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漢白第一次到追鳳樓吃飯, 是滿月那天。
當時他是個大胖小子,姜漱柳都抱不動,只能丁延壽抱著。一大家子人,各路親朋好友, 浩浩蕩蕩地到追鳳樓辦宴席。他尚
還有抓鬮, 其實小孩子抓鬮哪有什么預測功能, 不過是熱鬧一場。丁延壽真賊啊, 行里的朋友等著祝賀一句“后繼有人”, 他便把所有鬮都弄成刀, 各種型號的刻刀、鉆刀, 還有一堆料子, 白玉青玉翡翠瑪瑙, 引得服務生都不服務了, 全引頸圍觀。
丁漢白趴
姜漱柳一喜, 這小子不磨蹭,是個有主意的爽快人。丁延壽更喜, 白玉可是上品,他的兒子剛滿月就有靈氣。祝賀聲不斷,全都好奇這小子能長成什么樣,從那以后,每年的生日都
丁漢白此刻立
這是熟客,經理忙不迭答應,恰好服務生拎著餐盒經過,便攔下“丁先生,這是您家玉銷記要的午飯,您直接拎過去還是我們送過去”
丁漢白問“要的什么菜”
經理答“灼蘆筍、雞湯吊海參、紅豆包。”
丁漢白又問“幾個豆包”
經理說“兩個。”
丁漢白問來問去,恨不得問問蘆筍切多長、公雞還是母雞、紅豆包有幾道褶兒紀慎語看不下去了,打斷,讓服務生快送去。他明白,這是惦記狠了,想通過細枝末節牽連點丁延壽的近況。
他們踱到窗邊,小樓東風,隔著迎春大道巴望對面的玉銷記。兩個耳聰目明的人,看見了,隱隱約約就已足夠。一切安排好,回家,擎等著明晚的
風已經吹遍,參會者也
一天晃過,直待到傍晚,追鳳樓門口立上“歡迎”的牌子。淼安巷子深處,舊門半掩,兩間屋叫丁漢白和紀慎語折騰得像狗窩豬圈。
紀慎語跪
丁漢白剛刮完胡茬,沫子還沒洗凈“非得穿那件你穿什么不好看,換一件不成”
紀慎語強調“那是我爸給我買的,最貴的。”
隆重場合馬虎不得,何況身為東道主更應講究。丁漢白不管了,洗完臉打扮自己,嶄新的襯衫西裝,換上,挑一根領帶,系上。怎么評價呢,從頭到尾都像個剝削階級。
最后戴上領夾手表,齊活兒。
紀慎語仍跪
丁漢白湊過去,彎腰擰人家的臉,說“
身居陋室,惟吾奢侈,丁漢白和紀慎語好一頓捯飭,走出大門遇見街坊,把街坊都看懵了。他們還要去崇水一趟,從破舊中來到破舊中去。
張斯年不愧是見過世面的,沒拾沒準備,正拼畫呢。今天剛的寶貝,等二位高徒一到,他拉住紀慎語,拜托這六指兒的徒弟幫幫忙。
紀慎語一看殘品也來勁,躍躍欲試。但他和丁漢白這生意人待久了,算計,問“你不是煩我還罵我是梁師父教的臭狐貍”
張斯年伸屈自如“哪兒能是那姓丁的流氓下作,你冰清玉潔,天山雪蓮”
紀慎語覺得這話陰陽怪氣,但沒追究,上手一摸那畫,確定了紙張的糟爛程度。這時丁漢白等不及了,看著手表說“我做莊,必須早早過去盯著,慎語,你等師父拾掇好一起去。”
說完就走,仗著腿長迅速撤退。屋內只剩張斯年和紀慎語,這一老一少還沒獨處過,明眸對上半瞎,都很犀利。紀慎語問“張師父,你準備穿什么”
張斯年說“怎么怕我只有寒酸衣裳,給你師哥掉價”
老頭說罷進里間,紀慎語跟著,直奔角落的古董柜子。紀慎語觸摸木頭,輕叩,細嗅,這木質上乘的柜子起碼有近百年了。張斯年拉開,里面都是些平時穿的衣服,疊都不疊,亂糟糟堆著。
紀慎語笑“忘記暗格
張斯年一愣,大笑“行見過點世面”
這種古董柜子都有暗格,身居破舊胡同,那一扇破門鎖不住什么,但張斯年從不怕遭賊。遍地古董,賊才不信有真玩意兒,翻這唯一的柜子,說句瞧不起人的話,窮人家是沒這種柜子的,根本找不著寶貝。
說著,暗格打開了,從前放大把銀票,后來放大把銀元,現
張斯年說“我爸爸的,法蘭西的貨。”
紀慎語看愣了,似乎能窺見些過去,要是沒
