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辰靜靜站立
他右手提劍, 尾指幾不可見地顫抖。自從施家滅門后,他便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安穩(wěn)的覺,因此眼下青黑, 眼中甚至還有紅血絲。
施辰就用這雙滿是疲倦的眼眸看向戚善她成長得很好, 皮膚白凈,五官致清麗,就連修為都已經(jīng)到了分神期。
他還沒有教會她認(rèn)全所有字, 還沒有告訴她丹藥要如何煉制,也還沒有帶她去看西域的大漠、南境的荷花。
施辰經(jīng)常會想阿善長大后會變成怎樣的模樣。
現(xiàn)
比他想象得還要好。
施辰想要笑,可是唇角微微抿起, 卻
他想問戚善當(dāng)年
雖然他也知道她不回來的理由。
施辰有那么多的疑問想要問她,只是這些問題還沒從喉嚨中出來, 戚善冷淡的目光就讓他眼中的笑意褪去。
尾指顫抖得愈
施辰看著戚善,
仿佛知道他的心里話, 戚善聲音淡淡。
“你是不是好奇我為什么沒有死”
戚善直視他, 都這個時候了, 施辰望著她干凈純澈一如當(dāng)年的雙眸,心中漸漸升起一些怪異的快慰來。
可心又是酸的,眼眶不知為何也悄然變紅。
他看著戚善偏頭看向劫雷下的沈夙,她看他的目光柔軟而清澈當(dāng)年帶她泛舟時,她也曾經(jīng)用這種目光看著他的。
施辰聽戚善說“是師父和沈夙救了我。”
沈夙又是沈夙
施辰滿嘴苦澀。
想到歸家后看到的一地尸體,施辰的心再次冷硬起來。他握緊手中的長劍,不敢對上戚善的雙眼“阿善別管這件事了,好不好”
他語氣卑微到像是乞求。
戚善手中不知何時也出現(xiàn)了一把青色長劍。
她執(zhí)劍直直地?fù)?br />
這是沈夙的劫。
他殺生過多,雖然殺的都不是好人,可是手中到底沾滿了鮮血。常人只需挨過九重劫雷,可如今九重雷過去了,天上的劫云卻愈
戚善沒有回頭,卻聽得到身后沈夙嘶啞著的笑聲。
他說“我沈夙一生坦蕩我可曾錯殺一人人人道我歧途不歸,焉知我道我心我身可死,我心不滅,我道永存”
戚善握緊了手中的長劍。
她答應(yīng)了沈夙不干涉他渡劫哪怕親眼看他葬身于此同樣,她也不允許其他所有人干擾到他的渡劫。
哪怕這個人是施辰也一樣。
施家和沈家的恩怨她不管。
戚善站
他們的歧道。
看著施辰低著頭抿緊唇角的模樣,戚善輕嘆一聲,解開了披風(fēng),露出里面的鵝黃長裙。寒風(fēng)吹來,黃色裙擺隨著風(fēng)擺動,她眉目冷清,像是綻開
可是這花帶著刺。
戚善淡淡“拿起你的劍吧。”
施辰猛地抬頭看向戚善。
他張開嘴,眼眶濕潤,滿臉隱忍“你真要與我作對”
戚善看著他,平靜“不是我與你作對。”
她冷靜地像是敘述一個事實(shí)“施辰,這只是因為我們立場不一樣。”她斂眸,“顯然,我們都不打算放棄自己的立場。”
施辰幾乎握不住劍。
可最后,他還是握住了。
施辰咬牙,八荒蠻墟本就壓制靈力,他只能拼全力調(diào)動全身的靈力,忍著筋脈都要破裂的痛苦朝沈夙的方向刺去。
這一劍帶著分神期修士的所有力量,劈開了空氣,一瞬間仿佛有水光繞著那長劍旋轉(zhuǎn),這些水光
施辰天賦極好,從小跟著虛弘宗學(xué)習(xí),這些年也到了分神期。
他的全力一擊,饒是同樣等級的戚善也難以自信抗下,更何況這還是
只是戚善這么多年也不是白過的。
她居然擋下了。
戚善咳了咳,壓下剛才直面那劍氣時從胸口上涌的血腥氣,默然看向施辰“我都說了”
她頓了頓,冷笑一聲“別過來,別動他”
她是當(dāng)真要為了沈夙與他作對
施辰滿心荒唐。
事情怎么會走到這般地步
施辰不想傷害戚善,只是腦海中施家那些死去的人的音容笑貌卻一一
死不瞑目。
饒是死了,他也用這種方式來提醒施辰,讓他日日難眠,忍著心中的愧疚,背叛自己的道也要給施家人復(fù)仇。
施辰又再度握緊手中長劍。
等到長劍抵
他想笑,這回是真的笑出來了。
只是眼角的淚水也下來了。
施辰微笑“也好,我本就欠你一條命。”
他到底是舍不得傷害她,最后還是放下長劍。戚善拔出染了血的長劍,愣愣看著他抹去唇角的血,嘴唇囁嚅半天,還是什么都沒有說出來。
