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1章 京城憂亂
“鑒于未先生的健康狀況, 和本人極其強烈的退休意愿,以及敏朝缺少富有經驗的治理者等事實,在雙方友好商談的基礎上, 本人謝雙瑤以個人名義,宣布暫代敏朝領土治權。在敏朝地方衙門及中央體制的基礎上, 兼任敏朝攝政一職。治所暫定為紫禁城辦公區……暫代治權,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要登基還是不登基呢?”
“什么時候立后啊!自古以來,登基后不都是要選秀, 充實后宮的么, 那紫禁城既然重新成了辦公區,也就是說, 六姐要入主皇城嘍?倒是正大光明, 一看就知道是江山正主。未家氣數已盡, 到后來皇帝連宮里都待不下去了, 會有今日, 也是情理之中, 早有預兆了!”
“怎么, 選秀就選秀,又和你有什么關系了?老陳, 你這都靠三十的人, 難道還能被選入宮么?”
“哈哈哈……就是, 老陳,你可別蹬鼻子上臉了,平時大家夸你俊, 那是在這巷子里還算是出挑, 你還真喘上了?!”
“我可沒這么說!我是老了, 可這不還有小子呢么, 今年也十二歲了,再過個四五年,我看他差不了——”
“呸……你這是連孩子的主意都打上了……”
哪怕是隔了厚厚的棉門簾,茶鋪里的歡聲笑語,還是依稀傳入了那步履匆匆的行人耳中,魯二摘下棉護耳,有些詫異地挑了挑眉毛,腳步略微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沒有掀簾子進門,而是重新加快了腳步,順著胡同拐過了兩個彎角,轉到大街上,左右端詳了一番,暗道,“這街面上是冷清太多了!”
往昔,國公府畔,公侯府邸連綿,胡同里又多是家下人聚居,哪怕是數九寒冬,街上也有不少人走動,都是家里的主子派出來和親戚聯絡走動傳話的,魯二沒南下之前,對此是最清楚不過的,他就是奔走期間的一份子。如今去南面安身,幾年后重回主家,見到這般蕭瑟氣象,心下哪能沒有感慨?
卻也是有些疑惑,等敲門入內,進了張九娘的小院子,便忙問身旁張九娘的侍女道,“一路前來,那茶鋪子里倒都是歡聲笑語,還沒入臘月,就和過了年似的,怎么到大街上,卻是如此冷清?咱們隔鄰勇毅公府門頭都是開的,里頭卻一個人也沒有!難道不怕被旁人溜進去,惹出事端來?”
“那是昨天都走完了,如今這兩條街上,也就只剩下我們雄國公一脈的還沒動。”
那侍女見魯二不解,便道,“你沒讀《答勸進表》嗎?里頭說得清清楚楚的,誰該留用的,都能在上頭找到依據,可一個字也沒提勛貴,那些公侯不都害怕得緊?陸續早都有出城的了,昨日報紙發了以后,也不知道是誰帶頭,很多人行囊都沒收拾,家人也沒全帶上,騎著馬就出城去了!”
“也不止是我們城東這塊,城北,那些失地宗室住的地頭,聽說也是哀哭陣陣,很多人連夜逃走的。那報紙上也沒提他們的安置,那皇帝都沒了,也沒人發錢糧養活他們了,有些人怕買活軍追究自己的罪責,趕緊跑了,還有些自己上吊的,有些干坐著哭嚎的,有些要鬧事的,什么樣的人都有!這幾日,城里亂得很!”
魯二道,“我還真沒有看過報紙!這報紙是在京城印的吧,天港都還沒得賣呢!或者有,我也沒留意!不過,這么一說,少東家猜得也沒錯就是了!”
原來他花重金坐了快船,從羊城港一路趕路到京城,卻是楚細柳的主意。這一陣子,楚細柳在羊城港也關注著京城的動向,一聽說謝六姐回京,而且沒有馬上回南,又有了禪讓的小道消息,便立刻叫魯二回京來找張九娘,魯二道,“少東家說,正是國家大變的時候,姑娘論本職還好,不算是漩渦中心的人物,但雄國公府就不一定了。”
“不論有什么事兒,多我一個人能幫上忙也是好的!若是家里不太好,又或者有了什么變故,咱們還能到羊城港去安身,新柳也是姑娘的家么!”
此時張九娘已從衙門里回來了,兩人正在屋內坐著說話,張九娘的母親也陪在一邊,聽了魯二的話,面上大有欣慰之色,此前的憂慮大減,饒是魯二不是什么機靈善變之輩,也是看出來了,大喇喇問張九娘道,“姑娘,家里還真不太好了?是老爺子壞事了?”
張九娘的心情明顯也是比較沉重的,聞言擠出一絲笑意,搖頭道,“能出什么事兒?我們家倒還好了,雖也是勛貴一流,但老爺子得蒙先帝……嗯,得蒙遜帝看重,在顧命班子里混了個職司,倒還不算是沒有結果,至少俸祿是保住了。”
“只是……聽上頭的意思,織造局應該是要被裁撤了,家里一兩年內,或許也要分家,少許顛簸,也免不了,細柳妹妹也是有心了,難為她想著,沒準兒還真是要厚顏叨擾,去羊城港投奔她,暫且安身一段時日呢。”
魯二聽得一愣一愣的,好些話聽不明白,也知道這都是還沒看過報紙的關系,正要問呢,聽張九娘后一句話,忙道,“怎么說是厚顏呢!姑娘且放心,少東家快人快語,是最豪闊實在的性子,她若沒這個心,斷不會敦促我北上的,你也知道,我是個粗人,不是她提著,我哪想得了這么多!”
他久居羊城,有點‘一仆二主’的意思,張九娘和楚細柳和他都存在雇傭關系,這兩個見面機會不多的女子合伙做生意,還是一南一北,按說本該有不少微妙之處,令他受夾心氣,卻也恰好魯二缺心眼,對這些事情完全無知無覺,反而起到調和作用。張九娘聽他這樣說,明顯也高興了一點,抿嘴笑了笑,扭頭對母親道,“媽,你可放心了吧,真要分家就分,我們只要錢,別的什么也不要了,分完了就去羊城港,不和他們爭!”
“爭什么呢?別人都是害怕自己到了羊城港無法立足,咱們在羊城港現成的也有基業,就過去了也不怕沒個飯轍,金尊玉貴不敢想,粗茶淡飯,女兒還是能養活得起,你就只管放寬心吧!”
張太太聽了,也是不由得拭淚道,“唉,也沒別的路走,實在不行,只能如此了。眼睛只管往下頭瞧瞧吧,怎么說也比親戚們好些了,你舅舅家里,我都不敢問,也幫不了,都沒法提!”
張九娘不接母親這個話茬,轉過頭來,見魯二實在是聽得云里霧里,知道他是對《答勸進表》一無所知,便從桌上取過報紙,遞給魯二,一邊讓他看,一邊道,“這表里的套話,可以不聽了,和我們相干的就是‘未來發展方向’,也就是大政篇的那幾段。這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吧,只是我們家的親戚,全都是勛貴,自然要愁云慘霧一些了。也有額手稱慶,大為振奮的,那都是得了好處,這會兒恨不得馬上就是第二年呢!”
魯二聽她這樣一說,忙從小標題上,找到‘發展方向’篇,認真看了起來,看了看,又倒回去看前面的,揚眉道,“啊,這,北方這還不算是買活軍地域么?但六姐也不登基,而是攝政,這是什么意思?我剛在外頭聽著,都說到——”
選秀、男后什么的,畢竟不雅,不便和女主子談論,他把話咬住了。張九娘卻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擺手道,“沒有的事,民間亂傳而已。自然不會登基的,也不是內閣,而是生造了攝政這個職位——至于說為何如此,你想想就知道了,如果不是攝政,而是直接納入買地的規制,那各地衙門怎么說?全都就地轉入買活軍的編制,做起買地的縣令來?那他們的升遷調任呢?怎么解決?”
你說不升遷,那肯定是不能的,活干得好,連升職機會都沒有,這也不公平。但如果說和買地的官吏一樣共享升遷機會,對買地的官吏來說也不公平,而且,彼方的能力、學識、紀律性,可能都無法滿足買地的標準。
當然,可以通過增設考核的辦法,卡住升遷的脖子,確保這些人中升上去的都能合格,但絕大多數不合格的人,長期滯留在治地,手里的治權是不受任何影響的,這其實就是在培養地方上的新門閥。
魯二也并非完全沒有管理經驗的粗人了,被張九娘解釋了幾句,也意識到,眼下還是保持敏朝范圍內正常的升遷貶謫體系,是最不容易出紕漏的。張九娘道,“你看發展方向里也說得明白了,三步走,第一步,暫時維持原樣,第二步,大范圍招考吏目,開始并軌制,第三步,時機成熟時,徹底并入買地。到那時候,如今的衙門都要被裁撤,第一、第二步里,沒能通過考核,融入新軌的官吏,那就不能再當官管事兒了。”
“當然,要是能通過考核,表現出能力的,也可以提前進入買地的編制,在開始走第二步并軌制的時候,就被算成是新軌這邊了,這么著,他們這幾年做事也有個盼頭,知道干得漂亮些。”
魯二在南邊呆久了,對于南邊這里,很多敏地官僚的發展,也是心中有數的,聞言也不禁道,“這算是優待了!也是運氣好!南邊州縣里,本來的官兒,不被清算都好得很了,能平安落地,改行去做別的,那都是好官。真能在買地入仕,還發展得好的,一百個人里,一個也沒有!”
張九娘冷笑道,“那是自然!北邊的官兒,一個是運氣好,一個也是要讓他們繼續賣力干活啊,這又不是南邊,真能啥事也不管的。六姐也說了,未來敏朝官衙還是要繼續發揮‘救災濟困、災民轉運、組織生產’這幾塊上,中流砥柱的重要作用,其余職能部門,逐步裁撤改制——別的不說,中樞這里,留下的不過是幾個衙門,其他的,全部砍掉!”
“只要是報紙上沒寫的部門,都是要裁掉的,不會再發給俸祿,也不單單是只有勛貴宗親在哭鬧,這幾日京里多少人沒了飯轍,哭天抹地的,喊著這個冬天過不下去,要去跳金水河的都有好多!”
“什么!”魯二這一驚也是非同小可,忙又細看了那文章幾遍,“真的?就留這么——這么——”
他掰著手指又算了算,“十個不到的中樞部門?六部里,兵部、刑部、禮部,全都裁撤了?那刑部都裁?”
“說是現在裁掉的部門,到時候功能會由羊城港那里來遙遙補上。”
兵部被裁,倒是不意外,現在敏朝的兵部在買活軍面前也的確是不夠看。禮部被裁也還能說得過去,但刑部被裁,不等于是地方上的刑罰都沒人批復了么?魯二聽了張九娘的解釋,這才明白過來。也是咋舌道,“這都不是割肉了!這是一刀下去,只剩個頭吧!如此——如此倒是節省了錢糧,那人都沒了大半,還能吃得下多少飯啊!”
“這話就說對了。”
九娘母親也是略微平復了情緒,插嘴道,“真是一刀下去,就只剩半拉頭了——你別看好像還剩了三部,內閣也還在,可那變化還不止呢!文章里也說了,第一步到第二步之間,要推動敏朝官吏‘轉變風氣,適應買地規矩,積極自我改進’……
可知道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就算現在暫時沒事,還有職司,也得趕緊自己看看,和買地的規矩相差在什么地方——這不是么,各處都在鬧分家呢!就連旬報惠主編家里都在鬧,就算家里老爺子還有俸祿,那又怎么樣呢?那些好處,便連嫡親的兒子媳婦都分潤不得,三親六戚,更沒法沾邊啦!”
魯二這才恍然大悟,為何雄國公雖然暫時保住了自己的位置,家里氣氛卻還是這樣慘淡不安,屈指計算一番,越算越心驚,皺眉道,“了不得,了不得!這么算下來,這京里的殷實人家,十成里,怕不是要有九成九,乍然間都沒了生計?除開那些原來便有心,栽培兒女進了特科的能好些以外,這一大家子人,突然被分家出去,也沒個營生,不知未來何在——這個冬天可該怎么過喲!”
“可不就是這個意思了!”
張太太一拍大腿,也是被說得眼淚又出來了,哽咽道,“半輩子都是安安穩穩的,臨老臨老,突生大變,那些窮跑堂兒的苦哈哈,倒是樂了,分家少不得力工,他們有活干了。可也不想想,這斷頭飯吃完了,京里那才叫蕭條,他們又該去哪里找飯轍?還在那里窮樂!這六姐也太狠了!一篇文章,逼得多少人上吊投湖的——這些人里可有不少中了她的魔法,是她的‘人迷’!竟也不留情一二!”
這什么魔法、人迷的,魯二又是不懂了,張著嘴癡癡呆呆地看著張九娘,張九娘對他搖了搖頭,道,“之后再慢慢解釋吧。不過,現在京里的聲音的確很亂,本來,皇帝禪位,六姐登基,也是眾望所歸。可文章一發之后,受到波及的人數,何止數千?說起來大幾萬人都是有的,這一刀,實在是砍得太狠了!”
“其中也不乏委屈怨恨之輩,說不得會串聯鬧事,就不知道京營那邊,能不能鎮壓下來了。”
“倘若是一門心思,要去登基大典上鬧事,那都還好——就怕他們裹挾得百姓也跟著亂了,在京里沖撞搶掠,波及了咱們家。”
張九娘之前心事重重,原來除了分家之外,還有這個緣故在,張太太聽了,還有些不以為然,天真地道,“那當還不至于吧!你祖父畢竟還是顧命大臣啊——”
但那魯二卻是走南闖北,有些閱歷的,之前聽著幾人談論這京中局勢,他就隱約有些不安,被張九娘這么一點,立刻醒悟過來,忙道,“太太,話倒不是這么說,正所謂樹大招風,我剛一路走來,街坊里亂象已現,幾家侯府,人去樓空,大門都被撬開了,誰知道都有誰在里頭?這些府邸可是和國公府緊挨著,翻墻也能過的。這城里一亂起來,焉知沒有一等人記恨老大人顛撲不破,依舊是顧命大臣,而他們卻沉淪下去了?”
“居家過日子,沒有個千日防賊的道理,這要是撞上了騷亂,有個好歹,豈不是冤死了?依我說,九姑娘若是自量分家也分不到多少銀錢,倒不如舍了不要,咱們趕緊地南下避避風頭是真的!”
一句話說得張太太色變,又是驚又是怕,又是不舍,嗔道,“胡言亂語,你知道這是多少家產!”可張九娘卻也是神色一動,尋思了片刻,便果斷對魯二說道,“魯二哥,你說得對,祖父縱有萬貫家財,難道還能盡分了不成?看遼東的例子,怕不是要獻上九成,買個平安?”
“余下那點,還要分給各房,到我們手上又有多少?倉促間置換現銀也是損失……為了這些,停留在京城真是不值當!我們收拾收拾,明日便走,寧可到天港去等船票,也比留在京城安全。”
“這京城,眼下已經成了急火上的熱湯鍋,誰知道什么時候就沸出來了,六姐高高在上,不怕濺燙,我們可不成,還是走為上策,先離了險境再說!”
第1152章 分家南下
大變之世、大變之世, 這四個字,自打從買活軍崛起以來,便不斷有人開始念叨著, 到如今,人們幾乎都要開始適應這快速的節奏了——再不像是從前了, 從生到死,日子都是這般的平淡,循環往復, 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變化。
新東西只能緩緩地滲透到生活的表層, 對京城的百姓來說,一輩子也走不出自己居住的那幾條胡同, 一輩子吃的喝的, 穿的用的, 也都是那些個花樣, 哪怕就是新話本、新劇目, 也是以數年、數十年為周期進行更替……
這樣緩慢的節奏, 自從買活軍崛起之后, 便再一去不復返了,籍由報紙, 太多新東西用非凡的速度涌入了大家的生活:今日看到的仙器, 下個月京城就有出售的, 雖然自己買不起,但沒吃過豬肉,難道還沒看過豬跑嗎?
這個月在報紙上看到的新規矩、新觀念, 到了明年, 街坊間居然也就應用起來了, 朝廷也就往下鋪陳了。什么女子為官, 什么特科教育,什么普世衛生教育,什么婚俗更替……無不如此,還沒等大家適應,就迅速地成為了生活的一部分。
悄然間,如今世風已經發生了不小的變化,甚至連對性格的推重都發生了改變——從前,大家喜歡的是性子穩重和平,有城府懂得忍耐的,不論男女,這樣的人都被認為是可以依賴托付的,所謂‘事緩則圓’,這耐性是最為長輩們看重的。
可如今,世風卻喜歡有決斷,有敏捷,懂得變通的性格了——只有這樣果斷跟隨時世之變,不怕變,甚至主動求變的人,才能在這樣混亂的時勢中,帶領一家人乘風破浪,不說做個弄潮兒吧,至少不會被掀翻掉隊不是?
就說雄國公府,大家大族,三代內的嫡系都是百來號人,什么樣的人沒有,什么樣的性子沒有?不就是張九娘有敏捷,跟上了時勢的變化,去考了個女特科,這些年來一枝獨秀,成為了小輩中少見的亮眼之人么?
也正是因為張九娘本身就是靠著敏捷出頭的,她對于改變是絲毫都不畏懼的,再加上本身也有南下的經驗,因而對于魯二的建議,決斷做得極快,并且非常的自信,這一點上還要勝過她的父母——她父母一輩子也沒有出過京城,無非是兩個在祖輩蔭庇之下,安穩度日的世家閑人罷了。
雖然也受到了時代風氣的感染,并沒有怎么堅決地反對張九娘,但也的確對京城十足不舍,乍然離鄉,就像是要親自把自己的根從血肉中拔起來一樣,怎么都下不了手。
且又受到孝道的影響,想到不能侍奉父母終老,便是悲從中來,去和雄國公話別時,支支吾吾,難以啟齒,還是雄國公道,“你們很好,盡管去吧,我在京城好好的,守著老大,一樣過活,如今買地接管,京城的醫術,眼見著也要大漲了,連遜帝都能救回來,更何況我等?
也不用做這不舍之態,什么不能奉養終年……這不是咒我死么?我覺著自個兒還能活個十年二十年的,難道你一輩子不做別的事了,就在我身邊過活?你們便去了羊城港,以后要來往也方便,不過是半個月光景就到了,想見面又有何難?年年探親也不過就是一個來月的功夫,沒準我還有福分到羊城港來領略呢!住得好了,便賴在羊城港養老,到時候有你們嫌棄的!不必眼下哭啼,把眼淚留到那一日吧!”
又對張九娘父母道,“雖說你們先走了,但家產畢竟該有你們的,自然有你們一份,只是如今且論不得這些,等諸事底定之后,再來商議吧!”
這話被眾人聽了,難免也都是各有心思,那貪婪的格外不舍,幾乎形于顏色,不過,雄國公在家中素來是說一不二的,而親眷中又不乏有人想把自己的孩子托付一兩個,交給張九娘攜帶南下——這一帶去,肯定是要照管到能自立的,以前都是一家子,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如今,在即將分家的前提下,這是一份不輕的人情,因此也都幫著說話道,“這是該的,九娘這是為我們新趟出一條路來,是家中的功臣呢!怎能因為他們去得早,反吃虧了?”
這就是言語的力量了,眼看京中氣氛這樣亂,這時候趕著南下,確實有點兒無情無義、臨陣脫逃的意思。被這么粉飾幾句,反倒成了好事,至于一些人明里暗里翻的白眼,也就不成氣候了。
說到底,張九娘一脈南下之后,家產能分多少,其實也就是說什么是什么了,完全喪失了主動,沒個人幫著挑挑揀揀,必然是吃虧的,便是那些心思大眼睛淺的親戚,也沒敢說一文錢不給,也都知道,多少是要給一點的——這時候,給的已經不是錢財了,而是彼此關系的延續,倘若還要認這門親戚,那是必然要給的,否則,老爺子眼一閉,管你雄國公府多么落魄,張九娘袖手旁觀,別人都說不出一句不是來!
張太太悟透了這一點,也就逐漸釋懷,接受了一家人要迅速南下的決定,和女兒一起,連夜收拾了兩車子行李,所有的綾羅綢緞,都分送給各房了,只有歷年來積攢的買物,這個是無論如何都要帶走的,這些東西到了買地也不便宜,想要再置辦起來,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所幸是因為國公府各房都有人依附南下,人口眾多,雄國公出面聯系了一艘船,在天港包送到羊城港,地方還是有的,這些箱子還能放得下。
依張九娘的意思,本來第二日就要走,因人數太多,畢竟是延了一日,她卻也只肯再等一日了,否則這么多人一起走,你等我我等你,半個月都未必能出發。第三日清早,家里便套了五輛車,載了張九娘一家子并依附的親眷,出了國公府的巷子。
裝人的那三輛車里,滿滿都是人,除了張九娘父母之外,幾乎都是各房經過九娘點頭的年輕一代。除了張九娘貼身用的兩個丫頭之外,一個服侍人沒有,這也是為何要先挑一遍人了,若是那等紈绔不堪之輩,沒人服侍,路上豈不是添亂?到了羊城港,無法自立,更是只會成為張九娘的負累,若不是可堪造就之才,她又何必給自己找事兒?
自然了,國公府多年來家人眾多,幾乎上千,在過去幾十年前,也很少受到世風變遷的沖擊,不論是主子也好,仆人也好,絕大多數都習慣了從生到死被服侍或者是服侍人的生活,這一次也是船上位置有限,就有,也沒理由帶仆人不帶主子的,因而才是這般。
實則各房都還有私房錢,都是私下給仆人出路費,讓他們自己設法到羊城港去,和主子匯合——別提,上千里路,沒個人看著,就這樣讓仆人自個想方設法去找主子,絲毫不怕他們跑了!這樣的事情,也就是世家大族方才做得出來,方才能辦得成了。
“也就是叔伯嬸子們,還沒那么快扭過來,等到羊城港匯合之后,就逐漸知道厲害了。歸根到底,人都是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的,在羊城港,能養得起家務助理的,都是小有成就之輩,如今家里是不成了,這些兄弟姐妹,能不能養得住丫鬟小廝,給他們看到前程,這就全靠自己的本事了。”
以張九娘所見,九成九以上,這些親眷是要習慣自己打理家務的。且不說出不出得起工錢,就本身在羊城港,家務自理的難度也低了不少,似乎沒有貼身養個丫鬟的必要了。哪怕就是她,帶來的這兩個丫鬟,其實在京城也不服侍她的起居,都是幫著打理賬目,應酬同僚,又或者打版裁衣,丫鬟不過是個名目而已,實際上做的是管事、工匠和賬房的活兒。
除了這兩人之外,她還有一些慣常使喚的人手,包括在織造局的下屬,張九娘也都出錢讓他們自己包船南下,這般,到了羊城港之后,她也不算是沒有自己的班底,否則,雖然楚細柳嘴上說得好聽,‘新柳服裝廠永遠是姑娘的家’,但張九娘光身一個到了那里,除了魯二這夯貨之外,無人可以使用,就算楚細柳沒這個意思,不也只有被架空的份嗎?