追鳳樓燈火通明,正是熱鬧的時候,二樓封著,只給有請柬的賓客放行,弄得樓下食客萬分好奇。紀慎語扶著張斯年上去,踏上最后一階,望見到達大半的赴宴者。
丁漢白忙死了,與人寒暄,說著悅耳的場面話。
張斯年問“你瞧他那德行像什么”
紀慎語答“像花蝴蝶。”
這倆人忽然統一戰線,過去,坐
說完卻沒走,那老板定睛,然后直直地沖到第一桌。這動靜引人注意,包括丁漢白和紀慎語
張斯年睜著瞎眼“噢。”
馮老板又說“我爸爸是馮巖,我爺爺是馮西山。”
張斯年一動“自創西山魚那個”
看熱鬧的還
不料馮老板說“我爺爺我爸爸,當初都是這位爺家里的廚子”
一片嘩然,張斯年霎時成了焦點,他煩道“什么年代了還爺,我就是一廢品的。”話音剛落,同桌一位白
丁漢白端著酒杯得意壞了,忙前跑后,
張斯年超脫淡然“我一只眼瞎了,另一只也漸漸花了,有什么賬以后找我徒弟算吧。”他舉杯一指,沖著丁漢白,“就他。”
丁漢白立起來,接下所有目光,自然而然地宣告主題。這
一整晚杯籌交錯,對面玉銷記打烊許久,這兒卻鬧騰得沒完沒了。
夜深,下起雨來。
人終于走得七七八八,只剩服務生拾。
辦完了,錢湊夠了,換言之這一步成功了。丁漢白以為自己會欣喜若狂,沒想到淡定得要命,也許是因為離夢想越來越近,他越小心、越克制,只想捱到夢想實現那天再瘋狂。
還是那扇窗,他摟著紀慎語的肩,夾雜雨點的小風吹來,涼颼颼的。
他們兩個望著,霓虹,車燈,對面的玉銷記。服務生都打掃完了,張斯年都困得睜不開眼了,他們還杵
老頭吼道“看什么景兒呢”
丁漢白和紀慎語沒說話,目光繾綣,好似眼看他高樓起。
接下來更忙,光是簽股權書就花費些日子,人員零散,丁漢白把佟沛帆的面包車都要跑報廢了。這期間,那大樓工程徹底竣工,無數人等著下嘴,可到頭來,誰也沒想到被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拿下。
樓體簇新,里面空空蕩蕩呢,外面就掛上一顯眼的牌子白玉古玩城。這名字叫紀慎語笑了好幾天,轉念想到丁漢白許諾的“珍珠茶樓”,彼此相對,又覺得好聽了。
那拆成破爛兒的玳瑁已經不復存
淼安巷子,丁漢白守著一塊和田玉籽料雕琢,那稱心的小蜜許久沒學習,正伏案念書。他手邊放著一沓合同,問“晚上想吃什么”
紀慎語支吾“姜廷恩上次吃的那個。”
丁漢白一想,彼得西餐廳他爽快答應,雕完去巷口的小賣部打電話。古玩城第一批商戶已經定下,晚上吃飯是其次,主要是簽合同,得挨個通知。
晚上,三十來號大老爺們兒殺到彼得西餐廳,把人家談戀愛的情侶都嚇著了。并桌,對著燭光鮮花,對著牛排沙拉,簽一份合同喝一口紅酒。這丁老板的私心可真重啊,為著家里那位喜歡,害這些合作伙伴都沒吃飽。
紅酒后勁大,喝高好幾個,亂了,丁漢白趁亂返到桌角歇一會兒。他扭臉,瞧紀慎語啃牛排,就那么盯著,說“你這一口嚼了七十下。”
紀慎語湊來“這塊有點老,我嚼不爛。”
丁漢白便伸手,竟要接住紀慎語嚼不爛的這一口。紀慎語
丁漢白小聲說“你跟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紀慎語哪是不好意思,是舍不得讓對方做這種細節。但他回“別人看見覺得怪吧。”
丁漢白得意一笑“你還以為是什么秘密嗎咱們的事兒早傳遍了,叫這一幫粗人來西餐廳談合同,你信不信,明天他們就背后罵我色令智昏。”
這第一批人都是和潼窯有合作的,早早談好,而丁漢白允諾近一批貨打對折,條件就一個放風。多少賣主還不知道古玩城的存
而
天熱了,蚊子還沒來,蟬開始叫了。
風扇還沒開,涼茶先泡了。
二環別墅區,餐廳亮著,桌上一壺涼茶,正二堂會審。丁延壽木頭似的,只聽,姜漱柳媽似的,問“吃頓飯覺得怎么樣他吧唧嘴嗎吃姜嗎”