施辰受了傷,走路極慢,他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戚善面前,笑了笑,像是當(dāng)年一樣,伸出手撫了撫戚善的長
他一如當(dāng)年溫柔“阿善,對不起,還有”
施辰輕聲“我來遲了。”
我來得太遲了。
遲到錯過了我們本該有的未來。
一個不一樣的未來。
施辰不求她原諒。
他轉(zhuǎn)頭,頹然地看著天邊的劫云散去,劫云下的沈夙緩緩地站起了身,他渾身黑衣帶血,渾身氣勢內(nèi)斂,沒有半分靈力波動,普通得仿佛一個凡人。
可凡人不會
他成功了。
“我不會殺你。”
沈夙冷冷看著施辰,淡淡“施家的事情你半分不知,這是我當(dāng)初不殺你的原因。可我不現(xiàn)
他說“活著可比死了更不好受。”
“不是想要報仇嗎”沈夙嘲諷看他,“那就忍著孤獨(dú),背著仇恨,努力飛升來找我報仇。”
就像他這些年來做的一樣。
沈夙看向捂著胸口咳嗽不止的施辰,語氣冷然“現(xiàn)
施辰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只覺得腦海中一陣強(qiáng)大的力量涌入,他的腦袋頓時像是被針扎了一樣的痛,當(dāng)即就眼前一黑沒了意識。
當(dāng)天邊展露出一道金光的時候,八荒蠻墟迎來了千百年來的第一道陽光,所有的幻境
林樞回到了八荒蠻墟,看到了暈倒
不遠(yuǎn)處,戚善還是一身熟悉的鵝黃長裙,目光靜靜地看過來。
林樞回憶起幻境中的場景,躲開了戚善的視線。
他扶起施辰,把施辰交給身后通宗門的弟子,低聲囑咐“帶施辰回去,讓宗內(nèi)的長老們好好為他調(diào)養(yǎng)。”
這名虛弘宗弟子擔(dān)憂地看他“那你呢,少宗主”
“我”林樞沉默半晌,回答他“我我還要等一人。”
見越來越多的修士出現(xiàn),他們個個虎視眈眈盯著沈夙和他身旁的戚善,林樞揉了揉眉心,沉聲“你現(xiàn)
虛弘宗弟子本來還想同他說什么,可是對上他堅決的視線,登時就說不出話來了。
他不是不知道輕重緩急,只能咬牙應(yīng)了,帶著施辰離開。
林樞這才松了口氣,又把目光放
他想到了很多。
想到了幻境中錯過了三次的八歲的阿善,想到了山谷中吃著烤魚的阿善,也想到了那個夜晚喪失了光明后耳畔她不急不緩的腳步聲。
這一切的一切,都匯成了同一個阿善。
八荒蠻墟的厚重烏云被金光驅(qū)趕散開。
沈夙抬頭遙遙望了一眼金光綻放處,知道那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心中沒有畏懼,反而一片坦然。
他微笑同戚善說“來日見。”
語氣篤定。
戚善也微笑頷首“來日見。”
沈夙本該就此離開,那金光
仙人無欲,沈夙卻是個半吊子仙人,心中對凡塵還有掛念。
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他指尖輕點(diǎn)戚善的眉心,便有金色的光芒從他指尖而出,繼而沒入戚善的眉心。
剎那間意外陡生
雪山崩塌了
偌大的雪山仿佛頃刻間倒塌,所有的修士甚至都來不及逃跑,便腳下一空,落入無邊黑暗。八荒蠻墟的雪花
不是沒有人想要逃跑,來的不乏分神期修士,可是八荒蠻墟本就壓制靈氣,這意外又來得迅速,所有人始料不及,一時整個八荒蠻墟充滿了哀嚎聲。
“我說了,想拿我的秘境,必須用命來換。”
沈夙合上戚善的眼睛,看著戚善整個人被金色光圈包裹著向下落去,他眼神柔和,自言自語“阿善,這是我的禮物,也是我的祝福。”
他把秘境給了戚善。
等金色光圈帶著戚善落入雪山之底,他抬起手臂,向戚善的方向瀟灑地?fù)]了揮手“期待與你再次重逢。”
他朝另外一人的方向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最后轉(zhuǎn)身,消失
絕大多數(shù)跟著施辰來的修士們都死
而那女人如今長眠于八荒蠻墟的雪山之底。
縱然八荒蠻墟惡名
奪人秘境到底不好聽,于是很快多方宗門的人便派出了英聚集于八荒蠻墟外,所有人眾志成城想要“替施家報仇”,殺了這個和沈夙一丘之貉的女人。
這些人被攔
