直了,“誰告訴你的?”
“媛姐才剛說的,說是前日的事。”
池鏡點著頭,“你近來不要出門,娘家也暫且不要回去。”
玉漏眼珠子一轉,“你是怕鳳二躲在哪里,預備對咱們不利?”一時又笑,“他好容易跑了,還不跑遠點,還在南京城晃悠什么,難道等著官府抓他?”
池鏡也懷疑自己多心,不過寧可信其有,“留心點總是好的,鳳二那個人,一向渾身匪氣,結交了不少不三不四之人,性子又沖動。他和咱們早結了仇怨,這回為了這樁案子和那些地,心里只怕更恨了咱們一層。”
玉漏見他神色凝重,不好再駁他,笑著點頭,“你放心,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安胎,太醫說三四月最是要緊的時候。”
他的眼睛跟著落在她肚皮上,臉色頃刻冰消雪融了。她穿著碧青的長衫,一點看不出來,但摸上去有些隆起,他每次摸著都有種奇異的感覺。他把她拉過來,又貼上去摸,眼睛抬起來睇著她,“好像大了點。”
玉漏臉往旁邊一轉,嗤地笑了聲,“你見天這樣說。”有點鄙薄他這孩子氣。
笑得池鏡不好意思,吭吭咳兩聲,端得一本正經,有點二老爺的樣子。他沒做過爹,身邊也沒有像樣的例子,算起來還是他父親最像父親,只好跟他學,說起是男孩的時候就板起臉,說到是女孩,又有些無措的溫柔神情。
玉漏忍不住笑他,“這種事犯不著去學,等孩兒生下來,自然而然就會了。我也沒做過娘啊。”
“人家說女人天生就會做娘。”@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她不屑道:“不見得,又不是天下女人都是一個樣。”
他的確也在她身上看見些不一樣,起初肚子平平的時候還不覺什么,肚子漸漸大一點,反能看見她偶爾坐在哪里憂慮地出神。她說是“覺得怪怪的”。
玉漏自己也說不出哪里怪,覺得好像是給命運挾持了,肚子一天天在長 ,也一天天感到迷惘。
結同心(十六)
這一日午間用過飯, 老太太打發人來,將玉漏并池鏡都叫了去,商議打發金鈴入京之事。婚期定在明年春天,正好派池鏡送去, 一并入春闈科考后再回來。
“你老爺派了老房來接, 與那邊禮部的一隊人馬一道來, 看日子約是月中到, 咱們家也派幾十個人跟著, 這邊禮部也要派一隊人馬去送。到了京里, 先在府里住些日子,等春天行大婚之禮。鏡兒, 三奶奶這頭你只管放心,等她月份大起來,就叫她好生歇著,我也不敢勞累著她。”
玉漏在旁碰上茶, 笑道:“瞧老太太說的,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我肚子里是池家的子孫, 老太太的曾孫, 您還能虧著不成。”
老太太笑著接茶, 眼睛盯在她肚子上,“你倒好, 不怎么害喜,不像那些女人似的, 少遭罪。每日叫人送去的燕窩可吃著?”
“常吃著呢。”
老太太又扭頭對丁柔道:“囑咐廚房, 三奶奶的飯可要仔細,別昏頭昏腦的亂給她吃了什么, 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我可是要一個一個細細問的。”
“老太太放心,這時候只派了兩個廚娘專管三奶奶屋里的飯,別人不叫插手了,免得人一多,反倒亂。”
老太太點了點頭,叫玉漏去坐,又商議了一陣金鈴上京之事。
果然月中朝廷派的人和老房一齊到了,和這邊的禮部的人商議下來,怕走水路遇上河上結冰,便定下走陸路上京。
到十一月初一那日,人馬簇簇,近二三百人天不亮便候在街前。一應嫁妝物件皆封箱裝車,前后皆有官兵持械保護。天剛濛濛亮,金鈴便穿著身簇新的繡金鳳的衣裳先來給老太太磕頭。老太太并翠華,絡嫻,玉漏并二府四府眾人口,及好些有頭臉的管事媽媽也皆穿華服,戴鳳釵金冠相送。
一時磕完頭,大老爺穿補服進來回,“去送的車馬也都預備好了,到時辰啟程了。”
老太太便拄著鳳頭仗走下榻來牽金鈴,“快別哭了,大喜的事,咱們高高興興的送你出門子。”
金鈴將眼淚蘸干,欲言又止,復跪下去道:“孫兒今朝拜別族中親友,心知此去,往后難再相見,只愿家人日后萬萬珍重。”
說得眾人又紛紛哭起來,老太太最是哭得厲害,當著這些人,不得不賣力做戲。金鈴也是看準了這點,朝她伏下去磕頭,“孫兒心里有件事放不下,想求老太太成全。”
