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太子……不, 如今是神武帝了,神武帝覺得弟弟不愛自己了。
登基之前,他們兄弟二人還說的上是「齊心協力」處理國政, 登基之后,二皇子……哦不,現在應該說是秦王。
登基之后, 秦王就帶著自己的王妃跑路了。
神武帝能怎么辦?神武帝只能眼巴巴地目送弟弟離開雍都。
國政倒也算不上能領神武帝積勞成疾, 一是曹國舅一邊還替他分憂,一邊也嚴格地監督他的休息,二是他的皇后高氏是個能耐人, 也能為他分憂不少。
神武帝就是思念秦王。
他們兄弟二人,自從出生,就從不曾分離過……
如今,似乎離別才將成為持久的狀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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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武帝總是很關心自己出門在外的那么大一只弟弟的, 但凡天下各處進貢了什么好東西, 不拘于是吃的喝的穿得玩的,他總要給秦王送一些過去。
倒是秦王……不能說很思念哥哥吧, 但也能說是很思念霍霍哥哥的。
這一日,同樣如此,驛站快馬加鞭地送來了遠方的信箋。
高皇后挑著眉, 地搖了搖手中的信封:「陛下,快來瞧瞧秦王的信。」
神武帝懷著激蕩和期待的心情接過了信箋,打開一看……
果不其然,上頭從來不會寫--
「哥哥,我好想你!」
秦王只會寫--
「大哥, 是我, 打錢!」
高皇后忍俊不禁, 噗嗤一聲,立馬轉過身去,偷偷地笑。
神武帝心酸又無奈,與此同時,卻依然為自己能收到弟弟的信感到高興。
他應該慶幸的,至少于菟修堤壩修橋鋪路挖河道,都需要錢……那就是需要他這個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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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武帝并不知道,自己與弟弟的信件往來,也會成為后人津津樂道之事。
后人們感念他們的兄友弟恭與兄弟情深,沒少給他們取外號,什么「給錢給人傲嬌哥哥」與「沒心沒肺傻弟弟」,「冤大頭哥哥」與「冤種弟弟」之類的。
而真摯到能跨越山海,踏破時空,撥動無數后世之人心弦的情感,也能激發她們的創造能力。
于是乎,后世有著他們兄弟二人各種各樣的小漫畫、小短片、小動漫……
人們笑談:「別總管秦王喊『討債的弟弟』,秦王雖然總是找神武帝要錢,但他要錢不也是為了普羅眾生么?」
「對呀,實際上秦王他每一次從自家哥哥身上討要到的錢財,從來沒有花在自己與妻兒的衣食住行上的,通通都是有賬可查地用在了基礎設施的修建上,說真的,秦王堪稱整一個大公無私!」
「那可不是,挖自家哥哥,補全天下,這娃子就是心太實啦!」
「樓上的友友們也別太搞笑啦,其實秦王的信,也不都是要錢的嘛~」
「沒錯沒錯,除了要錢,還有……」
除了要錢,還有投訴--
「大哥,平陽郡守居然給我送了整整十二個美人,他不干凈,你趕緊派人來查!」
「大哥,黎平太守對我表面恭敬,實則不以為意,一看這老賊的心態就不對勁,聽聞他母族莫氏女在你后宮中風頭正盛,你且查查看。」
「大哥,翟庭縣如今正鬧饑荒,可縣令卻能給我整一頓九十九道菜,聽聞其有軍中背景,你快派個欽差下來開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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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百年后的兄弟姐妹們,你們看見的,不只是帝王與王爵的書信往來,更是一對相親相愛的平凡兄弟之間靜靜流淌一生的真情。
這才是大家樂此不彼地不斷深挖、深挖,無窮無盡地剖析所有細節的動力所在啊。
世間唯有真摯的情感,最難能可貴,最引人共鳴,令人心生向往!