林樞孤身一人立于眾人之前,一身道袍
他眉眼很冷,身形消瘦,穿著藍(lán)色的道袍仿佛是要?dú)w去的仙人,來的這些宗派中不乏與他相識者,可是此刻看著他,卻不約而同覺得陌生。
誰人不知虛弘宗的少宗主溫潤如玉、未語先帶笑可眼前這人卻神色冷淡,仿佛生于這八荒蠻墟,渾身的血都被八荒蠻墟的雪填滿了似的。
林樞眉眼不動,擋
他說“誰踏入八荒蠻墟,便是與我林樞為敵。”
有人不可思議,怒斥“林樞,你這么多年學(xué)的東西都是學(xué)到了哪里去了我們斬奸除惡,這是為了施家伸張正義”
周圍人紛紛附和。
伸張正義
林樞嘲諷地笑了,他看著面前這些個個穿著道袍、自詡正道的修士們,看著他們寫滿了貪欲的臉,只余下滿心的荒謬。
他平靜地問這些人“何謂正道何謂歧道各位可曾知道自己要討伐的這位女子的姓氏名字可曾知道她修得什么道又犯了什么錯”
所有人啞口無言。
林樞道“各位什么都不知道,何來的斬奸除惡、伸張正義她犯了什么錯需要各位大張旗鼓地討伐各位替誰來伸張正義各位知道施家和沈夙的過往嗎”
“瞧,你們什么都不知道。”
林樞清清冷冷地彎唇,眼中滿是失望。他固執(zhí)地?fù)?br />
青年聲音堅定,擲地有聲。
林樞本身的修為就高,聽聞如今已經(jīng)到了渡劫期,
誰愿意和虛弘宗為敵
林樞氣勢凜然,半分不讓,其他宗派的人一時被震懾住,真的不敢踏入八荒蠻墟半步了。有人覺得林樞這做法“不是正道所為”,跑去虛弘宗找了林申水,哪里知道林申水不說林樞好,卻也不說林樞不好。
這便是默認(rèn)的意思了。
林樞就這么
天寒地凍,萬物凋零,他立于冰原之上,想到戚善就
他守護(hù)著她,守護(hù)著八歲的阿善,守護(hù)著長大的阿善。
寂寞嗎
大約是有些的。
方圓百里沒有聲音,萬物死寂,陪伴他的唯有八荒蠻墟千百年融化不了的冰、終日不停的雪。
可只要想到這天地只有他和阿善,宛若死水的心又被春風(fēng)吹起,掀起波瀾。
虛弘宗的弟子來了好幾撥,每次大家都勸說他回虛弘宗看一看,有貼心的人更是主動提出愿意替他守護(hù)八荒蠻墟。
林樞一概拒絕了。
他淡淡笑道“我不放心離開半步,我都不放心。”
只有親自守
八百年過去,外面春去秋來、花開花落,凡間朝代都幾經(jīng)更迭,八荒蠻墟仍然和千百年前一個樣。
直到一日林樞打坐完睜開眼,忽然
他愣住。
這嫩綠一日又一日地擴(kuò)散,終有一日鋪滿了荒原。林樞站
春暖花開。
有一朵向日葵從地上冒出。
一朵兩朵,三朵四朵,最后蔓延開來,變成了一片明黃色的花海。清香撲鼻而來,林樞立于花海中,似有所覺,轉(zhuǎn)過身去,接著看到了不遠(yuǎn)處的戚善。
她一身鵝黃衣裙,立
向日葵仙子朝他揮手,向他微笑“許久不見,林樞。”
八百年稱得上一句“許久不見”嗎
林樞覺得大約是稱得上的,于是他灑然一笑“許久未見阿善。”
天邊有金光灑落。
林樞不提這些年自己阻攔了多少人,也不提這些年自己孤身一人守著一地冰原的寂寥,面色平靜,似是無事
他熟稔地向她賀喜“恭喜飛升。”
等了八百年,不過等來了這相聚的一刻鐘。
可林樞無悔,他心中甚至是快慰的他終究是替她做了些什么。
“林樞你不必為往事愧疚。”
戚善與他對視,似乎要看進(jìn)他心里。她輕嘆一聲“你沒有做錯什么。正如你當(dāng)初所言,一切都是你我因緣。”
“那些是我注定要摔的跤、要嘗的苦。”
“這八百年也是你我因緣。”
曾有一度林樞不喜歡這個詞,可是如今他含笑看著戚善,忽然覺察出“你我因緣”這四個字的好來。
他笑吟吟“如果你當(dāng)真心中有愧,不如答應(yīng)我一事”
戚善怔住,問他是什么事。
如今的八荒蠻墟已經(jīng)冰雪消融、春意遍地。
林樞好整以暇地感受著拂面的暖風(fēng),心中的荒原也開始消融。他全神貫注地望著戚善,笑意
他緩緩說“我飛升之日,你來接我,好不好”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可是不掩其中的驕傲恣意。
戚善愣了愣,接著彎眸,輕嗯了一聲。
她輕笑“我答應(yīng)你。”
林樞便心滿意足,展了展衣袖,笑嘆“有你這句話,八百年值矣。”網(wǎng),網(wǎng),大家記得