老太太蘸了蘸淚低頭看她,“什么事你快起來說。”
玉漏和翠華忙攙她起身,她抹干眼淚道:“母親身子一向不見好,還請老太太換個太醫給她再瞧瞧看。”
滿屋有一霎的悄然,誰不知道早就不叫給桂太太請大夫了,她說“換”,代表著那是謠言,老太太還和從前一樣待桂太太,算是周全了老太太的面子。
老太太沒想到是為這事,像給她臨了擺了一道,心下不大舒服起來。可不敢不答應,金鈴眼看著就是王妃了,將來興許還要做皇后。因此握住她的手,不住點頭,“你放心,放心,啊。”
空氣又松懈下來,依然有斷斷續續的咽泣聲,大家相互招呼著往府門前去。池鏡并大老爺早在門前候著了,送行的車輛排在隊伍后面,池鏡并大老爺攙扶著老太太往后去,凳上一輛華蓋飭輿,眾人遞嬗登輿,大老爺數著時辰,稍候了片刻適才動身。
午間送至城外,浩浩蕩
蕩的隊伍稍停下來。池鏡因要跟著去,故來老太太車前磕頭辭別,而后又到玉漏車前來。翡兒挑著簾子,玉漏看著他,又沒話可說,該說的話前些日早說過了。雖然預想過這時候,可真到此刻,還是有離愁別緒涌到心上。
“你路上照看好四妹妹。”她說,聲音有些哽咽,所以放得格外低,怕人聽見,“到京后好好考試,我等你回來。”
池鏡站在車旁,對自己也感到意外,從前來來返返無數回,從沒有像今日這樣,有龐然的不舍和孤寂,原來古人那些詩詞都是真的。他覺得自己要有些哽咽了,所以不打算開口,只退后一步,向她微笑著作了個揖,很鄭重的模樣。
玉漏一看他是真要走了,一只手攥住了那門框,只管望著他,一剎那懷疑,他一去就不再回來了。不過眨眼又想,他跑不遠,因為她肚子里的血液連著他的血液。她把另一只手去摸著稍隆起來一點的肚子,覺得那是個柔軟的籠子。
他望著她,忽然歪著臉一笑,像是嘲笑。她聰明一世,卻在一事上糊涂,關住他哪需要什么籠子,他早就心甘情愿地將自由拋閃了。
后來他朝前去,玉漏還沒回過神來,就有個婆子來傳話,老太太吩咐轉道往附近太真觀內歇息,在那里用過午飯下晌再返城回府。
那太真觀依山而建,層層疊疊的殿宇直修到半山腰,提早兩日便傳話到觀里,收拾出好些精舍供滿府家眷休息吃飯,又封了觀門,不許外人進出。故而一入觀,任由滿府下人在觀內各自游玩。玉漏她們和二府四府妯娌幾個分在一個小院內歇息。玉漏帶了金寶翡兒上去,絡嫻先到了,正站在場院內看那棵梧桐樹發呆。
黃葉零零散散掉在地上,顯然前頭掃過了,卻總掃不完。踩上去有沙沙的聲音,碎得干脆,山風拂在面上,蕭索得厲害,沒有香客,清靜得可怕。鬧了這一上午,又像和她全然無關,她是陪著他們唱戲的人,一句詞沒有,不過出面充人數。她只帶了藍田一個丫頭,別人仿佛都不再信得過。
藍田看見玉漏她們上來,湊過去低聲說:“二爺他們此刻進了后山。”
絡嫻看她一眼,沒說什么,又扭頭老遠望著玉漏她們進來,也沒說什么,只笑著和她們點點頭,轉身回房去了。
翠華就和玉漏笑道:“二奶奶好些日子不和咱們說話,今日終于肯給個好臉看了。”
彼此心里清楚,大家都做了對不住絡嫻的事,因此面對絡嫻,倒成了一派。
玉漏笑道:“難得,興許她自己心里過去了。”
旋即小圓奶奶笑著打岔,“進去瞧瞧這里的屋子干不干凈,也不知先前是誰住的,要是那些臭道士睡的地方 ,我可一刻不在里頭坐。”
屋子里倒收拾得清幽整潔,茶壺茶杯雖然不好,也都是新換的。她們自帶了茶來,交給了觀里。不一時就有個小道士送茶進來,先吃茶,等著灶房內燒飯。連廚娘都是府里先派過來的,嫌道士們的手不干凈。
吃過飯去拜過神佛,又放任各自去逛。絡嫻見玉漏翠華二人在前頭石階上正往上爬,像是要回房,便趕上去道:“我方才逛,見他們那邊殿外頭有一片菊花開得正好,比咱們府里的開得還好些,咱們看看去?”@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玉漏翠華見她主動搭訕,不好回絕,應著要去。走到半道,來了個媽媽叫翠華,說是老太太叫她過去。這一向因玉漏有孕,大事又是老太太在管,一些小事雜事,便交給翠華。翠華不敢俄延,推她們先去,她一會再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絡嫻只得領著玉漏先去,就在一間偏殿旁有塊空地,連著竹林,那片菊花及一些太湖石作了柵欄。空地內設有一套石案石凳,太陽正照高空,也不覺冷,反曬得人身上暖融融的,比屋里還要暖和點。