當然,此時此地的秦王是無法得知千百年后的世界會是何等模樣的。
事實上,秦王連自己現在怎么莫名其妙地就回到了「紫微城」都不知道是發生了什么事兒。
沒錯,明明遠赴邊關準備要修軍事堡壘,但累極了之后,秦王沒忍住,一頭磕案頭上睡著了。
緊接著他一睜眼,就發現自己站在熟悉中又有一些陌生的紫微城中。
立政殿的大門從里邊打開--
一身太子衣袍的青年男子從中緩步邁出,他的眼神漠然中,帶著一絲深藏其內的陰霾。
看見了秦王愣頭愣腦的站在此處,「太子」的眼神也沒有絲毫變化,他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用一種秦王從來沒有聽過的,奇怪的語氣,漠然道:「是魏王來了。」
秦王:「?」
這啥地方啊?這真是紫微城的立政殿?
咋回事啊這里,他大哥看著已經過了二十歲了吧,咋還沒登基呢?
咦……不對,難道里面的是他阿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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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雖然有很多話想要問自己那變得奇奇怪怪的大哥,但太子根本沒有要搭理他的意思,轉身就走了。
于是秦王又在原地納悶地站了一會兒,在陌生的大太監來請時,秦王便往里走了。
于是,秦王就見到了自家臥病在床的阿耶。
阿耶阿娘還是阿耶和阿娘,只是阿耶身體不太好了,神色有些灰敗,阿娘更是面相都變了一些,似長期焦灼在心,眉心處都有著淺淺的折痕。
秦王疑思這是一個夢。
出了紫微城,秦王沒有回自己的魏王府,反而要求直接到將軍府去,他要去找他小舅舅……
無論何時何地,小舅舅永遠是他的心靈港灣,最正確的命運指引!
可是很可惜,這一次,秦王失望了。
秦王看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陌生的臉,陌生的神色,陌生的形態……空無的魂靈。
那個被大家稱之為「曹國舅」的「人」,發現了秦王后,熱情地召喚著他。
可是秦王已經面無表情地回到了車內,命令道:「打道回府。」
這個世界有些奇怪,秦王心道,阿耶阿娘還是阿耶和阿娘,大哥雖然奇奇怪怪的,但大哥也還是大哥。
唯有……小舅舅不是小舅舅了,那似乎就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而已。
秦王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在「死物」的身上浪費時間和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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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夢有些漫長,一時半會兒似乎「醒」不過來了。
秦王沒有如這個「夢中」的自己一般,拉著自己的門客謀士們,和他家奇怪的大哥太子打生打死,明爭暗斗。
比起這些,他更擔心他阿耶和阿娘的身體。
所以秦王時常到紫微城內去侍奉爹娘,他爹娘的身體果真好了許多,見他們兄弟二人之間水火不容之勢稍微緩和,他們心中的負擔便也小了一些,于是臉上的笑容也多了。
秦王不是沒想過找自家變得年輕的大哥,如今這個夢中的太子好好聊一聊,可太子卻對他缺乏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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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一個月圓之夜,他們兄弟二人在雍都西郊的長橋上,不期而遇。
太子本欲轉身便走,卻被秦王淡淡的聲音打斷了腳步--
「大哥,我想我該走了。」
秦王的聲音很平靜,帶著一股不符合他如今的年齡與閱歷的沉淀與穩重。
太子忽然心中一動,面上卻不動聲色:「魏王要回府,便回府去。」
秦王搖了搖頭,也不為太子的冷漠和排斥而傷心,只是想將自己要說的話說完。