“有了這十幾個人,再有多年來累積下的本錢,不論是在新柳立足,或者是自開個廠子,也就算是有了個起步的資本……”
人還沒出京城,心思已經飄到羊城港去了,張九娘盤腿坐在車廂一角,閉目只是沉思,忽而又想道:“以后怕是再也不坐這種老式的馬車了,羊城港那里,都是新式的四輪馬車,跑的是水泥地,用的是橡膠輪胎,這樣二輪青壁車,不回京城,再也見不著啦。”
以國公府的財力,置辦新式的馬車,當然不成問題,也并非沒有,只是這種車子,在京城只能跑城內,出城的路不好,跑起來格外顛簸,不如二輪車舒適,而在城內又因為比二輪車要大的緣故,很容易堵車,故此始終沒有流行起來。
兩地的差異,就從這件事來看,也是顯而易見了,那城池之間的差別,不是富豪能以自身財力去跨越的,張九娘心中也是感慨萬千,暗道,“我這是離了福地兒,又攀高枝去,很該開心才對,怎么心底卻這樣酸澀呢?”
確實,從面見魯二開始,她行動上是沒有絲毫遲疑的,甚至對父母的不舍還有些不耐,直到這一刻,心中的離愁別緒,似乎才找到了一個破綻,剎那間山呼海嘯般反攻過來,幾個呼吸,便是眼熱鼻塞,張九娘不由得舉起袖子,遮掩著擦了擦臉頰,卻聽聞身邊有抽噎之聲,轉頭一看,母親不知什么時候,已是淚流滿面,父親也是頻頻拭著眼淚,一家人各自默默垂淚,只有七八歲的小妹妹,大概是年紀尚小,抽噎出聲來,打破了車內的寂靜。
想要留在家鄉,可家鄉已非家鄉,這是人世間最大的莫可奈何。哪怕新生就在眼前,也是錦上添花的青云大道,又哪能沒有半點不舍?張九娘不敢再纏綿下去,生怕哭紅眼睛,在兄弟姐妹間失了威嚴——對這些親眷,她還是很看重的。俗話說,出門靠親友,她想要開廠子,里外都需要幫襯,而在羊城港的人脈卻非常匱乏,就算這些親友不會都進她的廠子幫襯,將來還不得指望這些同舟共濟的親人,在各行各業互幫互助么?
也是為了分神,一個也是為了透氣,她揭開了一點窗簾,往外窺視街景,這一看不得了,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也不顧儀態,往外爬著掀開門簾,探頭問道,“魯二,那些人是?”
魯二雖然不趕車,但卻也不進車廂,而是坐在車轅上一路壓陣,見張九娘探頭,忙給她搡回車廂,掀開門簾子探身進來,壓低了聲音囑咐道,“姑娘小心則個,別露了面招惹是非,被人盯上就不好了!剛才這一路上好些人窺探呢,都是看了我才歇了心思的!”
張九娘是知道魯二意思的,也是魯二江湖經驗豐富,事前和她說好了,大家都不許開窗探頭,車內也不得談笑,都悄聲的,幾個車夫,也都換上了買地的衣服,而魯二坐在前頭,一身的買服,神色精悍,趣青的頭皮——這誰看了不像是買地往天港買賣運貨的車子?
這般便算是平安了一半,要知道,現在天港到京城這一路可未必太平,想也想的到,城里自顧不暇,亂成一鍋粥了,哪還有多余的人力去照顧官道?又有太多人乍然失了生計,誰知道他們是不是想著路上搶一把,臉一抹,從此南下又做個體面人了?
休說現在雄國公府已無兵權,就是派了家丁,都未必能保得平安,那么十來個家丁,面對百來號人的沖擊,能做什么?以前能管用,那是因為國公府的威望名號,現在這樣的時候,誰還在乎這些個?尤其是很多家人四散,直接被國策放棄的勛貴殘余,還不知道怎么記恨國公府呢!
因而,張家這支車隊,也是非常低調的,就怕惹來覬覦,哪怕不出人命,丟了行囊也是慘重的損失。張九娘聽魯二說的時候,當然也贊成,但情感上卻未受觸動,可剛才掀簾子一看,見到大約百余人的隊伍,稀稀拉拉走在道邊,個個肩上不是扛了榔頭、鏟子,就是挎著腰刀,還有手里拿著紅纓槍的,也不出聲,順墻根折入一處隱見紅墻的巷子里去,這才大吃一驚,對于如今京城局勢的混亂有了實感!
當下把那離情別緒,都暫時丟到一邊,不由得伸手握住了母親的胳膊,顫聲道,“二哥,那些人是去做什么的?那條胡同是廉國公府胡同么?難道?”
魯二也是面色沉沉,點頭道,“不是第一次見了,一路上這樣的隊伍七八支!都是去的那些大戶人家的胡同……還有見到人往皇城方向去的!我估摸著,現在城里御營兵馬也是只夠護住皇城行宮的,這些犄角旮旯,也管不過來了!”
的確,這些去官宦府邸的,估計都是求財,要去皇城的那可就不好說了。張九娘至此才知道,京里受到‘三步走’影響的人口居然有這么許多!嚇得一時說不出話來,至于她父母,聽他們這么一說,也跟著掀簾子從邊角看了幾眼,都是嚇得面色慘變。
張母滿面的后怕慶幸,看來對直接南下的決策是再不反對了。九娘之父面上陣青陣白,不過片刻,就仿佛老了好幾歲,只是一語不發,張九娘看了一眼,知道父親是掛念祖父母,只是也知道回去不得,心下難受。
便是她自己,這會兒也是情真意切地開始擔心起家人安危了,之前沒看到,是真的沒感覺,只覺得既然祖父也算是平安過渡了,保住了自己的位置,那么未來必然平穩。可眼下看來,京里亂民這么多,御營兵丁不過萬余,要護住這百余萬人的盤子,只怕也是顧此失彼,雄國公府樹大招風,又惹許多勛貴忌恨,就怕亂拳打死老師傅,亂民沖擊之下,運氣不好起來,真沒有那么多‘應該’可講!
分家時候,互相忌憚算計是一回事,在這樣的時候,互相牽掛擔憂又是另一回事了。雖然不敢再掀簾子窺視外頭了,但九娘卻也忍不住在車內頻頻回顧,和父親對視間,都是滿面的難受,反倒是她母親這時候最絕情,坐在父女中間,一手拿定一個,不許他們再看,從唇齒間迸出幾個字,“別想了!”
可這又怎么能不再想?張九娘不能掀簾子,便豎起耳朵聚精會神地聽著車外的動靜——這么多人進了巷子,倘若廉國公府還有人的話,應該會有慘叫聲、刀兵聲吧?也不知道這樣的聲音,會不會發生在雄國公府胡同……
不過,這回她是有些失算了,側耳細聽許久,車輪轆轆,竟無別聲,張九娘忍不住心中疑惑,隔著車簾子戳了戳魯二的背,低聲道,“二哥,怎么沒有別的動靜?”
魯二也掀簾子又探身進來,滿面狐疑道,“小姐,我也想著這個呢,就是□□也不能沒有一點兒摔打動靜啊?——哎,對了!”
他也是靈機一動般,眼睛一亮,“小姐,你說,會不會是——我倒有個猜疑——”
第1153章
“啊!啊!姑奶奶饒命, 饒命!小人,小人也是鬼迷了心竅,想要進來窺視一二——其實, 其實并無歹意呀!啊——”
“廢話這么多,跪下吧你!”
提腳一踹,利落地把眼前的男人踹了個嘴啃泥, 孫世芳從腰間解下繩索, 利落地將男人的雙手扭到背后,彎腰綁了起來,還留了一長條繩索在后,叫道, “來人系粽子了!”
“來了來了!”
里頭大院里也跑來了兩個裹圍巾戴口罩, 瞧著就和丫鬟仆婦無異的寸頭女子, 熟練地拽著繩結,往后一拉,又在嘴上扇了一下, 那男人本來還要哀求的嘴, 便不自覺地張開了, 兩人生拉硬拽,把一個深褐色的大繩結往那人嘴里好歹塞了進去。喝道, “自己走!沒的還要我們拉扯你, 那還不如一刀殺了干凈!”
眼見得這片刻前還兇神惡煞, 手中持刀直闖內院的男子, 兇焰盡消,垂頭喪氣, 佝僂著身子往內院走去, 孫世芳也是滿意地點了點頭, 跟著走進了廉國公府的二重院子:國公府的門廳小院,占地倒不是很大,但正廳內堂就不同了,院子里屋子里跪了百來號人,也不覺得擁擠,兵丁仍可自由出入。
只是人雖多但聲響不大,這些犯人,有些是被繩索連綴綁縛了雙手,有些則是被抽走了腰間的汗巾子,或者被拽掉了褲子鈕扣,只能扭扭捏捏地佝僂著身子,拽著褲腰,嘴里則毫無例外都塞了麻核,口唇麻痹,說不出話來,只能默默流淚啜泣,瞧著很是滑稽。至于穿行其中的兵丁,則是駕輕就熟地點算著人數,不多時便來和孫世芳結算道,“進府時是137人,如今這里135人,還是逃了兩個。”
“逃了便逃了吧,廉國公府大概也差不多了,都執行了六次任務,這窩就是再肥,魚兒也該有點感覺了吧!”
抓捕任務,不可能每次都是一網打盡的,總有些警惕性強,有心眼的人能及時逃走。孫世芳也不是很在意,眼看天色漸黑,大門處又傳來動靜,過得一會,一個身穿紅色五品官服的男子,帶了一小隊兵馬走來,她也是微微一怔,走過去笑著打了個招呼,“盧大人,怎么今兒是您親自來接收啊?”
“孫大人。”這盧大人生得很瘦,面色白皙,但神色卻十分冷硬,一望就知道是個扎手貨色,對孫世芳拱了拱手,算是打了招呼,有些生硬地道,“城中人手緊缺,這些罪犯惡徒數目又是激增,刑部堂官已經不夠用了!
我這光桿侍郎,若不親自來跑這一趟,只怕這撥犯人也無人運送,只好堆積在這里了!只是不知道,今日這撥運完了之后,明日后日,是否還有十倍的惡人,又被孵化釣起,到那時候,哪來的人手,把他們運到礦山里去呢!”
孫世芳聽了,哈哈一笑,不介意地道,“趁火打劫,都是下了殺人的心才作亂的,若是運不過來,那就殺了算了,這京城中該死的人很多,依我看啊,把這院子里的惡徒都殺了,固然會有冤枉的,但倘若隔一個殺一個,那就要錯縱了不少人去!這些時候,敢出來作亂的,能有幾個好人?”
這盧大人的話里,本來暗藏機鋒,是頗有諷刺買活軍把好人逼上梁山,除了鬧事之外無路可走的意思,但孫世芳這么一答,他的氣勢便下來了——如今這些鬧事的惡徒中,原本吃不上飯的平民百姓,那是少之又少。九成九都是本來就飛揚跋扈,仗著家里的勢兒,橫行霸道的官宦子弟。
這些人無法接受自家生計斷絕,陡然從大戶人家變成沒著沒落的無業游民,帶著家里那自幼養大,也慣了聽他們使喚的幫閑、護院等等,聚在一起誹謗議論朝廷大政,都是一肚子的冤屈,不論是決定禪位的遜帝,還是即將登臨大統的謝雙瑤,在他們口中,哪有半句好話?
說到興起時,恨不得化身為荊軻、高漸離,豁出性命不要,直接用命換命,把這兩個罪魁禍首給行刺了,那方才是伸張正義,算是還了朗朗乾坤一個分明呢!
孫世芳等人,這些日子以來,其實就是忙著把這些不安分的人給篩選出來,一發處理了——這些人的怨氣,就如同滿地散落的藥火一般,只要一點火星子,就吱吱哧哧,到處蔓延著炸起來了。
與其讓他們自己發酵起來,鬧出什么麻煩事,倒不如直接主動出擊,利用買地情報局多年來埋下的各種線人,在市面上散播傳言,甚至盧大人隱約聽說,又還有田任丘廠衛的暗子,做得更加過火,已經不是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了,而是更進一步,各種推波助瀾,去往那些個劣跡斑斑的紈绔子弟圈子里,串聯組織,往往以這些被勛貴們倉促拋下的公侯府邸為誘餌:
“某國公夾著尾巴逃了,多年來的細軟不能全都帶走,他們家就走了十幾輛車子,那座鐘呢?金絲楠木的桌椅床榻呢?那些古董字畫呢?不是白放著,就是收到地窖里去了。這些東西,他們不要了,我們取來用,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便是留了有家人看守的,我們人這樣多,他們難道還敢阻攔?”
便都是有怨言,那老實人聽到這里,也打退堂鼓了,不老實的人,就被鼓動起來了,深以為然:
“真要有這樣不識相的奴才坯子,一刀結果了便是!拾掇了金銀細軟,咱們兄弟還在這四方棺材里磋磨個什么!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南洋、立志城、建新……這些地方出入不禁,又和荒地接壤,咱們也去建城立寨,自己當家做主,強似在買活軍治下受些鳥氣!”
竟是三言兩語,就立了殺人劫財的心思,被買活軍的暗子鼓舞起來,又或者是被田任丘的人組織入伙,又或者是自行其是,真就乘著月黑風高之時,偷偷入府,想著從此落草,去做那江湖草莽豪杰了!
手里握著刀劍,心頭閃著兇念,推門而入,闖過門廳,走到內堂,見到的就是黑洞洞的火銃口,雪亮亮的槍頭,還有孫世芳喜笑顏開的臉,這些二流子混混,在買活軍的精兵面前,如何有半點招架之力?這又是關門打狗,里應外合之下,幾乎都是片刻功夫便束手就擒了。
按照謝雙瑤的吩咐,這些人也不留著審訊定罪,“這里是敏朝地界,還不應用買活軍的規矩。在刑部裁撤之前,還是依著刑部的規矩來吧。”
刑部的規矩,自然是很靈活的,完全按上意行事。而雖然現在大家都管未家人叫遜帝了,但禪讓大禮未行,他始終就還是敏朝之主,皇帝親自吩咐,這些敢趁亂鬧事的惡徒,不用審了,直接就判,最低也是個流放苦役——這還是最低的,倘若是平民百姓的也罷,按照敏朝刑律,入室搶劫,流配苦役罷了,這要是深沐皇恩的官宦子弟,不思回報,反而作惡,那就更是無藥可救了!
這樣的壞坯子,那就是當場打死都不過分的,其家人也是家教不嚴,要跟著株連治罪,徹查抄家!——說穿了,也就是從前收拾政敵,田任丘滿京城攥指縫抄家時的老手段,只是從前田任丘還顧忌大局,不敢做得太過分,謝雙瑤一來,這是直接掀桌的節奏,田任丘是石頭里攥出油般使力氣,而謝雙瑤則是直接用藥火了,石頭全炸開了,還怕這油田不突突往外噴油嗎?
就這么著,晚上抓人,還沒過黎明,人就全被運到通州去了,在通州自有買活軍的人甄別分組——被孫世芳這些組長標記過,經手人員根據自己經驗判斷出來的‘特別頑劣之徒’,直接送去海外礦山苦役,這些多是根據他們判斷,手里有人命的,心特別狠,似乎特別敢下手殺人的,只要有這個印象,那就足夠,不需要實據。
甚至,孫世芳是真的有就地格殺這些惡徒的權力的,她和盧大人說的完全不是玩笑話——這要是刑部不轉運,京里沒衙門接手了,買活軍真做得出來滿院子挨個砍頭的事情來,你來犯罪都不怕了,我處決罪犯還怕什么?
至于其他人,建新、苦葉島乃至山陰煤礦,都有一些最艱苦的崗位需要人力,當然,如果你有其余才能也可以,比如說,讀書識字,知道算賬的話,倒也有一些略微體面的活兒可做,不過,這樣也會引起經手人員的重視。
如果這些人沒有如實坦白自己出身的話,就會被特別審問——就京城來說,擁有這樣學識的,一般都有些來歷,再結合外貌,多少也能判斷得出來,到底是聰明伶俐,學會了這些知識的伙計,還是世家子弟又或者他們的幫閑小廝一流。
按照皇帝的指示,這些人一旦露了底,那闔家可就算是倒了大霉了,是否要全家株連流放,就在上頭一念之間,反正這個大把柄是遞出去了。按照盧九臺的推測——謝六姐執掌京城,必然要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會有一大批人被趕出京城,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么!
這種大浪潮,一旦推動起來,就不是說誰要走,而是誰能留了——誰要走,甄別的是要走的人,誰能留就不同,大家都是要走的,甄別的那就是要留的人了!
如果沒有特殊的根底,又或者是令人重視的能力,讓人去開了這個特例,那么,即便逃過了這第一步,之后的手段陸續有來,或遲或早,這些不中她的意,在她心中被劃為‘無用無害無能’的三無之人,總是會被她隨意一念之下,便是一大批一大批地揚棄出去的。
只是說,倘若只是三無,并無其余劣跡,為人也較老實,那么揚棄的手段會較為溫和,不過是讓他們在京城存身不住,沒有那些來路不算清白的財產可以繼承,又無能力,遲早黯然離開,去到符合自己能力的地方罷了。
至于說這些心存惡念,身為潛在亂源,哪怕不用挑撥都要犯事的勛貴、官宦之后,那就比三無還要更高一檔,乃是無能有害無用了,收拾他們的手段也會更加激烈,對謝六姐來說,不過是死得早死得晚,死在什么時候的問題而已——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丟到礦山去,能活幾年?把他們送去礦山,一個是多些耗材,再一個,也是全了自己的聲名罷了。這闖空門被就地格殺,說出去總嫌酷烈,流放苦役之后,還回不回京城,這種事又有誰會在意?
對大眾來說,誰會知道這些惡徒是被買活軍的人有意無意間釣出來的?甚至就是被捉了之后,也是模模糊糊,難以弄懂其中的關竅,有些二愣子傻乎乎的,被問出身時,都不曉得遮掩,直接就說了,還指望著自己的家門能換來網開一面的對待呢。殊不知,這是為自己家里人敲響了喪鐘!
就算是有些心機,壞事之后,本能地遮護出身的,在通州也還有一道網攔著,以待遇好的崗位為魚餌,在這些人之中還要再釣一釣:這也是情報局沒有普及仙手機,情報員很難把各人的信息傳遞到經手人員那里匯總的關系,否則,照片一拍,對著認人就行了,哪里還要這么麻煩?
這么幾道大網一攔,到處的魚竿一設,京里的活魚幾乎都要被釣光了,可民間卻是一無所知,街坊鄰居傳說起來,此事無非是京中人心浮動,亂象橫生,趁火打劫者極多,很多人心急之下,也走了錯路!?這些人步入歧途的原因,固然令人唏噓,可一旦可能威脅到大家的安危,同情也就消失殆盡了,這正是渴望衙門用重典迅速恢復秩序的時候,所幸買活軍也是不虛,反應及時,把城里的衙門已經統一捏合在一起,開始辦事了,接連就處置了若干起劫案,這不是在百姓心中,和敏朝截然不同的精干形象,就立起來了?
別看只是些小手段,可買活軍的老辣和毒辣,做事的人怎能不清楚?盧九臺身為經手此事的刑部主官,這些時日忙活下來,心底也是涼颼颼的,不免常把田任丘和謝六姐進行對比,暗道,“田督公、魏督公等人,一向都是自詡心狠手辣,可止小兒夜啼的,不知今日見了謝六姐的手段,羞也不羞。他們再怎么樣還留著朝廷的體統,有許多是不敢觸犯的,可謝六姐一來,只留了百分之五不到,余下九成五都要清除出去,她也是真不怕出事啊!”
九成五,這是個什么樣的概念,也就是看著這幾日不斷清運出京的罪犯人數就知道了,光是這些蠢到被自己釣上來的各色紈绔無賴,輕易都是數千人了。京城人口之多,非如此不能有直接的感受——可以想到,這些人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將來被清出京城,從自己的階層跌落,只能靠雙手謀生,卻又因為過于無能,最后落得個衣食無著甚至要凍餓而死的富貴子弟,數目將會是數十甚至上百倍!
“這些人,只要是符合無用、無害、無能三個標準的,遲早都是這個結局。反過來說,想要逃脫這般結局的人,就要趕緊抓住機會,在自己被清除之前,反其道而行之了……”
身后跟的是麻核塞嘴、麻袋套頭、麻繩系手,踉踉蹌蹌沉默著前行的長隊,盧九臺騎馬走在前頭,一路沉思,幾乎沒有留意沿街百姓那些異樣驚慌的眼神,也不去想京中該會如何傳說這些兇徒的氣焰,以及買活軍料敵機先擒賊殺敵的勇猛,而是一徑思考著自己的前路:“刑部裁撤在即,俸祿是拿不到了,老家么,回去不回去也沒有區別,田地反正是早沒了,族里也分家了,竟成了個無家可歸的人!”
“這個官,還要再做下去么?還是說,尋個糊口的活計,了此殘生,不做仕途之念了?但哪怕不做官了,想要避開這股子大潮,不被沖到那邊疆絕地,幾輩子爬不起來,還是得讓自己脫離‘三無’,顯出些東西來——這三無又要分兩樣看,有用者不必說了,無害有能者自然也能留,至于說有害而無能者,這會兒已正被優先清走,都等不到一批一批的大動作了。”
對盧九臺來說,自然也不欲做那對民生大政有害之人,他還是頗有些抱負在身的,只是年歲大了些,買活軍崛起時他已經考上進士,在京城做官了,便沒趕上那么幾波買地擴張的浪潮,也礙于自己根深蒂固的某些觀念,雖然對買活軍的一些側面非常欣賞,因此多年來并未和買活軍敵對,但畢竟也還沒到投買的地步。
他的歲數,又很尷尬,因為成婚得晚,孩子如今不過是十歲上下,還來不及送到買地去,謝六姐這就自己趕過來了。要說和許多同僚一般,在買地布子,有些說得上話的后輩親眷,這也辦不到。
別看盧九臺對孫世芳板著臉,心下其實是頗為羨慕的:這孫世芳就是敏官的后代,她父親自己囿于氣節沒有投買,但卻把兒女都送到買地去了。這不是,哪怕別的子女都不出息,有孫世芳在,她們家還擔心什么呢?就算她父親被打發到什么立志城、黃金地去,見到后繼有人,料也能灑然東行吧?