絡嫻道:“你懷著身子,要多曬曬太陽才好。”
玉漏有點意外,她竟然說起這些關心話。既然人家主動示好,她虧心在先的人,更不好說什么拒絕的話,便隨她在那石凳上坐下。可以望進太湖石后面的竹林里,橫桿迷葉,越往里越黯,連著山上密密麻麻的林木,那灌木中像藏著些眼睛,使人感到絲寒意。
“今年還不怎樣冷,也不知會不會下雪。”絡嫻忽然說。
“年關前后總是要下的。”玉漏轉過眼笑道,有點尷尬,劍拔弩張慣了,竟然不適應和她這心平氣和的氣氛。
絡嫻道:“想起那年年三十,你裝了好些吃的,派人給我送到府里去。”
后面應當要跟著說些感觸的話,但她只說到這里便停了,不知道什么意思。玉漏笑著點頭,“你還記著呢。”
“一輩子忘不了。”絡嫻微笑著。
沉默過一段,絡嫻向這空地底下望去,“大奶奶怎么還不上來。”
“總是老太太有事吩咐她。”
久等翠華不來,絡嫻漸漸有些不耐煩,沒得為了等她,弄得竹籃打水一場空。因此決定不等她了,向玉漏笑道:“干坐著無趣,我去叫人弄些點心和茶來吃。”
于是起身,藉故尋丫頭走開了。玉漏忙起身想叫住她,可一想,到底一個府里住著,又是妯娌,好容易她今日肯和她們多說兩句話,怎好拂她的意思,踟躕著,又沒叫。
要和翡兒說話,不想一回頭,看見不知哪里跳出來兩個彪形大漢,先一棍打昏了翡兒。說時遲那時快,玉漏剛要張嘴嚷,那兩個漢子又沖將上前來,又打了她一記悶棍,扛起她便跳入竹林內。@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比及日影稍斜,池鏡一行剛入官道,正預備往驛館內吃飯歇息。眾人紛紛下馬,就有個挑擔的農夫走上前,給官兵攔住,問了才曉得,是給池鏡送信的。
那官兵將信交到驛館內,未幾便見池鏡急慌慌地走出來尋那到農夫問:“這信是誰讓你送的?”
那農夫道:“不認得,就是才剛在前頭地里,遇見個漢子,給了我幾個錢,叫我往這里來送信,叫送給池三爺。”
那禮部的周大人追出來問:“三爺,出什么事了?”
池鏡握著信又看一回,忙叫永泉去牽馬,和周大人道:“周大人,你帶著人照常趕路,我要回去一趟,家里出了點急事,等我辦完事再來趕你們。”
周大人見他神情不對,不敢阻攔,忙拱手答應,“三爺只管去,放心,這里有我呢。”
一時池鏡并幾個小廝騎上馬往回去路上趕,出了官道,卻不進城,在條岔路上停住。池鏡拉著韁繩掉頭,吩咐永泉道:“你們不能跟著,先回府里去,我得一個人過去。”
永泉忙問:“三爺,出了什么事?”
池鏡臉色煞白,稀里糊涂吐了一句,“你奶奶給人綁了。”
說話將信丟給永泉,拉動韁繩掉過馬,又回頭說:“回去找刑部張大人,告訴他,他要抓的逃犯還在南京。”言訖往那小道上跑了。
永泉一看信上,果然寫明有人挾持了玉漏在前頭林間等池鏡,并注明只許他一人過去,若看見還有別人跟著,便立刻要殺了玉漏。永泉自然不敢跟,忙領著田旺等人奔回府中。
回去府里也亂了套,早有人往衙門報了官,永泉忙跑到老太太跟前回了池鏡的話,老太太一聽,忙又命人跑去刑部稟報張大人。
卻說池鏡孤身尋到信上所說的那片林子里來,先不見人,又往里頭走了些,漸漸才聽見有女人嗚咽的聲音。循聲而去,竟看見玉漏給反手綁在棵樹上,口里塞著東西,外頭又有條帶著直栓到腦后去,使她不能說話,只是望著他嗚嗚搖頭。他拔腿朝她跑過去,未及跟前,腦后突地挨了一棍,登時昏厥過去。
待睜開眼時,察覺給人反手綁在根柱子上,環顧一圈,卻是在一間破瓦土墻的屋內,從那土墻的裂縫望出去,周圍皆是荒草枯木,想必是在謀處山上廢棄的民
房里。好在玉漏也給綁在柱子背后,池鏡忙偏著頭喊她,聽見她回話,他適才放心。
一時那扇破門給人推開,有個生得又黑又壯的漢子穿著太真觀道士的服飾持刀走進來,一腳踩在根凳上,望著二人笑道:“倒還識時務,曉得這里荒山野嶺,喊破嗓子也沒人能聽見,也不喊。”
池鏡向那扇闔攏的門望去,忽地喊了聲:“鳳二!躲躲藏藏做什么?未必你敢做不敢當?”
