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阿米利亞被綁走,已經是第三天。
徐侃將阿米利亞的消息壓了一天,期間一面再次調查了這少年的底細,一面確認了派去監(jiān)視的手下沒有受到失常者能力影響,也沒有其他異常,才把事情匯報到了區(qū)長那里。
他自知這次是他多疑,導致錯過了最佳的營救時間,站在江懷風面前時,也不敢露出慣有的混不吝樣子,老老實實摸著鼻子認錯:“是我辦事不力。”
c區(qū)的未成年統(tǒng)一受到區(qū)長的保護,按照正常流程來說,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意圖對未成年下手,不論是綁架誘拐,還是蓄意傷害,都會被護衛(wèi)隊的人抓起來懲罰,懲罰的輕重視情況而定,被殺死也不奇怪。
正因在廢棄區(qū)如此特殊的規(guī)定,以及能夠堅持將規(guī)定完全貫徹下去的強力手段,c區(qū)才在一眾區(qū)域間尤為令人向往。當然,特指對于想要好好生活,不愿意招惹是非的那些人。
護衛(wèi)隊的警戒力度比其他區(qū)算得上高,維護整體秩序并不難,但鞭長莫及,廢棄區(qū)最不缺陰暗生事的角落,總有些暗地里的意外情況他們無法顧及。
不過江懷風也并未要求護衛(wèi)隊當真做到拯救c區(qū)每一個孩童。他僅僅希望救下能夠拯救的那些。
作為副手之一的徐侃清楚,江懷風并非特地來到c區(qū)拯救爛透了的環(huán)境的好人角色,他不是傳聞里那么友善親切,對小孩子也沒有額外的好心,只不過是從教育水平優(yōu)良的東都過來后,少爺脾氣的他看不慣那些惡俗風氣,也不愿聽見那一樁樁讓人煩躁的綁架事件,便強行用武力定下了那樣蠻橫的規(guī)定。
——禁止對未成年人下手。
這條可笑到一開始沒有人愿意相信的規(guī)定,最終在這位誰也看不上的東都少爺手下,變成了沒人敢輕易觸碰的鐵律。
即使仍有蠅營狗茍想要試探c區(qū)的底線,也多會躲在暗處,小心行事,生怕被區(qū)長手下的鬣狗們發(fā)現(xiàn)。
可這次綁架犯尤為大膽,不僅光天化日之下對人出手,在察覺到護衛(wèi)隊的監(jiān)視后毫不收斂,投放會造成不小傷亡的武器,還襲擊了監(jiān)視者,事后甚至干脆自盡,不留下任何線索。
完全是不把c區(qū),不把護衛(wèi)隊,不把江懷風放在眼里!
徐侃氣得牙癢癢,卻因手下對監(jiān)視者異常的喜愛產生了懷疑,沒有第一時間派出人手追查,只在通往其他區(qū)域的關卡設置了嚴格的審查,防止綁架者逃走或者投奔其他區(qū)域。
不論那少年是不是合謀,這次的綁架都是一記對江懷風顏面的巴掌,嘲諷他定下的規(guī)則如此輕易被打破,也嘲諷護衛(wèi)隊無力保護一個未成年的孩子。
為此,他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綁架者揚長而去,就此逃離。
正巧江懷風的生日快到了,按照往年慣例都會舉辦宴會慶祝。盡管是私人宴會,但各區(qū)區(qū)長都會受到邀請,外界也有不少關注者會送來禮物。
除此外,不少或湊熱鬧或做生意或投奔的人也會進入c區(qū),總之,人員往來會比平時頻繁許多。
在這種情況下,本就需要注意安全,防止混入太多外界的探子,發(fā)生意外事件,徐侃提出加強關卡審查并不算錯,所以也沒人聯(lián)想到別的事情上去。
再加上江懷風這段時間本就忙于應付本家的破事以及其他地方的問題,根本沒空仔細過問當初監(jiān)視阿米利亞的事,以至于竟然真的把這件事瞞住了。
直到現(xiàn)在,江懷風才從徐侃這里聽說,當初打算監(jiān)視的那個少年已經失蹤三天,而且現(xiàn)在的線索寥寥無幾,想找人都無從下手。
“現(xiàn)在關卡那邊還沒有收到消息,要么那些人沒能出c區(qū)。”徐侃硬著頭皮將最壞的猜測說出,“……要么他們早在我們設置關卡前就逃走了。”
江懷風坐在寬大的座椅中,雙腿上下交疊。他伸手按了按額角,臉側的金色長發(fā)順著動作斜斜滑落,碧綠的眼眸直直注視過來,不見喜怒。
他沒有說話。
這不是好事。
正是因為沒有說話,徐侃才越發(fā)覺得壓力深重,冷汗涔涔。
做錯事的人最害怕的絕不是嚴酷的懲罰,而是另一方的緘默目光。
沉默不是空蕩蕩的一無所有,相反,沉默中藏著無數(shù)思考與反芻,藏著太多令人不安的自省與茫然。
這短短的注視中,徐侃簡直要忍不住把這段時間每一次偷懶,每一次暗中腹誹,每一次抱怨都全盤交代,請求區(qū)長的責罰了。
好在他真的把底褲掏出來之前,江懷風終于開口了。
“那少年不是能力者?”