當然,孫世芳之父孫白谷兄是怎么想的,盧九臺其實也并不清楚,他們不過是點頭之交而已,孫白谷辭官后便斷了來往,這不過是他自己這些時日來的一個心結——這要只有他自己,去哪里也都隨遇而安了,只是孩子們尚在沖齡,要說因為父親不肯奮進的緣故,從京城被打發到那蠻荒瘴癘之地去,書也讀不出,一輩子只能放牧耕種為生,這叫他心里怎么能過得去呢?
要顯得有用,那就是要設法立功,又或者是去考買地的科目了……但要讓盧九臺舍了臉面去請托鉆營,他卻又實在也辦不到,這十幾日來,纏綿此事,倒是越發消瘦了,在馬上晃晃悠悠的,仿佛隨時都能掉下去一般,叫人看了也由不得懸著心,領著這么一隊人過城門洞時,對過相向的行人,不免多看了幾眼,彼此議論道,“這京城百姓竟如此瘦弱,真正風氣和咱們南邊不同。”
這一聽就是從買地來的,這些人多數都是應了謝六姐的調令而至,別看風塵仆仆,來了多數都要派上用場,不久說不準就是京城新貴,盧九臺也不免沖他們看了一眼,這一照面,對過就有人驚呼道,“呀!這不是九臺嗎?!”
說著,便忙排眾而出,熱情地道,“多年不見了,可還記得我老洪不!你這是打哪去?怎么越發瘦了!”
盧九臺定睛看了幾眼,也是大驚道,“這不是——這不是亨九兄嗎!多年沒有聽說你的消息,你這——”
“嗐,我這不是隨之江道一起陷在買地了么!”洪亨九笑聲爽朗,似乎一點不以為恥,“一轉眼這些年了,總也要尋個飯轍養活自己么——”
說得謙虛,可看到洪亨九的穿著做派,就可知道他如今身份不低,他倒也沒有炫耀的意思,而是拉著下馬的盧九臺熱情地搖了搖,敘起別情來了,“你如今住在哪里,兄弟,這次出門幾天回來?我住處還不確定,一安頓下來,就給九臺賢弟你家里投帖子去——
是了,還有一件事要問你,幼元兄近年如何了?他也有春秋了,這幾年來,在田任丘的手下,日子還好過么?昔年他和天一君子論戰之后,便少聽聞他的消息了!”
說到這里,洪亨九左右一看,附耳對盧九臺低聲道,“這一次,那張犬也進京了,我頗擔憂幼元兄的安危呢!”
第1154章 黃幼元的四涼四熱
沒想到這個洪亨九, 還給他在買活軍那里混出頭了!?路遇故人,盧九臺不免也是心潮起伏,倒是把自己的心事暫時擱下了, 除了忙活差使,就是琢磨著洪亨九的事兒——
說起來,這一二十年, 不單是天地大變的二十年, 也是故人離散,人情如漂萍的二十年。許多相交甚密的故人老友,隨著時勢而失去聯絡,甚至無法確定安危生死, 這樣的事情已經成為常態了。
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 也是和鄉間巨大的變遷有關, 若是從前,就算宦海沉浮,四海為家, 一時失了聯絡, 只要知道祖籍鄉望, 往老家一打聽,也能得知近況, 畢竟, 就算是改朝換代, 地方上的家族世世代代安居其中, 除非是直面兵災、屠城這樣的大劫,否則也少有遷徙的。
可這幾十年間, 別說是已經被買地入手的江南, 就是北面, 族里賣了祖田,分家遷徙的事情,也已經是屢見不鮮,從古到今,‘無家可歸’都是最惡毒的詛咒,到如今竟然漸漸成為一個普遍現象,多數人都沒了個可以回去的老家!這老家都沒了,和故友之間,消息一斷,可不就是無從尋覓,只能憑借緣分,盼能重逢了么?
盧九臺自己,倒是一直留在京城,還算是維持了一個越來越小的交際圈,但他有許多同年、同鄉,也都是陸續失去聯絡,有些是辭官歸隱的,有些是被田任丘等人搞下去了,還有就是和洪亨九這樣的——本來在江南做官,沒有及時脫身,失陷在內的。
雖說兩地往來頻密,也多有一個家族兩地為官的,但那都是底蘊深厚、人丁繁茂秀才輩出的大族,不能忽略的是,在這些大族之外,還有盧九臺這般的普通官員,家中普通,只有一人入朝為官,自己在朝中的官位也不算高,和南面的親友,經過千難萬險,維持聯系,除了互相問好之外,談不上彼此引為奧援。
說來也是人情冷暖,難以搬動,但事實如此,保持聯系,也得不到什么好處,身在兩地,都是竭力掙扎,苦苦維系著一點安穩和體面,彼此都是心力交瘁,這樣的情況,那是最容易失去聯系的,因而,這么些年下來,盧九臺在買活軍地界竟沒有什么好友,如今和年輕時相比,也就很自然地感到知交零落,故人難逢了。
也是因此,就算他從前和洪亨九不過是略有往來,如今能夠重逢,也是喜出望外,倒把交情給深厚了幾分。一路急趕到通州,將這批犯人做了交接,又耐著性子,熬了個大夜,幫著買活軍的吏目,把通州的轉運局面規整了一番,便就急忙動身回京,心切要和洪亨九會面——雖說這刑部很快就要裁撤了,堂官大吏的去向還是未知,但盧九臺就是這么個實干的性子,只要一天還沒卸任,那做事便是他的本能,要讓他懈怠敷衍,那是萬不能夠。
眼看著刑部諸多堂官,送了犯人前來,還拖拖拉拉地滯留不返,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少不得呵斥申飭一番,帶著他們回京去干活了。否則,京里人手缺乏,都堆在通州這里,難道真看著買活軍那群兇人放手格殺么?盧九臺這些年在刑部干下來,多少也有些觀人之術,他知道孫世芳說到做到,是真的敢殺人的——真是將門虎女,這姑娘看著比她父親還兇些!
如今北方這里,事兒太多,人手明顯不夠,哪怕買活軍的吏目再怎么能干,也是處處失于照應,盧九臺一來,轉運處的局面短暫地為之一清,倒是也讓他和主持轉運處運轉的隊長有了些交情。
這隊長的年紀和孫世芳也差不多,叫做張恩厚,也不知道是否和孫世芳一樣,有個買地的來頭,但辦事倒是雷厲風行,說話也很直接,對盧九臺稱謝道,“盧大人一到,我們這里條理就清晰多了,你這樣的能吏,正是我們所急缺的,還請你多鼓舞一下刑部的同仁,這幾日活太多了,等京城這邊事情告一段落,下回來我請您吃飯答謝!”
盧九臺唯唯稱是,辭出來之后,也不免微微苦笑,他當然也算是見慣了特科女吏,不至于在最基礎的談話交接上露怯。不過,之前六部堂官和特科,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是,再者特科女官在朝中的人數也很少,多數還是灑在外頭做事,特科入朝的吏目還是以男子為多,買活軍這里,年輕的女吏掌管實權是很常見的,盧九臺現在要和她們拉關系,多少有點生澀,深感分寸難以拿捏:
朝官之間,脾氣投合的,茶聚會飲的有,彼此互相打趣噱浪的也有,以金石戲文等興趣時常往來的也有,可這些事似乎都無法照搬到男女吏目的來往上,尤其是他年紀還不算太老,四十歲出頭而已,對方也是二十靠三十的年紀,要說坐下來一道吃飯,或許在買地,這已經司空見慣,但對盧九臺來說,總覺得很不自然,不是他可以輕易接受的。
這要是平時也罷了,倘若愿意投身買地仕途,這樣的時候就正需要有人幫著說句話兒,可做可不做的事,不就得好好經營關系,才能開口央求么?其實張恩厚的話里已經有鉤子了,盧九臺接住便可,下回來帶些薄禮,兩人坐下來吃頓飯拉拉交情,張恩厚為他美言幾句,前程這不就有了眉目?
只是盧九臺自己還沒有完全定下心意罷了,再一個,他本就在人際往還上有些生疏,一想到若是入仕,之后免不得要和這些女吏來往,心中便更增重負——但若是不做官,他該做什么,盧九臺心底也是沒有一點兒想法,至此天地大變、人生周折之際,哪怕干練如他,也不免感到少見的茫然。
不知該往何處去的時候,便要問道于前人,盧九臺和洪亨九一晤的心情也越發熱切了,緊趕慢趕回到家中,問知家人,知道洪亨九已經來過了,兩個罐頭就是登門的手信。家里人也把黃幼元的住處告知給洪亨九,便忙道,“竟是梅菜扣肉罐頭!多少年沒吃過的家鄉風味了!這罐頭你們開一個吃了,另一個留著萬一待客加餐——不必等我,我去尋他們!”
盧家本來就不是什么大族,老家也是早早失陷,這盧九臺又不是個手伸得長的,刑部的管轄也是逐年縮水,這盧家平素也不過是勉強度日罷了,還是要倚仗了皇帝幾次提高京官俸祿,方才能維持住官宦人家的體面。其實,這罐頭不必盧九臺吩咐,他太太也舍不得隨意開的。
盧九臺略一梳洗,換了一身衣裳,匆匆出得門來,思忖片刻,先去了黃幼元家里——卻被他猜中了,這會兒才是下午,洪亨九來京就要當班的,不可能在上值時間前去打擾,不過,他今早匆匆登門,和黃幼元也是約好了,就在今晚餐敘。
黃幼元見盧九臺趕回來了也很高興,道,“九臺兄,你到得正好,來幫我參謀參謀,這京里如今還有什么故舊可以相請——如今我就只還叫了李仲達、黃振璽兩個老前輩,要再想到別人,一時間竟也沒有了!”
他這里說的兩個人名,都是洪亨九的同榜,這在敏朝官場上,是天然的同盟交情,而黃幼元自己和洪亨九是福建同鄉,這也是兩人相熟的契機。洪亨九要組局,黃幼元就按著老規矩來碼客,只是不知道這些規矩,如今在買地的官場上是否還適用罷了。
盧九臺道,“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一榜了,如今在京中還算是有些顏面的,我竟也只能想出這兩人而已。再說前后兩榜——似乎只有袁將軍也還是舉足輕重,不過,他現在身份敏感,也不知道亨九敢不敢和他多往來。”
袁將軍自然是袁元素,他和孫世芳之父是同年,晚了洪亨九一榜,盧九臺這些時日來多有留意,見孫世芳好像不認識袁元素一般,也拿不準買地對邊軍的態度,黃幼元聽了,便暫且按下宴客的事情,和他私語道,“據說他們要去通古斯安身修路,也不知道真假,這幾日朝中議論紛紛!都說邊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守了這些年的邊疆,還要把他們打發去通古斯,未免有些太薄情了。”
雖然話中有同情邊軍的味道,但也是不敢沾邊,這袁元素自然是不請了,過了一會,去請李、黃二人的小廝兒也跑回來了——黃振璽‘病’了,李仲達不在家,說是去談家做學問,“那談老爺家在城東,現在城東封了那么一大片路,別處都堵車,要過去得從城外繞,趕不及晚飯的,小人便先回來了。”
“這談老爺是誰?我竟沒聽說過。”
“這人我是知道的,平日里代人寫合同文書的,專管和之江道買地定合同,買地的生意怎么做,他最清楚。和我一樣,都是不做官,專門‘撈偏門’的,不過他寫合同只是糊口而已,平時有一愛好,就是修史書,發了個大愿,要為敏朝修一部無缺無漏的‘國榷’史——這也是和袁將軍一榜去考的進士,落第了而已。”
盧九臺聽了前話,還有些疑惑,到后來方才釋然——不管買地如何,以敏朝不成文的規矩,他們這些進士門第,和一般販夫走卒,即便有所往來,也很難成為互相登門拜訪的至交。
別看黃幼元說自己‘撈偏門’,實則他也是正經進士,辭官歸隱罷了,那談老爺也是一樣的道理,他非得要有考進士的資格,才能進入這個圈子里,而合同文書等等,不過就成為一個副業罷了,并不妨事,也不會成為旁人輕蔑的因由。因笑道,“倒是不巧了,沒準他和亨九也是相識,畢竟就差了三年么,如今我們這些人,越發零落,只相差數年的,都算是關系很近了!”
黃幼元也是道,早知道就連他一起拉來云云,這樣事不湊巧,本來精心準備的飯局,只有三人,便又吩咐廚房少開幾個罐頭,兩人一邊用茶一邊等洪亨九過來,盧九臺問黃幼元道,“亨九和老兄說了沒有,張犬這一次也要進京,你是第一次讓他吃到敗仗的人,此子如今炙手可熱,心胸又是狹窄,聽說在姑蘇已經大為發作一通了,他要對付你,該如何招架?”
黃幼元聽了,面上也是不好,但他性子倔,哼了一聲,道,“他有本事便把我殺了——我倒要看看,他除了殺了我之外,還能有什么辦法,倘若他真的殺了我,那我倒是贏了!”
他這里說的,其實也是十年前的一段公案了:那時也是黃幼元剛辭官的時候,說來都是和張天如有關。那時敏朝士林仍有駁倒買地道統的雄心壯志,雙方在報紙上論戰不休,也算是有來有往,沒有誰占據了明顯的上風。
只是張天如一人,狺狺狂吠,令敏朝士人非常困擾——這個人手段下作,一旦言辭落入下風,便立刻從出身開始說話,攻擊敏朝的士人,都是自我標榜,自蓋牌坊的偽君子,凡是大族出身的學子,便被他深挖出族中歷年來的官司,一一詰問,在老家是否有仗勢欺人、拿捏訴訟等劣跡。
這一招一出,尤其是讓老家在南面,而其人在北面求學的士人狼狽不堪了,因為當時買地在江南的影響力已是極大,‘備案制’也還沒廢弛,凡是出身江南的大族,可以說都有一堆把柄在買地手里攥著,就看有沒有人去利用罷了。
這大家大族的,哪能不出一兩個黑心子兒,或者,這話說得誅心一點,哪有一個大族是只靠著光明磊落的手段發達起來的?這人吃人的世道,沒點蠻橫,連自家的水源都保不住!
張天如要這樣拿捏,大家都沒話說了,這還怎么講?說你張家也不干凈?那他豈不是求之不得了?張天如和他族里有巨大矛盾,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否則,就以他樹敵的速度,他大伯父在敏朝的官位都是不保了。
這么多飽學之士,文華流芳,在文字上駁倒買地那些泥腿子,本來根本不是問題,卻被自甘墮落的張天如攪得節節敗退。當時在詹事府也是頗為煩悶的黃幼元,見此就坐不住了。
因為當時在朝為官,是不便于公然在報紙上反對買地道統的,如此‘有礙雙方友善’,只能用化名投稿,他深感自己無法發揮,又不滿朝廷的綏靖態度,索性就辭了官,以大名登報和張天如打擂臺:
你張天如不是號稱沒有扳不倒的圣人,凡是考進士者家中必有罪情么,那你來扳倒我黃幼元看看呢?你張天如說,自己不是針對個人,只是要說明,儒家道統只會養成‘人吃人’的世道,一邊如此標榜,一邊挖掘族中為眾人無法左右的往事,如此假惺惺的,那你倒是來挖挖我黃幼元,看看我黃幼元是怎么中的進士,怎么做官的呢?
還真別說,大家這么一盤下來,發現黃幼元簡直就是古今第一清白人了——他自幼家貧,家中務農為生,竟到了時常衣食不繼的地步。唯其人聰明伶俐,自幼天分高于常人,僅僅是在書院外聽夫子講學,便可以自行開蒙。如此,在鄉鄰周濟之下,不過是十四歲便出外至書院講學,自供讀書謀生,終究是改換門庭,中了進士。
但哪怕是做官之后,因黃幼元極為清廉,家境也依舊窘迫,更巧合的是,他中進士翌年,老家福建道被買活軍吞并,黃幼元和老家親友失去聯系,當然也不存在任何進士家人魚肉鄉里的可能了。這個人,從出身、品格、親戚、學問等各方面,都無懈可擊,文采上,張天如駁他不倒,慣常的招數也是無用,無往不利的張狂犬,居然在黃幼元身上咬到了第一塊硬骨頭!
雙方論戰,少見地以張天如斂旗息鼓收場,這也算是敏朝士林最后的余暉了,在那之后不久,買地全取江南,錢受之等士林名宿改換門庭,而北方局面逐漸維持不住,敏朝每況愈下,昔年的爭鋒已毫無意義。那張天如也不再把心思放在報紙論戰上了,據說此人在姑蘇還頗為掀起了一番動靜,讓當地大族對他恨之入骨,編排了不少謠言,但張天如已經把重心轉向立法領域,搖身一變,成為買地法律界的大家了。
按說文章論戰,分出勝負,也就罷了,但就因為張天如心胸狹窄,刻薄記仇的形象,眾所周知,連洪亨九都說,“張家的下場,你們不知道,昔年在幼時欺負過張天如的那些個叔伯兄弟,甚至還有親生的同父兄等,全都被他送去礦山了,若不是六姐發過話,只怕張家的園林都是不保!除了那些及時逃到京城來的族人之外,留在姑蘇的張家人,別說受親戚照應了,一個個凄慘得猶如仇人得勢一般!”
“一個是他,還有一個是‘小腳煞星’王劍如,這兩個如,把姑蘇鬧得天翻地覆,不單單是他們自己出身的祖家,便連其余人家都被帶累。這王劍如和張天如出身都是相似,為卑賤者所生的庶出,自幼在家中大約是自覺受了虐待,便把這情緒積攢著認成深仇了,王劍如把他們家能送進去的人全送進去了,只有一二幼小者得以保全,更有甚者,還在姑蘇發放傳單,號召那些和她同樣遭遇的裹腳女兒,出來指認家人,報仇雪恨!”
說到這里,洪亨九也是搖頭道,“那張天如雖然沒有這樣辦,可他這個例子擺在這里,誰看不到?買地混得最好的世家子,能觸碰到大權的,除了他還有誰?城中效仿者不少,人倫這兩字,竟是蕩然無存了!父子兄弟、母女姊妹之間,彼此提防攻訐,家而不家的事情,在所多有,那一陣子,至親見了面,客客氣氣猶如生人一般,再正常不過了!”
畢竟京城姑蘇距離迢遠,黃幼元、盧九臺二人,雖然知道買地人情淡薄、倫理錯亂,家而不家已成常態,但卻不知道原來背后還有這樣的緣由,更牽扯到了張天如,聽到這里,盧九臺不免頻頻看向黃幼元,也是為他擔心。黃幼元反倒是更硬朗了,哼道,“憑他幾路來,我只一路去,張犬要對付我,我接著便是了!”
洪亨九笑道,“不至于,不至于,他如今也是有頭有臉,只要咱們自己不露破綻,又怕他什么?兩邊音信難通,這些年來,又少聽見幼元兄你的消息,我這才有些顧慮,剛才稍敘別情,我就安心多了!只是——幼元兄,你這都已經開了特科班了,我也熟知你從前的那些牢騷,如今六姐攝政,各地氣象必然為之一新,難道,你還不想著出仕么?”
說著,又向盧九臺一拱手,道,“還有九臺兄,也是我心中的大才,現在新朝將立,對于未來行止,兩位心中是如何打算的呢?若有我老洪能幫得上忙的,必然鞍前馬后、義不容辭!”
盧九臺見他如此慨然,心下也是一熱,暗道,“亨九兄倒是個熱心人,固然他或許也有用我的地方,但這樣的時刻,能得一句準話,心中也是寬慰了不少。”
見黃幼元沉吟不語,便率先把自己和買活軍打交道時的一些感受說出,“他們辦事的確是利落的,只是條條框框,規矩也多,而且異常嚴明,竟有動輒得咎之感。且女吏諸多,觥籌交錯之間,似乎仍有不便,也不知道對我們這些二朝之臣的任用,是否有些額外的顧慮和壓制……說來也是讓亨九兄見效了,倘若不是這不做官,真不知道該做什么去,竟也不太想做官。亨九兄在買地入仕多久,又是有何感受,可以指點弟等一二呢?”
他這幾句話,大概是問到了黃幼元心坎里,他也立刻流露聆聽之色,恰好此時小廝兒來請,說是席面已齊,大家便進了花廳,這里暖氣開得大,紛紛揭開棉襖,露出底下的衣衫來:洪亨九和盧九臺都是打了補丁的毛線衫,反倒是從前窘迫的黃幼元,開了特科班之后,家用日寬,穿著輕軟的羊絨衫,只有手肘處預先打了兩個皮補丁,這是京里最時髦的穿著。盧九臺看了,心中也有些羨慕,暗道,“若不行,就跟著幼元兄開補習班算了!”
“動筷,動筷,邊吃邊說!”
畢竟是苦過來的,桌上菜色也不算奢靡,依著京里的規矩,四涼四熱,四涼是罐頭拼什錦水果,有楊梅、枇杷、荔枝、芒果,都是京中不得之物,最是受到追捧,又有酥炸花生、烤小魚干、酥油泡螺,四熱是罐裝的黃魚蒸熱了,黃花菜炒筍干、燒咸鵝、咖喱雞丁。
罐頭多而鮮蔬少,未見海參、鮑魚等等,在冬日的京城算是二等席面,但也頗為體面了,可見黃幼元開補習班賺了多少。洪亨九也有些動容,不免對黃幼元刮目相看,笑著打趣了幾句,‘怪道幼元兄不想入仕’等等,吃了幾筷子菜,舉杯喝了一口奶茶,這才徐徐說道,“要說起我們這些老進士在買地的前程嘛,大致可以分為這么幾類……”
第1155章 黃金地還是買地?
一葉落而知天下秋, 要真論起來的話,什么事都不是一蹴而就,身處其間的時候, 感受不到什么變化,可日積月累下來,猛然間回頭一看, 卻會發現, 不知不覺,巨大的改變早已發生,大勢早已不是個人所能扭轉。
敏朝的衰敗如此,同樣的, 如黃幼元、洪亨九、盧九臺這三人一般, 自幼四書五經苦讀上來, 純粹的舊式進士的消亡也是如此,它發生在不知不覺間,可如今也已經成為了所有人的共識:進士這個圈子, 是越來越狹小了, 雖然每三年依舊開科取士, 每次也能取滿三百人,但毫無疑問, 進士的根基其實已經正在慢慢地斷絕。
甚至, 在眼下這個大變之時, 三人論起來的話, 也都是承認——舊式的學問,完全斷根其實也就在眼前了, 新朝的取士之法, 幾年內必然完全買化, 甚至可能還會在完全并軌之前。
畢竟,比起其余不同,這取士辦法的更改,阻力必然是最小的,畢竟讀書人改去學特科又不是什么難事,就是在座這三人,他們的特科學問難道就不好了么?能考中舊式進士的,那就沒有笨人,只要有需要,花上幾年時間自學,成績就差不了!這不是,黃幼元都能開補習班了?