果然那門又給人推開,鳳二領頭進來,身后還跟著兩個人。許久不見,那鳳二爺大變了摸樣,蓄起了絡腮胡,臉頰上還添了幾道疤痕,平白多了許多兇狠戾氣。
他走到跟前來踢了腳池鏡,笑了,“到底是你啊池老三,一猜就猜到是我。”
池鏡也笑,“除了你,南京誰還和我有這樣大的仇怨?”
鳳二看不慣他這笑,旋即握起拳頭砸在他臉上。池鏡嘴角流出血來,仍望著他笑,“我要是你,就不會在這里費工夫,要什么先拿到手,免得官兵尋來,可就沒有跑的時機了。”
“看來你知道我是為什么綁你來了?好,我也不和你啰嗦,有兩件事,一是讓你們老太太把鳳家的田契送還鳳家,二是另預備五萬銀子送到城西碼頭,交給一個叫趙路的船家,放他的船開出去,一日后我這里得到信,再放你們走。”
說著朝身后遞一眼,便有兩人一面給他松綁,一面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另一人則在后頭拿刀比著玉漏。
鳳二遞上紙筆道:“好好寫,別耍花招,否則我要你奶奶一尸兩命。”
池鏡握著筆想了一想,向他笑道:“怪誰?都怪你從前不跟你大哥好好讀書,那些田地就算過了契還到鳳家也沒用,這是你脅迫的買賣,在官府不作數,將來我們老太太要追,也還是追得回。依我看,不如都折算成現銀便宜。”
那三人怔了怔,紛紛望著鳳二。
鳳二魯莽慣了,一時沒想到這點,經他提醒,忖度須臾,改口道:“那就要十萬現銀,要他們明日太陽落山前送到碼頭,最好別帶官兵,我要是后日一早還收不到那趙路的消息,了不得殺了你們夫妻,興許也能逃出條生路。這時候你不要和我賭,我們是亡命之徒,不如你們兩口子的命金貴。”
池鏡照他的話寫了信,笑著遞到他手上,“你放心,你們的命是好是歹我雖然不管,可也要為我們夫妻二人打算,這時候和你賭,不上算。”
鳳二看了一遍信,沒看出什么異樣,就朝那幾人抬一下下巴,幾人復又將池鏡綁好出去,只一人留下看守。
那人持刀坐在那長凳上,一只腳毫不拘束地踩到凳上來,兩眼盯著他們。一會又像放心不下,走來查檢他們身上的繩索綁得結不結實,查過幾回,不見有差池,方又坐回凳上去。
池鏡因見兩手給反綁在背后,身上又有繩子一圈圈地將他和玉漏連捆在一處,唯恐向前勒著了玉漏,便擠著自己的胳膊,死死向后貼在那柱子上,“玉兒,你怎么樣?”
玉漏一力向后看也看不到他,只瞥到他的一點臂膀,便不怎么害怕了。她忙搖頭,先前都沒哭,這時一張口,竟就有些哽咽,“我沒事。”
他輕聲說:“別怕,他們不過是要錢。”
其實不過是寬她的心,若真只為圖財,就犯不著多此一舉將他也給綁到山上來,儼然鳳二誘他過來,除了要錢 ,還是要他們夫妻的命。
結同心(十七)
入夜后屋內屋外生了兩堆火, 那三人在屋外把守,哨探著山林里的動靜,鳳二在里頭看著池鏡和玉漏。他們送信的時候順道買了些酒肉回來,鳳二一面吃, 一面瞅著池鏡。
池鏡也睞眼向他望去, 渾身給捆得發僵, 大半日沒喝水, 嗓子發癢, 嘴唇也有點黏住了, 開口聲音有些啞,“給玉漏吃些, 她懷著身孕,餓不得。”
鳳二瞅著他哼笑兩聲,沒動作。
玉漏卻說:“我不餓。”
池鏡將腦袋仰在柱子上 ,也哼笑了一聲, “和個女人過不去,這就是你鳳二的江湖豪情?”
鳳二一聽這話,果然撕了大塊肉來塞在玉漏嘴里, 又繞到池鏡跟前, “等后日我得了信, 放你二人回家去,多的是好吃好喝, 餓這一兩日餓不死,你犯不著在我面前裝什么夫妻情深。”說著, 臉色一轉, 朝地上啐了口,“呸、你們也算夫妻?不過是一對奸.夫.淫.婦!”
池鏡笑問:“你到底是替你大哥報仇, 還是替你自己報仇?要是為你大哥,他未必會謝你。要是為你自己,你找錯了人,收陸家銀子誣陷你的,是我大哥兆林。”
“你們池家人都是一路貨!”鳳二指著他的鼻子咬牙道:“要不是我那幾個兄弟急等著要銀子,你大哥又沒那些銀子帶著上路,我就先收拾了他,再來料理你。這回先便宜了他,等我日后再找他算帳!”