語氣并不是想象中的震怒,反而平靜。
徐侃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反應,一愣,隨后搖頭,“不,據(jù)耳仔他們的監(jiān)視結果來看,他應該是個失常者,等級不高,似乎能使用精神力制造一點幻覺。”他指的是阿米利亞變魔術變出的那些東西。
江懷風還是沒有太大表情,又問,“耳仔他們受了什么樣的檢查,確定沒有被精神力控制?”
上下兩個問題一聯(lián)系起來,徐侃自覺領悟了區(qū)長暗示的含義:“您是覺得,那少年還是有嫌疑嗎?這是一起串通的事件?”
江懷風沒說是或不是,忽然提起了八竿子打不著的事:“你知道我為什么讓你去監(jiān)視他嗎?”
徐侃當然不知道,他要是知道就不用這么被動了。
可惜這位東都來的少爺也染上了貴族們的通病,總是不肯直接了當?shù)匕咽虑榫売山淮宄堑米屖值紫碌娜藨?zhàn)戰(zhàn)兢兢去猜。他們咋明白這些上位者的心思,只能邊捏著鼻子把事情辦了,邊在這種時候把頭搖得像是個蠢貨。
他腹誹著,倒是沒有搖頭,給出了一個猜測:“他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嗎?”說完他才覺得這話像是經典的放屁,跟沒說一樣。
果然,江懷風的表情微妙了一些,卻給他留了面子,沒有反駁,只說:“他的確與其他人不同。就像你說的一樣,他身上的力量波動不強,不是高等級的能力者,可有趣的地方在于……”
他頓了頓,想起那天的初遇,語氣莫名,“他身上有種威脅感。”
那天白發(fā)少年靠近他的胳膊,并說出那句奇怪的話之前,江懷風沒有將其看在眼中。
不過是一只可憐兮兮的淋雨小狗,尋求強大人類的關心罷了。
不少尋求庇護的孩子都做過類似的事情,他們以為能夠憑借自己的年齡與外貌優(yōu)勢,向好心人換取遮風避雨的場所,卻沒有考慮過,真正好心的大人會在雨水來臨前就修好棚頂。
而不是像他這樣,即使見到落水的小狗也無動于衷。
然而在他不耐煩甩開人之前,少年輕聲說完那句話的瞬間,一種深沉的、詭異的威脅自下而上,侵襲了他的感官。
面前無害的少年好似變成了不可靠近的懸崖,又好似是面對捕食者的獵物,擦過刀鋒似的刺痛感瘋狂在直覺叫囂。
那種感覺讓他來不及多想,下意識拉開了距離。
對于一個二級失常者來說這種行為堪比逃避,絕對算得上罕見。
即便面對同等級的能力者,也不一定能讓他切實產生這種感覺,做出這樣的應對。
當時來不及細想,他以為只是單純不適應和陌生人太過親密接觸。但事后冷靜下來,他細細回顧,才清晰分辨出,當時自己感覺到一種難言的威脅,以至于他想要避開與那少年的身體接觸。
“這不可能!”