只是,雖然能學特科,但他們自認,根基仍然是在舊學上,進士中榜那一刻的喜悅,也是一生難以淡忘的得意事。舊學進士的斷絕,對于黃、盧二人的打擊,其實是很大的,不過,這畢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失落之余,似乎也多了一絲解脫:
不論如何,沒有什么好守的了,這條路已經斷絕,不會再有后來者,那么,除非做殉道的打算,否則另尋出路已經是不得不做的事情,就算隨之應變,也無需懷抱什么歉疚罪惡,也不必擔心在故友親朋面前,失了顏面,擔負那失節的罪過了。打探起買地那些老進士的出路,也更加理直氣壯一些了——人是要吃飯的,眼看著舊學學問,很快就要被扔到故紙堆里去了,就算是開私塾都沒人要學的,現在也沒有人要抄書郎了,那總是要活的吧,多問問,跟著改一改,又怎么了?沒見我們前面還有那么多人么!
其實,這也算是買地‘就事論事、腳踏實地’的風氣,在無形間深入民心的結果,就算是再排斥買地道統者,都不免受了浸染,只是,這就不是兩人能夠自覺的層面了,反而是洪亨九旁觀者清,暗暗道,“萬事萬物都在不斷交流,影響注定是互相的,這話當真不假,這么些年沒回來,連這兩個老道學先生,都‘買’味十足了,這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可見交流和改變真是無時無刻不在進行之中,所謂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誠哉斯言!”
在洪亨九自己看來,他曾經也頗受節操之困,是個有些古板道學的人,倘若不是入了買地,而是被建賊捉拿,那時的他,多數是有殉節而亡之剛烈的,因此,對于黃、盧這般的同道中人,他并不嫌棄其不懂得變通,做好了水磨石穿的準備,娓娓介紹起買地老進士的門類:“第一,是那些辭官隱居在家,或者年歲大了,致仕歸隱的;
第二,是在買地新侵吞的地域為官的;第三,是仰慕買地,特意前來求學投奔,或者是先派遣家人來買地,求學經商,打了基礎,對買地有所了解后,再闔家前來投奔的;
第四,則是變賣家產,隱姓埋名,到買地來重為新生的——這樣的人為數不少,只是平素里并不和我們舊人來往,也就先不提了。”
這第四種來路,隨意一想,就知道其出身的家族,必定和張天如所說的那樣,身負‘原罪’,起家是說不清的,甚至從前縱容家人,在鄉間多有案底,為了避禍方才會如此行事。說到這里,三人都是有些不屑之色,黃幼元大概也是想到了張天如,又冷哼了一聲,自言自語地小聲說了一句,“這張犬雖然也偶有所言不虛的時候,但立場仍是太偏激。”
洪亨九自然不去駁斥他,只做未聞,又道。“這其中發展得最好的,其實還是第二類,只要親善買地,幫助接管,許多都可保有原來的職司,或者先暫時留用,等到完成消化之后,再降級調任,未來只要通過考核,至少保證調任時的職級這并不難,要升遷么,自然不比買地的嫡系那樣容易,但也不是說就全然不能了。
買地那里,舊朝官員如今職位最高的,還有徐子先呢,他的職務,相當于禮部尚書了,是教育部部長——只是徐老師年事已高,不常在人前走動了,這個部長多數有點兒榮譽的意思。”
畢竟是兩朝為官,想要入閣這是有些難的,尤其買地的官制不同,權力還是高度集中于六姐一人,一部尚書,基本已經算是最高的官位了,洪亨九以徐子先舉例,黃、盧也不得不承認,謝六姐在用人上,不算是太歧視老進士。洪亨九又道,“不過,我們這樣的二朝官,是明說了的,考核的時候必然要注重道統這塊,平日里行事,也得更加謹慎,都要比著規范來的,倘若還要維持舊式的習慣,哪怕和法律不沖突,但想要在仕途上有進步,那自然是想都別想了。”
這就牽扯到了兩人最關心也是最猶豫的一塊了,同時,正因為這是官場上心照不宣卻并無明文的規矩,沒有至交也很難打聽,黃幼元在椅子上變換了好幾下姿勢,不由問道,“亨九兄,你家里——”
洪亨九苦笑道,“說來也是僥幸,我家貧,只娶得一房妻室,沒有什么妾室,孩子們也還幼小,因此竟沒有什么觸犯規矩的地方,不過是把女兒送去上學,又讓我太太出門謀了個差事罷了。又把那道統學得很好,手上的事務,料理得也還不錯,故而十幾年下來,畢竟也混了個經濟廳長來當。
不過,年歲擺在這里,要想再往上也有些難了,據兄弟所知,品級上能比我更上一步的,除開徐老師之外,也就只有一個情報局的黃錦副局長,這位也是副職,主官還是買地的嫡系。”
廳長這算來是四品高官了,再往上一步,三品大員,這就不是單靠能力,需要機緣時勢相助。算起來,洪亨九在之江道陷落時,是布政使參議,這是從四品,幾年來還給他進步了一點,在買地以他的出身來說,這就足見能為了。
盧、黃兩人忙贊了幾句,只是他們兩人,性格剛直,都不是那等花團錦簇的性子,話說得干巴巴的,自己都有些尷尬,好在洪亨九也不介意,含笑又道,“要說重走這仕途,兄弟我還能有些淺見——除了謹小慎微,比著六姐定下的規范行事,叫人挑不出毛病之外,再于公事上,那就是四個字——公事公辦。哪怕是賣弄人情,也要在規矩之內,規矩內,無事不可辦,規矩外不得越雷池一步。”
六姐所定的規范,這是大新聞,盧、黃二人盡知的,這一套規范并非他們所能接受的——不說別的,就是那婚齡還要拖得更后,就讓他們很不適應,還有成婚后分家,以及(隱形符合喜好的)重女輕男等等,在在都是違背了自小便根深蒂固的一些觀念,一想到要完全按這套東西過活,就如同讓他們背過頭大罵儒家經典一樣,比殺了他們都難受——對了,倘若入仕的話,從此之后,儒家的觀念,在家中自然是不許提的了,這些時日來,京城中常見的忤逆之相,此后在家中豈不是要成為常態了?!
若說這前一句,讓人禁不住搖頭,心生厭惡的話,那么,這厭惡有多少,這后一句,盧、黃聽起來,喜歡就也有多少。他們這兩人,都是能力過人的實干派,最厭惡人浮于事、敷衍塞責、勾心斗角不務實業、沆瀣一氣一門心思撈錢的風氣,買地務實精干的官場風氣,是久曾讓他們羨慕的。
盧九臺更能變通一些,還在朝廷里混著,黃幼元的辭官,其實和敏朝危在旦夕卻仍不思悔改的官場風氣有很大關系,私下曾對盧九臺說過,‘我厭黨爭久矣,兩派人粉墨登場,直如跳梁小丑’這樣的話。
聽到洪亨九說起,在買地只要用心辦事,不說升遷,至少能保住自己的位置,不免也都有幾分向往,只是這向往,也并未強烈到奮不顧身的程度,一思及在買地入仕,要忍受的種種重負,因此對自己生活的改易,要新學的那些規矩,新參加的那些考核……又有點打退堂鼓了,都是嘆道,“我們這邊年紀,也是垂垂老矣,還要從頭再改,剝一層皮,這苦怕是吃不了了。”
“其實都有許多舊進士,也和你們一樣,他們多是栽培后代出仕,自家便經營些小買賣——買地文華昌盛,也有他們的功勞。”
洪亨九對他們的遲疑毫不意外,據他所說,出仕率最高的,大多就是他說的第二類人和第三類人,第一類進士,在敏朝都坐不穩官位了,更何況是在買地?就是第二類、第三類人里,也有實在受不了買地官員繁重的工作量,以及完全徹底改變的活法,最后還是辭職出來的。
既然買地沒有買田做地主這個說法,不做官,也總要操持些別的行當,才能維持生計,因此這些進士除非是年歲太大了,大多也都在做事,他們是要臉面的,絕不可能去做雇工,如此,自家開些鋪子,便成為所有人的選擇了。
這些鋪子以書畫鋪子為主,畢竟都是一路考過來的,八成以上,這些書畫鋪子都兼營自印,有印教輔書籍,給自家同時開的補習班用的,也有因話本子發賣的,“只要是些奇情故事,并不針砭時弊,或者宣揚那些明顯抵觸買地民俗的舊習俗的,衙門也不怎么管!現在寫小說反而成為大業了!民間的話本子里至少一兩成,我看都是老進士寫的,最是那些古板油膩,板著臉宣揚德教,聞著一股陳腐氣的,嫌疑尤其大!”
洪亨九說到這里,也是哈哈一笑,又對黃幼元道,“幼元兄,以你的才具,其實就是不再入仕,要謀個生路也不在話下,哪怕為了張犬的緣故,不寫小說,你這個補習班,也完全可以再開下去,舊式進士都是出了名的會讀書,名士更是好招牌。買地的百姓頗認這些的!
更不要說,你詩畫雙絕,也是畫壇名家,如今買地各處印刷品都很便宜,銷路也是極佳,很多畫家都去研究版畫——這版畫是最不容易盜版的,也很能激起讀者收藏的興趣,對于大印廠來說,精美版畫就是銷量的保證,潤筆費非常高昂,而且作起來總比畫工筆花鳥,又或者西洋油畫要容易,那些西洋來的油畫匠,紛紛都要改行來畫這個,倒是不耐煩畫油畫了呢!”
黃幼元的確是琴棋書畫都有專長,詩文也是一絕,更是精通天文地理,連買地特科都是略略一學,便可開班授徒的通才,盧九臺聽了,也是點頭道,“若真是如此,幼元兄又何須再出仕?不論是開這新學私塾,還是作畫印書,都大可優游閑居,你是沒什么可擔心的了!”
至于盧九臺呢,便沒有這般的長才了,而且在他來說,還是更愿意做點實事,不說救民于水火,至少他的樂趣,一大部分在于使復雜事務井井有條,令一個地區的亂象得到解決,要說有什么比這樣的理事更讓他感到興趣的,那就是領軍率兵、平叛殺敵——盧九臺對于軍事是有一種狂熱的,只是可惜,他中進士之后,敏朝竟沒有興過什么刀兵。
對外,他還在兵部觀政時,建賊就節節敗退,邊軍沒有什么仗打,也就沒有出缺。而對南面的大敵買活軍,敏朝一直綏靖,從未主持過什么有規模的會戰,盧九臺就是要自請領軍都沒有機會。在那之后,中原道有龔二毛之亂時,卻也沒輪到盧九臺出頭,他當時在刑部根本分不開身,完全卷入了田任丘興起的諸多大獄之中。
這二十多年都沒有染指過軍事,就算是再有興趣也歇了心——就算是入仕買地,也沒機會掌軍了,不說他出身不夠純粹,買地的軍事體制完全是另一回事,就沒有文武相制的說法,文官沒有領兵的道理。因此,盧九臺也不去想這些,只想著,“做生意低買高賣,非我所能,實在不行,我就去做個印書商,或許也不是不能養活一家人。”
“可惜,我在同年之中好友不多,除了幼元之外,竟沒有什么小說的好手熟識,免不得要對幼元兄軟語央求了……如此托庇于幼元兄肋下,滋味也不好受哇。”
的確,除非去開補習班,若是要做書商,其實就是一個不斷消耗從前積累的人情,逐漸起步的過程,盧九臺對前景其實并沒有特別的信心。
畢竟,如今大變之時已到,可以想見必然有數千敏朝官員被裁撤出來,只能轉行謀生,不論是補習班也好、書畫鋪子也罷,洪亨九指點得了他們兩人,難道其余人就沒有良師益友嗎?
未來數年內,這幾行的競爭一定是非常激烈的,要活下來,不是降價,就是回老家去,那就依舊是要憑人脈立足了,對盧九臺來說,這也走不通,他的老家沒入敵手多年,人脈早就不存了。仔細想想,除了理政之外,他竟沒有任何一件事是自信擅長,或者說發生興趣的!
做官有做官不能接受的地方,轉行也有轉行的顧慮,一時間,盧九臺竟是猶豫不決起來了!迷茫之中,不由得看了黃幼元一眼,見他居然也有作難之色,也是一驚,“幼元兄這都是知天命之年了吧!還是已經年近花甲了?他辭官也有這些年了,我還當他功名之心早絕,怎么竟還有想要入仕的念頭嗎?看來,他還是想做些事情的!”
他對于黃幼元的品格,有絕對的信心,倒不覺得他是為了功名利祿,以黃幼元的年紀,想要登閣拜相那是不可能的事了,買地的官,工作繁重、規矩又多,報酬和黃幼元開補習班或者是寫話本、畫版畫的收入比,根本不值一提,黃幼元已經是名利雙收了,還想要做官,那無非就是要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
盧九臺想道,“看來,當年論戰,幼元兄反的是張犬那樣偏激的論調,對于買活軍的道統乃至政風,他其實并不是真正反對……也是,以他的性子,若是真看不慣買活軍的做法,辭官后早就去江南親自籌謀反擊了,怎么會留在京城呢?”
在盧九臺這里,他其實對買活軍的好處,也是心知肚明的,要說那一套民貴君輕的論調,平心而論也不生反感,在政治理念上的矛盾,可以不去考慮,唯獨的顧慮就是實在忍不了‘全盤買化’,必須強迫自己去改變的那些東西。盧九臺可以接受別人如此生活,但卻很難逼著自己也去改,比如,他見到一男一女走在一起,如今已經不會皺眉了,但倘若要他和一個年輕女吏目一起出差,盧九臺就完全無法接受了。
當真要迫著自己去改嗎?難道黃幼元竟能接受這樣的變化嗎?他不知不覺間,頻頻回顧黃幼元,少見地把心中的疑惑寫在了臉上。洪亨九細看二人神色,也是會心一笑,又道,“自然了,除了本土做官,以及轉行從事雜業之外,也有些別的出路——這進大學做老師,就是一樁,這也是適合幼元兄的。還有一些吏目職位,難有提升,但職司也很有意思,比如說修史,這就正經是個活兒,而且很缺人。待遇雖然不高,但修的既然是官史——”
黃幼元的雙目,立刻灼灼放光,很顯然這個位置完全投合了他的胃口,洪亨九宛然一笑,款款道,“還有,倘若道統考試過關,還可以編纂教科書,或者如張犬那樣,轉行去編法典的也有,只要略微進修相關的課程,通過認證,都是可以出力的……”
“這些不涉實權的清貴職位,說起來,也是我們舊學進士的專長,這一點倒無需自謙。再者來說,也因為前程不怎么樣,對于生活風氣的考量,也就放松得多了,甚至可以說是根本無需考量——反正也不會提拔,管那么多做什么呢?
許多舊學的才子,都是走這條路子的,一邊在大學供職,一邊兼一個這樣報酬很低,僅有榮譽的職務,也是甘之如飴。錢受之兄便是如此,他是不做買地官的,但受買地的職務卻是甘之如飴,編纂了很多大學教科書,什么《戲劇鑒賞》、《詩詞考據》、《通識詩詞選本》等等,非常起勁。”
黃幼元是可和錢受之相提并論的才子,聽到這里,哪有不心動的,不過他還是更想修史,而且立刻想到了《國榷》,當下興奮得滿面通紅,就要說話,盧九臺看了,心里暗暗著急,只怕話題扯開了,自己的疑惑無人解答,好在洪亨九是注意到他了的,舉手向著黃幼元的方向壓了壓,示意他稍安勿躁,對盧九臺說道,
“還有一條路子,就是去化外之地為官,說實話罷,九臺,這些路子里,我認為適合你的,其實還是繼續做官,你處事嚴明、精力旺盛,腦子又活,是個料理民生的好料子。其余營生,需要放柔身段的,你做起來就難免憋悶了。以你的性子,其實在敏朝,都是難得走得更高——你不會逢迎!在敏朝,不會逢迎拍馬,怎么做官?”
說到這里,三人不免都大笑起來,充滿了對敏朝官場的不屑,洪亨九精神奕奕,又道,“但在我們買地本土,只要實干,只要有成績,只要滿足標準,哪怕上峰只和你見了幾面,照舊推舉你上去,人情世故之上,略懂便可,你是足以應付的,依我看,你要入仕本土,也會有一番大作為,超過眼前的品級,不算很難!”
“只是,要走這條路,畢竟也有許多要改的地方,對我們來說,不是輕易就能變的,你的擔憂顧慮,我再清楚不過,我們這把年紀的人,要完全換一種所謂的‘價值觀’,那別扭勁兒的確難熬!因此,這便還有一條路,對你來說又是別有一番機緣了——那就是去黃金地!”
“那里雖然艱苦,但卻也因此規矩上很松弛,只要能吃得了苦,在黃金地,升得快,日子也自在,沒有那么多規矩,沒那么多眼睛盯著——可又不是全然沒有規矩,完全回到了如今敏朝的氣氛,大體來說,還是按照買地的風氣行事,只是對個人的要求沒那么嚴格而已。對你來說,豈非是最合適不過?再有一點,又更合乎你的喜好了——你是愛好軍事的人,而黃金地是有仗打的!”
說到這里,盧九臺的眼睛終于也亮起來了,他身子略微前傾,熱切地望著洪亨九,等著他敘述得更加仔細,心下則是一片雪亮:“亨九兄這樣積極地游說我去黃金地,看來他也是帶著任務來的,能把我們這些要被裁撤的不安定分子疏導去黃金地,或許他也能得些好處。”
不過,即便明知道自己被利用為政績的一部分,盧九臺卻也并不介意,只要洪亨九所說的是實話就行,他雖然對政治并無太大的興趣,但政治素養卻很出眾,早已超脫了個人的好惡得失,將洪亨九今晚透露的信息,融會貫通仔細一想,已是有了決斷:“衙門既然決定把大量舊式京官疏導到黃金地去,除非完全放棄從前,對新道統奴顏婢膝的那些人,才能允許他們融入到買地官場的話,那這些人或遲或早,總會有大部分跟隨引導而去的!”
“既然如此,我只需要判斷這些舊同僚在黃金地,能否支應起局面便可。畢竟彼處遠離本土,如果是要在現有聚居地外再建新城,存亡就非常依賴于同僚的能為了,如果靠得住,大家一起胼手砥足,新城欣欣向榮,也就是幾年的功夫。而如果彼輩不能成事,禁不住風浪,城破的話,那就真的是會死人了……”
把問題簡單化到這一步,抉擇反而變得容易了,盧九臺沉思片刻,果斷地下了決定:“這些京官,能成什么事!但凡是有些才具野心的,早都跑了!能留下來又還有些能力的人,忍耐力都是極強,便如我一般,既然能忍,那融入本土官場也不是問題——又何必跑到黃金地去?以此而推,去黃金地的,只會是一群官場老油子,一群廢物!”
“留買地!留買地!”
盧九臺咬著牙抄起茶壺,一邊給自己斟茶一邊想道,“不就是給女吏敬茶么!有什么做不到的,一口茶能喝死你不成?”
他似乎是把洪亨九當成了張厚恩來聯系,敬酒時咬著牙鼓著勁,一開口卻是柔和自然,毫無煙火氣,“亨九兄高見!被你這樣一說,我心下也有數了——若完全依我自己,我是要去黃金地的,只是,家里孩子愚鈍,性格又野,哪怕是在京城這樣文華薈萃之地,我都擔心他們的學習。你說你我這樣年紀的人,一切還不是為了孩子……”
第1156章 盧九臺投買
都是這把年紀的人了, 早已知道,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十有八.九, 很多時候,生活就是在不斷的忍受中艱難前行。盧九臺雖說是奔波疲憊,但這頓飯畢竟是強撐著吃到了最后, 回到家中已是午夜時分, 他家里的太太和姨娘還沒有睡下,在油燈前,以手支額,頭不時往前一點, 又猛然驚醒過來。
見到盧九臺回來了, 兩人都忙起身為他打水洗漱, 姨娘端著盆出去廚房了,盧太太給他倒了一杯解酒湯,道, “快歇下吧!明日又要早起辦差了——也不見尚書管這些事, 你們過個把月就要裁撤的, 這會兒還忙成這樣,也不知道俸祿能不能拿到手呢!”
老夫老妻了, 盧家的日子又是緊巴的, 嘴上常帶了幾句埋怨, 也是尋常, 盧太太手上事情是做去的,盧九臺也就任她發泄了幾句, 自己坐在桌前, 深吸幾口氣, 回了回神,緩解了一下喉間的不適感:今晚雖沒有喝酒,但奶茶是喝太多了。盧九臺其實已經非常疲憊,但又受到那濃茶的效用,這會兒心跳得厲害,有點兒想吐,又累又亢奮,起來得急了都覺得眼前冒金星。
盧太太還當他是喝多了酒,從姨娘端的水盆里擰了熱手巾過來給他擦臉,不住的咂嘴感嘆,似乎是想要埋怨黃幼元,又忍住了,只好絮絮叨叨地數落盧九臺,說他不愛惜自己的身體,盧九臺的臉蒙在熱毛巾下頭,也看不清神色,昏暗中突然舉起一只手,握住了妻子,盧太太微微一怔,被他捏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怒喝了一聲,將手甩開,道,“胡鬧什么!快去睡!”
說著,手上用力胡亂揩著盧九臺的臉,猶如在洗衣板上搓衣服似的,盧九臺被搓得也抱怨起來,道,“你這個人!和你說正事兒,就知道胡鬧!”
“我?我一個婦道人家,你和我有什么正事可說!你要是聽我的,早十年我們就去南面了,今兒還用你去討好那個什么洪亨九么?”
盧太太有些沒好氣地道,“你要是考中進士后,不把姐姐接來京城,沒準竟還沒有我了呢。那我倒是托了你的福,留在老家,沒準今兒也成了個女官。”
她這說的就是陳年舊事了,盧九臺之前有一房妻室,算是糟糠之妻,盧九臺中了進士之后,并不忘本,立刻把妻子接來京城團聚,在當時看來這是很明智的決定,因為不久后,老家便是亂起來了,鬧的‘買禍’,再過了幾年,江南被買地吞并,如果當時家里人沒有北上,就會和盧九臺失散。
但,人有旦夕禍福,因前頭原配對北地天氣始終不適應,北上后沒有多久,就染了時疫,藥石罔效,很快撒手人寰。臨走前,她記掛著自己的兒女,便在病中央求盧九臺,納了她的一個侍女做姨娘,這也是盧九臺家中這房妾室的由來。
發妻病逝,自然悲痛,盧九臺本來是不愿再娶的,但守孝三年之后,經人勸說,也是怕女兒受人非議,所謂‘喪母長女,無人教養’,不好說親,因此又續娶了現在這個太太,兩人成親后三四年,買活軍就吞并了江南,先后兩任盧太太娘家的所有親戚都失陷在內,失去聯系。
沒有家鄉的消息,和本籍商人時不時送來的一些節禮,盧家在京城的生活也就更加艱難了,幾個孩子年歲漸長,而俸祿哪怕是加過了,要應付一家老小的吃穿也覺得吃力,盧家只有兩個幫傭,還是要十分哄著做事的,生怕差遣得狠了,人家辭工不做,‘干脆南下去投買活軍’!