池鏡順著他的指尖望進他的眼睛,“想必你收到了銀子,也沒想著要放了我。”
鳳二放下手來,只是笑著走回凳上坐著,沒答這話,好像故意要用沉默叫他忐忑懼怕。
池鏡卻沒再問,連那一時半刻的得意和傲慢也不想成全他,臉上滿是無所謂的神氣。只豎起耳朵聽,聽見了玉漏把那些肉都嚼咽入腹,倒覺安心不少。
那土坯墻的裂縫里漏進風來,有兩扇窗戶搖搖欲墜地嵌在玉漏對面,可以看見一彎細月掛在幢幢的樹梢上。她是頭回陷入這命懸一線的境地,忽然覺得從前所受的苦跟這遭比都不算什么,真要面對生死存亡,才感到真正的絕望。所以對一切杳渺的聲音格外敏感,可這大半日過去,夜深了,也沒聽見有人來營救的動靜。周遭只有野獸偶爾的嗥叫,好像有沒見過的怪物潛伏在那些樹木的黑影里,隨刻要猙獰地撲過來,聽上去就可怖。
才剛鳳二沒有回答池鏡的話,不過那沉默也足夠她也猜到答案了。她僥幸地想,不知道有沒有將她算在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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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疑問剛從心里冒出來,自己就嚇了自己一跳。
然而又抑制不住那想要活命的念頭。
偏偏此刻池鏡囑咐她道:“別動得太厲害,仔細繩子勒傷了皮肉。”
他說話聲音很輕,鳳二與個男人窩在角落里睡著,也沒驚醒他們。不過卻狠狠砸在她心上,她倒希望他此刻能遺忘她的存在,因為她自己是有一時半刻忘了他的存在。
“三哥,你說官府能不能找到這里來?”她只能寄希望于官差。
“會的。”他說。
他也是賭,聽說刑部那張大人年輕時候辦過許多奇案,所以才慢慢高升到刑部。后來年紀大了,又久不辦案,只周旋于朝堂,不免怠惰。不過到底是老道之人,碼頭那收錢的趙路或許只管收錢,鳳二他們未必那么蠢,不會不防,不會徑直和他聯絡。在他那里若是不能順藤摸瓜,便只剩下那封信,只要那張大人果然心細如塵,大約能察覺那信紙上有股特殊的氣味。
這林子里長著遍野臭椿,想必鳳二他們一向藏身此地,身上沾染了臭椿樹的味道。南京城長滿臭椿的林子并不多見,順著那味道大力排查,未必不能查到這里來。
但這些不能對玉漏說,要給鳳二他們聽見,反倒提醒了他們。
玉漏權當他是安慰,苦笑起來,“三哥,聽說你從前往返南北兩京之間,遇到過劫道的土匪?”
“是遇見過一回,不過到底給我逃出命來了。”他說起來有些自得,“你放心,我命大,上回中毒,不是也活過來了?”
她對自己不大有信心,尤其是肚子里還有個孩子,異常怕死。更不由得去想死后會怎么樣——還能怎么樣,他要是僥幸活下去了,池家少不得給他續弦,很快他就能忘了她。連他都忘了,府里別的人又哪里還會記得。從前都像白活了一場。
“那你怕不怕死?”她低著頭,向后墊墊腳,盡量貼著柱子,好放肚皮輕松一點,“我怕死。”
他皺了眉,“有我在,你不會死的。”
捱到次日,仍然沒有人來營救。鳳二他們好像對這地方有些放心,在這里躲了好些時候也沒給官府查到,在外把守不過是以防萬一。料定官府的人一定是追著趙路那條線去查去了,也不怕,那趙路根本見也沒見過他們,只負責收銀子,有池家兩條人命押在他們手里,官府不敢不給船放行。
果然一大早,張大人親自帶人隨池家的小廝抬著銀子在碼頭上尋到那趙路。
不過那趙路也是一頭霧水,只道:“
是半月前有個像是做買賣的人來尋小的,說有幾箱銀子要租賃我的船帶出南京城去,也沒說要送到何地,只說出了南京一路南下,自會有人接應。這個人雖然奇怪,可小的想 ,他包船的銀子給得倒不少,反正先結清了賬,箱子里裝的又是銀子,還怕沒人接應?就應下了。大人,是不是這些銀子有什么不對,怎么還驚動了官府?那人還叫我當面點清呢。”
張大人看他不像是扯謊,沒再多問什么,擺了擺手吩咐池府管事,“打開箱子,讓他點。”
他自站在船頭了望,碼頭上四面環山,一定有一雙隱秘的眼睛窺視著這船,要是不放船出去,恐怕賊匪說得出做得到,真會要了池家夫妻的性命。這可疏忽不得,上回因為兆林的事,好容易搭上了晟王與池邑,別因為逞一時之能,又得罪了他們。混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認,走仕途的人,的確是背靠大樹好乘涼。