徐侃下意識反駁,見頂頭上司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退縮,頂著如芒在背的目光解釋,“那少年最多是個四級失常者,甚至可能是如他身份登記上的無能力者,那些把戲說不定是利用道具實現(xiàn)的。他那么輕易被人抓走,不可能是個強大的能力者,也不可能帶給您威脅。別人或許不清楚,但我明白,您不止是個普通的二級……”
后半截話在江懷風驟然凌厲的眼神下咽到肚子里,他梗著脖子,堅持道:“我已經讓人檢查耳仔他們好幾遍了,他們身上一點精神力暗示的痕跡都沒有,您如果不信,可以親自檢查。”
江懷風定定與自己的得力手下對視。
碧綠的眼眸于陽光下似春水,于陰影中似死潭,波瀾不驚,死寂中透著難言的壓迫。
徐侃原本堅定的答案在這般注視下動搖起來。他忍不住懷疑是不是自己看走眼,真的看錯了一個超級強者,把人當做無力的小屁孩,還傻乎乎中了套,讓人里應外合給c區(qū)的顏面抹黑。
江懷風輕笑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不用那么焦躁。”他說,“這只是我的感覺,并沒有定論。而且,那孩子不是被抓走了嗎?”
徐侃下意識嗯了一聲,聽見頂頭上司優(yōu)雅貴氣的聲音繼續(xù)說。
“想要得到這個答案,還是問問當事人最快。想想辦法救下那孩子吧,好歹在c區(qū),眾目睽睽下眼睜睜讓人帶走了,之后來參加宴會的那些家伙們要是聽說了這事,可該高興握住個把柄了。”
這就是不論如何都要找到人的意思了。
“我明白了。”徐侃點頭,“除了負責宴會的人手,剩下的人我都會派出去找。不過這樣大張旗鼓,會不會打草驚蛇?”
江懷風意味深長:“打草驚蛇的前提是對方是蛇。”
徐侃恍然,又擔憂道:“可這樣,其他區(qū)的人會不會從中察覺到什么,反而來阻礙我們?”他可沒忘記那些明里暗里的試探與騷擾。
江懷風氣定神閑:“如果其他區(qū)的人真的知道這件事,說不定會插手來找找,想要賣個人情,或者抓個把柄,這都不重要,但,假如到時候哪一方沒有動靜或者動靜過大……”
“說不定就是那些綁架犯背后的人!”徐侃覺得自己完全懂了,他對自家區(qū)長投去敬佩的一眼,“我這就去辦,先去排查那些組織的據(jù)點。”
他轉身就打算走,忽然想起什么,硬生生剎住,又看向江懷風。
“還有什么沒有說清楚的嗎?”江懷風耐心問。
“不,也不算。”徐侃有些糾結,“如果找到那少年,您要見他嗎?我并不是質疑您能力的意思,但耳仔他們說,這段時間那少年身上似乎有不小的變化,變化的程度一度讓他們不確定對方到底是哪種能力者。”
江懷風挑眉,有些奇怪他這話的矛盾之處:“能力者的特征很好辨認,怎么會有懷疑?而且,你不是不相信他能夠威脅到我?”他也不覺得一段時間不見能有多大變化。
徐侃也不覺得,可他總要盡到副手的責任,把耳仔他們的異常說清楚。
他解釋道:“據(jù)說那少年頭發(fā)顏色變化了很多,懷疑是因為他們不太分辨得出來是肉/體變化的能力,還是精神力的幻覺。從耳仔他們身上沒有檢查出精神力效果來看,確實可能是肉/身變化,他們一度懷疑是失序者也不是沒有理由。現(xiàn)在想想,也可能是使用了某種藥劑的效果。”
“所以到底是什么變化讓你擔心?”繞來繞去沒個重點,聽得日理萬機的區(qū)長都有點煩了。
徐侃一臉認真地開口:“據(jù)說——他很容易討人喜歡。”
江懷風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確定下屬沒有被什么精神力影響才問,“這就是你認為的威脅?”這種威脅怎么比得上他感受到的那種氣息,危險性堪比蚊子和大象的對比。
然而他的副手不認為這是件小事:“耳仔他們不是很容易討好的人,他們真心覺得那少年人不錯。能夠影響人心的能力,需要重視,見他不是個合適的主意。”
“怎么,你是擔心我一見到他就忘記自己原本的打算了?”江懷風有些好笑,“原來我是個色令智昏的上司。”
見徐侃還想說什么,早年在東都見過眾多誘惑的貴族少爺擺擺手,“東都的美人比你想象中多,我也不是那么輕易就會被外表欺騙的人。假如他真有這樣的魔力,我倒還非要見一見了。”
不過一段時間沒見,白毛小狗最多變成個白毛大狗,總不可能變成白熊吧。
江懷風不以為意,甚至被想象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