盧太太和姨娘,平日里家務也不能離手,照管孩子,幫襯針線,日子過得不算優裕。眼看買活軍日益強盛,而敏朝力不從心、日薄西山,盧太太也曾心動,想讓盧九臺也跟著幫傭一起,‘人挪死、樹挪活’,到了買地,就算是不做官了,另找別的營生,‘日子總不會比如今更艱難吧’!
這樣的想法,當時的盧九臺當然不會贊成,在盧太太來說,也并不是很堅定,她雖然有這樣的念頭,但見丈夫反對,而且又知道了,去了買活軍之后,她也不得不將要出外工作,這退堂鼓也就立刻打起來了,此事也就此擱置。
那之后,因為皇帝漲了幾次俸祿,而且可以實發準發,到了冬日還有煤炭這些實用的補給,哪怕是不撈錢,日子也不算過不下去,盧太太也就不提此事了。直到眼下前途未卜,她心中畢竟慌張,這才時常埋怨當時盧九臺不肯聽她的話。
其實,她的這點子心思,盧九臺也清楚得很,要說多討人喜歡那是沒有,但這些市井氣也是為生活所迫,他身為一家之主,叫她這樣被逼得市儈短見,也是理虧,因而他對盧太太這些嘮叨,從來都是聽過就算,并不較真。
只有今日,徹底下了決斷,也是心潮起伏,這才有了接話的興趣,雖然被盧太太一再打斷,卻還是堅持地握住她的手,道,“婉貞,日后不必再過這樣的日子了——不管怎么樣說,家里以后,一兩個幫傭總請得起,倒不用再叫你這樣守到深夜了!”
盧太太聽了,也是一怔,第三次甩開了丈夫的手,冷笑道,“發什么美夢呢!你要請什么幫傭,肯和你黑天半夜的熬?那一個月得開多少工錢?你不如把工錢給我,我來做!不然,付了工錢,一家人喝西北風去!”
從前,這樣的話,盧九臺是不會往心里去,更不細想的——細想這就傷心了,但今日已有不同,他聽著反而很覺得舒服:下決心歸買,要說完全雀躍這肯定是騙人的,但至少好處也是實打實的,至少以后是再不必聽到盧太太這樣的話了,買活軍的吏目,收入也不說足夠家里過著奢靡的日子,但盧九臺也知道,至少是可以讓一家子殷實體面,過著中上生活的。
也足夠了!說白了,學成文武藝,貨于帝王家,不就是這么回事么。至于其他的,現在想想,也沒有什么不能接受的。盧九臺心中,這會兒感受實在是復雜,又有點兒羞愧、自慚,可那欣喜卻也是由衷而發無法否認的。
他一向還嚴格恪守著舊式君子的自我要求,但今日卻不得不承認,或許他的秉性還不是那樣高潔,他畢竟是有私心的,不說是否殉主,便連一些難以想象自己會去讓步的界限,居然也會輕而易舉地因為對小家的私念而動搖改易。在這點上,他確實不如那些西林前輩那般鐵骨錚錚。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就算是被吹成古今完人的黃幼元,不也學了特科,開了補習班嗎?總的說來,這條界限的松動,也不止于盧九臺一人,好像隨著特科學問的普及,一種新的風氣也在逐漸蔓延開來,逐漸啃噬著,改易著大家心中一些根深蒂固的共識。
現在這一代的舊進士,對于‘氣節’的理解,不知不覺也全變了樣子,標準和二十年前都有些不同了……二十年前,舊學進士去看買地的教科書,還是一件需要遮遮掩掩的事情,可現在,黃幼元去學特科,大家根本不覺得有什么——西林、特科,其實只是政治立場上的不同了,西林黨里多得是開口閉口‘虹吸效應’、‘規模質變’,四六駢文里,出現買地特有的詞匯,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罷了,眼下敏朝已是將亡,還有什么好說的?倘若敏朝還在,為了家人吃穿住行上的自在,跑到買地去,那是有些說不過去。但現在局勢擺在這里,所能選的,無非只有在京城還是去黃金地,那誰還不知道怎么選?能留在華夏本土,誰愿去黃金地吃苦?真要說去黃金地,盧太太非得跳起來殺人不可!
固然,如果盧九臺堅持,盧太太最后大約也還是會和他一起去的,但也可以想見這一路上氣氛會有多么的凝重了,盧九臺想到從今而后,盧太太只有喜笑顏開的份,大約是不會再嘮叨他了,也覺得心頭為之一寬,像是去了一層厚厚的枷鎖!
他的架子就擺起來了,往后一靠,居然還架起了二郎腿,有些故弄玄虛地道,“你又知道,將來家用未必就一直如此窘迫了呢?我聽聞,買活軍的吏目,月俸就很豐厚,五品官就足夠買二層小樓,用上那冷熱水自來龍頭了,再請個幫傭也不在話下——”
盧太太雖然嘴碎,但并不愚笨,聽盧九臺這樣一說,又見了他的做派,哪還有猜不到的?捂著嘴倒吸一口冷氣,忍不住尖叫了一聲,和拾掇水盆的姨娘交換了個眼神,“你——你這是——洪亨九給你準話了?你也下了決心了?”
盧九臺搖頭道,“不是洪亨九——你別說那么多了,也不要出去亂傳,若事有不成,豈不是招人笑話!”
這道理盧太太自然懂得,忙捂著嘴給盧九臺使眼色表忠心,又轉頭盯著姨娘,這陳姨娘是個極老實的性子,也是連忙點頭道,“我再不亂說的——太太,我這就先下去了。”
幾人邊說邊做事,此時盧九臺洗漱已畢,只剩下寢衣要換,往常這也是姨娘的活兒,不過盧太太如今心花怒放,也就自然攬來自己做了,換了衣裳,登榻后猶自笑個不住,靠在盧九臺懷里,一時沒有聲音,仿佛要睡了,過一時,又自顧自地傻笑起來,手里摩挲著盧九臺的胸膛,道,“沒想到我這勞碌命,竟也有做官太太的日子!”
盧九臺也是還在茶勁兒里,怎么都睡不著,口也比平時松,居然還敢頂嘴了,“官太太?那怕是做不了了,你別忘了,買地人人都要工作,你也不例外的,你可想好了,要做什么去?要是這也不成,那也不成,給你找了個掃大街的活,你能咽下這口氣嗎?”
盧太太的手立刻頓住了,不自覺地掐進了盧九臺的胸前肉里,失聲道,“什么?你都做官了,我還要——”
“越是做官,就越是要以身作則,買地但凡是有些品級的官吏,沒有不按著模子來的,就算是彬山嫡系,都是如此,更不說我們了!”
盧九臺吃痛地嘶了一聲,伸手掃掉了盧太太的指甲,“也別說家里無人照管,買地的規矩,孩子們送學里去,或者請幫傭鄰里接送,總歸,寧可另外請人照看,也不能不去做事。”
見盧太太大受打擊,呆呆地說不出話來,他極難得地興起了一絲勝利的愉悅,又道,“還不止如此,有許多事,少不得是要一一地改過來的,都得按著模子來才行——你的頭發,肯定是要剪了,此后的衣裝,也要跟著買地的來,家里的幾個女孩子,不要再教她們學針線,讀什么女誡了,從明日起,就先把特科的書看起來,買地重女輕男,將來在她們身上的寄望,肯定要比對兒子多些。”
別看盧太太平時老念叨著‘還不如南下’,但其實她本人卻是個最典型的敏朝婦人了,既沒有什么出眾的才具,也完全談不上有什么額外的見識,由于盧家日子緊張,而且清廉自許,平時只顧著操持家務也很少出去走動——在她從小長起來的生活里,女子本也就不是隨便能出門的,雖然遠嫁到京城,但她還是不折不扣地遵守了這無形的教條。唯一不那么賢良淑德的,也就是一張嘴而已。
按照西林黨的提倡,這樣的做法,本來也不算是有錯,盧太太也就理所當然,依舊按照這樣的方式來養育兒女,盧九臺也并未說什么——在當時,選擇怎么樣的生活方式,其實也就等于是選擇了什么立場。身為西林黨,卻如買地一般教育子女,這是很嚴重的污點,除了那些手握兵權的遼東將門,可以這樣兩面下注之外,文官這么做等于是自毀前程。既然盧九臺是西林黨內的一員,那么他的孩子當然也是要按從前的方式來養了。
這樣養了十來年,現在突然說,女兒也能支應門戶,或者說,為了更符合六姐定下的‘模子’一點兒,是必須要女兒來支應門戶,要簽新式婚書,要大力栽培,要讓她二十來歲再成親……對已經在給孩子們相看親事的盧太太來說,這樣的改變一時間的確接受不了,她躺都躺不住了,騰地一下坐起身子,“什么,二十來歲再談親事——還要給她們尋一門運動,明日起練起來?!這不是……這不是如同宮中后妃一般了嗎!這怎么能行呢?!”
“這怎么就不行了呢?”盧九臺冷冰冰地道,“多少人不都是這么活的,想在買地當官,不行也行,你真當這買地的吏目,是這么好當的么?若是如此,豈不是人人都削尖了腦袋,要留在京城了?又為何會有那么多人,寧可棄了這富貴榮華,也要離京遠走,到黃金地去過活?”
像是盧太太這樣的人,一輩子囿于內宅,只要那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價格沒有大變,是否改朝換代,對她的影響其實是不大的,日子不還是那么過么?盧九臺乍然間提到這些事,她壓根無法接受,簡直就猶如天塌了一般,不住搖頭道,“怎能如此?這,這不行的呀!”
也不知道她不能接受的,是自己要出門工作,還是家業交給女兒,又或者是從今后兒女們都要去學特科新學,學習體育,二十歲后再定親等等所有繁多的變化,這之中的哪一樣了。盧九臺也不勸慰她,怕是越勸越來,只是靠坐起來,探手取了一支煙卷,點燃了吸了幾口,方才道,“不想這么做,也行,今晚,亨九兄給我指了另一條路,上黃金地去,那里也缺人管事,過去了,還能和眼下一般過活。只是那離家鄉就遠了——橫跨重洋,數千里外,去了輕易回來不得,上那去種田,你愿意么?”
盧太太松手看來,已是滿面淚痕,怒道,“這怎么能愿意!”
這也不愿意,那也不愿意,那還有什么辦法?又不是小女兒家了,盧九臺攤攤手沒有說話,兩人對坐無言,過了一會,盧太太突然將臉埋入手中,哽咽起來,漸漸至于痛哭,嚎啕道,“天爺也!怎么盡這樣欺負人!這叫人還怎么活得下去!難道——難道旁人都沒有二話么!”
“也有啊,多了去了。”盧九臺道,“那就走了,死了,落魄了——就這樣了唄。”
他的語氣,透著一股深深的倦怠和冷漠,竟讓盧太太一時間都忘了鬧騰,怔怔看來,聽他說道,“這是改朝換代的大變之時,太太,你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么?變的何止是我們一家子,所有人都要跟著變,你當謝六姐攝政,除了換了個主子之外,什么都沒有改變么?這個決定之重大,所影響的地域之廣袤,恐怕你是想不到那!”
“今日,也不過是個起始罷了,我們幸而是還在京城,還有些微能為,還能搶占先機,率先跟著換到新的道路上,你可知道,從今日往后,有多少人要在這樣的巨變中,或者是鞭打著自己,茍且求存而面目全非,或者便只能黯然落后,成為那等默默無聞的餓殍流民——你說,這么大的變化,怎么旁人沒有二話,有的,必然是有,可你難道又會在乎那道邊會喘氣的枯骨,他們嘴里在喃喃什么嗎?”
“太太,你常怪我沒有本事,一家人跟著吃苦,這話倒也不假,我確實沒有本事,如今便只能不顧一切,求存圖變,再不情愿我也只能跟著去走,不過是為了讓家里人能吃飽飯,有書讀,病了能去醫院,回到家里能開個電燈……”
“這些細微志向,不值一提,也不敢得到什么褒揚。我只想問太太,我是沒本事的人,心氣也只能跟著落下來,你的本事在何處,以至于你的心氣這樣高昂,天下人都要跟著變的時候,你卻不肯變,你用什么底氣,在這里哭鬧個不停,還不跟著前行呢?”
這話就說得實在是誅心了,盧太太一時,竟被問得無話可回,盧九臺也覺得很沒意思,突然間,他對于自己很抵觸的買化生活,有些改觀了,心道,“也好,如今也為時不晚,那幾個孩子買化以后,別像她們母親便是最好了。眼高手低,心貪腦淺,我還當入買之后,她會心滿意足,這或許是想錯了,這樣的人,怎么樣都不會讓她滿足的,但凡有一絲不如意,總是做丈夫的沒有本事。”
話雖如此,但他這樣的人,當然是不會接受離婚的,這輩子大概也就是這么過了。盧九臺對于這個事實,是已經接受了的,只是偶爾還會有些感慨,他下床熄了煙頭,撩簾子出了內間,本意是要吹吹冷風,散散悶,卻不想差點撞到一個人影,連忙扶住了定睛一看,竟是陳姨娘,想來是聽到主屋有人哭泣,過來探聽動靜的,見到盧九臺出來,匆匆對他行了個禮,便鉆進內間去了。
盧九臺見到陳姨娘,又勾動了一樁心事:陳姨娘的去向,該怎么安排?她大字不識一個,也有了年紀,性子又老實,出去能做什么活?
要說留在家中,這又明確違反了買地的模范,這么多年處下來,已經猶如家人一般了,陳姨娘一手帶大了原配留下來的一個女兒,也是家中的功臣,和如今這個太太,也處得很好,把她踢出去不管不問,于心何忍?
也不知道,那些融入買地的官僚,都是如何處理妻妾問題的——這些樁樁件件瑣碎而又實際的困難,別看小,但卻實實在在是能啃噬決心的。這么一想,盧九臺也要修正自己的預估了:本來,他以為去黃金地的京官,人數不會太多,但連還算清正的他,都是如此了,多少人是受不了那天翻地覆的更改,最后還是決定遠走的?
應該是要比預想的多。就是他自己,面對妻妾的眼淚和隱忍,一時間也不由得興起了一個念頭:要不,不做官了,以平民身份,南下謀生……?
然則,盧九臺心志堅忍,動搖也只是剎那之間,雖然心中也不好受,但吹了吹冷風,還是堅持著回房睡下——他們家屋舍狹小,盧九臺連書房都沒有,再是難堪,也只能夫妻同榻,強迫自己在低泣中,睡了三個時辰不到,便立刻又起身趕往衙門,張羅著往通州發差。
京城這里,如今并不太平,刑部的確是最忙的,光是各種公侯府邸那里,釣出來的惡徒,便有數千人之多,這些人猶如京城暗藏的膿瘡,被主動擠走,算是免除一患,但其余細小的沖突仍是無日無之,盧九臺雖然是刑部侍郎,但因為如今城里很多要被裁撤的官員,心灰意冷,已經放棄理事,各處都非常缺人,這維護治安,也算是刑部的工作,他既然有心,那就處處都缺不了他。
如此,不過是數日的功夫,非但那張厚恩,陸續也有許多城中和他對接的買地官吏,對他表達了欣賞,有些人已經透出準話,告訴盧九臺:雖然刑部是要被裁撤了,但其中的吏目很可能另有任用,會被聘到城內陸續將成立的許多辦公室去,盧九臺無疑已經預訂了其中一個位置,這且不說,這些日子來聽從他,跟他做事的吏目堂官,也都有新用,還是那句話,現在城內很缺人,只要有能力又能適應買地辦事的規矩,買地自己都不肯放過這樣的人才。
這就是盧九臺這樣的能吏,安身立命的本錢了,也不用走關系,不用人脈提攜,機會自會送到眼前。他入仕二十多年,這還是第一次感受到了做事的爽快——真就是有能為,有立功,自然有機會。這種舒暢干脆的感覺,甚而令他不時遺忘了家中低迷凝固的氣氛,反而更加投入到了差事之中。甚至有時干脆就在官署過夜,也不愿意回家去聽太太的哭聲。
這一日起來,正要點算人口,分派人手去通州送人,突然有人來傳召,說是皇城‘攝政辦公室’有請,這還是盧九臺第一次受到這個級別的官署注意,他也是又驚又喜,知道大概是有更重要的差使要交辦了。忙披了襖子,騎上自行車,飛速進了皇城,果然在辦公室內,見到了老熟人孫世芳,她和一個年輕姑娘正在親熱地說話,見到盧九臺到了,彼此一笑,這才和那姑娘分開,兩人一道進了里間,面見秘書主任謝芳。
謝芳明顯是忙得暈頭轉向,她年紀不輕,但鬢邊已經有了白星,也不知道是否這段時日累出來的,說話也非常言簡意賅,開門見山,對兩人道,“如今京城的不安定因素,也是擠得差不多了,釣魚的效率也有下降,捕獲犯人越來越少。六姐的意思,半個月后,冬至當天來辦禪讓大典——但京兆尹這個人不行,過于無能,六姐不要再用他了,這就少了人來管事!
“根據各方的推薦,我把京兆尹衙門的三百衙丁撥給你們,再給你們五百京營護衛,二百買活軍的兵丁,也是世芳你的老下屬,這半個月間,城里的治安也好,籌辦大典的一些雜活也罷,就由你們兩人聯手負責。怎么樣,你們意思如何?”
居然大典還沒開始,就已經在淘汰官員了?京兆尹陶大人這就栽了?
他盧九臺則相反,這算是已經成功地融入了買地,起步就是暫代京兆尹之職——這可是從三品!比本職還算是升了半級!這且不說,還有領兵權?
盧九臺心里,要說沒有一點感動,那是假話,一時間,之前那些煩惱心結,似乎都沐浴著這股子暖流而冰消瓦解了,反而有一股得遇良主的激動感,噴薄而出,他強行壓抑著這股子激動,和孫世芳對視一眼,幾乎是同時朗聲答道:
“我可以!”
“卑職愿意!”
有些不穩重了……
聽到自己話里的一絲顫抖,盧九臺也不免暗暗皺眉,但這又的確是他心中情緒如實的反應——也是萬萬沒想到,買活軍任用起人才來,步調是如此大膽!連六姐素來厭惡的西林黨,都沒有半點遲疑,立刻啟用拔擢!
一直以來,他所幻想的得遇明主、報效江山的景象,隨著敏朝的每況愈下,早已逐漸冷卻,但這一刻,盧九臺對未來也不由得興起了一絲新的希望,一絲要超出了柴米油鹽,超出了蠅營狗茍的,屬于理想的弧光,似乎重新在他心頭醞釀起來了:
雖然……雖然形式注定會和他原本想的大不一樣,肯定會是一種新之又新的東西,但也沒準……也沒準,‘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愿望,會在買朝,用所有人都預料不到的面貌呈現出來,他盧九臺學以致用、治國安民的理想,也會有那么、那么一絲,成真的可能……
這一回,他心中松動的,似乎就不止是對于‘買化’的排斥了,就連盧九臺根本不去想的,對于‘良臣不事二主’這條道德準則的背叛,所產生的羞恥罪惡之感,似乎也在這樣的明悟下狠狠地動搖了,他也不禁自問:是忠誠最重要,還是民生最重要?如果,如果買地真能讓百姓安居樂業、路不拾遺,那么,他所抱持著的那些抵觸,那些堅持,又有什么是真的不可放棄的?
“所追求的是道德,還是民生?為了民生而放棄道德,是道德的嗎?”他想,“如果改善民生的代價,是要忍受著自己生活中種種的改易,那又有什么不愿付出的呢?倘若連這樣的代價都不愿付出的話,那還能說得上是道學先生嗎?”
他甚而有些悚然而驚了:“一旦想通了這點,再看西林同僚,豈不……豈不就是如張犬所叱罵的一般,掩耳盜鈴、閉目塞聽,僅、僅顧著自己,全無蒼生,一股子……一股子假道學的味兒……么……”
第1157章 京城之亂難安
“什么?今兒家里又是接了這么多帖子?”
“三十二封, 還有登門來的,我說了,老爺這幾日都在衙門里, 甚至連夜都不回來的,他們也不肯走,話里話外, 都是在問著調任的事情!
門口的馬車都把胡同給堵死了, 街坊們還來探問呢,有些人把自己的院子騰出來,給他們停車,也要過來賣弄個人情。對了, 倒坐南房我騰了一間出來, 專門都放的是登門送的禮, 能叫拿走的都叫了,這是死活不拿的,也用紅簽子寫了名字掛上去了。”
自從盧九臺調任‘京兆尹’之后, 盧家的事體顯然就要比從前多了不少, 盧太太也說不上十分歡喜, 大概是盧九臺之前說的話,總算是被她記在心里了, 這幾日來, 先不說自己出門工作的事情, 光是從心理上調整了對孩子們的態度, 便頗為艱難了。
再有對陳姨娘的安置,也叫盧太太很費神——她和陳姨娘處得倒是不錯, 多年來也是互相幫襯著支持家里, 眼下家中意外繁忙, 盧太太疲于應付賓客,家務多由陳姨娘打理。
這么一個多年的姐妹,就這樣踢出門去,誰也不忍心,但這關系又是非解除不可的,也不知道分寸要拿捏到哪一步——盧九臺這幾日來忙得腳打后腦勺,暫且還顧不上這個,半點不能為盧太太分憂,因而她和丈夫說話的語氣就又壞起來了,總帶了一點埋怨和嫌棄。大抵如盧九臺這般年紀的男人,不論如今在京城官場上多么惹人艷羨,多少人恨不得以身相代,自家宅門里總是一本爛賬,少有真正讓人完全舒心的,這也是人之常情了。
這不是,今天他起了個大早,天還沒亮就去皇城查看典禮場地了,還和所謂‘攝制團隊’交涉了半天,這對盧九臺來說是完全陌生的事情——由于‘攝制需要’,聞所未聞,典禮之前,除了常規排練之外,居然還要有‘帶妝彩排’,方便攝制團隊尋找‘機位’!