放了船出去,暗里派人跟著,仍舊折返池家告訴老太太。老太太愁得一夜間添了幾絲白發,坐在榻上,額心皺緊得能夾死蒼蠅,“要是他們收了錢,還是不放人怎么辦?張大人,你可千萬要想辦法,鏡兒明年春天是要科舉入仕的,我們池家除了他老子,就指著他了。我們那媳婦,肚子里還有池家的曾孫,已有四個月了,可不能出什么差池啊!不然叫我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
大老爺也急得不行,除此上緣故之外,還有一層,池鏡到底是他的血脈,那兩個兒子是指望不上了,唯可指望的,只有他。
他扭頭和張大人商議,“依我的意思,索性將南京城的官兵都調來,挨家挨戶搜查,總能搜出些蛛絲馬跡。”
張大人抬手打住,“不可,這班人窮兇極惡,要是陣仗太大,嚇著了他們,反倒不好,圍師必闕,興許三爺和三奶奶還有一線生機。”說著向老太太打拱,“老太太,可否帶二奶奶來,我再問問她。”
老太太便吩咐丁柔,“去把那蹄子提過來。”
她老人家何許人也,昨日事發后,原沒想到絡嫻身上,可后來永泉回來傳池鏡的話,說劫匪約莫是鳳二,再細問一遍翡兒,就曉得是絡嫻搗鬼,當即便命人將絡嫻關押在屋里。
不過到底怕鬧到外頭難看,私下和張大人說過,面上饒她一回,仍放她在家中,自有家法處置。張大人沒說什么,算是默許。
絡嫻心里倒很清楚,不論給不給押去官府,都是逃不過,索性一改往日的膽怯,站在廳上,腰桿挺得筆直,問她什么都說“不知道”。
張大人繞著她踱步,笑道:“二奶奶只管說些你知道的,譬如鳳二爺先前都是如何同你聯絡。”
絡嫻撇他一眼,脖子向前一梗,“不知道。”
“二奶奶好好想想,要是再想不起來,我這里少不得就要派人去江陰請你大哥回來,若是將他牽涉進這案子里來,你可知道是什么后果?如今你二哥犯下這事,還沒有牽連到他,還是看在二老爺和三爺的面子,要是二奶奶這么不識時務,二老爺再看中人才,也不會寬宏大量到那份上。”
絡嫻冷笑一聲,“一人做事一人當,這又不是什么謀反的大罪,還不至牽連九族,你少來嚇唬我。”
老太太見她不松口,朝丁柔遞了個眼色,丁柔得令出去,未幾領著個氣焰熏天的年輕婦人進來。
那婦人不由分說,劈手便照著絡嫻的臉狠狠摔了一巴掌,“都是從前太太慣的,慣得你們連殺人放火的事都敢做!現下好了,帶累得你大哥前途毀盡,枉他素日那樣疼你們!我告訴你,你趁早把該說的說清楚,要是牽連你大哥進來,往后鳳家也不要認你!這話是我說的,鳳家列祖列宗怪我我也認了,他們要算帳,只管化成厲鬼來找我好了,我不怕!”
絡嫻剛要反嘴和她吵,儷仙二話不說,又是一巴掌劈下來,“從前太太慣你,我可不慣著!現在鳳家是我說了算!”
打得絡嫻腦袋嗡嗡作響,心里恨她恨得要死,卻忽然沒敢吭氣。
儷仙又上手擰她,東一下西一下,“你說不說?你說不說!”
老太太只管在榻上吃茶,自己府上,放任著儷仙撒野,就是要給絡嫻明白,往后鳳家也不是她的倚靠,又不將她送官,就是要把她握在手心里。
絡嫻最后只得說,都是鳳二派人找的她,每逢她回娘家去的路上。那人留著一臉雜亂的胡須,衣裳上常黏著點碎草枯葉,靴子上沾著一圈厚厚的泥土。
看來是藏身在荒郊野嶺,張大人暗忖須臾,又向老太太討了池鏡寫的那封信,翻看幾回,湊近了細細一嗅,嗅到一股子汗味和特殊的臭味。便交給府衙最熟悉南京地形的一明差官,“你聞聞這是什么味道?”
那差官嗅了半日道:“像是臭椿樹,這樹因有異味,尋常百姓家中不愛栽種,多是長在山野之中。”
“這紙張大約是常揣在懷里,揣紙的人身上一定有很重的臭椿的味道,能熏得這樣重,想必此地不是單長著幾株。你現去找出南京城地圖,將城內外臭椿樹生長最密集的山林圈出來,叫人暗暗去向當地農戶訪查。”
查到入夜,那山上仍沒有動靜。玉漏又餓又冷,有些僵得站不直了,身子向前微微栽著,不再顧得上肚子是不是會給那纏繞得一圈又一圈的繩子勒到。
有兩個人下山去接應銀子的消息,一個人在外頭哨探,又是鳳二在屋內看守。他拿一截木棍挑著面前的柴火堆,不時瞅一眼池鏡,等著他開口向他討饒。
可等了這樣久,池鏡仍沒半句軟話。他就恨他這一點,死到臨頭也是那副倨傲模樣,好像天生學不會低頭。
鳳二丟下木棍,起身踱到他面前,“你不求我給你奶奶一口水喝?”
池鏡歪著眼看他,“求你你會給?”