「或許小舅舅說的平行世界是存在的吧,如今我便在一個不屬于我的世界中,」秦王喃喃自語道,「只是這個世界比之小舅舅說的平行世界還要更奇特一些呢,似乎不單單只是命運的岔路選擇的分叉而出現的……」
太子不知道應該說什么,秦王也不在意,自顧自地往下說,也不在乎太子有沒有在聽。
「我們兄弟二人怎會如此呢?你從前很寵我的……不,你一直都最寵我最愛我了。」
太子冷笑一聲,剛準備說什么,但秦王又打斷了他:「我感覺到了,我該走了。這個世界最奇怪的地方,在于小舅舅。他身上似乎出現了什么差錯,于是世界看起來是彌蒙的、灰暗的……」
「是停滯的。」秦王輕聲說。
「停滯」二字一出,太子忽然覺得心神俱震。
未能等到太子回過神來,秦王便消失不見,玄幻而瑰麗的橋上落花如雨中,唯有弟弟熟悉的聲音在慢慢消散--
「把我『這個』小舅舅殺了,或許就能破局了……」
「之后,再去找『我』和阿耶阿娘好好談談吧大哥,我們是相信相愛、攜手共進的一家人。」
太子往前一步,卻什么也沒有抓到,唯有滿手落英。
他看著茫茫天地,忽然覺得這周遭的一切都有些虛幻了起來,似乎唯有方纔的弟弟,才是真實的。
月光下,太子悵然若失地站在原地,猶如失去了魂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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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的預感是對的,再一睜眼時,他就從「夢境」中掙脫了。
眼前是熟悉的案牘,上面還有著軍事設施的草稿紙,油燈已經燒到了末尾,變得昏暗。
秦王仔細回憶了一下夢中的平行世界,從頭再推敲了一遍,覺得自己在夢中的判斷并沒有差錯,關鍵就在--他小舅舅的身上!
只是……
「唉!」秦王輕嘆了一聲,也不知道夢里的「那個大哥」會不會相信他的話。
而且,即使知道那個小舅舅,不是自己的小舅舅,但秦王依然有些失望。
即使知道夢里兄弟不和、明爭暗斗的太子和魏王,不是自己和大哥,秦王依然覺得心頭沉重,難以消解。
猶豫再三,秦王最后選擇給他小舅舅寫一封信。
將夢中所有的細節與自己的猜測,都悉數告之。
湛兮并不在意秦王慫恿夢中的太子殺死夢中的「他」的舉動,淡定地回信道:「世事一場大夢,你誤入他人的夢境,業已竭力相助,這就夠了。」
「接下來,好好做自己的『夢』吧!」
于是秦王收了心,不再關注「夢中」之事,全神貫注地投入到了他的軍事設施建設中。
他活在他的現實中,他美好的現實,由他和神武帝努力營造。
夢中人活在夢中,夢中的不堪與齟齬,也皆有夢中人自作。
他只能在自己的「世界」,經營好自己的人生。
夢中人如若要破局,仍需夢中人自己努力。
自助者天助,自救者天救!
而遠處的湛兮則嘆息了一聲,一個世界的形成,會伴隨著無數平行世界的凝聚。
他是世界的締造者,本世界的秦王和神武帝因他而得到了真正的「活著」。
他希望平行世界的他們,即使沒有他,也能掙脫源世界的束縛,獲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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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可能就連湛兮也不會想到,秦王這個天生靈體的家伙會魂魄離體到處亂竄就算了,神武帝這個神鬼不侵、萬邪避讓的天降紫微星,也會進入同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
還是直接在夢境中的魏王和太子對峙時進入的。
神武帝只覺得自己剛睜開眼睛,就驚愕地發現弟弟忽然年輕了好多,還白皙了好多,為了修筑各種基礎設施而變得如風干老臘肉一樣的弟弟,忽然整個人「靚」了起來!
眼前這個……相貌堂堂、面如冠玉、玉樹臨風的青年,真是他家于菟嗎?
滿腦子跑火車的神武帝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弟弟」正滿臉悲憤地以一種仇恨的眼神瞪著自己,而且……
神武帝茫然地看著脖頸上的劍:「于菟,你在做什么?」
持劍的魏王也呆住了:「你……你喊我什么?」
「于菟。」怎么了,不能喊嗎?
神武帝溫和地看著他,心道:你哪怕八十歲,哥哥也照樣能喊你小名啊!