別說盧九臺了,就連孫世芳都沒聽說過什么雞胃不雞尾的,這禪讓大典,急就章的味道的確很明顯,就連買地內部也沒有人能完全做主,把條理分清,按說,這是不該的事情,畢竟哪怕敏朝禮部不堪用了,買地的定都大典也就是幾年前,辦過定都大典的吏目,調來一組,京城這里也就秩序井然了。
但偏偏,還真就是人手不齊全,據說當年籌辦定都大典的團隊,現在多數都升官去各地擔任主官了,也不可能臨時趕到,因此禪讓大典的籌辦,比之前要混亂多了,盧九臺和孫世芳本來只是承擔了維護京城治安,管著百姓出入的工作,但因為他們手下有人,而且到處都能見到,也就身不由己,被卷入籌辦之中,稀里糊涂地就答應借人去參加‘帶妝彩排’,因為原定參加大典的京營軍隊,在京郊駐扎,倉促間還趕不到皇城內,無法配合攝制團隊的需要。
如這樣亂七八糟的事情,哪一天沒有幾十件的?這還沒算上京里因為大量人口遷徙而驟增的刑案,最容易被鼓舞起來,聯合鬧事的那些愣頭青,先被擠出去了,留下的都是些老江湖,那些勛貴府邸留下來看房子的家人,幾乎每天都要來應天府衙門稟告盜竊案。
而與此同時興旺起來的,則是鬼市買賣,什么家具、古董,這些時日以來大量面市,居然也真有膽大的買家,在這樣的時世之下還敢接手,只是價格那就低得可怕了。
孫世芳也是躍躍欲試,對盧九臺道,“盧叔,這不就現擺著是第二撥刑徒么?現在還有心思買贓物的,除了官宦世家的子弟外,還有誰呀?頭前抓的,那都是被裁撤人家的子弟,現在抓的,我估摸著就是留下來那三部京官的親眷了。這要是抓上一批,豈不是把他們的小辮子都攥在手心了?到時候,六姐想要動誰,一扯便行了!”
她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很想在鬼市掃蕩一番,盧九臺卻很不積極,主張眼下以順利交差為主,等禪讓大典辦完了,再道后話。孫世芳壓根不把他的話放在心底,只是因為眼下的確人手、時間緊張,抽不出人來,這才沒有興風作浪。
盧九臺對于買地這批女吏的辦事作風,也不是很適應,他覺得自己做事已經算是相當公事公辦,非常剛直了,但買活軍這批吏目,有時候簡直可以說得上是橫沖直撞,就是奔著把事兒鬧大去的——這也是謝六姐多加包容了,不然,早就被人給搞下去啦!
這三部家眷,就算真是黑市收買了一些贓物,那又如何呢?就連被裁撤的京官,六姐尚且還示意洪亨九這樣的兩朝之臣來收攏疏導,還豎起盧九臺這樣的標桿來,叫他們看到被買地吸納的希望,這鐵打了要留用的三部京官,肯定是安撫為主,為的就是讓他們繼續悉心辦差,買點鬼市上的家具古董,算是什么了不起的罪名么?大張旗鼓地去掃蕩捉拿,這是給自己找麻煩。
買地這也是擴張得實在過快,有點子饑不擇食了,只要是能用的,都盡快往上提拔……有些人,不是不好用,而是還需要打磨,或者眼下只能適用于特定的職位,比如孫世芳,抓賊是很好用的,放在京城總指揮這個崗位上,那是害了她。
盧九臺這幾日買官做下來,針對種種亂象,心中也必然有一番解讀,這一日黃幼元來探望他時,恰好被他抓來服勞役,因道,“幼元兄來得正好,我這里要退禮物寫箋子,你的字好,你不來,誰來?”
原來他今日特意準時下值,就是為了把各家送來的厚禮一一退回去,且都附上一封親手信,仔細講解自己是如何被調職的——這些從前素無來往的京官送禮,其實無非都是為了表達自己向買活軍靠攏,繼續做官的愿望,盧九臺這里,禮是不敢收的,人也沒空一一都見,便索性寫信講一講自己是如何被調任的:其實無非也就是實心做事而已。并未拉幫結派、逢迎拍馬。這話雖然也不知道有幾個人信,但既然是實話,便也就這樣說了。
他家孩子都小,內眷知識有限,黃幼元要不幫忙,這箋子哪怕是照抄也得寫上大半個晚上,黃幼元沒得辦法,只好在燈下幫他謄抄著,一邊抱怨道,“我這昏花老眼,還要在煤油燈下為你抄書!連電燈也沒有一盞,還不如拿到我家里去呢!”
這話是有道理的,盧九臺哈哈一笑,道,“哪里能和你比,我們家就沒有用電燈的命,這要是能留京還好,將來,若是被調任出京,去了偏僻地方,就連煤油燈怕也不能常用,或許都是有的。”
黃九臺道,“這就裝樣了啊,旁人許是如此,至于你么,既然被挑揀出來,做了‘模子’,眼下就只等著罷,電燈、暖氣、二層樓,該你的總有你的。不然,六姐拿什么來吊著朝中官員,讓他們悉心做事?”
確實,若不是盧九臺這個按理該被裁撤的京官,因為盡忠職守而提前調任,給了京城官員極大的盼頭,可以說這段時間,京城或許還能更亂。如今各部官員皆還能勉強各司其職,甚至熱心公事,推動禪讓大典籌辦,謝六姐對盧九臺的提拔是起了大用的——關鍵他還被安排在應天府衙門這個要緊位置上,各部隨時都能見到盧九臺帶人在外奔走,叫人想不知道他的際遇都難。
盧九臺這里,好處的確是能感受到,但壓力也隨之而來——他既然成了模子,那就當盡快把自己調整為一個符合買活軍喜好的模子,多少雙眼睛盯著都看著呢,如果他不改,旁人為什么要改?因此不但要改,而且要盡快改,要發狠地改,改到完全符合六姐定的調子,這才算是投桃報李,讓上峰滿意。可如此,要動的地方就太多了,有許多是盧九臺自己也有心無力的,需要太太和姨娘、子女的配合。
若不能配合,那怕就只能狠心舍棄了,光舍棄還不夠,還要恩斷義絕,如此方能顯示出自己的忠心來。盧九臺此時才知道,為何許多大人物,尤其是皇帝,都顯得格外不近人情,大概是因為所求極大,所以只能在人情上做出犧牲,以此來強調自己的決心了。諸葛亮揮淚斬馬謖,或許也有些這般的道理在。
一想到這事兒,他就頭疼,眼下事情實在太多,也只能暫時推后,苦笑道,“這個模子,我沒有福分,恐怕難以勝任,要真不行,沒準將來還是得調遠任去坐冷板凳——就這也是心滿意足了。哪里比得上幼元兄你,安穩清閑,竟是神仙日子,令人艷羨!”
當日一晤之后,不論黃幼元和盧九臺內心如何,兩人行動上倒是都不曾反復,都按著當時選擇的路子往前走了——黃幼元這些年來經營補習班,積蓄甚豐,也已經打出名聲來了。他這個班眼下生源還是很穩定,甚至比之前更增。
因為京城大變之后,想學特科也就是買地新學的家庭,在絕對數量上肯定是增多的,許多本來老成持重,還想走舊學路子的殷實家庭,現在紛紛抓緊時間改弦更張,要把孩子往特科這里送,還有不少盧九臺這樣的西林黨,現在也要抓緊給孩子補課。
黃幼元本就大有名聲,大家一想到讀新學,接著就想到他的私塾,不管是不是他自己授課,總之先把人塞進來也安心些。這樣,他自己即便不教課,補習班的收入也足夠一家人花銷了,他自己樂得一心修史——想修史,這比想做官容易多了,以黃幼元的名氣,洪亨九居中奔走聯系,不幾日就得了準話,禪讓大典后,《敏史》編纂委員會里,已經給他預留了一個位置,一步到位,比修國榷的談老爺,待遇還更高些。
都說是史官清貴,可只看黃、盧兩家的客流量,便知道人們汲汲營營,終究還是想做官的更多些。黃幼元道,“也是人之常情,我也是有年歲了,若再年輕個二十年,我也想做親民官——不論別的,能把買活軍那些高產種子鋪陳下去,就是好事,倘若能培育出耐寒、耐旱的作物,就更是大功德了。”
他最開始鉆研新學,其實也是這個目的,只是理科學問,耗費甚巨,效果也比不上買地的好,還有更多實驗器皿難以購置,只能半途而廢。這一點盧九臺是深知的,仔細想想,似乎西林黨深信的儒學,許久以前就已經是千瘡百孔了,就連黃幼元這樣的名宿,也都逐漸被滲透而面目全非。
這些變化,日積月累,旁觀者看再明晰不過,只是身處局中,還被幻象所迷,深以為自己所信仰的仍舊是完整且如一的老道統,實則,儒學之亡,乃是一個漸進且緩慢的過程——敏朝之亡,是死了一次,而等到最后一批儒學進士,逐漸轉變了信仰,覺今是而昨非,甚至是逐漸離世時,還會再死一次,到了儒學的最后一點特有的痕跡,也從百姓的心中被拔除時,才是徹徹底底地最后死一次。而拋開所有一切國家大政的變化,他們這些舊學進士,作為儒學的最后一代信徒,注定要親眼見證著這漫長的死亡,在所有人身上逐漸的進展,這怎么能讓人不起悵惘之念呢?
人尚未老,就已經是不勝今昔了。眼見從前對抗張犬的中流砥柱,都在自覺不自覺之間,拋棄了儒學,事實上背棄了西林黨,盧九臺心底的滋味復雜難言,只是因為黃幼元或許還不自知,便遮掩著并不點破。
正要說些閑話,感慨買地那截然不同的作風,譬如謝六姐的簡樸隨意,禪讓大典的節約簡單等等,黃幼元卻又提起了這些次第拋棄儒學,開始嘗試擁抱新學的京官來,一邊抄著箋子,一邊問盧九臺道,“你說,如今這些同僚,最后能如愿者,會有幾人?以六姐而論,她不會是想把所有京官都收拾了,只留寥寥吧?如此,對京官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一樣的出身,基本江南官僚,以及現在北方地方官衙內的吏目,都能得全,如果只有京官下場凄涼,說來的確是十分無理的,盧九臺想到自己這幾日來所見到的混亂,也對治理京城需要的人手,有了一個很直觀的認識,至少按照六姐那樣的砍法,剩下的吏目是根本不足以維系京城的日常治安的,被極限削減的吏目階層,很快就會再度膨脹,只是他估計,六姐準備以南面的吏目來填充這個缺口,達到換血的目的。
這要是來的都是孫世芳那樣年少氣盛的吏目……
“我觀六姐行事,素來都會留個余地退步。”
對孫世芳的評價,盧九臺就不會說出口了,他這句話真正的意思要這么理解:如果對孫世芳這些吏目的真實水平足夠了解,那六姐肯定得留個預備手,這些人鬧出亂子之后,要有人能來收拾。但吏目的缺口是實實在在的,到時候得從哪里找人來填呢?
不論如何,這些京官中,劣跡不顯也比較能干的一部分,明顯是可以拿來用的,為什么要浪費?就算是要收拾,也得等一等,看一看,看京城的情況如何,在確定是否需要這些老京官來補窟窿之前,泰半是不會有大動作。新吏目要是行,那是最好,要是不行的話,說不準有些京官還有被起復的機會。
“看這幾日京城的亂象,老夫也以為當是如此,人手不足,各顧各的,這是顯然的事情。現在也就只能保證每天的糧油供應,價格還算平穩而已,其余時候,大家甚至連門也不敢出,家家戶戶門扉深鎖,大街上除了吏目之外,等閑行人不見,大隊都在出城,這樣的局面肯定不能持久——再這樣下去,小商販生存不了,也要鬧起來,那亂象也就沒完沒了,要永遠持續下去了。”
黃幼元的看法也和盧九臺接近,“禪讓大典之后,肯定要下狠手整頓京城秩序,拿出新說法來——整頓秩序,要的是人,人手明顯不足,能管事的更少,依我看,六姐豎起你這個模子,也是要招攬一些京官中能辦事的干才,讓他們主動挑頭出來,顯示自己的本領。”
“如今,買地四面開花,北地、黃金地、袋鼠地、南洋,這都是新辟之地,都在使力氣,也都在不斷從他們南面的本土帶走能做事的人才,按照老朝廷的規矩,早就要幾下‘招賢令’了。”
黃幼元不愧是天下大才,分析起天下大勢來,態度居然冷靜客觀,并沒有西林黨預設的立場,盧九臺其實也覺得,西林黨會飲時,凡是議論天下局勢,必定要先站在‘謝賊必敗’的立場上,批判論證敵有幾敗,其實是很可笑的。黃幼元的論斷,也使得他不由得駐筆細聽。
“買活軍還能挺得住,不至于下‘招賢令’,把官僚的門檻放低,也是因為他們把官僚選材的基礎,翻了個倍,加了女子,因此已是比老式朝廷撐得久了。但即便如此,至如今也終于是捉襟見肘,京城易主之后,各方面的改變,其實是不如預期的。”
盧九臺微微吃驚地看了黃幼元一眼,也是因為他話里的‘買味’,什么‘不如預期’,這一看就是買地的口氣,另一面自然是因為,黃幼元這話,透露了他對買地接管京城后的高預期。怎么,難道在黃幼元心中,買活軍一接管京城,京城便立刻就該是井井有條,各行各業欣欣向榮,呈現出全新的氣象來了么?
對于眼神中傳遞的疑問,黃幼元也并不否認,還坦然地反問盧九臺道,“這不也是該當的么?買活軍執政,在民生上的確是有特長,所疑問者,無非在于這樣的道統前所未有,誰都不知道,這是否能長久下去,會否人亡政息,隨著謝六姐的逝去,而重回亂世罷了。換句話說,倘若他們不能把民生治理得好,又怎會如此無往不利,走到哪里都仿佛天神庇佑一般,別人是要開辟寸土都難,他們是千里江山,自來依附?”
“只是,他們這民生的好處,是極依賴于吏目的,謝六姐個人神威再高,也不能把什么事都安排到位了。只從京城這里遲遲沒有完全平定的秩序來看,買活軍突然吞并北地,人手應當是拉到一個極限了……你注意到了沒有?謝六姐平定漠北之亂,靠的也并不是買活軍引以為傲的吏治,而是她個人的神威。”
黃幼元的語氣也凝重了起來,“北地廣闊,還有茫茫草原,哪怕風調雨順,都是棘手,更遑論如今的天候可說是數百年間最艱難的一段了。如果軍主沒有看明白這一點,‘不拘一格降人才’,把許多按原本的規矩,不能吸納的人才轉為吏目的話,恐怕……”
盧九臺仿佛已經看到了京城這里群龍無首、令出難行,毫無體系的情況,在北方大量蔓延開來,他道,“幼元兄,你是怕,哪怕是在買活軍統管之下,北方還會再亂起來么?!”
說實話,這個設想的確是很新鮮的,哪怕是最仇視謝雙瑤的西林死黨,其實如今也是悻悻然地等待著北地如同所有其他被買活軍囊括在內的領地一樣,很快就煥發新生,過上比從前更好的日子。沒想到半邊身子已經投買的黃幼元居然如此悲觀!
盧九臺被他這么一說,第一個反應其實也是不愿相信,但仔細一想,卻也不得不承認,如果京城的官吏永遠沒有若干能辦事的人去填充,那京城的亂象憑什么莫名結束?謝六姐的威名,用在這方面可不好使,盧太太就是最好的例子,她也知道新模子是謝六姐的意思,也知道謝六姐厲害,那又怎么樣?并不會因此就不和盧九臺鬧了!
黃幼元也道,“不管從哪里,能把吏目缺口及時補上,自然一切都好,否則……”
現在說到現成有治理才能的儲備隊伍,也就只有這些京官了,這樣看,六姐在被裁撤的京官中再挑一批人才,似乎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而盧九臺的前景也會因此更加明亮——缺人的時候,提拔起來就沒那么多忌諱了,哪怕有一定問題,也能睜只眼閉只眼,他所頭疼的陳姨娘問題,似乎可以得到解決。不過,黃幼元的表情卻沒有因為這個結論而變得輕松。
“但,倘若六姐因為眼下的窘境,放寬了對吏目的限制,也不是說就不會亂起來了。”
他幽幽地說。“只是,一個亂在眼前,亂得有限,還有一個,卻是亂在將來,不亂則已,要亂,那就是爛成一片的心腹之患。這就要看六姐是怎么選了……看禪讓大典后,六姐會不會出政策,也就知道了。”
的確,現在大家都是焦頭爛額,只等著禪讓大典,大典之后,相信京城又會有一個大變——盧九臺等人操持的典禮,固然比較簡陋,但這只是禪讓大典最不重要的表面儀式而已。
真正要緊的會議,盧九臺還沒資格參加,都是謝六姐帶著顧命班子以及從買地趕來的張犬等法典專家在開會商議,在‘三步走’的大方針定下之后,這一步內,諸多的國家大政,都要在會議中盡快拿出說法來。禪讓大典上,應當會對很多問題做一個解答:將來京城定都何處,謝雙瑤在哪里辦公,京城各部門怎么管事,同樣的,地方上的選官制度如何和新京城體制對接……
“很快了!不過是五七日的功夫。六姐的選擇,也很快就要浮出水面了……”盧九臺喃喃道,他也不由得開始好奇起來了,期待的,不僅僅是禪讓大典后自己職務的敲定,也有黃幼元論證而令他產生好奇的,其余京官的去向——看起來,有一部分京官,六姐是希望疏導去異域繼續發揮有限作用的,她準備留下多少來,給孫世芳一輩做備用呢?
她選擇的,會是眼前的艱苦,還是?黃幼元所說的‘翌日心腹之患’,六姐又能不能有所察覺呢?
第1158章 草率的典禮
敏朝末年, 冬至,嚴寒,氣溫跌落至零下二十度左右, 連日來漫天大雪,使京城大街小巷, 無不是銀裝素裹,從空中拍去,一片片濃白色的屋頂, 幾乎成為唯一的色調。人影在其中就猶如一個個小小的黑點, 零星分布在街巷之中,緩慢而又艱難地移動著, 走到半路, 雪又下了起來, 很快就淹沒了那一點點微不可見的腳印。
或許是因為天氣, 這樣的盛世也并未在京中激起什么歡慶的氛圍, 除了參加禪讓大典的各路官員之外, 街道上行人寥寥, 路兩邊可見的軒昂門戶,許多都透著頹唐之相, 不是大門虛掩, 里頭狼藉一片, 就是連門楣堂號都歪了半邊。
那屋檐遮蓋下的青石地面、白灰泥墻,偶爾還能見到沒有及時洗刷干凈的烏黑血跡,卻被路上行人默契地無視了。他們攏著圍巾邊沿, 呼著白氣, 緊緊地抱著懷里的手爐, 汲取著僅有的熱氣, 在包了防滑鐵鏈,因而行走起來格外緩慢艱難的自行車上,東倒西歪地蹬著車,面無表情地聆聽著鐵鏈摩擦新雪,所發出的刺耳的咯吱聲。
才是冬至,就已經這么冷了,今年冬天或許會冷到零下三十度——在京城的緯度來說,這是一個讓人非常警惕的溫度了,因為這就預示著遼東的嚴寒或許會去到零下四十多度,這是個逼近生存極限的溫度,遼東如此,而北海的環境會有多惡劣,簡直無法想象。
在這樣的溫度下,從前的一些規矩變得異常不切實際:按照道理,冬至大禮,各官朝服,也就是說,不論里面塞了什么瓤子,至少在外頭,大家的穿著只能是那一層薄薄的朝服,若是在零度左右的天氣,那還算是能夠忍受,就這樣每年也都有凍病的官員,但在如此的嚴寒之中,再要恪守規矩,那就等于是逼人去死了。
還好,如今已經是新朝的禪讓大典了,早前就有令下來,‘天氣大寒,爾等防寒為要,服飾不必追求一統’。這條命令,雖然可以預料到,會削弱場面的嚴肅,但卻是讓實實在在要參與在內的官員們,都松了口氣。
大家在宮門口匯合時,彼此互相打量了一下,基本都是穿上了皮面棉襖——這已經是在眼下最御寒的服飾了,有些人還拿圍巾嚴嚴實實地裹住了頭面,只留下一雙眼睛露在外面,看著和剪徑的強盜一般。
還有人套了個棉皮筒帽,這種帽子,在兩邊垂了大大的耳朵,可以扣起來,大差不差也是只露著眼睛的意思,放眼望去,白色天地中,全是黑壓壓的影子,只有偶然一個彩色的身影,在遠處飄蕩片刻,便也消失了——過了一會,有人過來說起,那是個老翰林,一輩子沒錯過格子,堅持要按規矩辦事,還是只穿了朝服,連底下都沒加棉襖,這不是,才下車沒有多久,人就凍撅過去了,趕緊地被抬了下去,能不能活還不好說。
“一會賜宴嗎?”
就算穿了這么厚的棉襖,腳下還蹬了大量加烏拉草的皮靴子——真正的便鞋是穿在皮靴里的,這種皮靴子就像是給馬蹄包裹,防止凍裂的稻草一樣,是‘鞋外之鞋’,一家人有一兩雙就夠了,這也是從遼東流傳過來的小訣竅。萬沒想到在京城真有冷得不可或缺的一天,大家呵著白氣,在午門外三三兩兩地聚著,低聲打聽著儀式的細節,“可別賜宴了,這么冷的天,菜送上來都冰涼,這叫人怎么吃啊!”
倘若是御宴,卻又不得不吃,這就是折騰人的地方了,冷天吃著凍得和石頭一樣的御宴,一回家就上吐下瀉的也有得是,但凡是在冬日里的朝廷大典,就沒有不折騰人的,每年的新年大朝也容易感染風寒,這些年來,疫病橫行,為了防疫的緣故,索性統一取消了,今日也有好消息,“沒御宴的,說是會發點煤球,還有些南方來的干貨——也算是給咱們的斷頭飯了。”
陰陽怪氣說這樣酸話的,自然是那些即將要被裁撤的京官了,那些按規劃本就要留任的,這些時日以來預先調任的,都忙活著呢,里里外外隨處可見這些吏目和買活軍的吏目混在一起,指揮著眾人昭穆列班,又道,“戴帽子的不用摘了,圍巾裹頭的暫且取下來,大典過去了再戴。午門要開了,都莊重些!”