鳳二點了點頭,“興許。”
池鏡笑了,“我信不及你。”
鳳二有意要叫他相信,拿著水囊帶喂了玉漏一點,不多,免得給她喝夠了,他就不求他了。
池鏡聽見玉漏咽喉嚨的聲音,短促急迫,顯然沒喝夠。他笑道:“鳳二爺,求你給她多喝點。”
鳳二很受用,果然大方地又喂了玉漏幾口,反正她早晚也要死。他繞回池鏡跟前去,舉著羊皮水囊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再求我一句,我也給你喝些。”
池鏡沒理他,鳳二惱羞成怒,一拳砸在他臉上,“我倒要看看你骨頭有多硬。”
這一日鳳二不知打了他多少回,反正隨便一句話,都有理由打他。他吃了痛也還是笑,“沒多硬,不過對你,軟不了一寸。你太不配了。”
鳳二咬緊了牙,那目光分明是在問緣故。
池鏡盯著他道:“你但
凡有你大哥半點出息,我也能高看你一眼。可你從小就沒出息,除了給他添麻煩,還會什么?”
“你少假惺惺替我大哥抱不平!”鳳二又揮了一拳,“要說對不起他,數你最對不起!要不是你和那賤人,我們鳳家不會落到這步田地!”
玉漏聽見罵她“賤人”,也不為所動,眼睛無力地向后瞟一下,看不見他們,也就罷了,滿腦子只想著如何活命。真面對死亡,尊嚴以及別的一切,都不算什么。那月亮在窗外照著她,陰白的,但她仍在它那蒼冷的半邊臉上死守著一線希望。因為這愿望太強烈,他們在爭論什么她也沒聽見。
既然說到鳳翔,話題不可避免地就要扯到玉漏身上。鳳二歪著眼從池鏡肩頭向后望,笑起來,“看不出你池老三還有這份良心。”
池鏡忽然反常,很樂于向人描述對玉漏的深情,甚至夸大其詞,“我就這么點良心,都給了她,情愿把命也給她。”
玉漏聽見這一句,心內激蕩一下,眼睛不由得向后斜去,因為看見他的神情,不能斷定是真是假。
鳳二自然也不相信,他自幼就認得池鏡,比誰不知道他的冷酷?他這時候自詡深情,無非是因為他傲慢地篤定還有逃生的可能。
“是么?”鳳二笑道:“要是我能放了你們倆其中一個呢?你是情愿我放她還是放你?”
池鏡浮夸地嗤笑一聲,“你沒這么好心。我們夫妻自然也是生同穴死同衾,誰也不會獨活。”
鳳二玩興大起,喊了外頭那人進來,叫他給他們松綁。那人不明意思,不過靠他發財,不得不聽命。于是將二人松開,一手持一刀,架在他們后項上,逼迫他們面朝鳳二跪著。
那刀鋒貼在脖子上,冰得厲害,玉漏不禁打著寒顫。
鳳二笑著反復脧他二人,最終眼睛扎在池鏡面上,“我給你們個機會,誰死誰活,你們自己說了算。”
玉漏梗著脖子道:“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你休想拿這事戲弄我們。”心里卻在發虛,誰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愚弄人。
鳳二聽后只是一笑,一向女人都是這樣,傻得出奇,不過男人未必。他將笑眼轉回池鏡身上,“池老三,你說呢?”
池鏡竟然沉默了。
玉漏一時不敢信,眼睛怔怔地轉到他那張冷峭鋒利的側臉上。方才分明還聽見他說“生同穴死同衾”,難道只是嘴上說得好聽?
在這沉默中,仿佛捱去了大半夜光景。杳杳聽見有狼嗥叫,是幾人約定的暗號,下山哨探的人若是得了原定的好消息就學狼叫一聲,山上的人便立刻處置了人質,下山去和他們匯合。
鳳二向門外撇一眼,笑出聲來。池鏡越是沉默,越是要逼出個答案,他向那男人丟個眼色,兩把刀又在他們脖子上架得更緊了些,隨時可以要他們的命。
“不開口可不行啊,才剛你還說,情愿把命也給她,真到這時候,又不敢夸口了?不如這樣,我數三下,誰生誰死,你們須得定下個人來,看看誰的聲音大,誰大聲就聽誰的。”
說完,看了看二人,慢慢數起來,“一。”
玉漏心里跟著這數打起鼓,一眼不錯地盯著池鏡,這一刻既是夫妻,又是生死對手。倒也習慣了,他們自從相識,就無時無刻不在算計對方。但他為什么不敢朝她看?難道是心虛?
“二。”
心里的鼓聲和那門外那幢幢的樹影都顯得倉猝,她忽然覺得不冷了,渾身發著汗。她仍緊盯著池鏡,他先前還和鳳二有那么些話說,此刻突然沉默得異樣,到這一刻,也許也是怕了。
“三!”
看見他的嘴終于動了動,那形狀仿佛張口就是個“我”字。這世上誰都信不過,誰都不可靠,這念頭直逼到她嘴邊來,迫著她搶先張嘴出了聲,“我活。”@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聲音并不大,但她自己聽見,震耳發聵,仿佛喊得很響亮,以至于別的聲音她全都聽不見,周圍是一片死寂。
他到底說沒說?