「你--」魏王不知應該說什么,整個人都有些凌亂了起來,「你,你不是我大哥,不……不對,難道,你才是我大哥?」
神武帝心念一動,環顧四周這熟悉又陌生的畫面,忽然有了某種猜測……
而魏王已經努力搖搖頭,清醒了過來:「不對!不要轉移我的注意力,你快放了我小舅舅!」
「你說小舅?」神武帝的態度很平靜,撥開了秦王的劍,「我為什么要抓小舅?」
「你說他結黨營私、草芥人命、殺良冒功……」
魏王越說越多,神武帝的眼神就越來越奇怪:「所以,他有嗎?」
魏王不說話了。
他不僅有,還他娘的證據確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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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武帝依然淡定地站在原處,還四處打量了起來。
不說神武帝覺得自己根本不可能捕捉曹國舅,就說那一堆的罪名,神武帝根本無法安插在曹國舅的身上……
曹國舅大抵是他此一生見過的最像「神」的「人」。
還是深愛世人,體諒人間苦難的真善美的那種神靈。
無我而至善的曹國舅怎么可能會做這種事?
神武帝寧可信太陽抽風了從西邊出來,都不相信曹國舅會諸惡皆作,那可是幼年時便逼迫他們答應,哪怕是他,也要他們大義滅親的小舅舅啊!
最奇妙的不是「自己」捉了曹國舅,也不是曹國舅這一個個與他印象之中的曹國舅格格不入的罪名,而是他問「所以,他有嗎?」的時候,于菟的沉默。
神武帝都被魏王的沉默給干沉默了。
所以說,「曹國舅」還真有!?
嘿--這夢境有意思,他終于遇見了比母獅子寫得炸裂話本子還要更炸裂的故事了!
如果所有一切在神武帝這里都不能成立的東西都成立的話,那就只能推翻最開始的立足點,那只有一個可能性,即是--
「曹國舅」不是曹國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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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帶我去看看他吧。」神武帝說。
「誰?」魏王問。
「『曹國舅』。」
魏王奇怪地看著神武帝,欲言又止,不知道為什么,大哥的面容依然年輕,但他忽然覺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年齡要乘以二的老油條了。
最后,異時空的兄弟二人見到了一個貪生怕死、丑態百出、狼狽不堪的「曹國舅」。
神武帝都不知道要說什么好,因為在見到人之前,他就已經下了定論此「曹國舅」非彼曹國舅,所以倒也不算意外,但到底有些感覺被冒犯到了。
「所以,你心中究竟為什么而袒護他?」神武帝指著地上蠕動的那一坨錦衣問。
魏王都被問愣住了。
對呀,所以……他是為什么如此袒護小舅舅呢?
如果他真心疼愛自己,為自己好什么的,如果他是一個有人格魅力的人,有能力的人……倒也說得過去,但他小舅舅,好像連個「人」都不是?
活著就像是一個為唯以「享受」為使命的空殼,不在意此外的任何人、任何事。
所以,這樣一個比起人來,更像是個東西,比起東西來,更不是東西的家伙,他心中究竟為什么而袒護他?
這個念頭一出,就好似是籠罩在腦海中的迷霧,忽然消散了!
好像他似乎活在了一個無形的琉璃罩中,就在他捕捉到冥冥之中無法自圓其說的關鍵時,那琉璃罩驟然出現了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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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魏王還在呆愣的時候,神武帝忽然覺得有一股排斥力,正要將他將此界驅逐出去。
神武帝只能在千鈞一發之際,抓住了魏王的手:「于菟!」
一句「于菟」,猶如警鐘在腦海中嗡鳴不止。
魏王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哥哥。
陌生的哥哥,神武帝深深地凝望著他的眼睛,說:「殺了他,于菟!他是破局的關鍵!」
在徹底被排斥出去之前,魏王聽見神武帝說--
「于菟,我們要好好的,哪怕小舅不在,我們自己也可以勘破虛妄、掙脫束縛!」
「為自己而活,清醒過來!不要叫他失望,于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