連日來京城大亂,買活軍抓走送去苦役的人數,不勝枚舉,而且多和官員沾親帶故,甚至還沒等被裁撤,闔家就壞事的官兒也有數百,留下來的官員,早就對買活軍服服帖帖了,聞言絲毫也不敢反抗,把圍巾扯下來,頭臉被冷風一撲,立刻就凍得青紫,不自覺縮脖子拱背,牙關輕輕打戰,只好把圍巾堆高了,盡可能多抵御一些寒風。
這在從前,御前失儀,禮部監察立刻就要咳嗽提醒了,但今日卻沒有監察官,一群服飾各異,灰撲撲裹了厚襖子,體態也不雅觀的官員,步伐各異,蹣跚走過濕滑的空地:這里多年來乏人打理,屋頂早已青草茵茵,明顯有剛扯過的痕跡,而院子角落里的雜草,還沒來得及全除干凈呢。只是被清掃出的積雪壓在下頭,偶然露出枯黃色的線條來。
數百年來,在皇極殿這里舉辦的典禮之中,最草率最無體統的,只怕就是眼下這一場了,簡直要比‘陳橋驛黃袍加身’時還要簡陋,也不知道是顯示了敏朝的山窮水盡,還是買地的顧此失彼。眾人中,不無從前曾見過敏地登基場面的大臣,今昔對比,心中豈無感慨?至于有沒有人因為這場面的凌亂,而輕視了買地的將來,這就不好說了。
敏朝臣子列隊完畢,花費的時間是久一些的,他們都從午門左側邊門進,這和之前文武分從左右進的安排并不相同,等他們都站定了,買活軍方面的吏目,才從午門右側進,他們穿的都是買活軍下發的冬裝,規格倒是一致的,只是用料比較樸素——粗布襖子,攔腰綁了一道,下方是厚厚的棉褲,掖在棉靴里,瞧著就像是跑江湖的鏢師似的,透著一股土氣。
有了解買地的人知道,這是買活軍下發給他們遼東吏目的制式冬裝,而且大概是緊急調來的,肩章上都空著,并無表達職務性質和品級的徽章,說不準買地是不分品級都穿這樣的制服,還是說只是沒給高官預備符合品級的冬服:這就是新生的政權缺少底蘊的地方了,買地官吏的服飾好像一直沒有統一規定,連民間也是如此,完全聽其自便。
那么,到了這樣大場面的時候,灰突突的一點兒也不威嚴,叫這些敏朝老官看了,便更懷念起從前皇帝登基時,那花團錦簇、綾羅遍野的富貴景象了。眼看今昔之間,國家大政落魄到這個地步,甚至連體面衣裳都湊不齊了,怎么能不讓人悲從中來,深覺這世道每況愈下呢?
然而,事實就是如此殘酷地不斷往前推進,屬于過去的美夢,似乎也被這群神色肅穆,舉動利落,步伐一致猶如軍隊一般的吏目,那毫不遲疑落下的‘嚓嚓’步聲給踏得粉碎了。這群吏目,速度比敏朝官吏快得多了,幾乎趕得上巡場的兵丁一般,別看脖子周圍都沒有圍巾,只是統一的高領毛衣、護耳、棉帽,臉頰都是凍得通紅,但在嚴寒之下,個個仍是腰桿筆直,神色軒昂,叫人看了心中也是有些打顫,很多敏朝文官都把自己的圍巾往下拉了拉,并不敢和他們對視,不再打量對面,而是調轉眼神,望向了眼前新結起來那半透明的泥色薄冰。
雙方吏目齊全之后,皇極殿丹陛上方,大殿門扉次第打開,王至孝冷肅著臉,身后一群太監簇擁著,從殿中走了出來,手中拿了圣旨,睥睨眾人,身后是一個精神女武官,手按刀柄,銳目巡視全場,很多人都認出了,這女武將叫孫世芳,也是遼東將門之后——這一次買地前來接收京城的吏目,很多都有敏朝背景,不過辦起差使來,非常狠辣,半點不念故人的情分。這孫世芳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短短一個月功夫,死在她手底下所謂的‘竊賊’,至少都有二三十人之多。
孫世芳身側,則是近日來被委以重任,令人矚目的盧九臺,他閃身而出,面色也是嚴肅,沖禮部侍郎使了個眼色,那侍郎便按事前安排好的那樣,排眾而出,清了清嗓子,朗聲道,“我朝文武整肅!”
雪后空氣澄澈,哪怕沒有喇叭,他的聲音也傳出了老遠,令氣氛一時有些肅穆,但這肅穆并不持久,因為很快,隊伍末端,便有兩個人跑了出來,一個人手里拿的是小巧的仙手機,一個人則是托著一個略大一些的‘攝錄機’,他們似乎是遵循了某種特定的路線,時而對準眾人面孔輕掃而過,時而又往后飛奔,似乎是要把整個畫面全都用機器攝錄下來。
這么嚴肅的場合,突然間多了這兩個活寶,實在令人無法適應,原本很多人見到皇極殿殿門大開,隱隱約約,又見到了皇帝的身影,最后一次出現在了寶座之上,心中實在是酸楚難當,淚水不知不覺間已奪眶而出,可被這么一打岔,卻又是什么感想都沒了,只感到極度荒謬緊張,見到那仙手機湊過來,連忙也是眼觀鼻鼻觀心,深怕露出一點表情來,吸引了那‘攝影師’的注意。
又強行壓抑著自己,在空中響起嗡嗡聲,一個黑點從不遠處起飛接近,在眾人頭頂盤旋掠過時,半點也不肯露出懼色,這也似乎是他們最后的一點堅持了。
實在是不像話!哪有這樣的!如此重大的典禮,衣服都不想著統一,還有這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在亂人心神,簡直就是胡鬧!別說敏朝官吏了,就連很多買地官員,看著也不那么自然——難道這樣的畫面,還要保存到百年之后,將來給子孫后代觀看嗎?
這會兒,很多沒有取下圍巾的官員,心中已經在暗暗后悔了。甚至對于之前那個堅持穿著朝服的老翰林,也多了一絲羨慕:早知道,寧可里頭多穿幾件毛衣,也要把朝服穿在外頭,哪怕受凍生病,至少還維系住了朝廷的最后一絲顏面……眼下這樣對比起來,自己這邊的確是明顯不如對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買活軍有意為之,明知道自己的制服過于樸素,便故意沒有通知敏朝,讓禮部申飭著,叫大家都穿得齊整了來。
不論心底有多少念頭,現在都是來不及了,當侍郎唱禮,王至孝念《罪己禪讓詔書》時,大家也只能忍耐著那鏡頭一遍又一遍的掃掠,當那攝影師一個箭步跑到前頭,差點要踏上丹陛去拍攝步出皇極殿的皇帝時,不少人都忍不住要開口呵斥了。
本來莫名感傷的情緒,被這么一打岔,反倒是消散了不少,更多的是好氣又好笑地看著那兩個攝影師,如同穿花蝴蝶一樣,在空地上急趨急退,空中的仙飛也飛得低了,幾乎是懸在頭頂,把皇帝拍個不停,甚至很多人都見到了皇帝抽動的嘴角:這是被嚇了一跳,隨后又被這般作態給逗樂了!
這算是什么事啊……遜帝禪讓,不說悲悲切切、哭哭啼啼,也沒有被逗笑的道理吧?這在場的人中,只怕還有人因為改朝換代,憂思過甚,乃至于渾渾噩噩,甚至不覺得有什么生趣的。見了眼前這一幕,也是啼笑皆非,失了那股子傷春悲秋的興致,只覺得又荒謬又合理,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如買地的新詞兒一般,有點兒‘黑色幽默’了!
“總覽朕登基廿年有余而國家困窘……”
這禪讓大典,辦得的確算是倉促的,環節也很簡單,因為皇帝重病未愈,說話力弱,下詔宣旨這個活兒,就由王至孝代勞了。人齊了之后,侍郎宣請,王至孝念詔,讀完一遍之后,皇帝便搖晃著身子,有些吃力地從寶座上下來,在顧命大臣的簇擁攙扶之下,跨出殿門,王至孝也連忙收了圣旨,碎步弓身扶著他,在丹陛上站定,略停了一刻,不知誰又從身后取了一個擴音喇叭上來,繼攝影師之后,把凝重的氣氛進一步破壞——哪有國家大典上用喇叭說話的!
這一出鬧下來,很多本來悲從中來的臣子,都要咬唇忍笑,竭力維持應有的那肅穆中微帶悲痛的神色,眼淚是早已不翼而飛了。甚至需要強迫自己凝聚精神,才能聽明白皇帝那含混而帶了嗡嗡的聲音,“掙扎這么久,如今算是,把江山交到更好的人手里。”
他中風之后,盡管恢復得不錯,但終究不能盡復舊觀,說話就要比常人慢,頓挫也有些古怪,“這些年,來,承蒙各位包涵,我性子孤拐,苦了,你們了。”
“陛下!”
為皇帝做了這些年的事,到末了這幾年,更是把頭提在手里,戰戰兢兢,有今天沒明日的,到最后能得這么一句話,卻也值得了,不少人都是雙目泛紅,激動地喊出聲來了。更有人跪倒在地,喊道,“是臣等無能,有負于陛下,可惜了,可惜了祖宗基業哇!”
當著謝六姐這樣說,這是不打算要新朝仕途了?這些死忠派,不免也讓旁人側目,至此,氣氛算是稍微烘托起來一點了,大家也逐漸習慣了那前后奔走的攝影師。皇帝搖了搖手,道,“都盡力了,氣、氣候如此,太艱難了,讓有能者,來管事,對大家都好。”
他松開了攥緊王至孝胳膊的手,從一旁托盤太監手里,抓起了一方玉璽,轉過身,抖著手,遞交給人群中一個不太起眼的灰衣女子,眾人這才突然驚覺,謝六姐早已出現在人群里了,只是因為衣著不特殊,而且無人簇擁,居然很多人都沒有留意!
攝影師終于突破了丹陛的限制,幾步躥上玉階,找到了更接近的角度,來拍攝這個意義重大的傳遞。臺下的敏朝文官也顧不得呵斥震驚,也都是紛紛抬首看了過去,注視著皇帝喘著粗氣,吃力地一把將玉璽塞入謝雙瑤手中,那聲音只有一半被收錄進了快拿不住的喇叭里,“這江山——就此托付給你了,六姐!”
“必不負所托!”
伴隨著簡潔的回應,玉璽被那人接了過去,灰衣女人順手把皇帝的手一托,攙扶起來,送到身后王至孝等人承托的手中去,自己拿起玉璽端詳片刻,隨手將它重新放回盤子里——這個盤子,剛才已經被買活軍吏目接過,眨眼間,就已經完成了一次意義重大的交接。
這速度是太快了,整個典禮快到讓人眼花繚亂,那些跪地拜別遜帝的官員,甚至還來不及爬起身來,遜帝就在閹人簇擁下,進皇極殿。他們只能茫然地跪伏在地,仰首張著口,伸著脖子,迷茫地望著風雪中那灰撲撲的身影,好似一只只反應遲緩的烏龜。直到女帝——或者說是攝政,拿著喇叭說了幾句話,也跟著回了里殿,這才逐漸回過神來,互相打探道,“啊,這就完啦?”
“也不講話?沒有《攝政即位詔書》嗎?”
“真的不賜宴嗎?就這么完了?”
“攝政說的什么來著?”
“就說了兩句話……第一句讓大家別跪了,不要喊萬歲千歲,第二句就是……讓大家早點回家,天氣太冷,室外會議開太久對健康不好……就說了這兩句話。”
不論是買地還是敏朝,各吏目無不是議論紛紛,在曠地中又逗留了一會兒,直到又一陣冷風吹來,這才發著抖,都是痛徹心扉地領會到什么叫‘室外呆太久對健康不好’,一邊飛步離去,一邊還是忍不住交頭接耳。
全都是感慨萬千,直道數百年來,這是最草率也最荒謬的一次典禮,充滿了敷衍了事的味道,結束得更是草草,似乎也預示了北地朝廷所面臨的艱難前路——哪怕買活軍神通廣大,可在這風雪中的簡陋典禮,也實在很難讓人對他們的前景抱有什么期待和信心那!
第1159章 這就是歷史
“姐, 真就這么讓他們走了,連一點紀念品也不發啊——別的不說,搪瓷杯總是發幾個, 這個庫里也還是有的。”
幾乎是才剛一進小樓內,一股熱氣就是撲面而來, 立刻就讓人渾身燥熱,感覺到身上這厚厚披掛的重量了,剛才在外頭還覺得過分輕盈, 不能擋風的襖子, 這會兒穿在身上又重又悶,汗珠子簡直順著臉頰就要流下來了。一幫人全都站在玄關脫衣服, 外襖解開了不算, 厚厚的烏拉草套靴、厚棉褲, 全都解開了——
其實哪怕是只穿著毛衣, 相對于屋內的溫度也還是有些悶熱的, 也就只有這樣的溫度, 才能把外頭的寒氣從骨頭縫里一點點給拔出來, 讓四肢百骸都熱透了,一旦嘗過了暖氣房的滋味, 就知道此前的諸多取暖手段, 其實也就是干熬罷了, 沒有真正暖熱,那寒氣經年累月地埋伏在骨頭里,到老了發作出來, 就容易坐下常年的病根。北方這里, 老年人多有咳嗽、眩暈的, 每年過冬都難, 或許就有這樣常年受凍的影響。
連有了年紀的田任丘等人,都是如此,更別說買活軍這群精力旺盛的年輕人了,一進屋都是燥熱難當,寬衣解帶,屋內頓時充滿了一股說不上來的人味兒,謝雙瑤趕緊躲到長桌一角,又湊到窗戶縫邊上吸了幾口冷氣,這才感覺肺腑舒暢,她說,“一個搪瓷杯還不如不發!”
“那些要走的,他們想的都是留下,你不讓他們留下,發多少他們都不滿足,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費?等人都走了,新的人事完全確定下來,再發點實用的東西——我看比起鈔票,發點棉襖是最實惠的。現在北邊天氣越來越冷,他們也要學著御寒,把冬制服定下來,發下來、推開來,首先大家就能感受到新體制的好處了。”
“這話我贊成。”
“六姐說得有理。”
謝雙吉雖然也在聯合委員會里有個職位,但很顯然,她個人威望不足,說話的份量是不如謝芳和田任丘等人的,這么著,改朝換代后的福利就算是定下來了——和之前每每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動靜相比,這一次的手筆的確是很小的,甚至趕不上朝廷的常規福利:哪怕是敏朝,財政寬裕的時候,冬夏的碳冰錢也都是按時發的。
謝雙瑤把發冬制服看做是給北地新朝的見面禮,要說是吝嗇都不過分,眼看謝芳和莊素一人一句話,把謝雙瑤的話頭接了下來,田任丘、王志忠等人都是暗地里交換眼神,甚至連原西林的首輔溫大人,也不由得加入了這眉眼官司里,大家都是感受到了新朝的基調——雖然沒了邊患,朝廷財政驟然也寬裕了不少,但很顯然,這日子是不會太好過了,京官的日子,甚至也許還要比之前更緊巴。
“大家都坐吧。”
謝雙瑤就像是沒看到他們的小動作一般,在長桌一角先行落座,使館秘書班這邊看茶的功夫,王至孝也趕到了,一邊連聲請罪,一邊在桌尾找了個位置,謝雙瑤也隨口關心了幾句,“未先生那邊,身體還好吧?有沒有凍著?”
“凍是凍到了,但且喜精神十分興奮,攙下去后眩暈了一會,便也無妨了。”王至孝欠了欠身子,語氣恭謹,“未庶人也很盼著南下呢,到了南邊,避開寒冬,也能好生休養。”
“那是,問問醫生的意見,如果這個冬天不好過,就讓他先南下也行,趕在大寒之前到南面去,免得這個冬天難過——就不用等家眷了,這些事他反正也操不了心,就等他弟弟趕過來之后,你們兩個商議著辦吧。”
政權既然平穩過渡,遜帝的安危,頃刻間似乎就成了細枝末節,不是謝雙瑤問起,屋內都無人在意,被這么一提醒,敏朝舊臣面上簡直都有些發燒了,謝雙瑤倒覺得沒什么,禪讓之后,遜帝本來就該由買活軍來負責,他的健康和后續發展,關系到買活軍對于其余藩國的吸引力,買活軍方面多上心一些也是該的——
這會兒,舊臣和買地的立場說不定還調轉了,買地多希望他恢復健康,在新的崗位上安頓下來,敏朝舊臣怕不是就多希望他早點病逝,讓他們可以繼續淡化自己的過去。只是,這種心思比較見不得人,大家也都很會藏,肯定是沒法輕易從臉上看出來罷了。
本來,按照計劃,冬至到新年這段時間,是個過渡期,上元節后,京城新的人事結構就會完全確定下來,開始運轉。那些在京城找不到自己位置的官員,也多了一兩個月做為緩沖,謝雙瑤這里,也是找了不少和敏朝有淵源,在買地前程又不錯的官吏來,疏導他們進行分流——這也是在曹蛟龍、吳素存等人身上得到的經驗。
在她的安排中,遜帝移駕羊城港,是又一個時間節點,在那時候,未老二,也就是前信王會從買地北上,幫助未家人整體遷移南下,也就是說,在上元節之前,差不多京里需要多少人來維持運轉,誰走誰留,這結果也應該逐漸明確。
在這之間,整個過渡委員會主要的工作內容,就是商議著敲定新編制:這也是大家都摸著石頭過河的問題,畢竟,京城還會剩下多少人,還需要多少人,這誰都不知道。很多問題都是大家誰也沒有遇到過的,比如謝雙瑤就完全沒想到,京城的治安居然能一亂兩個月還沒平息下來,這多少有些出人意料了,一般來說,有她在,有買活軍的兵丁在,他們治下的城市總能迅速恢復秩序,這會兒都開始安排明年的生產了。
京城作為敏朝的首都,尤其還是一個和平過渡的敏朝首都,情況必定是非常特殊的——這要是打進來的話,那又是另外的局面了,一般來說,新政權攻破京城之后,都會把他們認為不值得拉攏的勢力全部殺掉,金銀珠寶據為己有,這么著只要預防兵士爭贓內訌就行了,等到人都殺得差不多了,再來整頓秩序,剩下的平民百姓,早就被殺破了膽子,自然也不會和新朝作對,還不是他們說什么就是什么?
在買活軍這里,情況肯定就不同了,首先這是禪讓,改朝換代就并不徹底,但謝雙瑤還想達到改朝換代一般的瘦身效果,那擠掉廢物冗余的過程,肯定就會比較漫長、反復而痛苦,那些本來會被消滅的勢力,很多都還在蹦跶,不肯乖乖地被時代拋棄!
這股子混亂的風氣,又影響了本該順服的民間,才會造成京城這里斷斷續續地亂了這么久,孫世芳這些特調進京的買活軍兵士,在買地恐怕幾年都抓不了這么多人——這些被送去苦役的人,加在一起大概近一萬,但這數目其實還是遠遠不夠的,按謝雙瑤的計算,她一刀砍掉的京官數目,大概在一萬三四千人之多,這個是從官員名冊和留任官員的數量計算出來的。
敏朝的京官數量在一萬五千人左右,謝雙瑤預備留下三千人左右,考量到這里大概還沒算以種種名目留京的已致仕或者捐官不赴任而留京的冊外人員,光是官員解職者要一萬四千人,但很明顯這些官員不是孤身在京城做官,他們會有家眷、小廝等等,往往這些人才是鬧事的主力軍,估算中,一個官員關系著十個京城常住人口,這是不夸張的。畢竟,雖然小京官可能只有二三仆從,甚至只有一個兼職的幫傭,但要考量到高官勛貴夸張的人口比,這么一平均下來,因為京城變化而失去前程指望的,這就有十三四萬人了——就這還沒算在京中聚居的未家宗親呢。
說到宗親,全國而論,大概幾十萬人這是有的,雖然經過謝雙瑤隨手為之,皇帝也極力配合的幾次瘦身計劃,朝廷財政不用供養江南宗親了,也算是甩掉了沉重負擔,但京里的宗親也有四萬人左右。
朝廷雖然幾經削減,但始終沒有完全斷絕他們的財政供養,這也是因為人數過多,害怕鬧起事來,綿延不絕,又給朝廷添亂。雖然已經放開了宗親從業的限制,但是財政始終還要貼補一二,這人數擺在這里,每年也都是天文數字的開銷。
四萬宗親,十三四萬的京官眷屬,再加上專門做他們生意的一些關聯人物,經過這幾年來天災瘟疫的減員,京城常住人口估計也就是百萬左右,這一下二十多萬人要喪失生活來源,帶來的動蕩會有多大?現在謝雙瑤就正在體驗著答案——亂一時不要緊,更重要的是,既然她不準備把這些人一殺了事,那總要給他們安排個去處吧。
甄別——導流,這項工作兩個月內是完成不了的,二十萬人起碼要一年起,而且同時還要應付寒冬,這是有切身體會的——零下十幾度的冬天,和零下幾度比,其實區別還不是特別大,零下幾度的御寒裝備也還夠用的。但如果冬至就有零下二十幾度,那差別就很大了,零下幾度的服裝在零下二十幾度,也就比完全沒穿要好一些,基本無法支持正常的戶外生產生活。
而零下三十幾度呢?這就不是外出時的御寒了,要考量的就是在現有建筑質量下,要增加多少煤炭供應才不會凍死人的問題。今年才剛冬至就來了這么一波寒潮,謝雙瑤現在要考量的已經不是京城了,而是整個北方的防寒問題——但要溝通北方各縣衙準備防寒的話,對接的部門肯定也得在京城落地啊。這是多大的工作量,需要多少人,考慮準備多少容錯的冗余呢?