鳳二旋即一笑,看她一眼,旋即很是嘲諷地望著池鏡,“好,就依這話,放了她。”
放誰?玉漏還在發蒙,胳膊給人拽著提起她的身子來,不過須臾,手上腳上的繩子給斬斷了。她還怔在原地,忽然聽見池鏡沖她發號施令:“還不快跑!”
她腦子里原是嗡嗡地耳鳴著,就這一句猝然清晰,所以本能地聽從,拔腿就向那黑魆魆的夜里跑出去。
鳳二也是楞了片刻,猛地晃過神來,盯著池鏡臉色乍變,“你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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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鏡果然狡詐,是中了他的計了!鳳二跑到門前,望著玉漏跑的方向,忙喊,“快去追那婦人,不要留活口!”
那男人聽了這話,忙跑出去。鳳二唯恐他追不上,還在門外向著漆黑的林蔭里了望。撿著這個空隙,池鏡將捆著的兩手反著抬到火堆上,須臾燒斷了手上腳上的繩子,鳳二剛掉轉身,他一腳朝他肚子上踹了過去。將他踹倒在地,他忙拾起他掉在地上的刀。還不待鳳二爬起來,他便劈頭向他身上砍去。
果然跑出去不遠的那男人聽見動靜,又掉頭跑回來,到底是常年行兇犯惡之人,須臾便堵住池鏡,廝殺片刻,又將池鏡逼回屋內。
玉漏什么也聽不見,只有耳邊呼嘯過去的風聲,摧人拼命朝著山下跑,跑散了發髻,錦衫羅裙給樹枝刮爛了也顧不上。東顧西盼地找著最快的逃生之路,唯恐有人追過來,跑得氣喘吁吁,精疲力竭,仍然一步不敢停。
天還沒來得及亮,慌不擇路,跑到哪里也不知道。跑到哪里算哪里,跑到哪里算哪里!腦子里一時閃過千百個逃跑的緣故——
她是弱女子,不能像池鏡一樣,留下來還可以憑力氣和他們周旋個一時半刻;只要他能多撐一會,保不齊池家的援兵就到了,他到底是池家的子孫,老太太再無情也不會撇下他不管。可她不是,她是外來的,是可以隨時被別的女人取代的,若是她留在那里,池家興許犯不著竭力來營救;何況她肚子里有孩子,她肚子里有孩子啊!就是不為自己,也要為孩子拼出條活路!
孩子!
——她陡地頓住了,胸口大起大伏著,怔在這寂寂的山林間,月光劈頭蓋臉灑下來,照清了她滿面繚亂而茫然的淚水。密密麻麻的枝葉遮住了昏暝的天,太陽還不出來,還不出來,一彎細月嵌在蒼冷的天上,貼得近近的,仿佛法場上的刀,朝她面對面地劈下來。
她忽然記起來有個被丟棄了許多年的孤兒,今夜又再度給她丟棄在這寒冷的黎明里。也猛地想到他那孩子氣的賭氣的話,“那我從此也不要認她。”
她低下頭,眼睛無措地朝兩下里一轉,灑下淚來,又陡地掉轉身往回跑。
一樣有千百個緣故不能撇下他——
要是他僥幸不死,將來也不免為此刻與她斷絕夫妻情分,一個令丈夫寒了心的妻子,還能撈得到什么好處?;回去又怎么滿府人口.交代?難道說她為了自己逃生,舍下丈夫不管?他們不會輕饒了她;何況他是孩子的爹啊!
反正她不管逃跑或迎難而上,也總有千百樣藉口去遮掩她本來愛他的真相。
一個人像是跑出了撼天震地的腳步聲,等跑回那間茅屋前,火光漫天,照亮了黑夜。四面圍上去不計其數的官兵,不知幾時冒出來的這些人,連永泉也在其中。只聽見拼殺了片刻,漸漸有人從屋里散出來,當中有個官兵背上背著個人,那人身上流下來的血浸濕了他的衣裳。
他們從她身邊往山下奔去,誰也沒顧上看她,永泉跟在一旁焦急地喊著“三爺”。
玉漏猛地回頭去看,才看清那背上的人是池鏡。
完了,她想,他到底沒能親眼看見她折返回來,只記住了她逃跑的時刻。他們終于是要完了。
她雙腿一軟,一頭栽倒下去。
仿佛做了個疲憊不堪的夢,夢中四處奔逃,總也找不到生路,只能不斷地跑,亂著方向。夢里辨不清天色,整個世間像給一層難以透氣的深灰的棉布照著,她聽見自己倉皇的腳步和繚亂的呼吸。
醒來仍是個夜里,不知是幾更天,對過那張榻給收拾出來了,金寶睡在上頭。玉漏沒驚動她,輕輕撩開帳子,看見窗外的月只稍微豐腴了一點。
也許只過去了一兩天,卻像過了好些年,月還是那舊月,銀色的光灑在地上,凈泚透亮,輕易照遍這世間一切丑陋自私的地方,哪怕是在藏在記憶里,它也照進去,使人想忘也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