丁延壽挑眉“怎么你們姓姜的不能嫁給吃姜的”
對面坐著姜采薇,約會兩個小時,回家的拷問估計要半宿。她卻顧不上那些,說“姐,姐夫,我們逛到建寧路,看見那兒開了個古玩城,叫白玉古玩城。”
丁延壽和姜漱柳一愣,白玉,幾乎立刻想到丁漢白,丁漢白也說過籌備開古玩城。但想想而已,都沒敢信,倒騰古玩和開古玩城千差萬別,那混賬才二十一,瘋啦
姜采薇說“裝修工人完活兒出來,我問了一嘴,他們說老板姓丁。”
丁延壽急道“小姨子,你能不能別大喘氣”
姜采薇說“下禮拜六,開業。”
這一下子,倒計時的人多了好幾個。禮拜六,禮拜六那天晴不晴,氣溫升到幾度,各種操心。而那明頂天的丁老板剛從博物館出來,手里拿著方尊的檢測報告。
真品,價值上百萬,他簽了捐獻同意書。
但他有個要求,就是下禮拜六上交。
萬事俱備,每一天數著,向來穩重內向的紀慎語也成了燒包貨,
日子終于到了,好大的陣仗,建寧路的寬闊程度可媲美迎春大道,然而無論首尾都能聽見開業的動靜。張燈結,張的是琉璃燈漢宮燈,結的是斗粉唐三,這一出布置別出心裁,全是古玩元素,叫圍觀的大眾堵得水泄不通。
從前
這還不算,俗話說神仙難斷寸玉,丁漢白居然弄了一出現場賭石,未開的翡翠毛料,擦切之后抽獎。一時間人聲鼎沸,紛紛摩拳擦掌。
角落里,紀慎語扶著張斯年,嘴不停,講那次去赤峰賭石的情狀。張斯年煩道“你是不是傻子他風風光光當丁老板,有人恭維你一句紀老板嗎沒有的話,你滿足什么”
紀慎語說“可丁老板是我的。”
張斯年氣道“傷風敗俗,別跟我眼前晃”
紀慎語當真松開手,一指“那我走了,叫你親兒子陪你吧。”
車停得滿當,又來一輛,張寅和文物局的局長下來,同行的還有博物館負責人。丁漢白笑臉相迎,重頭戲到了,今天開業,他要當著所有人交付那價值百萬的方尊。
做生意嘛,開頭想點子,想到后籌錢,籌夠錢立即辦,辦好又要琢磨生意,一環套一環。現
張斯年遠遠瞧著,啐一聲“真他娘雞賊”卻止不住心緒震動,那折磨他的寶貝就要送走了,托這徒弟的福,他就要得解脫了。
各大官方單位領導
儀式辦完人們全涌入樓內,做早不做晚,這市里一家古玩城正式落成。如此熱鬧一天,來往顧客絡繹不絕,任誰都覺得新鮮。紀慎語窩
路對面,姜漱柳挽著丁延壽,遙遙望著,哪怕親眼看見仍覺得難以置信。姜漱柳上車等,丁延壽過馬路,趁人少端詳端詳那氣派的樓門。
他立
張斯年只當丁延壽是路過的,替徒弟招呼“怎么不進去逛逛,開業正熱鬧。”
丁延壽說“聽說這古玩城的老板才二十一。”
張斯年應“是啊,沒錯。老板二十一,跟老板搭伙的才十七。”
丁延壽驚道“這像話嗎你說這像話嗎”
張斯年說“你不能只看歲數,看一個人,得橫向縱向看全面了。他的確不是四十一、五十一,可這大街上多少中年人庸碌了半輩子”撣撣煙灰,吹吹白煙,“實不相瞞,那老板原本是學雕刻的,只會爬的時候就握刻刀了,你敢讓你家小孩兒那樣”
丁延壽沒說話,他倒是真敢。
張斯年又說“他那二十一的手比你這五十歲的繭子都多”一低頭,瞧見對方的手,“呦呵,你干什么工作的,這么厚的繭子”
丁延壽答“干施工隊的。”他心不
張斯年要進去了,臨走說道“一個舍下三間鋪子自立門戶,另一個還跟著,患難見真情,取舍見胸襟。凡夫俗子等到七老八十也是凡夫俗子,那些鳳毛麟角,一早就開了光。”
一個生父,一個師父,互不認識交流幾句,就此別過,都瀟瀟灑灑的。
辦公室里,丁漢白終于得空歇一會兒,皮沙
寬敞,新沙
說完一怔,低頭看紀慎語的眼睛,紀慎語也仰臉看他。兩人對視,化學書掉了,他們談生意燒瓷器,辦認股大會,開這古玩城
紀慎語臉一垮,看什么房子哪,他竟要高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