沒答案,只知道或許她預料中準備的人手是不足的,但這也只是直覺,具體如何,還是只能通過試運行來解答,謝雙瑤現在想到的解決方案是,先在分流人群中篩選出五千人左右的預備干部,如果京里人手不夠,那就立刻填上,人手足夠的話也不要緊,五千人還是很好消化的,而且怎么看人手基本都是不夠的,后期擴招的時候再從這批人里挑也行。
這段時間以內,可以先安排他們到地方上去開掃盲班之類的,或者去縣城填充衙門人手,畢竟如果說京城的衙門人手,還只是或許不夠的話,那毫無疑問,考量到之后北地縣衙要承擔的職責,縣衙的人手是肯定不夠的。
都是拍腦袋的決策,主要是沒有前例,那只能是想著來了,在這些事情上,能幫得上忙的人還很少,畢竟買活軍本部高層,多數都留在羊城港維持局面,而且他們對北方的情況肯定也并不了解。謝雙瑤現在就是缺人——缺辦事的人,也缺了解北地情況又了解她的能人,田任丘這些人雖然能干,但目前剛開始磨合,甚至連拿準她的心思辦事都做不到,就更不要說再進一步了。
“關鍵當然還在于是財政。”
夜里吃飯的時候,她忍不住對丈夫說,“目前來看我的態度是明確的了,北方財政是最好從現有的盈余著手。已經一刀砍出了這么多,而且還拿了國庫、私庫的殘余,省著點花,足夠兩三年的了。沒有一開始就從南方庫房大量劃賬的道理——莊素肯定不會同意的,就算有也不會,更何況南方賬上也已經很緊張了。”
對于謝雙瑤這樣等級的人來說,鈔票,那當然完全就只是數字而已了,物資才是貨幣價值的基礎,而物資關聯的就是各地的生產力水平……歸根結底到最后還是生產力和交通,但這個問題就太大了,而且更加需要廣泛的調研作為決策基礎。
她揉著太陽穴,甚至失去了胃口,把第三碗飯推到一邊,“希望這個典禮能傳遞出我的態度,務實、簡樸,不要花錢在場面上,就直面殘酷的事實——為啥場面不好看,因為事實就是這么不好看,甚至連給京官換發冬制服的余裕都沒有,大家只能亂穿,條件就是這么個條件,留下來的人也沒有福享,大家只能放棄幻想好好干活。”
當然,倉庫里是有棉花布料的,但冬制服的制作也需要時間,這也是一項緊缺的資源。本來一度,禮部的設計是讓敏朝舊官都穿老朝服,但突如其來的嚴寒也打亂了計劃,現在可以這么說,這已經不是維持敏朝的舊制度就可以解決了,就算是舊制度其實也很難來適應如此嚴酷的氣候,所以,舊有的經驗也很難拿來參考。一切全都是新的,朝廷是,政體是,官員的構成是,困難也是。
什么是舊的呢?舊患、舊傷……幾乎沒有什么好詞兒,新的困難來了,舊的困難可沒有離去,而舊人要騰位置的同時,新人還沒有養成那。哪怕是為謝雙瑤設身處地的想想,也很難不感到頭疼,謝先生雖然不議政干政,但也會適當地發問來幫助她梳理思緒,“供應有限,需求激增,那就只能放寬標準了,但是……”
“但是,放寬標準又會帶來無窮后患。”
謝雙瑤的語調里,逐漸少了那股子不耐的煩躁,而變得異常冷靜起來,她說,“當然,但凡是進士就沒有不聰明的,讀書讀傻了的那是極少數,這些進士只要經過教育,工作表現不會差的,可以放寬標準,不要分流出去那么多人,留下一些,用人困難也就迎刃而解——”
“但這也意味著,將來的并軌會極為艱難,甚至我可以這么說,分軌期間,北方的買地吏目絕對會受到敏朝□□氣的污染,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染上吃拿卡要的所有惡習,讓行政效率降低……我們這支生機勃勃的隊伍,會失掉那股子朝氣,這也的確是我很不愿看到的傾向。”
“但如果不用這些老進士,在買地的底子里再挖人呢,那眼光或許就只能看準官員內眷了。”
她看了丈夫一眼,似乎沒有任何異樣,語氣也還是那么的平常,“那就是打開了另一個我不愿看到的口子。”
“的確,夫妻同掌權,如今的高層權力擴大的速度就太快了,權力家族化的趨勢也會更強。”謝先生很鎮定地說,還是那就事論事的語氣,“但是,眼下的確急用,而且就效率來說,這么做似乎是更好的選擇,至于后患——朝廷底定之后,鳥盡弓藏、杯酒釋兵權,本來都是必然的事情,在開拓時期適合掌權的人,未必適合繼續主掌平穩期的大政,這不也是很自然的道理嗎?”
謝雙瑤似乎是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但她臉上倒看不到多少猜忌與不快,這對地位、關系都非常特殊的夫妻,平時感情似乎是很融洽的,或者說,謝先生總能恰到好處地滿足謝雙瑤的需要。大概,這會兒他也是幫謝雙瑤說出了她心底的某一種傾向,又為她加以粉飾,削弱了她的精神負擔。
是放任敏朝官場那有毒的習氣在北方新軌重新扎下根,而不是乘勢一掃而空,又或者是打開對于買地吏目的限制,讓新的上層階級擴張勢力?兩個選擇各有優劣,代價都在遙遠的將來,而謝雙瑤似乎也在對未來的懷想中,完全浮想聯翩,暫時地離開了眼下這寒冷的冬季。在明亮的燈光下,她的臉頰泛著健康而紅潤的氣色,但她的眼神是迷離的,似乎并沒有她慣常的那股子自信和魄力。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堅持這么辦禪位典禮嗎?”
她看似是在問謝先生,但更多的仿佛仍然在自言自語,“因為這就是現實,這就是我們現有的籌碼,說什么常人難以企及的偉業,說什么天下一統,其實……千瘡百孔、外強中干、危機四伏,任何一個超級公司距離破產也只有十五個月,這個道理其實對我們也很適用。而我希望這個禪位典禮不會是買活軍的‘新總部大樓’……”
這些話,已經不是謝先生能聽得懂的了,她的聲音逐漸地更低了下去,近于呢喃,“太復雜,太多變也太龐大了,任誰都會有點力不從心……”
謝雙瑤皺起眉頭,狠狠地咬住了嘴巴,似乎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緒里,但謝先生大聲地問了一句,“什么?”一下又把她給驚醒了,幾乎是本能地,她立刻擺脫了那無益的惆悵和脆弱,重新變成了慣有的模樣,那個盡管承認前路艱難,卻始終抱有信心的樂觀的領導者。
“我是說,我想起了定都大典時候,誰問我的話。”
她笑著說,“不記得是誰了,是二哥?還是逢春?大紅?那時候我在吃飯,他們問我,我在想什么。我說等我統一天下再告訴你……現在,差不多算是統一了吧,可他們沒一個人在身邊。”
“不過,我還記得那時候的想法,其實現在也是一樣——那時候他們都說,創下了這樣的偉業,怎么你一點也不自豪?我就想說,這才哪到哪,將來還會更好,到時候,你才知道什么叫做繁華!”
即便是如今,面對這么大的困難,謝雙瑤說到這句話時,依然是眉飛色舞,充滿了強大的信心,讓人似乎都不由得被她的信念所感染,但很快,她的笑容逐漸地淡去了,化為了一個曖昧的、憂傷而隱約的彎角,“但是……但是在我們到達這個終點的旅程中,也會有很多損失的,會有很多同伴掉隊……”
“有多少新生,就會有多少人埋沉,病木前頭萬樹春……冬天已經到了,不是每棵樹都能在春天發芽變綠……過篩的時候已經來了,會有更多人活下來——但沒有辦法,也會有很多人化為養料,被時代拋棄。”
“甚至,我恐怕也有許多是我們都認識的人,這是最讓人難受的一點,是不是?但歷史總是如此。”
她的唇角逐漸地抿成了一條嚴厲的直線,似乎是覷見了無法改變的某種歷史的必然,謝雙瑤的語調有些發沉,“總會有很多人死的,這就是歷史,歷史總是如此……”
第1160章 衛家聚餐
“怎么樣, 今日煤庫西街那邊怎么說?煤價真沒漲那?”
“嗯那,還說了,今年都不漲了——這倒是個好信兒, 也不知道是不是南邊運了煤球來,按理說, 今年冬天這樣冷,入冬以后,山陰的煤也不容易出來了, 該是要漲價的!”
“往年是京里的煤不夠使了, 外地煤加了運費這才漲價的,啥呀, 您也不想想, 就這幾個月, 京里走了多少人, 那可都是用煤的大戶!就算今年再冷, 西山的煤也盡夠的了。
再加上, 如今這是買活軍當政, 別說煤塊了,就連蜂窩煤的價錢說都要跌呢!以后倒不必再上黑市去買煤球了!正經的官煤就都能買得起!”
“此話當真?”
“兒唬!”
“那可太好了!好歹總能對付著過了這個冬去!”
衛太太喜滋滋地一合掌, 緊了緊身上披著的襖子, 又有些惋惜, “哎,可惜了的,今兒菜市上見了可好的榲桲, 就是貴!二十文一個, 真沒舍得買, 想著省點家用買煤吧, 聽了您這信兒,我又恨不得返回去買了,我們家大姑娘這幾日老咳嗽,冬天太干,燥的,我尋思做個榲桲拌梨絲么,正好家里窖了點兒鴨梨……”
“明兒買去也是一樣,再說了,您不如直接買點罐頭黃桃,甜絲絲的可潤燥了,要是怕涼,就兌點水,加點白耳絲那么一燉,酸溜溜、甜滋滋的,什么煙氣都給壓下去啦!要說呢,都說那燒暖氣也是暖,燒爐子也是暖,就是有煙氣,三不五時把這個罐頭燉白耳一吃,又解了煙氣,還管了口福,這不是頂好么……”
“那罐頭多貴呀!還要加白耳!這白耳多虧這些年來也是掉價了,不然哪是我們這樣的人家敢想的?”
“您這就客氣了,咱們這胡同里,除了您家大官人以外,還有誰是提得上的?誰不敢想,您家里也敢想!”
“這話說到哪里去了——”
盡管天寒地凍,但只要是能穿得夠暖的人家,站在一起嘮嗑起來,還是免不了一談再談,要不是衛太太手臂上還挎著個菜籃子,真不知道要談到什么時候去。主要是她菜籃子里還有一塊熱豆腐——這豆腐要是上凍,成凍豆腐,那可就不是熱豆腐的價格了。
盡管衛妮兒已經是胡同里人盡皆知的‘衛大官人’了,對衛太太來說,這還是難以接受的損失,因此,她和老街坊說了一會兒,便依依不舍地約了明日到家里來做針線,“今天家里孩子們都回來吃飯,實在是不得空——”
的確,這幾年間,盡管衛家的日子正經不算差,但合家歡聚的時候卻并不多,如今二老算是跟著衛妮兒過活,倒是都閑下來了,但子女們各有各忙,算下來,居然也有幾年沒有這樣坐下來吃飯了。
除了經常要出差的衛妮兒之外,衛小弟前些年送到南邊去讀書了,為此,家里頗為耗費了一筆積蓄。至于衛大哥,算是分家出去,因為他手巧,雖然是木匠出身,但琢磨著居然也能修一些機器,又有衛妮兒作為靠山,故此,雖然沒有正經進一家工廠,但自家開了個修理坊。
工廠的大機器也修,自行車、鐘表這些精巧買貨也會修,生意相當興旺,學徒工都招了五六個。這修理坊因為要做工廠的生意,因此設在了城外,進城也得小半日的功夫,衛大哥也就逢年過節能抽空回來看看父母,還未必能帶孩子來。
這幾年,京里也不太平,不是瘟疫就是動亂,更別說入了冬又冷,這一次好不容易衛小弟回京探親,衛大哥昨日過來都說不帶孩子了,一個是人多了雜亂,另一個就是冷,這天氣已經冷到了一般孩子不敢隨便叫出門的地步,“就讓他們在家里吧,家里有暖氣,還能少穿點,不然一咳嗽又是一個冬天,怕是把元氣耗費了,遇到時疫就更兇險。”
這話是不假的,這幾年京城的孩子夭折的事情很多,和天氣也是有關,再一個就是各式各樣的傳染病,孩子不怎么出門走親戚,逐漸成為新的共識,就和一入冬便焊在臉上的口罩一樣,衛太太也不是不想念孫輩,不過也只能埋怨自己節儉了,這會兒買了菜回來,一邊拾掇,一邊忍不住也埋怨,“唉!都怪我!也是想著省點是點,見識短淺!之前大妮兒說是要安暖氣,我說天老爺,寧可別花這個錢了!裝得起,燒不起!你那俸祿能有多少,夠得上這煤價漲的么?你平時也不在家,就我和你爹,燒個爐子,炕上呆著一樣暖和!要燒暖氣,燒的竟是我們的血!”
“這會兒,房子修好了,煤價也下來了,要再加個鍋爐就難了,連孩子們都不得過來,寧可在京郊呢,你說我這沒讀過書,見識短能怨我嗎?也就是你們,一家子讀書郎,沒一個人當時能勸住我,怎么就依了我的意思?”
這話實在是強詞奪理得有些過分了,衛太太一邊說,一邊自己忍不住也笑了,衛小弟本來在炕上和衛夫子下棋的,聽了母親在廚房折騰,便趿拉著鞋子過來,也是笑道,“還好姐姐不在家,不然聽了這話,一定和您又拌起嘴來了。”
他雖然在家里,但還是裹著大棉襖,毛衣也是厚實的高領毛衣,就這樣,走過穿堂還是凍得一哆嗦,“好冷!今年竟比往年冷了這許多——媽,我來幫你剖魚吧?這雞倒是好,都扒光了,里外凈膛,掛了冰殼子,倒是省得收拾了,要有,買回來碼上,就凍在院子里,也免得年邊漲價了。”
“是不是?據說這雞是口外來的,那邊不是新多了很多屯田莊子么,那里的地很富,夏天蟲子多,這些雞都是趕在春天孵出來,野外就吃些藥草、蟲子什么的,入冬了,沒蟲子吃了,趕緊宰了,掛上冰殼子,上船運過來的——別看個不大,價錢倒不便宜,據說如今又時新吃這種土雞了,認為比買活軍那邊的炸雞風味要更好。我這也是買了一只來,大家嘗嘗,要是好竟真再買個幾只,備著年下吃,小三這個主意出得好……”
衛太太難得有人和她嘮家常,一時喜滋滋的,很有談性,“你也是在南邊待久了——冷是冷,也沒你這樣穿的。”
“主要是在南邊也冷,也穿毛衣棉襖,回家以后,覺得更冷,但也不知道該怎么多穿了。”衛小三笑道,“還好今年京里煤價下來了,不然這冬天可是難熬,像是劉二哥那樣的人家,在如今的氣候下可是沒點活路,真得凍死啦。”
“劉二?”
這可是個太陌生的名字了,衛太太怔住了半日才勉強想起來,“是個跑江湖賣藝的班頭,姓魏?在前頭金魚胡同安置的那個大雜院里,帶了他妹妹,還有個寡婦娘的小劉二?他是南下了,我記得,怎么你們在南邊還撞見了?他如今可還好呢?”
“好著呢,也是出息了,他南下得早,人也機靈舍得賣力氣,摸索著跑了幾趟遼東,攢下本錢,后來在買活大學后頭盤了個鋪子,專給學生冬天熱飯,夏天喝冰飲子什么的,因為鋪子買得早,現在也是衣食無憂的。我不是在大學讀書嗎?那天去學生街,把他給認出來了,他知道是我,激動得哭了,還要了姐姐的地址,說要給姐姐寫信,只是姐回家沒和你們說吧。”
衛小三才堪堪到能考買活大學的年紀,但大學肯定不是輕易一科就能考上的,每年兩次的招考,條件越來越高,試卷越來越難,甚至可以這么說,如果不是各行各業的佼佼者,本身已經有一定建樹,被推薦過去進修,就光是學生干考,難度比不上中進士,和中舉人也相差不遠了。
哪怕是買地,能供應得起學生不去工作,寧愿付十文錢一天的人頭錢,也要全職讀書,一心備考的家庭,其實也并不多。其實讀完中級班,就已經具備考吏目的能力了,很多人也都會選擇先去做事,再慢慢找機會去大學進修。只有像衛小三這樣,家里底氣較足,也重視教育的人家,會嘗試兩到三次。
要支持這樣的學子,花費是不小的,不說人頭錢,由于他們普遍會上專門備考大學的補習班,往往需要在大學附近居住,這學費和房租、生活費,都是不小的開銷。
衛小三第一次落榜,算是在意料之中,也還情有可原——他從小讀的是特科,和買地的教育還是有不同的地方,政治這門課他的分數一直不高,而且衛小三剛十八歲,過去讀書也就是兩年而已,衛妮兒也認為,還可以再試一年,考個兩次,實在考不上,那就再說。
衛太太對于這個小兒子,還是很心疼的,但又更心疼女兒的錢包,一聽衛小三這樣說,立刻就道,“呀?你姐沒說,也真是的,她平日太忙,腦筋就不靈光了,又是個死要面子的,想必也沒叮囑你吧?倒是你自己要靈活些——我要是記得不錯,那劉二當年若沒有你姐姐舍的煤,那就凍死了!這樣的因緣,不是尋常的,出門在外,很該互幫互助才對,他有沒有讓你住到他家里去?就算住在店面里,也能省好大一筆房租錢呢!”
衛小三面上頓時顯出窘迫來,衛太太一看就曉得——劉二必定是如此提議,但被衛小三拒絕了,她氣得一抽兒子的胳膊,又把他搡得后退了幾步,不讓他被油點子濺到。自己這里把拾掇好的鯽魚下鍋了,就著溫油細煎,嘴里一邊嘮叨道,“死要面子活受罪!你不知道這出門在外,一粒米都是要錢的?也不知道為你姐省點——也不止是出門在外,咱們在京城住,難道不是一根線都要錢買么?就這鯽魚,那,這么十來條巴掌大的,三十五文!多少人一天的工資了!”
“這雞,你白口說著就是再買幾只來,你知道多少錢啊?你姐一個月俸祿又是多少?說著裝暖氣、買雞,都是那么輕巧,這錢不省難道從天上掉下來?”
今日畢竟來的人多,衛太太安心大展身手,預備的幾道菜都是費工夫的,權當過個早年了——衛妮兒連著三五年,每年除夕都要去官署,他們家除夕吃得反而簡單。
這鯽魚是剛才早腌過的,此時用少許油慢慢煎透了,起出來另起一個油鍋,鋪了一層蔥、一層魚,姜絲少許,鋪完之后,把腌魚的料汁倒入,上火燜燒起來,又接過刀砧,把衛小三清洗干凈的雞斬了,加香菇燜個雞湯。
這兩道大菜燒下去了,方才一邊擦著汗,一邊開始切絲:北方人到了冬天,燒咸什是家家戶戶都愛吃的,這道菜不難做也不貴,就是切絲費工夫,衛小三和衛夫子、衛妮兒都沒有耐心,切出來的胡蘿卜絲有小指肚子粗細,衛太太嫌棄得不行,只有打下手的份。
于是衛夫子給豆芽摘須,衛小三洗菜,衛太太一邊切絲,一邊絮絮叨叨埋怨衛小三不知道儉省,衛妮兒要臉面又粗心,也沒有想到這樣省錢的好法子,兩個人都是好日子沒過幾天就作養出了一身的毛病,一點都不實惠。
“這人活一輩子,要臉有什么用哇?該要的時候,一點不虧心,不該要的時候就別窮講究!”
她一手叉腰,切絲完了又去剁發好的干豆角、干菠菜,氣勢十足,指點江山道,“別總想著臉面了,合適那就去做!不然,你姐姐怎么考的特科?難道當時街坊就沒人拿眼睛看我們?我們老家隔鄰那個楊寡婦,為著嫌棄你姐不規矩,不肯要她的接濟,也是在這么個冷冬——還沒這么冷呢,也就凍死了……那劉二活不下去的時候,也沒見著為了臉面就不去坑蒙拐騙討賞錢了——”
“那這不是還沒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嗎。”
很少有人能經得住衛太太的嘮叨而不惱的,衛小三無奈地也抬高了聲調,“你也知道要住只好說住店里的,那又何必呀,每天睡不好,讀書讀不進去,還不是更浪費錢?算下來,省了小錢,浪費的全是大錢,還不如一開始就別花。”
“再說了,那煤也不是我們家給的,是買活軍使館給的,劉二哥念著人情沒錯,可咱們家怎么能以恩人自居呢?要那也是姐姐,我可沒這個臉去開口,您要是嫌花錢,那這書就寧可別念了,我過完年就走,去南邊找活干,不礙您的眼,行不行?您要還嫌我花錢,那也別等年后了,我今兒就和大哥回他家里去,行了吧?”
衛太太不吱聲了,咕嘟著個嘴,滿臉的陰沉,泄憤般狠剁著白菜,滿廚房都是欻欻聲,衛夫子推了推夾片眼鏡,打圓場道,“行了,你怎么還管到幾千里外去了?孩子都出門了,就讓他們自己拿主意……小三兒吃用都是他姐出的,他記的也是他姐的情,你在這摻和著白心疼什么?也沒要你出私房錢不是?”
“大妮的錢就不是我的了?我就管不了了?”
衛太太不敢懟兒子,但懟丈夫是最在行的,狠狠把白菜墩子砍下來,往潲水桶里一丟,對衛夫子怒目而視,“我嫁了個丈夫不會賺錢營生,受了一輩子的窮,好容易女兒出息,我還不能管了?就得憋著?”
“說啥呢?廚房里這么熱鬧!我拍門你們都沒聽見啊?”
“大哥!”
“老大來了!”
衛老大一邊應著,一邊進門脫衣服,他先是習慣地脫了棉襖,但很快又一皺眉,重新披上了衣服,只是脫掉了嚴嚴實實的狗皮帽子和手銃,換下了厚實笨重的棉鞋。一邊呼嚕了幾把衛小三的寸頭,一邊順口提了一句,“這陣子還是要關門那,京里聽說還是有地方鬧呢,別虛掩著,進門了還是別上門閂好些,寧可讓人叫門,也別躲這個懶。”
這一聽就是在城外住的,畢竟要比城里的百姓謹慎得多,衛太太被這么一打岔,也有些警醒,那股子邪門的火氣就下去了,衛老大接過她手里的活計開始切絲——他是做匠人的,手上活兒巧,切絲那不是叱咤立辦?夸口每一根胡蘿卜絲都能穿針,衛妮兒就愛吃他切出來的胡蘿卜絲,“剛才吵什么呢?”
“也沒什么……”衛小三怏怏地說了緣故,他是有點心虛的,因為他南下的學費其實是衛妮兒和衛老大一起承擔,具體比例他都不知道,這會兒在出錢的人面前,他說話就沒那么硬氣了。
衛老大聽了,笑道,“我還當什么事呢,你做得對,小三兒,咱們又不是窮得吃不起飯了,何必觍著臉去占這個便宜?說出去妮兒面上也不光彩。”
“你這話說得輕巧,你知道南邊物價多貴——”衛太太又來勁了。
衛老大卻也是對她了如指掌,截斷了高聲笑道,“要我說,有錢不花那才是大傻蛋呢,這些年來,京城多少大風大浪,多少好人家就這樣倒了、走了,有多少是把自己的家當全帶走的?千辛萬苦省下來的財富,還不是便宜了別人!就這半年來,這道理您還沒看明白那?”
連消帶打,差不多算是把衛太太的怨氣打消了五六成了,他又適時地拋出了另一個消息,“就說巷尾劉家吧——他們家沒在新朝謀上職位是吧?我剛過來,他們家門扉大開,好像在收拾箱籠,這是要搬家了嗎?您看,這么多年汲汲營營,到最后離開的時候,剩的那點子家當,能帶走多少?低價變賣都沒什么人要,竟全成了負累……”
這話就算是拿捏到了衛太太的七寸了,她立刻精神起來,把之前的口舌之怨一筆勾銷了,“什么?劉家要搬家了?我半點風聲沒聽說!不行,你們拾掇著——”
一邊說,一邊擦手穿衣服,到最后一句話出口時,人影早都不見了。“——我得瞧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